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昭明心》 第1章 真假凶手 大雨如注,疾风卷得破庙檐角的陶铃狂响,银白的闪电劈开夜空,照亮了供案下刻着“景和七年”的一块残碑... 明黎君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意激得发颤,半梦半醒间伸手去捞那床绵软的羽绒被。 指尖触及的却不是预料中的温暖柔软,而是一片湿冷粗粝。 她骤然睁眼,几乎同时,一道响雷在头顶轰然炸开,震得她灵台顿时一片清明。 湿漉漉的土腥气裹着纷乱的经幡拍打在窗棂上,其间缠绕着一缕无法忽略的、粘腻的铁锈味——是血。 明黎君僵住了。 若是梦,这冷峭的寒风、腥冷的空气、那耳边杂乱的陶铃声未免太逼真了些。 可若不是梦... 她撑起身,后背抵着湿滑的稻草堆,一双眼警醒地环顾四周,没敢立即动弹。 残破的帷幔裹着厚重的蛛网,垂挂在红漆斑驳的梁柱上,被漏进的风吹得如吊死鬼的裹尸布般晃荡。她又看向那年久失修裂开的菩萨莲花座,早已被虫蚁啃成了空壳。 这是一座破庙... 饶是心里早已慌乱不堪,她也还没忘记默默判断自己身处何处。 供桌上那长明烛倒是亮着,只是烛油泛着诡异的青绿色,火苗忽明忽灭,将人影拉得如鬼魅般摇晃。 借着那点昏暗的灯光,她终于看清刚刚自己无意间摸到的是什么。 那是一个人。 或者说,一个尸体。 明黎君狠狠压住喉间的惊呼,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她鼻腔胸腔生疼,这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她读书期间因为成绩优异,没少被导师拉到刑侦队去旁听学习,也接触过不少案件资料,但如此直接、近距离地与尸体同在一个昏暗密闭的空间,仍是头一遭。 那尸体呈跪拜姿势,整个人头朝地匍匐在佛像前,头颅深垂,依稀可见瞪大的双眼,双手被红线束绑于身后。只是他穿着宽大的外袍,身后披着长发,明显不是现代的装束。 “我是被人下药带过来的?” 明黎君心中的不安愈发蔓延。 只是这时间... 纷乱的念头尚未理清,庙外骤然响起整齐而急促的脚步声,伴着踩水声笃笃地砸在地面上,迅速逼近。 铁甲相撞,不过片刻,明黎君便被团团围住。 来人众多,将这本就逼仄的破庙占得愈发局促。借着间歇的银光,却见玄色披风扫过门槛,暗纹织金的衣摆溅满泥浆,有人走了进来。 为首的年轻将领一手按住剑柄,寒铁护腕磕在门框上发出脆响,檐角滚落的雨水顺着他的眉骨滑进领口。 明黎君被他带进来的雨意冷得不禁打了个寒颤。 “裴大人,凶手在此。”有人沉声禀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明黎君闻言倏地瞪圆了眼。 谁?我? 哦,除了这群官兵一样的人,除了那个已经死了的人。 只剩她了。 心猛地一沉。她喉头微动,想辩解,却发现自己对现状一无所知,便是解释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更何况所有的人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说多错多。 先稳住,她告诉自己,不能自乱阵脚。她想,苟着,总不会直接杀了我。 只要有机会,她总能打探些什么。 她强迫自己抬头,迎向那年轻将领审视的目光。 雨丝像淬了银的细线,将破败的庙宇织成密笼,隔开另一个世界。 案发现场被抓个现行,年轻的男人皱着眉睨着她,似是也没想到凶手是个衣着奇异、看似纤弱的女子。 他移开目光,三两步走到尸体旁蹲下仔细查验,喉间的玉簪和腕间的红线都如出一辙,细节都对上了。 呵,果然如此。 他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起身,两指随意一挥,声音没有半分波澜: “杀了吧。”他轻飘飘落下这一句话,却比窗外的惊雷效果来得更加骇人。 待命在旁边的人闻声而动,明黎君双手随即被人迅速反剪在身后,动弹不得,剧痛袭来,让她来不及思考便失声尖叫: “不是我!” 这算什么流程?不审不问,直接处决? 明黎君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苟什么?这怎么苟! 强烈的求生意志压下恐惧,她急声道:“真的不是我!我一醒来就在这儿了!定是凶手为了嫁祸给我故意把我丢在尸体旁边的!” “而且你看,这尸体已经僵硬了,眼睛角膜浑浊,说明他已经死了超过六个小...三个时辰了!” 她边说边注意着那男人的反应,看到那男人瞥了她一眼,说得愈发振奋。 有希望! “而我穿着单薄,在这样低的温度下,我撑不过1个时辰就会手脚冰冷,不信你可以来探!可我现在身上尚有余温,说明我和你们一样!也是刚来此地不久!” 听到这里,那男人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他起身走到明黎君面前,一双锐利的眸直视着她的眼, “你懂仵作如何验尸?” 他目光如炬,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站定,这个距离既能形成压迫感,又不会显得太失礼数。 “《洗冤集录》有云:‘春秋之季,人死三个时辰,遍身僵硬,十二时辰后渐缓。’可如今已是六月,温度渐升,你又如何能精准断定是‘超过三个时辰?’” 遇到懂行的了... 明黎君心头一凛,现场信息有限,时间紧迫,她还没来得及搜集更多信息。 可眼下的情况由不得她耽搁,只得咬咬牙硬着头皮顶上,“大人明鉴。典籍所载乃是常例,但此地阴冷潮湿,寒风穿堂,尸僵形成应该远比常例更缓。民女..民女只是据此综合判断,且时间有限,或许不够精准,但绝非信口开河!” 裴昭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惊异,她思路清晰,并未被自己带跑。 她方才那一番话并非误打误撞,也许她是真的懂一些。 他不动声色,话锋一转,却又提出了又一个难题,“空口无凭,现在本官给你一个机会自证。过去,仔细查验尸身,告诉我他除了喉间的致命伤,身上最新的一处伤痕在何处,因何所致。若说得对,我信你三分,若是我发现胡说八道,你掂量掂量今天还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里。” 他的话比窗外的雨还要冰冷几分,明黎君再次意识到自己的生死不过在此人一念之间。 她能嗅到身侧那官兵身上皮甲混着汗酸的气味,也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这是一招险棋,更是一场高压测试。她深吸一口气,在官兵的看守下走上前,仔细翻看尸体衣物,检查每一处细节。 片刻后,她抬起头,语气笃定:“在膝盖处!有一片新鲜的淤青与细小砂砾,且他的外裤对应位置有磨损污迹,应是他死前不久曾跪在粗糙地面所至。