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夫兄(重生)》 第1章 第1章 初秋落了叶,院中萧索不堪,成堆的黄叶不听话地堆叠到各处,却无人清理。 “夫人,该喝补药了。” 唐妧侧身望去,只见裹着满身青缎的婢女挺背走近,手端着碗置于唐妧面前,而后躬身退了半步。 “你这身衣裳倒是不曾见过。”唐妧视线轻轻掠过她,手指捏住婉沿将药一饮而尽。 腥苦发涩的药汤,像流动的寒冰破开五脏六腑。 唐妧微微蹙眉,这药不太对劲。 “夫人谬赞了,这是奴婢用三个月的月银扯的布料。” 婢女被她盯得有些发慌,竟是连行礼都忘却了,有些手忙脚乱端着碗勺下去。 这京城人都觉得她唐妧是个草包,可却没人晓得她有过目而不忘的本事。 婢女身上那匹绸缎,分明是去月府上新得的布匹。 兄长不知做什么得了许多这样精贵的料子,因着管家权在唐妧这里,便都叫人送来予她处置。 不过这几日唐妧恰巧染了风寒而迟迟不见好,府中诸多琐事皆被搁置,于是这些布匹便同先前那些一般都堆放在了库房。 唐妧盯着婢女的背影,有一瞬间出神。 没嫁入侯府时,她也喜欢极了这样鲜亮的料子。那时候虽在后院过得清苦,但阿姐每省下些银子便要给她买布料缝新裙。 可自进了侯府,规矩严苛,哪里是她所能任性的地方。 六年里,光是婆母的斥责、夫君的冷待便能叫她身陷流言蜚语,如溺水般喘不过气来。 婢女这身衣裳,想来若不是出自她的丈夫之手,便是丈夫赠予那位未过门的“好夫人”,再由其赏赐罢了。 让一个婢子穿着成衣来唐妧这个正妻面前晃悠,存的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房门吱呀一声响了。 唐妧突然忆起这门久而失修,约莫是数月前丈夫摔门而去时损了门轴。 她都忘记命管家派人来修换。又或许是她提过,被管家抛于脑后。 “我同你有事要讲。” 男人不耐地坐到她对面,眉眼间俱是躁郁。 从前好歹还愿意说几句好听的话,此刻却是连装也不愿装了。 “过几日,我要迎雪凝入门。我不管曾经你们有何龃龉。如今她有了身孕,你身为主母该让着她些。” 唐妧静静望着他,似乎想要从这张虚伪的面孔中扒出丝毫的歉疚,哪怕只有一毫。 可惜没有。 “和离吧。” 脱口而出的时候,唐妧只觉得整个人终于松快几分。就像是迷途日久的行人,寻得了方向。 眼底的光重新聚了起来。 她早就该和离了。 “不行!” 陆景轩站起身来,厉声斥道:“你想都不要想。和离?你将我侯府的名声置于何处,将我的名声置于何地?!” “此事就这样定了。”陆景轩疾步至门口处,回首时目露失望:“唐氏,你是陆家的当家夫人。别叫旁人看了笑话。” “名声?” “脸面?” “笑话?” 唐妧站起身来一步步走近他,眼底裹着些许嘲弄:“陆二公子要纳妾身庶姐为平妻的时候怎么不考虑侯府的名声?” “未曾入府便瞒着正妻私相授受、珠胎暗结,怎么没有想到脸面?” “不愿意入我的房却任凭外人编排妻子不能生育……怎么不怕人笑话?” “呵,这六年里你因那次意外而疑我失贞就罢了,如今甚至将汤药换成避子药来羞辱我。” 唐妧声音颤抖着啐骂他一句:“陆景轩,你恶不恶心啊。” “啪——” 舌尖抵上牙侧的软肉,血腥气在口中弥漫开来,可见这一巴掌用了多大的力道。 唐妧的半边脸顷刻间红肿了起来。 陆景轩指尖微缩,收回了手,语气虽不似适才尖锐却仍旧硬邦邦的:“等凝儿生下这个孩子,我会给你一个孩子。” “你要知晓,纵使和离你也无处可去,唐府会接纳你回去么?”他轻轻抬手想要抚上她肿掉的那侧面颊:“不若乖乖留在侯府做你的陆二夫人。” “你扪心自问,这六年里,府中中馈交给你掌手、我亦抵住压力从未纳妾,除却没能给你一个孩子,我可曾有哪里苛待于你?” “纵使我心悦雪凝,却还是如约娶了你。” “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啪——” 陆景轩的声音戛然而止,望向女子的眼中全是难以置信。 “我原以为已经看透你了。”唐妧只觉的荒谬,由心底蔓延上来的荒谬感甚至掩盖住了渐然发寒的躯体,冷与热在她脑海中横跳。 “现在想来,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无耻。” 陆景轩怒气上涌,攥住她手腕将她摔到地上:“我是你夫君!” “那又如何?你有本事就休了我!”唐妧只觉得后牙都在打哆嗦:“明日我便离府!” “我不同意!” 陆景轩蹲下身来掐住她下巴,逼迫她扬起首来:“你出去问问,这上京城哪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的,我不过娶个平妻。你又在清高芥蒂些什么?!” “你明知她的身份,明知晓我娘亲的死与她母亲脱不了干系。” 唐妧挣脱开他的手继续冷嘲道:“你要上京的世家如何想我?六年里我悉心操持后宅不曾拖你半分后腿,可你呢,你和她滚到一处的时候可曾想过给我这个正妻半分尊重,可曾予我地下的娘亲半分尊重?!” “你没资格说她!”陆景轩将她推倒在地,站起身来冰冷俯视道:“你无非就是嫉恨凝儿成了嫡女而心底不忿,更何况凝儿进府一事爹也是同意了的。” “由不得你反对。” “至凝儿入府前,你便在院子里好生反省。” 言罢,陆景轩再次摔门而去。 这一次,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半扇门最终还是滑塌在地,两裂而碎。 唐妧踉跄着爬起身来,盯着他远去的背影,浑身钻心般疼,眼底弥漫出恨意。 「阿妧,嫁一个心里没有你的男子,以后的日子不知要有多么难捱,你当真想好了?」 那时候唐妧是怎样答的? 她道:不惧。 陆二公子爱不爱她不重要,心里有没有旁人也不重要。左右她并非溺于痴爱之人,不求他爱她。 她求的,自始至终不过是“陆二夫人”的身份。求的是借这个身份,将阿姐唐婉从那不见天日的牢笼中带出来。 可终究是晚了。 阿姐还是死了。 没等到唐妧以死相逼从父亲处求来的大夫、没等到穿上唐妧省吃俭用为她买的新衣裳、没等到自己替阿妹揩拭掉其“哭发”时眼角的泪花。 在唐妧被人强按着、推上那顶红绸喜轿之时,唐婉带着满眶未流尽的泪,寂然死在那方闭塞的小院。 而唐妧又何曾想到,那一晚阿姐病容覆面的弱问,竟然成了她与之最后的诀别。 腹部的痛意逐渐蔓延至全身,后背冷汗也泛着凉,眼前之景突然变得虚晃缥缈。 终是摔了下去。 可就在昏厥前瞬,一股淡淡的墨香钻入唐妧鼻尖,她只觉自己突然落入一个带着些许急促喘息的怀中。 耳边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声…… - 叹气做什么呢? 唐妧不觉得自己需要谁可怜。 嫁人这条路自始至终都是她自己选的,没什么好可惜的,侯府是那时她能选择的最好的一条路。 她不过是恨自己没有早些发现陆景轩外皮下的自私与虚伪,恨自己哪怕嫁入侯府却仍旧没能救下阿姐…… 而她晓得母亲的死因太晚,于是只能留恶人继续猖狂。 那碗药的余症竟是那样猛烈么,怪就怪在她察觉太迟。唐妧只觉得浑身被撕扯冲撞般发痛,几乎喘不过气来。 求生的本能逼迫她睁开眼睛,可激烈灌入口鼻的河水又拉着她不断下沉。 就在唐妧绝望溺毙之际,腰身上环上一只坚实有力的手,将她从深渊中扯了回来。 她艰难地睁开眼,却看到了意料之外之人。 陆砚辞,武义侯府的世子。 她的……夫兄。 怎么会是他? 电闪火花之间,唐妧脑海中突然闪过几年前她拜托这位“兄长”寻人的一幕。 那时候唐妧还刚嫁入侯府,而陆砚辞亦不曾搬出府去。他是侯府中唯一一位愿意替她说句公道话的人。 只记着他沉声应下,却久不曾予她回应。 唐妧心想对方兴许是怕麻烦,此后更是不敢再多加劳烦这位经年闭户的世子兄长。 可现在算怎么回事呢? 或许是她已经想要找那位救命恩人想的出现了幻觉,梦中竟然将人脸换成了这位沉默的兄长。 可窜入口中的水流却如此真实。 “憋气。” 上首传来男子稍加匆慌的提醒。 水流湍急,稍有不慎便可能被冲走,他的呼吸声于话语间中多了几分急促,竟让唐妧觉得有点熟悉。 又一股急流冲向她的面门,唐妧下意识凝住力气,紧紧攥住了男子胸前的衣襟。 手下鼓动的心跳声裹着寒意传入唐妧的脑海中。 这不是梦。 心中有个荒谬的念头如雨后春笋般疯长,兴许她回到了落入悬崖的那一日。 而救她的人,自始至终都是陆砚辞。 「那救命恩人于你而言,便那么重要吗?」 那一日唐妧不知抱着什么心思,竟是对着陆砚辞说了许多:“话本子上都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妾身如今虽已为人妇,却晓得知恩图报之理。不论京中怎样编排,于妾身而言,救命之恩必然要相报……” 言罢她便有些悔意,不该在不甚相熟的大伯兄跟前说那些话。 不料对方并不觉她失礼,反倒沉默一会后应下了她的恳托。 武义侯府的世子生的俊朗、性情谦和温雅,却因自幼患有目疾而无法视人。 那是唐妧第一次见到那位京城人口中神秘的武义侯世子。许是仗着他看不见,唐妧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 他那双眼睛望向自己之时,无神却透亮,一时令唐妧失神。 “得罪了。”微哑的嗓音将她的思绪拉回。 唐妧只感受到腰上的手更紧了几分,转而她整个人被带着从水中腾空而出。 性命得救了,可她心中狐疑未削减半分。 既然这位兄长救下了她。 为何他却从未提起,反倒还愿应下帮她寻得救命恩人呢。 是因为他看不见,还是……不能说? 一个更加荒唐的猜测浮于唐妧心头,可顷刻间便被她压下去。 欢迎进来吃甜糕1v1sc,he v前随榜隔日更,v后日更(如果能v的话[化了]) 最近有点忙,如果回复评论不及时,请小天使们见谅(鞠躬) —— 放个预收呀,求感兴趣的小天使收藏一下[亲亲] 《皇嫂万安》《古怪小姐与雪豹先生》 ①《古怪小姐与雪豹先生》 有的人追逐鲜花。 也有人会爱上荆棘。 〔古怪小姐x雪豹先生〕 事业遭遇重创后,南乔来到了一个小城。 搬进新公寓的第一天,就遇到一位奇怪的邻居先生。 他每天黄昏出门,凌晨才回来。 神出鬼没,不知是做什么工作的。 而她们彼此总会不知中默契错开,从未打过招呼。 直到雨后一日天晴,南乔发现,这位邻居先生竟然在白天出门了。 沉默地抱着许多灰白色毛茸茸被子晒。 南乔第一次鼓起勇气走到他身后。 不料邻居恰好转身,因乍然见到南乔惊得蹦了起来。 足足有半米高。 那床被子也被他吓得丢上了天。 这是一位胆子很小的邻居先生,南乔心底默默下了结论。 “先生,我叫南乔,是你的邻居。” 为了缓解尴尬,她不好意思道:“你的被子都毛茸茸的,真可爱。” 可邻居先生依旧安静沉默,只是古怪略了她一眼后抱起被子进楼。 邻居先生是不是生气了。 南乔胡思乱想一天。 可正当她还在考虑该怎么赔礼道歉的时候,门铃响了。 是邻居先生,抿唇抱着一床新的毛茸茸被子,摸着像是刚刚薅下来一样绵软。 原来邻居是个心软的先生,以为她想要他的被子。 * 南乔同邻居慢慢成了陌生的朋友。 她很喜欢这个沉默寡言的朋友。 直到除夕夜拜年,南乔踌躇许久敲开了他的门。 可她没等到那只精瘦有力的手臂,因为门内伸出来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 没一会又被它的主人叼回去。 嗷呜地吼叫声接连传来,却没有什么杀伤力,听着像撒娇。 它想赶南乔离开。 南乔打开门,与之对视一眼后陷入沉默。 很好,她的邻居先生变成了雪豹先生。 而且正陷于发情期。 [小剧场] 体型有些大的雪豹正两只大爪子摸在木栏处,整个脑袋乖巧地搁在上面,目光灼灼盯着里面熟睡中的小人。 粗大的尾巴直愣愣竖在空中,微微晃动着,展现着他的好心情。 是他的崽子。 南乔生的。 他和南乔生的。 几分钟后。 南乔气急败坏揪住他的尾巴,用力搓了搓:“这是宝宝,不是你的尾巴,不能叼!” —— ②《皇嫂万安》 「外表端庄内心离经叛道继后x不经撩拨想当反贼西北王将」 1. 