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零机械厂搞事业》 第1章 第 1 章 “姐?你醒醒啊!” 赵之凝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聚焦。 这是哪里? 临死前,她正在长江的江轮上,死死地护住稻草下藏着的那台铣床。 当敌人的轰炸机击中船舱后,冰冷的江水涌入,她跟机器一起沉入江中。 在意识消散前,她最遗憾的不是自己即将死去,而是大家拼死保护的这些机器,最终还是没能抵达大后方。 民族工业的火种,难道真的保不住了吗? “姐,你怎么了?别吓我们啊!” 稚嫩又焦急的童声打断了赵之凝的思绪,眼前是一张布满泪痕的小脸,约莫十一二岁的瘦弱男孩,正趴在她床边。 男孩身后,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梳着两根枯黄的小辫,紧紧抓着哥哥的衣角,怯生生地探出半个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盛满了依赖。 在他们的身后,墙上挂着的年历赫然写着“1980年”,窗外还隐约传来“招工了”的议论声。 赵之凝的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从嗓子里跳出来。 突然,大量不属于她的记忆涌入脑海,带来剧烈的疼痛和眩晕。 这是1980年! 原身也叫赵之凝,父亲为抢救大队的农机而牺牲,母亲不久后郁郁而终,留下了她和一对年幼的弟妹。 为了拿到抚恤金和父母留下的两间土坯房,大伯赵铁柱“好心”收留了他们姐弟三人。 然而,所谓的“照顾”,不过是把他们当成免费的劳力,住的是杂物间分出来的小隔间,吃的是残羹剩饭。大伯母李素芬刻薄吝啬,堂弟赵耀祖好吃懒做,姐弟仨没少受欺负。 原身好不容易长到了18岁,那个叫周卫华的娃娃亲未婚夫,却攀上了公社供销社副主任的女儿。 为了顺利退婚,竟设计让原身坠河并被一个二流子救起,借机毁了她的名声。退婚时,周卫华还当众羞辱:“乡下的土疙瘩,连别人一根头发都比不上!以后别来纠缠我!” 原身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今天早上。 大伯和大伯母又张罗着让她去和邻村的张屠户“相看”。那张屠户是出了名的酒鬼加暴脾气,前头老婆就是被他天天打,最后想不开上吊死的。 原身坚决不从,争执中被大伯母“不小心”推了一把,额头重重撞在门框上,昏死过去…… 再醒来,便成了她——1937年沪城利民机械厂技术专家赵之凝,在这具年轻躯体里睁开了眼。 “嘶……”额头的剧痛让她忍不住抽气,也彻底清醒过来。 “姐!吓死我了!”弟弟赵之华见状,破涕为笑,连忙用袖子胡乱擦着眼泪,又小心翼翼地去摸赵之凝撞伤的额头,“还疼不疼?” 赵之夏也凑过来,小手紧紧抓住姐姐冰凉的手指,小声叫:“姐……” 看着眼前两张充满关切和依赖的小脸,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微弱的暖意,赵之凝那颗在战火中浸泡过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 前世她是孤身一人,所有的牵挂都给了冰冷的机器。而此刻,这血脉相连的羁绊,如此真实而沉重。 她努力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牵扯到伤口有点疼:“没事了,我就是磕了一下,不疼了。” “真的?”赵之华半信半疑,但姐姐的笑容让他安心不少。赵之夏则把小脑袋靠在了姐姐的胳膊上,蹭了蹭。 赵之凝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弟弟瘦弱的肩膀,又揉了揉妹妹枯黄的头发。 她看向梳妆镜,镜中是熟悉的十八岁少女面容,一头短发整齐地梳在耳后,眉宇间却比记忆中多了几分灵动,那是前世生活在动荡岁月的自己所不曾拥有的。 40多年后的今天,战争早已远去,先辈们用生命守卫家园,用鲜血换来了和平。 曾经硝烟弥漫的战场,已化作和平安宁的家园。 曾经被铁蹄践踏过的土地,承载着沉重的历史,也焕发出全新的生机。 工厂里的机器轰鸣此起彼伏,校园再次传出朗朗读书声。 这是一个坚冰渐融、风气渐暖的时代,纵有艰难险阻,难掩朝气蓬勃。 原身对这个时代的记忆一幕幕浮现,赵之凝不由得红了眼眶。 真好啊……我们的鲜血,没有白流。 * 就在这时,房间的门被粗暴地踢开,一股劣质旱烟味混合着汗臭涌了进来。 “死丫头!装什么死!”大伯出现在门口,唾沫星子差点喷到赵之凝脸上,“张家肯出两百块彩礼是你的福分!带两个拖油瓶怎么了?前头老婆那是她自己命薄,你过去好好当媳妇,人家能打你?!” 他身后,大伯母端着个缺了口的碗,碗里居然罕见地卧着一个鸡蛋! 她堆起假笑,声音谄媚得让人起鸡皮疙瘩:“当家的说啥呢!之凝啊,你醒了就好!来,快把这碗红糖鸡蛋吃了,补补身子。 你大伯也是为你好,张屠户家三间大瓦房呢!嫁过去,总比在家挨饿强不是?你过去了,也能拉扯拉扯你弟弟不是?” 赵之凝看着那碗红糖鸡蛋。这大概是家里仅剩的一个鸡蛋了,本该是给赵耀祖补身体的“金贵”东西,现在居然端给了她?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眼前这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目的却只有一个:把她这个“赔钱货”赶紧卖个好价钱,给他们的宝贝儿子攒老婆本。 赵之凝才不管他们想什么,前世的经验告诉她,有东西不吃是傻子。 她顶着大伯母心疼得要杀人的眼神,直接跟弟弟妹妹分吃完了这碗红糖鸡蛋。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已经很久没吃过鸡蛋了,这甜滋滋的糖水,让她直观地感受到这个时代的好处。 意犹未尽地喝光了最后一滴糖水,赵之凝用衣袖擦了擦嘴巴,才慢条斯理地问道:“张家前一个老婆,是怎么死的?” 大伯母的眼神闪躲,回答起来结结巴巴的:“哎哟,那是她自己想不开。女人嘛,挨几下打就寻死觅活的,心气儿也太高了…… 你别听外头乱说,张屠户是个老实人,就是手重了点。可人家有门路,能弄到肉!你跟了他,以后说不定耀祖也能当工人,到时就能给你撑腰了!” “我不嫁。”三个字,斩钉截铁。 赵之凝站起身,把弟妹护在身后,脸上甚至还带着点冷意。 大伯母愣住了,像不认识似的看着赵之凝。眼前的人明明还是那张脸,可那眼神深得像寒潭,里面翻涌着她完全陌生的东西,让她忍不住一阵发毛。 “死丫头,由不得你!”大伯一声咆哮,油腻的手指几乎就要戳到赵之凝鼻尖,“收了张家的定钱,你就是张家的人!你敢反悔?老子打死你……” 赵之凝并不害怕:“我还没到结婚年龄,听说公社新来的马书记,是部队专业干部,眼里最揉不得沙子。 你是想为了两百块钱,去公社学习班蹲几天,还是想试试‘破坏婚姻法’这顶帽子戴起来舒不舒服?你丢得起这个人,你的金贵儿子丢得起吗?以后还想不想给他说媳妇了?” 大伯举着的手僵在半空,被“马书记”“学习班”“戴帽子”这几个词吓得有点懵。 他是听说过有结婚年龄的规定,可十里八乡都没人在意的。 这丫头片子,什么时候懂这些了?还说得有鼻子有眼? 他混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慌乱,尤其是最后那句“影响儿子说媳妇”,简直戳中了他的命门! “你……你少唬人!”大伯色厉内荏地吼道。 赵之凝看着他慌乱的神情,意识到这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货色。“是不是唬人,我现在就去公社,找马书记说道说道?正好,我这头上的伤,也请马书记评评理?” 大伯吓得脸色发青,他也就是窝里横,欺负欺负家里的老弱妇孺还成,真到了外头不过是个怕事的主。 大伯母也吓坏了,赶紧去拉大伯的胳膊,示意他不要冲动。 赵之凝警告道:“你们不惹我,我们就相安无事。真把我惹急了,我一个鬼门关前转了一圈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说完,她就牵起弟弟妹妹,大摇大摆地走出房间,大伯二人一时竟也不敢拦着。 “姐出去一趟就回来,你们先去邻居王大妈家里玩着。”她低声对弟妹说,给了他们一个安抚的眼神。 弟妹俩虽然害怕,但看着姐姐镇定自若的样子,用力点了点头。 赵之凝朝着公社走去,但并不是真的去找马书记。 她很清楚,赵铁柱两口子只是一时失了方寸,绝不会就此罢休。哪怕没有张屠户,也还有李铁匠、陈木工……等他们看到实打实的彩礼时,贪婪会让他们铤而走险的。 要想真正摆脱他们的控制,她必须找到一条出路。 红星公社供销社斑驳的墙根下,蹲着几个议论纷纷的半大青年,隐约听到什么“招工”“考试”之类的话。 赵之凝的目光扫过墙上层层叠叠的告示,“农业生产责任制”“计划生育好”“电影队放映影片节目单”…… 最终,停留在正中央一张簇新的、盖着鲜红大印的通知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这是春风机械厂的招工启事,一贴出来就在红星公社引起了轰动。 红星公社藏在山沟里,村民祖祖辈辈以务农为生,过着看天吃饭的日子。 春风机械厂是周边为数不多的工厂,福利待遇更是让人眼馋。这次竟然公开对外招工,让大家的心思都活络了起来。 靠着前世所学和原身的初中学历,赵之凝看懂了这份用简体字写成的招工启事:“18-25周岁,男女不限,初中及以上文化程度(需证明),身体健康,政审合格。”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行字:“一经录用,享受国营厂学徒工待遇,转正后享受正式工待遇”。 男女不限!国营工厂工人!月月有工资!有粮票!有保障! 这不正是她最想要的吗!真是瞌睡来了送个枕头! 赵之凝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仔细地阅读着每个字。 她已经听不见周围人们的讨论声,反而仿佛听到了前世利民机械厂的车间里,那嘈杂而充满力量的机器轰鸣声。 前世,因为老家旱涝严重,她10岁就被迫背井离乡,来到沪城当童工。纺织厂、火柴厂、染料厂、印书局……她统统都干过。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她被介绍进入了利民机械厂。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民营机械企业的技术含量普遍偏低,往往只能搞点修配。但利民机械厂不一样,它的创始人是个留洋回国的技术专家,心怀“工业救国”的梦想,为此还聚集起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海归派和大学生。 进厂后,赵之凝从临时学徒工干起,凭着吃苦耐劳的精神和对机械的独特天赋,她一步一个脚印,最终成长为独当一面的技术专家。在这个被认为只属于男人的钢铁世界中,赵之凝硬是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 然而,敌人侵略的步伐正日渐逼近。为了不让机器落于敌手,利民机械厂决定集体内迁。 冒着空袭的危险,赵之凝和工友们开始紧急拆卸机器,分批打包运走。从陆路到水路,从小木船到大轮船,他们只为了把这些机器运到大后方,为工业抗战留下火种。 可惜,眼看就要抵达终点,一颗炮弹击中了他们的轮船。赵之凝与那台铣床,遗憾地沉入长江。 如今,前世在机械厂磨炼出的热爱,正隔着时空发出强烈的共鸣。 一个清晰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成型:报名!考试!进厂! 突然,赵之凝身旁传来声音:“啧,你怎么也来了?” 循着声音看去,真是冤家路窄,原来是原身那个寡情薄幸的前未婚夫周卫华。 只见他穿着崭新的“的确良”白衬衫,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身边还站着一个烫着卷发的女孩,应该就是周卫华攀上的“高枝”——供销社副主任的女儿刘丽芳。 “你也来看招工?不是我说你……”周卫华脸上挂着虚伪的关切,上下打量她一番后摇摇头,“这机械厂招工要求可不低,又是机器又是铁的,既要体力也要脑力,哪里是你们女人能干的活儿?还是趁着丑事没传多远,找个老实人家嫁了吧。这考试,可不是你能掺和的。” 周围响起了窃窃私语和低低的嘲笑声。 这种话,赵之凝上辈子听得多了。她没有在乎,反而从原身的记忆中发现了蛛丝马迹。 她淡淡一笑,用足以让旁人听清的声音说:“我有没有能力,自有厂里判断,倒是你……” 她故意顿了顿,惹得吃瓜群众不自觉地靠近,想听得更清楚。 都是一个公社的,谁不爱听这种八卦啊! 赵之凝:“你的回城政审材料里,关于今年春天在仓库里保管的那批公社化肥的去向,写清楚了吗?要是没写清楚,记得去劳资科问问,政审材料能不能补。毕竟,这国营厂招工啊,政审可是头等大事呢。” 一瞬间,周卫华脸上的假笑凝固了,血色“唰”地褪去。 那批化肥……她怎么会知道?! 那是他为了打通回城节点,偷偷挪用了部分去打点的!这要是被捅出来…… 刘丽芳察觉到了周卫华的异样,皱眉质问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丽芳你别听她瞎说!”周卫华强装镇定,声音却有些发颤,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顾不得周围吃瓜群众的打听,一把拉住刘丽芳:“我突然想起来,家里还有事等着,我们赶紧回去吧。” 周卫华几乎是落荒而逃,背影都透着狼狈。 赵之凝收回眼神,仿佛只是看了一出无关痛痒的闹剧。 她最后看了一眼招工启事上“春风机械厂”那几个遒劲的大字,心中已有盘算。 报名!进厂!赚钱!让自己和弟妹都吃饱穿暖,享受这个和平年代的生活! 至于周卫华?好不容易拥有了和平,谁要浪费时间在这种情情爱爱的无聊事情上面! 与其琢磨怎么攀高枝、看脸色,不如自己手里有技术,兜里有工资,腰杆子才硬! 额头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大伯的威胁犹在耳边,但赵之凝心里已经有了方向,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 赵家小院。 大伯已经回过神来,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大伯母叉着腰,在狭小的堂屋里来回踱步,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白眼狼!