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逝女配拯救计划》
1. 旧婚除新婚续
飞雪簌簌,廊下花白一片。
今年的冬日格外冷些,寒风自大开的门扉灌入霎时吹散屋内的暖气,林姝放在门上的手一顿,转而拢紧氅衣,默默收了赏雪的心思。
“小姐怎么出来了。”
端着食案的素青远远就见林姝衣着单薄地站在风口,急忙加快脚步。
林姝适时退回屋内,在桌旁坐下。
“小姐的身子骨弱,叫这寒风入体又得生病遭罪,”素青念叨着将食案里的药碗端出,“医师说新熬的药会苦些,奴就拿了盘蜜饯回来。”
黑黢黢的药汤衬得一旁的蜜饯异常鲜亮,少女明眸轻弯,明丽的笑颜削减些久染的病气:“知我者,素青也。”
林姝一口气将药汤饮尽,立即拿过三两块蜜饯塞入口中。
果甜冲淡口中的苦涩,林姝心不在焉地嚼着。
“絮岚那边有消息了吗?”
素青点头,“派去支援云郡的军队已在今日辰时凯旋回京,眼下杨小姐应是在面圣领赏。”
林姝松了口气。
云郡地属边疆,常有战事。
一年前遭到外敌大规模袭击,民众伤亡惨重,戍兵节节败退,朝廷立时派遣军队支援。
林姝与杨嫣乃总角之交,杨嫣担其父愿,自小练就一身精湛武艺,十二岁从军,十四岁随父征战。
此番支援云郡,便是她崭露头角的大好时机。
霜雪淋落屋檐,一名婢女拐过廊角,站定在门外。
“小姐,”传话的婢女垂头道,“老爷请您去前厅,说是有要事告知。”
桌旁的二人对视一眼,林姝起身回道:“好,我这就去。”
穿行廊道,方至厅外,就闻一声轻叹。
林姝迈步入厅,主位上的林太守满面愁容,身子斜靠在一边,手揉眉心。
“爹。”林姝抬手行礼。
林康摆手让其就坐。
“姝儿,”林康抿了口冷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林姝的神色,“爹记得你已经不喜欢程家那小子了吧?”
提起程钧,林姝心念稍动:“嗯,自那件事后我与他再无瓜葛。”
“那就好,那就好。”林康点点头,放心地拍了拍胸脯。
“程钧今早送来赔礼百金、珍宝数件,眼下都堆放在府门前,你……打算如何处理?”
“留下吧,毕竟也算是程家的诚意。”
林姝想起闹事那夜程钧在迎春阁里对自己毫不留情的疯言疯语,她不禁嗤笑一声。
满腔情意错付,男人所谓的深情假面尽数随了迎春阁里纷杂洋洒的花瓣,碾作鞋下脏污。
就当她从前是让鬼了迷心窍吧,否则她还真不想承认喜欢过此等渣滓。
林康眉头一皱,“说来,你还从未和爹说过你与他之间到底发生了何事,若是受了委屈就说出来,爹给你做主!”
林姝轻笑。
“我知道爹担心我,但女儿更想自己了却这份孽缘,若有力不能及之事我再来找您也不迟。”
林姝转过话头:“程钧可有送来退婚的文书?”
“说来也怪,程家的赔礼样样齐全,却唯独缺个最重要的退婚文书。”林康疑道。
“就该少了才是,”林姝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爹,退婚文书的内容由我们来拟。”
“嗯?”林康讶然道,“爹原本还想给程家施压让他们主动认下程钧的出格之举。”
堂堂安郡太守独女,怎能因一顽劣小儿而成了被悔婚的笑话。
林康朗声大笑,眼中满是赞许:“如今看来,倒是正好省去了那些麻烦事。”
往昔纠葛有了着落,林康敛去几分笑意,又道:“还有一事……”
他惯是和蔼的面上难得肃然。
“你十三岁那年同杨嫣去京城游玩时,可另有结识旁人?”
林姝思考片刻,摇头。
“我不善与生人交谈,在京城的几日里都是我与絮岚两人出游。”
方才舒展的眉目复而紧蹙,林康的指尖在茶盏旁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程钧送来赔礼后不久,又有人送来一份求亲的帖子。”
林姝茫然道:“是哪家的公子?”
“怡国公府的世子,名叫段祁升。”
“怡国公……世子?”
京城的达官贵族们林姝大多都有印象,可这怡国公和世子倒像是凭空冒出来一般,林姝翻遍记忆才勉强有了些许眉目。
“我和那位世子并不相识,他怎会无缘无故上门求亲?”
林康无奈地摇摇头。
“只愿不是因什么官场仇怨将你卷去做送命卒子……怡国公位高权重,这桩亲事我们不好直接回绝。”
若真要求亲,那怡国公世子也该亲自拜访才是。
林姝道:“他们除了送求亲的帖子,可还有交代些旁的什么?”
林康仔细回忆着,仍是摇头。
“不过世子已在南郊张宅安置,你可要前去拜访一二?”
林姝点头,“好。”
语毕,林康唤来陈管事交代事宜。
林姝回到闺房,招呼素青再为自己梳妆一番。
“小姐要出门?是发生什么事了吗?”素青边梳发边问道。
林姝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说来话长,上马车后再和你说吧。”
妆奁最底层的匣子里装有纹色各异的蚕丝发带,梳理至半途,素青从中取出一条月白色竹纹丝带,递到镜前。
“小姐今日要不要编些到发髻上?”
林姝与镜中的自己相视,点头道:“银饰都卸下吧,今日用丝带做饰就好。”
除去些赴宴面客的正式场合,林姝私下更喜以各样丝带装点发髻。
有时编做不同的样式固定在发上,有时又简单编入发间,引浮光交缠相映。
“小姐,车马都已在府门前候着了。”
陈管事站在廊下道。
风裹挟着满院飞雪的冷意直扑面门,稍稍吹扬起林姝鬓边的浅发。
林姝自房内走出,朝廊下的陈管事颔首,“有劳陈伯伯。”
——
戍时,迎春阁。
丝丝缕缕的胭脂香气环绕楼前,萦绕鼻间,勾人心魄。灯火通明衬伴两侧,阁中光艳更是招摇夺目。
宵禁的前一个时辰里,安郡紫琅县的大街小巷常常热闹非凡。
街道旁的叫卖声与阁中阵阵欢笑糅杂入耳,素青频频观望周围,犹豫问道:“小姐……我们当真要进这烟花之地?”
未时她们前去张宅拜访世子,却被侍从告知世子外出,特请她们于宅邸游玩观光。
虽有些不明所以,但抱着那位神秘的世子不出几时便会归来的想法,林姝决定顺其好意在宅中等待。
结果这一等,就是整整两个时辰。
宅里的侍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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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平静地前来换新邀约:世子有请林小姐前往迎春阁一叙。
回忆结束,林姝重站楼前,脑内总能反复勾起有关于程钧的那些令人作呕的记忆。
雪花纷扬掠目,点点霜白落发,林姝强忍胃部忽显的不适感,默默拢紧氅衣,开口道:“走吧。”
袅袅琴音汩汩拂鬓,金碧圆台正立楼阁中央,台上舞伎身姿婀娜、衣袂翻飞翩然若蝶。
二人踏进阁内,迎面便撞上两位容色昳丽的男伎。
“二位客官是第一次来吧,随我们一同去席上坐坐如何?”
男伎们一派温情柔意,发间珠玉玲玲作响,灿笑着伸手就要挽过二人的手臂。
林姝连忙拉着素青后退。
“不必了。”
说罢,两人逃也似的跑上二楼。
“好可怕……”素青活像是遇见了洪水猛兽般心有余悸,“那位世子怎么能约小姐在这种地方见面呢!”
景朝民风开放,若说京城尚有明令约束边界,各郡则频频临界而行。
以迎春阁示为典例——各性各样的小伎合为一阁,揽客不论男女、不论数量,皆能纵情同乐。
“先找到那位世子再说吧。”林姝无奈叹气。
二楼的坐席样式效仿西域,横铺雪白色羊毛毯,上置淡红软垫。
程钧就曾在拐角处的席位上与三名小伎难解难分。
恍然想起那副艳景,林姝不由得攥紧衣袖。
但愿那位世子和程钧不是一丘之貉。
“什么呀这就不行了,方才不知是谁大言不惭道要喝倒整座楼的人啊——?”
一道极具讽意的男声自廊道前方传来。
几步之遥的席位周围人群团聚,衣色杂乱交叠,隔绝所有欲向内探究的视线。
“再来再来——嗝!这才不是老子真正的实力!”
又是一道充满醉意的男声传来,林姝脚步一顿。
“小姐你怎么了?”
素青见她面色不佳,担忧道。
林姝咽下喉头的呕欲,缓缓朝素青摇了摇头。
“无碍,继续走吧。”
“砰——!”
一声极为清脆的碎裂声忽地在人群中炸开。
“啊——!!”
“杀,杀人了!!”
悠扬乐音被此起彼伏的惊恐叫声淹没,集聚的人群转瞬便朝四方涌散,神色皆有惧意。衣衫纷杂摩擦过臂,原本热闹的廊道霎时清出一条开阔的空路。
林姝被突如其来的异动惊得愣在原地,目光下意识地朝人群中避之不及的席位望去——
身形颀长的男人右手紧握一截琉璃碎片,胸膛缓缓起伏,鲜红的血液顺着修长的指骨无声滴落在地。
视线向下,仰躺在地的程钧一动不动,自脑门四溢的血色混杂在凌散的发间、胡乱地粘黏满面。
“嗯?人怎么都走了。”
似是才意识到自己引发了何种骚乱,锦衣玉冠的男人抬起头,高挺的鼻梁骨上斜溅一抹血红,在明光下异常显眼。
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飘至鼻间,林姝抬手护着素青后退,慌乱的视线却在一霎间猛地被不远处的男人精准桎梏。
莫名的笑意骤然在男人的眼底亮起,他眉目间的戾气未收,宛如一只锁定猎物的鹰隼。
明明对方没有开口,林姝却从男人兴奋的目光中读出了四个字——
找到你了。
2. 试试
死寂在人群中蔓延。
林姝原本想先带着素青离开,改日再找那位世子。
可谁知,方才还站在几步之外的男人转瞬便来到她的身前,异常灿烂的笑颜猝不及防地在她眼前放大——
林姝能清晰地看见倒映在男人眼中、满脸错愕的自己。
“不好意思,稍微借走一下你家小姐。”男人朗声开口,话语里却毫无歉意。
什么?