在西北的一个小山沟里,外出捉鱼的柳听晚救下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 男子长得不错,虽然失忆了,却有一把好力气,柳听晚决定留他做个赘婿。 外面战乱不断,可是山里人烟稀少,像是个世外桃源,两个人的生活也乐的自在。 看着不管黑天白夜都沉默不语卖力的人,她满意点了点头。 直到三个月后的某一日,山里突然出现一队凶神恶煞的骑兵。 柳听晚心忧之下默默给他下了一碗迷药。 2. 阿舟醒来的时候什么也不记得,身边只有一个生的温婉漂亮的女子蹙眉替他包扎伤口。 看上去很心疼。 她说他叫阿舟,是她刚过门的夫君。望着她眼底的爱意与疼惜,他信了。 她说两人要好生培养感情,他便耐着她的撩拨,红着耳朵也不反抗。 她说想要再成一次婚,他便沉默着去砍树做家具,跑到十几里外的镇子上扯布。 她说她想要个孩子,他便卯足力气努力…… 阿舟觉得他这个妻子什么也好,只是总有许多事情瞒着他。 隔三差五出现的鸽子、还有莫名其妙前来送东西的山民……他的心底积攒了许多疑惑却不得解。 直至一日,她一如既往递给他一碗甜汤。他欣然喝下后却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再次醒来是在军营,从前的一幕幕在脑海里浮现,他面色黑沉。 先皇幼子,名裴邺,字承舟。 而那口口声声与他说着彼此相守、不离不弃的“妻子”,跑了。 3. 身为柳相的嫡次女,外人眼中的柳听晚温婉娴静、秀丽端庄,是不亚于其阿姊的高门贵女。 可她骨子里其实厌恶极了这样的日子。 情绪积攒后的一日,她离经叛道般留下一封信便孤身离京。 河边见到裴邺的第一眼,柳听晚便认出来了他的身份。 当今陛下的幼弟,也是不久前发动叛乱而生死不知的征北将军。 郡县里的告示上还贴满了对他的追捕令。 柳听晚莞尔一笑,决定救下他。 **小剧场** 庆功宴上,老皇帝正长篇大论诉说着对幼弟的思念与愧疚。 却没有察觉,这位战功赫赫的征北将军什么也听不进去,只紧紧盯着上首的人,手心都要攥出血来。 在那高台之上,年迈皇帝的身旁,堪入主中宫三年的新后正悉心逗弄着怀里的小皇子。 唇角轻扬,是他三年来怎么也忘不掉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1章 第2章 第2章 晚秋的夜本就寒凉,在冰冷湍急的河水中过了一遍,唐妧只觉得骨头都要被刺穿。 兴许只有实实在在体会过濒死之人才无比清晰地明晓自个究竟想不想死,而唐妧却如实历经了两回。 她用六年看清陆景轩那个狗东西,如今好不容易又活了一次,绝计不得再入上辈子那个火坑。 可她越想着,眼皮越沉……浑身发冷,嗓间也像堵了一团棉花,总不会这只是一场梦、而她醒来后又要回到侯府去…… 若真是如此……昏沉中唐妧思索着。 她可是暗中给陆景轩下了绝嗣药,如若唐雪凝那个孩子生下来而被发觉同陆景轩不相像,会不会牵扯到她? 感受到怀中人身体冻的发抖,原本执着攥住他衣裳的那只手也开始脱力,陆砚辞步履紧了几分。 可此处地处京外,荒郊原野的少有人烟不说,窄路也波折弯绕并不好走。 一个昏迷,一个瞎子。 属实为难。 所幸他耳力不错,多日前领命来此勘探过,倒不至于踩空然后再次栽入河中。 约莫一刻钟后,男子才寻得那处隐蔽的洞穴。 洞内空旷不堪,陆砚辞摸索着走至那方巨岩边将人放下,而后转身准备离去。 他目不能视,自是不知救下了何人,可隐约晓得是位女子,心想若是她醒来见着自己定然难堪。 这世道对女子严苛,倒不若去寻个村妇或旁的女子将其带回京中,再行询问其家人送归。 再者他本就有要务在身,破例救人已经耽搁了好些时辰,不可再延误下去。 但就在他即将踏出洞口的时候,身后隐约传来一声女子的软音哭腔:“求您不要把我丢在这里,好吗?” 陆砚辞动作微顿,迈出的那只脚又下意识收回来。他站在原地没有回头,那双眼睛望于虚空中,可眼前还是黑漆漆一片。 他自降生便患有目疾,为独自生存下去便只得依赖旁的感官。虽看不见,可耳朵要比寻常人敏锐许多。 女子的声音轻柔得过分,可在这寂静的夜中却清晰万分。微哑祈求,混着些许颤意,重重敲在陆砚辞的心头。 自幼稳重且自持的人,怎么会因为一个陌生女子的恳求而动摇…… 一刻钟后。 陆砚辞安静地生起火堆,可微微耸起的眉头却暴露了他此刻对自己行为的不解与困惑。 唐妧咬牙站起身来,走至男子跟前行礼:“今日多谢公子搭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当……” 言至此处,唐妧想到上辈子同这位大伯兄的对话,一时愣在原地。 就在男子也有些狐疑抬首的时候,唐妧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日后公子若有何要求,可尽管提。等回到京城——” “不必。” 男子冷声回绝道:“萍水相逢而已。今夜太晚不便行路,明日一早在下会命人送姑娘去往最近的客栈。” 唐妧眼前恍惚一瞬,头痛不堪。她记起上辈子她于水中呛厥,骤然惊醒后便是在一处客栈的厢房。 那榻便还坐着一位女子,对方言是她替自己换下了湿衣。 可即便如此,衣衫完整的唐妧回到府上时却还是被亲爹扇了一巴掌后关进祠堂。 亲生父亲尚且不信任她,更遑论那些礼教严苛的世家大族。 此后唐妧的名声更是声名狼藉。 如果唐妧还是那个草包美人,兴许还有权贵人家感兴趣将她娶回去当个花瓶。 但她被刺客掳走了。 众人不敢想那些恶人对她做过什么。对此唐妧心底讽笑,他们当然敢想,甚至为此编出了数不清的话本子。 于那些世家大族而言,放着京中数不清的名门贵女不要,反而迎这样一个损了清白的女子入门,岂不是傻? 也因此,当陆家二公子言明继续履行婚约之时,不少人觉得他脑袋被门夹了。 可没过多久就风声骤变,唐家二小姐为爱痴情自尽、陆二公子不计前嫌迎娶,还有武义侯府的大义凛然顿时传遍京城。 少有些许为唐妧辩驳的声音,亦皆被压了下去,未曾掀起什么水花。 那时摆在唐妧跟前的无非两条路而已。绞了头发做姑子,还是嫁给陆二公子做夫人。 唐妧怔住一瞬,如今她去了客栈也好、回了府上也罢,最后都不过落下同个下场。 难不成她还要同上辈子般再次嫁入侯府么。 恰在此时,外头寂寥的夜中传出些许唰啦的脚音与呼喊。隐隐约约可闻见什么“小姐”的字眼。 唐妧的面色顷刻煞白。 觉察女子骤然不言,陆砚辞轻声问道:“寻你的?” “不是!”唐妧心底愧疚几分,可还是睁着眼道起瞎话:“定然是那批刺客。” 听见“刺客”的字眼,男子添树枝的手微顿。 可是唐妧此刻满心沉浸于惶恐的编造中,压根未曾发觉。 不过她语气中的颤意倒真能以假乱真几分。 “公子有所不知,小女今日原是来永兴寺替娘亲祈福,不料遭此祸事。” “那伙贼人见我身无分文便想欺辱小女……”唐妧说着红了眼眶,泣不成声:“我这才迫不得已跳下崖去,以保全清白……” 唐妧向来晓得自己有着得天独厚的外表条件,从小到大的察言观色也使她了然,男子多是吃这一套。 就是她那个狠心的“后爹”亦不能免俗,只因她生了一张同娘亲七分相像的芙蓉面。 唐妧曾极其内疚,从前娘亲最是见不得这后院之人为了求爹的些许宠爱而曲意逢迎的模样。其自对爹失望透顶后便闭门不出。 如今她这个女儿却全然成了其最为痛恨的模样,娘亲九泉之下定然失望极了。 这样思索,竟是多了几分真情,泪意涌落。 滚烫的泪滴落到男子手上,可陆砚辞却丝毫未动。 她心底生出一股挫败感,这陆世子可真真是同他清冷的外表一般不近人情。 心底幽怨几分,他为何就偏生看不见呢。 难不成自己真的要在这里被带回去么? 那明日一早茶楼的说书人又得了新话本敛财,而整个上京城则是又是多了一出茶余饭后的谈资。 “公子。”唐妧忍着心尖的惧意轻轻捏住他袖口:“求您……” 可不等她讲完,陆砚辞将手轻轻抽回去,语气晦暗不明:“外头的不是刺客。” 他此行便是为了追逐刺客,又怎会听不出那群人的动静?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更何况那帮刺客是些死士,断然不会这样吆喝。 她说谎了。 陆砚辞眉心微折几分,站起身来:“未免他们生出误会,我先离开。” “公子以为这般便万全了么?” 唐妧颓然蹲坐到地上:“我是哄骗了公子。可若是今日我于这山洞中被发觉,浑身衣裳湿透,又如何说得清?” “能护着我的娘亲死了,回去免不了爹爹一顿毒打。” 说着,女子的声音哽咽起来:“最后要么将我沉塘去,要么赔给哪个官员作妾室。哪里是公子所想那般简单……” 唐妧眼睛含着泪,一眨不眨盯着定在原地的男子,紧张期待着其反应。 前世她嫁入侯府才知晓,武义侯的夫人在生二公子之时便出血而亡,单含愁留下一双儿子无人照看,于是侯爷又娶了妻妹为继室。 据唐妧上辈子所察,陆景轩同那继母颇为亲厚,可这位大伯哥却迥然相异。 兴许是因着母亲离世时他已然记事了吧。 这位“兄长”曾经既愿意驳斥亲弟而为她讨些公道,可见其心思正慨,不似陆二公子般满脑子混迹于官场的弯弯绕绕。 不出唐妧所料,男子停了片刻转过身来,绷着面掠过她,将火堆灭掉。 唐妧颤抖着再次捏上他袖口。 可这次却并未被推开。 女子的指尖无意轻触到了手腕,惹来酥酥麻麻的痒,陆砚辞不自在缩了一瞬,反倒被她捏地更紧了。对方好似生怕他同适才一般收回。 察见女子明明羞涩却大胆的举动,陆砚辞突然对她生出几分好奇。毕竟没有哪家的女子会在野外拽住一个陌生男子的衣袖,还全然信任于他。 但他心底却对此并不生厌,也许是因这女子想活下去。 诚如曾经的他一般。 陆砚辞语气中多了几分妥协:“去哪?” “去……” 咕咚一声,唐妧摔晕到了地上。整个人好像被架在火炉上烤,眼前昏昏晃晃、明明灭灭。若不是她掐了自己一把觉得疼,还真以为又要死了。 女子的手指擦着他腕子滑落,陆砚辞顾不得男女大防,凑近拿手背探其额间。 “你发热了,得看大夫。” “我得回永兴寺去……”唐妧努力晃了晃脑袋,只感觉有些神智不清,声音也呜咽几分:“大哥,我不要被绑去轿子嫁人,我得回佛寺去……” 陆砚辞因这称谓顿了片刻,而洞外的声音也愈发清晰。 “这边还有个山洞!” “得罪。” 男子手臂深入她腿弯,将她抱了起来,清冽的墨香气息再次涌入鼻尖。 “有人吗?”为首者走近:“可找到了?” 那人摇了摇头:“没有。” “行,继续找吧。”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会不会掉下崖去被冲走了?” 领头沉吟半刻:“你带几个人去下游寻一寻。” “是!” 陆砚辞抱着女子躲在不远处的角落,直到来人皆散才施展轻功携人离开。 唐妧听着男子的心跳声,鬼使神差仰首望去。上辈子死前那股墨香……同此刻的纯粹香气交叠融合到了一处。 她貌似发觉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这位大伯兄的秘密。 第3章 第3章 “唐大人,寻到了,寻到了!” 领首满脸喜色走来,抹了一把额角的汗:“二小姐压根就未曾被掳走。” “原是躲避之时误闯厢房的一处密室。” 他话音初落,从其身后缓缓走出一个面色略带苍白的女子。 唐妧垂眸行礼问好:“爹。” 唐又礼审视般上下扫视这个女儿,见其发钗未乱,且衣裳仍是出府前那套,心才落到实处。 可原本窝在心尖的火气顿时有些不上不下。 “既无事,何故不早些出来?” “倒叫这些大人们好找!” “无事无事,”旁边那领首赔笑道:“二小姐是个有福气的,既无碍,我等也归去复命。” 外人都打圆场了,唐又礼亦不好说些什么,只黑沉的脸暴露了他的烦躁与怒气。 “小姐!您回来了……”来人声音有些难以置信,“那日刺客将您掳走时……” 那领首耳朵微动,身子又转了回来。 而周遭些许因昨夜受惊而欲归府的小姐夫人也顿住了脚。 兴许这等猎奇的事情,最是惹人好奇。 被许多人狐疑打量着,唐又礼积攒一天一夜的情绪终于爆发。 “给我把这个孽女绑回府中去!” 众人又侧头向女子视去,本以为唐妧会被吓得梨花带雨,可不料她冷静异常:“爹爹宁可信一个婢女,也不信女儿么?” 唐又礼看着她这般受伤的眸子,倒叫他忆起许多年前……语气不免轻了几分:“她可是你的婢女,又怎会欺骗……” “女儿的婢女不是紫芜么,早已经被爹下令打死了。” 唐妧嘲讽道:“爹当真是贵人多忘事。临行前林姨娘塞到女儿马车中时,女儿还只觉林姨娘好心呢。” “昨日幕沉,庙中走水又惊现刺客,到处慌乱一片,可这婢女却丢下女儿自己不知躲到了何处。女儿慌乱中闯进一厢房中的密室,幸借此躲过了祸事。” “若非适才大人派人再次搜寻厢房,女儿不知还要被关多久。” “原来对于父亲来说,亲女喊破嗓子求救,还不若这婢女一声诬陷。” “叫人听去,这婢女倒像是爹的女儿。而我……反倒是被抱养来的。” 眼泪恰当地流落,叫人看了心头发涩。 说着无心听着有意,周遭不怕事的已经窃窃私语起来。 “亲爹把女儿的贴身婢女打死?这简直闻所未闻!” “怪不得都传这唐大人宠妾灭妻,哪有妾室给嫡姑娘指派婢女的?” 而那些不远处逗留片刻的贵人则思虑的多一些。女孩寥寥几句,就足以叫她们联系至不少密辛。 当年唐夫人病重而亡,还有不少人谣传是被那林氏弄死的。 那时她们觉得骇人听闻,现在想来……真真假假,不可深思。 “卑职的属下确实听见了微弱的唤音,才发觉小姐被困在一墙之隔的密室。”领首上前解释道:“密室内那机关隐蔽,就是卑职也率人搜了许久。” 他没说的是,那密室中有数不清的金银以及卷宗,此刻已经被上头封了起来。 这等事情,知晓的人越少越好。 不过…… “也多亏了唐小姐。”领首叹道:“属下正巧在查一桩案子,谁知至这永兴寺便断掉了线索,亏着唐小姐误打误撞找见这处密室……” 至于什么案子,他自是不能说。 同为朝中办事大臣,唐又礼自知他们大理寺有许多积年案宗,这辛自若又是孙大人的得力干将。 唐又礼皱起眉头,只觉心底乱糟糟的。虽说女儿名声如今算无碍了,可辛自若就这般将案子一事说出来,他恐会有人找上门来惹出事端。 “回府。” 那婢女惊异今日老爷就这般将人放过去了,“老爷,昨——” 一个下人上前来堵住她嘴:“小姐的清白是由你这般污蔑的吗?吃里扒外的东西!” 这下人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婢女指定就是那妾室指派来诬陷唐二小姐。 恰在这时,辛自若鹰眸扫向那要被押上马车的婢女,开口道:“昨夜刺客皆已伏诛,可案子却并未了解,今日孙大人传信命属下查清原委。适才这婢女一口咬定那刺客将唐小姐掳走,倒像是知晓些什么般。” “唐大人可否将人交给属下审问?” 虽说是询问,可语气却不容置疑。 若是真审出些什么,那这就不单单是什么清不清白、诬不诬陷的小事,反倒整个唐家兴许都要遭遇横祸。 唐又礼想将那个婢女千刀万剐,哪里还有那股拉偏架的模样。 “那就劳辛大人费心。” 不远处那些瞧热闹的人已经散个差不多,毕竟涉及到行刺了谁也不想沾染上脏事。 “走!” 唐又礼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一甩袖子进了马车。明日早朝指不定又有多少折子参他! 唐妧盯着些许人同情的眼神,抹着眼泪进了另一辆马车。马车启程前,她指尖轻挑缎帘,望向不远处紧闭的寺门,眼底闪过一丝波澜。 面上哪里有丝毫泪意。 - “言卿这么多年不求我一事,如今乍然开口竟是为了间密室?” 男子幽幽呷了口茶:“孤可是费了多少劲才查出老二的这批私银,还没捂热乎就帮你一箩筐抖落出去。” “明日早朝父皇又少不了责问。” 陆砚辞语气毫无波澜,垂眸道:“左右陛下最后还是要赐予殿下。” 手指抚着竹简上的刻字,脑海中好似也浮现出这些字的模样。 太子瞧他这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轻笑道:“你从不这样多管闲事,这倒叫我好生讶然。不想知道那姑娘的身份吗?” 语气中满是揶揄:“若陆世子再求孤一次,孤没准心情舒畅帮你一番。” “不必。”男子取了一卷新的竹简:“左右日后不会再有渊源,不劳烦殿下。” 太子拧眉欲言又止,连手上的茶水溢出氤氲大片衣衫都不曾发觉:“你当真这样想?日后可莫要悔了来寻我。” 陆世子何许人也?深居简出,向来未有什么能牵动他心扉。至少太子认识他这些许年来,从来都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 人家出家的和尚好歹还会念经。 可陆砚辞除却必要,连话都不愿多言。 乍一闻其为了个陌生姑娘这般周折,太子便觉察不对劲。 记起下属呈上来的消息,太子重新倒了杯茶遮住嘴角的笑意。 陆二公子的未婚妻啊,他着实好奇他们这位世子爷晓得其身份时的反应。 陆砚辞自幼即做了太子伴读,晓得太子沉稳的外皮下有颗好事的心,眼下准又在自己身上找着了乐子。他压根没将太子的话放在心上。 “不过说来,那姑娘也真是信任你。”太子啧啧两句,“竟是任由你所言摆布,半点不惧的,同外头的传言分外不合。” 他慢条斯理饮着茶,余光捕捉到对面人霎时的走神。 太子于心中默念着,只至第五息时,对面忍不住出言问道:“什么传言?” “什么传言,言卿自个去查咯。”难得见陆砚辞关注外事,太子也乐得提醒他一嘴:“那姑娘自幼没了娘,爹又重庶子,这次虽说幸逃一难,可保不准回了府去受什么磋磨……” 陆砚辞抬头,以声音寻得他的方位:“殿下何时有了这般闲心?” “呵,毕竟这伙刺客目标是孤与太子妃。”太子双手枕在脑后慨然道:“这女子巧着替孤的妻挡了一灾,孤又不是什么忘恩负义之人。” “本就想着等事了叫太子妃给她寻门不错的婚事,不过现在看来好似也不必再周折。” 太子仍自顾自讲着,忽而发现陆砚辞的手指停在一字上滞了许久。 “读累了?”太子指背推着茶盏至其跟前:“言卿也不必如此逼迫自己。” 陆砚辞没有碰茶水,捉住他语间字眼:“何为不必周折?” 太子轻笑:“人家已有婚约,有心上人。” 若陆砚辞没有记错,那姑娘分明发着高热还呢喃着不要嫁人。真是心上人吗? “言卿若不信,去打听一番不可吗?” 对面之人再次陷入沉默。 太子浅笑着男子离去的背影,身旁下属不解:“殿下为何不同世子讲明呢?那姑娘是陆二公子的未婚妻……” “言卿这人啊,什么都好,只是无所求,又重情。因为陆夫人一句临终嘱托,哪怕对这个二弟失望透顶也狠不下心去。” 太子眼底有些不满:“可谁知道陆二怎么想的?兴许早就盯上他屁股底下的世子之位。” “整天和老三搅和到一块,能是个什么好东西。” “更何况,”太子忽然想起些许往事,语气有些悠然:“若能多些羁绊,于言卿是好事……” - 陆砚辞阖目而坐,可耳畔却萦绕起某些不合时宜的声音,惹人心烦。 “祈泽。” 马车前的人把缰绳递给另一人,探头问道:“世子可有何吩咐?” “你去……”后面的话却怎么也吐露不出。 去查人家姑娘算什么事情?他们本就不该有旁的牵扯。 可祈泽已经露出白牙笑道:“爷可是想要查那位小姐?这不用查,那位小姐的身份咱们都晓得,不就是——” 可话音未落却突然被打断。 “世子!” 第4章 第4章 “吁——” 马车刚停住,便有人气喘吁吁边跑边喊:“世子,侯爷、侯爷叫您回来后赶忙去正厅。” 祈泽也顾不得旁的,忙掀帘欲扶陆砚辞。 “不必。” 错身之际,祈泽听见了自家主子迟疑一瞬的嘱托:“这事……回院子你再同我细讲。” 若是此刻有人盯着这位陆世子,兴许能捕捉到其面上一闪而过的懊恼。 祈泽有些不解,挠了挠头。在这里不好讲吗?可唐家那些事情不是今晨便传遍了么。 自家世子虽说看不见,可走路却带风一般。他回过神来时人已经走出去十几丈。 “主子,等等属下!” 祈泽赶忙随着自家主子进了正厅,看见跪在前厅的二公子时,眼角一跳移开视线。 有二公子在的地方准没好事,这些年来二公子在外端得一副贵公子模样,世子不知给他擦过多少次屁股……都这样了,这人还不领情呢。 此刻二公子后背的衣裳都被抽烂了,可见侯爷气性有多大。 武义侯瞪着眼睛怒问:“你再说一遍?!” 陆景轩昂首凝眉,眼底不忿:“再讲多少遍还是这般,儿子不娶!” “儿子早已有了心悦之人,不娶那个草包。” 武义侯眼角猩红:“那是定好的婚约,岂容你儿戏!” 见他又要抽鞭子,旁边的妇人忙死死抱住他胳膊求道:“侯爷莫要再打了,再打就要打坏了。叫姐姐晓得了,不知要心疼成什么样子。” 武义侯冷眉一哼:“都是叫你惯成这副模样。” 陆景轩:“爹打我就是了,还要说娘亲做甚?” “你!” “爹。” 武义侯望见门口处的人时面色怔住,原本的怒气一消而散。 在目光触及其无神的双眸之际,无声叹了口气,“砚辞来了,你劝劝你弟弟。” “怎么也不肯娶妻。” 陆砚辞单手背于身后,寻声垂眸看向地上的人:“不愿娶谁?” 陆景轩面色赧然,有些怨恨父亲叫大哥看见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 “就……一个品行极其不端的女子。”他嘟囔几分:“也不看看她那副样子,哪里配得做陆家夫人……” 陆砚辞语气冷了几分,放下茶盏打断他:“这便是你的礼数?” 见大哥生气了,陆景轩顿时缩成鹌鹑不敢说话。 武义侯叹了口气,“唐家的女儿,两家门当户对哪里不配了。” “她都被刺客掳走了,谁知晓是不是早已经失了清白……” 武义侯:“你个逆子!辛大人都要澄清了是谣言!” 陆景轩猛站起身同父亲对峙:“我不管,反正那种女子我不要!” “刷啦——” 武义侯顺着声音望去,却见不远处茶盏碎了一地。 而他向来端方稳重的长子,此刻手上、衣上皆溅落了茶水,面色也有些奇怪。 陆砚辞垂眸,只觉手腕被烫到发烫泛麻。怪不得太子如此讲、怪不得祈泽提起时那么自若。 原来她是景轩的未婚妻子。 也是他日后的,弟妻。 “砚辞你……” “今日有些累了,失礼。”陆砚辞站起身来,“儿子想先回去收拾一番。” “至于二弟娶亲一事……”陆砚辞望向陆景轩的位置:“明日再说吧。” “唉、好,你先回去收拾。”武义侯全然忘了自己叫长子来的初衷,爽朗附和几分:“这个不着急。” 没人注意到一边陆景轩眼底的阴郁。 - “主子,还查吗?” 自家主子向来行事周全,对着侯爷更是尊重,哪有过这般说话说一半走人的情况? 而自出了正厅,祈泽只觉得他们世子背影越发冷峻,不禁心里琢磨起是不是自个哪儿说错话了。 “她是二弟的未婚妻,”陆砚辞转过身来,语气沉了几分:“为何不同我讲明?” 祈泽只觉得当头挨了棒子,腿比脑子快“扑通”一声跪下:“冤枉啊主子,属下是真心对此不知。” “唐小姐的事情是今晨已传遍了的,至于婚约一事……这些年两家从未提起过,属下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 祈泽抹了一把额间的汗,心底欲哭无泪,快恨死二公子了。 平日里世子处处让着这个二弟,还一心想培养他为侯府日后的接班人。可如今世子好不容易对一个女子感兴趣,二公子也要抢去…… 想到此处,祈泽望向陆砚辞时满脸的唏嘘。 “起来吧。”陆砚辞皱眉轻言:“你那是什么眼神?” 祈泽踉跄着起身,眼睛迸光:“主子,您能看见了?!” 可对上的还是那双无神的黑眸,看来是他想多了。 “管好你的眼睛,烫到我了。”陆砚辞默默说了一句,转身进了房间。 他自然不会是恢复了,说实话,这双眼睛太医都言回天乏术。 无非是从小到大那样的眼神他感觉太多。悲悯、可怜、愧疚、可惜,全部凝合在一起扫到他脸上、身上。 每一次都好像要从他身体剜下一块肉才罢休。 陆砚辞不喜这样的眼神,可自己的父母也是如此模样,伴在自己身边的下人、友人无外乎如此。认为他是个易碎的瓷娃娃,又怕他何时会想不开。 其实他并不在乎,因为他生下来就是看不见的,这便是他的世界。就跟那些生下来就能看见的人一般无二。 可惜外人不这样想。他们觉得他可惜,认为他这样华贵的身份、这样精绝的才华、这样好的一张外皮,却没了眼睛。 