而且他动作急促,应该并非自愿缓缓跪下,而是被人强行按压下去的!” 此言一出,不止裴昭,周围几名知道内情的官差皆是微微变了脸色。 这细节,与之前案件的特征,太过相似。 裴昭的目光再次扫过明黎君奇怪地衣着和空无一物的双手,声音依旧冷澈:“庙外泥地只有我们进来的脚印,庙里除死者外,也只有你一人的痕迹。证据链在此闭合,无论你作何狡辩,你就是唯一且最可能的凶手。” 这人怎么.... 明黎君耳畔嗡嗡作响,后槽牙死死地咬在一起,若不是身后有人按着她,她想她一定会气得跳起来暴打面前这个人的头。 油盐不进,不辨是非,顽固不化! 去你的证据链闭合。 “大人!”她豁出去了,声音因激动而微颤, “你这是典型的证实偏差!只搜集支持自己猜想的证据,对矛盾和潜在的不合理之处视而不见!凶手难道不能是从屋顶,或者提前藏身在别处吗?再说了,那你们倒是说说,若是外面只有你们的脚印,我又是如何来到此处的?!难不成是飞进来的?!” 话音落下,满庙死寂。众人皆惊愕地看着自己,眼神里似乎还有一点同情,仿佛自己下一秒便会成为裴昭的刀下亡魂。 算了,明黎君认命地闭上了双眼,再次睁眼时,眼中已蓄满了泪水,盈盈欲坠,声音也软了下来,带着细微的不可察觉的颤抖: “大人...我真的不认识他,我跟他无冤无仇,何故杀他?” 她用尽所有力气说完最后一句话,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恐惧,轻轻地阖上双眼,泪珠适时滑落,没入衣领。 预想中的刀锋并未落下。沉默在空气中蔓延,许久,她再度睁眼,泪眼朦胧中,看见裴昭仍在注视她,眼神深邃难辨。 “说得不错。”他终于开口,语气听不出情绪,“那便请姑娘随我们回大理寺一趟。用你口中的‘证据’,而非空谈,来证明你的猜想。” - “大人!”队伍末尾,谢沛急步赶上,压低声音。“今晚我们在这里布下了天罗地网,凶犯绝无可能逃脱!现场就她一人,她必是这桩连环案的凶手!带回大理寺,夜长梦多啊!” 眼看着人在自己面前被押走,谢沛跟在队伍后面急得直跺脚。 自从上个月京城出了第一桩案子以来,刑部花了心思,整个大理寺上下可谓卯足了劲查案。 眼见凶手接连作案,刑部给的一月限期将至,好不容易今天逮了个正着,这带回去一审又不知道该审到何年何月去了。 大人啊,你还想不想升官了。 裴昭拢起袖子擦了擦剑鞘外的雨水,头也没抬,“既已布下天罗地网,那你们看见这女子是何时,又是如何进入的吗?” 谢沛一滞,确实没听谁说有人进去过...可...可她都和死者出现在同一地点了,还不能够说明问题吗? “在旁边,未必是凶手。”裴昭打断他,想起方才女子那双强忍惊惧却努力保持清明的眸子,还有那番虽急切却不无道理的辩白,以及最后那串演技蹩脚却顺势而为的眼泪。 他将手中一物抛入谢沛怀中,简明地发配任务, “不是她,但是她也有问题,哭得太假,一并去查。” 谢沛接过那沾着些许污迹的当票,望着裴昭走入雨幕的背影,叹了口气,认命地转身,消失在相反方向的夜色里。 唉,这案子,怕是又得从头捋起了。 开文啦开文啦!这本思考了好久!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本章100个红包!(能有100个人看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真假凶手 第2章 地牢对峙 - 明黎君在地牢里的滋味糟糕透顶。 阴湿的冷意从地缝里渗出来,钻进骨头。空气里弥漫着陈年霉味、血腥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馊臭。远处偶尔传来受刑者的惨嚎或压抑的呻吟,像钝刀子一样割着她紧绷的神经。 但比环境更让她难受的,是她昨夜在那个只认死理的男人面前露了怯,掉了眼泪。 虽是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但是从业以来,只有她把罪犯怼得哑口无言的份,何曾被人噎得那般狼狈,甚至要靠示弱来博取一线生机? 耻辱! 她蜷坐在散发异味的枯草堆里,闭着眼,将破庙中的每一帧画面在脑中反复回放、拆解、重组。 因此,当裴昭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的时候,她几乎是弹了起来。 腕间沉重的镣铐撞上木栅栏,发出哗啦的清脆声响,却压不住她骤然亮起的声音,带着一股豁出去的急迫: “凶手身高大概比我还要矮半个头。像你说的那样,可能从事与仵作、医学相关的行业,对人体结构有一定的了解。也可能是猎户、精细工匠这类需要锻炼准头的人,甚至...可能是军营里的弓箭手或弩手。” 眼见裴昭双唇微张,似要开口,明黎君心头一紧,生怕他又吐出那句“杀了吧。” “你先别说话!”她几乎是喊了出来,要不是有栅栏阻隔,她真恨不得上去把他的嘴捂住。 “凶手和死者过往有旧怨,而且是深仇大恨!死者额头和膝盖都有淤青痕迹。结合他的死状,说明死前被人逼着重复在佛像前跪拜磕头认罪。但是——” 她喘了口气,语速更快:“但是凶手本人并不信佛,否则他也干不出在佛前杀人的事,这说明他从小到大生活环境信仰淡薄,或者...对神佛毫无敬畏。” “所以我认为,凶手的侧写画像是:矮个子男性,年纪不会太大,可能有某种程度的偏执和冲动,自诩正义,人群中应当不难发现他。 你们该从死者的社会关系开始着手调查,重点排查他是否曾严重得罪过人,或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死者钱财没遭到破坏,绝非谋财。” 这些话方才已在她肚子里反复滚了几遭,此刻如沾了油的豆子般顺滑的往外蹦。明黎君胸膛起伏,长长吐出一口气,她演练多次,就是为了这一刻的扬眉吐气。 若有充足时间和工具能更仔细的观察现场,她自信能找到更多有用的线索。 谁料裴昭越听眉头却皱得越紧,昨天听她分析尸体尚有几分条理,今天反倒胡言乱语起来了,什么“侧写”、“可能”、“大概”。自己真是鬼迷了心窍,莫非真是走投无路,才会对这样一样来历不明,满口奇谈的女子抱有期待? 毫无根据,一派胡言! 他的脸色比刚进来时更沉些,语气带着官衙特有的质疑: “注意你的身份,若你想凭这些虚无缥缈的臆测洗脱嫌疑,那趁早打消你的念头。侧写?可能?这岂能成为断案的依据?我大理寺办案,要的是能呈上公堂、经得起推敲的人证!物证! 你一句‘可能是军营里的人’,难道我就要去查遍所有行伍之人?荒唐!” 他气恼之下,完全忘了今日自己为何来这里,被她的天方夜谭已经骇得失去了冷静,拂袖欲走。 明黎君见自己绞尽脑汁的推断被如此轻蔑地否定,也被他油盐不进的顽固彻底激怒,从昨夜到此刻,他永远只相信自己的判断,哪怕是潜意识里觉得他人说的有理,可也绝不会放弃老一套的理论方法,去做哪怕一点的新的尝试。 她双手猛地抓住牢房的木栅栏,发出“咚”的一声沉闷的撞击,冲着裴昭离去的背影大喊, “证据?如果你们在第一起案件后就能找到确凿证据,今天这个人还会死吗?!