没等素青反应,自家小姐就如同变戏法般唰地一下消失在眼前。
见此情景,周遭一片哗然。
“……得赶紧回去告诉老爷!”
素青立刻跑下楼去。
急促的风声夹杂着飞雪在耳畔呼啸不止,身侧景物飞驰变换,从未经历过如此刺激的林姝不由得紧闭双眼,咳音生生憋在喉间。
须臾,男人跃下屋檐,将林姝稳稳放在一处院子里。
刚一落地林姝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男人一愣,连忙伸手替她拍背舒气。
他方才那副狠戾的模样在此刻荡然无存,鼻梁骨上的血红不再张扬,仿若不过一抹添妆的鲜色。
“呃,抱歉,我不知道你身体不好。”
眼周泛起丝丝痒意,林姝眨了眨眼,泪珠滑坠下睫,匆匆擦拭,胭红在眼尾晕染如薄云。
她借着月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陌生青年。
“你是谁?”
青年容色隽逸,长发以冠高束脑后,发尾轻轻晃动。
见林姝神色好转不少,他才收回扶着她的手,直起身子,递来一枚刻有“怡”字的腰牌。
“我叫段祁升,正是你要找的那位怡国公府的世子。”
林姝眉心一拧,后知后觉地环视起周遭的环境。
“别紧张,此处是我在张宅里住的院子。”
似是洞悉了她的忧心,段祁升解释道:“虽说上午你没进过我这院子,但张宅的陈设都差不多你应该也认得出来。”
林姝默默收回视线。
依他所言,此处陈设的确与张宅如出一辙。
段祁升走到石桌旁,用手扫开两椅上的积雪,撩袍坐下,拿起茶壶倒了两杯茶。
其中一杯被推至林姝面前,段祁升朝她扬了扬下颌:“喝口水缓缓?”
林姝捧起茶杯,温热透过杯壁贴近稍凉的掌心,她指尖微颤,有些意外。
历经一顿疾风摧残,系于少女发髻处的月白丝带稍稍松散,乖顺地攀上她的肩颈。林姝轻抿热茶,斟酌话语的同时视线无意识地追随着段祁升的动作——
好似并不适应身上繁琐的服饰,青年正垂头整理着微乱的衣襟,眉心无意识地蹙起。
泠泠月华如薄纱覆面,他眉目生得凌厉,右耳上的银饰折射出一抹孤清的晖光。
“想问什么就问呀,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林姝猛然回神,不知何时已理好仪容的段祁升笑着朝她眨眨眼。
她做贼心虚般即刻移开目光,一时间抛却顾虑,直截了当道:“世子与程钧有仇?”
段祁升没着急解释,反问道:“程钧不是你的前未婚夫郎么?”
林姝不明所以。
“据我所知,前几日林小姐在迎春阁内意外撞破了程钧的‘好事’,盛怒之下你当场宣布与其解除婚约,并以某事为威胁迫使程钧行一系列屈辱赔礼。”
“他当时是不是还被逼着下跪道歉了来着?”
白雪簌簌覆落庭院,林姝的眼中浮现几分警惕。
“……你想说什么?”
段祁升浅笑。
“面对背叛之人能毫不犹豫地施以手段回敬,绝不委屈自己——敢爱敢恨,我只是单纯敬佩林小姐的行事作风。”
“敬佩?”
林姝嗤笑一声。
“所以你就因此短浅一面而向太守府递求亲帖。”
“是也不是。”
“那世子今夜又为何将程钧打伤?”
“若我说是为你出气的话未免太往脸上贴金,”段祁升咧嘴,笑得张扬,“所以我就是单纯看不惯他,想揍就揍了。”
月光在他漆黑的眼眸里闪烁,林姝垂眸,淡淡道:“世子还真是个性情中人。”
行事毫无顾忌。
像是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段祁升如蒙褒奖般摆着手“诶”了一声,仰首将茶水饮尽。
“过奖过奖。”
茶中热意随寒风渐渐冷却,林姝攥紧肩旁的毛氅,面色肃然。
“世子可否收回求亲帖?”
段祁升手肘斜靠桌案,撑起下颌与她相视。
“若我不愿呢?”
他面上调笑依旧,目光却趋渐幽深,似是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笃定。
石桌堆叠薄雪,围院的林叶喧嚣声起,又在沉默中消弭。
二人无声相视片刻。
“……我想知道真正的原因。”
林姝率先退步。
“真正的原因?”
青年单指叩桌,垂眼盯着杯中迭起的水涟,佯装思索着。
他忽然坐直身子,又不动声色地朝林姝欺近。
星许霜白在二人之间飞掠而过,林姝的视线精确捕捉一点,看它跌入茶中,缓缓消融。
刹那失神,青年歪头在她眼前竖起一根手指,轻易地夺回她的关注。
“一见钟情,算不算?”
话落,一道诡谲的蓝光骤然在段祁升的耳畔闪现一瞬。
林姝瞳孔微缩,倏地站起身。
段祁升被她惊愕的反应弄得一愣,短促地笑了声:“怎么了,我说的话很吓人吗?”
不知他又暗自脑补了些什么,忽然也跟着站起来,盯着她诧异道:“难不成你还忘不了那个程钧?”
正思索着方才一闪而过的蓝光是何物的林姝,猝不及防地让这跳脱的问话给绕晕了脑。
“什么忘不了……”
“那玩意儿本质上就是个畜生,你可不能因为他伤了自己的心神啊。”
段祁升再度靠近,林姝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
段祁升顿在原地。
不至于吧,他还能一句话给人说怕了?
林姝并不知段祁升脑内的天人交战,她看过那道转瞬即逝的诡谲蓝光后,心下便乍添一股如森鬼攀背的诡异知觉。
经久不散。
“夜深露重,世子早些休息吧。”
林姝转身就走。
不明所以的段祁升在她身后喊道:“我让管事给你安排车马回府,你走慢些——”
——
风呼雪啸,来势汹涌,昨日足足下了整夜。
今晨窗棂敞开,却不见厚雪覆地,而日光大盛,照得人心脾暖绒。
林姝端坐镜前,素青替她挽着发髻。
正要梳个与平日一般的样式,林姝忽道:“今日府中无客,随意些吧。”
素青握着银簪的手稍顿,回道:“是。”
府上的凉亭临近湖畔,日辉自亭檐朝下铺陈,映显梁柱红漆熠熠。
侍从端来各式茶点齐齐落桌,林姝理裙而坐,暖光寸寸攀附她的脸庞,照其眸色亮似琥珀。
“小姐,段世子又来了。”
清闲不过几时,素青忽在亭外道。
林姝眉心一跳,拒迎的话语在喉间滚过一圈,终是无奈咽下:“请他进来吧。”
所谓不打不相识,自那次无厘头的夜下谈话后,段祁升便开始三天两头地往太守府跑。
每次来都带着一枚丹药,还称其为全天下不可多得的稀世健体神药。
前几日她没让段祁升进府,假意收下丹药后就任由其在库房里积灰。
毕竟她并不相信真有这般灵药存在。
可段祁升却不知从哪里得到了她从未碰过丹药的消息,在送药的第三日傍晚,整个人悄无声息地坐在了太守府后院的墙头。
于是半夜睡不着偷偷在后院闲逛的林姝就被某人以一种极其幽怨的眼神盯得后背发凉,她鼓起勇气猛地抬头去看,却险些被吓个半死。
“雪人”段祁升咬牙切齿地丢下一句“我明日再来”,便没了人影。
林姝以为他今夜又要坐在墙头吓她,却不料他今日来得这么快。
“哟,林小姐赏雪呢。”
人影未至,打趣的声音倒先悠悠飘来。
段祁升一身水墨色劲装,狐氅上覆了层薄薄的积雪,周身裹挟着一阵清冽的寒气自然地在林姝对面坐下。
他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喝下暖身。
林姝瞥眼看去,见他没带那装有丹药的木盒,方才松了口气却又冷不丁听他道:“我已经研究出了一个能让你吃下丹药的绝佳方法。”
林姝唇角一抽。
这人怎的如此执着?
“你不吃丹药应是怕我从中下毒,但若我拿出两枚来让你我同服,你应该也会担心其中一枚有问题——”
“是那种医师都查不出来的问题。”
段祁升毫不避讳地说出她心中所忧,浅笑道:“所以我打算将它们熬作药汤。”
“你我同喝一锅而出的药汤,你应当会安心些。”
“那你为何不一开始就这样做。”
林姝道。
段祁升耸了耸肩,似是无奈。
“丹药起效快些啊,谁知道林小姐的防备心这么重。”
林姝刚咬下一口糕点,就见段祁升举起三根手指立在她面前,眼中将溢的幽怨令她即刻便想起了昨夜的墙头惊魂。
“若是吃丹药,那么最多三日你的身体便能恢复得与常人无异。”
听罢,林姝被他盯得莫名心虚,粼粼浮光从她琥珀色的眸中滚落,她缓缓道:“若是喝药呢?”