养不熟的白眼狼!白吃白喝这些年,翅膀硬了就想飞?做梦!” 她的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两个小可怜身上。 角落里,赵之华像只护崽的小狼狗,紧紧把妹妹赵之夏护在身后。赵之夏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小手死死抓住哥哥的衣角,瘦弱的身体因为害怕而微微发颤。 只有赵耀祖大喇喇地歪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有一下没一下地啃着半根蔫黄瓜,眼神里满是幸灾乐祸的轻蔑。 “吱呀”一声,破旧的木门被赵之凝推开。 三道不怀好意的目光齐刷刷射向她。 “死丫头!还敢回来!”大伯猛地站起来,用烟杆指着她,“我告诉你,张家你是嫁定了……” “我要报名。”赵之凝直接打断了他酝酿中的咆哮,声音清晰平静,“春风机械厂招工,男女不限,我符合条件。” “招工?就凭你?放屁!”大伯唾沫横飞,“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机械厂那都是男人干的活儿!你一个丫头片子凑什么热闹?做梦去吧,给我老老实实等着张家来抬人!” “考试的事,我有办法。”赵之凝语气笃定,目光扫过一脸不以为然的赵耀祖,“要是我考上了,成了国营厂工人……” 她瞥到赵耀祖啃黄瓜的动作慢了下来:“你儿子以后在公社,是不是也算有个‘工人姐姐’?总比有个被捆着卖给个屠户的姐姐好听吧?他将来想进厂,想找对象,我这个工人姐姐的身份,多少也算点门路。” 赵耀祖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一下子坐直身体,把剩下的黄瓜一口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嚷道:“爸,她说得对啊!工人,那可是工人!多牛气!” 他脑子转得飞快,“我同学他二叔在县农机厂,他穿个工装在村里走一圈,连村长都递烟!她要是成了工人,那我……” 赵耀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穿着喇叭裤、戴着□□镜,在同伴艳羡目光中“走路带风”的样子,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兴奋的红光。 赵之凝的话,同样精准地拨动了大伯心里那杆秤。 这丫头说得有模有样的,似乎对招工很有信心。他想到自己那早死的弟弟,从小就爱折腾农机,难道赵之凝真的继承了他爸的衣钵? 要是她真的能当上工人,一个当工人的侄女,那就是会下金蛋的母鸡啊! 两百块彩礼?那是一次性的!工人的工资,那是月月有钱拿! 更何况,到时水涨船高,彩礼说不定还能要得更高,划算啊!太划算了! 等她进了厂,还可以逼着死丫头把工作转给儿子,那儿子不就高枕无忧了? 大伯心里的算盘珠子打得劈啪作响,阴沉的脸色都缓和了不少。 赵之凝将大伯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眼见火候差不多,她的话锋一转,“不过,要是我被你们逼得嫁了张家……那我就豁出去,什么都不要了!” 赵之凝的话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狠厉:“我到时就抬着我爸妈的灵位,带着弟弟妹妹去公社,让领导好好评评理!” “评什么理?”大伯母惊叫起来。 “评的理多了!我爸是为了抢救大队生产资料而牺牲的,这些年你们‘照顾’我们仨的账,是不是该好好算算?我爸妈留下的两间土胚房,又该不该由我们三个儿女继承?” 赵之凝锐利的眼神扫过他们,“你觉得,是留着个能挣钱的工人侄女划算,还是为了两百块,把到手的房子和抚恤金都吐出来,再背上个霸占孤儿家产、逼嫁侄女的名声,让你们一家在公社永远抬不起头更划算?” 这番话气得大伯的脸色煞白,大伯母也倒抽一口凉气! 抚恤金和房子,他们早已视为己有!名声更是儿子说亲的关键,万万不可生出变故! 这死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狠,这么会算计了?!这简直是掐住了他们的七寸! 第3章 第 3 章 “你……你敢!”大伯气得烟杆都在抖。 “我有什么不敢?”赵之凝上前一步,眼神决绝,“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带着弟妹,哪怕去公社门口搭窝棚,也要把该我们的要回来!听说马书记最见不得欺负孤儿寡母,您要不要试试?” 这一刻,大伯被她鱼死网破的气势彻底镇住了,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权衡。 两百块彩礼和两间房加上儿子名声……傻子都知道选哪个! 终于,他像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坐下,瓮声瓮气道:“就算你能报名,报名费家里一分没有!自己想办法!考不上,哼……” 那声冷哼,已然没了之前的底气。 “行。”赵之凝干脆利落地应下,拉着弟妹转身回到隔间。 关门时,她还隐约听到门外大伯母带着后怕的训斥:“以后少惹她!这丫头疯了!” 门内,狭小的空间里,赵之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她蹲下身,看着弟妹。赵之华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崇拜和劫后余生的兴奋:“姐!你真厉害!把大伯都镇住了!”赵之夏也紧紧地抱住姐姐的腿,小脸上终于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赵之凝揉了揉弟弟刺猬似的短发,又捏了捏妹妹软乎乎的小脸,脸上露出了穿越以来第一个真正轻松的笑容。 旋即,赵之华有点为难:“不过,姐,那报名费怎么办……”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赵之华显然是懂得赚钱不易。 “没事,别担心,姐有办法的。” 话虽如此,等哄睡了弟妹,赵之凝才开始发愁,她哪有什么办法…… 报名费八毛钱! 她摊开手,掌心空空。 这年头,八毛钱够全家吃上两天了。而原主身上,连一分钱都没有,她该去哪里找钱呢? 赵之凝躺在木板床上辗转反侧,仔细搜索原身的记忆碎片。 前世,她最擅长的就是摆弄各种机器,可现在大家都穷得叮当响,哪有什么机器让她修? 思来想去,一个地点最终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公社附近的红星砖窑厂。 那里常年需要搬砖胚的临时工,工钱日结。虽然这活又累又脏,一天下来得搬上千块,只能得两毛钱,但这已经是她能想到最快、最直接的挣钱方式。 次日,天刚蒙蒙亮,赵之凝悄悄地起身,看了一眼还在熟睡中的弟弟妹妹。 弟弟的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在梦里也担忧着姐姐;妹妹蜷缩着,像只缺乏安全感的小猫。 她轻轻替他们掖好破旧的薄被,揣上两个冷硬的红薯,掩门离去,直奔砖窑厂。 砖窑厂坐落在一块空地上,一大早已是一派喧嚣景象。 巨大的烟囱冒着滚滚浓烟,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煤烟味。简易的传送带将搅拌好的湿土碎块源源不断地送入制砖机入口,发出刺耳而持续的“嘎吱——嘎吱——”声,活像一头不堪重负的老牛在喘气。 一群光着膀子、汗流浃背的男人,正从板车上卸下小山般的砖胚。工头是个皮肤黝黑、身材敦实的中年汉子,叉着腰站在一旁,正挥舞着手臂,声嘶力竭地吆喝着指挥。 赵之凝观察了一会,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到工头旁边问道:“大哥早啊,请问您这招临时工吗?” 工头闻声转过头,上下打量着她。 只见眼前的姑娘身形纤细,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旧衣裤,额角带着一块未消的青紫,跟砖厂里正在搬砖的黝黑壮汉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的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嗤笑一声,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小丫头片子开什么玩笑,细胳膊细腿的,一阵风都能吹倒!这活儿是男人干的,搬一天砖胚,骨头都得散架!别在这儿碍事,一边儿去!” “就是!小姑娘家家的,凑什么热闹!” “回家绣花去吧!这儿不是你待的地儿!” 旁边几个正在卸砖的汉子也跟着哄笑起来,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赵之凝瞬间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但她面不改色,毫无退缩之意,只要能挣钱,别人说什么她都不在乎。 正当她想再求一求工头时,传送带那边再次发出巨大噪音,一下子吸引了她的注意。 “嘎吱——嘎吱——嘎吱——”那噪音是如此刺耳,让人听着就心烦意乱。 声音的节奏极不稳定,时快时慢,传送带的运行明显不畅,导致前端堆积的碎土越来越多,拖慢了整个上料流程,几个负责清理堆积碎土的工人正骂骂咧咧地挥着铁锹。 前世在利民机械厂,赵之凝听过太多设备“带病工作”的声音,对各种异常噪音特别敏感。 这声音……她太熟悉了!正是典型的轴承缺乏润滑导致的摩擦异响! 赵之凝听着那声音的尖锐程度和紊乱节奏,心想恐怕不只是缺油那么简单,轴承内部很可能已经磨损,甚至滚珠碎裂卡死,导致运行阻力剧增。 她紧紧盯着那台老旧的传送带,简陋的木质结构,几个承重滚轮轴承暴露在外,油污和灰尘混合着厚厚的干泥,糊在轴承座周围。 其中靠近电机驱动端的一个轴承座,肉眼可见地微微颤抖着,摩擦声正是从那里发出的! 一个大胆的念头瞬间在赵之凝的脑海中闪过! 她可能没办法搬砖,但砖窑厂还真需要她! 赵之凝再次开口,这次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大哥,我不是来搬砖的。” 工头闻言一愣,不由得发火:“啊?不搬砖?那你来干啥,逗我玩吗?” 赵之凝抬手,指向那台发出刺耳噪音的传送带:“我能帮你修机器,让它转得顺畅点,多拉点砖胚,省得大家伙儿总得清淤耽误工夫。” “啥?”工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看看赵之凝,又看看那台老旧的传送带,脸上写满了荒谬和不信任,“你?修机器?小丫头片子,别在这儿吹牛了!这破皮带是老毛病了,隔三岔五就闹罢工,厂里维修班的人都懒得来,说修好也管不了多久!” “我爸以前就是修农机的,红星公社的人都认识他。”赵之凝早已想好了说辞,搬出了原身的父亲,增加一点可信度,眼神更是带着前世技术专家的自信,“让我试试不就知道了?” 她指了指那个抖动最厉害的轴承座,“就修那个轴承。如果修不好,耽误的时间算我的,我赔您误工钱。如果修好了,您给我一块钱就成。” 一块钱? 工头心里飞快地盘算起来。 请厂里维修班的老师傅来?且不说人家还愿不愿意跑这趟,就算来了,耽误半天不说,还得递烟递茶赔笑脸,人情债比一块钱贵多了!这丫头片子口气这么大,那种自信是装也装不出来的。 万一呢?死马当活马医? 他看着赵之凝那双沉静却异常坚定的眼睛,那眼神不像是在开玩笑。再听听那越来越刺耳的噪音,想想每天堆积的砖胚…… 鬼使神差的,他一咬牙,一挥手:“行!就给你半个钟头!搞砸了立马滚蛋!耽误了生产,一块钱可不够赔!” “没问题!”赵之凝干脆应下,没再多话。 她快步走向传送带旁,蹲下身,仔细倾听着那刺耳的噪音,观察着轴承的运转状态。 前世,在物资极度匮乏的条件下,修复各种“带病工作”的设备都是家常便饭。这种因长期缺乏润滑导致的干磨甚至卡死,她再熟悉不过。 她环顾四周,目光锁定在之前就看到的一个废弃铁皮桶上。桶底积着厚厚一层黑乎乎的油泥,混杂着煤灰等杂质,这是砖窑设备日常维护时滴落的废机油和杂质沉积物。 赵之凝快步走过去,小心地将桶底那层粘稠、散发着难闻气味的油泥刮了下来。 这些混合物里含有残余的机油成分,正好有润滑的作用。在紧急情况下,这就是最好的“土制润滑脂”! 她又从旁边散落的废铁丝堆里,迅速挑拣出几根相对粗直的,走到一块平整的砖头旁,“哐哐哐”几下,用砖头小心地将铁丝砸直。 她的动作麻利,目的明确,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几个工人索性也停了下来,抱着膀子,一脸看好戏的表情,议论纷纷: “嘿,瞧她鼓捣啥呢?弄点烂泥巴就成了?” “还砸铁丝?想干啥?小姑娘给机器绣花啊?” “工头,我看这丫头就是瞎胡闹,耽误工夫!还不如等我回去,帮您找找我那在机械厂的亲戚……” 赵之凝对周遭的议论和目光置若罔闻。 她拿着砸直的铁丝走到废油桶旁,将其中一根细铁丝沾上那黑乎乎、粘稠的油泥。油泥很粘稠,不易滴落,正好能够附着在需要润滑的部位。 紧接着,她回到传送带旁,示意旁边的工人帮忙停掉机器。 传送带一停,那刺耳的噪音戛然而止,只留下电机空转的嗡鸣声,整个工地似乎都安静了一瞬。 第4章 第 4 章 赵之凝蹲下身,仔细清理掉轴承座周围的干泥污垢。她先拿起那根细铁丝,将油泥涂抹上去,让轴承干涸的缝隙和滚道润滑起来。 涂抹完一层油泥后,她将铁丝插入轴承座和滚轮轴之间,巧妙地利用铁丝的弹性和韧性,分担了轴承因磨损而承受的一部分异常压力。 这一套下来,让围观的工人眼花缭乱,都忍不住上前来看个仔细。 只见她的动作快而稳,没有丝毫多余的花哨,每个步骤都有条不紊,带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老练与沉稳。 就连见多识广的工头都惊呆了,难道……这小丫头真的有两下子? 此时,赵之凝已经完全沉浸其中,前世无数次抢修机器设备的记忆,早已深深地融入了她的灵魂。汗水顺着她清瘦的脸颊滑落,一滴滴地落在地上。 约定的半个钟还没到,赵之凝就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站了起来,“好了,启动试试吧。” “这就好了?”工头有点难以置信。 