凶手不就是钻了你们只认死证据的空子吗?!等你们按部就班的找到所有的证据,全京城的人都死光了!” 裴昭蓦地转身,仿佛被戳到痛处,眼神骤然锐利:“谁告诉你的?”连环案的消息已被严密封锁,外界不应知晓详情。 看着他骤然绷紧的反应,明黎君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笑了,“没人告诉我,不靠证据,靠的就是你刚刚嗤之以鼻的、我所谓的虚无缥缈的猜测。但是裴大人,看来我又猜对了,这是个连环杀人犯,不是吗?” 裴昭快步回身,两步重新走到她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的怒火。他咬着牙压着声音里的怒,“休得妄言!小聪明并非长久之计!若人人都凭直觉猜测定罪,律法何用?这京城又与蛮野何异?我办案七年,靠的全是这些你瞧不上的死规矩!” 俩人的争执时烈时弱,在寂静的牢狱里格外刺耳。其他囚犯对裴昭自带惧怕属性,有些没经历过他那些手段的多少也听过他的传闻,此时都缩在自己牢房的角落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捂起。生怕自己听到什么不该听的,惹祸上身。 在一片压抑的沉默中,明黎君望着他,眼神从激动逐渐变为深沉的失望,“裴大人,你维护的是律法的威严和程序,这没有错。但我追寻的,是案子真相背后的‘为什么’。你能从证据里拼出凶手的行为,踪迹,手段。可我要的,是他的动机,是他的灵魂。” 她说完,不再看他。缓缓松开抓着栏杆的手,后退半步,重新隐入角落的阴影里。 许久,裴昭不再纠缠于先前的话题,从怀中掏出一物,隔着栅栏递近,接着问,“看看这个,能看出什么?” 明黎君深吸一口气,决定暂且压下火气,不再跟面前这人计较,毕竟破案要紧。 刚欲伸手去接,可手将要碰到,没料到裴昭却又往回缩了一些。 “我拿着,你看。”他声音很淡,听不出是喜是怒。 心中的无名火又冒了些头出来... 明黎君压住躁,逼着自己集中视线,仔细端详起来。 在那人手掌中,静静地躺着一支青白玉簪,尖锐一端明显长时间被血沁过的,中间断裂部分有被红丝线修补的接口痕迹。 “这是...?”她抬眼望向裴昭,似要验证自己心里的猜想。 牢房里光线并不充足,尽管如此,明黎君还是轻易就看到了那一段褐红的痕迹,与晶莹透亮的簪体颜色对比鲜明。 她微一思索,决定继续自己刚才的推测,仿佛跟他杠上了一般,丝毫不加以掩饰与隐藏 “如果这就是凶器,那就不一定是弓箭手和弩手了。军营里的人,随便一个下手的力度估计都可以扎穿他的脖子。我更倾向于之前的判断,那人身材和力气都较小。” 裴昭静静听着,不知为什么没有反驳。 明黎君见他不是还嘴就是闷不作声,方才的火窜出来了更多,这人一开始就不是奔着和她诚心合作来的! “你不考虑跟我说些什么吗?” “你觉得我会跟一个疑犯说些什么?”裴昭将问题又抛了回来。 “你究竟在怀疑我什么?” “你有什么地方不值得我怀疑的吗?” 如此几来几回,明黎君耐心彻底没了,心中的怒气已经快到顶峰,她掀眼看了裴昭一眼,毫不客气, “如果你还认为我是凶手,现在又为什么会带着凶器出现在这里,裴、大、人!” 说罢,她蓦然转身,大剌剌地坐在枯草堆上,还抖起了双脚,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她理了理袖摆,腕间的镣铐坠得她手腕酸痛。 靠,真重啊,还不如现代公安局里的手铐轻便。 “照你们这个效率,我只能在牢里祈祷罪犯半夜找不着回家的路误闯你们大理寺了。 毕竟我想不到其他你们能抓住他的可能性了。” 她坐在昏暗阴影处,双手支着下巴,歪头看向裴昭,可裴昭却仿佛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底的挑衅和自信。 昨天晚上她也是这个态度吗?裴昭有些记不清了,她的眼泪,恐惧,愤怒,都来的太快也走的太快。 明黎君绝不简单,这一点裴昭昨天就已经知道了。 能在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凭空出现在案发现场,穿着奇怪,说话奇怪。 一天了,大理寺也没有查到她任何信息。 他甚至觉得,如果明黎君真的是凶手,那可太难对付了。 从上个案子至今,他们不是没有查出些线索,但每每即将触及核心,线索便诡异地中断。 自他任职大理寺以来,他破获的要案不计其数,可这个案子却总像蒙着一层纱,让他看不清也抓不住。 若非实在山穷水尽,他是真的不愿相信面前这个神神叨叨的女人... 明黎君成了这么多年来最快走出大理寺牢狱的人。 这个消息迅速地传遍了整个大理寺各个角落。 昨天进来时,她还是被毫不客气扔进来的,可今天出去却是被裴大人亲自接出去的。 “在抓到真正的凶手前,你仍然有嫌疑,出去后不要试图逃跑,不然我真的会杀了你。” 裴昭看着她笑得开了花的脸,甚至还在挥手试图和路过狱卒打招呼,仿佛刚刚跟自己真情实感对峙的人不是她一样,实在忍不住皱眉警告。 明黎君这会已经基本接受了自己好像穿越了的事实。 只是这具体是个什么地方,什么背景,以及为什么穿越她都还暂时搞不清楚。 其他的问题倒是不大,她向来是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 她一边跟着裴昭往大牢外面走,一边想。 只是这论文交稿就在眼前,要是她导找不到她人,估计这个现代她倒是也不必回了... 啊!疑似人类写论文崩溃前出现的幻觉! 这样想着,她的脑子里却突然闪过她曾经查文献时阅读过的一个相关案件。 好像和现在的状况有点相似! 她嘴里嘀嘀咕咕,表情眉飞色舞,一会皱眉一会恍然大悟,一会又仿佛死到临头般。 殊不知一旁裴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人...莫非真是个失心疯?现在把她再扔回牢里,还来得及吗? 夕阳斜挂朱雀街,这是明黎君来到这第一次有机会正儿八经地观察这里。 大理寺青灰高墙外已支起连片竹棚。穿麻布短衫的伙计扛着蒸笼吆喝“刚出笼的胡麻饼”,热气混着西域香料味飘过花色鲜艳的波斯毯摊子。红袍官员三三两两散值出门,鎏金鱼袋在腰间晃荡。 好一副国泰民安的景象。 仿佛这桩接连发生的诡异命案,不过是遥远模糊的传闻,未曾在大家的生活里留下半分真实的阴影。 明黎君心里犯着嘀咕。 就是不知道这安稳,是确乎如此,还是风雨欲来前,精心维持的假象。 第3章 场景重现 待跟在裴昭身后迈进大理寺那道厚重的朱漆大门,早已有人在西廊亭候着他们。 是个女子,一身绯色窄袖胡服,腰间革带束出挺拔身姿,短刀别在一旁。乌发高绾成男子样式的圆髻,仅以素银簪固定,眉峰如刃,眸色沉静,望过来时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审视。 大人鲜少带着女子出现在身旁,今日特地把她叫来,想必就是因为这位了。