段祁升收手,凛风裹雪轻拂他的额发,他稍稍叹气,像是对她没能吃下的那三枚丹药感到惋惜。
“最快一月,最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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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话音一顿。
“我也不是很清楚。”
段祁升浅尝了口莲花酥,咀嚼的动作一顿,紧接着三两下便将它吃了个干净。
“我来的时候已经让你府上的人去煎药了,应该要不了多久就会送来,这些糕点正好解苦。”
林姝喜食甜点,府上有专门为她烹制糕点的师傅。
因此,她幼时便常因嗜甜而被林康勒令停食。
可她自小体弱,药不离身。林康见她让药苦垮了小脸的模样,一时心软,就又给她捞着了吃点心的机会。
林姝如今年仅十七,却已尝过五花八门的药汁——都说人吃惯了苦药便觉无味,但她仍会对未知的药汤感到畏惧。
正想着,簌雪声中混杂着一道步履声由远及近,林姝转头就见素青端着两碗浓黑的药汤立于亭外。
“刚说完就来了。”
段祁升扬起眉梢,含着口甜糕在一旁道。
两碗黢黑的药汁同时放在二人面前,瓷碗上方好似飘浮着缕缕黑雾,药草的气味幽幽萦绕鼻间。
“……”
二人的身子不约而同地后仰些许。
段祁升从前没喝过这类药物,初次得见难免心下发怵。
他悄悄瞥向林姝,少女浓长的睫羽在她的眼睑下淋作薄荫,她也如他一般稍有犹豫——却不过片刻,她已端起瓷碗一饮而尽。
段祁升暗道佩服,随即如法炮制仰首饮尽。
“噫——”
灌入喉中的药味以苦打底,而后时酸时甜的怪异滋味猛然在味蕾里爆开,余涩不绝。
诡异得不像话。
段祁升连忙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抬眼见对面的林姝同样被苦得眉心微蹙、腮帮鼓似河豚,不禁打趣道:“我们俩还真是没同甘就先共苦上了。”
林姝睨他一眼,就着茶水将嘴里的糕点尽数咽下。
“哪里没同甘。”
她不甘示弱地回道:“这桌上的糕点我看你方才也没少吃。”
林姝本不欲喝这苦药,可他实在执着,大言不惭地夸赞这药的功效,又愿与自己同服,她便索性一试。
“晔桑!”
两人还未再聊些什么,一道清朗的女声便远远横插过来。
蔽目霜白中陡添一抹明红身影,来人步履轻快,细碎树阴携光擦过她发顶银冠。
林姝眸光骤亮,情不自禁地站起身。
段祁升转头看去。
劲装别长剑,站定在亭阶之下的少女姿容英挺,轻挑眉峰,昂扬恣意。
“好久不见啊,晔桑姐姐。”
重逢故友,林姝提裙疾步下阶,一把抱住身量又高出自己不少的杨嫣。
林姝衣袂揽风轻抚杨嫣带笑的眉眼,她展臂稳稳接住神色激动的林姝,刹那抬眸却不防与亭中的另一人视线相撞。
杨嫣笑意不变,随意扫视过亭内的男人。
“你不是说两日后才到安郡么?”
林姝捏起杨嫣一侧的脸颊肉,佯装生气道:“好啊,原来是骗我的。”
或是历经沙场磨砺,杨嫣的肤质已不似从前那般白皙娇嫩,而是略显粗糙、色如熟麦。
她朗声笑道:“这不是许久未见,想给你一个出其不意的惊喜嘛。”
杨嫣效仿幼时犯错那般,求饶似的双手拉起林姝的一只手左右晃着:“好姐姐可否饶我这回?”
见这熟悉的举动,林姝失笑,日上光晕烨然坠在她剔透的眸中。
“下不为例。”
稍作寒暄,两人一同走上亭阶。
段祁升适时起身。
“啊,这位是——”
林姝刚想替二人介绍,却忽听身旁的杨嫣淡声道。
“段世子。”
段祁升闻言扬笑,“杨小姐。”
林姝一愣,视线在二人之间打转。
“你们认识?”
“萍水相逢罢了。”杨嫣道。
段祁升笑而不语。
空气中隐有药香残留,杨嫣垂眼看向桌上的两个空碗,眉心微微蹙起。
“你们方才……一同服了药?”
不等林姝反应,段祁升抢先道:“是啊。”
“说来我与林小姐真是颇有缘分,”段祁升双手环胸,懒懒道,“居然身染同种奇病,而我又恰巧拾得良药,便索性邀请林小姐与我同服解病。”
林姝莫名从段祁升的话语里读出几丝弦外之音,却不解其意。
反观杨嫣,她明丽的面上乍添几分肃然。
二人隔空相视,似有暗流涌动。
“晔桑。”
暗处交锋无声消散,杨嫣转头对林姝道:“我此番来云郡一为与你叙旧,二是有事要告知于你。”
杨嫣话语稍顿。
“家中为我指了桩婚事。”
林姝怔然,心下无端不安。
“是哪家公子?”
“礼部尚书之子,季陇。”
3. 病因之谜
“季陇?”
林姝面露惊愕。
“嗯,”杨嫣道,“我记得你幼时遭山匪劫掠,林伯父亲自随去营救,被救出来的那群孩子里就有季陇。”
“听林伯父说季陇当时似乎对你很是依赖,你如今同他可还有交集?”
闻言,坐在她们对面的段祁升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林姝的神色。
林姝摇头道:“我十岁前与他偶有书信来往,可自我十岁生辰过后,他便再无音讯。”
“可还记得书信的内容?”
杨嫣继续追问道。
林姝思索片刻。
“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不过他常会问起我的病情。”
语毕,林姝蓦地意识到什么。
“他是有哪里不对么?”
杨嫣没有回答,垂首坐在一旁不知在想些什么。
段祁升则放下茶杯,一手撑着脑袋,坦然迎上林姝疑惑的目光。
“林小姐还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染病的吗?”
段祁升语调轻缓,状似引导。
林姝自山匪窝中被救出的后一日,便开始莫名突发高热。
医师开了几副应对高热的药,起初她略有好转,可往后却频频呕吐,高烧不退。
她被这怪异的病痛连续折磨了四日。
待到第五日,她忽然痊愈。
林康请来数名医师替她诊脉,最后得出为隐疾晚显。
自此,太守府中的人都认为她身上的病是生来就有的。
她也一直如此自认。
但如今,杨嫣与段祁升的话霍然令她萌生诧异。
向来健康的自己恰巧在离开山匪窝后久病不起、明明父亲已对外封锁了她真正的病情,她亦从未与季陇提及,可他却总能精准地在信中猜出她的病况……
“你们的意思是,我那所谓天生的隐疾其实是季陇的有意为之?”
段祁升面露赞许,“对,聪明。”
桩桩事件联系得如此轻易,但多年过去她却从不怀疑。
林姝的脊背陡然生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你身体里的病是穷尽天下医师都无法诊出、也无从医治的奇症——季陇有恃无恐。”
“那么,杨嫣。”
段祁升倏然看向杨嫣:“现在能稍微相信我的话了吧。”
“即便此事的确是季陇所为,我们也无从查验。”
杨嫣似仍有疑虑。
“这个简单,”段祁升扬眉,不以为然道,“你直接去问季陇就好了。”
林姝与杨嫣诧异的目光齐齐朝他打来。
段祁升短促地笑了声。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雪花飘飞入亭,粘附在他微抬的衣袂处,宛如霜白盖墨卷。
“若有机会你们大可去问季陇,我保证他绝对会毫无掩饰地承认。”
“听你的语气,倒像是对季陇颇为了解。”
段祁升没有应杨嫣的话,撩袍独自起身。
他看向林姝道:“日后到了该吃药的时候我再来。”
段祁升朝她们摆了摆手。
“先告辞了两位,我还有事要处理。”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下亭阶。
不算熟稔的男人一走,林姝的神色霎时轻松不少。
她身旁的杨嫣姿态也随意许多,她一手搭在桌面,一手捻起糕点。
“说起来,我方才听你父亲说你退了桩婚事,”杨嫣不经意道,“是那个你时不时就在信里提到的程钧吗?”
“咳!咳咳咳——”
林姝猝不及防地被呛到,杨嫣连忙伸手替她拍背。
林姝接过杨嫣递来的茶水,匆匆咽下,双颊腾升两抹霞红。
“……你就当我从前瞎了眼吧。”
“程钧”二字一响,林姝便猛然记起自己做过的种种傻事,不禁羞赧。
眼见林姝面露回避,杨嫣眨眨眼,止住欲脱口而出的那些她曾看到过的夸奖程钧的话语。
“是他做了什么混账事吗,需要我——”
“不用!不用……”
林姝如临大敌,慌忙摆手。
“我们往后就别提他了。”
她真是再不想听到这个名字了。
云层堆叠,遮蔽日光。
天地铺现一层淡淡阴翳,雪絮纷扬,青年步履稍顿,眸中寒芒微闪。
“谁?”
隐于竹林后的明红身影缓缓走出。
“是我。”
段祁升挑眉,没有回头。
“跟着我做什么?”
“我可以暂且相信你的话。”
杨嫣径直道。
“我也可以与你合作,不过你得告诉我你的目的。”
“唉——”
段祁升长叹一口气,转过身来面对她,“之前不是和你说过我是受人所托吗,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干你得找他问去啊。”
自云郡取胜归来,杨嫣离京前往安郡的途中,偶遇了这位称她将有血光之灾的男人。
他先是天花乱坠地说了一大堆,后又准确地说出了她的姓名、家世。
以及她最近在调查的跟踪一事。
杨嫣蹙眉几欲拔剑,被男人敏锐制止。
她不信神佛,唯信事在人为,故对他口中所说的她的“未来”深感怀疑。
他却与她作赌——赌她挚友之病实为人为,赌她如今所查终归同指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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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随意应下,抵达安郡后竟见他赫然出现在太守府内,并以一种她没料到的方式顺理成章地待在挚友身旁。
思及此,杨嫣眼含警告。
“你若是敢对晔桑不利,我绝不会放过你。”
斑驳竹影斜泼在二人衣侧,几步之遥,段祁升清晰地望见杨嫣眸中骤起的凌然杀意。
“这你大可放心,我绝不会对林姝有半分邪念。”
段祁升正色道。
“不过我还以为你要等查验过后才肯答应呢,我能多嘴问问为什么吗?”
