《饲君成劫》 第1章 螳螂捕蝉 永贞九年。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厚厚的白雪将京城压得寂静无声,就连皇宫的琉璃瓦也被白雪覆得严严实实,失去了平日的光彩。 在这沉闷的肃穆中,似乎有什么力量,正要一触即发。 天色将晚,阴云沉沉。重重宫阙,竟不见半点声响,偶见几个宫人,低着头行色匆匆走着。 巍峨宫殿内,尽管数盆“噼啪”作响的炭火正在旺盛燃烧着,他也觉得那么寒冷。 那冷,仿佛浸入骨髓。 “呵……” 龙床上奄奄一息的男子,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长长舒出一口气。他沉重的眼皮轻轻颤抖着,眼眸微张。披散在织金团龙枕上的黑发,更加衬得清秀俊逸的消瘦脸庞此刻苍白得像要透明了一般。 自西北巡行归来后不久,他便旧疾复发,起初还能勉强料理朝政,自入秋以来,便一直卧病不起,眼下正值寒冬,病情愈发沉重,几天之前,已经滴水不进了。 “陛下……陛下!” 跪坐在床榻边的女子一袭素银锦袍逶迤曳地,眉蹙泪潸,紧紧握着他的一只苍白嶙峋的手。她早已无心装饰,只发髻上一支样式简单却做工精巧的金凤钗昭示着她的身份。 那手,是那样的冰冷。 “陛下……是不是很冷?”她低头往那冰冷的手上呵着气,又猛然转头向外,“快去!快再端几盆炭火来啊!”泪珠从她脸颊上甩落。 在下侍立的宫人闻令匆匆退出去。 “慢着——” 一道威严却又哀戚的声音响起,下面跪着的众人抬起了头。他们之中,有后妃,有皇嗣,有宗亲,有宫人,都是早早就来,在这侍候了好几天的。 坐在床头边的这个天华雍容却形销的老妇人,眼神在此刻慢慢黯淡了下来, “不用了……” 大殿内安寂了片刻,随即哭声震天。 而他那苍白的脸也终于得以平静下来,那样的静,宛若睡着了一般,仿佛此刻殿内的哭声都与他无关了。 这一年,他才二十五岁。 只可悲,后宫佳丽不尽,却只围着一个小小的皇子,他看起来不过五岁,长长的睫毛下那双清澈的圆眼不解地望向床榻那边,随即盈满汪汪泪水。 “父皇!父皇——”穿着明黄暗虎纹袍的小皇子从地上爬起来,哭喊着朝那龙床扑去。 “景宸!”柔妃轻唤了一声,忙伸手要去拉这孩子,可已经来不及。 他有些笨拙地爬上铺锦的玉阶,速度却很快,像极了一只小老虎。 好不容易爬到龙床前,他趴在床沿摇晃着那沉睡男子的胳膊,可不管他怎样呼唤他,他再也不会像平时那样将他高高抱起来笑着逗他玩了。 “父皇!父皇你怎么了……”他张大着嘴,哭声更甚,眼泪源源不断滚出。小小的他似乎意识到,自己永远失去了这个疼爱他的父亲。 还有个十来岁的俏丽小姑娘,也随着他一起扑在床前。床上沉睡着的男子是他们的皇父,她是长公主钟毓,也是钟景宸唯一的姐姐。 “父皇你快醒来啊父皇……”两个孩子扑在床前哭喊着。 “景宸,毓儿!”太后将他们紧紧揽在怀里,痛苦地皱紧眉头。 年迈的她,仅剩的泪水全在今天流尽了。先皇帝子嗣稀薄,她仅这一个儿子钟澄钰,继位九年,如今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留下这孤儿寡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心痛欲绝,嘴上却什么也没说,只紧紧抱着两个孩子,心神仿佛随着龙床上的男子去了。 “娘娘!皇后娘娘!” 原本跪坐在床边的皇后韩氏,此时哀痛过度竟昏厥了过去。 “苍天呐!你就睁开眼看看我们这孤儿寡母吧!”老人家终于忍不住,仰天叹道。 * “报——王爷,王爷——” 一门子从前庭往内厅跑来,他进门时身上还带下了几片雪瓣。 “干什么这么慌慌张张?”半卧在鎏金铜兽火炉旁暖榻上的男子悠悠开口。他披着紫金貂裘,长了一张极好看的俊脸,只是那冷峰眉下的美目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阴鸷,像极了暗夜里的鹰隼。 “禀报王爷,宫里来人说皇上……驾崩了,请王爷和宗亲们速速入宫。” 他抬起了眼,眼中有过一丝闪动。 “人呢?” “禀王爷,小的让他在外厅里候着。” “跟他说本王已经知道了。” “是。”那门子又急急跑了出去,带走了屋里的几丝暖意。 “王爷,看来那韩甫仪所料倒是不差,不知他们的人此时距离京城还有多远。”火炉另一边坐着的长须老者开口道,他是承亲王钟濯含府里众多幕僚之一。 钟濯含从暖榻上缓缓起身,风雪呼啸,灯影幢幢,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一个月前,右丞相韩甫仪找上他。 这韩甫仪乃当今皇后之父,身为国丈,位高权重,还有一子韩齐是皇帝亲封的定北大将军,统领东北大营。可谓位极人臣,却非安分守己之辈。 “如今圣上只怕不出一月了,眼下却并无甚么合适的后继之人,一旦皇上龙御归天,天下岂不大乱?”那韩甫仪捋着胡子,目光斜瞥着。 “右丞大人真是多虑,皇上春秋鼎盛,”他朝空拱手示敬,“不久便会龙体复健。右丞未免想得太远了吧?再说了,皇上明明有皇子,怎言没有继承人?” “王爷不信老夫?呵呵,如今内廷遍布老夫的眼线,宫里情形没有人比老夫更清楚。”他脸上现出得意之色,又凑近钟濯含的耳边轻道: “王爷难道真甘心让那五岁小儿来坐这皇位?在老夫心中,没有人比王爷更适合坐这个龙座呢。” “放肆!” 钟濯含假意皱眉怒斥,倒是吓得那韩甫仪一哆嗦。 他随即又掉转颜色道:“王爷莫要怪罪,老臣宁死也要说出这真心话,王爷当年南征的英武风姿,天下谁人不晓?文韬武略哪一点不如当今圣上?难道王爷真甘心屈居这一生?” 钟濯含舒展了眉头,摇着扇子看向园内风景,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这几句话倒是说中了他的心事。 “乏光伟之象”——这是先皇对他的评价。他心里一直不服气。 先皇膝下皇子只有皇后所生的嫡长子钟澄钰和庶出的他。皇后年轻时一直怀不上龙嗣,三十五岁才有了钟澄钰,只是他自娘胎里就带了些不足之症,在体质方面是远不如弟弟钟濯含的,可他是嫡长子,又甚得先皇宠爱,皇位理所当然是他的。 当然……钟濯含想到了自己的母亲,那个美丽又薄命的都戎(都戎:北方少数民族)女子。 是啊,一个流着都戎血统的皇子,又怎么可能成为汉人江山的皇位继承人?神武过人的他从小就被教导要如何辅佐他的皇兄稳坐天下。 钟澄钰继承大统后,便封他为大将军,几年后又派他南下出征蛮夷,大获全胜,又进封为镇南大将军,其气势一时无人能及。可惜在一次战役中他身负重伤,皇帝心疼唯一的兄弟,便将他召回京休养,做了个清闲王爷。 他很清楚,召他回来,是要趁机夺走他手中的兵权。 而此番右丞找上他,便是要联合他起兵谋反。如今他手里虽无兵权,可南部大营全是他的旧部,只要他一声令下,召必从。南部大营的兵力,加上右丞父子手里的东北大营,京畿戍卫简直不堪一击。 “好,我答应你。”钟濯含开口,“到时候大殡之日,便是你我大军攻入皇城之时。” “哈哈!王爷果真英明爽快人,如此便是天下之幸啊!”韩甫仪朝钟濯含弯腰拱手,那双老狐狸眼眯成了一条缝,随后又凑近来道:“老臣先替天下百姓谢过万岁!” “哼。”钟濯含冷笑一声以示答应。 只是那韩甫仪不会知道,钟濯含给南部大营下的令,不是谋反,而是平叛。 “报——”一通传侍卫匆匆赶进来。 “什么事?”此时钟濯含已换上了一身黑色朝服,正准备进宫。 “启禀王爷,东北大营的军队已经出动了。” “消息真够快的。”钟濯含冷冷道,“速往南部大营通知廖正荣。” 侍卫退下后,那老者道:“王爷既有登极之志,何不真的与那右丞联合,省去这许多麻烦?” “国君新丧,若是趁此时谋反篡位,岂不真就成了‘乱臣贼子’?到那时,天下人该如何想我钟濯含?”他冷哼一声,“再说了,那右丞父子是什么好东西?就算他们真的扶助本王上位,本王也不过是个傀儡,迟早栽在这狼子野心的东西手里。” “王爷英明!”那老者长作了个揖。 “我要等那将来的皇上坐不稳皇位了,我再理所应当地坐上去。” 说着,他长笑了几声,踏入雪中去。 * “承亲王驾到——” 乾政殿中此时已经站满了宗亲和大臣,看到钟濯含来了以后,纷纷靠向两边,让出了一条道。 如果说这天下是汪洋大海,那钟澄钰便是定海神针,一切都因他的存在而井井有条,他一撒手,这海里的暗潮便开始翻涌。 而钟濯含的出现,让原本因皇上驾崩而散乱不安的人心,此刻又重新振作了起来。 黑色的朝服更加衬得他身形俊逸挺拔,虽然当年战场上受的重伤令他的一条腿如今仍有些微跛,却仍是英姿出尘,自带一股威严之势。 如今皇上驾崩,唯有他一个亲兄弟,且他向来在朝中颇有威望,于是便由他主持治丧事宜。 这一夜,皇宫彻夜灯明,所有的宫人都忙里忙外。子时过后,装殓已完成,依制要将灵柩先停放于乾政殿。 那沉重的金丝楠木梓宫庄严而沉寂地安放在乾政殿的正中。 当殿中只有钟濯含一个人时,他缓缓地走近去,就在要靠近时,他忽然停住,深吸了一口气,还是走了过去。 他抬起一只手抚过那棺木的边沿,沉静又深邃的眸子注视着棺中的人—— 那棺中人纹丝不动,却一点不像个死人,除了因久病而微微凹陷的消瘦脸颊外,眉眼平和,就如平常睡着了一般。 “绝世风姿,神仙玉人。” 钟濯含口里低声说出了这八个字,并不大的声音,在这大殿内异常清晰。 这是当年民间对钟澄钰的赞叹。 当年钟澄钰下江南巡游,便以那神仙玉人之姿惊撼凡尘,人们怎么也想不到,这深宫中操控着天下的帝王,竟是一个如此俊美如神仙一般的青年。 他们兄弟俩长得并不怎么相像,过去民间只知皇帝的弟弟承亲王是个极俊的男子,令天下女子倾心,纷纷想要嫁入王府,可见了当今皇帝以后,方才知晓什么才叫龙姿凤目、天下无双。 “皇兄……”他低低叫了一声,嗓音喑哑。还想再说什么,却终究没开口。 他此时很想做一件大不敬的事—— 那只抚过棺木的手,此刻悬停在龙体上方,迟疑了片刻,他还是握住了那双交叠在龙体腹部的手。 ——冰冷。 那冷,直刺他的心头。 他们兄弟仅相差一岁,小时候这双手常常牵着他,就是在几年前,他平定南方叛乱归来受封赏时,天子降阶,他也是那般笑着携他的手同入殿内。 彼时的暖意,此生是再感受不到了。 他放开了手,轻抚平正,转身离开了乾政殿。 这篇文写于2024-2025年之间,刚好用了一年,断断续续写完,不知道有没有小伙伴刷到过,此前其实是在本站发过的,不过因为一些原因曾锁文删除过。这严格来说是我第一部完整写完的小说(过去有一些半途而废之作),总之还是很想分享出来呀~至于申签……唔,似乎不再执着了,备受打击,签不上算了,自己写得开心就行~如果你喜欢我的文字,那就一起走下去吧!啵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螳螂捕蝉 第2章 黄雀在后 风雪聒噪了一夜,此时终于是安静下来了,天空仍然阴沉厚重。乾政殿前阶下,乌泱泱一众人低垂着头,有的还在掩面哭泣。无尽的哀伤弥漫在皇宫。 太后拄着龙首拐杖,枯坐在乾政殿内侧的大椅上,身旁不远处,是她唯一的儿子的棺木。年已六十的她,在这几天之下,仿佛又添了六七岁的年纪。 殿前,穿着丧服的韩皇后一手牵着小皇子钟景宸,一手牵着长公主钟毓。她身后,是后宫妃嫔们无尽的啜泣声。 “母后……”钟景宸拉拉韩皇后的手,她低头看向他,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他的生母是柔妃萧氏,只因萧氏出身不高,而皇后膝下又只有一位公主,故襁褓之中太后便将他交给了皇后抚养,只当皇后所出,后来倒真如亲儿子一般,反与生母柔妃不甚亲近。 时辰已到,众人向先帝灵柩行叩拜大礼,接着便宣读遗诏。虽然钟濯含早已料到,不过当听到皇位继承人就是皇子钟景宸时,他的心到底还是一沉。 七日之后,是出殡的日子,停放在乾政殿的灵柩要先转移到皇宫外的殡宫停放,待新帝即位后再择选良日下葬。而那一天,皇宫内的守卫一部分要随从保卫大殡仪仗,宫里正是戒备最弱的时候。 韩甫仪极力封锁调兵的消息,加上宫里忙于治丧,直到这一日傍晚,宫内才得知东北大军竟向皇城压来,而此时已经距离京畿不远。 皇后韩氏早已吓得花容失色,脸色苍白瘫倒在地。她一向劝诫父兄要安分守己,不可过分张扬,没想到他们竟有如此大逆不道之心。 “快去叫承亲王!”太后向那通报的内侍道。 “回太后,承亲王随从灵柩到半路就折返了,适才派人去了王府问,王爷也未在王府。” 新帝太小,又尚未正式即位,唯一可靠的亲王此刻竟不见了踪影,后宫女人们对军国大政又没什么主意,而此时再召集大臣们入宫商议显然已经来不及。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眼下已没有时间,只得派人速速通知京畿大营做好迎战准备。 自高祖皇帝之时,就下令加强京畿戍卫的兵力,承担守护皇城核心的重任,因此京畿大营的兵力虽不比四方大营,却也绝对不容小觑。 现任统领京畿大营的大将军虞成邦原率东部大营,只因他妻子早逝,家中又有老小,才申请调回京城。 