想起今日大理寺里沸沸扬扬的传闻,晋菁心中了然,面上却丝毫不显,来人已三两步行至眼前。 “裴大人”她叉手利落地冲裴昭行了个礼,接着立在一旁,目光规矩地避开明黎君探询的视线,静候着吩咐。 裴昭略一颔首,转向明黎君道:“晋菁,隶属于大理寺。你我身份诸多不便,接下来她会跟着你,关于案件,有任何发现或想法,可先告知于她。” 话虽委婉,但那“我是官你是贼,我们身份有着云泥之别。”的意思,几乎写在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监视我呗?” 明黎君摆了个我懂的眼神,揶揄出声。 不过,裴昭这个行为反倒正中她下怀。 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身边有个人帮衬着会方便很多,更何况还是大理寺的人,办事儿顺手的很。 被人监视而已,反正她又不是凶手,她不在乎。 而且这晋菁看着冷冽干练,能跟在裴昭身边的,绝非庸碌之辈。明黎君深谙其中的道理。哪怕是看起来脑子不够用的谢沛,也定有自己的过人之处。 想到这儿,她眉眼一弯,冲晋菁谄媚地嘿嘿一笑。 “菁姐,我叫明黎君,接下来要麻烦你了。” 遇事不决,就叫姐。 这是她短暂社会经验里宝贵的一条人生交际准则。 她的声音清亮,却又刻意放软了声线,甜丝丝地听得晋菁心头一缩。 昨日的事情她有所耳闻,可此时却怎么也无法将面前这个弱弱小小的身躯与佛前那血腥的凶杀现场联系起来。 她会是这两桩案件的凶手吗?她举刀杀人时也是这样带着笑吗? 这些念头只一闪而过,与她无关。她只需奉命行事。思及此,晋菁微一皱眉,正欲问裴昭该以何种定例来对待这个身份不明的女子,有人匆匆忙忙地奔了过来。 谢沛喘着粗气,手里攥着一把当票,额上见汗,自西廊那头跑来。 “大人,你可叫我好找。昨天你吩咐我去查的当铺有消息了,就在城...诶?” 他本扶着腰大口喘着气交代着,话说到一半才瞧见旁边眨巴着眼、一脸“乖巧”的明黎君。 瞬间直起了身子,瞪圆了眼。 稀奇,太稀奇了!竟真的被放出来了?! 裴昭见他分神,冷着脸啧了一声。 “先说正事。” “哦哦,那家当铺就在城东临永街上,是城东最大的一家当铺,所以他们每天的生意不计其数,只凭这张当票...暂时...不太能确定死者身份。” 谢沛收回目光,一本正经地禀告今天的结果。 “都一天了,死者身份还没确定?” 明黎君在一旁听着,实在没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 方才看他跑得着急忙慌的,还以为是有什么重大发现,结果就这一句话,力气还都花在了找裴昭身上。 此话一出,亭下三个人都敛容看着她,这人真是好大的口气,昨天泪洒罪案现场的人也不知道是谁。 “明姑娘又有何妙招?”谢沛还不知道俩人在牢房里那一番较量,此时看她便是那个阻碍了自家大人成就一番伟业的拦路石,憋着一口气跟她顶嘴。 明黎君不屑跟这种小孩子逗趣,直截了当,“走吧,别耽误时间了,我陪你们去那当铺走一趟。” “等等。” 裴昭叫住她,接着转头吩咐晋菁,“带她先去换身合适的衣服,定例规制就按照你的来。” 明黎君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和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有多格格不入。 怪不得方才一路走进来那么多人看她。 除了破案,支线任务还需早点融入这个社会生活才是! 邰朝繁荣,京城俨然成为了一个经济中心,东城区又是京城最繁华的一块地界,一行人还未行至东城中心,明黎君就已经感受到那里的繁华热浪扑面而来。 里里外外一耽搁,这会儿整个京城已经浸在琥珀色余晖中。波斯琉璃与鎏金蜀锦在绸缎庄前翻涌霞光,看得明黎君眼花缭乱,忍不住上手摸了摸那顺滑的料子。 来往人流如织,若不细看,他们也不过是其中最寻常的几个。 乐坊飞檐下已悬起绛纱灯,琵琶声里,东城千盏灯笼次第亮起。 周遭笑语叫卖声混作一团,明黎君一边新奇地观察着这真实的古代市井。一边还得侧耳去从他们几人的对话东拼西凑出这几起案件的来龙去脉。 上月下旬,银兴酒楼的徐掌柜尸体在城外小路旁被发现。 裴昭带人到达现场时,徐掌柜也是呈跪拜姿势朝向供奉的菩萨,人已经死去多时。 “你都不知道,那天的雨比昨天的还大,他就那样被绑着,跪在泥水里,朝着个不知哪来的野菩萨像,脖子那...血都把雨水染红了。菩萨还笑眯眯的,那场景...啧....” 谢沛接嘴道,想起那天的画面他还有些发怵,感觉仿佛又回到了现场一般,丝丝寒意袭上他的后背。 明黎君微一点头,追问关键,“凶器呢?伤口呢?死者背景呢?死前接触过哪些人?” “凶器也是一支青玉簪,和昨天的一样。致命伤同样是在喉部,并未发现其他伤口。” 在嘈杂背景音里,裴昭的声音显得极其沉静,只是带着一丝未能破案的懊丧。 “至于其他。”他顿了顿,“自然查过。只是银兴酒楼来客众多,掌柜出去应酬也是常有的事,暂不清楚他是如何遇害。” “不怪你们。” 明黎君忽然出声,语气平和。 谢沛正听得专注,闻言差点左脚绊右脚——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会说人话? 然而下一秒,就听她接着道,眼神真诚的不能再真诚,“效率低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查不出来实属正常。不过照你们这样查案,凶手各个都能长命百岁。” 谢沛:“......” 拳头硬了。 你最好是有点真本事,不然总有一天我要狠狠嘲笑回来! - 富昌当铺坐落于临永街头,再往深处去,便满是酒楼赌坊等销金窟,选在这个位置,意味着生意便是不愁了。 初夏的傍晚是人们寻欢作乐的最佳时间,此时刚过芒种,散去一天的疲惫,东边也许有美酒佳肴急不可耐,西边也许有胡姬琵琶翘首以待。当铺夹在中间,此时虽说不上人满为患,可也算是门庭若市。 明黎君一行人浩浩荡荡,又各个气质不同于常人,甫一靠近,便有小二热情地迎了上来。可一瞧见谢沛那张脸,他堆笑的脸立即干瘪了下来,几乎要哭出来,“这位官爷...下午你已经问得很清楚了,非是小的们有心隐瞒,每天过手那么多人,我们实在对那位没印象啊!” 顺着那张当票,今天下午谢沛很是带了些人来调查,见他们都带着大理寺的腰牌,又听说是出了命案。一开始,店小二们也有心配合,可问来问去也都是那些车轱辘话。 一下午过去了,不仅没问出来些什么,反倒是百姓以为出了什么事纷纷避之,还损失了不少生意。 这会儿眼见生意又好起来了,这群人怎么又来了。伙计满腹牢骚,却也不敢真得罪,只得苦着脸引他们入内。 明黎君看着店小二的表情,心中已经了然,忙上前道, “小哥放心,我们绝不耽误你们做生意,我们只是再随便转转,马上就走。”她目光扫过店内颇为气派的陈设,笑着夸道: “小哥,你们店里生意真好啊,真不愧是京城最大的典当铺。这一日流水,怕不得有万两之数?” 