薄云势偏,倾泻片缕耀色。
林间光影错落,风吹袍角猎猎,杨嫣抬手紧握腰侧剑柄,目色坚毅如利刃剔光。
“与其被锯齿削爪、屈当困兽;不如借势斩敌,扼危意于摇篮。”
若如他所言,她最终会被人废尽筋骨、囚禁一生——那她势必会拼尽所有,将那还未成型的牢笼彻底溃灭。
——
“大人,安郡的探子送来密报。”
苍泽缓步入室,躬身呈报。
皎月高悬,倚靠在窗棂旁的男人闲庭信步般踏至门边,天穹落影如白霜伏地,畏畏地攀附男人的衣角。
季陇拿起呈于苍泽掌心的纸条,徐徐展开,借着清泠月光端详其上字迹。
“……呵。”
室内未点灯,唯燃一根孤烛。
季陇行至孤烛旁,双指捏起纸末,分作两股的火光在他眼底灼燃,他懒懒松手,细碎灰烬跌坠于地,又被一只银纹锦靴狠狠碾过。
他垂眸,盯着地面上模样斑驳的灰污。
“无药可解的奇毒有朝一日竟也能让她寻得破解之法……真是厉害。”
季陇忽地笑起来,目光在那片污色处寸寸描摹,仿佛正透过其中剜出几枚陌生的字眼。
“怡、国、公、世、子。”
他一字一顿,语调愉悦,像是又找到了一件可随意裁截的玩物。
风拂叶簌,烛火摇曳,昏黄浮光自他额骨柔柔淌下,映现他青色的瞳仁。
季陇转头,淡声命令:“苍泽,去查查这位世子的底细。”
“是。”
苍泽领命告退。
桌案处公文杂乱堆叠,季陇手持烛台,长臂一扫,几则密报在层层公文后展露。
季陇用手掌压住随风躁动的纸张,低低望着那些属于礼部尚书贪赃枉法的罪证。
他青眸转动,屈指轻抚过另几张写有“杨嫣”二字的密信。
烛台稍倾,蜡滴手背,他浑然不觉。
“就快了。”
季陇收回那只染蜡的手,转而攥紧腰间的一枚瓷白玉佩,喃喃自语道。
“就快了……”
4. 原本模样
天清气朗,太守府内翠鸟啼鸣声声,扑腾着羽翼降落树梢,将枝头雪碎纷纷抖落。
临近初春,触目满霜白的安郡已是风吹盎然,杨柳碧清。
“该喝药喽,林大小姐——”
段祁升踏过整院青葱春色,飘扬的竹墨衣摆方至廊下,便迫不及待地嚷嚷起来。
“咻——!”
一支羽箭势风凌冽骤然袭面,段祁升笑意凝滞,反应极快地稍转脚尖,箭尾白羽轻轻擦过他的眼睑,径直射向他身后的廊柱。
箭矢牢牢钉入褐底廊柱,箭锋颤动,嗡鸣阵阵。
段祁升的目光在箭矢上稍作停顿,转头朝院中的少女望去——
林姝一改往日清饰素衣,发束枫红锦缎,一袭松花色风铃木纹罗裙,裙摆微扬,其上淡金绣线映日生辉。
她仍维持着拉弓的姿势,一双琥珀眼眸清透胜湖光,遥遥与他对望。
久病苍色不再,她面染晔然朝气,笑靥似蝶翼翩然
——肆意而鲜活。
这才是她原本的模样。
“怎么不说话,被我吓到了?”
林姝放下弯弓,话音里盛着逢春的雀跃,又似带着某种惹人意的钩子、不轻不重地随风落入段祁升的耳中。
他眼睑下那抹让箭羽擦出的痒意迎风更甚。
段祁升嘴唇翕动,掩饰似的撇过眼去。
“……我没有。”
林姝将弓递给素青,额前碎发轻拂她含笑的眉眼,她瞥眼看向他道。
“不是来催我服药?药呢?”
“药、药在后面。”
你府上的侍从没我走得快,我就先自己跑过来找你了。
他莫名将这句未说完的话语囫囵吞咽。
语毕,段祁升方才如梦初醒般顶着耳廊一抹烧红,迈步走向林姝。
二人移步茶室。
平日最是能说会道的人现下却莫名沉默、视线左右飘忽,林姝忍不住仔细端详起段祁升来。
“你今日这是怎么了,我记得你刚进院子的时候不还挺兴高采烈的。”
香炉静置,熏烟绕室如云雾缥缈。
段祁升垂眸心不在焉地抿了口热茶,思绪叫另一股区别于室中檀香的清浅沉香给搅得恍神片刻。
他轻抬眼帘,目光猛地撞上一截松花色的衣袖。
自少女袖间飘出的沉香袅袅萦鼻、眨眼又似白雾掠目。
林姝正朝他挥挥掌心,皓腕处的银镯随之摇晃,荡出的春日泠光蓦然将他眼底清澜浑搅殆尽。
段祁升霎时扭紧坐垫。
“林小姐射艺不错。”他语速极快地吐出几个字来。
他少时习字,最烦那些晦涩难懂的古语词句,不过因学绩而绞尽脑汁地吞咽其意、嚼字入腹。
此刻,他无端回想起一则自己独解词意、却不曾身临的成语——
色令智昏。
“你的身体真的无碍吗,要不我还是请府上的医师来为你瞧瞧。”
林姝方才在对面叫了好几声他的名字都不见回应,心下不免浮现几分忧色,匆匆起身走到他面前,企图用肢体动作晃回他的神魂。
她不知面前的男人心内刚过一番波涛骇浪,只瞬时收敛调笑,眸色认真地看着他。
段祁升眨了眨眼,与林姝目光相接的刹那,心中汹涌倏然归寂。
他笑起来,模样恢复成一贯的不着调。
“我没事,不过是忽然想起一些往事才走了神,你不必担心。”
林姝在他面上扫视片刻,半信半疑道:“好吧,但若你的身子确有不适记得及时告诉我。”
林姝回到原位。
“我的射艺是从我母亲那学来的。”
知他想问,林姝缓缓道。
“我的母亲原是江湖中人,后在机缘巧合之下与我父亲结识、相爱。”
“她生来随性恣意,不愿困囿于家宅,父亲亦不愿将她桎梏……等到我不再需要哺育之时,她便重整行装,延续江湖之行。”
朦胧的光晕落于她白皙的侧脸,段祁升默默听她诉及旧事,脑中却不时浮现出一道孤零零的孩童背影。
“你——”
“是不是以为我母亲从那时起就再未归家探望?”
如愿看见段祁升怔愣的神色,林姝悄悄勾唇,眼中闪着一丝得逞的笑意。
“母亲她逢年过节都会为我带回来一些新奇的玩意儿,平日里也会时不时归家照顾我。”
像是记起了许多久远的趣事,林姝垂眸盯着茶碗里的圈圈涟漪,笑得开心。
“我起初还总会被母亲吓到,可随着年岁日益增长,母亲那些用来捉弄幼童的手段便对我失了威胁。”
“她上次回来是什么时候?”
段祁升忽地问道。
“啊。”
思及此,林姝话音稍顿。
“我不记得了……大概是几个月前吧。”
自从她被诊出隐疾,母亲便心急如焚地动身前往江湖遍寻名医,誓要令她痊愈。
也是从那时起,母亲归家的次数逐步递减。
见林姝的眸光隐隐黯淡,段祁升连忙出声打断她凝重的思绪。
“你现在既有我送药,就不必再担忧那些多余的事情。”
“你看你,如今生龙活虎的,方才还能拿箭射我,多好。”
林姝不防被逗笑,调侃道:“让人拿箭指着还好啊?那我以后可要请你陪我共同‘精进’射艺咯。”
知她话外的意思,段祁升挑起眉梢。
“可以啊。”
林姝一愣。
段祁升计谋达成,绽开的笑颜衬其意气飞扬,眉眼间那抹天生的凌厉也于一瞬揉化。
他隔着满室春晖,牢牢桎梏她的目光。
“那就请晔桑大小姐手下留情了?”
“晔桑”二字在他舌间滚过,如山泉叩铃而余音清越、勾人心魄,隐露无限缱绻。
林姝莫名脸热,恰逢此时素青端案入室,二人则不约而同地低头看向碗里浓黑的药汤。
方才段祁升的一句话倒提醒了林姝,她想传信告诉母亲自己如今已得良药,可母亲漂泊江湖居无定所,她一下又不知该将信传往何处。
“我新加了一味药材,现在这药应当没有昨日那么苦了。”
段祁升敲了敲瓷碗道。
昨日的药味的确诡异,但林姝多年用药,她也并非不能接受。
可她能接受,不代表他也能接受。
林姝端起药碗刚要闷声饮尽,就遭段祁升抬手阻止。
“等我先喝一口啊。”
浅尝即止,药汤似白水般无味,段祁升动作微顿,索性饮尽。
林姝试探道:“如何?”
段祁升满意地点点头,像是对自己的所为颇感骄傲。
“别看它的汤汁还是这么黑,但喝起来和水没什么两样。”
林姝端碗服下。
这回轮到段祁升问:“如何?”
林姝同样点头。
“的确与白水无异。”
他究竟用了何种神奇药材?
“诶——”
猜到林姝要问,段祁升故作神秘道:“天机不可泄露。”
林姝无语。
她就知道。
“你的天机可真多。”
语毕,林姝忽然想起什么,跟着补上一句。
“没有在夸你的意思。”
“哦。”段祁升话势一转,“那就多谢不夸。”
“?”