夜幕还未降临,右丞父子所率领的东北大军便踏着夕阳余晖压进京城,与京畿卫队展开了厮杀。起初京畿军队还能抵抗,无奈对方兵力太强,杀到后面已经有不敌之象,叛军渐渐朝着皇宫压去。 虞成邦想到此时宫内守卫不足,便率领一支分部先行入宫保卫皇室安全。 天色开始暗下来,叛军已经举着火把撞开宫门,杀入皇宫。领头的右丞父子身披铁甲,在太极殿阶下陈兵,而虞成邦和部下将太后与小皇子牢牢护在殿内。 “太后,您现在投降,交出皇位,我可保你们祖孙平安。”这韩甫仪平日里最会哄太后开心,事事圆融,此刻却是趾高气扬地逼宫。 太后将眉一挑,“哼,你难道没听说过一句话,叫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们孤儿寡母就是死,也不会苟且偷生,将这江山拱手让予你们这帮不臣之人!”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她本就不同于一般深宫妇人,此时的气度,更是让人生畏。 “好气节!那就别怪老夫不客气了。杀——” 那韩甫仪举起手中长刃一声呼喊,随即身后千万叛军一齐响应—— “杀——”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转眼之间,太极殿下已是尸首成堆,那鲜血从尸堆下淌出,汇成一股股流动着。 五岁的钟景宸紧紧抱着太后的腿,被太后护在身后,那双圆圆的眼睛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血与火之光。 虞成邦和残存不多的部下还在拼死抵抗,他已身中数刃,铠甲被划破,条条血痕可见。 这时,几个叛军趁不注意抄到了后方,正要向太后和小皇子下手—— “啊——”这一瞬恰好被钟景宸看到。 随着他的呼喊,虞成邦几个箭步跃上来将叛贼一一砍杀,而他的后背却因此中了致命的一刀,一下便倒在地上。 “虞将军啊!”太后忙上前搀扶住他。 这一刀太深,他的血很快喷涌出来。 “太后……”他承受着剧痛,颤抖着嘴唇,“末将无能……只要能保护皇上,末将虽死无憾,只是……只是放不下我那小女儿……” 他说这话时,眼里瞬时泛起泪光,仿佛看到囡囡正坐在门槛上,双手托着下巴等他回家。 “你放心……”太后安抚着他,“只要我们能度过这一关,你的女儿就是我的亲孙女,我必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太后大恩,末将……末将感……感激……”他话还没说完,就倒了下去。 虞成邦倒下,最后的守卫也被击垮—— 就在这逼近绝望之时,一大队人马突然从后方出现。 “哈哈,我们的援军已经到了,老太后,你们还要抵抗吗?”韩甫仪知道是钟濯含来了,此时的他更加胜券在握。 众人往后看,火光之中,只见钟濯含骑着黑驹,穿着久违的金披甲胄,手握银枪,正往前上来,昔日战神之姿重现。 太后的心一沉。 “皇叔!” 钟景宸朝他喊道,便要从太后身后冲出来。孩子的脸上有了希望的光,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粗绳。 “景宸——”太后一下拉住他,并将他紧紧护在身后。如今的情形,恐怕正如她所做的最坏的打算一般。 黑驹一蹄一步往前踏来,每一步都似踏在了她的心头。 “母后恕罪,儿臣救驾来迟。”他下马朝太后拱手。 这个开口却是让在场所有人出乎意料。 “濯含,你……”太后终是松了口气,此时她的眼里泛起了泪光。她此前的担心,终是多余了。 “这……这怎么回事?”韩甫仪一头迷雾,心下已是慌乱。 要知道,没有钟濯含的助力,他们造反便很难成功,这也是他此前找上钟濯含费尽心思投其所好的原因。 “哼,老贼好好睁眼看看我是谁。”钟濯含目光凌厉地看着韩甫仪,“来人!把这干叛贼给本王拿下!” “钟濯含,你——”韩甫仪颤抖着手指着他,此刻已是乱了阵脚,说不出话来。“……你个背信弃义之徒!” “哼,本王身为钟氏子孙,保皇室保江山,背信弃义的是你们这般不臣的叛贼!”钟濯含义正辞严道。“来人,拿下!” 在与虞成邦交战后,右丞父子手下兵力本就所剩不多,如今钟濯含所率领的是南部重兵,眼下再挣扎也是徒劳了。 谋反是诛九族的罪,右丞父子难免一死,而皇后韩氏则念在是先帝遗孀与新帝名义上的嫡母,可免一死,却难逃牢狱之灾。 这一场叛乱终是平息。 * 再过几日就是新帝登基大典了,这些天,宫里都在忙着筹备典礼。慈安宫玉萱堂里,宫女们正给这即将登上皇位的小娃娃试帝袍呢。 他本就生得粉雕玉琢,乌溜溜的眸子,光滑如瓷的饱满脸颊,是个如玉一般的精致小人儿,虽年齿尚幼,穿上这绣金龙的帝王袍,戴上天子的冕旒,倒真有几分意思。 “皇祖母,这冕旒太沉了……”他皱着眉,手指拨弄着垂在眼前的五彩玉珠。 “来,景宸,快过来让皇祖母好好看看。”太后不住地周身打量着这小皇帝,眼里满是慈爱与欢喜,只是一看眼前这孩子,便不禁泛起伤感,“你跟你父皇小时候,长得真是像啊!” 她的眼里闪着泪光。她十五岁便入宫做了皇后,虽得天子盛宠,多年来却一直未孕,本已不抱希望,却在三十五岁时生下了钟澄钰,可这母子缘分,竟如此之短! “孙儿是父皇的儿子,当然像父皇啦。” 孩童的牙牙之语,最能安抚大人心头的伤痛。 “景宸,你要快快长大,要成为像你父皇一样的明君,甚至要比你父皇更圣明。”太后抚摸着他的脸颊。 他点点头,也伸出小手摸了摸太后的脸颊:“皇祖母放心,父皇不在了,孙儿就替父皇好好孝敬皇祖母。孙儿不要皇祖母伤心。” 太后握着他的小手,脸上满是欣慰。 登基大典这一天,五岁的小皇帝坐在太极殿正中的龙座上。在这小人儿的衬托下,龙座显得那么空阔。 坐在这宽阔的大椅上,看着下面那么多的人,他有些不知所措,却仍努力保持着端正。皇祖母说,他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好好坐在上面就行。 而龙椅右下方则另设一金椅,乃是摄政王之座。 此次钟濯含立了平叛保新君的大功,因新帝年幼,尚不能处理朝政,便由皇叔摄政,协同几位辅政大臣,代替幼帝处理朝政,兵政大权尽在掌握。 他此刻安坐在那金座上,穿着一身绣金蟒纹朝服,金冠束发,荣光更甚昔日。 经过一番琐事,新朝已成,改年号为“顺天”。 天下初定。 第3章 青梅小雪 “臣听闻虞成邦将军妻子早逝,家里现只有一年迈老母和一幼女,虽有弟兄,却远在江南,本不及照顾,而虞将军素日简朴自守,如今只怕是艰难。”辅政大臣之一的丞相尚廷之摇头道。 他原是左丞,自右丞韩甫仪叛乱后,朝廷便暂时不再设立左右丞,如今丞相职责便都落在他一人身上。 “哎,孤儿寡母怎可度日!”太皇太后听后感叹,“虞将军可是忠义之将,于我皇家有重恩,临终前他将小女托付予哀家,可要让他安心才是。” “这件事就交给儿臣去办,请母后放心。”钟濯含道。 依照太皇太后的意思,是要将那孤女接进宫来的。 虞府在靠近京郊处,不远就看到大门两边挂着的白灯笼,门槛上坐着一个素服小姑娘,她双手拄着下巴,一动也不动地看向远方。 钟濯含一行人渐渐靠近,她听到动静后,方才转头朝这边看过来,随即很快转身进了大门。接着,钟濯含听到一声沉重的关门声。 到了虞府,小厮来开门,一听说是摄政王,吓得慌不跌地赶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大门全打开,只见侍女搀着一白发老妇迎出来,后面跟随着几个仆从,见到钟濯含,便都跪下。 “不知王爷大驾寒舍,老身未曾远迎,还望王爷恕罪。” “老人家免礼请起。”钟濯含上前扶起那老妇。 “多谢王爷。王爷请堂上坐。”那老妇双手向前摸索着,侍女忙搀着她往前厅去。 原来她双眼看不见,这应该就是虞成邦的老母了。虞成邦虽说是统管京畿大营的大将,可生活实在简朴。钟濯含环顾了一周,这府里丝毫没有富丽堂皇的装饰,反倒是处处透着素净,尤其如今刚办完家主白事,更添了几分萧索。 他跟随老妇在前厅坐下,一个侍女端上了热茶。 “不知王爷驾临寒舍所为何事啊?”老妇开口道。 钟濯含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太皇太后的意思都说了,听完后,老妇陷入了沉思。 钟濯含拿起茶盏,待要喝一口,又放下了。 许久,那老妇才开口:“唉。本来我就这一个孙女,原是舍不得的……这孩子可怜啊!”她长叹一口气,“她母亲刚生下她就过世了,如今她父亲也……”她有些不忍,“我本想着我们祖孙俩相依为命过日子,只是如今家里无主,我这眼睛又看不见,只怕委屈了这可怜孩子,跟着我受苦……” “如能蒙太皇太后照拂,那是她的福分,也是我虞家的福分。”她说着,又吩咐旁边的侍女:“快去请小姐出来,告诉小姐这是贵客,不要再伤心了。” “贵人不要见怪,这孩子自她父亲过世后就只是哭。她原是个懂事孩子……” “无妨,人之常情嘛。”钟濯含回应道。 过了一会儿,侍女牵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从穿廊走到堂中。 “阿阮,快给王爷跪下请安。”老妇双手摸索着走到女孩身边,扶着她削瘦的肩膀。 钟濯含看着这一身素服的小女孩,便是方才坐在门口的那一个。 她虽是武家出身,却是长得十分的玲珑秀美。雪白的肌肤宛若透明,两个垂髻上绑着的白色飘带垂在乌黑如瀑的长发上,便如出尘绝逸的小仙子一般。 女孩只低眼站着不动。 “这孩子,让你给王爷请安听到没有?” 任凭那老妇着急地说着,女孩仍旧垂手纹丝不动。 “哎呀,王爷,这……” “无妨无妨,小孩子嘛。”钟濯含摆摆手,起身走到女孩跟前。女孩身高只打齐他的腰际,他半蹲下来,换上带着暖意的笑容:“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依旧低头沉默着。 “这孩子,话也不会说了,王爷莫怪。小女虞倾阮,今年刚十岁。”老妇赔着笑。 “你可愿同我一同到皇宫里去?”钟濯含拉起她的一只小手,那纤弱的手有些凉。 阿阮一听这话,便使劲缩回手,躲到了老妇身后,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带着敌意盯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 “时候不早了,我们得尽快动身了,太皇太后还在宫里等着呢。” “我这就去帮孩子收拾收拾东西……”老妇转身。 “不必了。”钟濯含抬手道,“宫里的东西应有尽有,不必再收拾了。” “不——我不去!”阿阮的眼泪滚下来,“我不要去什么皇宫,我哪里也不要去!” 她哭着,转身就要跑,却被几个侍卫拦住了。 她吓得往后退了几步,眼神又狠又怯地盯着那些侍卫。钟濯含略使眼色,侍卫便退开来。 “听话,好孩子……”老人抱着她的肩膀。 “阿阮不要去,阿阮只要跟奶奶在一起……”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阿阮是个懂事孩子……”老人的手抚去她脸颊上的泪痕,“奶奶老了,连自己也照顾不了,更照顾不了阿阮了,到宫里去,会有人替奶奶照顾阿阮,也好叫你父亲母亲放心呐!” 阿阮抽泣着不答,眼睛低垂看着地面。 “那奶奶呢?奶奶怎么办……”她抬起头看着老妇。 “放心,等阿阮进宫后,你叔叔会来接我。奶奶一切都好,不用阿阮操心。”她抚了抚阿阮的头发,又从侍女手中拿过白狐毛领披风,给她披上。 当老妇携着阿阮的手走出来的时候,在雪地里负手等候的钟濯含转过身来。他从老妇手中接过女孩,牵着她的手走向马车。阿阮回头向老妇道别时,眼中又盈满了泪水。 * 未时三刻。 沉重的声音响起,阿阮掀开一小角帘子看出去,映入眼中的是高大的暗红色宫门,还有一些威武的守卫。她知道这是宫中守卫的打扮,便知此时已经到皇宫了,心下不由得有些不安。 奶奶说,皇上驾崩了以后,新皇上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孩,比她还小五岁呢,父亲就是为了保护这个小皇上而牺牲的。想到这里,她的心中一阵酸楚,眼泪又悄悄掉了下来。 方才一进宫便换乘了轿子,可行了许久,这轿子还没停下来。阿阮心想,这皇宫也太大了,不知道要多少兵力才能保证这皇宫的安全。 终于,轿子停了下来。侍从掀起轿帘,阿阮提裙走了下来,忐忑地随在钟濯含身后。 这人真是奇怪,她心想,明明先前在府里的时候,他还是笑着的,只是自从进了这宫里,他就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冷冰冰的,让人有点儿害怕。 阿阮跟在他身后,先是走过一道雕花石栏的平桥,下面的流水在石上积雪边淙淙流过,又穿过一道曲廊,眼前终于出现了一座精致典雅的宫殿,上面题着“慈安宫”三个大字。 她跟着钟濯含进去。 玉萱堂外的玉兰在雪中静静开着,侍女掀开暖帘,阿阮只感到一阵温暖扑面而来,还有些柏子的清香。 