这话伙计爱听,脸色顿时由阴转晴,喜滋滋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这姑娘说话中听,不像那些官差老爷鼻孔朝天。 “客官过奖,都是托各位主顾的福,时常照顾我们的生意,我们才得以勉强维系。” 说来查案,结果就是在这里跟一个打杂的扯闲篇! 裴昭实在是听不下去这些你捧我我夸你的场面话,皱着眉只身去了里间。 就在这时,店外突然摇摇晃晃走进来一个生得面团团,腹便便的人,那人穿着团花纹样明黄圆领袍,腰系九环玉带,那玉带几乎兜不住他丰腴的肚腹。脚下**靴,手指带着枚硕大的马鞍形金戒指,通身富贵。 他一进来,仿若看不见旁人似的,边直冲冲地往他们几人这里走,边从怀间大喇喇地掏出一上好的玉佩便往那小二眼前怼,“小二,帮我看看这个值几何?” 谢沛下意识想拦,可一见这人装束,下巴险些掉三尺长。眼睛瞪着正欲扒拉下他家大人询问,一回头连裴昭的影子都没找见,便也只能勉强咽下自己满腹的疑惑。 伙计却是眼睛一亮,这可是老主顾!脸上笑容又殷切了几分,立马迎了上去。“许久未见,爷近来可好?” 那富人却面露愁容,颇有些不耐烦,砸着嘴,“好什么好,近来生意有些不好做,不然能老往你这儿跑?” “是是,小的也听说了,最近这绸缎生意啊,确实是萧索了些。但是以您这头脑,掀起金砖来翻身那还不是动动手指的事儿!您放心,我们定给您个满意的价钱!” 说着,他接过那富商的玉佩,只端量了两眼,啧啧出声 “哟,爷这次这宝贝,与上次那金杯也是不遑多让啊!我这就拿进去给掌柜的过过眼!” 正准备转身上楼之际,腕子却被人啪地一声捏住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场景重现 第4章 西域金杯 正准备转身上楼之际,腕子却被人啪地一声捏住了。 小二晃过神来,顺着抓着自己那手往上看去,见方才被晾在一边的几人这会皆板了脸色。 “你怎知他是绸缎商?上次来又当的何物?”晋菁眉头拧起,语气比方才又冷冽了几分。 “是啊,他有些日子没来了,上次来说最近绸缎生意不好做...”思及此,再笨的人也察觉出来了气氛的不对劲,小二敛起笑,眼睛又转到那绸缎商的脸上巡了几番。 好像...好像是和上次来的那人长得不太一样... 他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惹了什么祸,心里慌乱之际,只见明黎君一张笑脸凑了过来,盈盈道:“想起来便好,上次当了何物,可否拿给我们看看?” 一边说着,还不忘从那小二手里把刚刚那商人递给他的玉佩抽出来,再一顺手便塞进了自己的荷包里。 小二得了令,脚下带风逃一般跑了。 “假扮死者!好主意啊!谁想出来的!” “刚差点没给我吓死,还以为大白天见着鬼了呢!” 趁着店小二离开,谢沛终于把憋了半天的那口气顺了出来。 “菁姐,这主意你也知道?大人呢?怎地帮一个外人瞒着我?” 似是他太聒噪,又似是他这问题着实是没有回答的必要,明黎君看左,晋菁看右,不动声色地绕离了谢沛的骚扰范围。 不一会儿,小二便跟着一位穿着贵气的人走了下来,看样子是这富昌当铺的掌柜,小二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手里小心端着一用红绸盖着的托盘。 能在这皇城里把当铺生意做的这么大,靠的便不只是生意手段。那掌柜的眼神巡过几人,确定这几人中没有裴昭的身影,微微放下心来。 “不知是多大的案子,惊动各位亲自过来。我方才听小二说了,各位大人见谅,只是这生意实在太多,我们也并非桩桩件件都记得清楚。” 他一边温声解释着,一边把几人往一隔间引去,待那珠帘一放下,在他的示意下,小二便轻轻掀开那掩在上方的红绸,露出里面的宝贝来。 只见一只通体以赤金铸成的金杯,杯身微拱,线条流畅,金光灿然。杯口镶嵌碧绿的孔雀石,映着杯身葡萄纹的浮雕更加栩栩如生。 “各位大人请看,这便是那绸缎商上次来此处所抵之物,想来确是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人了,敢问他是....?”掌柜从小二手上小心接过,隔着红布捧到众人面前,宝石与金纹交织的光晕映在一圈人的脸上,色彩变幻。 长这么大明黎君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这类宝物,之前通常都是隔着博物馆的玻璃。她忍不住伸手触了一触,小声道:“但是我怎么觉得这不像中原制品,倒像是西域传进来的...” 这下不止掌柜,众人皆侧目看向她。 “娘子好眼力,这金杯确是从西域传进,只是我们邰朝与西域通商交流已久,这出现些胡化的玩意儿也着实常见,恐怕也帮不到你们。”掌柜脸上露出些犯愁的表情来。 “掌柜的别急,按您博览众物的直觉来,您觉得这个东西的感觉,是朝廷高官随手一放,还是寻常人家不轻易示人珍藏之物?”明黎君徐徐引导着,却被身后一直白的声音无情打断。 “物证有形,感觉却无凭。” 裴昭手中拿着当铺近日来所有典当记录,平静地拍在明黎君面前,声音沉稳却给人压力。 “方才已经查明,来典当此金杯的是绸缎商陈员外,已经派人去带家人过来确认身份,连带着他今年来的踪迹都会大白。” 他上前一步,由上至下俯视着明黎君,气场迫人。 “明姑娘,你的‘感觉’和‘侧写’,能越过所有推测,能直接给我一个登记在案的名字吗?” 明黎君被他实实在在将了一军,一时语塞,可也还是立刻反击,“名字可以是假的,身份也可以是伪造的。可他的行为体现的人物性格无法隐藏。若是嚣张跋扈露财在外,则易与他人结仇,若是老实本分的商人,则社交范围相对较小也更稳定,这当然更利于我们找出凶手!” 一片沉默中,两人对视着,一个手握实证,目光如磐石般坚定,一个洞察人心,眼神如火焰般不屈。 “谬论。” 裴昭懒得再与她争辩,带着谢沛赶紧回了大理寺。 死者身份一旦确定,后续便还有很多工作等着他们去做。 这次的效率格外令人意外,等明黎君和晋菁回到大理寺时,谢沛已经拿着一叠陈员外这些年的往来路引在和裴昭核对着什么。 见她过来,谢沛看了看自家大人的脸色,还是决定简要跟明黎君总结一下现在的进度,“死者陈员外。早年便在京城靠卖布起家,后来听说蜀地有知名的蜀锦,便去了蜀地多年,近日才回来。由于他平日里便有些行踪不定,故而这次失踪了几天家里下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方才已经遣人去确认了身份,是他无误。” 裴昭恍若没听见,随手翻着自己手中的纸张,看了几页便放在了一旁。正经的商人,往来各个地方名堂多的是,这些有官印的东西没什么作假的必要。哪怕是下面人去查,过了明路的东西想必也查不出来什么。 “景和七年离开京城去的蜀地。”待谢沛这头跟明黎君解释完,他继续两人方才的对话。 “之前的银兴酒楼的徐掌柜呢?你不是说他之前下江南去寻什么杭帮菜大厨,什么时候?” “也是景和七年!”谢沛终于抓住了重点。 明黎君静静立站在一旁,耳朵却竖直了在听两人的对话。 连环案件,若不是随机作案,那最要紧的便是找到受害者的相同点,由此去推杀人动机。 