林姝笑了。
“我替你报名去修城墙吧——方圆百里的城墙仅有你一人便足矣。”
“那不行。”
段祁升一口回绝,后靠椅背,悠悠道:“我不仅得陪林小姐喝药,而且还得在晔桑大小姐修习射艺时为她端茶倒水呢——”
他尾音拖长,明明只有她一人,林姝却无端从他的话里听出一种需辗转多人而应接不暇的无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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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兜转转,竟是将她对他的调侃话化用得异常顺手。
一个名字都能让他喊出花来。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古代人的名字还真挺多的。”
“?”
林姝奇怪地睨他一眼。
什么叫“你们古代人”?
段祁升没有理会林姝诧异的眼神,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这么说的话,林大小姐你应该还有一个名字吧。”
他以指叩案,仿若真的在仔细思考。
“比如说那种长辈取的小名?乳名?”
听罢,林姝淡淡道:“有也不告诉你。”
“这是我的天机。”
二人就这么借用彼此的话一来一回地互呛着,初闻有些意趣,再听便如两稚童相辩。
“停停停。”
段祁升无奈喊停。
“先就此打住,我今日来还带了一样杨嫣托我转交给你的物件。”
段祁升将物件从里衣的暗袋内拿出,一支设计精巧的单筒袖箭被放于茶案之上。
紧接着,他又拿出一封密信。
“这封信原本应由你府上的侍从转交给你,但我嫌麻烦,就主动揽下了这递信之责。”
“杨嫣说这袖箭你很快便能用到,喏,”段祁升朝她扬了扬下颌,“估计是她料到了这信里的内容。”
林姝拿起密信。
纸张展开,其上字迹齐整而隽秀,隐隐透着几分熟悉。
【望今日申时于南郊竹林一叙故友。】
林姝眉心一蹙。
“他写了什么?”
林姝将信递给段祁升,转而拿起袖箭仔细端详。
“啧啧啧。”
迅速览过信中字迹,段祁升默默咽下一句暗骂,对着密信直摇头。
他两指摩挲着信的边缘,猛地一顿。
“这信有问题。”
林姝已经摸索着将袖箭藏进袖中,闻言抬眼看他。
“这纸的材料特殊,不能火烧亦不能久留。”
说罢,段祁升动作利落地将信重新塞入里衣暗袋。
“我替你扔掉。”
林姝没有多问,继续研究袖箭。
“还有啊,”段祁升起身凑近,屈指在箭筒中段的一个窄口处敲了两下,“我稍微改良了一些,你只需单手按一下这里,箭矢就会发出。”
“当然,要是情况特殊,你甩一甩手臂它也能启动。”
“甩?”
林姝下意识地想印证,段祁升当即用手背压下她跃跃欲试的腕骨。
“你找个空旷点的地方再试,我以防万一还给箭锋淬了毒呢。”
可别一不小心把他当靶子练了。
“但若是用甩的话,怎么确定箭矢一定会击中我想攻击的方向?”
“这个你放心,不论你怎么甩,它都会自动瞄准除你以外的所有目标。”
“且优先攻击离你最近的。”
林姝挑眉。
竟如此便捷?
他还真是总能令她惊喜。
已从段祁升的身上见识过诸般神奇物件后,林姝也逐渐习惯,不再如当初那般惊异非常。
“滴——”
一道古怪的、略显刺耳的声音骤然在二人之间响起。
段祁升猛地按上右耳。
“嘶——”
密密麻麻的阵痛在一霎间疯狂涌入脑内,杂乱如遭群蚁啃食,段祁升被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林姝欲凑近察看,段祁升却蓦然站起,连退数步。
“你怎么了?”
他的额角隐溢冷汗,还是强撑着勾起一抹笑意。
“我没事。”
他捂着耳朵,仍在后退,若有若无的警示红光自他的指缝间溢现,“不过是临时出现了一些很小的状况。”
话音刚落,段祁升的身影便瞬间消失在林姝眼前。
林姝不禁瞪大双眼。
“段祁升……?”
5. 竹林之约
【警告!宿主的情感涨势已严重超出阈值——】
【重复!宿主的情感涨势已严重超出阈值——】
“砰——!”
门框碎裂,木屑崩飞,青年身形不稳,倚墙滑落在地。
他双臂无力地下垂,胸膛剧烈起伏着,左手凸起的指骨处经他自虐似的发泄后已是砸得血肉模糊。
殷红血色自他破损的皮肉中向下蜿蜒淌过指缝,与灰尘满布的地面混作一片斑驳脏污。
鼻间皆是血腥臭气,他缓缓仰头——日光刺目,伴着一旁破旧摇晃的木门,不住地在他眼底闪烁。
脑中喧嚣逐渐止息,他像是耗尽了所有气力般阖上双目,任由林风轻抚他湿透的鬓发。
【早和你说了要把阈值设定得高一些,这下开心了?】
一团虚影从段祁升右耳的银饰内飘出,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我说你这人多少沾点怪癖,每次都喜欢像这样自虐几下才舒服。】
【我可不帮你治疗的哈,你自己花积分买道具去吧。】
唱了好一会儿的独角戏,它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被这瘫坐的人忽略,遂勃然大怒。
【装什么死啊你,比这次还危险的任务多了去了,你又不是没经历过,干嘛这幅鬼样子。】
【快点起来!】
“啧。”
一声不耐烦的轻啧,顷刻便浇灭了它虚张声势的怒火。
系统畏畏地闭嘴。
“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话这么多。”
天光在青年的面上灼出星许热意,他睁开眼,潜藏于眼底的乌潭徐徐翻涌。
段祁升将半张脸藏进阴影里,随意瞥向那团漂浮在空中的虚影。
明明是他在仰视,可朝它投去的视线却恍若俯瞰,那双隐于阴翳下的黑眸更是凌厉异常。
系统乖巧地飘低,与他平视。
“进度。”
段祁升冷冷地抛出两个字。
凌空中一张虚拟屏幕缓缓浮现,机械式的蓝色光影不偏不倚地照出他平静无波的面色。
他垂眸,目光极快地扫过光屏上漂浮的字眼。
【主线任务进度为:50%】
【当前被攻略者“林姝”的好感度为:15%】
好慢。
他暗自腹诽着。
段祁升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
“我当初把阈值设置成了多少来着?”
系统在一旁默默道。
【50%】
段祁升动作一顿。
“哈。”
所以他这是才刚开始攻略没多久,就先对被攻略者心动了?
段祁升目色深邃,久久悬停于两位数目悬殊的符号上。
……进度还比人家快不少。
他什么时候这么蠢了。
【咱说好的迅速解决这任务后就自由了,你可别栽在这里啊。】
系统幽幽提醒。
“我知道。”
段祁升收回视线,尝试着动了动受伤的手。
“呃……”
剔骨般的剧痛霎时顺着皮下的筋骨传遍四肢百骸。
他索性放弃想要草草包扎的念头。
“不过我说,就算完成这次任务我们俩也称不上是‘自由了’吧。”
不就是多了个可以任意挑选任务的权利吗。
这算什么自由。
“况且,”他仰首,低低瞥向那团明显躁动起来的虚影,无所谓地笑笑
“我还要在贵局干一辈子呢。”
段祁升用半边身子撑墙站起,后知后觉地环顾起四周。
破旧的木屋内蛛网遍布,尘屑飘飞,明显已许久无人居住。他迈步出去,目之所及皆是葱茏树荫、杂草环生。
“你这是一时着急给我传到什么荒郊野岭来了。”
段祁升无比自然地朝着那团虚影命令道:“赶紧给我传回去。”
系统本想让他自己用积分买传送,却忽听他凉凉道:
“不然我现在立刻放弃任务,一直到三年后再有这种机会我也不接——你就永远别想升职加薪了,等着和我一起在时空管理局干到报废吧。”
如果它有拳头,现在肯定能给它的这位疯子宿主一个狠狠的教训并威胁他趁早放弃这个念头。
可惜它没有,只能憋屈照做。
因为他真干得出来。
——
竹叶相摩簌簌声动,林姝发间枫红锦缎被大躁的林风卷起一瞬,她下意识感受着手臂处的袖箭。
“林姝。”
一道清醇男声将近,林姝抬眼望去。
来人手持月白色纸伞,伞檐铺开片片细碎竹影,遥遥直晃。
他一袭寡素白袍,脑后墨发如瀑,伞檐微抬,露出一双含笑朗眸——瞳中的浅淡天青倒与这蓊郁竹林很是相宜。
“多年未见,身子可还无恙?”
林姝不答反问:“季大人撇下京中众多公务,长途跋涉千里之遥就仅为同我这故人一叙?”
季陇徐徐开口,气度温润。
“有何不可?”
林姝不欲和季陇纠缠,想起段祁升曾信誓旦旦的那句话,她直言道:“十二年前我莫名罹患的奇症,其中可有你的手笔?”
季陇笑意更甚,“是我。”
季陇面色不变,即便林姝的话里并未将他归咎为祸首,可他简短二字又似在无形之中无遮无掩地认下所有罪谋。
林姝眉心一蹙。
他竟真如段祁升所说的那般坦然。
幼时两人患难,林姝自认待他不薄,家父在朝堂政事上更无半分得罪他尚书府之处。
他何至如此?
“不为什么,”似是洞悉林姝心内所想,季陇道,“我行事不过仅因几分意趣。”
竹切碎光洒地,季陇迈步朝林姝走近。
他依旧带着礼貌的笑意,出口的话语却是大相径庭:“依照原本的计划,你如今就该上妆入棺、缟素泼天了——”
“哪里还有现下这般盛气凌人地质问机会?”
季陇站定,距离林姝不过一步之遥。
“但实话说,你既得人相助,恢复成了幼时那般活蹦乱跳的模样……”他眼眸微垂,犹如隐泛暗光的天青蛇鳞。
“的确比你病后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有意思得多。”
用于取乐的牲畜,自然该活泼些为好。
季陇背光而立,漠然睥睨的视线织就伞下阴翳,片刻倾覆宛若无端压迫。
林姝警觉性地后退,袖下掌心紧握。
“你想做什么?”