但是看到赵之凝笃定的神情,他还是将信将疑地挥手示意开机。 电机再次嗡鸣起来,传送带开始缓缓移动。 没想到的是,那令人烦躁的“嘎吱”声依然存在,甚至因为油泥尚未充分浸润,显得更加沉闷粘滞。 刚才那个嚷嚷着找机械厂亲戚的工人立刻叫嚣起来,脸上满是嘲讽:“看吧,我就说嘛!这小丫头片子懂个屁,还耽误咱们上工呢!白费劲!” 工头脸上也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也是他鬼迷心窍了,一个小丫头怎么会修机器呢? 然而,话音刚落,随着油泥在摩擦生热下逐渐融化、浸润,“嘎吱”声竟奇迹般地减弱了! 虽然还无法完全消除,但噪音明显降低了一个档次! 更重要的是,传送带的运行变得平稳顺畅了许多,不再时快时慢、卡顿不前! 碎土被均匀顺畅地送入搅拌机入口,堆积的老问题竟然真的被解决了! “嘿!神了!”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工人忍不住叫出声,使劲揉了揉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工头脸上的失望变成了惊愕,随即是狂喜! 他凑近传送带仔细听了听,又看看平稳输送的传送带。足足观察了十几分钟,他才确定,以后再也不用请个小工费力去清淤了! 围观的工人们也被惊呆了。大家都清楚,这传送带是老毛病了,请老师傅修了多少回,又是倒茶又是点烟的,才能好不容易修好用一阵子。眼前这小丫头,竟然这么轻松就修好了? “真不响了?转得顺溜了!” “这丫头……真有点东西啊!” 工头一拍大腿,震得自己都晃了一下:“行!丫头,真行!有两下子!” 工头痛快地从口袋里摸出了几张纸币,不由分说地拍到赵之凝手里,“拿着!说好的一块钱!以后这皮带再闹毛病,还找你!真管用!” “没问题!欢迎随时来红星公社三队找我!”赵之凝紧紧握住这来之不易的一块钱,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赵之凝小心地把钱放进口袋里,脚步轻快地往家里赶。 太好了! 八毛报名费有了着落,还多出两毛! 更重要的是,赵之凝意识到,即使在这个陌生的年代,她的技术依然有用武之地!她能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 * 赵之凝紧赶慢赶回到家,推开家门,弟弟妹妹却不知道跑哪去了。 一直等到夕阳西下,赵之凝都开始担心是不是黑心大伯把两个孩子卖了,才看到他们拖着脏兮兮的身体回家。 赵之凝有点生气,刚想说他们两句,赵之夏却怯生生地问道:“姐,钱……钱够了吗?” 还没等她回答,只见赵之华麻利地关上门,神秘兮兮地从破旧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小布包。他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三个汗津津、有些发黑的一分钱硬币! “姐,”赵之华的声音带着点小骄傲,又有些不好意思,“我跟小夏今天去后山沟,捡了好多蝉蜕,还挖到几棵半夏的根块!我们卖给村口收药材的王大爷了,他还给了我们三分钱!” 他献宝似的把三枚硬币捧到赵之凝面前,“姐,你先拿着!交报名费!” 赵之夏也用力点头,大眼睛里满是期盼和害怕:“姐,够不够?不够我们明天再去!我们不想你嫁给那个坏蛋!” 看着弟弟妹妹脏兮兮的小脸、汗湿的头发、被茅草划出红痕的手臂,赵之凝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蹲下身,将弟弟妹妹紧紧搂进怀里。 前世,老家接连遭逢旱涝,后来父母亲戚相继离世,她从此孤身一人。 而此刻,这血脉相连的、拼尽全力也要保护她的心意,让她倍感温暖。 “够了……”她努力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将弟弟妹妹搂得更紧,“姐有钱了!你们看!” 她掏出那叠一块钱的纸币,连同那三枚一分硬币,一起放在弟弟妹妹的手心,“咱们的钱加在一起,还多出两毛呢!姐明天就去报名,一定能考上!等我当上工人,赚了钱,就送你们去念书,给你们买猪肉买花布!咱们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 赵之华和赵之夏看着姐姐手里的钱,小脸上终于绽放出如释重负的笑容,用力地点点头:“嗯!姐最棒了!一定能当上工人的!” * 次日,春风机械厂劳资科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那张簇新的招工启事,不仅在赵之凝心里激起了汹涌的波澜,更在红星公社无数渴望跳出农门、捧上“铁饭碗”的年轻人心中点燃了希望。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太苦了,谁不想当工人吃商品粮,从此再也不用交公粮呢? 正因如此,这场招工才会如此轰动。 赵之凝兜里揣着钱,手上拿着初中毕业证,跟着队伍慢慢前行。 终于轮到她了,窗台后面,是梳着“菜花头”的李干事。 “名字,年龄,住址,学历证明。”李干事头也不抬。 赵之凝递上材料:“赵之凝,18岁,红星公社三队,这是初中毕业证。” 闻言,李干事抬起了头,目光隐晦地扫过赵之凝。 她接过那份盖着育英中学公章的毕业证,装模作样地看了看。 很快,她嘴角撇了撇,手指在毕业证上点了点:“育英中学?哼,这学校早没了!谁知道你这证是真是假?档案呢?档案拿来看看!” 这算是故意刁难了,这年头,普通社员的学历档案混乱不堪,很难轻易调取。 “同志,”赵之凝疑惑地问,“这个毕业证公章清晰,是正规学校发放。招工简章只要求提供学历证明,没有要求必须调阅原始档案。如果您对毕业证真伪有疑问,可以联系现在的红星中学查证,他们接收了原育英中学的部分档案。” “查证?说得轻巧!厂里哪有那闲工夫为你一个人跑腿?后面这么多人都等着呢!”李干事故意拔高声调,“我说你这证有问题就有问题!手续不全,不能报!”她说着就要把证推出来,眼神里带着一丝得意。 赵之凝直觉这事不对劲,但是……她为什么要为难自己? 疑惑之际,赵之凝看到了熟悉的面孔,怎么又是他! 只见周卫华从里面小办公室走出来,对着李干事说道:“表姨,忙着呢?报名的人鱼龙混杂,可得把好关,尤其是一些……名声不大好的人,可别混进来坏了咱们厂的声誉。” 他意有所指地瞟了赵之凝一眼,心里还对仓库化肥的事耿耿于怀。 那天,他被赵之凝的话吓得方寸大乱。 但是,回家后他翻来覆去地想了一晚,把整件事从头到尾复盘了一遍,很肯定自己做得干净利落,赵之凝不可能有证据,估计只是故意在诈他。 这可把他气死了。于是,他赶紧找到在春风机械厂的远方表姨,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才有了眼下的事情。 李干事拍了拍周卫华的手,笑容更盛:“卫华放心,表姨心里有数。咱们厂招工,那是要根正苗红、清清白白的!” 她转向赵之凝,语气更加不耐烦,“听见没?赶紧走!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周围议论声嗡嗡响起,不少目光带着探究落在赵之凝身上。 赵之凝不想跟旁人多费口舌,只想着怎样快点解决这个麻烦。 突然,一个略显沙哑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响起。 “什么名声不名声、声誉不声誉的?招工看的是条件和本事!” 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老师傅,不知何时站在了人群外。他花白的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袖口带着洗不掉的机油污渍,胸前戴着锤子齿轮徽章。 人群自动分开。 李干事脸色一变,挤出热情却僵硬的笑容:“孟工!您老怎么来了?没啥大事,这姑娘手续不全,毕业证存疑,也不是技校生,我按规矩办事呢。” 她心中暗暗叫苦,怎么就惹到这尊大佛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孟工没理她,径直走到窗前,翻看起赵之凝那份被推出来的毕业证,又看向赵之凝,眼神带着些审视:“你就是红星公社三队的赵之凝?” 赵之凝有点疑惑,但在原身的记忆里,并没有孟工这个人,她警惕地点头道:“是的。” 她不知道的是,那天在砖窑厂露了一手后,有人就跟在机械厂的亲戚吹嘘了此事。 后来,“红星公社有个丫头能修机器”的小道消息,七拐八拐的,不知怎的竟传到了孟工耳边。 孟工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确认什么,又转向李干事:“李干事,育英中学的毕业证,公章清晰。厂里招工简章只要求提供学历证明,并没有要求必须调阅档案。程序上,她的证件齐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难看的周卫华和额头冒汗的李干事,声音沉了下来:“至于其他捕风捉影的事情,更不该影响正常的招工报名,按流程办。” “可是孟工……”李干事还想辩解。 “需要我去劳资科找吴科长,再明确一下招工政策的具体执行标准?” 李干事顿时像被扼住了喉咙,脸涨成猪肝色,说不出一个字。 虽说她好歹也是劳资科的资深职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在孟工面前,那叫一个小巫见大巫。 作为春风厂的元老级功臣,孟工见证了春风厂发展的日日夜夜,厂里门生遍地,就连厂长见到他都要敬三分,她算哪根葱?要是真让孟工捅到吴科长那里,她这铁饭碗是没问题,但小鞋是穿定了! 李干事在心里忍不住迁怒,都怪周卫华,竟然给她整出这档子事来! 孟工不再理会他们,看向赵之凝,突然抛出了一个问题:“小姑娘,说说看,你为什么想进机械厂?” 他想听听,这个被传“有点本事”的年轻姑娘,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个提问出乎意料,排队的人都竖起了耳朵,连李干事和周卫华都忍不住看过来。 赵之凝愣了一下,她听着窗外隐约传来机器的轰鸣声,回想起前世江轮上用生命保护的铣床……无数画面在她脑海中飞快掠过。 她的眼神变得清亮:“我觉得,机器不是死的。它像人一样,有筋骨,有血脉,有脾气。你用对了方法,摸准了它的‘脉’,它就能替你干最难的活,出最精的东西。” 她甚至下意识地做了一个手势,模拟调整铣床主轴转速和进给量,这个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内在的韵律感。 “就像驯服一匹烈马,你得懂它,敬它,更要靠真本事驾驭它。它服你了,就能日行千里。咱们国家要发展,老百姓要过好日子,离不开这些铁家伙。我想把它们伺候好了,让它们多出力、出好力,我们就再也不会被欺负了。” 孟工沉默了几秒,心中仍在回味她那个模拟手势,如此精准,仿佛带着肌肉记忆。 劳资科门口,安静得只剩下远处车间传来的轰鸣。 大家还没从她的话中反应过来,赵之凝又补充道:“当然,当工人有工资、有粮票,谁不想当呢?” 这句大实话,让围观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孟工没有评论,只是简单地点了下头,但熟悉的人看到,会发现以严苛著称的孟工,此时脸上是少有的和蔼。 他转向窗口:“李干事,登记吧,按规矩来。” “是……孟工。”李干事咬着牙,铁青着脸,拿出登记表拍在窗台上。 赵之凝明白,自己是过了这一关了,她连忙感谢道:“谢谢孟工!” 孟工随意地摆摆手,离开了劳资科。 赵之凝把八毛钱递进窗口,然后拿起笔,顶着李干事的目光,在登记表上工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和信息。 顺利报名后,赵之凝站在劳资科门口,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远处车间传来的轰鸣声。 车床高速旋转的嘶鸣、铣床均匀有力的切削声、冲压机沉闷而规律的撞击……这嘈杂、有力、生机勃勃的声响,汇聚成一曲宏大而熟悉的工业交响曲。 这声音,不再是长江轮船上,敌机肆意轰炸的轰鸣声;不再是内迁路上,哀鸿遍野的痛苦呻吟。 这是安稳的、持续的、蓬勃生长的声音,是只有和平年代才能孕育出的生机与希望。 赵之凝抬起头,晚霞如火,她仿佛看到了他们用生命守护的火种,在四十多年后燃起了熊熊烈焰。 “真好啊……”她对着那片轰鸣的厂房,无声地翕动嘴唇,仿佛在与四十多年前长江上的自己隔空对话。 * 将准考证仔细折好,放进最贴身的衣袋后,赵之凝没有立刻回家,反而走近了春风机械厂的传达室。 门卫大爷老孙是个看起来面容和善,眼神里却透着精明的老头,此时正拿着大茶缸喝茶看报。 她走过去,脸上露出笑容:“大爷,打扰您了,能跟您打听个事么?” 她把刚刚花了九分钱买的一盒红满天香烟,恭敬地递了过去。 能当国营工厂门卫的大爷可不是好糊弄的,他立刻板起脸来,用审特务的眼神打量她:“干什么的!” 赵之凝被吓了一跳,只能实话实说道:“大爷,不瞒您说,我刚报了名,心里有点没底。您在这厂里年头长,见多识广,能不能跟我说说,这次招工考试……厂里是咋想的?会考些啥呀?我就想心里有个谱,好回去准备准备。” 门卫大爷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干净、态度谦逊的姑娘,严肃的表情稍微有点松动。又看着那盒红满天,烟瘾有点上头,话匣子这才打开了。 “这事儿啊,我还真知道点……”孙大爷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内部人士”的神秘,“咱们厂是三线厂,现在不是号召三线转型么,这次招工,就是为这事儿储备年轻人手!” 赵之凝一边点头听着,一边把香烟推过去,孙大爷顺势打开抽屉,香烟“吧嗒”一声就进去了。 上道! 孙大爷暗暗点头,继续说道:“所以,这次考试跟以前不一样,不直接考你具体会车还是会铣,那看啥呢?看你有没有潜力,是不是干这行的料!” 孙大爷伸出两根手指:“重点考两点:一是手上稳不稳,活儿细不细!机器这东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毛手毛脚可不行!二是脑子活不活,理解力强不强!新东西来了,得能学会、能琢磨!我估摸着啊……” 他神秘兮兮地小声说:“实操考试,多半是让加工个啥小零件,就看你装夹牢不牢,手把子稳不稳,最后做出来的东西尺寸准不准、光不光溜。说白了,就是看你的基本功和悟性!” 赵之凝听得认真,眼睛发亮。 