方才回来路上,她已向晋菁又打听了些相关案件的细节。 很明显是裴昭授意过,晋菁对她可谓是知无不言,可也仅限于案件相关信息。 她细细抿着这几日获取的信息。 两位受害人年纪相仿,又都是景和七年相继离开京城,目的地却大为不同,不知道是否相识,这些年间私下又有无联系。 陈员外这些年孑然一身,四处羁旅,酒楼徐掌柜在江南时倒是早已结了如意良缘,儿孙满堂。 按照晋菁所说,徐掌柜虽不是在寺庙等佛教重地被杀害,但他也是被人反身绑着,以下跪姿势蜷缩在一起,面前则是路边百姓随处搭建的一处小神龛,致命之物同样是喉间一断掉的玉簪。 明黎君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茶杯啪的一声放在桌子上。 斩钉截铁:“景和七年,他们一定干了什么错事,为了怕被报复匆匆出逃,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回到京城后还是没逃过。” 裴昭虽也觉得景和七年这个时间点未免太巧了些,但办案这么多年,他坐上这个位置靠的不是直觉和推测。 没有证据的事,他从不敢妄加判断。 这会听明黎君又开始下一些莫名其妙的定论,他下意识地厉声反驳, “你可知京城一年要往来多少人?特别是他们这种商人。进进出出的不过是家常便饭。” 明黎君早料到他会有这么一问,秉着教书育人援之以手救人要紧的理念,她耐心道“按照之前查到的线索,早年银兴酒楼的生意虽说不上火爆,可在京城也是排得上名号的。又没面临什么资金困难,一个掌柜作为主心骨,在这种时候要去寻什么杭帮菜大厨,而且在江南停留了那么久,还有时间娶亲育子,除非他是不想要自己的生意了。” “至于陈员外...” 明黎君有些发愁的挠了挠自己的发顶,她还没太适应古代这种簪发方式,每次抓耳挠腮的时候都会把好好的发型抓的毛茸茸的,呲出几撮细发。 古代的刑侦手段着实落后的可怜,她此时无比想念联网的DNA数据库,想念天眼系统,想念走到哪里都会留下痕迹的21世纪。 众人一时陷入了沉寂,谢沛却突然一拍脑门,嗓门提高了几度。 “对了大人,这次我们在陈员外鞋底发现的红泥也有了线索。 经人辨认,那应该是一种胭脂虫的粉末,常用于女子妆面。倒是没听说陈员外常年混迹什么风月场所,他也没有家眷,所以有些奇怪。” 他方才本早就打算跟自家大人交代的,结果明黎君一来打了个茬,他就忘记了。 他越说越有些心虚,观察着众人脸色,等到眼神对上明黎君的视线,还没等她开口质问,忙不迭主动补充道“银兴酒楼徐掌柜死的那夜雨太大了,所以没有发现类似痕迹!”“我去查了的!”,生怕落后一秒。 明黎君听得心里不觉有些发笑,自己不过是锐评了他们几次,竟惹得他跟跳脚的猫一样对自己的动静如此在意。不过这样也是好事,说明他们有上进心荣誉感,若是能好好加以引导,反而会进步神速。 早上刚被人从牢里放出来,一天时间竟也干了这么多事,明黎君只觉浑身疲乏。 何况今日为时已晚,再过会便是宵禁了。明黎君没有再出门,而是选择回到房间梳理这几日的线索。 待第二日一早,裴昭听说明黎君早膳也没用,天刚蒙蒙亮便领着晋菁上了街。 说是要趁人多的时候碰碰运气,案件中按图索骥的内容自然就是交给裴昭和谢沛去干了。 第5章 哑巴绣郎 查案是主要,可也能顺便对这个社会多了解些,秉着这种想法,明黎君带着晋菁一路从城东的主街逛到小巷,目的也很明确,便是将那些大大小小脂粉铺子看了个遍。 她虽然对当下社会相关背景知识不多,好在人美嘴甜,出手大方,脑子又转的欢,往往能将那些别人想说的不想说的都套个遍,遑论后面还跟着个气质卓然的随从。这一趟下来收获不可谓不大。 明黎君将胳膊高举对着天空,借着晌午明亮的光线仔细去分辨这些脂粉颜色光彩的不同,不时偏头深吸两口新鲜空气。 这一上午泡在各个美妆店里,自己已经被腌入味了,这会儿鼻子的嗅觉短暂出走。 与宫廷贵族所用的含麝香冰片原料的脂粉不同,市井女子则常用廉价的铅粉,原料和工艺都与前者天差地别。 她在心里细细梳理着这一上午了解到的讯息。 从身份来看,青楼勾栏女子的脂粉往往浓艳且香味独特,让人一经沾染便很难忘却,且为了方便分辨她们每个人,特质明显。 年岁偏大一点却又对美貌有要求的则会选择铅汞超标的一些脂粉来掩盖自己皮肤的日渐衰驰。为了达到最好的效果,其脂粉也会沾染特殊气味,长期使用则对人体有害。 武门女子或医女则可能使用带草本原料的脂粉,以淡化妆感或兼顾疗效。 初夏的京城,正午的太阳直直压在东城的坊门上。槐树的绿荫被切割成稀碎的光斑,落在路两旁鳞次栉比的摊铺上。 杂玩摊子前集聚了总角小儿,吵吵闹闹拽着母亲的衣角,眼巴巴地望着那排挂着的小弓小箭。 吃食摊子则冒着诱人的香气,油锅翻腾,甜点晶莹,惹得人胃口大开,驻足停留。 明黎君贪婪地吸食着专属于食物的甜香,只觉肚子里的馋虫都被勾了起来,这会疲惫才慢悠悠显了出来。 还是赶紧回去吃饭吧!她没出息的想,虽说她现在仍是“带罪之身”,可在吃穿用度上裴昭确实没苛待过她,而且,大理寺的伙食是真的好! 她心思大动,脚下的步伐都轻快了不少,可往前大跨了两步后,却蓦地停住了。 在她们的右手边,素布棚下勉强撑着一个小绣摊,并不引人注目。摊上并无繁丽锦缎,只整齐叠着些帕子、香囊,倒是与这热热闹闹明亮鲜艳的背景显得有些不搭。一方素白绢帕上,墨线寥寥勾出朵兰花,将绽不绽,缀在其间。 摊位一旁坐着个年轻绣郎,瘦小的身影隐在槐荫里,他无名指和小指翘起,手指灵巧翻飞,些许脂粉在他的指尖摩擦,粉尘在阳光下无所遁形,银针便带着丝线在布料间顺滑地穿梭。 晋菁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见她定定地站在那里,视线落在那绣郎手上,以为她是有什么不解,主动低声解释:“一些名贵的丝绸绫罗等料子使用起来也极为讲究,匠人手上若是有汗渍油光等,一旦沾染便会留下难以清理的印子,甚至使料子变质。所以有经验的匠人在操作前则会用细腻的干粉净手,来避免对贵重料子的污染。” “指尖蘸取脂粉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帮助理顺丝线,确保绣出的线条平滑流畅,不断线...” 晋菁也想到了什么,突然顿住了,不再出声,她望向明黎君,对方的眼中此时也闪着奇异的色彩,在阳光下烁烁。 她们竟都没往这个方向想过,误以为脂粉一定都是和女子化妆打扮有关。 那绣郎虽听不见她们的交谈声,可余光也能看见有人在自己的摊前停留,还是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眼向她们看来。眉头微蹙,似乎极力在辨别解读她们在说什么。 他布衣整洁,颈间领巾系得一丝不苟,和他的绣品给人的第一印象一样。沉默,干净,不染一丝灰尘。 从一旁的木椅上起身,他安静地指指自己的嘴巴和耳朵,谦卑地摆了摆手。然后拿起一旁的杉木板低头书写,碎发垂落,只露出一截白皙的后脖颈。 竟还是个哑巴... 明黎君好不容易抓住一点线头,哪舍得轻易放弃。