真是可怜极了。 最初他或许还想着解释一番,久而久之,他好似亦被她们的话语腌透了,觉得自己是个另类、是个残缺的瞎子。 于是便不愿见人、不再出门,也忘了其实最开始他真的不在意。 这些年来唯一一个例外,兴许就是救下的那个女子。 一个说谎的小骗子。她光想着活命,兴许连救她的人是个瞎子都没发现。 书房的陈设经年不变一次,所有摆设都有其固定的位置,也是为了让它们的主人能靠自己寻得使用。 陆砚辞抚着袖子,从一旁拿出一只狼毫。 见世子没有呵他退下,祈泽又屁颠屁颠跟上来研墨,“主子今日还要誊字吗?” 可惜并未传来回应。 祈泽侧首望去,只见男子立于远处,垂眸不知想些什么,手上握着的狼毫不动,笔尖的墨滴掉到宣纸上,氤氲出一篇波纹状的黑。 “祈泽,墨滴是何色?” 祈泽立于远处,喉头哽住不知怎么说。 “主子,是黑色。” 陆砚辞不再多语,而是放下了毛笔,背手望于虚空中。 四岁那年,他问过同样的问题,母亲言墨迹是黑色的。 他又问黑为何色。 母亲言,他所见,即是黑。 便是墨色。 其实,他也不甚喜此色。 可无奈,还是不得已这样看了二十多年,日复一日。 察觉到身边的祈泽已经紧张到屏住呼吸,陆砚辞哂笑一声:“不过想起一桩旧事,莫要将自己憋死了。” 见世子神色并无异样,祈泽试探问道:“主子,唐小姐的事情还查么。” 话音刚落,原本还浅笑的人唇角顷刻拉平。祈泽突然想给自己一个嘴巴子,乱说些什么。 世子这么在乎二公子,反倒与那唐小姐有了些牵扯,指不定怎么懊恼呢。他这臭嘴! “是属下多言了,属下即刻便命暗中去查探的人回……” “查。” “诶?” 祈泽话语戛然而止,耳朵动了动:“您是说……查?” 陆砚辞眉梢微动,悠悠转过身来:“怎么,听不懂?” “听得懂,属下这就派人去查!” 世子好久都没这么大情绪波动了,祈泽眼神游移不定,手上磨墨速度也加快,脑袋不灵不灵转起来。 “要属下说,二公子一点男儿担当也没有。如今能因为什么莫须有的传言嫌弃那位唐小姐,日后就算唐小姐嫁进来也吃不了好……” 见自家世子竟没有打断,他胆子也大了起来:“更何况,属下早就闻言二公子有个说不得的心上人,日后定然要迎进门。” “不论怎样讲,属下瞧着这唐小姐性子软和,嫁给二公子肯定得被欺负死。” “噤声!” 祈泽见自家世子气压低了几分,顿时闭嘴。可他也分不清世子究竟是怪他诋毁二公子还是可怜唐小姐。 祈泽走了许久,陆砚辞始终立于远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夜的场景。 从山洞离去之后他先带人去了一处客栈寻了个大夫瞧。 客栈距佛寺不过几里远,消息亦接收的快。有位小姐被掳走一事早已被有心人传开。 他亦于其中听到许多风言风语。 「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被掳走,这下可完了,怎么嫁人呢」 「还嫁人?能留一条命就不错了。若能活着回来,名声与清白也没了,哪有世家会要呢?」 「不止,要是家中严苛的,兴许回来当日便给吊死或者沉塘去,左右都是一个死」 「真是可怜,亦是倒霉,怎就偏生遭遇此祸事」 …… 那些话,在陆砚辞听来,何其陌生、又何其熟悉。 他听见了,房内的唐妧自然也听了去。 可闻此,女子不过轻叹一声后自嘲道:“早已料到了的,至少捡回来一条命。” 陆砚辞重新拿起一旁的狼毫,等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写了什么字,心底波澜又起,彻底定不下来。 唐家纵使再过分,该不至于要她性命。 第5章 第5章 唐府的西北处坐落着一方窄小的院子,院门处站着一位二九芳华的女子,身姿单薄,满面病容。 不知等了多久,待瞧见由远及近的熟悉人影儿,女子蹙紧的眉眼才舒展开。“小妧。” “阿姐怎的又出来吹风?”唐妧打断她询问的话,牵着人去了里间。 院子破败,室内也简陋,没了伺候的人也就罢了,竟是连口热水都成了奢侈。 这般养病,能好才是神迹。 可女子显然顾不得旁的,迫切握住妹妹的手:“可是无事……府中之人皆传你被咳咳咳……” 原本苍白的面色竟都咳嗽到泛红,唐妧知晓这不是好事。她替阿姐拍着背,拿起旁边的茶壶:“我去烧壶热水来。” “不必,不必。”唐婉按住她的手背,自顾自灌了半杯凉水:“这些哪里该是你去做的事情?你又不是不晓得,我自出生就是这副样子……不必大惊小怪。” 可从前母亲还在时不是如此,至少有进补的药材温养着,有名医开着方子。 “阿妧,阿姐也不问了。”唐婉将她抱紧怀中,安抚着:“左右你平安回来,纵使我死掉也能瞑目,到了底下也能同夫人交代。” 唐妧僵硬着身躯不敢附和,从前她竟然没有瞧出来阿姐早已经存了死志。 唐婉的母亲不是父亲的妻妾,而是她母亲的贴身婢女,那是母亲自幼相伴而大的忠仆,却被醉酒后的唐又强逼就范,她反抗,于是被绑起来吊打…… 等到母亲将其救下的时候,那婢女整个人已经被折磨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生下孩子后便寻了个夜投井死了,后来唐婉被唐夫人抱养在了膝下。 只是唐又礼不愿承认自己身上背负着的那条人命,因此那场醉酒就成了府中人缄口莫言之事。 他不愿认唐婉这个女儿,于是唐婉就变为府中人口中不受待见的婢生子。在外人眼里也只是个奴婢而已,所以无人晓得她其实该是唐又礼的大女儿。 唐妧回抱住女子,心底发凉:“阿姐,若你死了我就去陪你。你好好活着我才要活着,母亲死后阿妧就只有你了。” “你这……唉,”唐婉没有说话,只是将眼泪逼了下去:“阿姐听你的。” 得知唐妧刚回府就来了她这里,唐婉将她送到门口处:“父亲不愿见着我,我便不去了。” “阿妧,他们说什么你应下就是,否则又免不了皮肉之苦。”她闭上眼睛,语气都有些麻木:“左右说几句,不会碍事。” “阿姐,我会请到大夫来给你医治。”唐妧蹭了蹭她的手,强颜欢笑道:“等我啊。” 唐婉默不作声望着人影远去。可她只盼望妹妹平安才好。 - 唐妧对阿姐说了谎。 唐又礼忧心那桩案子波及到他,刚至府外便马不停蹄要入宫向陛下表忠心。 可就这都不忘记命婆子押送她进祠堂去。 索幸那婆子曾受过母亲些许恩惠,容她先同阿姐报个平安。 走在路上,唐妧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这府上受到母亲恩惠的下人何其多,可到头来不都是冷眼旁观两个孩子被赶往破旧院子,整日饥一顿饱一顿不闻不问。 人走茶凉,府中下人都是看人碟下菜的好手。 在这个府上,没有了唐又礼的宠爱,她们什么都不是。就是条狗都能来踹她们一脚。 “二妹这可真是天大的福气。”身旁施施然走来一位弱柳扶风的女子,此刻微红着眼眶上前握住她手腕:“可叫姐姐忧心了许久,见你无事可真是喜……” 唐妧闻言掠过她眼尾的红意,轻声笑道:“这福气给大姐可要?” “大姐手下的婢女兴许不太懂事呢。瞧,这眼尾的胭脂都没抹开。”唐妧手指摸下一层绯红,而后又轻轻蹭到面前人素白的衣衫上。“下次可得叫林姨娘多多管教手下的婢女才是,免得叫大姐又出丑。” 唐雪凝神色微僵,琢磨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毕竟母亲塞的那个婢女如今被带去审查没有丝毫讯息传来。 为此父亲命人通传禁了母亲的足,母亲在房中摔碎了好些瓷件。 “妹妹说笑了,许是莲意这小丫头上妆时又走了神,多大点事。” 话音未落,她身后的婢女其一便惊得行礼求饶。 “是,多大点事啊。”唐妧煞有其事替面前女子抚了抚衣衫:“京中皆传大姐才貌双绝,一袭白衣不知惹多少男子倾心。” “姐姐才艺绝,心性亦高尚,是个孝心的。如今披麻戴孝得来,想必是来祭奠嫡母的?” 唐雪凝的笑意已经挂不住了。这二妹平日里不管她说什么都跟个闷葫芦一般不吭声,今日怎的嘴巴这样利、处处同她对着来。 “夫人喜静,可平日最是疼二妹。”唐雪凝几乎是咬着后牙吐露道:“二妹今日便和夫人好生叙旧吧,姐姐改日再来拜访。” “姐姐被夫子教了几年,父亲都说好。怎么如今竟学些废言呢?”唐妧扬唇退开半步:“我的母亲不疼我,也不能去疼一个外人吧。” “大姐走好,慢走不送。” 这话怎么听来怎么别扭。更别提唐雪凝今日还一身白衣,就连头上的簪花都是白不溜秋的,她就是喜欢这股仙气儿。 如今这话一出,倒是像在送她去死。 唐雪凝维持半日的温婉终于破掉碎了一地,“你不会仗着武义侯府的婚约,便以为日后能高枕无忧了吧。” “不要痴心妄想了,二妹。”唐雪盯着面前凝滞一瞬的背影,勾唇一笑:“陆二公子早已有心上人,怎么会娶你这样一个名声有损的女子?” “你这般境况最多嫁入小官家做个贱妾,恐怕还需掂量掂量人家是否在意。” “陆二公子芝兰玉树,乃是京中一等一的好郎儿。”唐雪凝走近后凑近她耳畔:“与其被羞辱,二妹不若早些求我母亲给你指一门不错的婚事嫁出去。” “讲完了吗?”唐妧淡淡瞟了她一眼:“婚事如何自有父亲定夺,还是说大姐和林姨娘能越过父亲去作主?” “你——” 可女子不欲再与之掰扯,抬步子踏入有些昏暗的祠堂,厚重的老木门被外头的婆子用力推上。 伴随着吱嘎两声慢悠悠的鸣响,女子的身影淹没在了昏暗中。 唐雪凝想不通这二妹为何突然硬气起来,但左右与那桩婚约脱不了干系。思虑至此,她眼底闪烁着暗芒:“走,去寻母亲。” 这桩婚事,她毁定了。 祠堂内的唐妧约莫能将唐雪凝的心思猜个差不多,无非便是想将她拖进泥潭永远也翻不了身。 这对母女招数千千万,最后全都在她身上使劲,上辈子唐妧便已经领教过了。 唐妧摸索着走到祠堂旁打开了那扇不算太小的窗户,外头天色渐黑,些许未散的天光透了进来,洒至女子有些茫然的面上。 “您——” 陆砚辞刚准备轻功离开,却突然被身后的祈泽扯了一袖子,一个踉跄便与那姑娘对上了面。 说对上也算不得,他不过是听见了对方的声音。 身后的祈泽感受到了自家主子一闪而过的杀气,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都言眼露杀意,可他家主子明明都看不见,为何他觉得主子想宰了他呢? 他无非是做了一个合格的下属而已! 主子得知了唐小姐的身份后便悄悄赶来,跟了一路不说又在祠堂外站了这么久,总不能真的是来听人家姑娘之间的墙角吧? 分明就是想见人却不敢动作,这种事情不就该下属长眼色吗?怎的此刻他长了眼色,主子还埋怨…… “公子可是有要事?”唐妧率先出声打破了沉默,她亦是想知晓这位向来不闻世事的兄长怎么会出现在唐家的祠堂。 着实匪夷所思了些。 被这样一问,男子指尖微蜷不知怎样去讲。就在身旁的祈泽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替他说时,唐妧叫住他们。 “公子请您先等一会,小女有东西带给您。” 这个祠堂实则并不是唐家的主祠堂,而是唐又礼为了门面与他那爱妻的身份为唐妧已故母亲专设的小祠堂,曾经是唐夫人念经的佛堂。 里头并没有所谓的灵位,经书倒是不少。自母亲故去后,唐妧一年中有半数的时光皆在这里度过,对于哪个地方有耗子藏起来的粮食比耗子本身还要清楚。 她从一旁的陈破小柜中取出来两支蜡烛点燃,举着烛台去掏一个被堵上的老鼠洞。这个老鼠洞已经算废弃,就被儿时的唐妧赌上用来藏母亲留给她的东西。 仗着外头的男子看不见,而屋内又昏黑,唐妧几乎是趴在地上去够。 母亲死后,年幼的唐妧便长了心眼,生怕娘亲留下的东西都被唐雪凝抢去,于是总随身携带一些。每次被关祠堂就藏一些,如今那偌大的老鼠洞被塞的满满当当。 唐妧忽略了一件事,纵使陆砚辞是看不见的,可祈泽的眼睛雪亮。 见着原本端庄的世家小姐如今却只能趴在地上掏老鼠洞,祈泽瞪大了眼睛心底也产生一股荒凉感。 这样的惨状怎可只他一人知晓? 于是祈泽悄默声凑近自家主子的耳朵,将内屋的情况添油加醋告诉了自家世子。 果不其然,世子爷刚听完便顿住,眉梢凝了几分。 “公子,这个给您。”