手上稳、活儿细、尺寸准、理解力强……这不正是她苦练多年的看家本领吗! 她心中大定,这九分钱花得值了! “谢谢您!大爷,您可帮了大忙了!”赵之凝真心实意地道谢。 距离考试还有一周。 赵之凝知道,她最大的短板,是这具身体缺乏足够的实践训练。前世的技艺已经刻在灵魂里,但肌肉记忆需要被唤醒,身体的协调性和力量也需要适应。 没有工具,没有材料,更没有练习的场地,但这难不倒她。 赵之凝用剩下的一毛钱,从收废品的老头那里,淘来了几片废弃的硬质合金刀片和一块铸铁板,还软磨硬泡地让对方多送了些废铁条和废铁块。 训练从模拟铣削的基本功开始。 她先将铸铁板放好,然后把硬质合金刀片用铁丝紧紧绑在铁棍“主轴”前端。 固定好需要加工的废铁块,她双手紧握铁棍,回忆着前世操作铣床的要点:以腰身为轴心,双臂带动主轴,模仿铣刀旋转下切削的轨迹,匀速地推向被固定的工件。 刀片刮过铁块表面,发出刺耳的“嚓嚓”声。 第一下,手臂发力不均,铁块滑动;第二下,角度歪斜,铣出一个难看的斜面;第三下,用力过猛,差点把刀片崩断…… 汗水很快浸透了她的衣衫。沉重的铁棍在她手中移动,虎口被磨出了水泡,手臂、腰背的肌肉更是因长时间保持特定姿势和发力而酸痛。 但她的心神完全沉浸在模拟中,仿佛眼前真有金属被切削的铁屑飞溅。 每一次模拟“走刀”,她都全神贯注,前世对铣削技巧的深刻理解,此刻转化为对身体肌肉的极致调动。 渐渐地,那刺耳的“嚓嚓”声变得均匀、稳定起来。 一个粗糙的平面,在她手中缓慢而坚定地成形。 她的动作从生涩变得流畅,移动轨迹越来越直,手臂推送的力量趋于稳定,脚步配合也更为协调,她甚至开始尝试模拟不同角度的铣削的变化。 “还是不够稳……”赵之凝低声自语,眼中斗志更盛。 她调整了一下工件的装夹,深吸一口气,再次握紧铁棍,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模拟动作。 再过几天,她就要站上考场了。 第6章 第 6 章 这天,春风机械厂门口人头攒动。 参加考试的大多是男青年,有的三五成群低声交流,有的临急抱佛脚,还在背着知识要点。 赵之凝是人群中为数不多的女性,她拿着那张薄薄的准考证,等着进场。 “你还真的敢来考试啊?”不出所料,周卫华也来参加考试,还是穿着那身白色衬衫。 这话引起了附近几个考生的好奇。 “咦,怎么还有女的来考啊?” “怕不是来凑热闹的吧!” “怕啥?我们在技校学了那么久,也不是吃素的。” “也是,少个竞争对手也好啊,哈哈哈!” 赵之凝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完全不想搭理他们。 周卫华没有得到对方半个眼神,心里憋屈极了。以前的赵之凝虽然性子硬,但从未有过这样的眼神,仿佛自己在她眼中不过是路边的垃圾。 “安静!按顺序排队进场!”一个工作人员走了出来,拿着喇叭,大声地维持秩序。 首先进行的是理论考试,考生们纷纷进场,都集中在厂里的大礼堂。 试卷发下,赵之凝先简单地浏览了一下,题目涵盖了基础数学、机械制图识图、金属材料常识、安全操作规程以及几道简单的铣削工艺分析题。 她心里松了一口气,幸好前世在印书局和机械厂埋头苦学,加上原身本来的初中文化底子,这些题目难不倒她。 赵之凝拿起笔开始作答,笔尖在粗糙的草稿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周卫华就坐在她身后两排,偷偷瞟了一眼她的卷面,顿时瞪大了眼睛! 这么难的题目,她怎么可以答得这么快?而且看样子,不像是瞎写的啊! 周卫华本就没有基础,不过是仗着有个表姨在厂里,自恃有了靠山,备考也没多用心,这会儿焦躁得直挠头。 赵之凝才不管对方心里这么多弯弯绕绕,很轻松就完成了笔试,随后跟着大家涌向实操考场。 实操考场设在机加工车间一角,十几台老式机床已准备就绪,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味。 由于机床数量有限,考生被分成了若干组,赵之凝和周卫华恰好在同一组。 赵之凝站在分配给她的工位前,镇定自若地看向工作台面:一块未经加工的圆柱形铸铁毛坯、一把游标卡尺、一套简易工具、几块不同厚度的垫铁以及一张考题图纸。 她忍不住用手抚摸着机床,找到了熟悉的感觉,好久不见,我的老伙计们。 评委席上坐着几位神情严肃的师傅,孟工赫然在列,他坐在中间偏左的位置,还是穿着那身蓝色工装。 他的目光扫过进入考场的考生,当看到赵之凝时,眼神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并无特别表情,仿佛只是确认一个编号。 很快,实操考试的题目公布了,要求考生根据图纸,利用机床加工一个简易滑动轴承的轴瓦毛坯,内孔圆度、尺寸公差及表面粗糙度要符合标准。 题目一出,不少考生脸色凝重。 这题目看似基础,却暗藏玄机。 轴承,是工程机械装备的“心脏”,其精度直接决定设备性能和寿命。 要加工出一个合格的轴瓦内圈,需要装夹稳固、进刀均匀、手感细腻,这都是考验一个人是否具备成为优秀机械工人的“胚子”:手稳、心细、懂原理、会应变。 主考官一声令下:“开始!” 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翻图纸声和叹息声,赵之凝都不甚在意。她拿起图纸,大脑飞速运转,前世的经验被调动起来,构思着最稳妥高效的加工方案。 站在相邻工位的周卫华,以为她被实操试题难住了,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也开始了自己的操作。 他将毛坯往平口钳里一塞,再垫了块厚垫铁,就开始用力拧紧。毛坯在钳口里发出难听的“嘎吱”声,他却没注意到受力不均,已经让毛坯微微变形。 另一边,赵之凝终于拿起了游标卡尺,测量起了毛坯的原始尺寸,并迅速计算着加工余量。紧接着,她拿起垫铁,没有其他人那样急于求成,反而选择了适当的组合,搭建起一个稳固的支撑面。 固定好毛坯后,她再次用卡尺复测了装夹后的位置。确认无误,她开始带动铣刀切入毛坯,手臂有节奏地进行推送。 “嗤——”铣刀切入铸铁,发出沉稳有力的切削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有的考生因为装夹不稳,工件震动导致崩刀或尺寸超差,懊恼不已;有的考生因为进给不均,铣削表面留下难看的纹路,急得满头大汗。 只有赵之凝的工位前,始终保持着一种高效的稳定。 评委席上,孟工抱臂而立,花白的眉头习惯性微蹙,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考场。 他的视线在周卫华那边停留片刻,看到那装夹不稳的毛坯以及周卫华颤抖的手,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这种浮躁心理和基本功的缺失,在行家眼里无所遁形。 当他的目光移到赵之凝的工位时,眼神骤然一凝。 那稳定的装夹、流畅精准的走刀、均匀排出的铁屑形态……特别是她操作时那种全神贯注、仿佛与手中工具融为一体的状态,让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甚至看到了某些老师傅才有的那种“人机合一”的雏形。 “有点意思……”孟工低声自语,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牢牢锁定了赵之凝的动作。 旁边几位评委也注意到了孟工的关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也露出了惊讶和赞许的神色。 这姑娘的手,太稳了!活儿,太细了! 反观周卫华,他的麻烦才刚刚开始。由于初始装夹草率,毛坯在切削力作用下开始轻微晃动,他加工的端面出现了明显的波纹和倾斜。 他急得满头大汗,偏偏今天又爱美,穿了件修身的白衬衫,汗湿了之后行动特别不方便。他试图压住晃动的毛坯,结果手一抖,刀具角度一偏,在即将成型的端面上划出一道刺眼的深痕! “该死!”周卫华低咒一声,脸色变得难看。 这道深痕意味着尺寸超差,表面粗糙度也毁了。他慌乱地试图补救,但越急越错,动作变形得厉害,铁屑开始崩溅,发出刺耳的噪音。 评委们听到后,都忍不住皱眉,这水平也太差了吧! 另一边,赵之凝已经完成了第一个端面的精铣,表面光洁平整。她松开夹具,小心地卸下毛坯,翻转,重新装夹。 动作依旧一丝不苟,复测,找正,固定,然后开始加工另一端面。 她的节奏稳定得可怕,就像一台精密的机器。 评委席上,孟工的眼神就没有离开过,一直观察着赵之凝的一举一动。 “时间到!请各位考生停止操作!”主考官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组考生停下动作,有人如释重负,有人垂头丧气。 工作人员开始逐一收取加工件和测量评分。 周卫华看着自己那个明显不及格的废品,面如死灰,连看都不敢看评委席一眼,更没心思再挑衅赵之凝了。 在一众工件中,赵之凝的工件两端面平行度极高,内孔虽然只是粗加工,但圆度良好,尺寸在公差范围内。最重要的是,加工面均匀细腻,显示出超越常人的手感和控制力。 孟工拿起赵之凝的工件,用卡尺仔细测量,几个重要尺寸全部稳稳落在±0.05mm的公差带内,甚至逼近了公差中值! 他用手摩挲着光滑的加工面,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其他几位评委也忍不住连连称赞,在下一组考生还没登场前,就已经在评分表上写下了高分。 * 三天后,春风机械厂大门外,红榜高高张贴。 赵之凝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录取名单中! 而周卫华的名字,连个影儿都没有。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飞遍了整个红星公社。 赵家那个破败的小院,前所未有地热闹了起来。 邻居们带着羡慕和好奇前来道贺,再也没人提起那桩落水的“小事”,更没有人不长眼地提起退婚,反而七嘴八舌地议论起工人、商品粮、铁饭碗之类的话题。 大伯叼着旱烟,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他洋洋得意地吹嘘着:“我弟打小就懂得怎么折腾机器,我早就知道,他的女儿也是块料!别人都说我傻,净养拖油瓶,但一想到我弟,我怎么能忍心不管呢?” 邻居都知道赵家平时如何对待三个孩子,心里暗暗翻着白眼,嘴上却依旧道着喜。 赵之华和赵之夏更是高兴得又蹦又跳,小脸兴奋得通红。 “姐!你真的考上了!你是工人了!”赵之华激动地挥舞着小拳头,赵之夏紧紧抱着姐姐的腿,大眼睛里全是崇拜的星星。 赵之凝看着弟妹的笑脸,心中暖流涌动,头脑却异常清醒。 第二天,天还未亮,赵之凝就悄悄起身。 她揣着录取通知书和身份证明,避开堂屋鼾声如雷的大伯,径直赶往公社大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第7章 第 7 章 谁料,就在她离开后不久,赵家小院的门被“砰砰砰”地敲响了。 大伯被吵醒,披上衣服,骂骂咧咧地起身开门,却发现门外站着的是之前谈过婚约的张屠户。 他满脸横肉,手里提着两瓶廉价白酒,胳膊下还夹着一块肥得流油的五花肉。 “赵叔!大喜事,恭喜啊!”张屠户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脸上的横肉堆着笑,“听说咱们之凝考上国营厂了?啧啧,国营工人!这可是金凤凰啊!我老张家有福气,以后咱们一定孝顺您!” 大伯一愣,看着那块肥肉和两瓶白酒,贪婪的本性立刻占了上风,哪里还顾得上赵之凝的警告。 他立刻堆起假笑:“小张啊,这么早,快请进!你看你,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呀……” 话虽如此,他却手快地抢过了肥肉,“不过嘛,你也知道,现在她的身份不一样了,这工人身份多金贵?以前那两百块彩礼……是不是太寒碜了?配不上咱家工人闺女的身份啊!” 张屠户来之前就猜到,这老狐狸绝对会坐地起价! 但是,没想到他这么不要脸,连铺垫都没一句,开口就谈钱了! 张屠户在心里骂了千百遍,但脸上的笑容更加诚恳了:“那是!那是!赵叔您放心,咱老张家不是不懂事的人。之凝现在是工人了,您说个数,只要咱家拿得出,绝不含糊!以后她进了门,保管享福!我那两个娃,也正好缺个有本事的娘管教!” 这话里话外,已经开始幻想,等赵之凝过门后,既能挣工资又能当免费保姆,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大伯也不藏着掖着了,伸出五根手指,笑着晃了晃:“这个数!五百!少一个子儿都不行!你想想,一个能月月拿工资的媳妇,五百块,值!” 张屠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五百块?! 这在八十年代的农村绝对是巨款! 你怎么不去抢?! 但是,他想到赵之凝那工人身份带来的好处,想到能把这个金疙瘩抱回家里,心一横,咬咬牙:“行!五百就五百!赵叔爽快!咱们就这么定了,我这就回去凑钱,马上就带钱来!” 说完,他生怕赵铁柱反悔似的,放下两瓶白酒,急匆匆就走了。 大伯看着张屠户的背影,得意地掂量着那刀肥肉,仿佛五百块已经到手。 至于赵之凝不愿意? 哼,他就不信,等生米煮成熟饭了,她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 公社大院,气氛却截然不同。 赵之凝站在户籍办公室窗口,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窗口后面,戴着老花镜的办事员老吴,正慢悠悠地翻着她的材料,手指在“户主赵铁柱”那一栏敲了敲:“迁户口?那得有户主同意,签了字、按了手印的同意书才行。没有这个,不合规矩,办不了。” “吴叔,”赵之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政策我了解过,年满十八周岁,有独立生活来源和固定住所,可以申请分户或迁移户口。我有工作单位的接收证明,为什么非要户主同意?” “规定就是规定。”老吴推了推老花镜,终于抬眼看她,眼神里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淡,“你说你考上厂子了?谁知道能不能转正?再说了,你一个小姑娘,没爹没妈的,户口迁出来,万一出点啥事,谁负责?还是得户主点头才行!回去吧,把手续弄齐了再来。” 赵之凝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快速思考着应对的方法。 