拼尽全力跟他打探些什么,比如京城像他这样的闲散绣户还有多少,又或者他们都是从哪里买的这些净手的脂粉,再有什么时候会用到带颜色的红泥。 可和一个聋哑人交流谈何容易,俩人比比划划了半天,都没有得到什么有效的信息。反而急得大中午的身上都起了一层薄汗。 没办法,明黎君和晋菁只得一人买了几方帕子走了。 此时距离第一起案件已经过去了周余,第二起案件也来到了第三天。 明黎君坐在卷宗室里,暗暗在心里计算着日子,如果他的“复仇”计划还没完,那么按照他的节奏,下一次的杀戮也许就快到了。 作为在校学生,她虽称不上经验老道,但此时正是牛犊初生的时候,一腔热血,满心皆是想着职业操守,本愿初心,救人性命。此时只恨自己掌握的专业知识不够,不能快快地将凶手绳之以法。 她几乎忘了自己并不属于这里,也几乎忘了前几日自己还被当成凶手刀剑直逼她的喉咙。一旦沉浸在案件里,这便就是一局争分夺秒的,她和真凶的生死棋局。 裴昭推开门时,第一眼并没立刻找到她。 烛火的光圈实在太小,只勉强照亮这张乌木长案的一角。桌上案牍如山,堆积的阴影几乎要将那点光亮和灯下的人一并吞噬。眼前便只剩她那紧握卷宗,指节发白的手。 空气里是陈旧墨纸和灰尘混合的味道,寂静中,只听见她急促翻阅的沙沙声,不时提起笔在纸上记着什么,还有...她可能自己都未察觉的,压抑着的短促呼吸。 中年男人...商人...景和七年... 有组织型,计划犯罪,特定对象,现场混乱,互动,仇恨,赎罪。 明黎君在纸上写下这些关键词,圈圈画画,试图找到两个人的相通之处,若是此时能有一条线桥一般将他们连接在一起,那后来的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她的脊背绷得极直,像一张拉满了的弓。 偶尔跃动的火苗将她疲惫而焦虑的影子在身后墙上拉扯得晃动不已,像极了她此时理不清的纷乱思绪。 裴昭静静地站在门口光影交界之处,没有出声选择打扰,像这页纸沉默的注脚。看她时不时双手抱头,将自己的黑发挠得乱蓬蓬的,也看她像只小兽愤怒地小声低吼。 在这种时刻,如草原上的野兽,他久违地闻到同伴的气息。 是该把这盏灯拨得更亮些,裴昭转身前想。 夜还长,不如把谢沛抓起来一起去查案子... 这一夜的功夫终于没有白费。 等到东方的天际漫开一片鱼肚白,稀薄的蓝灰色正悄然退去。只有早起的鸟儿偶尔发出一两声清越的啼鸣,划破这座城寂静水面般的宁静。空气里浸满了草木与露水清冷的气息。 明黎君已经分不清时辰,脚步虚浮大脑却异常清醒,拿着本卷宗匆匆往外走,却和迎面进来同样忙活了一夜的裴昭等人撞了个正着。 “找到了!” 他们异口同声说。 裴昭目光不可控制地落在明黎君眼下的青影上,停留几秒,转向她手中的卷宗,头一次没有出声嘲讽,而是率先低声问: “发现什么了?” 明黎君迅速翻到其中一页,手指指向其中的一些名字,语速因兴奋而加快 “你看,景和七年这个绣庄齐小姐被杀案,悬案!至今没有找到凶手,但是在齐小姐的生前轨迹里,她正是去了徐掌柜的银兴酒楼。这也是我在这些年的卷宗里,唯一找到的与徐掌柜或者陈员外相关的线索。” 徐掌柜和陈员外并无犯罪记录,所以在大理寺并无存档,要从这么多年的材料里找到作为边角料的痕迹,工作量可想而知。 也正是这一条看似毫不重要的信息,引起了明黎君的注意。 裴昭和身后的谢沛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这和他们昨夜打听到的消息基本一致。 “而且。” 他伸出手在纸上点点银兴酒楼的名字,补充道“那天,陈员外也在这里。他和徐掌柜是旧识。” “果然!”明黎君眼睛霎时亮得惊人,抬头看向裴昭,疲惫一扫而空。 “这说明我们一开始的方向完全正确!这便是他们的交集!” 陈员外和徐掌柜一定有着什么渊源,才引得凶手对他们下手。 那么现在,这个绣庄齐小姐,就成了突破口。 几人谈论间,天光已经大亮。鸟雀的声音也渐渐嘈杂了起来。 明黎君越说越激动,转身就要往外冲: “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去齐小姐的绣庄,在那里我们也许能发现更多的线索,也许当年的事另有隐情!” “站住。” 裴昭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他抬手,精准地扣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疾冲的势头。 明黎君错愕回头,对上他沉静无波的眼眸。 “你的推断有道理。”他先给予了罕见的肯定,但紧接着话锋便是一转,冷硬如铁, “但据此就要直扑绣庄?证据呢?时隔多年,单凭一条行程交集,就要把一桩悬案同现在的案件联系在一起,未免太过冲动。” 看着明黎君眼中迅速积聚的怒火和难以置信,他松开手,指尖微蜷了蜷。 “明姑娘,查案靠的不是灵光一现,没有切实可信的人证物证,我们拿什么去绣庄,去揭开一道旧年的伤疤。我没道理信你,也没道理让下面的人跟着你白跑一趟,打草惊蛇。” 第6章 中原木棉 裴昭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审慎,“现在,你需要的是休息。” 他转向晋菁,语气不容反驳,“先带她下去。接下来,由我大理寺按规程,先核实齐小姐案与徐、陈二人的具体关联,再递交三司,再行决议。” 说完,他不再看他,径直带着谢沛转身离开。 留明黎君僵在原地,看着他挺拔却固执的背影。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她熬了一夜找到的突破口,在他口中,竟又成了“不靠谱的臆测”! 她猛地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总是这样,每每在她以为大家终于达成共识时,用他那套该死的“规矩”,给她浇一盆彻骨的冰水! 明黎君已累极,原本以为这一觉会睡得很香,事实却是她在梦里跟裴昭大斗了八百个回合。 她说要去查案,裴昭说不行大家要一起活动。 她说要去周边调查,裴昭说不行不能惊动百姓。 她说要查验尸体,裴昭说不行她不是大理寺编内人员,这不合规矩。 好不容易抓到了凶手,她说要去见见,裴昭说,等他向上申请。 明黎君气得一脑门汗,进进出出将房门摔得砰砰作响。 与她甚干!有好几次,她也想撂挑子不干。反正她也不是大理寺的人,破不破案与她毫无关系! 可是不行,她坐在房内圆桌前,将送来的汤膳一饮而尽。 就算不为了救人性命,她也必须要抓到凶手洗清自己的嫌疑。 至于之后的事情,那就是看他们大理寺的造化了! 正想着,晋菁敲门走了进来,询问她是否休息好,她们现在可以启程去绣庄了,裴大人和谢沛已经先行带人前往。 当然要去! 明黎君快速将自己收拾利落,和裴昭不一样,她无比相信自己的直觉。齐小姐是打开这把悬案的钥匙,绣庄便一定能开口讲出齐小姐生前的故事。 按晋菁所说,齐小姐家的绣庄从她祖母那代起家,她父亲和母亲感情甚笃,家庭和谐,母亲善女工,父亲善经营,将绣庄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远近闻名。 