唐妧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将手上的玉佩放到窗棱上。见对方没有动作她又低头看了一眼:“确实有些灰尘,我找些温水浸一浸。” “不用。”陆砚辞叫住她,好似觉得太过冷硬,又补充道:“不必予我东西。” “公子毕竟救我两次。救下小女性命不说还挽了小女名节。” 此刻两人离得极近,也不过一窗之隔。 唐妧索性伸手去拉过他的胳膊,将玉佩塞入他手心:“公子莫要推辞,这玉佩是小女母亲留下的,也是小女目前能拿出的最贵的东西。” “那些镯子钗饰于公子而言想必都不合适。” “万望公子不要嫌弃。” 陆砚辞把玩过的玉质佩饰不知几何,自然晓得这枚玉佩的材质并非顶级也是上上乘。 这样的东西于他而言兴许只是点缀,但对这样一个处境艰难的女子而言是傍身之物。就这样给了他。 他忽然觉得这枚玉佩太沉。 感受到气氛有些不对劲,唐忙补充道:“您不收小女定会良心不安。再说这样的玉佩,小女还有许多。” 骗他的,只有一块而已。 唐妧眼巴巴盯了一会儿移开视线,有点心疼。终究还是她这个二小姐太穷了。 陆砚辞攥紧了手中的玉佩,澄澈的眸子望向女子,问出了一直噎在嗓间的话:“我听闻了外头的传言。你……要嫁入武义侯府吗?” “公子,您的眼睛可真漂亮。”唐妧仿佛要被这双干净的眼睛吸进去:“落水醒来,小女便想说了。” 陆砚辞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讲,任谁突然被夸赞也硬不下心肠。 旁边的祈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正时刻为主子放风,于是便没有注意到自家主子的耳尖红了一瞬。 陆砚辞回过神来,猜到这姑娘是故意打岔扯开话题。 于是他便又问了一次:“你想嫁给陆家二公子吗?” “公子这话说的,”唐妧轻轻叹了口气:“哪里有小女决定的份。嫁不嫁无非是我父亲与侯爷说了算,我纵使不愿也没有法子不是吗?” 母亲走了后,为了活下去,她与阿姐小心翼翼了这许多年,到头来她们一个病死、一个被气死,惨兮兮的。 唐妧就恨当初没在陆景宣出门之时捅他一刀,而后同归于尽。只给他下绝嗣药还是太便宜他了。 不过叫陆景轩那般好面子且自负自大之人,成了个阉人恐怕比杀了他还难受。他又好面子,想必只能憋屈着认下唐雪凝腹中那个孩子。 想到此处,唐妧余光瞥见男子欲言又止的神情,眼底闪过一丝悔意。若是当初与她有婚约的是陆世子该有多好,至少人品上信得过……等等。 一个有些卑劣但绝对利己的念头慢慢在她心中发芽。 “其实,嫁入武义侯府也并非那般可怖。”陆砚辞不知该如何解释,他又不能向她澄清自己的身份。 二弟虽然顽劣了些,可有父亲与他看控着。唐二小姐即使嫁进来也不会受委屈,总之要比唐家好些。 他想的简单,觉得自己肯定能庇佑她几分。可若是叫唐妧听见他这话,肯定要翻个白眼。 成了婚,他再庇佑,也不可能对弟弟房里事情处处插手啊。 “公子说的对。”唐妧点头附和着:“京中皆传武义侯府的公子们都是才貌双全之人,定然玉树临风、品行端正。” 陆砚辞却突然捉住了她语间的字眼:“皆?” “公子没有听过吗?”唐妧弯唇一笑:“听闻陆家除却有位名满上京的陆二公子外,还有位玉树临风但深居简出的陆世子。” “众人都说陆二公子怎样品貌非凡,那陆大公子既然能被陛下封为世子,想必更加出色啊。” 陆砚辞木然怔在原地,动了动唇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很想驳斥回去,可他是个瞎子。听见女子这般雀跃的语气,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佳人展颜,四周都好像亮堂起来。祈泽被这位唐二小姐的容色惊了一瞬,转而望见自家愣于原地的世子,深深叹了口气。 这下真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他家世子还讳疾忌医,这些年愈发不愿意寻大夫看眼睛。主子这是该错过了多少动人的风光…… “小女虽不曾见过侯府的公子,可想来就应当是同公子这般……”她妧故意话音一转,殊不知叫窗外的二人心都提起来。 祈泽是吓了一跳,忙去看这位小姐的神色,见没有丝毫异样才松了一口气。 陆砚辞则比他镇定许多,毕竟她若是晓得自己的真实身份,便不可能与他叙言这样久。毕竟此刻她是二弟的未婚妻。 他突然察觉出自己的卑劣来,向来不屑于小人之行径的人,此刻竟然隐瞒身份在此逗留这样久。 “小女不允出门,可公子不同。公子可识得那位陆世子?”唐妧捏住自己的袖口,状似无意道:“公子品性高洁,那位传言中的陆世子想必与公子一般……” 陆砚辞再也听不下去,沉声打断她:“我是个瞎子,我们……” “公子为何这样自贬呢。”唐妧语气中没有惋惜,倒是多了几分若有若无的责怪:“目不能视又如何?可公子还是救下了小女。” “小女的父亲倒是眼神清明,不还是作了睁眼瞎看着自己女儿被推入火坑不愿意搭救。” “要我看,视人不在眼,而在心。不可视一物,又何尝不是可视万物。” 陆砚辞身后无意识攥紧的手缓缓松开,不知为何心底突然涌现出一股冲动。 时隔多年,这样的念头再次占据了他心头,他极想要看一眼面前这个女子究竟是何种模样。 “若是……若是你有选择的机会。”陆砚辞轻声开口:“你是愿意嫁给陆二公子,还是嫁予旁人?” 唐妧没想到他会这样问,脑海中闪过陆二那张恶心的面孔,她打了一个哆嗦。 “陆二公子固然优异,但据说其已有了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小女若是嫁予他,那不是棒打鸳鸯了吗?” “况且母亲在世前便只是希望小女日后能安稳舒适,不管未来夫君有何难言之隐,只要人品端正就好。” 唐妧眨眨眼睛,所以他能明白么。 陆砚辞微微点头:“好。” 这是明白还是不明白? 第6章 第6章 祈泽站在后面欲言又止。 世子自回来,已枯坐在书房半宿。 既不习字,也不作画,就板正地端坐在桌前,“盯”着那枚玉佩不做声。 可问题是自家世子又看不见,能盯出什么东西。要他讲还不如拿在手里摩挲着。好歹能摸物思人。 “祈泽,唐二小姐……生得是何模样。”陆砚辞乍一开口,发觉失礼忙道:“算了。” 可祈泽却已经侃侃而谈起来。“唐二小姐么,属下儿时念书就念得不好,因而不晓得怎样去说,但是唐二小姐确是属下这么多年来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 “京中人都传言唐大小姐才貌双全,可依着属下来看,才尚且无定论,可貌上……传言定有误会。” 陆砚辞最终还是打断了他,祈泽讲再多也无非那几句。他想象不出来。 事实上他并不知晓任何人的模样,也不知究竟何是美貌、何是丑陋。儿时母亲握着他的手去触摸自己的鼻眼,告诉他哪里是眼、哪里是耳。 于是他晓得,人都是一般的。眼耳鼻唇,是人面上的物件。只不过他是个另类,眼睛坏掉了而已。 还是头一次听人讲,他的眼睛漂亮。 祈泽言那位二小姐漂亮,不知是不是一般漂亮。 不知想到什么,陆砚辞终于取起那枚玉佩,凭借着记忆拾起旁边的狼毫。 “你替我给太子殿下送一封密信。” 祈泽接过来的时候一脸诧异,“现、现在吗?” 外头漆黑一片,已经是深夜。 “已经落日了吗?”陆砚辞脚步微顿,当即改了念头:“那就明早送去吧。” 祈泽:“是。” - 唐妧行至正厅之时,唐又礼已经在上首处坐了许久,在他的身侧就是林姨娘。穿金戴银的,很有正室派头。 “不知父亲寻女儿来所为何事?” 唐又礼一晚上在宫中受的憋屈此刻好似终于找到了发泄口:“晨昏定省乃为人子女的本分,为父回府多时为何你却匆匆来迟?!” 唐妧掠过边上唐雪凝看戏般的眼神,轻声言:“父亲说的是。不久后便是母亲的忌日,女儿彻夜为母亲抄送佛经因而才耽搁了些时辰,父亲那般爱重母亲,想必不会因此而责罚女儿吧。” 唐又礼脱口而出的话被噎住。 “父亲言晨昏定省,从前林姨娘最是敬重母亲。”唐妧轻飘飘看去:“想必母亲忌日这般重要的日子,林姨娘定然会如往年一般抄诵十本佛经为母亲祈福。” 唐又礼眉心拧起:“这事本官怎么不知?” “老爷忙于朝廷庶务,妾不想拿这些小事叨扰老爷。”林姨娘不动声色剜了唐妧一眼:“况且曾经夫人与妾有恩,抄几卷佛经罢了,不碍事。” 如今她若是不应下来就是不尊主母,应下就免不了真抄佛经。这小贱人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可林姨娘也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十卷太多了。”唐又礼沉声道:“抄两卷聊表心意即可。” 林姨娘忙软着身子行礼:“谢老爷体恤。” “可昨夜祖母方才托梦于女儿,言林姨娘抄的佛经最是好,祖母也想要呢。”唐妧不顾林姨娘僵硬的脸,笑道:“母亲与祖母生前皆好礼佛,想必见了林姨娘所抄佛经爱护极了。” 唐又礼可是个大孝子,这才想起来自己地下的老娘也爱礼佛,转头就把适才的话抛至脑后。“既如此,你便如往年般抄吧。” 林姨娘大惊:“老爷!” “怎么,不愿?”唐又礼眸中多了丝狐疑:“还是……” “怎会呢,能替夫人与老夫人抄经,妾高兴还来不及呢。”林姨娘掩下眸中冷意。 这个小贱种真是不能留了,得找个机会把她嫁得远远的,那侯府的二少夫人自然是只有自己女儿才能胜任。 唐雪凝没想到母亲竟会落二妹下风,顿时浑身不舒服。 唐妧此刻这模样,又让她想起了五岁前的日子。那时候,她这个二妹便骄矜得厉害,处处要出风头。 林姨娘收拾好心事,望向一旁沉思中的唐又礼:“老爷,那侯府的婚约……如今可如何办?” “妾只闻言侯府闹得厉害,那二公子不像是能履约的模样。” 谁又知道过几日会不会黄了。她就不信唐又礼不想搭上武义侯府这条大船。 不得不说,同床共枕这么多年。林姨娘对唐又礼的了解不说透彻到底也差不了几分。 唐又礼膝下如今女儿四个,儿子两个。最出色的女儿出自林姨娘,两个儿子亦是雪凝的亲兄弟。孰轻孰重,他分的格外清楚。 他打心底更希望这是大女儿与陆二公子的一桩婚约。左右他如今没有正妻,将林氏扶正好给两子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是他考虑许久的主意。 可侯爷又点名要寻氏的女儿。 唐又礼眉间略过躁意,望向唐妧的时候带了些许的厌烦:“明日你林姨娘亲自领你去侯府,你告知陆侯爷不愿履此婚约。” 唐雪凝闻言眼底闪过自得,果不其然爹还是会将这桩婚事给她。 见唐妧默不作声,唐又礼语气重了几分:“如今你名声有损,嫁入侯府既是叫陆家难做,亦让我唐府蒙羞。等这阵风生过去,我会安排你嫁去宜州……” “宜州?”唐妧闻言冷笑一声:“父亲也不必这样麻烦,何不直接将女儿嫁到南越去,免得碍您的眼。” “女儿嫁侯府是为难蒙羞,那谁嫁侯府是为父亲添光?”唐妧故作讶然道:“该不会是大姐吧?” “是又如何!”唐又礼用力一拍桌子:“你看看你大姐,如今成了京中才女,时刻想着为爹娘争光。” “你再看看你,草包一个也就罢了,如今却目无尊长,同父亲叫板起来!” 唐妧有时候真觉得心底疲惫,娘亲当年为何会看上这样一个东西。 “女儿为何是是草包父亲难道不知道吗?”唐妧半点不惧他:“试问父亲,娘亲死后你可曾关怀过女儿一句。女儿住的、吃的、用的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你可曾在意过?” “女儿会成这副模样,应当说林姨娘和父亲功不可没才对。” 唐又礼当即站起身来要去扇她。 林姨娘二人在他身后沾沾自喜。 可正在这时,下人冲了进来:“老爷,宫、宫宫中来人了。” 唐又礼的手顿住。 而唐妧早已经躲开退却几步,眼底满是痛色:“父亲竟然要打女儿,就因为女儿不愿意嫁到宜州去吗?” 唐又礼算是见识到了这个女儿的变脸。“本官什么时候……” “唐大人!” 