一进去,便看到正中间置着一个大大的錾金镂刻吉祥云纹铜熏笼,暖和香便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往上看,软榻上倚靠着一个气度不凡的华贵老妇人,中间坐着一个穿着明黄龙袍的小孩子,生得粉雕玉琢,旁边站立着一个凤髻飞扬、风韵标致的美丽女人。 “儿臣给母后请安,给皇上、太后娘娘请安。” “濯含不必多礼。”老妇人直起身来。 “皇叔倒还真快,母后本来还估摸要晚膳时才能到呢。”那女人开口。 她便是柔妃萧雪菡,韩氏皇后受谋反罪牵连入狱后,她这个生母便理所应当地成了太后。先帝驾崩不久,一切从简,虽是一身的素雅服饰,却掩不住她年轻面容的娇艳明媚。 “还不快跪下。”钟濯含偏过头低声提醒着身后怯怯的小女孩。 被他这么一提醒,阿阮才反应过来,忙跪下。 “快起来,地上冷,担心冻着。”太皇太后倾身道。 “过来,让哀家好好看看。”她朝阿阮招手。 阿阮起身走近过去。 “再过来些,到哀家身边来。”她的脸上满是慈爱。 阿阮走到太皇太后身边,老人家拉起她的手,又周身细细端详,眼底眉梢尽是喜欢。“真真是个好孩子,瞧这模样,多俊俏。只是,身体看着有些瘦弱。” 她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今年几岁啦?” 阿阮低着头答道:“民女虞倾阮,今年十岁。” “十岁啦,比咱们皇上还要长上五岁呢!”她转过头笑着看向小皇帝,拉过他的手,对阿阮道:“如今进了宫,我们都是你的亲人,哀家就是你的祖母,景宸就是你的弟弟。” 她如今已经兑现了曾经的诺言,只是一想到那英勇牺牲的虞成邦,心里不禁感慨万分。 “你的父亲虞将军是真正的忠义之将啊!”她眼底有些红。 阿阮一听,又触动了心里的伤痛,泪水瞬时盈满眼眶,顺着脸颊流下来。 钟景宸从软榻上跳下来,走过去握着阿阮的手,抬头看着她说:“阮姐姐,我也没有父皇了,你不要再伤心了。” 就是他。阿阮对上他的目光。 他那双眼睛,是那么天真无邪,就像天上的星辰一样。她的眼泪落下,滴在他的小手背上。 他拉着阿阮,迈着小步,走过去到熏笼边,一边烤着熏笼的暖气,一边用自己那双温暖的小手不停搓着阿阮的手。 午后的雪落了一层又一层,转眼之间,又是白茫茫一片。 *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色再一次笼罩了幽深的皇宫。窗外簌簌的风雪声渐渐停息,寂静无声的夜,压得人似乎喘不过气来。 她看到父亲、奶奶和自己,一家三口在家里欢声谈笑,父亲说着白日里在军营发生的趣事儿,奶奶的眼睛还没有哭瞎…… 她又看到家里昏昏的烛光下,奶奶枯坐在烛台边…… 眼泪汩汩而下,将枕头浸湿了一片。 她凝望了隐隐透着雪光的窗许久,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她要回家!她要和父亲、和奶奶在一起,一家人在一起生活,一家人快乐地生活…… 雪夜寒冷,宫人们不觉睡得昏沉。 正在熟睡中的钟景宸隐隐听到开门的声音,他揉了揉眼睛,从梦中醒了过来。他因年幼,常宿在太皇太后宫里。 谁? 他心里琢磨着,便蹑手蹑脚翻下床走出去,只见门开着一道窄缝,雪地上还有脚印。 他连打了两个喷嚏,跟着那脚印就跑了出去。 这下可惊醒了宫内众人。 “天呐!皇上呢?皇上不见了!” 慈安宫一时喧闹起来,太皇太后急得忙吩咐宫人去找,又一边责备宫人的懈怠。 阿阮在皇宫白茫茫的雪地上走着,心里不停念叨着:回家……回家…… 突然,她怅然地停下脚步——父亲已经不在了,如今奶奶也走了…… “没有家了……呜呜……”她蹲在地上哭起来。 钟景宸看到她蹲在雪地里,小小的身体努力跑着追上她,一不小心摔倒在了雪地上,吓坏了后边追上来的众人。 他很快又爬起来,不及掸去身上粘的雪便跑向她。 “阮姐姐!”他奔跑过去,站在她面前,弯下身去看她的脸,又伸出手抹去她脸颊上的眼泪,“姐姐不要哭,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家人。” 寒冬的雪中,两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孩子紧紧拥抱在一起。 再漫长的冬天也终将会过去,眼看就要到除夕了,京城又下了厚厚的白雪。仕林苑旁的花园里有一棵不高的柿子树,上面挂着几颗红红的柿子。 小皇帝站在阿阮身边,阿阮爬上石桌,手碰到树枝,抖下些许落雪,她摘下了一颗冻柿子,递给他。 冬日寒,柿子甜如蜜。 第4章 竹马郎君 顺天三年,微风和煦,杨柳新枝。 弘明殿的御书房中,钟景宸和阿阮正在一起画画玩儿。 他年纪虽小,学习倒是颇有天资,太傅特许他休息一天。朝政都由摄政王钟濯含和那些大臣打理了,他只管学习和玩乐就行。 “皇上画得真好,比仕林苑的画师们画的还要好呢!”阿阮凑近过来看着桌面上的画纸。 他提笔收墨,直起腰来,稚嫩的脸上露出几许得意的笑。 不过那白纸上画的几条杨柳柔丝飘垂、嫩叶鲜绿,倒真是栩栩如生,仿佛在窗外吹进来的清风中摇曳。 “阮姐姐喜欢我的画吗?”他回过头看向阿阮。 “皇上又忘了,太皇太后不准皇上自称‘我’ ,皇上要说‘朕’才行。”阿阮俨然一副小帝师的模样,在纠正着他的错误。 钟景宸撇撇嘴:“现在又没有外人。还有,我都说……” 看到阿阮严肃地嘟着嘴,又只得马上改口:“……朕都说过好多次了,你不要老是‘皇上皇上’地叫,就像那些人一样,听了就烦。” 阿阮抱起手,“皇上就是皇上,那不叫‘皇上’还能叫什么?” “皇上也有名字,你就像皇祖母那样叫不就行了。”他无所谓地说道。 “那可不行。”阿阮翻了个白眼,“皇上的名字岂是寻常人可以叫的?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哎呀,阮姐姐又不是寻常人。”他过来拽着阿阮的手左右摇着。 三年时光,阿阮比刚进宫时候长大了许多,虽然小皇帝也在长,可八岁的他终究比阿阮要矮上一些。 “那也不行。”阿阮被他拽得晃来晃去,刚才还绷得紧紧的嘴角已经忍不住扬了起来。 “那……只有咱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你就叫我名字好不好?”他仰头望着她。 阿阮笑着不说话。 “你叫叫试试看?”他期待地看着阿阮。 “好……我试试。” 过了一会儿…… “皇上叫什么名字来着?”阿阮歪着头,假装疑惑地戳戳脑袋。 “什么!”小皇帝差点没一下栽地上。 “哈哈哈哈……皇上别激动嘛。”阿阮看着他那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样子,笑得直不起腰来,“我说笑的……哈哈。” “过来。”钟景宸说着,像个小大人一般,走到书桌前重新拿起笔,在那张画着杨柳的纸上,一笔一画,端端正正地写下了两个字。 “景——宸——”阿阮凑近到他身后认真地念了出来。 钟景宸答应了一声,回过脸来冲着她笑。 “我知道阮姐姐的名字。” 他说着,又在刚才的“景宸”两个字旁边,写下了两个字,“倾阮。”他念道。 “哼,你比我小,应该叫我姐姐。” “不,我是皇上,比谁都大。”他说完,又故意叫着阿阮的名字。 “景宸,景宸!”阿阮也不甘示弱,一连叫了好几声,钟景宸应个不停。两个人在御书房内你追我赶,笑声洒遍了弘明殿。 “什么事啊这么开心?”殿外清朗的声音响起,随即一道修长的人影出现在殿门口。 “奴婢见过王爷。”外面传来侍女们的声音。 书房内两个人立即安静下来,钟景宸扯过一张白纸盖住方才的画,假装在桌前写字。阿阮在后面的书架前假装整理书籍。 “臣给皇上请安。”钟濯含穿着一身青墨常服走进御书房来,躬身行礼。 “皇叔不必拘礼。”钟景宸端着身子抬手示意道,一改先前活泼调皮的样子。 “在习字啊?”他摇着扇子走近书桌,看着钟景宸刚写的字,“唔,不错,皇上的字又进步了,这行笔,倒颇有古风。” “皇叔过奖了。这是刘师父先前让朕摹的古帖,朕还差得远呢。” “刘太傅今日不是给皇上放假了,怎么还呆在书房里,不出去玩一玩?锦明园里春色正好呢。”他说着,走到书桌对面靠窗的木椅上坐了下来,侍女已经端上了茶盏。 “太皇太后说了,虽然天气转暖,仍有余寒,怕皇上出去受了凉。”阿阮边擦拭着书籍边说。 “哪儿那么容易着凉,要多出去锻炼锻炼才是。” 他抬起茶盏喝了一口又放回桌面,目光向阿阮这边投过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眯着眼睛含笑着念道:“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阿阮倒是出落得越来越俊俏了。” 阿阮年已十三,已经开始进入女儿家的青春年华,身子抽条了长得飞快,渐渐透出些少女的曲线来,桃眼低垂,面颊比过去丰润了一些,更添娇憨可爱。 她本不甚留意自己的长相,此番被钟濯含这么一看一说,倒是难堪地低下了头,假意擦拭书本上的灰尘。 “好了,我还要去向太皇太后请安,就不在这里打扰你们了。”钟濯含起身。 “皇叔慢走!” “……王爷慢走!” 目送着钟濯含离开书房,看着他走出殿内远去,俩人才松了口气。 “皇上很怕王爷吗?” “才不是。” “皇上明明就是嘴硬。” “……” 他确实对钟濯含有怕,但是敬畏的怕。当初钟濯含从万军中杀出来,救了皇祖母和他,也救了江山社稷。很难想象,如果没有他,一切会是什么样子…… 他虽小,这些道理他是懂得的。 在他的印象中,父皇还在的时候便很少见到皇叔,他们的眼里同样都有冰冷,只是那“冷”不一样。父皇眼里的冷,像明净的雪山沉静的冷;而皇叔眼里的冷,是如深澈寒潭一般令人骨寒的冷。 钟濯含走后,小皇帝果然约着阿阮到锦明园玩,阿阮拗不过,只得随了他去。俩人和几个宫女太监在御花园玩得欢,钟景宸觉得身上热,便随手脱了身上的小袄扔在一旁。 玩了一下午,从御花园回去后他便说困,就在太皇太后宫里的榻上睡下了,一直到晚膳时也不起来,一探才知他额头烧得滚烫。 “哀家才叮嘱你们不要随便让皇上出去外面吹风,现在可怎么好?”太皇太后摸着钟景宸的额头,心疼得不行。 底下的宫女太监们都低头默默不敢出声。 “都是我的不是。”钟濯含道,“我午间到御书房见皇上在习字,想着春光正好,便叫他到外面玩玩,谁知竟然真染了风寒。” “不是你的错,这孩子从小娇惯着,也该多锻炼锻炼。”太皇太后说着,抚了抚盖在小皇帝身上的锦被。 小皇帝在发烧着,谁也不敢大意,都守在床边。过了许久,烧才渐渐退下来。 钟景宸微微睁开眼,大家便都松了口气。 萧雪菡坐在床边担心得不行,见此忙抚摸着他的脸颊:“景宸,你感觉怎么样?好些了么?” “皇祖母……”他眼睛看向太皇太后,“阮姐姐呢?” “好,好,醒了就好,阿阮就来,就来……”太皇太后抚着他的额头。 “你们先回去吧,景宸就在我这里了。”太皇太后道。 萧雪菡从殿中出来后,便忍不住在廊下悄悄抹泪。这一幕,正被钟濯含看在了眼里。 “娘娘何故伤情?”钟濯含跟上来。 萧雪菡惊了一下,回头见是钟濯含,忙擦干眼泪。 “啊,是皇叔。”她垂眸,眼泪又盈满眼眶。 “唉,景宸这孩子总是不愿与我亲近。三年了,难道我这个生母在他心中竟还不如那宫外来的小丫头?”她越说越伤心,不住抹着眼泪。 钟濯含靠近她来,柔声安抚道:“娘娘是皇上的生母,这血浓于水的亲情是改变不了的,皇上现在还小,自小又不在娘娘身边,以后他会明白的,嗯?” 萧雪菡点点头,拭着颊边的残泪。对于钟濯含这样的亲近,她似乎并无刻意避让。 “娘娘宽心,本王先告辞了。”钟濯含朝她拱手,随后离开。 看着钟濯含离去的背影,她的眼里又流出泪水来。 永贞三年,钟澄钰下江南巡察民情,便在芙水镇的祭荷大会上见到了萧雪菡,彼时的她还是个十七岁的妙龄少女,在祭荷会上扮荷花仙子。 出水芙蓉,娇美绝俗,当场就被天子看中,带进宫中,后来便生下了皇子钟景宸。只因她出身低微,而中宫皇后膝下又无子,太后便将刚生下来不久的钟景宸交给了皇后抚养。她虽不愿,可无奈人微言轻,太后的意思,又有谁能反抗? 而先帝…… 想到这里,萧雪菡心中又满是酸楚。也许先帝看中的她,不过是祭荷会上惊鸿一瞥的她。那个男人眼里,似乎从未放进过什么女人…… 王府。 “王爷,近日听仕林苑同僚们说,皇上年纪虽小,倒是天资聪颖,书画文理都学得十分上手。”一个仕林苑郎官说道。 钟濯含轻哼了一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王爷说得是,且看他以后。”那郎官诺诺道。 钟濯含垂眼抚着扇柄,眼中透出寒意。没有人能真正知道他在想什么。 第5章 蒹葭苍苍 初夏时节,阳光透过鲜绿的树叶洒在弘明殿前的水磨青石台阶上,光斑点点。 殿外一片阳光明媚,还有些鸟雀的悦耳啾鸣,殿内却是静得只能听到轻微的翻书页声。 老太傅刘效维正坐在侧首翻阅着一本古文集,长眉时不时聚在一团,又舒展开来。他是先帝的帝师,从七年前开始又担任今上的帝师。 端坐在正上方书案前的少年,乌黑的头发用一根金龙纹青蓝锦带束一个发髻在头顶,外面固着镂金发冠,其余头发披在脑后,两根锦带垂下来。 他此时正专注着提笔书文,这是刘太傅给他定的考试题目。 