齐小姐受母亲的熏陶,也绣得一手好刺绣,灵巧平滑的针线在无数珍贵布料间穿梭,留下了不少上乘珍品。 可自从唯一的女儿遭遇不测意外离世,凶手又逃匿不知所踪,齐小姐的父母再也无心经营,携家远走,不愿再面对这片伤心之地。 明黎君下了马车,面前是荒草丛生早已破败不堪的院子,只有那宽大厚重的牌匾,斜靠在一旁的门柱上,昭示着昔日的荣光。 抬脚踏入,鞋底落在积了一层厚灰的青石地上,激起无数尘埃在阳光中飞舞,将面前的场景分割成无数破碎的画面。 那歪斜的绣架旁,一个眉眼温婉的少女正低头飞针走线,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阳光为她镀上一层柔光。 明黎君缓步靠近,绣架如今早已东倒西歪,被虫蚁啃噬得千疮百孔。几匹褪色生霉的绸缎委顿于地,早已看不出往日的鲜亮光泽。 后院荒草已齐膝高,唯有角落一架废弃的秋千在风中吱吱呀呀地摇晃。 少女的秀发随风扬起,衣裙翩飞,齐小姐越荡越高,几乎就要触到湛蓝的天空。 她母亲父亲则携手坐在石桌旁,眉目含笑,偶尔出声提醒她留神些,手要抓紧。 现实和幻影在明黎君脑中交错,又剥离。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自己心中的悲酸,定了定神。在这残留的美好痕迹下,必然藏着通往真相的密码。而她只有找出真相,才是对齐小姐和她家人最好的交代。 右侧房间隐隐传来裴昭等人交谈的动静,她踏着残败的枯叶走过去,却看见这间房间意外的干净。 地面一尘不染,家具整整齐齐都在该在的位置,整洁明亮,绣架上甚至还保留着未完成的半幅绣品。 像是...有人常来打扫... 裴昭听到她进来的声音,不动声色地至上到下将她扫了一遍,随后招手示意她过来,仿佛两人早上的争执没发生过一般。 待站到绣架前,明黎君才明白众人为何立在这里。 这幅未完成的绣品,原应绣着一对戏水的鸳鸯。 这本是最常见的纹样,只是这两只鸳鸯明显出自两人之手,其中一只的眼部,则选用的突兀的,鲜红色的丝线绣成,仿佛血泪般,砸在人的心里,显得诡异而悲伤。 明黎君忍不住抬手轻抚,手下触感莫名熟悉。 鸳鸯戏水,本应是一副欢愉美满的画面,如今针脚却密密麻麻都是苦楚隐痛。 见她默不作声,裴昭则在房间里继续翻找,果不其然在一个隐秘的隔层里,发现了一个上了锁的妆奁。 他三下五除二便轻易将锁打开,露出里面发黄的信件和一只青白玉簪子来。 他眉心一跳,这只簪子,和这两次案件的凶器别无二致,只是这只是完好的,凶器则是断裂过又重新用红线缝补过的。 “致我的中原木棉: 见字如晤。 若你见到这封信,定还要笑我汉文写得还是这般歪扭,像沙漠里被风吹乱的骆驼脚印。 可有些话,只能用你教我的这些文字来写,才配得上你。 刚回西域时,我总坐在黄昏里发呆。这里的落日极大,像熔化的金子,泼满整个沙丘,壮阔得让人心慌。这时,我总会想起京城的夕阳,是隔着绣坊的薄纱看到的,温温柔柔,朦朦胧胧,像你每晚端给我那盏蜜糖水。 想起你教我念“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我总念不好,你便笑着用团扇轻敲我的头,腕间是我送你的驼铃,叮叮当当系着,比我听过的任何诗文都动听。 齐月,告诉你个好消息,我阿爸下月答应带我回中原了。等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应当在路上了。 你当备好我爱吃的樱桃毕罗,酥蒸桃花糕,还有你偷藏在后院树下的那壶梅子酒。 齐月,等我,等我一起,我们还去东城赏花灯,去城外登山。 齐月,等我... 阿史那云 景和七年,五月初五” 待众人传阅完这封信,满屋皆陷入了沉寂。 殷殷悲戚化作千丝万缕的丝线流淌在众人之间,又紧紧缠绕包裹,让他们无法呼吸。 齐月最终没有等到阿史那云,五月初七,是她去银兴酒楼的日子。 五月初七,也是她遇害的日子。 听说,银兴酒楼的酥蒸桃花糕最为出名... 明黎君压抑住眼眶的温热,将信仔细叠好恢复原样,几乎哽咽。 “徐掌柜和陈员外绝对和齐月的死脱不了干系,而这个阿史那云,正在开展一场属于她的复仇。她要为她的好友齐月报仇!” 裴昭此时心里也不好受。真相近在咫尺,可他们却让凶手逍遥法外长达七年之久,寒了一众人的心。 也许明黎君说得对,大理寺在办案上面,真的迟滞的可怜。 饶是如此,他仍是小心将妆奁中的玉簪和信件收了起来。“这是重要物证,能够证明阿史那云的杀人动机。现在我们要小心打草惊蛇,一边全程秘密搜捕阿史那云,一边调查当年还有没有其他人参与齐小姐的案子,若是有,也许他们就是下一个目标。” 明黎君不知道她是怎么回到大理寺的,她的心很沉,很重,像吊了千斤石头一样坠着她生疼。 她只能蜷在马车一角,头倚在窗框上随马车起伏摇摇晃晃,回去的路与来时并无二致,可队伍的氛围却愈来愈消沉。 一个近日的线头,顺藤摸瓜竟牵扯出七年前的一桩惨案,而这层层包裹下的,又是什么。 众人一回到大理寺,方才派人调查的消息也快马加鞭的传了回来。 七年前齐月确实去了银兴酒楼,正巧那日徐掌柜邀请了自己的至交好友陈员外相聚。几杯马尿下肚,控制不住地有些举止轻浮晕晕沉沉,乍一看见温婉姣美的齐月,心中皆起了些不该起的心思。你一挑拨我一起哄,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 齐月哪能想到自己只是出门买些点心,也能遭遇如此祸事。 只是可惜,中原木棉就此凋谢。 他们接过递来的信件。正如他们所料,白纸黑字上,除了徐掌柜,陈员外,明明白白地还写着另一个人的名字——盐官,李元海。 据线人所报,李元海是他们三人中钱财最为丰厚,权势也最为凌人的。 邰朝虽开放,可盐的生产贸易渠道仍握在国家手里,李元海能获得盐的经营权,又要往来各个地区买卖,想必必然是花了不少功夫疏通。 朝堂里有人,犯事后自然也不会吓得东躲西藏。故而,他是三人中唯一一个没有在景和七年落荒而逃的人。 也许,他身上的人命官司,不止这一条,所以才会如此有恃无恐。明黎君愤恨地想。 自古以来,有权势之人已经习惯于视他人命如草芥。 获得权势金钱太过容易,在舞台中央被众人捧着笑得太久,他们也会忘记,大家出生时,都是同样**,洁净,嚎哭。 “李元海最近什么情况?” 明黎君率先发问,按理说他常年呆在京城,应该是头号目标才对,怎会拖到最后,还是说凶手也忌惮于李元海的地位。 毕竟李元海这种众星捧月之人,属于高风险犯罪对象,一旦遇害,凶手被发现逮捕的可能性会直线上升。 这几日明黎君和裴昭形影不离的查案,大家都看在眼里,大理寺上上下下任谁也不会再觉得她是无关之人。 这会见明黎君问话,来人已经不需要再看裴昭的脸色,顺从应答:“李元海前些日子去了京城外的庄子,听说是要修葺以供接下来避暑,按日子,后天才会回到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