唐又礼闻言望去,只见那内侍面白无须,眼角微微上挑,透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不知他已在院门口处瞧了多久。 “吴公公,有失远迎。” 唐又礼登时挂起一抹笑意走上前去。 这宫中的太监不好惹,他们虽然已经算不上什么完全男子,可却比寻常男子还要狠。 稍有不慎得罪了他们,那可真是就跟被鬼魅盯住了般。这群人,不撕下来块肉是不会罢休的。 更何况这还是太后身边的红人。 唐又礼也就在先前几次宫宴上见过这人几次,常年挂着笑眯眯的脸,叫人猜不透其心思。 且其不吃软也不吃硬,收买不了、得罪不得。 这人又为何会来他府上?难不成是太后娘娘听过雪凝的才女名声,因而要为她赐婚? “不知公公莅临府上所为……” “咱家特奉太后娘娘之命,请唐二小姐入宫说话。” 入宫说话?难不成真叫他猜了个准,太后要为雪凝赐婚?! 唐又礼沉浸在自我的欣喜中,下意识忽略掉了“二”的字眼,忙唤大女儿上前:“雪凝,快来!” 林姨娘几人是在后头本就听不太清晰。此刻得了准信,两人都喜形于色。 “快快快,凝儿,去向那位公公见礼!” 唐雪凝高昂起头颅,连个正眼都未曾分给唐妧,拿出自己最为标准的礼节上前见礼:“小女雪凝,见过公公。” 要说平日里要她对着一个阉货行礼,唐雪凝肯定嗤之以鼻。可此刻父亲都对着人如此客气,她便也压下了心底的不适感。 “嗯。”吴公公轻轻打量了她一眼,原本准备客套夸奖几句,可却突然瞄见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 起初因着太子妃娘娘夸赞而生出的些许笑意霎时一散而空。 “行了,唐二小姐跟咱家进宫吧。” “什、什么?”唐雪凝只觉得自己幻听了般,“公公可是唤错了?” 见吴公公脸上闪过不耐,唐又礼意识到出现了某些差错,忙打圆场道:“吴公公,这是臣的大女儿雪凝。并非二女儿。” 吴公公:“唐大人这是糊弄咱家呢,咱家问的是唐二小姐!” “可是公公记错了?”林姨娘走近解释道:“兴许太后娘娘唤的是府上大小姐。” 吴公公斜眼瞥了她一眼,问唐又礼:“这位可是尊夫人?不知出自哪家门户,竟是敢质疑太后娘娘的话?” 他这话一出,林姨娘顿时面色青一阵白一阵。身侧的唐雪凝也觉得颇难为情。 唐又礼梗着脖子,红着脸解释:“她是本官的贵妾。” “果不其然。”吴公公莫名其妙一句话,叫这三人都好像被从火堆里炙烤了一遍。比直接羞辱还要羞辱。 “咱家寻的是寻夫人所出的唐二小姐。”吴公公冷眼睨了面前那个大小姐一眼:“这位大小姐既不是,便莫要上赶着凑。” 若是他猜不错,这俩人一个德性,怕不是母女吧。 唐雪凝算是体会到母亲的难堪,妾生女本就是她抹不掉的屈辱,此刻竟然被一个阉货这般羞辱! 她恨不得在对这个太监千刀万剐。心底又恨又悔又多了些对林姨娘莽撞的埋怨。 恰在此时,唐又礼瞥见了远处的唐妧。“本官的二女儿也在。” 唐妧垂眸走近见礼:“见过公公。” 有了适才的前车之鉴,吴公公此刻细细打量这女子,见其眼底澄澈不曾有旁的心思,这才会心一笑。 “太后娘娘近来念及寻夫人,因命咱家请二小姐入宫一叙。” 这下唐又礼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太后娘娘压根不是因为听说了大女儿。此次恩典是沾了他亡故多年之妻的光。 他此刻只觉得脸生疼。 唐雪凝只得绞紧了手中的帕子恶狠狠盯着唐妧离去的背影。人都死了还是阴魂不散。 三人各怀鬼胎。 …… “你们夫妇二人,向来不求哀家些什么。如今你突然为了个小丫头进宫,何时有这般闲心?” 太后缓缓抿了口茶水,没好气睨了身旁笑得花枝招展的女子。“都做了太子妃了,还不端庄些!” “哎呀姑母!”太子妃蹙眉向太后撒娇:“我这整日端庄,也就在您这里能松快几分。如今您也同那帮人成一伙儿的了!” “你这孩子!” 太后叹了口气,可眼底的笑意却表明了她的受用。 这时候,有宫女来禀报。 “娘娘,吴公公将人领进宫了。此刻正在外头候着呢。” 太子妃又替太后斟了一杯茶,“姑母将人唤进来吧。近来天冷,一个小姑娘在外头容易冻坏。” 太后:“也不见你对姑母这么上心。” “这不是……诶,本来是怕您忧心的。”太子妃瞄了一眼太后的神色解释道:“不久前京外那次刺杀本是冲着太子来的,这姑娘替智儿挡了灾。” “智儿这心底属实过不去。” 她这样一说,太后面色凝重几分:“胡闹!这样大的事情你们却还瞒着我!” “待会儿太子来了哀家得好生说道说道他。” 太子妃默默缩小了自己的存在感。心想姑母训了太子应当就不会再训她了吧。 太后这边传人进殿。 太子那边却气氛有些凝滞。 良久,太子叹了口气打破僵局。“不提这事情了,言卿陪孤下盘棋。” 见对面人仍是没有回应,他肃脸道:“算你求孤一次的报酬。” 陆砚辞这才放下木简,坐到棋盘前。 “有时候孤真不知你究竟是如何想的。”太子单手摸索着下巴,捏起一枚棋子:“明明自己在意的不行,甚至一大早派人求到孤这里。孤还以为你想清楚了,没成想竟然是将人往外推。” “殿下专注棋局。” 太子冷哼一声:“到时候孤的太子妃若是真将人凑成了,你莫要来寻孤哭!” 陆砚辞觉得太子有些莫名:“殿下多虑了。” 多虑个屁!太子心底暗骂,当初说不感兴趣的是他陆言卿,最后不还是自个去查了。言不在乎的也是他,最后却求到了他这里,请太子妃给人家定门婚事。 从前他怎么没发现陆言卿这厮是个口是心非的。 既然心里在乎,管她有没有婚约、管她是不是弟媳妇,能抢来媳妇才是自己的。太子心想,当年若不是他占得先机,差些就错失太子妃。 只是此话他自然不能说。 棋盘上两厢厮杀对峙,足足半刻钟太子才决定好下棋的位置。“言卿,你输了。” 可就在此刻,外头下属突然冲到院中。太子府内的下人多稳重,很少有这般慌乱的时候。 正当太子准备呵声斥责之际,外头人顾不得喘不匀的气息禀报: “禀殿下,太子妃娘娘与唐家小姐于御花园落水了!” 太子猛地站起身来,身前的棋盘被其起身动作蹭翻都未察觉。棋子哒哒哒洒落一地。 就在太子命人备马之际,身侧一道人影闪过。竟是顾不得失礼先行疾步而出。 第7章 第7章 唐妧余光瞥见吴公公之时,心底即大致有了章程。 她本以为入宫会受到冷眼或漠视,毕竟她于京中的名声属实算不上好。 这个机会不出意外是世子替她求来的,她早已打算好的万般小心谨慎不可冲撞了贵人。 只是……为何还不等她行礼起身,太子妃娘娘就起身将她拉至身边坐下? 就连太后娘娘都是满面慈爱的模样。唐妧懵了一瞬,差些没能维持住仪态。 上辈子唐妧只在宫宴上见过这两位娘娘,那会当是五六年后了。只闻太后娘娘慈眉善目,终日于佛云殿替百姓祈福,寻常宫宴她老人家多是不会出席。 太子妃则反之,其毕竟是储君妻子,皇后经年身体孱弱。不止东宫,许多皇宫的宴会或是要务皆被皇后移交予太子妃操持。 因而唐妧见太子妃的次数要多一些,可多是行礼后远远观之。 传闻中太子妃同太子一般,都是恪守礼制、不苟言笑之人,能叫不少人望而生畏。 但此刻身边的女子笑得肆意,比几年后多了几分鲜活,半点瞧不出来什么威望与严肃。 “哀家年纪大了,就欢喜你们这般鲜活年轻的人来说说话。”太后见唐妧有些拘谨,出声安抚了两句:“莫要觉得不自在。” 太子妃亦附和着笑起来:“就是,姑母总不至于吃了咱们!” “你呀!”太后没忍住笑骂:“就知道贫嘴!” 话音一转,太后又转而问起唐妧的年岁。见这个孩子衣着单薄,连头上的钗饰亦单调贫瘠得可怜,可想而知在府上过的什么日子。 唐妧自小就懂得察言观色,知道怎样能最戳旁人痛处,自然也晓得怎样讨好贴近。 她没有刻意逢迎、但也没有故作清高,实实在在与太后聊着,没一会儿太后就打心底偏袒这孩子几分。 记起她自幼便失了母亲,太后眼底不免闪过一丝怜爱。 “十七了,也该是年纪说人家。”太后点了点头:“你父亲那儿可有什么章程?” 太子妃原本欲捏糕点的手收回来,同太后解释道:“倒是同陆家二公子有门婚约,智儿也是前些日子才听说,早些年不见侯爷提及。兴许是筠姑母那会儿定下的。” 当年武义侯府的夫人慕容筠同唐夫人寻英乃京城双殊,是乃闺中密友。后来二人皆定下婚事,不少人还为此惋惜。 但二人的关系却并未因着各自婚嫁而淡去半分,还常相约着至京郊永兴寺祈福。 后来幕容筠生产时意外离世,没过几年寻英也病逝。昔日的双殊接连枯萎,叫人唏嘘不已。 闻见太子妃的话,太后细细打量面前这孩子,眉眼间确然已能窥得其母曾经的风光。 不卑不亢,这些年没有母亲却并未长歪,这确实是能叫阿筠认可的孩子,太后眼底闪过一丝赞赏。 太子妃见太后没有旁的异色,这才放下心来。 当年筠姑母嫁人一事令姑母耿耿于怀,想必如今姑母已经能放下。 也是,人都故去这么多年,再多的埋怨与苦闷也随着时光烟消云散了。 可不等太子妃的这口气松干净,太后霎时拧紧了眉头,“同谁?陆二的婚约?” 太后抹茶的手缓了些许,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哀家也不是个愿意兜圈子的人,当年你母亲哀家亦见过,是个心善的孩子,可惜身子不好,你能长成这副模样她定然亦欢喜。” “陆家的婚事确实不错,你可是真心要嫁陆二?” 唐妧并未被太后乍然而变的神色吓到,垂眸起身:“臣女知晓这般言有些不知好歹,可臣女名声不好,若是嫁予陆二公子许是会给侯府带去污名,不久后父亲会拜访侯爷请侯爷解除这婚约……” “劳太后娘娘与太子妃娘娘为臣女劳心,实在是臣女之过。” “若是同侯府解除了婚约,你可知这京中子弟会怎样看你?”太子妃虽然就是打着这样的算盘,可听她这般自贬还是有些恼火。“他们自会以为你真的出了事情而被侯府嫌弃。” 她虽然不晓得那夜具体发生了什么,可既然太子向她打保票了就说明唐妧并未**,唐府这般上赶着求退婚属实掉价。 何止是掉价,分明是将自己女儿的脸面与名声往地上踩,这竟然是位父亲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唐妧貌似从未想到这层,脸色倏得煞白,声音也弱了几分:“臣女父亲言,会将臣女嫁给宜州一位表哥,那人品性不错,亦不会在意这些风言风语…” “真是胡闹!”太后猛拍了一下桌子,当年她曾随先帝南下微服私访。宜州是个什么地方,她还能不清楚吗? 但凡一个爱护孩子的爹,不管女儿嫡庶,都不能够把女儿放到那地方自生自灭。 “姑母喝口水,消消气。”太子妃起身为太后抚了抚背:“多大点事情啊,若是姑母真看不惯,大不了为这姑娘指一门婚事就是了?” 太后见唐妧唇色尽失还努力装作不在乎的模样,不由得想起了曾经的自己,眸色也软了几分:“哀家又不是骂你,你怕做甚?坐回来吧,这事儿太子妃说的对。哀家既碰见了便不能闻之不理。” “你可曾有何心仪之人?即便是陆二……哀家也能为你赐婚。” 太后两次提及陆二公子时神情都有些不对劲,眼底一闪而过的烦躁并不作假,唐妧将其尽收于心。 “臣女许多年不曾出府来,自然说不上什么心仪不心仪的。”唐妧迟疑一会儿后有些难为情道:“幼年时臣女母亲便同臣女言,日后夫婿无需多显贵,只人品端正、待人有礼即可。” “这倒是为难,吾一时竟也想不出个人来。”太子妃抿嘴一笑:“姑母看这样可好?过几日智儿要于太子府设赏花宴,叫唐小姐也来结交些同龄人。” “这倒是可行。”太后说了一会儿也有些乏累:“你领着这孩子出去走走吧,哀家也讨个清净。” 太子妃明白,兴许是自己提及筠姑母,又叫太后伤怀了,忙携着唐妧行礼退下。 - 太子妃自闺中时就是个闲不住的,今日不必于东宫处理庶务,面上笑意都多了几分。 “娘娘可是还有要务?”唐妧试探问道:“不若臣女先行归府……” “周遭又没有人,这样谨慎做甚?”太子妃揽过唐妧胳膊,凑近几分笑着捏捏唐妧的脸:“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都这般老成吗?” 太子妃本就因为唐妧替她挡掉一灾而心生些许歉疚与亲近之意,此刻见着她这般样子不由得想起自家那个古板又可爱的妹妹。