未等回话,季陇骤然发难,疾步上前精准地攥住林姝的手腕。
掌下触感毫无异物阻隔,季陇眉梢微扬,似是有些意外:“杨嫣给你的防身武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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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刚落,只见林姝猛地高甩左臂,一支小巧箭影倏然脱袖而出,直袭季陇的面门!
季陇霎时松开桎梏,提伞匆匆抵挡——
谁知才擦着他鬓边飞过的箭矢像是蓦然有了生命一般,箭锋悠悠在他身后调转势头,下一瞬便刺破林间辉光再度朝他袭来!
“呃!”
伞檐坠地沾污,箭锋径直扎入季陇的右肩,眨眼便在素淡白衣上晕开一圈夺目血痕。
温润面具随少女的反扑而裂,季陇额角筋脉暴起,似是强忍着莫大的痛楚,双目都被刺激得赤红一片。
他粗喘着气,眼底阴鸷汹涌。
“你……在箭锋,涂了什么?”季陇咬牙,强压着颤抖的声线,硬生生地在喉间挤出几字。
林姝不语。
虽说她早已知晓箭上涂毒,但见季陇毒发得如此疾速而猛烈,她不免也有些讶然。
“晔桑!”
恰逢此时,一道嫣红身影飞掠而来,紧紧护着林姝后退。
杨嫣手腕翻转,身侧剑光一凛,斩风直指季陇。
“不知安郡有何疑难悬案,竟要劳烦大理寺少卿季大人亲自探查。”
“呵。”
季陇抬手抹去唇边溢出的血迹,嗤笑道:“看来云郡一战的确将杨小姐磨砺不少,我那苦心培养的精锐们竟然都没能多拦你几时。”
“今日还真是失算。”
季陇重新握住伞柄,挥开伞面尘沙的动作略显迟缓。
“但愿你箭上的毒能够威胁到我所有的动作吧,林姝。”
转瞬之间,季陇已无声被一道漆黑的身影带离竹林。
人走林喧,杨嫣即刻收剑转身,两手握住林姝的肩头,将她从头到尾仔细地打量着。
“有没有哪里被伤到了?”
林姝站在原地任由杨嫣将她好好察看过一番才道:“我没事啦。”
见杨嫣神色依旧紧绷,林姝笑道:“虽说我的武功不像杨将军那么厉害,但论自保能力我还是绰绰有余的。”
知道林姝在打趣,杨嫣确认她真的没事后才随意回道:“是是是。”
“不过我可担不起你这一声将军,云郡的那些军功还不足以让我封将呢。”
“哦——那就未来的杨将军?”
听着林姝暗暗的调侃,杨嫣无奈道:“饶了我吧晔桑姐姐,我这嘴皮子的功夫一向不如你。”
熟悉的调笑将萦绕在二人周围的肃意一扫而空。
“话说,”林姝想起午时那道骤热消失的身影,问道,“絮岚你今日可有瞧见过段祁升?”
杨嫣点头。
“我得知你赴约的消息后便匆匆赶来南郊,恰在途中被季陇派去的暗卫阻拦。”
“多亏段世子及时出现替我挡去了大部分的攻势我才得以脱身。”
“那他——”
话音未落,一道熟悉的含笑声线蓦然在二人身后响起。
“哟!你们俩都没事吧?”
林姝偏头,只见不远处的青年正高挥右手,神色是一贯的不着调。
段祁升迎光踏来,水墨袍角被风稍稍卷起,面上的张扬笑意一如自他右耳银饰所折射而出的光耀般灿然惹眼。
他毫发无损地朝她们走近。
“怎么样啊晔桑大小姐,我的毒好用吗?”
青年向她眨眨眼,俨然一副静待夸奖的模样。
6. 始终同舟
“你在箭上涂的是什么毒?”
“银藤毒,一种慢性毒药。”
段祁升朝林姝抛去一个小小瓷瓶。
“这里面是解毒的药丸,”段祁升轻抬下颌,“仅此一颗,弄丢了可就没有了。”
林姝接住瓷瓶,指腹稍稍摩挲。
“银藤毒性烈,中毒者会频频产生如藤蔓缠扎心脏的窒息感,夜夜不得安眠。”
见林姝沉默,段祁升解释道:“既然季陇有心下毒残害你,我想着就该用同等方式让他也体会体会被折磨的感觉才公平。”
公平?
林姝抿唇不语,掌心翻转,自瓶身折射出的剔透浮光在她眼底微微闪烁。
她无端想起刚被诊出隐疾时父亲与母亲错愕苍白的面色。
接连不断的呕吐令她的胃囊仅余酸液,那时的她狼狈地伏趴在床沿,无意识地垂眸、呆呆地望向床下唾盂。
心跳愈烈,重重敲击耳鼓,她目无神采,内里似凿开一个空洞,任由盂中脏污疯狂地钻挤眼眶;辗转几刻,又如翻喉倒胃般,不住地从她嘴里涌出。
清泪掉落,却不抵满盂秽物,沉沉沦陷。
林姝猛地攥紧瓷瓶。
“季陇既然有这般折磨人的怪癖,那受害者也应不仅有我一人。”
“你是想……”杨嫣若有所思道。
林姝本就无心伤他,却莫名受尽折磨;现下以毒攻毒,不过只是对他回以□□之痛。
那些曾随病消磨的自由期愿、日日嚼苦灸治的麻木意志……该让她如何消解?
“我想去试着找找其他的受害者,你们可愿同我一起?”
若论公平,就该让他百倍体会她承受过的所有屈辱。
“好。”杨嫣立即道。
“就等你这句话呢。”
段祁升道:“我得到的最新消息:季陇在他的府内建有私狱,会定期往里送人,至于他要那些人做什么我暂时没查到。”
“私狱的位置较为隐蔽,且机关重重,如果能查出季陇在里面的勾当,必然对我们十分有利。”
“既如此,我们不若明日便启程前往京城,早些调查也好避免季陇提前销毁痕迹。”
“可以,”杨嫣点头道,“季陇派来潜伏在我身边的探子已经暴露,我也该回京城同我父亲谈谈了。”
三人商议片刻,决定明日辰时在太守府门前汇合。
杨嫣为处理探子的事宜先一步离开,段祁升则负责护送林姝回府。
二人并肩行于光影稀碎的竹林间,段祁升忽而转头,如墨发尾微晃,他朝林姝伸手。
“晔桑大小姐?让我看看那袖箭。”
林姝将左臂处的袖箭拆下递给他。
“嗯……”段祁升对着光摆弄几下袖箭,片刻后又交还给林姝。
“供能保持得很好,你以后可以随时用它来防身了。”
林姝自动忽略掉段祁升话里的某些她听不懂的词语,默默接过袖箭。
走出竹林,二人步入一条人烟稀少的巷子。
孤鸟停落巷上砖瓦,细微啾鸣凌空绕巷。
“我们从前认识吗?”
莫名的,林姝心不在焉地问道。
段祁升偏头看向林姝低垂的眼睫,原本不假思索的回答生生顿在喉间。
他忽然想逗逗她。
“总算想起来了呀?小时候你在你家玩,我在我家玩,咱俩熟得跟亲兄妹一样。”
林姝笑了。
“两个人自己在自己的家里玩还能关系好得跟亲兄妹一样?”
“对啊,怎么不可以?”
林姝抬头,朝段祁升威胁似的轻轻晃了晃手里的袖箭。
“说实话。”
段祁升投降般举起双手。
“行行行,我好好说就是。”
“我们从前并不相识,迎春阁那回就是我和你的第一次见面了。”
不过一面之缘,便能连连牵扯出此后种种——
无端在众前大伤令她蒙羞的前未婚夫郎、再三送药而又无怨同服、以公平为名替她下毒并准确预料她所想……
若不是别有所图,难道真如他曾说的那样,数次协助皆因“一见钟情”?
林姝不喜拐弯抹角,想不通的事就直接开口:“你为何要帮我至此?”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不就说过了吗。”
“那个一听就知道是你当场编的谎话。”
“嗯?”段祁升挑眉,无奈笑笑,“怎么能说是谎话。”
鸟雀不知何时腾飞,安静的巷子里仅剩两人一来一回的犟嘴声。
段祁升瞥见林姝面色肃然,仿若带着一种刨根问底的气势,终是叹气。
“好吧好吧,其实是因为我也被季陇下过毒。”
段祁升收敛笑意,静静地转视前方,眸中隐含恨意。
“承德二十一年,陛下在京城西郊设秋猎,邀各皇亲贵胄、高官大臣的子嗣同往。”
“我狩猎途中恰巧与他碰面,并不慎发生争执。”
段祁升话音稍顿,像是正透过无垠的天际回望不堪旧事。
“自秋猎归来后,我一病不起,父亲母亲急得焦头烂额,加派人手四处替我寻医。”
“可能是我当时的求生意识太过强烈,我父母忙活半天,还真找到了一名隐居于山林的神医。”
“那神医让人带话说:想让他救我可以,但必须得让我自己去山里找他。”
段祁升摇着脑袋轻笑一声,吐槽道:“你说那些避世而居的人是不是都有点毛病?”
林姝抿唇不语。
段祁升没听见她回话也不恼,自顾自续道:“后来我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是拖着半死不活的身子见到了那位神医,成功捡回一条命。”
语毕,青年神色依旧,轻快的语调像是在旁观着他曾亲身经历的一切痛楚。
林姝下意识攥住袖边,心内萌生愧意。
“抱歉,我不知道你从前经历过那些事。”
檐上春晖柔柔洒落,照现她发顶一片金茸。
段祁升侧目望去,掌心无端生出些许痒意。
“没事,你不用道歉,都过去了。”
段祁升即刻收回视线,无所谓地摆摆手。
“说起来,我现在给你煎的那副药还是那位医师给我的。”
“我愿意和你一起喝药,不光是为洗脱嫌疑,也是因为我体内尚有余毒未清。”
几步出巷,宽敞的街道上人流熙攘,两侧叫卖的喧闹声裹挟着热闹的人烟气齐齐朝二人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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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扑来。
段祁升陡然停步,惹得林姝也止步回望。
周遭嘈杂声响在耳畔推挤,他的话语却恍如喧嚷中唯一的清明。
“我对季陇的所有调查仅仅是为报仇而已。”
他漆黑的眸中映着骄阳细碎的光晕,神色认真地与林姝相视。
“我们从始至终都是一路人,所以晔桑大小姐可否对我少些防备?”