那双清澈的凤眼,宛如最高明的画师精细描就,含着与生俱来的清贵之气。虽然平日里看起来难免有些年少的顽皮,可认真安静下来,倒真有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与傲然之气。 香炉里的香快要燃尽了,钟景宸也搁下了笔,轻轻舒了口气。 “刘师父,朕已经答完了。” 他拿起桌上的答卷,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迹,又放平在桌面上。 “好,好。”刘太傅忙放下手中的古籍,起身过来,接过钟景宸手中的卷纸。 “唔,不错,不错。”那老太傅边看边拈着花胡子啧啧赞叹。 钟景宸便趁此空隙起身舒展舒展,正瞥见书房门口有个梳着双髻、着粉裳的小姑娘偷偷朝他招手。 这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侍女小桃儿。钟景宸回头看了看刘太傅,他还正沉浸在方才的答卷中,便悄悄踱到门边。 “怎么了小桃儿?” “皇上,虞姑娘回来啦!” “真的啊?” 钟景宸激动得差点蹦起来,俩人欣喜不住。 原来去年的这个时候,阿阮的奶奶过世,阿阮便回江南服丧。他已经一年没见到阿阮了。 “阿阮在哪里?”他恨不得一下就变到她面前去。 “虞姑娘才回宫跟太皇太后、太后请了安,便要来见皇上了,知道皇上还未下早课,便在曲廊亭那儿等候皇上呢。” “好,朕这就去!” 另一边,刘太傅还在喋喋评论着文章。 “……真是文理昭晰,词采烁烁……只是……皇上,” 没有声音—— “皇上?” 待刘太傅回身,哪里还有钟景宸的影子。 * 钟景宸一路小跑着往曲廊那边去,小桃儿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 “皇上,皇上您慢点儿!别摔了——” 钟景宸头也不回地朝她摆摆手:“你别跟着了!” “哎——”小桃儿还想说,可钟景宸已经跑远了,她只得在原地叉着腰喘气。 到了离曲廊亭不远处,便看到一个女子面向着水倚坐在廊亭下,他知道是阿阮。 方才跑得急,此刻他正在假山后平顺着气,待呼吸平稳后再踏上曲廊,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稳重些。 阿阮正望着水边发得茂盛的芦苇,乌丝垂在腰际,发梢随着微风轻轻拂动。 钟景宸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原本打算从背后冷不防地吓她一下,又怕真把她吓到,于是便挺直身子负着手,迈着方步,装模作样地朗声念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过去稚嫩的童声现已变为清澈的少年音。 阿阮突然听到声音,还是被惊得猛然回头。 她年已十七,正是女子最青春娇美的年华,桃腮如雪,眼含朝露,以往的婴儿肥褪去,脸庞更加清丽秀美,身着绿色广袖襦,下着一条淡黄裙,虽是素净,难掩姿容,腰间的提花束腰和红宫绦更添了一丝娇韵,宛如洛水惊鸿仙子。 见是钟景宸,她脸上的惊色瞬时转为了莞尔笑意。 “是你呀。”阿阮起身来。“怎么不说话了?”她故意调侃他,“我看皇上这一年长进可不小呢。” 他挠挠头,只顾笑。 “阿阮终于回来了,朕……” 方才的意气早被冲散到了九霄云外,此时面对着她竟有些莫名的紧张,一时结巴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皇上可是又长高了。”阿阮凑近去要摸摸他的头,被他不好意思地避开了。 许是长大了,他从十岁开始就不再叫她阮姐姐,私底下便连头也不让摸,手也不让牵了。 他身高已打齐阿阮,眼看着就要超过阿阮了。虽然年纪尚小,周身还透着些稚气,但这一年来真是长大不少,仪态方端,俊朗轩昂,倒是个俊儿郎了。 俩人一年未见,正有许多话要说,便坐在廊亭诉说这一年的见闻。 “你是不知道,这一年刘师父给朕布置了好多好多功课,光是这么厚的书就……” 阿阮面带笑意,耐心听他喋喋不休地诉苦。 这时,曲廊的另一头走过来一个身材高挑结实的黑色锦衣少年,他高束着头发,手上绑着护腕,腰间挎着刀。他走近前来,剑眉上扬,星目沉沉,年纪看起来与阿阮一般大。 “属下叩见皇上。”他恭敬地行了个礼,“皇上让属下好找。” “这位是?”阿阮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年。 “微臣廖叶,见过虞姑娘。”他又向阿阮行了个礼,抬头看见阿阮的一瞬,却是怔了一下。 “你不知道他,去年你刚回老家的时候,皇叔便派了他来做朕的贴身侍卫。”钟景宸道。 这廖叶就是原来钟濯含的部下率领南部大营的廖正荣之子,廖正荣当初协助钟濯含平定右丞之乱后,便留在了京城,执掌京城守卫。如果说钟濯含是站在高阶上的当权者,那廖正荣则是他阶下的黑猛虎。 “廖叶久闻虞姑娘大名。” 阿阮挑唇一笑:“不知廖大人怎就‘久闻’我的大名了?” “属下经常听皇上——” “咳咳——”这话还没说完,钟景宸忙清着嗓子,使劲朝廖叶使眼色,“要你多话。” 阿阮忍着笑,向廖叶道:“不用虞姑娘虞姑娘的,你叫我阿阮就行。” 廖叶低眉颔首。 “哎——等等,”钟景宸忽地站起来,“那怎么成,你俩才刚见面多久,怎么就要叫那么亲切?不行,朕不允许。” 阿阮拿他没办法,只得摇头莞尔。 “你这么急着找朕有什么事吗?”他向廖叶道。 “回禀皇上,王爷在太皇太后处,请皇上过去。”廖叶道。 “知道了。” “正好,景宸,我们一起去向太皇太后请安吧!我可给你带了礼物呢。”阿阮甜甜一笑。 “好啊,朕倒要看看阿阮给朕带了什么好东西。” 去往慈安宫的路上,只见钟景宸撇着嘴角不说话。 “又怎么啦?”阿阮戳戳他的胳膊。 “哼。”钟景宸背着手故作严肃地站在平桥的栏杆边,“阿阮怎可在外人面前唤朕的名字。” “……唔?皇上以前不是说让我不要像其他人一样老是‘皇上皇上’地叫嘛。” 他转过身来:“可那是咱俩之间的约定,怎么能让外人听见嘛。” 他撅着嘴。 “好啦,皇上!”阿阮忍不住笑着伸出手轻轻戳了戳他的脸颊,“是我太开心,不小心说漏了嘴啦!” “哎呀——”他忙抬手避让,又撅起嘴,“阿阮老这样戏弄朕,朕都说过多少遍了,朕不是小孩子了,朕都十二岁了!” 见他委屈巴巴又不甘心的样子,阿阮的眉眼笑得更弯了,故意逗他:“是啦是啦,咱们的皇上如今是大人了,也就不需要阿阮在旁边唠叨了。我赶明儿便出宫去,省得恼了皇上。” 她敛起笑容抱着双臂装作不在乎的样子。钟景宸以为她真恼了,便忙赔了笑脸,过来拉着她的手臂:“哎哎,那怎么成,好姐姐,是我不对,你不要走嘛。” “哎——”她避过去假装不理睬他,“皇上如今长大了了,怎可还这样拉拉扯扯,不像话。” “我都说我错了嘛……”他转到阿阮面前赔着笑脸。 “皇上哪里有错,反正阿阮终究有一天要离开皇上出宫去的。”她假意风轻云淡道。 “为什么?”钟景宸倏地沉下脸。 “皇上糊涂,阿阮是女子,是女子总要嫁人的,那不就得出宫去?” 钟景宸听了这话,怔怔地茫然思索了一会儿。 “不!朕不准!朕不许阿阮嫁人!不许阿阮出宫!”他坚定地抬起头,眼里有些闪光。 看着他着急的样子,阿阮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啦,跟你开玩笑呢。” 他沉着脸。 “我跟你开玩笑呢。”阿阮拉拉他的手。 “阿阮不可再这样说。” 他低低说了一句便往前去了,倒留下阿阮愣在原地。 * 御书房。 刘效维正要收拾了东西回去。 “刘太傅,皇上呢?”钟濯含摇着扇子气定神闲地走进来。 “啊,是王爷。老臣叩见王爷!”刘效维忙放下手中书卷。 “哈,太傅是帝师,不必多礼。”钟濯含走到书案前,看着上面钟景宸留下的字迹,又转身向刘效维,“本王倒是许久未向太傅好好了解皇上近来的读书情况了。” 刘效维一听,脸上瞬时浮上了得意赞赏的颜色:“禀王爷,皇上不仅书读得好,文章更是一流,这文为神思,老臣看了皇上的文章,便知皇上以后定是一位运筹天下的明君!” “哦?是嘛。”钟濯含扬眉,“那本王倒是要好好看看。” 他接过刘效维递过来的卷纸,坐在椅上细看了起来。 这个论题是和天下治理有关的,小皇帝常居深宫,并不十分了解宫外民情,年纪又尚小,可此文中的议论与对策非但不浮于表面,反而还有一定的见解,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确实是罕见的。 钟濯含脸色越来越沉。这样的孩子,如若有良师引导,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刘太傅,”钟濯含放下卷纸。 “王爷看完了?此文怎么样?”刘效维期待着钟濯含的评赞。 “好,非常好。”钟濯含起身,“多亏了刘太傅的教诲呢。” “老臣只是稍加点拨,主要还是皇上,天资聪颖。” “太傅谦虚了。看来本王该当好好地奖赏太傅才是。”他走到刘效维跟前。 “老臣不敢当。” “本王就赏太傅个安享晚年吧!” 刘效维一听,瞬时变了颜色,忙跪下来:“王爷,王爷是嫌老臣教得不好吗?” 钟濯含冷笑着,弯下身在刘效维耳畔说了一句:“不,是太傅你……教得太好了。” 他说完便踏着大步走出了弘明殿。 刘效维瘫在原地不解,眼里的光渐渐沉没下来。 第6章 寡人有疾 这日一大早,几位辅政大臣便来到慈安宫。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让各位大人都到哀家这里来?”太皇太后坐在软榻上端起茶盏。 “禀太皇太后,王爷要换帝师,竟让刘太傅致仕还乡去了。”为首的尚廷之说道。 “换帝师?”太皇太后放下茶盏,“这刘太傅不是教得好好的嘛,怎么要换?” “是啊,这刘太傅可是仕林苑大学士,又是先帝的帝师……” “就是,怎么能说换就换……” …… 几位大臣一下便激动地争说起来。 “那换了什么人啊?”太皇太后继续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尚廷之道:“老臣听闻此人曾是状元,不过当时因一桩冤案受了牵连,未能就任,一辈子落拓。因受了冤屈,听说对朝廷心怀怨恨呐。” “是啊,这种人怎能担任帝师呢!” “就是就是……” “受了冤屈的状元?”太皇太后停住茶盏略思索,“他父亲可是那姓沈的太史令?” “回太皇太后,正是。”尚廷之道,“当年沈太史因受人诬陷入狱,不幸病死狱中。听说他儿子,也就是此人,后来便天天嚷着什么‘朝廷无眼,天将亡之’之类的话……” “嗯……”太后放下茶盏,“后来朝廷不是查明真相了么?” “话虽如此,只怕这样的人……” “人已经来了?”太皇太后道。 “禀太皇太后,现已到弘明殿了。” “罢了,既然是摄政王做的决定,想必有他的道理。且看他如何吧。”太皇太后平静地道。 “那……”尚廷之也不好再说什么。 * 钟景宸一早到弘明殿,便看到一个穿着大袖白麻布衫的陌生中年男人负手站立在御书房的书架前,翻弄着上面的典籍。 听到脚步声,他悠悠转过身来,头还埋在书页中,一头有些乱糟的头发用根木簪随意束着,与这庄严堂皇的皇宫格格不入。直到转向钟景宸,他的脸才从手中翻开的古籍上抬起来——衰气与傲气在他的脸上奇妙地和谐着。 “你是谁?”钟景宸皱眉问道。 “回皇上,山人是皇上的老师。”这人微微颔首,头上间杂的花白头发与他的脸庞很不相符。 钟景宸看了他一眼,道:“胡说,朕的老师是刘太傅,你是什么人?还有,你在朕的面前竟敢不称臣,也不行礼叩拜?” “皇上,这自古只有学生拜老师,哪有老师拜学生的?”他悠悠道。 “你……!”钟景宸气得跺脚,“是谁让你来的?刘师父呢?” “是承亲王爷让山人进宫来的,至于皇上的刘师父,山人怎知?”他不以为然地走过来。 钟景宸一听是钟濯含,便紧紧抿嘴不再言语。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走到桌案前,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三个大字。 “沈——悠——仇,哼,朕看到你就忧愁!”钟景宸气呼呼地道。 “皇上,山人是悠仇(音“求”。),不是忧愁。” “朕说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哪儿那么多话。”他边说边往上方桌案走去,看也不看那人一眼。 “既然如此,那就开始上课吧。”他坐下来,单手拄着下巴转向另一边。 “唔,皇上不行拜师礼?” “……” “那这课可上不了了。”他脸上现出愁苦的表情,“山人只好如实回禀王爷了。” “你!” 钟景宸听他这么说,只好不情不愿地起身来行礼。沈悠仇脸上的“愁苦”化为了一抹笑意。 第一天还算平静地过去了,可第二天一早,承明殿的小太监就来报说皇上病了。 * “什么?皇上病了?昨儿不是还好好的吗?”阿阮觉着蹊跷,便往承明殿去。刚到殿门口就见到了正在殿前值守的廖叶,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虞姑娘。”