她很清楚,要想真正地脱离赵家的控制,必须把户口迁出来,落到春风机械厂的集体户上。不然大伯永远拿着户口本卡她脖子,到时别说是工资了,就算是口粮都得被控制。 突然,一阵嘈杂的议论声,从隔壁的公社书记办公室传来。 “马书记!您说这可咋整?”办公室里,三队队长王大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声音甚至都带着点哭腔,“眼看着就要秋收了,这铁牛偏偏在这节骨眼上趴窝了,全公社的粮食都得泡汤啊!” “是啊,马书记!最近农忙,县农机站的人最快也得五天后才能来!可这雨看着就要下来了!”另一个声音也充满焦虑。 马书记的声音沉稳中透着凝重:“老王,你们别急,再想想办法,联系周边大队和公社借调了吗?” “问了!都忙着自家秋收呢!哪有闲机器和人手!”王队长急得直跺脚,“这铁牛是咱们公社的顶梁柱,偏偏在最要命的时候掉链子!大队里的老李头拆开看了,说里头的滚针轴承怕是给打坏了,他也没辙!” 拖拉机?滚针轴承坏了? 赵之凝心头一跳! 言语间,马书记和王队长等人已经一脸愁容地从办公室走了出来,正好看到站在户籍办门口、脸色同样凝重的赵之凝。 王队长是看着赵之凝长大的,心里正愁着无人诉苦,顺口就冲她抱怨了一句:“唉,之凝丫头,你说这叫什么事!秋收要来了,铁牛坏了,这不是要人命吗!” 电光火石间,赵之凝马上就意识到,这个机会必须抓住! 她迎着马书记和王队长,上前一步:“马书记,王队长,那铁牛……拖拉机坏在哪儿了?能让我看看吗?” 所有人都愣住了。 马书记身穿旧军装,一张国字脸,显得很严肃,他锐利的目光审视着她:“你?会修拖拉机?” “我爸以前就是队里修农机的,我跟他学过点。”赵之凝再次搬出原身父亲的身份,只是前世的拖拉机并不多见,她没敢把话说得太满,“刚才听王队长说可是齿轮打坏了?能不能让我看看具体状况?也许可以试试。” 她的主动请缨,让绝望中的王队长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对对对!她爸以前是摆弄机器的好手!哎,最近听说你被春风机械厂录取了?丫头,你是真懂拖拉机吗?快,快去看看!” 他顾不上多想,就想拉着赵之凝去公社大院后面停拖拉机的空地看看。 马书记眉头紧锁,但看着王队长急火攻心的样子,再看看赵之凝那不像是在开玩笑的表情,只能点头道:“行,去看看吧!” 空地中央,一台沾满泥污的拖拉机就趴在那里。 这是赵之凝第一次亲眼看到拖拉机,她太清楚拖拉机对于农民的重要性了。 可惜,前世整个国家能用于农业的拖拉机都屈指可数,加上自己早早离开老家了,就更少机会能遇到了。 不过,机器的原理大致是相通的。 赵之凝二话不说,俯下身来,凑近查看,时不时轻轻敲击,听听发出的声响。 “怎么样?丫头,能修吗?”王队长紧张地问,声音都在发颤。 “王队长,让我再看看。”赵之凝一时半会也拿不准,继续观察着,心中不断回想起前世见过的各种机器故障。 大家都不敢再催她,直到她站起身来说:“我初步判断,估计是主离合器轴的滚针轴承磨损了,必须更换才行。” “对对对!老李头也是这么说的!”王队长惊讶于她这么快就找到原因,但刚提起来的心又沉了下去。“可这种轴承很少用到,县里都未必有备件,我们等不起啊!” 这款拖拉机的主离合器轴上,有两盘带冲压外圈而无内圈的滚针轴承94908,只有在主离合器分离时才相对转动,使用寿命比较长,这也导致了严重磨损后,往往很难买到备件。【1】 “我觉得,如果要应急的话,也不是不行……”赵之凝快速想着对策,“我想办法弄个代替的,应该能勉强撑完秋收。不过……” 这个停顿,让前来看热闹的老吴心中“咯噔”一下,她该不会是想以此来要挟先办户口吧? 幸好,赵之凝的要求非常简单:“我需要用到专用的工具,还有自制的几样小东西,得回家去拿,你们等我一下。” “真的?!”马书记和王队长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这真是好消息啊!只要拖拉机能撑完秋收,就是天大的胜利! “快去快回!”马书记当机立断,“老王,你在这守着。小赵同志,你赶紧去拿工具,需要人帮忙吗?” “不用,我家不远,很快就能回来。”赵之凝说完,转身就冲出公社大院,朝着家的方向跑去。 赵家小院。 张屠户果然很快就取来了五百块钱,厚厚的五沓十元大钞,用红纸包裹着,就放在赵家那张破桌子上。 大伯和大伯母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叠钱,连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人呢?!死丫头还没回来?”大伯等得不耐烦了,脸上戾气浮现。 大伯母气道:“谁知道死哪去了?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 终于,赵之凝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额头上满是汗。 堂屋里,张屠户和大伯早已等候多时。 当她看到桌上的肥肉、白酒和一摞钱时,瞬间就反应了过来。 “姐!快跑!”弟弟妹妹在角落里吓得发抖,看到赵之凝后急得大喊了出来。 【1】引用自《农业机械资料》1976第3期《使用、维修铁牛-55拖拉机的几点体会》,作者:薛开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 第8章 第 8 章 “好!回来得正好!”张屠户还是第一次见赵之凝,虽然身材是干瘪了点,看着就不是好生养的样子,但她举手投足间透露出的独特气质,不由得让人眼前一亮。 他油腻的大手朝她抓来,“媳妇儿,跟我回家!你大伯收了我的彩礼了!五百块!以后你就是我张家的人!” “滚开!”赵之凝用力地拍开张屠户的猪手,一个箭步冲到弟妹身前,将他们牢牢护在身后。 她生气地骂道:“赵铁柱!这是你干的好事?你是不是忘了我说过的话!” “反了你了!敢直呼老子名字!”赵铁柱被她的眼神看得心头一虚,随即恼羞成怒,抄起墙角的烧火棍。 “老子是你大伯,你的婚事我说了算!由不得你!张家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五百块彩礼!够给你弟弟盖间新房了!”他挥舞着棍子逼过来。 大伯母也趁机帮腔:“就是!你别不识抬举,嫁过去吃香喝辣,还能帮衬家里!” “帮衬?”赵之凝怒极反笑,指着那摞钱,“是用卖我的钱,给你们那废物儿子攒老婆本吧?做梦!这钱,谁拿的谁嫁!我不嫁!我的事,我自己做主!” “不嫁?休想!”张屠户也彻底撕破了脸,狞笑着再次扑上来,“老子钱都给了,人今天必须带走!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一手抓向赵之凝的肩膀,另一只手去扯她身后的赵之夏! “啊——!”赵之夏被吓得尖叫。 “放开我妹妹!”赵之华像小狼一样扑上去,咬住了张屠户的手腕。 “找死!”张屠户吃痛,凶性大发,一巴掌狠狠扇在赵之华脸上!赵之华被打得一个趔趄,嘴角立刻渗出血丝! “混蛋!”赵之凝的怒火直冲天灵盖!什么理智,什么计划,统统被抛到脑后! 她抄起手边一把用来拨火的小铁钳,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张屠户抓向妹妹的那只胳膊! “嗷——!”张屠户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小贱人!你敢动手!”赵铁柱见状,眼睛都红了,抡起烧火棍就要向赵之凝头上砸去,“老子今天不打死你个赔钱货!” 赵之凝立刻身手敏捷地躲开,让赵铁柱扑了个空。 赵铁柱气急败坏,竟然开始追着她打! “住手!!!”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口轰然响起! 马书记、王队长还有两个闻讯赶来的公社干部,正站在大开的院门口。 他们久久没等到赵之凝,心里着急就直接找了过来,没想到竟撞见这种场面! 院子里一片狼藉,这一边,赵铁柱正举着棍子,张屠户捂着手臂在惨叫。 另一边,赵之华被打得嘴角流血,赵之夏吓得瑟瑟发抖,只有赵之凝依旧站得笔挺。 马书记和王队长看到桌上的一叠钱和酒肉,电光火石间,就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马、马书记?!王队长!”赵铁柱和张屠户看到突然出现的公社领导和身后高大的干事,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吓得魂飞魄散。 赵铁柱反应过来,慌忙扔下烧火棍,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马书记,王队长……误会,都是误会!我们在商量孩子婚事呢,这丫头年轻不懂事……” “商量婚事?”王队长气得要死,踹了他一脚。他是知道赵家的腌臜事的,只是三个孩子确实没人养,平日里只要赵铁柱做得不太过分,队里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没想到这节骨眼上,还当着公社领导的面,赵铁柱竟然干出这种事。 王队长怒斥道:“用烧火棍商量?把孩子打得嘴角流血商量?赵铁柱!你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殴打妇女儿童,还想搞包办婚姻,收受巨额彩礼?你是想当旧社会的地主老财?你眼里还有没有国法,是不是想去蹲大牢!” “王队长!冤枉啊!”李素芬被一句“地主老财”吓得一激灵,赶紧扑过来试图辩解,“我们是为她好!张屠户家条件好,丫头嫁过去是享福……” “闭嘴!”一直沉默的马书记,突然一声厉喝,吓得李素芬倒退一步。 他的脸上带着不怒自威的神情,终于让人想起这人是上过战场,在刀口舔过血的。 “张福生,”他平静地喊了一声张屠户的全名,就让他汗毛直立,“你知道我抽屉里有多少封关于你的举报信吗?” 张屠户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没……没有的事!马书记,您别听人瞎说……” “瞎说?”马书记轻笑一声,“五队的妇女主任去你家多少次了?前头老婆怎么死的,你自己心里没数?还有,前几天你是不是低价收了一头病死猪,偷偷掺到好肉里卖了? 你肉摊上强买强卖、短斤缺两、以次充好的事,别以为没人举报!本来等忙完秋收后再腾出手来收拾你!你倒好,还敢顶风作案!” 张屠户听到马书记竟然掌握了他这么多见不得光的勾当,顿时吓得魂飞天外,腿一软就跪倒在地,冷汗如雨下:“马书记!我……我糊涂!我再也不敢了!婚事作废!作废!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马书记不再理会面如死灰的张屠户,转向赵铁柱:“还有你,赵铁柱,你真当你干的那些勾当没人知道?你弟弟是为了生产队而牺牲的,公社发的抚恤金,还有他们父母留下的两间房,这些年,你克扣了多少? 你是怎么对待你弟弟留下的这三个孩子的?现在为了钱,还要把亲侄女卖给一个打死老婆的屠夫!你对得起你弟弟吗!” 马书记的话,把赵铁柱的脸面狠狠地剜了下来。他侵吞抚恤金、苛待侄子侄女的事,虽然大家心知肚明,但从未被如此**裸地当众揭穿! 赵铁柱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冷汗涔涔而下。 他知道,完了!彻底完了! 马书记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证据确凿之下,他绝对跑不了! “马书记!饶命啊!我们糊涂!我们错了!”李素芬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瘫倒在地求饶。 平时耀武扬威的赵耀祖,此刻努力把自己缩在墙角,脸色惨白,吓得大气不敢出。他没想到,他爹娘干的这些事,竟然会招来公社书记和大队队长!这让他以后还怎么在公社混? “小陈,小李!”马书记厉声对两名干事吩咐道,“立刻去派出所!请张所长带人过来,把赵铁柱、张福生给我带走!买卖人口、暴力伤人、贩卖病死猪肉,桩桩件件,都要查个水落石出!” “是!”两名干事应声,一人守着大门,另一人转身去请人。 “马书记饶命啊!饶命啊!”赵铁柱和张屠户听到这话,终于知道要完蛋了。这年头,能私了的都私了,谁愿意跟派出所沾上点关系啊! 二人瘫在地上,彻底吓破了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只不过是一桩婚事,竟会引火烧身,把老底都掀了出来,甚至可能面临牢狱之灾! 李素芬和赵耀祖同样吓得半死,一句话都不敢说。 直到这时,赵之凝紧绷的身体才终于松懈下来。 她蹲下身,紧紧抱住还在发抖的赵之夏,又查看了赵之华红肿的脸颊和渗血的嘴角:“小华,疼不疼?姐在,没事了……” 赵之华忍着痛,勉强咧嘴笑道:“姐,我不疼,别担心,过两天就好了。” 马书记看着这姐弟三人,沉声道:“赵之凝同志,让你和弟弟妹妹受委屈了!你放心,公社一定会为你做主!老吴刚跟我说过了,你的户口迁移手续,我亲自督办! 等粮食局的证明和公安局的准迁证下来,马上就能迁到机械厂集体户。你也成年了,从今以后,你和你弟妹的事,你们自己做主,谁也干涉不了!” “谢谢马书记!”赵之凝眼眶发红,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压在心头的大山,终于被搬开了! 她和弟妹,终于自由了! 很快,派出所的张所长带着两名民警赶到,毫不客气地将赵铁柱和张屠户铐上,甚至连同哭嚎不止的李素芬和吓傻的赵耀祖一起带离了赵家小院去问话。 围观的邻居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看向赵之凝姐弟的目光充满了复杂,吃瓜之余还夹杂着一丝敬畏。 这个丫头,竟然惊动了马书记,还把大伯一家都送进去了!惹不起啊! 尘埃落定,小院终于恢复了宁静。 “好了,你们不用怕了。”王队长欲言又止,看向赵之凝,“之凝丫头,刚才你说铁牛……拖拉机那事……” 赵之凝这才想起正事!她立刻站起身,抹了一把脸:“我这就去拿工具!” 她飞快地跑进隔间,翻出自己简陋的自制工具箱,里面装的正是修拖拉机需要用到的东西。 很快,赵之凝拎着工具箱跑了出来:“走!我们去修拖拉机!” 第9章 第 9 章 公社大院再次成为焦点。 赵之凝拎着简陋的工具箱,在众人紧张的目光注视下,利落地挽起袖子,蹲到了那台拖拉机面前。 她小心地取出已经磨损的轴承,用尺子反复测量了尺寸,随后的举动让人大吃一惊。 她竟然直接开始手搓代替的铜套! “啊,还可以这样?”