等反应过来,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冒犯。 “我唤你阿妧如何?”太子妃轻笑道:“你这性子倒是与本宫的妹妹有几分相似。” “娘娘的妹妹自然出色,岂是——” “不要这样讲。”太子妃打断她:“阿妧不必在本宫这儿说这些客套话。女儿家都各有各的好,本宫的妹妹小脾气也不少,说起来不若你懂事。” 这时候身后的内监询问:“娘娘是回东宫还是…” “这会儿御花园的晚菊是不是开了?”太子妃拍拍唐妧的手:“引本宫与唐小姐去瞧瞧。” 唐妧自然是顺从,印象中那个太子妃的形象已经彻底从她脑海中抹除掉了。 若非掐了自己一把觉得疼痛,她还以为是处于梦中。 着实匪夷所思了些。 “本宫晓得你们姑娘家欢喜俊朗的公子哥儿,陆二确实生的不错。”太子妃便走着,话音一转:“但他年纪小些,且心性未定……” 她可没有忘记今日来的主任务,太子妃记起临行前自家夫君的嘱托,开始不动声色上眼药:“陆二年轻气盛,也不说不好,只是为人丈夫还是不够成熟的……” 毕竟先前那些丑闻,也就是陆家处理的及时,于是京中人多不明晓内幕罢了。 可她作为太子妃,已然听丈夫慨叹多次,明明一母同胞,性子怎么会差了那么多。 唐妧眨眨眼接受了太子妃的好意:“娘娘不必忧心,陆二公子当是看不上臣女的,况且对陆二公子本就无意。” “哦?”太子妃扬唇:“在姑母那儿拘谨也就罢了,这儿也没旁人,你可能同本宫透露些……” 太子妃的未尽之语皆体现于其蹭蹭亮起的眸子。 其身上原本残存的距离感刹那间被本人捏碎在原地。 唐妧抿唇一笑:“臣女听不懂娘娘在说什么。” 太子妃不死心,原本还想再问之时身后突然传来动静。 “这不是太子妃吗?怎么不好生在你那东宫办宴,跑到陛下的御花园来转悠?” 未见其人却先闻其声。 唐妧循声望去,来人一袭紫绣海棠长裙,头簪赤金钗,面若桃李、眉如远山含黛。若是忽略掉其眼底的敌意与掩下的忮忌,唐妧兴许真能诚心叹然几句。 赏美之心人皆有之,可这京城从不缺美人,皇宫也是。 能这般招摇至此的,恐怕对方当是陛下的后妃。 果不其然。 太子妃轻笑一声:“淑妃既能来,本宫何曾来不得?父皇都未说什么。” 天下谁不知道皇帝最是疼爱太子,就连带着太子妃都爱屋及乌多了几分宽容。 更何况太子妃只不过是来御花园赏个花,又不是跑太极殿去摸皇椅。 淑妃被噎了一嘴,见太子妃软硬不吃,转而盯上唐妧。 “谁家的小姐,见了本妃,难道不必行礼吗?” 唐妧并不是傻子,这个时候孰亲孰疏她分得无比清楚。 太子妃闻言一笑:“阿妧,这位是淑妃。” 唐妧这才欠身行礼:“见过淑妃娘娘。” 礼节上压根挑不出错处。 “唐小姐初次入宫中,认不得你。”太子妃悠悠笑道:“淑妃应当不至于同一个小姑娘计较吧。” 淑妃没错过太子妃言行中下意识的维护,讽刺一笑:“护得这样紧,怎么,太子妃这是要给太子后院儿添新人了?” 唐妧眉心微蹙,淑妃这话讲得也太难听了些。 “才不过几年啊,慕容智,如今你不是一样?”淑妃眉眼扫过唐妧的脸,而后嫌恶地移开:“你也老了,不亦是需新玩意儿固宠……” “淑妃!”太子妃愠怒:“言语间放干净些!” 淑妃却压根不惧,原本她正因自己的婢女爬龙床一事而气恼,此刻竟发觉慕容智其实也没比她好多少,心底顿时畅快许多。 眼见着淑妃施施然走近,唐妧下意识上前一步,却被太子妃一个眼神拦下,身后的宫女与内监亦退却半步。 此刻淑妃与太子妃不过相距半尺,一个得意张扬、一个镇定从容,但彼此之间的火花都快溢出来。 “太子妃这是做什么?”淑妃勾唇一笑:“怎么,要与本宫叙叙旧吗?” 太子妃眼睛微眯,望着她不施粉黛的脸轻笑:“淑妃这进了宫从容不少。” “什么?” 怕看见不该看的或听了去什么密辛,唐妧便退后几步站着,垂眸盯着鞋前的草。 约莫半刻钟后,她脖子酸累下意识轻扭了扭脖子,却瞥见太子妃与淑妃突然争执了起来。 而淑妃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居然推了太子妃一把。她们二人的身后恰是陛下养锦鲤的池子。 淑妃显然是慌了一瞬,但是丝毫没有喊人的念头。 唐妧意识到的时候,脚已经跑到了池塘边上。隔着围栏去抓太子妃衣袖时,整个人几乎要掀出去。 “噗通——” “快来人,太子妃娘娘落水了!” “唐小姐也落水了!” “太子妃娘娘被淑妃娘娘推下水了!” “唐小姐……” ……… 慈宁宫 “啪——” 向来温和端庄的太后难得发了次脾气,跪于下首的淑妃满面委屈:“压根不是臣妾……” “你是说,孤的太子妃自己跳了湖?” 身后传来一道裹着压抑与怒气的声音,淑妃浑身僵硬不敢去看来人。 太子先是同太后行礼,甚至不愿给淑妃半个眼神。 “太医已经请来了,祚儿你先去看看你的太子妃,此刻或许已经醒来。” 太后盘着手中的佛串沉声道:“唐家那个孩子哀家要留她在宫中小住几日。” “这事哀家已派人知会你的母后,会给智儿一个交代。” “谢皇祖母,孙儿明白。” 太子晓得,太后如此说无非是不希望自己将事情贸然闹大,毕竟如今这个淑妃正得盛宠,且孙家还动不得。 大动作行不得,也有旁的法子。 “娘娘可醒了?” 刘太医上前行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此刻已经醒了,微臣开几方安神驱寒的方子,娘娘养上些日子即可。” “另一位小姐,因呛了太多水,此刻仍昏睡着。” 太子余光瞥见跟在自己身后的人,问随行的宫人:“怎么回事?” “回殿下,那时娘娘屏退了奴婢们。唐小姐离娘娘近些,见娘娘落水时率先冲上去救娘娘。若不是唐小姐将娘娘托了几分,兴许……” 兴许此刻昏迷不醒的就是太子妃。 再严重些,或许都会没命。 太子突然明白太后为何言要留那女子小住几日。 “凡属东宫一干人等,全部杖责四十,移交东宫詹事府!” 太子淡淡望了一眼身后沉默的陆砚辞,没有说什么进了偏殿。 - “咳咳咳——” 唐妧撑着胳膊起身,才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处典雅又不失奢华的寝殿内。 “唐小姐,可有身子不适?” 唐妧侧头望去,发现是太后娘娘身边那位莫姑姑,忙掀开寝被起身:“姑姑……” “唉,唐小姐折煞奴婢了。”莫姑姑将她按住又掖好被子:“您这受了凉,太后娘娘怕您身子不适叫奴婢来看看。” “既然您醒来,先将驱寒的汤药喝了吧。” 身后的小宫女闻声端着药上前。 “冒昧问一下姑姑,”唐妧又咳嗽了好几声:“太、太子妃娘娘可好……” “娘娘早您半个时辰便醒了,此刻回了东宫。”莫姑姑将汤药端来要亲自喂她:“因你未醒,太子妃娘娘言明日来看看你。” “臣女自己来就好……”唐妧接过药一饮而尽,纵使有心理准备可还是被苦得皱紧了眉:“看、看我?” “娘娘想留您在慈宁宫小住几日。” 唐妧讶然启唇,却突然被塞进两块酸甜的蜜饯。“您……” 莫姑姑看她此刻才有了这个年纪的懵懂,笑了笑:“奴婢会派人去同唐大人知会一声。” 唐妧囫囵嚼了几下将蜜饯咽下去,急道:“能否请您派人同府上阿姐说一下……” 第8章 第8章 “咳咳咳……” 浑身像被滚烫的木炭填满了一般,唐妧感觉嗓子都要冒烟了。 入了秋的夜其实并不至严寒的地步,可唐却觉得手、脚,以及被子外的所有皮肤像是裹了层冰石。 热与冷交织,一会儿如酷暑、一会儿又成了寒冬。唐妧浑浑噩噩地爬起身来倒水,可手腕发软几乎要握不住杯子。 原本是有宫女在室内守夜的,可唐妧属实用不惯,便叫她们去了隔间休息。 睡前烧开的热水放置了半宿,此刻已经浸透凉意,咕咚两口下肚,唐妧面色才舒缓几分。 “咚咚——” 细微的声响从窗户处传来。 唐妧先是生出警惕,而后将心踏实落入腹中,这可是太后的慈宁宫,应当不至于有什么贼人。 兴许是野猫或者夜鸟。 话虽这样讲,唐妧还是拿起了茶壶,离着窗户半尺远时推开几分,自个闪到边上去。 清透的月光乍然洒至脸上,叫习惯了昏暗的眼睛半眯了起来。 可外面哪有什么猫或者鸟儿? 唐妧朝外望了望,只看见不远处的殿门外打瞌睡的小太监。 兴许是她太过多疑。 可正欲关上窗时却见窗沿上用细绳挂着一个细白小瓷瓶,随着风来微微晃动着。 唐妧解下那黑绳后迟疑一瞬,盯着那瓷瓶看了一会儿,感觉鼻间的痒意更重了才关上窗户。 莫名其妙的敲窗声,无中生有的小瓶子……里面总不会是毒药吧。 唐妧手微顿,将瓶搁置到柜子上不敢再碰,还是明日叫刘太医瞧瞧吧。 万一打开后有毒气或者毒丸怎么办,她还想活到一百岁。 - “你这孩子,自己水性都不好,却还要跳下去。”太后叹了口气:“在哀家这儿养几天,不然智儿也难安心。” 唐妧小心接过莫姑姑递上来的茶水:“臣女谢太后娘娘体恤。” 那时候她若是无动于衷,太后哪里会真的予她几分恩宠,更别提主动遣太医为阿姐瞧病。 纵使没有落水一事,唐妧也是要想法子拉近同太子妃与太后的关系。 只能说,这一次老天也是站在她这边的。 太后又同唐妧说了会话,记着她风寒未愈便叫她先回偏殿去休息。 唐妧行至偏殿的殿门口处,吩咐随行的宫女退下:“若有需要,吾再传唤你们。” 她推开了殿门,却并未抬步进去,而是握紧了手中的茶盏碎片行于拐角的位置。“哪宫的?若再不出来,本小姐咳咳咳……就喊人了!” 角落处轻挪出白色的一角,唐妧抬头望去时嗓间的痒意好似都听话地停下,手上那块碎片掉到地上也浑然未觉。 “公子!” 女孩沙哑的音色中带了几分雀跃,陆砚辞面上闪过一丝赧然。 “我随太子殿下做事,听闻你病了。” 唐妧眼底落寞一闪而过,看样子他还是不愿意透露自己的身份。 那日的话他分明就不明白,不然太子妃娘娘也不会主动为她参谋新的婚事。 这样的情愫一闪而过,再次开口唐妧已经调整好思绪:“公子原来是太子殿下得用的人么,怪不得太子妃娘娘愿对臣女的婚事上心。” 陆砚辞顿了几分,没有否认。 “嗯。” “咳咳咳……” “回殿内去吧。”他迟疑一瞬:“外头冷了些。” “那个药瓶……” “诶?那个瓷瓶原来是公子送来的?”唐妧闻言一喜:“晨早刘太医言那是驱寒的良药,有市无价……臣女还以为是梦中哪位田螺姑娘赠来的。” “没成想,竟然是田螺公子!” 唐妧说着想到什么,唤他:“您且等臣女一下。” 陆砚辞只闻见她脚步声渐渐远去,而后又缓缓及近。“这个送您。” “什么?” 唐妧下意识靠近他几分,拿着手中的物件轻触了一下他手背:“您能猜到么?” 陆砚辞指尖微颤,在那抹凉意贴上他手背之时,一个轮廓在脑海中勾勒出来。“是……砚台。” “太后娘娘赏赐了臣女好些东西,臣女见着这方砚台便想到了公子。” 见他不曾推拒,唐妧将那砚台塞入其怀中:“公子帮臣女多次,却不知该如何表示谢意。” “为何想到我?”陆砚辞指尖捏着砚边,轻轻摩挲几分:“我目不能视,这东西赠我是埋没。” “公子性子端方,同这端砚般沉稳,臣女觉着这个最合适公子。”唐妧嫣然一笑:“就是看不见又如何,放在合适的人身边纵使做个摆件也好。” “况且公子不要蒙臣女,”唐妧鼓了鼓腮帮,不服气道:“公子身上总是有股墨香气,我决计不会闻错。” 陆砚辞捏紧了手上这方砚台,唇角微弯。“谢谢,唐小姐。” 哪怕于理不合,他想收下。 不是因着他缺这样一方砚台,而是因为……她精心挑的,又觉得适合他。 “那么如今……我们算得朋友了吗?”唐妧踌躇言:“公子是否能告知名讳……哪怕姓氏也好。” “公子晓得臣女的身份,可臣女却对公子一无所知……” 陆砚辞懵了一瞬,罕见沉默。 怎么说? 告诉他自己实则是陆家的大公子,她未婚夫的兄长吗? 她会一气之下骂他是个不知廉耻的小人吧。 他不怕做小人,君子也好小人也罢,不过外人的看法。 但是不知为何缘故,他不想成为她心里的小人,不想听见她语气中有嫌恶与失望。 “不太方便吗?”唐妧语气中带了些难以察觉的失望与懊恼:“看我,公子既然是为太子殿下做事,兴许不便透露身份,那……” “言卿。”陆砚辞闭了闭眼睛:“唤我,言卿就好。” “言卿公子,”唐妧嘴里咀嚼这几个字眼:“好听的名字。” 因她这直白的夸赞,陆砚辞移过头去,只觉耳尖发烫。 “言卿公子的耳朵红红的。”