不等阿阮先开口,廖叶就朝她抱拳道。 “哈,是廖大人。我说过,你不用那么客气,叫我阿阮就行。”她说着,脸上的笑容宛若春日暖阳下的海棠。 廖叶不觉失神了,随即又很快垂下眼,道:“廖叶不敢冒犯。姑娘叫我廖叶就行。” “那我可不客气喽,廖叶!”她回应道,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双眼弯成了浅浅的月牙儿。 他微微低头,将忍不住浮出的笑意隐下,少年的脸上现出一丝腼腆。 “皇上在吗?”她问道。 “在,不过……” 阿阮正要往里走,“不过什么?” 这边,钟景宸正在殿内投壶玩儿,罢了又抓了一个橘子,仰在软榻上翘着脚,惬意地吃起来。 “坏了坏了!”承明殿的小太监佩吉慌忙跑进来。 “怎么了?慌里慌张的。”钟景宸瞥了他一眼,继续吃着橘子。 “皇上,虞姑娘往这儿来了!” “啊?”钟景宸一下从榻上翻身起来,“朕得赶紧躲!” “哎呀皇上,您不是、不是‘病了’嘛!” “啊对对对,差点儿忘了,朕病了。”他赶紧躺回榻上,让佩吉拿来一床薄被盖在身上,佯装闭目。 不一会儿,便听到殿外传来廖叶的声音:“虞姑娘,皇上正在殿中休养。” 阿阮进来,见钟景宸躺在软榻上,便道:“皇上不是病了嘛,怎么不在床上躺着?” “回虞姑娘,皇上今晨醒来便感不适,可咱皇上勤奋,硬要坚持去弘明殿上早课,谁知道,起来后更难受了。”一旁的佩吉担心地说。 钟景宸闭着眼睛,差点笑了出来,心想:这小子可真会说。 “阿阮……”他微微睁开眼睛,面上仍装作痛苦的模样,“朕感觉好难受……” “我看看。”阿阮将手覆在他的额头上。 她的手纤细而温热,钟景宸的双颊倏地烧了起来。 “咦?不烫啊。”阿阮收回手。 “哎呀,姑娘还说不烫呢,您看,皇上这脸都烧红了。”佩吉在一旁点火道,“指不定是前些日子刻苦学习留下的内伤。” “是嘛,那得赶快叫太医才是。”阿阮道。 “诶——不用不用!”钟景宸一听要叫太医,忙直起身拉住阿阮的袖子,“朕、朕休息一下下就好了……” “皇上……真的没问题吗?” “没、没问题。” “行吧。”阿阮扶着他躺下,又拢了拢他身上盖着的锦被。 没想到,这一拢,却意外摸到了他方才慌忙中丢在榻上的还未吃完的半个橘子,转眼又看到了散落在地上的箭。 钟景宸:“……” “……”阿阮摸出那半个橘子举在他面前,“看来皇上病中胃口倒还不错。” “这……唔……太医说,多吃水果有助疾病恢复嘛。”钟景宸摸摸鼻子。 “好啦。”阿阮面色沉下来,“说吧,皇上为什么不去上课。” “朕不是说了嘛……” 阿阮严肃地瞪了他一眼,钟景宸随即咽下了后面的话…… “皇上若总是这样,什么时候才能长大?”阿阮摇头。 “用不了多久,朕就能长得和廖叶一样高了。” “若是心里总像个小孩一样,如此任性妄为,长再高又有什么用?” 他垂着凤眼,嘟着嘴唇不说话,像小时候跟阿阮赌气一样。 “你们先下去吧。”阿阮道。 宫人们都退了出去。 “皇上现在可以说说了吧,为什么要假装生病不去上课?” 他沉默了一会儿,撇撇嘴道:“朕不喜欢那个什么‘忧愁’。” “‘忧愁’?是新来的老师吧?皇上与他无怨无仇,才刚接触一天,怎的就不喜欢了?” “反正就是不喜欢。”钟景宸目光落在地上,“原先的刘太傅好好的,怎么就要换。” “那皇上究竟是不喜欢这个新老师,还是不喜欢王爷给皇上换新老师?”阿阮看着他。 “都不喜欢。”他别过脸去。 “皇上如果是不喜欢新老师,那么皇上应该知道‘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他总是该有值得学习的地方,再说了,我听闻这人过去是状元,想来学识肯定不差;如果皇上不喜欢的是换老师这件事……” 钟景宸抬起头来。 “那么皇上更要勤奋学习才是。” “为什么?” “对于这天下来说,皇上才是一国之君,皇上现在如果不学习,又如何成为一国之君,治理天下?”阿阮看着他的眼睛。 “可是……”他又垂下眼,“在大臣们眼里,朕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罢了。也许……皇叔也不想让朕好好学习治国理政吧。” “嘘——”阿阮忙示意他小声。 这话一出,惊讶的倒是阿阮。她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已经有如此揣度。惊讶之余,又有些心疼,在民间,他本应是总角之年,无忧无虑,而他却过早地承受了这王冕。 “不管那些大臣怎么看,皇上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对吧?”阿阮坐近,轻轻揽了揽他的肩膀。 “嗯。”他点头。 “皇上今后切切不可妄自菲薄,要记住,皇上是先帝唯一的皇子,是天选之子,一定会成为万世明君的!” “阿阮……”他抬头看着她,眼里有些闪烁,“朕真应该封你个大学士,也来做朕的老师。”他脸上终于笑了,眼泪却是流了下来。 “那好,不过当我的学生可不许哭哦。”阿阮笑着拭去他脸颊上的泪水。 “嗯!”他忙用袖子擦着眼睛。 “诶——别这样!”阿阮见他如此孩子气,便递上手中的绸绢,“用这个。哪有一国之君撩起袖子就擦鼻涕的?” 钟景宸不好意思地低头抿嘴笑笑,接过手绢。 “不行,朕要收回方才的话。”他突然说道。 “嗯?” 他顿了下,“朕不能封阿阮为大学士。” “为什么?皇上嫌我学识不够呀?”阿阮扬扬眉道。 “那倒不是。” 第7章 静日绵绵 锦明园。 秋高气爽,湖水湛蓝,偶有几片红叶飘落在鹅卵石小径上。 “这也一年多了,那沈师父不是带皇上去武场,就是在园里闲逛,真不知道皇上都学了些什么。”阿阮嘟囔着。 “阿阮不是说过吗?‘择其善者而从之’。”他转过脸来,少年的笑颜正如这秋日的湖水一般明净。 阿阮身材本略娇小,现在站在身边,他的身高已然超过了她,愈加体态方端,一身淡金常服更添气宇轩朗。 “听皇上这么说话,到底还是长进了。” “你又取笑我。说起来,皇叔说今年要秋狩,到时你就看我一展身手吧!”他爽朗一笑。 “那我就拭目以待啦。”她转过身调皮地冲他笑了笑。 看着这蓝湖红叶之景,钟景宸不禁感叹道:“锦明园的秋色最佳,只是红叶易凋零。不如把这秋色画下来吧!” “好啊!”阿阮道,“如此,就算在深冬,也能见到这般秋景了。” 俩人一起到御书房,钟景宸坐在书桌前,铺开一张白色画纸,阿阮研好了墨,便坐到他的对面翻看起案上的书籍来。 他倒也不着笔,只看着阿阮抿嘴偷笑,待阿阮发现了看回去,他又马上忍着笑意低下头。 “景宸,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阿阮蹙着眉,假意严肃地看着他。 “好,好,你别生气,我再不了。” 书房里的瑞金麒麟兽香炉里,一缕缕淡淡的青烟静静升腾起来,里面点着特配的龙涎香,辅之以雪松、苍术等香料,倒有静气疏解、清朗提神之效。 这香与他特别相配,时间久了,他身上似乎也染有这淡淡的清气,只是不像是熏染上的,倒像是自身透露出来的一般。 桌案上的书册后,阿阮正捧着一卷书,低首垂眼认真翻看着。青丝柔柔从她的肩上垂下来,垂髻上的莹玉花簪在阳光下光点流转,整个人似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黛眉清隽,睫羽纤纤,双瞳含水,眼尾微微上扬,晕着一点淡淡的娇俏桃红。 他偷偷地端详着她,用这双眼,将她细细描绘。 阿阮察觉他在看自己,回看过去时,却又只见他低头运笔,神情专注。 炉香渐渐淡了,她起身到香案前,拿起案上的香匙,舀起一小勺香粉添进香炉中。 “呼——终于画好了!”钟景宸放下笔。 “我来看看。”阿阮放下香匙凑近前来。 只是,本以为他画的是方才所见的秋景,没想到画上竟是一个低头观书的女子——分明是她方才的模样,而且还在纸上赫赫题了“江山秋婉”几个大字。 他自来就在画技上独具天资,这幅肖像更是惟妙惟肖,将这倾城之姿印在了卷纸上。 阿阮的脸刷一下红了。“你……你不是要画秋景图吗?” 钟景宸得意地看看自己的画,又看着阿阮,说:“阿阮之美远胜过秋景。” “……哪里学来的什么胡话就乱说……给我!” 阿阮伸手要去夺那画纸,却被钟景宸高高举起。他长得很快,现下已经比阿阮高出了半个头,任凭阿阮怎么踮脚尖也够不到。 “嘻嘻,拿不到。”他摇摇手中的画纸。 “你!”阿阮嘟着嘴,“不给算了。” 钟景宸见她甩着袖子出门去,怕她真生气了,便放下画儿在桌上,追了出去。 * 是夜,秋风还未驱尽夏日的余热,钟景宸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半夜方才昏昏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只觉还在弘明殿的书房中,炉里点的龙涎香似比往常多了一丝的甜馨,将熟悉的气息一下放大了很多倍—— 窈窕的背影正立在书桌前研磨。他不知不觉地走过去,本能地揽住她的腰——轻轻柔柔的娇躯不盈一抱。 她一下回过身来,几滴墨水洒在了案上的白纸上,羞态映在他的眼里。熟悉的甜香盈满怀抱,温暖着他的胸口,少年的身体里顿时涌起一股陌生的原始冲动,说不出的舒服惬意…… 他想一直沉浸在这温柔中,却突然感到下身涌出一股热流,一下被拉回到了现实中。 倏地睁开眼,入目的是寝殿的明黄帐幔——原来方才的一切都是梦境,不觉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怅然。天已经亮明,他今天醒得有些迟了,外面传来宫人们悉悉索索的往来衣裾声。 他翻了个身子,却感到下身一片温热粘腻。 “啊——” 他倒吸了口凉气,猛地坐起身来,赶紧掀开被子一看,亵□□处果然有一片不大的湿渍。 “糟糕!这么大了还尿裤子……”他心下一时慌了,“如果让人看到就完了……” 他正想着,好巧不巧,外面传来阿阮的声音—— “咦?皇上怎么还不起床?” 话音刚落,寝殿的门已经被推开。钟景宸忙翻身向里躺下,紧紧裹住被子假装还未醒。他感到阿阮在走近,心里逐渐忐忑。 “皇上还不起床?” 没有动静。 阿阮见此,不禁有些担心,走过去拍拍裹得严严实实的他。 “皇上?” 见他还是不动,便伸手去扯他的被子。这一扯,吓得钟景宸“啊”的大叫一声,直起身来,忙抢回被子紧紧攥住裹在自己身上。 “原来是在赖床呀!” 阿阮刚说完,却见他两颊发红,有些少有的慌忙神情,一反常态的样子。 “咦?皇上不舒服吗?是不是发烧了?” 阿阮伸出手正要贴近他的额头,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那袖中隐隐传来的甜香,一瞬间令他神思恍惚,脑海中闪过梦里的零星记忆,那种奇妙的感觉久久未尽…… 突然,佩吉的声音在寝殿门外响起,钟景宸忙放开阿阮的手。 阿阮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当是睡迷糊了。 “皇上醒啦,皇上可别忘了,王爷交待了今儿要上朝商议秋狩事宜呢。”佩吉边说着,给阿阮行了礼,就往皇榻前来,如往常一般侍候少君起床穿衣。 “哎——等等!”钟景宸见佩吉过来,忙止住了他,“先别过来!” “啊?”佩吉一愣。 “朕……”他扶额皱眉。 “皇上?” “朕……”他脸色涨红,“朕忽感不适……你先出去。” 他捂着被子侧身转向里边躺下。 “果然是不舒服,那得赶紧叫太医呀!”阿阮道。 这佩吉慌忙着就要去,却被钟景宸喊住:“别——不用。朕……朕休息一下就好了。” “皇上真的不要紧么?” “不要紧不要紧!” 这小太监不解,又不敢违抗圣意,只得诺诺退出。 “等等——” “皇上还有何吩咐?”佩吉恭敬道。 “朕需要静休,你们任何人不许入内。” “是……” “我留下来照顾皇上吧。”阿阮道。 “阿阮,没事的,你先去,朕再休息一下便好。” “可是……” 阿阮见他执意不肯,只得出去了。 听着阿阮和佩吉的声音走远,钟景宸忙掀开被子起身来,想找一条干净的裤子换上,刚走下床沿,却又听到殿外响起了动静。 “太后娘娘金安——” 刚下床的钟景宸立马又跳回床上,竖着耳朵静听外面的动静。 此时萧雪菡正在殿外要进来。 “皇上怎么还没起来?” 他听到萧雪菡的声音。 “啊……回太后,皇上原是早就醒了的,却龙体突感不适,便躺下休养着。” 是佩吉在回话。 “哦?那可叫太医了?” “还没……皇上说……皇上说没有大碍,不用请太医……” 萧雪菡听后便要进来看看,却被佩吉拦住——“太后娘娘……皇上有吩咐,说要静休,任何人不许入内。” “混账东西,本宫是皇上的生母,是这宫里的太后,你还敢拦我?” 一旁的主管太监李福全忙过来训斥道:“混账小子,没点眼力见!” 佩吉便不敢再言语,只得跟在后面。 听到门开的声音,钟景宸忙捂紧被子侧身向里躺着。知道太后进来了,便佯装闭目。 “皇上?”萧雪菡坐在床边轻抚锦被唤道。 钟景宸仍闭目不作声。 “哀家听闻你身体不舒服,叫太医来看看罢?” 他仍不作声。 