旁边的老农机手李老头忍不住低呼,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这活儿太精细了,内径、外径和宽度都有尺寸要求,内表面还要加工出螺旋形油槽,只有经验老道的老师傅才有信心做出来。 没有车床,没有铣刀,只有一双手和几件简陋的工具,这谈何容易啊! 赵之凝却已经迅速收拾心情,每一刀都带着十足的自信。 周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一丝动静干扰了她,王队长更是紧张得手心冒汗。 偌大的空地上,只剩下柴油机空转的嗡鸣和那细微的金属切削声。 渐渐地,在赵之凝手中,铜套的雏形开始显现。 围观的人群中,活了大半辈子的李老头连眼睛都不敢眨,浑浊的眼睛越瞪越大:“神了……这手艺,这准头……” 但这还不够。 赵之凝又仔细观察了原件和替代件,拿起了最细小的锉刀。 这一步非常重要,必须十分小心,要是稍微偏一点或者用力过猛,都有可能让铜套无法与主动轴嵌合起来。 她调整呼吸,右手捏着细锉刀,手腕悬空,仅靠手指的力度,控制着锉刀的走向和角度。 “沙……沙……”锉削声再次响起。 不知过了多久,赵之凝终于停下了动作,长长吁出一口气,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小心地将铜套压入离合器主动轴内孔,再把主离合器轴缓缓穿入其中,试着转动一下……【1】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呃,转不动…… “哎呀!”人群里响起一片叹息声。 赵之凝的眉头只是轻微地皱了一下,手上的动作没有乱。 她将铜套取出来,再一次微调加工。凭借前世无数次与机器打交道的经验,她能感受到每一次微小的锉削和摩擦。 这样反复调整了一次又一次。 “咔哒。” 终于,主动轴传出一声无比清晰的契合声! 这一次,铜套顺畅地滑入主离合器轴,还在赵之凝手指的拨动下,灵活自如地旋转起来! “好!”王队长激动地握紧了拳头。 李老头使劲揉了揉眼睛,喃喃道:“真……真转起来了?” 赵之凝稍稍松了一口气,又抽出主离合器轴,将润滑油涂在两铜套之间的空腔里。 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站起身,后背的衣衫已被汗水湿透。 她向王队长点头:“好了,应该可以了,试一试吧。” 拖拉机手迫不及待地跳上驾驶座,钥匙一拧,引擎轰鸣。 挂档,松开离合…… 随着柴油机轰鸣响起,王队长的心脏几乎要跳出来了。 一秒…… 两秒…… 时间仿佛被拉长。 突然! 嗡——!嗡——! 成了!真成了!轴承转得稳稳当当! “丫头!你真是太厉害了!虎父无犬女啊!”王队长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稳当!太稳当了!” “老天开眼啊!咱们秋收有救了!”围观的公社干部、闻讯赶来的红星公社社员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和惊叹! 许多人激动得拥抱起来,甚至有人抹起了眼泪。 他们起早贪黑、辛辛苦苦地在地里干一年,就图能有个好收成。 这下铁牛修好了,秋收就有希望!他们这一年的辛劳没有白费! 在众人高兴之余,赵之凝还不忘提醒道:“王队长,这个代替件只能应急用,开的时候千万不要让离合器分离时间过长,停车时一定要摘档。另外,你们还是要找县农技站,早点换上新的备件。” 王队长语无伦次地表达着感激:“没问题,先把秋收忙活了,一切好说!你这手绝活,我是服了,真服了!以后咱们大队的机器,就认你这块金字招牌!你可千万别推托啊!” 其他几个生产队长也纷纷围住赵之凝,话里话外充满了敬佩和拉拢之意:“小赵师傅,以后咱们大队有啥需要,可得请你多多担待啊!” 在这个农业机械极其珍贵、技术人才极度匮乏的年代,一个能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徒手修好拖拉机的技术人员,简直是一个行走的香饽饽! 趁赵之凝还在红星公社里,赶紧先把大腿抱上啊! 马书记看着眼前这一幕,走上前拍了拍赵之凝的肩膀,声音洪亮而充满力量:“好了!大家都看到了,赵之凝同志凭自己的真本事,解决了咱们秋收的大难题。这不仅是为公社立了大功,更是为咱们全公社的社员保住了口粮!这份功劳,公社不会忘!” 从这天起,赵之凝的名字,开始在红星公社里流传。 * 没过多久,消息接连传来:张屠户贩卖病死猪肉等勾当被查实并处罚。祸不单行,他老婆的娘家人不知怎的也找上门来,大舅子和小舅子把他狠狠地打了一顿。张屠户慌不择路想要逃跑,没想到栽沟里头,把腿给摔断了,这辈子只能躺床上了。 至于赵铁柱夫妇,公社和大队成立了专门小组,要求他们退还两间土胚房和剩余的抚恤金,并在公社大会上做深刻检讨,确保赵之凝姐弟三人的权益得到保障。 对赵之凝来说,既然有了马书记的保证,户口也已经迁出来,这些都是后话了。 现在更棘手的是,弟弟妹妹该怎样安置呢? 由于住房紧张,春风机械厂只给学徒工提供了单身宿舍的一个床位,显然不能带着两个年幼的弟妹进厂。 但是,把他们单独留在村里,她实在又不放心,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正在烦恼之际,赵之华的一句话点醒了她:“哎,小虎最近怎么没来啊?” 原身的记忆碎片被拼凑起来:这些年,姐弟仨虽然被大伯一家苛待,但勉强还算过得去,这背后,少不了原身舅舅家的暗中帮衬。 记忆里,原身的外婆一家同样是红星公社的,却在更偏远的柳树湾大队,外婆腿脚不方便,跟舅舅、舅妈和表弟柳小虎住在一起。舅舅和舅妈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民,日子也就勉强能维持。 虽然自家也穷,但外婆总会让舅舅或小虎,在赶集时绕路过来,偷偷塞给赵之凝他们一袋炒花生、几斤红薯干或者好不容易攒下来的煮鸡蛋。 东西虽不多,却让他们能够支撑下去。原身母亲去世那年,要不是因为赵铁柱咬死了他们是姓赵的,舅舅一家也穷得响叮当,说不定他们姐弟仨就会住到舅舅家了。 “就这么定了,去外婆家!”跟弟妹商量过后,赵之凝心中终于有了决断,并很快联系上了外婆一家。 因为修好了拖拉机,公社给她奖励了一些粮票和布票,加上大伯吐出来的五十元抚恤金,这就是他们现在的全部家当。 至于两间土胚房,大伯原本是想先占了地,等赵耀祖长大了,再推平了给他盖婚房。经过这么多年,土坯房已经破败不堪,她现在也不打算去修了。 很快,赵之凝就用公社奖励的布票,扯了几尺结实耐用的深蓝色棉布,又用粮票买了两斤白面,还去供销社割了一斤五花肉。 待一切准备就绪,赵之凝将四十元现金小心地贴身藏好,只留下几块钱零用。 一大早,收拾好简单的行李,赵之凝再看了一眼原身住了十多年的房间,心里暗暗对已经离世的原身道别。 随后,她一手牵着赵之华,一手牵着赵之夏,踏上了去往柳树湾的路。 赵之华懂事地帮姐姐提着装肉和面的小布袋,赵之夏还小,走累了就蹲下来歇歇,好奇地东张西望。小小的孩子,离开了压抑的赵家,觉得似乎连空气都清新了许多。 十几里路,就这么走走歇歇,他们终于看到掩映在几棵大柳树下的柳树湾。 刚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柳树下,就看到一个穿着补丁布褂子的瘦小身影正在忙着,正是他们的外婆。 “外婆!”赵之华眼尖,兴冲冲地喊了起来,就往前跑去。 外婆抬头看到三个孩子,立刻颤巍巍地迎上来,布满皱纹的脸上又是心疼又是激动。“哎哟!你们总算来了!” 她一把将个头快赶上自己的赵之凝搂进怀里,又去摸赵之华和赵之夏的头,“我的儿啊……可算……可算……”她的声音哽咽,后面的话被心酸堵住。 “外婆,我们没事,都挺好的。赵铁柱他们都被公社处理了,以后没人欺负我们了。” “好!好!该!那个黑心肝的!”外婆抹着眼泪恨恨地说。 都是一个公社的,这些消息早就已经传到柳树湾了,把外婆气得直骂人。 谈话间,舅舅和舅妈闻声从低矮的土坯房里走出来,后面还跟着探头探脑、晒得黝黑的柳小虎。 【1】引用自《农业机械资料》1976第3期《使用、维修铁牛-55拖拉机的几点体会》,作者:薛开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 9 章 第10章 第 10 章 舅舅看着明显长高却依旧单薄的赵之华,还有怯生生的赵之夏,这个沉默的汉子喉头滚动了几下,只闷声说:“进屋……进屋再说。” 舅妈看见了赵之凝手里的东西,眉头习惯性地一拧:“来就来!带这些东西干啥?家里还能缺你们这口吃的?瞎花钱!你这丫头,刚有点进项就不知道省着?以后用钱的地方海了去了!” 话是责备,但那份替她心疼钱的心思和当家不易的焦虑,却透着朴实的关切。 “舅妈,这是公社奖励的,不多,给家里添麻烦了。”赵之凝笑着解释,把东西递过去。 “麻烦啥!自家人说啥两家话!”舅妈嘴上不饶人,还是接过了肉和面,沉甸甸的,她掂量了一下,转头就冲柳小虎喊:“小虎!愣着干啥?带小华小夏去灶房喝碗水!柜子里还有块麦芽糖,掰了分着吃!” 柳小虎欢欢喜喜地“哎”了一声,主动去拉赵之华的手:“走,喝水去,糖可甜了!” 孩子的世界简单,赵之华很快被吸引,跟着去了。赵之夏还有点怕生,不肯走,紧紧依偎在姐姐腿边。 进了屋,光线有些暗,但一看就收拾得很干净。 赵之凝不是不经事的小姑娘,她拿出三十元钱和粮票布票,不由分说地推到外婆和舅舅面前。 “外婆,舅舅,舅妈,过两天我就得去春风机械厂报到了。厂里有宿舍,但带不了小华和小夏。我想……请你们答应让他们在这住些日子。 我知道家里也不宽裕,这点钱和票,算是我的一点心意,贴补家用,也是小华小夏的嚼头。等我在厂里安顿下来,发了工资,每月都会拿钱回来。到时我再想想办法,看怎么接他们过去。” “你这孩子!”外婆一把将钱和票推回来,板起脸,“快收回去!你妈走得早,但你们住外婆家是天经地义!我跟你舅舅舅妈再难,添两双筷子还能把锅吊起来?你的钱自己攒着!以后盖房、置办嫁妆,哪样不要钱?” “娘,听说明年开春,大队就要试着单干了,我们家加把劲应该不成问题的。”一直沉默的舅舅开口了,声音低沉,“孩子大了,有主意,这钱我们先收下,专门用在两个孩子身上,扯块布做件新衣裳,买点零嘴啥的。” 他看向外甥女,“你放心去,小华小夏在舅舅家,跟小虎一样。有我一口稠的,不让他们喝稀的。” “对对对!”舅妈虽然心疼钱,但现在有了新的盼头,日子凑活也能过下去的。这钱是外甥女的心意和担当,收下才能让她更安心。 “钱给你外婆收着,专款专用!不过你可得记住,在厂里好好干,别让人戳脊梁骨说咱农村姑娘吃不了苦!发了工资,该花的花,该省的省,别亏着自己!小华小夏这儿,有我们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他们!就是这念书……” 她看向两个小的,叹了口气,“咱这山旮旯,以后上学的路远着呢……” “舅妈,读书的事,我记着呢。”赵之凝赶紧说,“小华先在红星小学读着,等我在厂里站住脚,看能不能想法子把他转到厂里的学校去住校。” 赵之凝的态度非常坚决,她将钱和票硬塞进外婆的手里,“这钱您必须收下!您不收,我走得心不安。” 外婆看着外孙女倔强的眼神,知道拗不过,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把钱收下了。“好,外婆替你收着,都花在刀刃上。你放心,有外婆在,看谁敢给我外孙外孙女气受!” 看着外婆收了钱,舅舅憨厚地点头,舅妈虽然还在唠叨“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但已经开始盘算着用那斤肥肉熬点猪油,剩下的油渣炒笋干,主食还是吃粗粮,白面留着过年再吃…… 安顿好弟弟妹妹,赵之凝的心总算是踏实了。 两天后的清晨,天刚蒙蒙亮。 赵之凝背着一个深蓝色布包袱,里面是她的换洗衣物、录取通知书、剩下的十来块钱和一些零散粮票,还有外婆他们塞来的各种食物。 外婆拉着赵之凝的手,一遍遍地叮嘱:“到了厂里就捎个信儿回来,干活仔细点,别伤着,跟工友好好处……” 舅舅把一个旧军用水壶递给她:“你舅妈装了糖水,路上渴了喝。” 舅妈牵着还睡眼惺忪的赵之夏,推了推旁边站着的赵之华:“跟你姐说,让她安心!” “姐……”赵之华眼圈有点红,但努力忍着,“你到了厂里好好的,我会听外婆舅舅舅妈的话,带好妹妹。” “姐姐,我会乖乖的……”赵之夏揉着眼睛,伸出小手。 赵之凝蹲下身,用力抱了抱弟弟妹妹,摸了摸赵之夏的小脸,又揉了揉赵之华的头发:“小华,小夏,姐要去报到了!姐会好好干,到时赚钱给你们买好吃的,买新衣服。你们要乖,等姐有空就回来看你们!” “嗯!”赵之华用力点头,赵之夏似懂非懂地也跟着点头。 “好了好了,快走吧,再磨蹭天都大亮了!”舅妈对赵之凝说,“路上当心点,到了给个信儿,家里甭惦记!” 赵之凝看了一眼外婆、舅舅、舅妈和弟妹,将那份牵挂妥帖收好。她扬起一个轻松的笑容:“那我走了!”她冲躲在舅舅身后的柳小虎也挥了挥手。 说完,她利落地转身,背好包袱,踏上了通往公社大路的土道。 她没有再回头,步伐轻快而坚定。 * 晌午,春风机械厂劳资科。 还是熟悉的窗口,熟悉的“菜花头”。李干事正低头整理着一叠文件,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名字,证件。” “赵之凝,这是我的证件。”声音平静清晰。 李干事的手顿了一下,抬头看到站在窗口外的赵之凝,她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尴尬中掺杂着忌惮。 她私下里打听过了,这次招考,这个赵之凝的实操表现是最好的! 几个评委都很看好!就连孟工都给她打了高分! 万万没想到,这个当初被她百般刁难、以为能轻易踩下去的乡下丫头,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厂里的技术苗子!而被寄予厚望的周卫华,反而连录取门槛都碰不到! 李干事脸上一贯的傲慢和刻薄消失得无影无踪,换上了刻意挤出来的笑容:“哦,是小赵同志啊!手续都带齐了吧?我这就给你办。” 赵之凝对她的态度转变心中有数,只是依言递上材料,平静地说:“麻烦李干事了。” 手续办得异常顺利。 李干事全程笑容可掬,态度殷勤得过分,甚至主动告知了女工宿舍的位置和食堂开饭时间。“女工宿舍在厂区东头的红砖楼,门上挂着牌子呢。你的宿舍在306,这是钥匙。” “谢谢。”赵之凝接过钥匙和物品,礼貌地道谢,没有多留一秒,转身离开。 身后,李干事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垮下来,眼神复杂地撇了撇嘴。 