女子乍然出声:“外头太冷冻的吗?” 陆砚辞顿住,不动声色嗯了一声。 唐妧:“好像更红了几分。” “回去吧。”陆砚辞有些无奈退开半步:“外头冷,回去好生休息。” 唐妧察觉出他的退让与纵容,心里的小心思更深了几分。“过几日太子妃娘娘于东宫办赏花宴,娘娘亦给了臣女请帖……我还能见到你吗?” 我还能见你吗? 陆砚辞只觉得心头溢出丝丝缕缕的甜与涩,甜意刚冒出来又被冲天的酸涩压下:“我……” 唐妧语气低落:“不能了吗?” “能。” 话音刚落,陆砚辞竟然发觉心头那块石头落了下来……手上疼麻溃散,他这才发觉,原来适才自己攥那方砚台攥得那般紧。 他于四感官何其敏锐,几乎是女子靠近的瞬间即有所察觉。 垂于身侧的那只手悄然攥紧,只感觉,她……很有礼貌地停在身前。 可问出的话却极其骇人。 “言卿公子,臣女想问。” “太子殿下会允许你们娶妻生子吗?” “如果你没有妻子。” “可否考虑一下臣女?” 陆砚辞手中的砚台差些脱落,浑身僵直得如同一根石雕,比手上那方砚台还要邦硬。 “为何要这样问……”陆砚辞垂眸望向声源处。 他晓得此刻应该退后去,应当毅然决然地拒绝了她,而后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叫她不要言这般惹人误会、误她名声之事…… 可两只脚就如同灌了石般,纹丝不动,不听脑袋的话。 哪里只是脚,陆砚辞只觉得此刻他全身上下都不听脑袋的话。 特别是那向来平静若死水的心房…… “唐小姐,日后莫要再说这般话,于你名声不好。” 唐妧略过他泛红的耳尖与微颤的唇瓣,语气中带了丝哭哑:“是臣女逾矩了,不该妄想的。给公子带来了困扰,臣女在此赔罪。” 她欠身行礼的刹那,一滴泪掉到了陆砚辞的手背,烫得那指尖缩了几分。 “不论如何,还是谢过公子……” 面前的殿门被轻轻合上,女子隐忍泪意、小心翼翼的轻音还在一股脑往他耳间钻。 陆砚辞下意识抬手摸向心脏的位置,甜味好像早就消失殆尽,只剩下辛涩了。 - 太子批复完手头上的折子,转身望向窗边发愣的人。“半个多时辰了,手中那张竹简还没有被你摸出毛刺吗?” 陆砚辞指尖停住,将竹简放到面前的桌案上:“没有。” “女子多腼腆又重名声,人家姑娘都说到那个份上了,分明就是被你救下后芳心暗许。”太子不由得絮叨一嘴:“何不应下呢?言卿你难道不……” 可惜对面人一句话将他未脱之于口的话噎了回去:“殿下听了多少?” 太子梗着脖子不承认:“孤堂堂太子,怎会干那听墙角的勾当?这都是孤派去寻你的属下不小心……” 对上陆砚辞那干净的眸子,太子后头的话再也说不出后,干巴巴道:“也没有很多。” “就从……唐小姐赠你那方端砚起。” 陆砚辞轻声一笑:“殿下好耳力。” “言卿你该不会生孤的气了吧。”太子装模作样上前一步:“算了,孤有错在先。” “你从孤这儿挑样东西走,算孤给你的赔礼。” 陆砚辞顿了一下:“臣想换样旁的。” “什么?” “太子妃娘娘赏花宴的请帖。” 第9章 第9章 “明日东宫的赏花宴,让凝儿陪你一块去。” 唐妧看着自己这个恬不知耻的父亲以及他身后得意洋洋的林姨娘,轻笑一声:“太子妃娘娘给女儿的请帖可只写明了女儿一人。” “大姐是京中才女,哪里还需蹭女儿这张帖子?” 唐雪凝面色一僵:“二妹这说的,到底是姐姐不该太过出风头,反倒不合适压了妹妹的名……” “凝儿莫要为她找补!”唐又礼瞪眼翘胡子道:“自个不争气辱没了府上的名声,如今又嫉妒姐姐的才华罢了……” 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就这样说定了,明日的宴会你随凝儿一道。否则,你也不必去了!” 唐妧眼底兴味,脱口而出的叫对面人气得半死:“现如今刘太医可还在西苑替阿姐看诊,太后娘娘疼爱女儿,太子妃娘娘传女儿一人赴宴也是她老人家点头的。” “怎么,父亲要违抗懿旨吗?” “你!” “老爷,还是算了……”林姨娘适时拉了唐又礼一把,他手上的杯盏才没飞出去。 兔子被逼急了也是会咬人的,她现如今还有个把柄在这小妮子手上,最好先把这事儿糊弄过去。 可谁料她怕什么来什么。 唐妧话音悠悠一转便到了她身上:“前两日太后娘娘身边的莫姑姑派人传话回去,还问起女儿怎的住那般破败的院子。” “知道的觉得我唐府已经穷困到这般地步,不知道的还以为父亲真如外界传言宠妾灭妻……那颗心早已经偏到南山去了呢……” 事实是一回事,可被**裸点露出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唐又礼只觉得面上火辣辣的疼,前日陛下召见时的厉言还犹在耳畔。 他这个女儿倒是“本事”大,告状都告到了太后那里去。今上又是个孝顺的,太后略微提一嘴,陛下便把他叫去御书房晾了半个时辰。 若是他再处理不好家事,官途定然会受到波及。 “明日赏花宴前,女儿要搬回娘亲的沁竹院,这事儿父亲看着办吧。”唐妧笑盈盈弯唇:“当然,父亲办不了也没事,那女儿会在太子妃娘娘那处说些什么……就不是女儿可控制的了的。” 林姨娘心一慌,忙望向唐又礼的神色:“老爷……” 那沁竹院可是她在住,当年她求了许久才得老爷首肯,也正是因为住进了那象征主母身份的院子,这些年来府里人才都把她当主子一般供起来。 若是如今被挤兑搬出去,府上下人会怎样看她?! 唐又礼好似才第一日认得这个女儿,眸中密密麻麻塞着算计和忌惮。 最后还是咬牙切齿道:“搬。” “老爷!” 林姨娘红着眼眶抹泪,遮掩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冷色。她晓得只要唐又礼决定好的事情,谁也动摇不了。 如今她也只能用旧法子…… - “你真是好算计。” 唐妧淡淡看了一眼后,挑眉:“大姐不去参加什么以诗会友,来这里做什么?” “别以为你这般便赢了,”唐雪凝再也维持不住温柔的面具,“无非就是救了太子妃一次,恩情早晚要耗光的。” “你的婚事始终拿捏在我娘的手中,武义侯府的婚事……你痴心妄想。” “姐姐次次来都是说什么婚事婚事,这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姐姐与那陆二公子两情相悦了呢。” 唐妧眉梢微凝:“瞧妹妹这嘴,二姐自诩清高、呸,高洁,怎么会作出私相授受的事情呢?” 唐雪凝恨不得把她这张嘴撕烂,可看着周遭来来往往的下人,只得愤恨离去。 身旁那两个婢女望向唐妧的时候眼睛放亮:“小姐可真是厉害。” “进去看看阿姐好些没。”唐妧嘱咐这二人:“你们要照顾好阿姐,尤其是我不在的时候。” 两个婢女无不应声。 唐妧悄摸进屋,里头人已经服了药安心睡下,此刻面上是许久不见的红润。 太子妃与淑妃的恩怨,也是她后来才知晓的,这两位都曾是太子妃的候选人,且淑妃恋慕太子。 上辈子在半年后淑妃小产,若是她不曾猜错……如今淑妃应当有了至少两个月的身孕。 陛下确实恩宠太子,连带着东宫备受瞩目,可太子如今年岁已大、兄弟不少……陛下却还不算太老。 帝王多疑,而老来之子往往会多些宠爱,谁又能保证淑妃的孩子不会是那个意外? 东宫不需要一个备受宠爱的新皇子。 在她欲挡在太子妃身前之时,太子妃拦住了她指尖轻掐在她后颈处……唐妧下意识与之对视,即发觉了她眸中的别样意味。 那场被淑妃推下水的戏码,是由太子妃一手操纵的。 至于为什么……淑妃曾经心恋太子这个理由就足矣。 太子妃不需要害死那个孩子,只需要借这样一出戏让陛下心里多一根刺。等宠爱淡去,所谓的爱屋及乌也就成了莫须有。 而唐妧的舍身救人与昏迷不醒,无疑把外界那些怀疑与疑问都压了下去。 毕竟前十七年,她唐妧不过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草包,唯一一次进宫还是应太后娘娘之令,哪里会认识太子妃呢? 如此坐实了淑妃陷害的罪名,即便后来淑妃自爆有孕,其效果也大打折扣。 太子妃无声无息间替太子铲除掉那个可能的威胁。 而唐妧,得了救下太子妃的好名声。同样,多了太后娘娘这一份筹码。 顺带……还调戏了一下某人。 说起来,不过是落一次水染了个风寒,还是她赚了。 “阿秋——” 唐妧摸了摸鼻尖,抬手将窗户关上,顺带把手中的汤药一饮而尽。 可惜这里没有莫姑姑的蜜饯。 …… 翌日 唐妧刚至赏花宴,便见着了不远处被一堆女子簇拥至一处的人。 晨早直至出门都不见唐雪凝来寻麻烦,唐妧就猜到她肯定有了旁的法子来参加宴会。 那边不知是谁看见了唐妧,皆窃窃私语起来,唐雪凝带着几人走近,面露歉意道:“相府的秦小姐相邀请,没能与妹妹共乘一辆马车……妹妹不会怪姐姐吧。” “凝儿,何必与她解释?” 旁边走来一位身姿略丰腴的女子,掠过唐妧的时候先是闪过一丝惊艳,立刻便被厌恶与鄙夷压下去。 “咱们去那边做诗去!”秦芸香拉着唐雪凝的袖子要走。 她身量重些,手上力道也克制不住。 唐雪凝只觉得这新裁的衣裳袖子里侧传来撕拉一声,心底咯噔,面上笑意勉强。“好……” 唐妧没有错过这一出戏,浅笑着送她们离去,没有丝毫脾气。“既然大姐有约,便先同秦小姐去吧。” “咱们姐妹俩说话的时候还多着。” 这下不止秦芸香,就是四周旁的几位小姐皆有些诧异望来。 不是说这位唐二小姐是个粗鄙无礼且目中无人的草包吗? 可这样看来分明行事进退有度,连面上的浅笑都丝毫不变,像是拿模子刻出来的。 她若不是装的……难不成是传言有误? 众人还想着再多确认几分,于是对唐妧的关注也多了些。 再看去……一眼,两眼…… 肤如凝脂、明媚皓齿,从前她们怎么不晓得这唐二小姐生得这般出色? “废话,人家经年不出户,你自然是不知。” 这女子正羞恼谁这般无礼,可一抬头望去,顿时哑火。 慕容晓,太子妃颇为疼爱的妹妹,她惹不起。 她正欲行礼,谁知慕容晓压根没将她放在眼中,径直走到落单的唐妧跟前。 “阿姐言你很聪慧,你可会作诗?” 她声音并未刻意收紧,因而大大咧咧了些,周遭顿时安静了几分。 有几个对唐妧印象不错的小姐突然替她捏了把汗,这位慕容小姐该不会是羞辱人来的吧 京中人谁不知唐妧是个草包,六年前那次她参加宣王妃举办的宴会,宣王妃问起时,她理直气壮言琴棋书画样样不通,被在场之人笑话了许久。 果不其然,唐妧轻轻摇首:“不会。” “臣女没有作诗的天分,却欣赏名家诗作。”唐妧不等对方眉心皱起,浅笑言:“臣女记着半年前贵府慕容公子出了一本词作。” “臣女还拿来拜读过。” “哦?”慕容晓突然来了兴致:“那你可有心仪的诗篇词赋?” 旁边几人心底腹诽,不懂就是不懂,装什么?这下子说不出话来了吧。 唐妧口中的慕容公子正是大慕容晓三岁的兄长慕容裕。 这慕容裕不愿入仕,反倒是文学造诣颇为出彩,年仅六岁时便拜了李大家为师,其诗赋就是连陛下都称赞不已。 唐妧自然没有错过周边人看热闹的眼神,嫣然一笑:“咏石篇。” 慕容晓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在:“你怎么会心仪这篇?明明旁的比这还要好。” “慕容公子所作篇篇锦绣,可世人各有所好,臣女唯觉此篇更合心意罢了。” 慕容晓耳尖泛红:“算你有眼光。” 那篇咏石是她写的,求了兄长许久才叫他夹进去,也没人晓得这是她作。 周边看热闹的人念头落空,不免有些失落。 不是说这唐小姐一无是处吗?怎么还看什么诗集? “说不定是拍着慕容小姐马屁,抱着见不得人的心思。” 唐雪凝身旁一位绿衣裳女子咬唇说着。 这场赏花宴来的多是适龄女子,太子妃便是打着撮合人的心思。 若是得了太子妃欢心,说不定还能得门不错的婚事…… 听到这女子的话,唐雪凝唇角抿下,目露担忧:“我这二妹还是太心急了……” 这无疑坐实了刚才那女子的话。 宴会上顿时人心浮动,有欣赏唐妧胆量的、自然不乏嫉妒与怨恨其与慕容小姐攀谈的。 就在这时,有宫女来请众人入席: “诸位夫人小姐请先随奴婢入席,各府的公子稍后才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