萧雪菡见他如此,只当是真有什么大碍,便拉扯他身上盖得严严实实的被子,却不想这一扯,将那锦被大片扯下,露出了蜷缩在里面的少年天子。 见他如此,众人都慌了,以为真是着了什么大病,便都忙拥上前来。那佩吉最先过去查看,却听他惊呼一声—— “哎呀!” “怎么啦怎么啦?”众人急切问道。 “皇上……”佩吉的脸憋得通红,“皇上——” “皇上到底怎么啦?”见他如此,众人更急。 “皇上他尿裤子啦!” 佩吉努力憋着笑说完,旁的几个宫女便都忍不住低头笑起来。 “嘿哟!混账东西!”李德全忙敲了佩吉的头。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皇上……皇上是天子!天子怎么能尿裤子呢!要是因此折损了皇上的龙颜,那可是要杀头的。 李德全训斥了佩吉一番,又向皇上和太后求情。 而此时的皇上真是想砍了佩吉——干嘛那么大声告诉所有人?他现在真是恨不得从床缝里钻进去。 到底李福全公公稳重,皇家的尴尬事儿他可是见得不算少了。他忙屏退宫人,亲自上前给小皇帝处理。 他细细查看了那亵裤上的污渍,眉头先是微微一皱,进而又舒展开来,笑意挂上眉梢—— “恭喜太后娘娘,恭喜皇上!” “怎么?”萧雪菡疑惑。 “皇上这哪是尿裤子,皇上这是……龙性初成了!” 萧雪菡初还反应了一下,随即马上明白了李福全的意思。 “哎呀,景宸……景宸这是长大了啊!”她抚摸着钟景宸的后背笑道。 而钟景宸只红着脸将头埋得低低的——这比尿裤子还让他感到难为情。 第8章 秋狩 秋高气爽,皇家猎场广林苑里旌旗猎猎。每逢秋狩,几乎所有的皇室宗亲青壮年都要参加。太皇太后因病未能前来,阿阮便留在宫中照顾。 这上半场依照旧例是要在场内进行骑射比赛的。作为天子,钟景宸场场夺得头魁。他虽清楚这是众人有意的推让,心里对自己的实力却是一点也不低看。 这也是新君即位后第一次举行秋狩,需由新君祭天祈福,再带领众骑卫到林区狩猎。 “皇上年纪还小,就让他去林区狩猎,太危险了吧。”萧雪菡面上有担忧之色。 钟濯含道:“娘娘放心,方才的骑射便可看出皇上身手了得,况且陪同的骑卫皆是历年陪驾打猎的高手,尤其皇上的贴身侍卫廖叶更是身手不凡。再说了,林区的猎兽都是驯养过的,并无猛兽,娘娘无需担心。” “可是……”她终是不放心,那骑射场上的又怎能作数? “娘娘,先太祖皇帝有当今皇上年纪时,已是闻名天下的少年骑射英雄,娘娘也该让皇上锻炼锻炼。” 听钟濯含这么说,萧雪菡只得点头应下。 进到林区,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洒在地面上,弥漫着淡淡的草木清香,各色鸟鸣啼啭不断。 钟景宸骑着金络白驹走在最前,廖叶紧紧跟在后面。初进林子便射了几只雁、兔之类的小猎物。 “怎么尽是些小的啊?”钟景宸有些不耐烦。 “回皇上,此处属林区的外围,大的猎物往往喜欢蛰伏在林子深处。”廖叶说道。 钟景宸一听便来了兴致:“那我们快往里头看看去!打个大的,让太皇太后也开心开心!” “等等……”廖叶不觉伸出一只手要拦住他。 “怎么了吗?”少年笑着回头。 看着少年纯真的笑颜,廖叶眉头微皱,避过他的目光,“啊……没事,属下……” “嘘——”钟景宸示意他噤声。 廖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的矮树丛后蹲伏着一只体型硕大的兔子,金黄的毛色在这树林中格外醒目。 钟景宸拉弓搭箭驱马向前,那兔子听到了动静后便往林子深处跑去,他紧追上去。 廖叶紧跟其后,却突然被什么绊住了马脚,整个人从马背上坠落下来,好在他自小习武,没有摔太伤。 “你没事吧?”正在前面追兔子的钟景宸回头道。 “属下没事……”廖叶正从地上揉着腿艰难起身。 “哎呀,不中用!”钟景宸见廖叶如此,又焦急那兔子快跑没影了,忙策马继续追,顾不上廖叶了。 那兔子方才受了惊吓,跑得愈快,钟景宸仿佛跟它较上了劲,一路穷追不舍。不知不觉,周围草木渐高,树林愈来愈密深,竟追到了林区深处来。 那兔子也似乎跑累了,蹲伏在草丛中,钟景宸趁机搭箭,将它一举射下。 他过去,下马捡起了那兔子,拎在手中,果然好一只肥兔子! 他骑上马正要离开,才发现自己不觉已身处丛林深处,身后随驾的侍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他远远甩在身后,不见了踪影。 “哎,这也去了好半天了,怎么还不出来?”萧雪菡焦急得踱来踱去。 “娘娘安心,许是遇上了什么好猎物吧。”钟濯含悠悠地拿起茶盏饮了一口,“皇上从未出宫,少年心性,贪玩一会儿也是有的。” 萧雪含低眉沉思了一会儿,仍然放不下心。 “廖叶——” 钟景宸叫了几声,却没有人应答。见身旁无人,周围又都是深林茂草,心下不禁有些害怕。 周围的环境似乎异常安静,连方才的鸟鸣声也没有了,草木都纹丝不动,甚至连一点风也没有。 这时,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打破了这寂静。他立马环视了一圈,发现不远处的树丛在动。 “谁!”他朝那个方向大声呵道。 那树丛后的动静立马停止。短暂的安静后,树丛朝两边被拱开,一头飞耳长嘴的黑色猛兽从树丛里窜出,朝这边扑过来! 白驹受了惊吓,抬起前蹄长嘶一声,钟景宸从马背上摔落下来,滚到一旁的草丛中。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头成年的大野猪。 就在他看向野猪时,那畜生的一双黑色小眼睛也正对着他的眸子,只听它嘴里“哞”的一声便蓄力朝这边冲过来,速度极快,不及反应,那一对尖长的獠牙已经快要戳到眼前。 钟景宸吓得色变,忙中摸到箭袋里的一柄长箭,抓起来就朝那畜生的一只小眼睛里戳去—— “咀——”一声刺耳的长叫,那野猪吃了剧痛,发怒地将九寸多长的獠牙对着钟景宸一拱,正中他的肋骨。 钟景宸“啊”了一声,被顶得翻了两圈,他捂着剧痛的胸口,看着再次进攻的野猪,放大了瞳孔,随即闭紧了双眼…… 仿佛一阵微微的清风从脸颊掠过——时间切切实实是在走着的,可他却没有遭到想象中的猛烈撞击与剧痛。 他睁开眼,随即那畜生发出一声闷哼,倒在了他面前,它的脖子上插着一把宽刃长刀,一刀封喉,热血喷涌。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 萧雪菡再也坐不住了,当即下了搜寻令。钟濯含派了一众骑兵,亲自率领着进了林区。 廖叶扶着此前摔伤的右腿,来到钟景宸身边,他受了重伤又受到惊吓,已经昏迷了过去。廖叶检查了他的伤势,虽严重,但还不致命,需尽快就医。 一看周围,小皇帝骑的白驹不知到了何处,他吹了几声口哨,不一会儿,那白驹便穿过草丛走出来。这白驹是经训练过的,能听懂哨声。 他将小皇帝抱上马背安置好,拔出插紧在野猪身上的长刀,牵着马走出深林。走了不一会儿,便听到传来呼喊的声音,是有人来搜救了。他嘴里回应着,脚下加快了速度,无奈腿受了伤,只得一瘸一拐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钟濯含带领着搜救的人马压进林区,与他一道来的还有丞相尚廷之派来的人,一大队人马正全力搜寻着小皇帝。 不久,牵着白驹、跛着腿的廖叶,还有马背上耷拉着的小皇帝,正向这边过来。 “皇上——”众人纷纷下马。 钟濯含见此,眼底闪过一丝不明的意味。他下马来,疾步走到白驹前,顿了顿,从马背上抱下小皇帝——还有温度。 众人纷纷下跪。 随行的太医忙上前来查看。 “皇上怎样了?”钟濯含问道。 一番检查后,太医道:“皇上伤势严重,需得尽快回宫医治。” “速速回宫!皇上若有半分不测,本王让你们太医院陪葬!还有你们今天所有随行的人!”他说完,目光落到了廖叶身上,看到他手上提着的带有血迹的长刀,他心下已然明白,只狠狠瞪了廖叶一眼。 廖叶低下头,默默跟在后面。 因钟景宸伤势太重,又怕惊动了太皇太后,便先留在广林苑的别宫中医治,又从皇宫中秘密调出一众太医,对内对外都只称皇上是染了风寒。 而纸里包不住火,两天后,消息终是传到了内廷,太皇太后听到后,大惊失色,连夜赶到广林苑。 钟景宸脸色苍白,紧闭着双眼,静静地躺在床上,胸口微微起伏着。从衣襟缝中,可以看到包扎伤口的白纱。 “啊……怎么会这样啊!景宸啊我的景宸……”太皇太后坐在床榻前揉着胸口痛哭。 此时此刻的情形,将她的记忆一下子拉回到八年前的那一天。 她已逐渐衰老,很多事情已经记不清,唯独那一天的记忆,那么清晰,仿佛就在昨天,永不能忘却。她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回想那件事,可脑子里还是不住地浮现出她那早逝的儿子,他就那样在她面前一点一点地失去呼吸…… “景宸啊!你让祖母怎么办啊……”她痛苦地摇头,捶着自己的胸口。 “母后,母后!您别这样……”萧雪菡擦着眼泪来扶她。 “这是不中用了啊!” “母后……”萧雪菡用锦帕擦着她皱纹深壑的脸上纵横的泪水,“太医说了,景宸的伤虽有些重,却还不至威胁到性命,再将养几个月,就可平安无事了。” “那怎么还是这般光景?”太皇太后颤抖着手指着躺在床上闭目不醒的钟景宸。 “回禀太皇太后,皇上乃是受惊吓过度,才致昏迷不醒,微臣已为皇上开方调理,不久后皇上便会醒来。” 听太医这么说,她的心才略微安定了一些。 “是呀母后,今儿早晨景宸还醒过来了呢,许是伤得有些重,恢复需要耗费体力。”萧雪菡宽慰道,“母后身体本就病着,这一晚上的折腾也累了,不如我先陪您去休息,也好让景宸安心养伤呐。” “嗯……”太皇太后点点头,“也好吧……” “太皇太后……”阿阮此时站出来,微红的眼睛有些浮肿,“我想留下来照顾皇上。” “也好,景宸这样终究不能叫人放心,有你在,哀家就可放心大半了。” 阿阮点头,送着众人出去了。 第9章 衷情 方才她强忍着眼泪,此刻,看着静静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钟景宸,她再也忍不住,趴在床沿哭起来。 时间恍若回到了八年前,那个寒冬,她失去了父亲,离开了奶奶,来到这个小皇帝跟前,他擦去她的眼泪,告诉她,他就是她的家人。 ——她不想再一次失去家人。 钟景宸混混沌沌中隐约听到哭泣的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哭泣声断断续续一直不停歇,他循着声音,在黑暗中摸索着,费力地睁开眼…… 仿佛雨中垂露的海棠——粉色裙衫的少女伏在床沿,灯光下,一颗颗晶莹泪珠从她如玉的脸颊滑落,滴在他的手心。 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就是这微小的动作,却被她极为敏锐地捕捉到了。 “啊——”她握住他的手,“景宸!” 那样的温暖,温柔如荑。 “……阿阮。”他勉力挤出这两个字,苍白的脸现出一抹浅淡的笑意,看着她带雨的面庞。 听到他在叫她,她晶亮的眸子中又盈满泪水,如一串串断线的水晶珠子滑落下来——她哭得更厉害了,哭出了声。她本年长于他,一向持重,此刻在他面前却哭得像个小孩子。 见阿阮如此,他便知她心里有他,虽则身体疼痛,心里却莫名感到欣喜与安慰,这种感觉揪着他的心,鼻子一时发酸。 他想给她擦擦眼泪,却虚弱到根本抬不起手,想直起身安慰安慰她,让她不要再伤心,不要再担心,却因断了三根肋骨,刚发力要起身就感到胸部一阵剧痛。 “不要动——”阿阮见他要起来,忙将他扶着躺好,又用锦帕擦着眼泪。 他的目光一直随着她的脸。 “阿阮,朕没事,真的没事,你不要伤心,不许再哭了。”他轻轻握着她的手。 “哼,皇上越发不像样了,不仅说谎,还学会不正经了。”她嘴上这么说着,眼泪却不住地掉下来。 “怎么不正经?”他浅浅一笑,“阿阮方才不也拉了朕的手?咱们‘有拉有还’嘛……” “还有心思开玩笑。”阿阮白了他一眼,“那现在还了,可以放开了吧。” “不,朕不要放,永远都不要放。”说罢,他又缓缓闭上了眼。 有她在身边,他便感心安。 这一边,太皇太后众人已经在别苑安置下来,钟濯含将当日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太皇太后。 “哼!”太皇太后一拍桌子,众侍女宫人都跪下来,“好端端的秋狩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她皱着眉头,目光落在了冰凉的大理石地砖上,“早在月前,哀家便下令严守林场,怎会又出现如此猛兽?” 钟濯含忙躬身回禀道:“母后,儿臣也纳闷,于是便在事发后率人严查林场的每一个角落,终于在靠近后山的地方发现了一个缺口,想必那畜生就是从这缺口闯进来的。” “怎么会有缺口?” “这缺口是新撕破的,应该就是那畜生。这后山本就山深,禽兽颇多,负责管理后山的朱之国明知当日皇上要来秋狩,却还纵酒昏睡,疏于管理,致使天子受伤,差点酿成大祸,儿臣已下令将他诛九族。” “什么?你已经……”太皇太后眼中诧异。 “母后,此等人罪不可赦,留着也是祸患,交给儿臣处置即可。”钟濯含道。 太皇太后望着那沉沉的烛火,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国事不可一日无人理,皇帝养伤的这些日子就由濯含你监国理政吧,尚廷之会帮着你的。” “儿臣领命,请母后放心。”钟濯含拱手,“还请母后务必以身体为重,不必过于担心,皇上乃天子,自有上天庇佑。” “你们都下去吧,哀家也乏了。”太皇太后沉沉道。 * 又过了数日,见着钟景宸的情况稳定下来,太皇太后才准备起驾回宫,留下阿阮照看。 “不过这样也好,能和阿阮单独在一起,朕才不想回宫去。” “又说胡话了。”阿阮道,“皇上是一国之君,不回宫里处理朝政怎么行?眼下养好身体要紧,待好了还得回宫去才是。” 听着阿阮说完这话,他久久不再言语,只垂着眼沉思着什么。 “怎么了?” “阿阮,你说朕还能算是一国之君吗?” “……什么算不算的,皇上本就是一国之君。”她坚定地回答道。 “你可知道这些日子朝政都由谁来处理?” “当然是王爷了,还有丞相协理。眼下皇上受了伤,总要有人……” “其实朕在不在都一样,对吧?”他突然说道。 这话倒叫阿阮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平日里的朝政之事,早就由皇叔他们处理好了,不过知会朕一声罢了。朕其实是个没有权力的皇帝。” “怎么又说这样的话?”阿阮宽慰他,“皇上现在还小,等皇上再长大一些,能担起一国重任,到那时,王爷便能将皇权交回皇上手里了。” “真的吗?” “嗯。”阿阮点点头,“所以皇上更应该养好自己的身体,方能继承大统啊。” 她一字一顿地认真说着,倒叫他忍不住笑了。 “嗯,听你的,养好身体。” * 太皇太后刚回宫,丞相尚廷之便忙着赶来慈安宫请安。 自右丞叛乱后至今,六部事务皆由尚廷之主领的相府处理,两相之权集于一身,丞相权力大增。而就在这摄政王监国期间,却说丞相一人理六部,太过操劳,便另提拔了一人为相,分管六部。 尚廷之明白,钟濯含面上是这么说,其实是为自己人分权,以免尚廷之与他抗衡。如此一来,朝堂上一半多都成了钟濯含的人。 “哎,惊闻皇上受伤,臣日夜心焦不得安宁。只是王爷随驾去了,臣不得不留下宫中照管朝政,未能亲自向皇上请安,臣惶恐啊!”尚廷之拜倒在地。 “丞相大人快快请起!”太皇太后给尚廷之赐了座,寒暄一番后,说到了秋狩发生意外的事情。 “此次的意外实在是蹊跷啊!”尚廷之道,“偏偏这些巧儿都凑到了一起。且说那看守林场的朱之国,原是南部大营的副将,只因前些年在战斗中受伤,才调任到林场,他一向为人严谨忠职,过去也是战功赫赫,怎会犯如此轻率的错误?再说了,那野猪再凶猛,皇家林场的围网岂能轻易被撕破?” “丞相的意思是?” “若真是意外倒还罢了,臣只怕是有人故意从中作梗,想要对皇上不利啊。” “丞相大人指的是?”太后呷了一口茶。 尚廷之偷瞥了太皇太后一眼,转口道:“如今皇上也不小了,臣建议尽早立后定位,也好让皇权尽快回到皇上手中,以免给心怀不轨之人以可趁之机。” “立后倒是要紧事,只是咱们皇上今年尚未满十四,是不是还小了些?” “太皇太后,高祖皇帝年少之时,权臣把持朝政,也是十三岁立后亲政。事态紧急,非此不可啊!” “嗯,倒是如此。”太皇太后点头,“景宸总还是孩子心性,成婚以后或许能成长一些。” “正是。”尚廷之欣喜拱手道,接着说,“太皇太后若不弃,臣的嫡亲小孙女诚愿终生侍奉皇上!” “唔?”太皇太后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哀家记得丞相大人的孙女应该还小的吧?” “回禀太皇太后,小孙女今年……今年刚满九岁,嘿嘿……” 太皇太后看着笑容可掬的尚廷之,忍不住笑着放下茶盏,“九岁……丞相大人莫不是太心急了些?” “呃……呵呵呵。”尚廷之赔着笑脸。 “哀家明白丞相大人的忠心,只是咱们皇上本身年纪不大,若再娶个九岁的小孩子作皇后,如何稳住江山?岂不叫天下人议论?” 太皇太后继续说道,“何况丞相方才说‘立后定位’,哀家认为极是,如此这后位更加不可儿戏了。丞相大人认为呢?” “啊,是,是,太皇太后说得极是。”尚廷之此时敛了笑容,忙称是。 “不知太皇太后心中可有属意人选了?” “宫中正有一最佳皇后人选。”太皇太后仰首道。 “宫中?您说的莫非是……” “不错,正是虞成邦大将军之女,虞倾阮。” “啊,果然是这孩子……”尚廷之细细琢磨了下,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原由,便不再言语推举自己的亲孙女为后的话。 “只是如此大事,还得交给丞相大人办,哀家才能放心呐。” 尚廷之忙起身上前拱手道:“太皇太后万可放心,老臣一定办好!” “嗯。若无其他事情,丞相大人就退下吧。哀家也乏了。”太皇太后说完便咳嗽起来,侍女忙上前服侍。她年事已高,本就在病中,因着此番秋狩发生的意外,又挨了些惊吓和劳累。 “太皇太后可万万要保养好凤体呀!”尚廷之担心地皱起眉头。 “哀家无碍。”她平复了下,勉强挤出四个字。 “那臣就不便再打扰了,请您安心将养,臣告退。” “慢着……” 正当尚廷之后退着准备转身离开时,太皇太后突然止道。 “太皇太后还有何事交代?”尚廷之恭谨垂手。 太皇太后调整气息,微笑着说道:“你的小孙女儿眼下还太小,好好教养着,等皇上亲政以后,就封她个唯一的贵妃。” “啊……”尚廷之一时欣喜,慌得不知该如何好,忙跪拜在地,“臣……臣谢太皇太后不弃!臣尚廷之一家定当忠心誓死卫国!永世效忠皇上!” 太皇太后欣慰地点头,“你过来。” 尚廷之起身上前来,只见太皇太后拿出一块精致的团金龙凤玉佩,说道:“这是哀家入宫时高宗皇帝送予哀家的,如今哀家便给了小孙女儿了。” 尚廷之忙又跪倒在地:“如此贵重之物,臣万万不敢收!” “拿着吧。”太皇太后将玉佩递给他,“哀家是给小孙女的,你就收下吧。” 尚廷之恭恭谨谨接过玉佩,感恩戴德,拜倒在地。 第10章 立后 王府。 “什么?要立后?”钟濯含皱眉道。 “正是。属下刚刚得到的消息。”新任的丞相周为道。此番他被钟濯含提为左相,实为新任右相尚廷之的副相,名义上虽为副,因有钟濯含一党的加持,实权并不比尚廷之小。 “哼,说是要立后,其实是趁机想要亲政吧。”钟濯含冷冷道,“一定是尚廷之那老贼的主意。” 他虽视尚廷之为挡路石,眼下却一时还撼动不了这坚如磐石的三朝老臣。 “王爷所言正是,就是尚廷之,是他给太皇太后提的这事儿。”周为道。 “我说呢,不过是记挂着他的权位罢了,将来也好荣辱一体。”钟濯眼里闪过一丝不屑。 周为笑道:“呵,不过这老贼的如意算盘也是没打响,他竟然想推举他九岁的小孙女当皇后,被太皇太后给一口回绝了。” “哼,可笑。”钟濯含冷笑道。 “王爷可知太皇太后选的什么人来当皇后?”周为凑过来。 “谁?” “就是那虞成邦的女儿,一直养在太皇太后身边的小丫头。” “是她?”钟濯含眉头微皱。 “是啊,原想着就算立后也该选个朝中重臣的女子,也好拉拢势力,没想到竟是这孤女。”周为道,“想来是太皇太后顾念着旧情。” “算了吧——”钟濯含起身,看着外面飘旋的黄叶,“不过是个黄口小儿,立了后又能怎样?”他转过身来,“亲政?怕他还没那个本事。” “属下尽凭王爷吩咐。”周为恭敬拱手。 * 慈安宫。 “儿臣听闻母后要为皇上选皇后了?”钟濯含请完安便提起这事。 “哀家今日请你过来正是要商谈此事。”太皇太后道,“咱们皇上也长大了,是该娶亲的时候了,濯含你认为呢?”她看向钟濯含。 钟濯含立马轻笑着回道:“皇上算起来也快满十四了——只是不知道母后可有属意的人选了?” “说起来倒也是缘分所在——” “哦?不知是怎样的缘?” “哀家所看中的,正是阿阮。” “是阿阮啊……”钟濯含虽早已知晓,可面上仍故作不知道,“只是……” “怎么,你认为有何不妥吗?” 钟濯含回道:“倒也并非不妥,只是纵使虞成邦昔日护国有功,虞倾阮现在到底不过一个孤女,无倚无仗,配给公侯王爵倒也可,这一国之后只怕是……” “我朝向来任贤不问出身,哀家想,朝中如此,后宫也当如此。”太皇太后道,“再者,当初哀家答应过虞将军,要将这孩子视作自己的亲孙女。如此,她便不再是无依无靠,哀家便是她的依靠,皇上是她的依靠,濯含你作为皇叔,也是她的依靠。” 她看着钟濯含。 “是。儿臣明白了。”钟濯含恭敬拱手道。 * 时间已过了月余,钟景宸的伤也好了一些,能渐渐坐起了。 这一日,太皇太后身边的侍女小桃儿从宫中来到别苑。当初粉团团的小姑娘如今出落得水灵灵的,还没进殿就笑弯了那双大眼睛。 “咦?阿阮呢?”她一进殿就问道。 钟景宸听到声音后,从床上微微起身来,假意责怪道:“好呀你这丫头,刚来这儿不先问问朕好不好,倒先忙着问阿阮了。” “哎呀,皇上万安呀!”小桃儿忙笑眯眯地小碎步过来,扶着钟景宸躺下,“桃儿是太高兴了!我可带了个天大的好消息来呢!” “什么好消息?” “皇上有阿阮的精心照顾,自然是好的,听说皇上的伤恢复得很不错,太皇太后让人来接皇上回宫休养呢。”小桃儿昂着小脸儿认真说道。 “这就是你说的好消息?”他撇撇嘴。 “当然不是啦!”她忙摆摆手,“我在回答皇上的第一句话呢。我带来的是另一个好消息!” “你呀……”钟景宸无奈笑道,“总是那么迷迷糊糊的。” “哼,才不是!”她撅着嘴。 “到底是什么好消息?” 小桃儿突然沉下脸来,悄声道:“这还是秘密的哦!太皇太后可不许告诉别人,不过我可以悄悄告诉皇上。” “到底什么这么神秘?”这倒勾起了钟景宸的好奇心。 她悄悄凑近过来:“阿阮要当皇后啦!” 她说得不大声,倒是每个字都说得很用力,一字一顿撞在钟景宸的心头。 他一下子有些茫然:“什么皇后?阿阮要当谁的皇后?” 小桃儿瞪圆了眼睛,忙伸出手探探他的额头:“皇上——您不会是头也受伤了吧?” “啊?” “皇上是皇上,阿阮当然是皇上的皇后啦!” “啊?”他仿佛受到猛然一击,一下从床上直起身来,又被伤口扯得“嘶”一声捂住胸口。 “哎呀皇上您……不要太激动嘛!保重龙体。”小桃儿强忍着笑扶住他。 “那也就是说……朕要与阿阮成亲?”他有些不可置信。 “嗯!以后阿阮就是皇后啦,和皇上就是夫妻啦!”她说完自己倒先脸红了,忙用手捂住了脸颊。 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他还不是很明白什么是夫妻,也不知道阿阮当皇后意味着什么,不过,如此阿阮便不用再出宫嫁人了,他便可以一直看到她。 “皇上,说这么半天了,阿阮呢?” “啊……”钟景宸还有些回不过神来,“阿阮在煎药呢。她不放心别人,非要自己来。” “啊哈哈,还没成亲就这么在意皇上啦。”小桃儿捂着嘴笑。 钟景宸忙止住她:“你可不许胡说,免得阿阮生气。” “哎?怎么会生气呢?我这就去告诉阿阮!嘻嘻。” “等等!”小桃儿刚要转身就被钟景宸止住,“先别告诉她……” “……唔,为什么?”小桃儿不解,看到钟景宸的表情,脸上的疑惑随即又转为笑意,“我知道了——皇上是害羞啦!” “朕……朕……”钟景宸急得红了脸,“才不是呢……” “明明就是!皇上脸都红啦!” 小桃儿说完,笑嘻嘻地跑了出去。 别苑的御膳房此时光线有些暗,阿阮正在煎药,和她一起的还有廖叶,正拿着蒲扇扇着药炉。 “差不多了吧。”阿阮说着便伸手去拿药罐的盖儿,探过头去看,虽垫了布,却还是被突然腾起的热气烫了手。 “嗞——”她疼得一甩手,罐盖滚落到地上。 “烫伤了没有?”廖叶忙放下手中的蒲扇,站起身来,不及反应便拉过阿阮的手细细查看。 他有着十九岁的少年气,身材却是高挑结实的,站起来便挡住了一些光。 “啊……没事没事。”阿阮忙抽回了手。 廖叶突然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刚才太急了。” “没关系。”阿阮低头握着被烫伤的手指。 “快用凉水浸一浸。”廖叶说着,引着阿阮到水台边,打了盆凉水,让她把烫伤的手指浸在里面。 过了一会儿。 “现在还疼吗?”廖叶关切地问道。 “好些了,只是还有点疼。”阿阮轻轻擦着手上的水珠。 廖叶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白瓷瓶,打开,只见里面是紫黑色的膏体,散发着药物的清香。 “这是?”阿阮问道。 “冒犯了。”廖叶突然说。 “嗯?”阿阮抬头不解地看向他。 接着,廖叶不由分说便拿过阿阮的手。 “哎——”阿阮一惊,就要缩回手,却被廖叶止住——“别动——” 只见他用中指在白瓷瓶里的膏体上打磨了几圈,便将药膏细细涂抹在阿阮烫伤的食指根处。 “嘶——”阿阮感到有些刺痛。原本白净纤细的手,被烫得有些发红,紫黑色的膏体薄薄地涂在上面,显出淡淡的紫色。 他是习武之人,手指有些粗糙,抹着发红处有一点点痛,不过这一点点的痛很快被紫药膏的清凉所取代,原本的烫伤也不痛了。 他细细涂抹着,脸颊却是越来越热,心跳也越来越快。虽是这样的情况,他却是第一次这样握着女孩子的手。 “真的不疼了耶,这药膏倒真是神奇!”涂完药后,阿阮抬起手指看,只觉一阵清凉舒适。 “这是我家祖传的紫草膏。”他语调平和,声音清澈而干净。 “谢谢你,廖叶。”阿阮抬头对他说。 “没事。”他摇摇头,嘴角浮起浅浅的笑。 “阿阮——”刚说完,小桃儿的声音就从御膳房外传来。 阿阮刚出了御膳房门,就被突然蹦出来的小桃儿一下抱住了。 “这么大的姑娘了,还是这么莽莽撞撞。”阿阮笑盈盈地揪揪她的小鼻子。 “哼,阿阮跟皇上一样!”小桃儿撅着嘴,脸上尽是十四岁女孩子的天真烂漫,她仍然梳着双髻,只是头发比以前长了许多,个子也长高了。 “咦?什么叫跟皇上一样?你见过皇上了?”阿阮问道。 “那是当然。我当然是见了皇上才来,可是阿阮不在,便来寻阿阮啦!咦?就阿阮一个人吗?” 她探头向后看,话音刚落,却见廖叶慢慢走了出来。他抱着双臂,长刀佩在腰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少年俊朗,自添光华。 “啊……是……是廖大人……”她声音越来越小,将头埋得低低的,脸简直像烧开了的水壶一样烫。 “嗯?怎么了?”阿阮调头看看廖叶,又看看刷地红了脸的小桃儿。 为了能偷偷看廖叶,这丫头平时可没少往承明殿跑。 “说起来,你怎么突然到这儿来啦?”阿阮问小桃儿。 “来看看你们呗,太皇太后说要接皇上回宫呢。”小桃儿说完便去看药炉上煎的药,“这是皇上的药吗?都是阿阮亲自煎的呀?” “嗯。”阿阮点头,准备将煎好的药倒在碗里。 “我来吧。”廖叶垫了布拿过药罐。 小桃儿看着阿阮,眼睛一转,含着笑道:“阿阮待皇上真好,怪不得要让阿阮当皇后呢!”小桃儿刚说完,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立马捂住了嘴。 这话一出,阿阮先愣住了。 正在倒药的廖叶心头仿佛被击了一下,就是这一下的失神,突然被药罐烫到,拿着药罐的手一抖,药汁险些溅出碗。 “啊!廖大人!”小桃儿先叫了起来。 “烫到了吗?”阿阮问道。 “啊,不碍事的。”廖叶立马定了心神,假意无事。 “桃儿,不可胡言。”阿阮突然转过脸认真严肃地对小桃儿说道。 小桃儿吐吐舌头笑笑,不再言语。 当晚,在别苑的寝殿中,阿阮和小桃儿躺在一处。 “阿阮,阿阮……”小桃儿轻轻推了推身边闭目静躺着的阿阮。 “嗯?怎么了?” “阿阮就要当皇后了,不高兴吗?”小桃儿侧躺着看着阿阮。 听她这么说,阿阮睁开眼侧过身来,戳了戳她软乎乎的粉颊:“你呀,还在胡说。” “我没有啊!”小桃儿直起身来,“阿阮,我说的是真的,千真万确!”她眉头轻皱,有些急切,生怕阿阮不相信她。 “不想跟你说了。”阿阮转过身去。 “不信算了!”小桃儿撇撇嘴。 隔了一会儿,“说起来……”她又凑近阿阮。 “嗯?” “阿阮喜欢皇上吗?” 这个问题一出,阿阮的心仿佛漏跳了一下,脑子里闪过白亮的一瞬。 “嘻嘻……”小桃儿坏笑着,“阿阮说不出话喽!” “你这小鬼头!”阿阮起身轻轻敲敲她的头,“别的我倒不知道,只怕是有人自己心里有鬼吧!” 她故意这么说,小桃儿这妮子一下结巴起来:“谁谁……谁呀?谁心里有鬼了?”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阿阮假意不看她。 “你……你是说我?”小桃儿指指自己,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也不知道是谁,白天一见廖叶就脸红说不出话的。”阿阮憋着笑。 “啊啊!”小桃儿一下羞红了脸,将脸埋在被窝里,又推搡着阿阮,“阿阮,你坏!你坏!” 第11章 封后 宫中要立后的消息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也不再是什么秘密,相关事宜均已在筹备之中,一切只等天子龙体痊愈。 刚回宫,太皇太后便召见了阿阮,言说立后之事。 “可……可是皇上还小……”她本身年长于钟景宸,又自小看着他长大,总觉得他还是个孩子。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道:“皇帝天生就是皇帝,也只能是皇帝,他从一生下来,就不能是孩子。阿阮,你是个好孩子,把景宸交给你,哀家放心。” 她温和而慈祥地看着阿阮,“皇上现在的确是有些孩子心性,可他总要赶紧学着长大才是,不然叫人如何放得下心啊!他必须比寻常人家的孩子长得更快。这些,你以后会明白。” 阿阮低头不语。 “虞将军为国牺牲,哀家将你接进宫,一直以来,哀家都将你视作自己的亲孙女,亲你待你,与公主毓儿并无差异。” 阿阮的眼睛有些湿润。 太皇太后继续道:“哀家答应过虞将军,要保你长安,一直不曾将你封为公主,是哀家不忍心将你远嫁。” 她说这话时情深义重,阿阮的泪水从眼眶中滴滴滚落,过去的一切,似乎又浮在心头。 “景宸自小与你有缘,他亲你爱你,哀家都是知道的。” 听到这里,阿阮的眼瞳有些颤动。 她轻抚了抚阿阮的头,又长叹一声:“并非是哀家的私心,眼下皇上还未亲政,只有尽快立后,才能让江山更稳固地回到皇上手中。这些你都能明白吗?” 阿阮含着泪点点头。 “入了皇家,身不由己。你会不会怨恨哀家,没有给你挑选自己夫婿的机会?又或是……怨哀家,让你嫁一个或许自己并不喜欢的人?” “不……”阿阮摇头,泪如雨下,“阿阮早已没有了家人,您和皇上就是阿阮的家人。” “你能这么想,哀家很是欣慰。”她拉过阿阮的手,又擦去她脸颊上的泪水,将她搂在怀中,“眼看着你也十九岁了,就算在寻常人家,也是该出嫁的年纪了,哀家相信你和景宸会做一对好夫妻的。” * 回宫休养了一段时间后,钟景宸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大半。只是,自从回宫后,他就变得有些怪怪的。 “来,喝药。” 钟景宸靠着软枕半躺在床上,阿阮端着药盏,舀了一匙药递到他嘴边。他一时有些失神,不由得想到,以后他就要与阿阮做夫妻,那此时的场景不就是一个妻子对丈夫的照顾吗? 阿阮就要成为他的妻子,而他就要做她的夫君…… “嗯?发什么呆呢?”阿阮看着他。 他回过神来,饮下了她递过的药。 “小心烫。”阿阮还不忘叮嘱一句。 听到她的关心之语,少年心头的喜悦扬上嘴角。 “怎么了?” “没事……” 他听她的话,一口口喝完了药。 “阿阮……” “嗯?” “朕想到锦明园走走。” “嗯。” 锦明园就紧挨着承明殿,阿阮扶着他来到园中。此时已入深秋,园中草木开始凋零,金黄木叶萧萧而下,时有几片飘零在澄澈清静的湖中。 两人沿着湖边慢慢地走着。钟景宸身体未愈,面色如瓷,只穿着一身素净常服,晚来风寒,在阿阮再三要求下,披了一件素色披风,上面绣的银线暗龙纹在夕晖下泛着微微光华。 他的手抚着围湖的白玉石栏,夕阳即将西沉,石栏上还有余温。 “阿阮可有意中人?”他突然停下说道。 阿阮在他稍前一两步,怔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什么?” 她显然没想过他会问这样的问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回宫后你一直闷闷不乐的样子……”他继续说道,“朕知道,若是……若是阿阮不愿意当这皇后,朕去回禀了皇祖母便是……” 他说完抿了抿下唇,他的唇角有很好看的弧度。双眸清澈如秋潭,晚风轻轻吹拂着他的额发,也拂起了他眼底的涟漪。 阿阮先是怔了一下,随即眼里不禁盈满晶莹,背过身去。 这一下钟景宸可慌了,忙转到她面前:“阿阮,怎么了?是不是朕说错话了?” 她低着头,用手拂去脸颊的泪水,一边又不止地滴落。 “朕只是不想让阿阮为难。”他忙解释着,又是着急又是怪自己。 “可是方才皇上的话,才是叫阿阮为难……” “是朕的错,朕不再说便是,阿阮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看着她的眼泪渐渐收了,他才放下心来。 “那……那阿阮……” 她抬起头来。 “阿阮可愿……”在她的目光下,他此时越发紧张,“可愿与朕……结为夫妻?” 少年的目光有些躲闪,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此时浮起了微微的红晕。 “皇上可知何为夫妻?” “朕当然知道了。”钟景宸道,“夫妻……夫妻就像父皇和母后那般。” “那皇上知道你的父皇身边并不只有你母后一个女子吗?” 他愣住了,随即说道:“朕只和阿阮在一起,不会再有其他人。” 阿阮别过头去,向着湖面:“皇上现在还小,当然这么说。” “阿阮总当朕是小孩子,朕现在已经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他有些急地说道。 晚风倏地吹过,他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扯痛了胸前的伤,不由得“嘶”了一声。 “怎么样?痛了没有?”阿阮忙转过身来扶着他,关切地问道。 “没事,我们回去吧。”他嘴角扯出一抹微笑。 阿阮扶着他慢慢往回走。他偷偷侧过脸看着她,乌黑的垂髻上的莹玉珠钗流光点点,更衬得她娇美灵动。 她总是把心事藏在自己心里。钟景宸想,什么时候,阿阮也可以把他当作一个男人来依靠? * 转眼间数月已过,眼下正是春光烂漫的好时节。 皇宫里里外外张灯结彩,彩旌扬扬,洋溢着红艳艳的喜庆之气。在过去的数月中,上上下下的人都在忙着筹备这场盛大的喜事,既是皇帝的新婚之礼,也是册封皇后之礼。 一大早,天才蒙蒙亮,所有的人便开始忙碌起来。承明殿内,小太监们正忙着给钟景宸更衣,做着典礼前的准备工作。 “哎呀,你到底会不会弄啊!”钟景宸气急地责备正在给他戴冕旒的小太监,十二旒五彩玉珠发出悦耳的碰撞声。 “奴婢知错,奴婢知错。”小太监忙跪下磕头。 “真没用!”他扯着冕冠上的带子。 正在备礼的李福全忙过来指着小太监:“没用的东西,还不快去!” 那小太监忙退出去做别的去了。 “皇上快消消气儿。”这老太监忙赔着笑脸接过冕旒,给钟景宸戴上,“今儿可是大好的日子,别坏了皇上的心情。” 其实他并不是生气,只是面上虽装作平静,心里却实在是七上八下。阿阮从宫中出嫁,照例要回避三天,他已经三天没有见到阿阮了。 此时,阿阮正在慈安宫太皇太后处。她已经换上了今日大典要穿的皇后婚礼服,正红的重工刺绣礼服上,绣着展翅欲飞的金凤,金如意纹滚边的袖口衬得她的手愈发白皙娇柔。 第一次戴上了金团镂凤的耳坠,金色耀眼,香腮如雪;平日里垂下的长发被仔细绾好,精致端庄的发髻上装饰着牡丹金簪,戴着凤衔流苏金步摇。施粉黛,点绛唇,铜镜中的女子光华绝姿,娇艳动人。 “阮妹妹真美。”一双纤手轻轻扶上阿阮的肩膀,铜镜中映出另一张青春的绝色脸庞,宛如雪莲微露般娇美华贵。 阿阮回身,眼前的女子一袭华贵宫装,“公主……” “以后啊,可要叫姐姐了。”钟毓拉过阿阮的手笑着说道。 阿阮羞涩地低下了头。 公主钟毓与阿阮同年出生,只比阿阮略长几个月,如今也正是青春年华。 “毓儿,阿阮,你们都好了没有?” 太皇太后进来,看着阿阮和钟毓,脸上满是喜悦。她虽穿着隆重华贵的礼服,可因着此前的病,身体已是消瘦许多,精神也已大不如前。 “哎,真是好啊!”她看着阿阮,眼里满是喜欢,随即从身后侍女端着的锦盒里取出一对水光流转的玉镯。 “这是哀家家传的玉镯,为昆山之玉所制,极为难得,最能养人,如今便传予你了。”说着,亲手将这对玉镯戴在了阿阮的手上。玉镯莹润流光,更衬得阿阮的双手娇柔如荑。 “阿阮谢太皇太后厚爱。”阿阮感动不尽,正要跪下叩谢,就被太皇太后和公主搀扶起来。 这时,一个小太监从外面进来禀报:“启禀太皇太后,吉时就要到了,请皇后娘娘乘坐礼辇前往奉天门。” 太皇太后和公主送着阿阮坐上礼辇。 * 进了奉天门,两边站满了文武百官,中间的红毯笔直向前铺,正前方就是举行大典的太极殿。此时,钟景宸正身着衮冕端坐在殿中的龙座上。 礼辇停下,阿阮在两边侍女搀扶下,走下辇来,踩在红毯上,一步一步朝着太极殿走去。 步履缓缓,仪态端庄,这是练习过无数遍的。步摇轻晃,礼服拖尾上的金凤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走到太极殿高高的汉白玉阶下,阿阮跪下来,站在殿前的典礼正使尚廷之开始代皇帝宣读封后圣旨,完毕后,执礼太监抬着凤冠来到阿阮跟前。 钟景宸沿着玉阶级级而下,来到阿阮跟前,拿起凤冠,将凤冠亲手戴在她的头上。随后,他伸出手,阿阮将手轻轻置于他掌中,起身来。光华璀璨的凤冠戴在她头上,令这绝世的容颜更添光彩。 “阿阮……”他一时看呆了,“阿阮真美。” 她低头浅笑。 随后,他执着阿阮的手,沿着白玉阶拾级而上,在太极殿前的高台上,将象征皇后大权的凤印亲手交予她,以示群臣。 “礼成——”尚廷之高喝一声。 自此,百官朝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