厂区的宿舍主要分为单身宿舍和家庭住宅,女工的单身宿舍楼是一栋栋红砖楼,每栋就四五层,分成很多个小隔间,面积不大,却是工人们的温暖港湾。 赵之凝推开306的门,里面是四张靠墙摆放的上下铺铁架床,中间两张旧书桌,各有一盏台灯,还有各种生活用品凌乱地摆放着。 一个身材高挑、扎着两条乌黑油亮大辫子的姑娘,正手脚麻利地往靠窗的下铺铺床单。听到开门声,她立马回头,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赵之凝。 “你好!我叫沈红霞,是新来的学徒工,以后咱们就是室友啦!”对方性格爽利,几步跨过来,主动伸出手。 赵之凝一下子就被她蓬勃的朝气感染,露出一丝浅笑,握住她的手:“你好,我是赵之凝,也是学徒工。” 这时,靠门的上铺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你们好呀。” 一个面容清秀、梳着齐耳短发的姑娘探出头来:“欢迎你们!我叫林晓梅,钳工,比你们早来几年。这个上铺是黄云的,是车工,他们工段还在加班。你们先自己收拾一下吧。” 说着,她从上铺下来,帮着赵之凝把包袱放到靠里的另一个下铺,“这个铺位挺好的,靠窗,亮堂。” 很快,宿舍就热闹了起来。 “周三食堂有大肉包子,听说可好吃了!我还听说我们厂会发奶油雪糕票了,好想尝一尝啊!” 沈红霞叽叽喳喳地说着对新生活的期待,咳咳……主要是对工厂食堂的向往。她爸虽然也是机械厂工人,却是一个小厂的,福利远不如春风厂。所以,当沈红霞考上春风厂后,一家人别提有多高兴! 林晓梅比她们稍长几岁,是个沉稳温和的大姐姐,不急不慢地介绍着厂里的基本情况:几点上班、几班倒、几点打水、澡堂什么时候开放、哪天食堂有红烧肉、哪个窗口的师傅打菜不手抖…… 赵之凝一边整理着自己简单的行李,一边安静地听着,感受着这陌生却充满希望的集体生活的气息。 第11章 第 11 章 入厂教育在大礼堂举行。 台下坐着几十名像赵之凝、沈红霞一样朝气蓬勃又略带紧张的青工。 主席台上,坐着厂领导和几位资深的老师傅。主持会议的是劳资科的吴科长,而主讲人,是厂里德高望重的孟工。 “同志们,欢迎来到春风机械厂。”他环视着台下年轻的面孔,“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光荣的工人!是国家工业建设的一员!” 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厂区轮廓图:“我们春风机械厂,前身是永安第二机械厂,1965年响应国家‘三线建设’的号召,整建制内迁到咱们这里。” 他的手指着地图上的位置,“当年,我们告别家乡和亲人,钻山沟,住窝棚,硬是在这片荒地上建起了这座厂子。为的是什么?为的是给国家建立一个稳固的工业基础,为的是让咱们国家有自己的‘铁脊梁’。” “内迁”这个字眼,一下子抓住了赵之凝的注意! 前世,沪城利民机械厂面对侵略被迫内迁,是为了保存民族工业的火种,是血与泪的悲壮西行。 今生,春风机械厂响应“三线建设”的号召,是无数人用铁与火奏响了气壮山河的英雄交响曲。 同样的迁徙,不同的时代背景,却都浸透着工业人的汗水、担当与牺牲。 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瞬间汹涌而至,几乎让赵之凝窒息。 这一刻,她仿佛找到了在这个时代扎根的真正意义。 孟工没有注意到台下的异样,继续讲述着厂里的光辉历程和主要产品。 他已经上了年纪,讲起过去的点点滴滴却依旧神采飞扬。 他不是厂领导,却是全厂上下,从厂长到学徒工都真心敬重的人物。 作为全厂唯一的八级工,钳工、铣工、车工样样精通,不少疑难杂症最终都要靠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来解决。 孟庆丰看着台下一张张未经风霜的脸庞,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那时的他,只有三十多岁,已经是永安第二机械厂里最年轻的六级工,技术好,人又踏实肯干,师傅们都说,这小子以后前途无量。 直到“三线建设”的号召,打破了他按部就班的生活。 “好人好马上三线!” “备战备荒为人民!” 口号响亮,但真正做出抉择却不容易。 这注定是一条艰苦的道路,甚至可能是前途未卜的道路。 再说了,父母年迈需要照顾,结婚才几年,孩子也还小,难道就要背井离乡了吗? 可是,孟庆丰心中那团火被点燃了。 他想起师傅说过,一个好工人,手艺不仅要用来谋生,更要在国家需要的时候顶上去。 一夜又一夜的辗转反侧后,他还是第一个在车间支内的报名表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有人说他傻,听说别的厂派去支内的,都是不想要的“老弱残兵”,就想着趁机甩包袱。他偏偏放着大好前途不要,主动跑去山沟沟里,这不是犯傻吗? “我是党员。”孟庆丰用一句话堵住了别人的嘴。 然而,内迁的路,远比想象中艰难。 火车换汽车,汽车换驴车,最后一段路,甚至都不能称为路,他们靠着两条腿和肩膀,把行囊和工具扛进深山里。 放眼望去,是连绵不绝的大山,满目的苍翠下,是山洪暴发、蛇虫出没、生活用品匮乏的考验。 但孟庆丰留下来了,一待就是一辈子。 他和工友们在山坡上平整土地,用最原始的工具打下地基。没有大型吊装设备,他们就土法上马,把一台台沉重的机床安装到位。 就是在这样难以想象的艰苦条件下,他们这群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心中揣着同一个信念,硬是在这片荒芜的山坳里,制造出了国家需要的高精度轴承。 如今,站在台上,已经头发花白的孟工,指着墙上挂着的几幅泛黄的老照片:简陋的工棚地窝、热火朝天的建设场面、第一批产品下线时工人们欢呼的场景…… “我们厂,是有光荣传统和过硬技术的。希望你们这些新鲜血液,能把这股子精神传下去,把技术学好、学精!为自己,为咱们厂,更为国家,干出个样子来!” 礼堂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赵之凝也跟着激动地鼓掌,仿佛要将心中那翻江倒海的情绪,融入这时代前进的鼓点之中。 * 工厂生活开始了。 学徒工们被分成小组,开始为期两个月的轮岗实习。轮岗期满后,再根据各人特点,安排师傅带着。 走进车间里,各种机床运行时发出或尖锐或沉闷的轰鸣,对于赵之凝而言,这是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大家分组在车、钳、铣、磨等主要工段轮流学习,赵之凝、沈红霞以及另外两个女工被分在了一起。她们的到来,在这个主要由男工人组成的车间里,显得有点突兀。 “啧,怎么会有女人啊,这细皮嫩肉的,能抡得动扳手?”同为学徒工,剃着板寸的孙大壮跟旁边的同伴小声嘀咕,眼神在赵之凝她们身上扫过,带着每个女人都曾见过的那种不屑。 “就是,机床这玩意,又重又危险,劲头小了干不动,劲头大了崩刀伤人。”另一个叫马胜利的男青工接过话茬,眼神里也带着几分不以为然,“让女同志来干这个,厂里是咋想的?不如去干质检或者仓管,多轻松安全。” 沈红霞的脾气跟她的名字一样,一点就着火,“有本事大声说啊,嘀嘀咕咕算什么男人!谁规定女的就不能开机床了?主席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机床怎么了?力气活?那是你没脑子只会使蛮劲!有技术有巧劲,老娘照样玩得转!” 眼看带岗的师傅快要来了,赵之凝拉住了沈红霞:“红霞,咱们是来学本事的,别跟没见识的人斗嘴。机器不会因为你是男还是女就多转一圈或者少切一刀,某些人有这力气,不如留着待会跟机器较劲。” 孙大壮和马胜利被噎了一下,尤其是赵之凝那平静中带着点睥睨众生的语气,让他们有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无力感。 孙大壮悻悻地哼了一声:“哼,你们就嘴硬吧!待会儿可别哭!” 带岗的师傅姓孙,是个五十多岁的四级工。按这年龄,技术水平真不算高,但胜在是建厂时的老人,自有他为人处世的一套。 他很快察觉到了小年轻之间的剑拔弩张,但只要不影响生产,也就懒得去管了。 前两周是到车工组轮岗,能给学徒工练手的自然不会是多好的机床。赵之凝站在老得掉牙的老式车床面前,听着孙师傅讲解安全规程和操作要领。 第一个作业是练习车削一个简单的台阶轴。 孙大壮仗着力气大,抢着上手,把着摇手柄,动作大开大合,车刀吃进量也大,铁屑飞溅,看起来颇为生猛。 虽然做出来的工件,尺寸公差大,表面粗糙度差,但基本能用,他的脸上不免带上了得意。 而沈红霞早已默默观察了孙师傅的动作细节:装夹的力度、进刀的手感、转速的选择……她站到车床前,调整好工件,选择转速,摇动进给手柄。 “嗤……”车刀平稳地切入工件,切屑呈现出均匀的银白色卷曲状。她的动作不快,但稳定流畅,车出来的外圆表面光洁度明显比孙大壮好上一大截! 当孙师傅用仪器检测时,沈红霞加工好的台阶,尺寸公差控制在图纸要求的三分之一以内,表面光洁度明显优于孙大壮做的。 男青工们的脸色有点不好看,孙大壮忿忿不平地嘟囔道:“运气好罢了,简单玩意儿。” 很快轮岗到了铣工组,这可是硬骨头。 练习项目是加工一个带T型槽的铸铁平台毛坯。难点在于T型槽的铣削,尤其是槽底和侧壁的垂直度、光洁度要求很高。毛坯装夹也是个麻烦,因为是不规则形状,需要找正和稳固支撑。 男青工这边,孙大壮再次自告奋勇操作铣床,先是七手八脚地用压板、垫铁固定毛坯,反复找正,总算把毛坯固定好,但赵之凝一眼就看出来,受力并不完全均匀。 孙大壮信心满满地开动机床。 但是,当立铣刀开始切削T型槽侧壁时,由于装夹不够稳固,加上他进刀太快太猛,铣刀发出刺耳的尖叫,工件的切削面出现了明显的震纹和让刀现象。 好不容易加工完第一条槽,尺寸勉强合格,但表面质量很差。 “还不是很熟悉,机器也老了!再练练就好!”孙大壮擦着汗,给自己找台阶下。 轮到女青工,这次,沈红霞等人看向赵之凝,眼神里带着信任。赵之凝走到毛坯前,没有急着上压板,反倒仔细观察毛坯的形状和重心点。 她走到熟悉的机床前,调整好立铣刀的转速和进给量。当铣刀旋转着缓缓接近工件时,她的手臂几乎不动,全靠手腕和指尖的微调,控制着工作台平稳、匀速地进给。 她的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与机器融为一体的和谐美感。 铣削台阶面时,直角转折处干净利落,毫无拖泥带水,连旁边的孙师傅眼中都闪过一丝讶异。 铣削T型槽的侧壁时,她甚至没有依赖机床的自动进给,而是手动微调着进刀方向,确保侧壁的绝对垂直。铣削槽底时,她放慢速度,采用更小的吃刀量,进行精铣。 一条T型槽就这样加工完毕。 当赵之凝松开夹具,将加工好的平台取下工作台时,整个青工组都安静了。 第12章 第 12 章 那T型槽,侧壁光滑如镜,用直角尺靠上去严丝合缝! 与旁边孙大壮加工的形成了惨烈的对比,甚至比一些正式工的水平都要好! “我的天……这是怎么做到的?”一个男青工忍不住低呼。 “这光洁度……赶上磨床了吧?” “你看那装夹,几块垫铁就搞定了,咱们折腾老半天……” 沈红霞骄傲地扬起下巴,挑衅地看向孙大壮和马胜利那边。 孙大壮和马胜利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看着赵之凝加工出的完美工件,再看看自己那惨不忍睹的工件,之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震惊与尴尬。 他们引以为傲的力气,在女工们的技术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孙师傅走了过来,拿起赵之凝加工好的工件,沉默了几秒。他的目光扫过一众青工,最后落在了赵之凝身上。 “装夹是基础,更是手艺。心思巧,下手稳,机器才听你的话。活儿干得好不好,不在嗓门大,不在力气猛,在于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和这里。”他又指了指自己的手。 他顿了顿,看向孙大壮等人:“都看清楚了?技术活,不分男女,只分高低。以后谁再嚼舌头根子,先问问自己,能不能把活儿干到这个份上!” 孙师傅的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那些心存轻视的男青工脸上,孙大壮和马胜利等人都低下了头。 车间里其他原本抱着看热闹心态的老工人,看向赵之凝的眼神也多了几分不同。 下工的铃声响起,车间里的喧嚣渐渐平息。 赵之凝仔细擦拭干净自己使用的机床,收拾好工具,这才和沈红霞一起走出车间。 “累死我了!”旁边传来沈红霞夸张的哀嚎,她正揉着酸痛的胳膊,“感觉这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又麻又胀,抬都抬不起来!” 赵之凝看到她龇牙咧嘴的样子,不禁莞尔。她走过去,自然地伸手帮沈红霞揉捏着僵硬的肌肉。“刚开始都这样,慢慢就习惯了。” 晚风从敞开的车间大门涌入,带着初秋特有的清凉气息,拂过她汗湿的鬓角和额角,带来一阵令人舒畅的凉意。 身体的疲惫是真实的,但赵之凝心底却感到一种踏实的满足感。 近一个月的轮岗,他们把车、钳、铣、焊都接触了一遍,虽然只是皮毛,但那种系统性学习带来的充实感,是前世自己在碎片化积累中无法比拟的。 更让她如饥似渴的,是每晚厂工会组织的夜校。在昏黄的灯光下,她坐在简陋的长条板凳上,摊开手写的教材,学习着这个时代的机械制图、金属工艺学等等知识。 赵之凝感觉,自己就像一棵久旱的禾苗,终于迎来了知识的甘霖。 她以一种近乎贪婪的姿态,疯狂地吸收着新时代赋予她的养分。每一个公式的推导,每一个符号的含义,都让她感到一种拨云见日的兴奋。 * 日子在车间的喧嚣与夜校的静谧中飞快流逝。 转眼,到了春风机械厂发工资的日子。 劳资科门口排起了长队,空气里弥漫着兴奋和期待。 赵之凝拿着崭新的厂牌,心跳得有些快,等待李干事从窗口里递出来一小叠钞票和几张花花绿绿的票证。 “赵之凝,工资加学徒补贴,一共十八块五毛。这是粮票、油票、布票,拿好了。”李干事的声音响起。 十八块五毛! 赵之凝紧紧握住那叠钞票和票证,这是她在这个时代,凭自己的双手和技术,挣到的第一笔工资! 一种强烈的独立感和自豪感油然而生。 前世,她刚从农村进城到纺织厂做女工时,当时的报纸都在讲什么“新女性”“经济独立”。 但她听不懂这些话,只知道每天在纺织机前累死累活地忙14小时,换来的只有5元月薪,还比男工工资要低许多。 这辛苦赚来的5元,除去了通铺的租金、伙食费和雷打不动要寄回老家的钱后,所剩的一点点,甚至不够让她买最便宜的洋碱,来对付繁重劳作带来的头疼脑热。 