——
【当前人物“林姝”的好感度为:20%】
悬浮在空中的屏幕泛着冷淡的蓝光,映现逼仄暗巷的一隅。
段祁升顺手拎起一人的领口,掰开他的齿关强行令其吞咽了什么。
白色光球自巷子的深处飞来,迅速掠过横躺于地面的几具看不清貌相的尸体。
【都检查过了,没人。】
光球在他的手边徘徊,【你往他嘴里塞了什么?】
段祁升颇为嫌弃地随手甩开这几人里唯一尚存呼吸的刺客。
他拍了拍掌心的灰尘,漫不经心道:“定位器。”
他特地留下一人,用来追踪季陇的位置。
【他刺杀的任务都失败了,你怎么确定他不会刚到地方就被季陇干掉了。】
段祁升嗤笑。
“定位定位,”他屈指弹开手边的那团光球,“能找到位置就行,谁管他死不死。”
系统“切”了一声。
他以前还往定位里混过窃听器呢。
段祁升借系统面板的微光扫视着暗巷内的一片狼藉。
……好麻烦。
段祁升转身要走,系统赶忙挡在他的身前。
【这就走了?】
段祁升挑眉:“不然呢?”
“你要是想一个人留下来清理现场也行。”
系统顿时让路。
【那还是算了……】
一人一球走出暗巷,朝人潮聚集的街道靠近。
【话说回来你找季陇干嘛?】
目前所有进展一切顺利,段祁升只要老实走完接下来的京城副本,任务完成不过是时间问题。
但它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小桥边柳絮飘荡,盎然春意自河面蔓延。
明光下的青年身姿挺拔,动作潇洒地扯下现形耳畔的拘束器。
“你升职加薪的梦,等三年后再做吧。”
掌心的拘束器频频闪烁着警告的红光,段祁升目色冷淡,随手将其扔入河中。
【?】
系统有点想哭了。
【……两个任务都不做了吗?】
它怀着几分希望问。
“当然要做。”
其中一个。
二选一完成,他也能领一半的积分。
系统无语。
它好像知道他要干嘛了。
“滴,滴——”
段祁升抬手滑出追踪面板,只见一抹红点正迅速地朝地图的南方移动着。
他勾唇,神色隐隐兴奋。
“走吧,去给这任务添点乐子。”
既然情感无法控制,他索性认栽,随心而行。
原本的任务进程实在顺利得无聊,他当即决定加些无伤大雅的阻碍。
反正除了她,别的都无所谓。
7. 灯下期愿
月明星稀,时临春祈佳节,街道各处张灯结彩,道上百姓摩肩接踵;两侧灯火通明交相辉映,三两孩童争相追逐,嬉闹的背影卷起一阵欣悦意气。
“怪不得你今夜要出来,原来是有节日要过啊。”
几个时辰前,段祁升将林姝平安送回太守府后,对他放下戒心的林姝便难得主动邀他于今夜同游。
他自是即刻答应。
“嗯,是安郡独有的节日,名叫春祈节。”
鹅黄丝带在林姝的发髻两侧悠悠晃荡,她耐心向段祁升解释着:“起初是为希望秋日丰收而立,到如今已成为承载开春新意而令百姓祈福的节日了。”
各色食摊十里飘香,林姝快步走去,片刻后她的手里便多出两个热腾腾的甜饼。
林姝将其中一个递给段祁升。
“每年的春祈节这甜饼摊子都在,我算是常客,她家的甜饼都特别好吃。”
段祁升愣了下才接过那巴掌大的甜饼,像是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
他缓缓咬下一口酥脆的外皮,红豆的内馅在舌尖化开,味道甜而不腻。
“怎么样?”林姝问。
“好吃。”一语毕,段祁升还不忘奉承道:“晔桑大小姐的推荐自是无可挑剔。”
林姝哼笑一声:“那是当然。”
大概是和段祁升逐渐相熟的缘故,她以往刻意隐藏着的真实性子而今也堪堪展露些许。
“阿姝呐,瞧你如今的精气神,身子可是大好了?”
食摊的老板见两人相谈甚欢,试探着关心问道。
“这不是老天爷看我可怜,便早早实现了我前年许的愿望,好让我每年都能来支持陈娘的生意嘛。”
“诶哟,我看你呀不光是身体好全了,这张小嘴也是愈发得甜了。”
陈娘被林姝灵巧的回应哄得喜笑颜开,转手又用油纸包好几块模样精致的花糕,递给林姝。
“这几样花糕是我为今年的春祈节特意做的,就当是我祝贺你痊愈的礼物吧。”
林姝没有推辞,轻笑着颔首接过。
“多谢陈娘。”
林姝咬着甜饼,已转头去寻下一个摊子。陈娘将停留在她身上的视线收回,稍稍抬眼,这才注意到林姝旁边还站着一位她从未见过的男子。
陈娘有些讶然道:“我往年看你总带着阿嫣来,不知今日的这位公子是?”
听到有人问起自己,段祁升少见地一言不发,神色淡淡地吃着手里甜饼。
不过指尖稍稍用力,油纸顿起皱痕。
他垂眸,晦涩不明的目光幽幽顺着林姝的眉骨滑下,落定在她琥珀色的眸中。
像是在期待什么。
“阿嫣她今日有要事,一时抽不开身来陪我逛灯会。”
“至于这位,”林姝话音稍顿,似肯定了什么一般,释然笑道,“他是我新结交的朋友。”
段祁升眼睫一颤。
“原来是这样啊,”陈娘点头道,“多交些朋友也好,你以后出来玩儿的时候就不怕没伴了。”
暖色灯影随风摇晃,林姝含笑的眼睛里仿若洋溢着新生的朝气。
“嗯,我今后都会多交些朋友的。”
不远处的一个摊子正被人团团围起,不时有喝彩声从里传出。
林姝伸手下意识地想去牵身旁人的手,却在瞥见那双明显比杨嫣宽大许多的手掌时,瞬间僵在半空。
她微蜷指节,刚要收手,衣袖便被那只筋骨分明的手不轻不重地扯住。
段祁升勾起唇角,乖巧般朝林姝眨眨眼。
“这里的人太多,能让我牵着你吗——阿姝?”
林姝一愣,下意识想甩开,却不防让段祁升及时攥紧她的衣袖,又如狗皮膏药般黏上来。
“怎么了这是。”
段祁升寸步不让地紧跟在林姝身旁,无意中瞧见她耳廊上的一抹薄红,霎时起了逗弄的心思。
“不喜欢我这样叫你呀?阿姝?”
林姝扭头,暗自加快步伐。
段祁升紧紧抓着林姝的衣袖,仍不依不挠道:“阿姝你说句话呀?阿姝,阿姝——”
林姝蓦然止步。
她转头瞪他,街道内明亮的光影将她双颊边泛起的红晕清晰地展露在他的眼前。
“不许叫我阿姝,要不然你就别想牵着我了。”
许是头一回被除父亲以外的男子叫得如此亲密,林姝思绪混乱,一时竟没察觉到自己下意识允许他牵袖的举动亦是略显出格。
段祁升见好就收。
“好好好,我错了晔桑大小姐,你别甩开我。”
他妥协似的低下脑袋,微微摇晃她的袖子,天生凌厉的眉眼扮起可怜来倒也毫不违和。
林姝看他态度还算诚恳,便顺势揭过此事。
二人玩闹间已走至方才被人群包围的摊子旁,林姝抬臂拉动段祁升往里挤去。
人群中央摆有两个铜制壶器,七尺之外各放两筐箭矢。
左侧的人投完最后一支箭,满脸愁容地朝摊主递去几枚铜钱。
摊主欣然抛起还热乎的铜钱,抬头一眼就瞧见了刚挤进来的两张生面孔,随即热情地向二人凑近。
“两位可想试试?”
“有什么彩头吗?”林姝道。
“那可多了,”摊主掂了掂系在腰间的钱袋,“您只要能在七尺之外连中二十箭,就能把这里头的铜钱全部带走!”
林姝瞥了眼那明显有几分重量的钱袋。
“别的呢?”
摊主指向地上的三盏样式各异的河灯。
“若您不要钱袋,便可在这三盏河灯里选一个带走。”
河灯们的底下垫着一块红布,摊主拿起摆在中间的那盏,语气骄傲地朝林姝道:“这些河灯都是我娘子亲手做的,她手巧,姑娘看了一定喜欢。”
河灯整体以荷叶做底,其上盛绽莲花,花蕊绘作皎皎弯月、月拥红蜡。
虽都为纸制,但各处细节描绘得当,足以令其栩栩如生。
“老板,我先将这河灯预定了。”
见林姝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摊主朗声笑道:“哈哈哈,好!若是它今夜能顺利被姑娘带走,也算是它的福气。”
段祁升松开林姝的衣袖,顺手接过她手里吃剩的甜饼。
他俯身在她耳畔道:“我就站在你身后给你加油打气。”
林姝闻言回头望去,段祁升抱臂站到一旁,鼓励似的朝她高扬眉梢。
林姝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移步箭筐旁,拿起一支箭矢,估算着力度迅速朝铜壶投去——
一箭即中!
“好!”