哪怕后来进了条件更好的机械厂,赵之凝依然要付出比其他人更多的努力,才能拿到跟男工相当的工钱。 更何况,在那样的动荡年代,一个炮弹下来,甚至一次头晕发烧,可能连命都没了,钱又算什么? “之凝,快看看,我发工钱啦!”沈红霞同样很兴奋,凑过来看着她的工资单,“走,先回宿舍放好,咱们就赶集去!听说今天有大集,可热闹了!” 赵之凝回过神来,用力地点点头。 从宿舍出来后,她跟沈红霞一道汇入了下工的人潮,朝着厂区外的大集走去。 离集市还很远,鼎沸的人声和各种混杂的气味就扑面而来。 道路两旁挤满了摊贩,竹筐里堆着水灵灵的青菜、红彤彤的西红柿;藤条筐里是咯咯叫的鸡鸭;粗布摊子上摆着花花绿绿的布料;还有卖锅碗瓢盆、针头线脑甚至还有卖耗子药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子们的嬉闹声此起彼伏,构成了一幅充满烟火气的人间画卷。 眼前的景象如此鲜活、嘈杂,旺盛的生命力就要喷涌而出。 这份喧闹,让赵之凝想起了改变她一生的那天。 前世,那天晚霞染红了天际,闹市的霓虹灯闪烁,与眼前的喧闹似乎一样。 这是赵之凝从农村逃荒来到这座大都市的第一年。刚满11岁的她,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出了充斥着震耳欲聋的织机轰鸣的车间,暂时远离了令人窒息的棉絮粉尘。 她本应该立刻奔向码头,赶最后一班开往江东工人聚居区的摆渡船,回到那个挤了十几个女工的鸽子笼通铺,匆匆睡一觉后,再开启新一天的劳作。 然而,鬼使神差地,这天她绕到了和平路。 巨大的玻璃橱窗明亮如昼,里面装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摩登女郎假人穿着剪裁合体的旗袍,烫着时兴的波浪卷发,姿态优雅。 橱窗里陈列着玲珑剔透的玻璃丝袜,标签上写着2元;旁边是巴掌大小、镶嵌着水钻的晚宴手包,标签上的数字更是刺目:8元。 橱窗的玻璃,清晰地映照出赵之凝此刻的模样:一个瘦小的黄毛丫头,短发被汗水黏在额角,一身沾着油污的粗布工装,脚上是磨破了边的布鞋。 她苍白的小脸上嵌着凹陷的双眼,眼神里是深深的疲惫和茫然。 橱窗内外,两个世界,隔着冰冷的玻璃,形成了一道触目惊心、无法逾越的鸿沟。 此时,旁边的百货公司大门,一个裹着昂贵皮草的贵妇缓缓走出来,手里拎着好几个印着洋文商标的纸袋。 她瞥了一眼站在橱窗前的赵之凝,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用手帕掩了掩鼻子,快步走向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 那一刻,巨大的屈辱感几乎将赵之凝淹没。 她羡慕那玻璃橱窗里的光鲜亮丽吗? 当然羡慕! 但更多的,是近乎残酷的困惑。 两块钱!一双袜子!是她起早贪黑、忍受着工头辱骂和机器轰鸣近半个月才能换来的血汗钱! 八块钱!一个只能装下口红和粉饼的小包!意味着她要不吃不喝、像骡马一样干上整整两个月!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她的眼前闪过老家茅草屋里,因连年旱涝交不起田租,被地主逼得走投无路的父母佝偻的身影。 闪过同村一起逃荒出来的姐妹小翠,因为找不到工做,被黑心中间人卖进暗/娼/寮时绝望的眼神。 闪过纺织厂车间里,那个才十四岁、因为长时间站立操作累得晕倒在织机旁,却被工头用冷水泼醒,还要继续干活的“包身工”姐妹蜡黄的脸…… 这橱窗里的繁华,像海市蜃楼,美丽却虚幻,与她脚下这片正在分崩离析、绝望挣扎的土地格格不入。 正是在这纸醉金迷面前,她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让疼痛使自己清醒。 那天之后,她悄悄接触到了女工夜校。每天下工后,在不起眼的弄堂里,她如饥似渴地学习着方块字,学习着加减乘除。 她和那些同样命运的姐妹们挤在一起,偷偷传阅着油印的《妇女生活》杂志,讨论着刚看过的话剧《别的苦女人》……【1】 身体的极度疲惫与精神的蓬勃觉醒,在她瘦小的身躯里激烈地交织、碰撞,最终凝聚成一股巨大的内在张力,支撑着她与这个古老而苦难的国家,一同承受着时代转轨的灼痛。 “之凝?喂,赵之凝!发什么呆呢?快看那个!多好玩啊!”沈红霞那充满活力的的叫声,将赵之凝从冰冷沉重的记忆泥潭中拽了回来。 眼前的景象瞬间切换,重新充满了鲜活的色彩和温暖的喧嚣。她们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集市最热闹的中心地带,沈红霞正兴奋地指着一个摊位。 那是一个热气腾腾、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糖画摊子。只见老师傅的手腕翻飞,黄澄澄的糖浆像被施了魔法,几下就勾勒出一条活灵活现的金龙。 旁边一个赶集的大妈拗不过眼巴巴的孩子,犹豫再三,还是掏了钱买了一只小兔子糖画,孩子立刻破涕为笑,满足地舔着。 “师傅,糖画怎么卖?”赵之凝听到自己微颤的声音响起。 这声音,穿越了数十年的时空尘埃,带着前世那个在橱窗外握紧拳头、把自己掐出血痕的少女的渴望,也带着此刻这个手握工资、站在阳光下的新工人的勇气。 【1】参考自《妇女研究论丛》2023年第2期《革命与圣火:女工夜校与20世纪30年代上海的劳工教育》,作者:冯淼。(《别的苦女人》是1936年的作品,与赵之凝前世的时间线不符,但我一时没找到其他替代的,大家理解意思即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 12 章 第13章 第 13 章 “五分一个,不用票!”老师傅抬起头,“转盘转到什么图,就给你做啥!龙凤呈祥、金猴献瑞、鲤鱼跳龙门,啥都有!”他指了指旁边一个画着各种图案的木头转盘。 这个价格,在这个年代,对于一个刚拿到工资的年轻工人来说,是负担得起的。 但对于前世的赵之凝来说,糖是绝对的奢侈品,她根本不舍得买,偶尔能买到一点掺着沙土的粗红糖,便是她贫瘠生活中最大的慰藉。 此刻,赵之凝毫不犹豫地从口袋里数出五分钱,递了过去。“给我做一个,就要凤凰涅槃。” 她的目光扫过转盘,最终落在那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图案上。 “姑娘,拿好了!” 当那晶莹剔透的凤凰糖画递到她手中时,赵之凝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嘴里。 纯粹的、甘冽的甜味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迅速传遍整个口腔,带着一种温暖的幸福感,霸道地驱散了记忆中粗红糖那带着土腥味的甜。 这甜味,是属于这个正在复苏的和平年代的甜味。 是凭自己辛勤劳动就能换来的甜味。 是……活着的甜味。 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集市上各种鲜活的气息涌入鼻腔:新鲜蔬菜的泥土气、炸油条的油香、汗味、尘土味……混杂在一起,却如此真实而美好。 “之凝,你还真买了啊!真舍得!”沈红霞这么说着,手里却已经拿着一根刚买的、炸得金黄酥脆的油条,正美滋滋地咬着,嘴角还沾着油星,“走,再去看看,我想扯块布做件新衬衫!” 赵之凝小心地吃着糖画,跟着沈红霞继续逛。她看着集市里的人们,兴高采烈地挑选着心仪的物品:一块花布、一包点心、给孩子租的小人书……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对生活的热望和满足。 这一切,都让她真切地感受到,时代真的不同了。 和平、温饱、发展的希望,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 休假这天,赵之凝背着沉甸甸的蓝布包袱,踏上了回柳树湾的土路。 跟来时一样,包袱里还是塞得满满当当:供销社里抢手的五斤雪白富强粉、用油纸仔细包好的两斤猪肉、一小包宝塔糖……还有几块厚实的布料,刚好给接下来的冬天做准备。 刚走进村口,就看到弟弟妹妹蹲在树下玩耍。两人身上的衣服虽旧,但都干干净净的,比起她刚穿越时看到脏兮兮的样子,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赵之夏很快发现了她,高兴地喊起来:“姐姐!你回来了!” 不远的院子里,外婆和舅妈听到声响,从灶房里钻出来,手里还沾着面。 外婆布满褶皱的脸瞬间笑开了花:“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累坏了吧?你先歇歇,晚点就能吃饭了。” “买这些东西干啥?发了工资就省点花,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钱是大风刮来的啊?”舅妈嘴上一如既往地噼里啪啦地数落,眼睛却像被黏住似的,直往那包袱上瞟,尤其是看到赵之凝解开包袱,露出那块厚实挺括的深褐色条绒布料时,呼吸都顿了一下。 “舅妈,这是给你的。”赵之凝笑着把布递了过去。 舅妈下意识在围裙上狠擦了几下手才接过,嘴里却还在硬撑:“净瞎花钱!我这把年纪穿啥不是穿?糟践好东西……”可那柔软又厚实的触感,让她眼角眉梢都舒展开了。 看着三个探头探脑的孩子,赵之凝更是变戏法似的掏出了那包五颜六色的宝塔糖,每人嘴里塞上一颗,让孩子们甜得眼睛眯成了缝。 这下,外婆和舅妈都说不得她乱花钱。因为宝塔糖其实不是糖果,而是一种驱蛔虫的药物。为了让孩子更容易接受,才在药里加了糖。 “还有这个,外婆。”赵之凝又拿出一个印着麦穗图案的铁罐子,“麦乳精,您早晚冲一碗喝。” “哎哟,这精贵东西……”外婆抱着铁罐,又是心疼钱又是欢喜。 最后是一双厚实的劳保手套,赵之凝递到闷声站在一旁的舅舅面前:“舅舅,这真没花钱,是厂里发的劳保手套,你下地干活戴着,不磨手。” 舅舅接过手套,粗糙的手指摸着密实的棉纱,嘴角动了动,终究只“嗯”了一声,但眼底的暖意藏不住。 灶房里热气腾腾。 案板上,肥厚的五花肉被舅妈利落地切成大块,丢进烧热的铁锅。 “滋啦”一声,浓郁的肉香充满了整个屋子。 赵之凝挽起袖子帮忙,用新买的白面揉着面团。外婆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添柴,火光映在她舒展的皱纹上。 赵之华带着妹妹和小虎,齐刷刷地扒在窗台上闻着猪油的香气,都忍不住咽口水。 夜幕下,一盏昏黄的灯摇曳在堂屋中央的饭桌上,粗瓷大碗里盛满了油汪汪的猪肉炖粉条,旁边是软乎乎的白面馒头,一碟清炒青菜绿得鲜亮。 肉香、面香、柴火香,在赵之凝眼中就是最踏实的烟火人间。 “吃!都吃!”舅妈嗓门洪亮,筷子不停往赵之凝和孩子碗里夹肉,“之凝凭本事挣的肉,都多吃点!” 一贯沉默的舅舅,几口热腾腾的肉菜下肚,又抿了口赵之凝打回来的散装白酒,黝黑的脸上竟然罕见地泛起了红光,话匣子也打开了:“开春……就要分田了!” 这话让所有人都抬起了头。 舅舅的眼神亮得惊人:“今天队里开过会了,本来有人不同意,但大队长说:‘你们想吃咸菜还是吃鸡肉?想吃鸡肉就要自己干!’【1】谁不想吃鸡肉啊?就这样,这事算定下来了。按抓阄,咱家能分到村东头挨着河滩那三亩七分旱田,坡上那两亩沙地,还有屋后那片小林子!” “真的?!”舅妈高兴极了,筷子都差点拍在桌上,“河滩地肥,沙地种花生正好!林子……林子能养鸡!”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脑子里已经开始畅想,“开春我就抱两窝鸡崽,不,三窝!再弄几只鸭苗放河滩!之凝带回来的白面好,咱也留点麦种,精耕细作,那三亩七,收成准差不了!沙地花生榨油,吃不完的能卖!攒下钱,先给屋里盘个新炕……” “舅妈!我帮你喂鸡!”赵之华兴奋地插嘴,“我能挖蚯蚓!” “我也要!我也要!”赵之夏和柳小虎也跟着嚷嚷。 外婆看着儿孙们兴奋的脸,抹了抹湿润的眼角,喃喃道:“好,好……有地就好,有地就有根,有奔头了……” 这顿饭吃得前所未有的漫长而热烈,灯光下,一张张被希望点亮的脸庞,让破旧的土屋充满了勃勃生机。 脚下可以丈量的土地,手中能够把握的种子,将成为他们未来的希望。 饭毕,收拾碗筷时,舅舅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眉头微皱,对赵之凝道:“昨儿晌午,有个脸生的男人来村里寻你。” 赵之凝收拾碗筷的手一顿:“脸生的男人?” “嗯,”舅舅点头,脸色凝重,“看着不像咱们这片的,长得敦实,一身蛮劲的样子,开口就问红星公社三队的赵之凝是不是在这儿。我一听,心里就咯噔一下,生怕是赵铁柱那黑心肝的又憋着什么坏,要不就是那张屠户还不死心!” 他语气里带着后怕的狠劲,“我没敢让他进门,隔着院门就把他轰走了!我说你不在,早搬走了,不知道去哪了!那人还想说什么,看我抄起墙边的锄头,才悻悻地走了。”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赵之凝的脊背。 难道真是他们阴魂不散? * 第二天清晨,赵之凝正帮着舅妈在灶房揉面,准备蒸些馒头让她带回厂里,院门突然又被敲响。 “谁呀?”舅妈在围裙上擦着手,警惕地扬声问。 “你好,红星公社三队的赵之凝是不是住这儿?”一个略显粗犷的男声传来,带着点急切。 赵之凝心头一跳,这声音……怎么听着有点熟悉? 她快步走到院门边,透过门缝往外一看:门外站着的,赫然是红星砖窑厂的那个工头! 他的脸上满是汗,神情焦虑,手里还提着一网兜用旧报纸裹着的东西! 赵之凝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随即又升起更大的疑惑,打开了院门:“工头大哥?怎么是您?” “哎呀!小赵师傅,可算找着你了!”胡工头一见她,如释重负,脸上是混合着疲惫与狂喜的神情,“昨天跑了一趟,被位大哥给……咳,给挡回去了!我琢磨着不能啊,又打听了半天,这不,天没亮就往这儿赶!” 他这番话说得急切又诚恳,赵之凝和闻声出来的舅舅舅妈都愣住了。 舅舅面露尴尬,搓着手:“原来是认识的同志啊?你看我这……昨天误会了,对不住,对不住!” “没事没事!大哥你警惕性高,应该的!”胡工头连连摆手,毫不在意,他的注意力全在赵之凝身上,“小赵师傅,这次真是遇上大麻烦了!十万火急,非得请你出手不可!”他边说边把手里的报纸包递过来,“一点心意,千万别推辞!” 【1】引用自《特殊政策灵活措施在广东》,作者:刘路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 1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