由段祁升起头的喝彩声乍然在林姝身后响起。
人群中频频传出的叫好声助长她心内自信,但她仍无懈怠,就着势头连续朝前投出箭矢。
二、三、四……连中于壶内的箭矢数量持续上涨。
摊主原本不以为然的面色逐渐变得讶异。
他起初只觉得这小姑娘少年气傲,所以并未在意她的话。
直至亲眼目睹林姝连中十五箭,他才猛然意识到她话里的笃定并非空穴来风。
“叩!”
最后一箭落壶,围观的人们一刹寂静,又在下一刻骤然爆发出恍如雷动的鼓掌声。
林姝转身,摊前不知何时又围来许多人。
“厉害啊姑娘,我在这看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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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只有你一个人能连中二十箭。”
“姑娘平日可还习武啊?”
“我要有这准头,早把李老爷子的铜钱全赢了去!”
众人七嘴八舌地围上来,站在一旁的段祁升赶忙挡在林姝身前。
“欸欸欸,大家伙儿先别这么热情,我家小姐还得领奖品呢。”
话落,恰逢摊主取来林姝看中的莲花灯,稳稳放到她的手中。
摊主略显惭愧:“倒是我小瞧了姑娘,还望这河灯能牢牢载着您的愿望远航不朽。”
“谢谢李伯伯。”
林姝笑弯双眸,好似灯中皎月。
佳节庆会临近尾声,兴谷桥上人影愈挤,林姝与段祁升几乎将所有的摊子逛了个遍,两人手里各拎着些大大小小的吃食玩物,走到宜安河边。
宜安河面波光粼粼,各色河灯乘水自漂、盏盏相碰;灯内烛火摇曳如萤晖,兴谷桥下光耀流溢。
段祁升将花灯递给林姝,顺带把二人手里的物件都放到一旁。
林姝蹲下来,拿出随身的火折子点燃灯中红蜡。
“你不许愿吗?”
林姝看向同她一起蹲下来的段祁升。
段祁升摇头,淡淡道:“我没有想许的愿望。”
“好吧。”
林姝也不强求,她手捧荷叶,轻轻将花灯送入水中。
花蕊的皎月在烛下显得异常柔美透亮,灯盏悠悠晃荡着逐渐远去。
林姝满目烛光,似有若无的微风撩过她的眼睑。
“许了什么愿?”
段祁升问。
林姝不答,开玩笑道:“难不成我将愿望告诉你,你就能替我实现?”
她双手交叠在膝面,垂首将脸颊压在手背上,默默感受着城内肆溢的喧然庆气。
今年的春祈节,她总算能在太守府外看烟花了。
段祁升凝视着她恬静的侧脸。
“说不定呢?”
林姝闻言一愣,抬头看他。
“你这么神奇呀?”林姝轻笑道,“那我今后每年的春祈节都直接向你许愿好了。”
“嘭——!”
兴谷桥上的人群霎时大躁,林姝与段祁升不约而同地抬眼望向天际。
火星腾腾升空,炸响声势宛若震天撼地。
黑沉夜幕骤然明亮,绚烂烟花于其上交叠盛绽;人们仰首而观、脸颊上皆是斑斓变幻。
“等身体大好后,你可有想要做的事?”
段祁升目观烟火,没有看她。
那些剧情走向他记得很清楚,甚至还能即刻调出系统面板来确认其中的所有细节。
唯独她不行。
她的结局,早已被她改写,故而她往后的所行所为皆是提新墨临白纸,无人能预见其后轮廓。
林姝眨眼,像是正透过漫天璀璨望向未来的水秀山明。
她眸光澄亮,好似溅进了烟火尾坠的星子。
“我想同我母亲那般,游历天下。”
林姝歪头问他,“你呢?”
段祁升手握竹签,将一根色泽晶莹的糖葫芦轻轻地抵上林姝的唇瓣。
“若我以后想要和你一起,你可愿意?”
林姝伸手接过,干脆地咬下一颗。
酸涩的滋味在唇齿间炸开,林姝的整张脸霎时皱作一团,她顶着满口牙酸怒瞪旁边笑得前仰后合的罪魁祸首。
她原本还想说可以考虑一下。
现在是门都没有。
“诶——停停停!我错了我错了,晔桑大小姐手下留情啊!”
烟火依旧,两人打闹的身影很快便淹没于满街的欢庆声中。
前路漫漫,惟愿平安。
8. 书中一隅
“夜半三更,嫣儿这是急着去哪里?”
两名暗卫一左一右紧押着杨嫣的肩胛,猛地施力下压,迫使她的双膝硬生生地重磕在石子路面。
阴云遮月,一道电光霍闪天际,似有风雨欲来之势。
肆虐的夜风吹乱杨嫣披散的长发,她始终垂头,不发一言。
季陇走到杨嫣的跟前,成片的阴翳覆过她头顶细碎的天光,他蹲下身,两指掐起她的下颏,径直对上她毫无神采的双眸。
季陇轻轻叹气,像是颇为可惜。
“为什么你总有逃跑的心思呢,是我对你有何怠慢之处么?”
他将挡住杨嫣眉眼的乱发别至耳后,指腹在她的眼尾细细摩挲。
“你说,我这次又该如何惩处你呢?”
滴水坠阶,不过顷刻,天际雨落如瓢泼。
淅淅沥沥的雨水浸透了杨嫣轻薄的外衫,两名暗卫在季陇的示意下松手而退,肩胛处骤减的压力令她不禁朝前倾倒。
季陇手握纸伞,另一只手扣住杨嫣的肩头。
她披散的乌发总会随风频频扫过他的手臂……触感轻而痒,可他听着耳畔的风呼雨啸,看着她目无聚焦的模样,忽然又觉得这软弱无措的青丝好似她无声的反抗。
“真是可怜……”
雷音炸响,季陇素淡的衣袍在一刹间惨白似电光。
噼啪雨声与男人的话音黏作一团,在杨嫣的耳内止不住地鸣叫。
跪坐在地的女人仍旧沉默不语,季陇蹙眉,顿觉无趣。
他缓缓起身,移开替她遮挡风雨的伞檐。
“还在想你那位出征的父亲吗?”季陇话音淡淡,“也是,毕竟你近日深居宅邸,自然不知外头的那些消息。”
“镇国大将军身负叛国之罪,已于昨日被斩首。”
“轰隆!”
骤响的雷声毫不留情地劈开女人无动于衷的假面,她猛地抬头,任由狂躁的雨水不住地在她面上冲刷。
“不可能!我父亲绝不可能叛国!!”
季陇目色薄凉,嘈杂的风意在他的唇边息滞一瞬。
“你的想法重要吗。”
短短几字,便将她的无力暴露无遗。
她用尽气力的咆哮,在他的眼中不过是蜉蝣撼树。
瓢泼雨滴顷刻间重如千钧,轻易压她睫羽折弯、融她泪光于面斑驳交错。
杨嫣想拔剑。
拔剑杀了他。
可双臂垂荡如风中残烛,她早就失去了握剑的资格。
她如今,
什么都没有了。
在暴雨中跪坐的女人双肩卸力,形容狼狈如繁花枯朽。
季陇静静俯视着她。
他刻意将她剥爪削骨,生生剜出她的恣意——他一向厌恶她从前的明丽模样。
日悬于天,人皆喜而敬之,偏他最是厌烦。
他渴望亲手将其打落——看她狼狈坠地,看她日渐衰败,看她凄惨而逝。
季陇俯身,伸手摁住杨嫣冰凉的眼尾,继而缓缓下滑,在她的脸庞拖出一道温热的指痕。
她的眼睫因他的触碰而惊颤,睫上雨滴垂坠,自他手背蜿蜒滚落。
“真漂亮。”
季陇的眸中隐现几分贪恋的痴意,他轻笑。
“我本想将你的脚筋一同挑了去,可现在想想倒有些舍不得。”
“还是锁起来省事些。”
季陇抬手示意,“把杨小姐带下去,若再让我听到她逃走的消息,你们也不必留在府中了。”
两名暗卫领命。
“是,大人。”
周遭景物倏然扭曲,杨嫣清浅的意识现身于偌大的庭院内,任由淅沥雨丝穿透她的身体。
她错愕地旁观了一切。
她微颤着眼,愣愣地朝地面上那道同自己别无二致的人影走近。
天际瞬时光怪,她在一片模糊的影像中猛然被一股泼天浪潮所席卷,眼睁睁地看着“杨嫣”的躯体逐渐沉没。
她疾步上前,伸手想要抓住那抹身影。
方才无感的雨滴在此刻恍若针扎,她匆忙抹开眼睑上粘腻的水痕——
再抬眼,殷红撞目。
哪有什么惊涛骇浪。
她的身下,
分明是一滩深不见底的血潭啊……
“絮岚?”
“呃!”
杨嫣蓦然从梦中惊醒,扭头就见林姝满脸忧色。
“可是梦魇了?”
杨嫣面上惧意非常,惹得坐在二人对面的段祁升也不免朝她投去视线。
脊背的衣衫近乎让冷汗浸透,杨嫣强压惧意,深呼了几口气后才在林姝的安抚下渐渐恢复平静。
饶是总角之交的林姝也是头次见杨嫣面色惨白至此,便不再多问。
林姝拿出随身的水囊,拔开囊盖递到杨嫣唇边。
“喝点水吧。”
杨嫣抬手接过。
两日前三人拜别太守,便带着各自的行李乘车前往京城。
缓神片刻后,杨嫣道:“我们到京城了吗?”
“刚到,”段祁升接话,“话说我们俩住客栈还是住你家?”
“自然是随我回将军府。”
杨嫣掀开车帘,视线内是京城别具一格的繁华街道。
“等等,”林姝忽觉不对,“你也要住将军府?”
杨嫣也反应过来,扭头看向段祁升。
段祁升眨眨眼,很是无辜。
“不可以吗?”
“当然不行。”杨嫣蹙眉。
“有什么不行的,”段祁升尝试理论,“邀请好友去家里暂住不是很正常吗,况且我们三个离得近些也好商量接下去的行动啊。”
“怡国公府不也在京城?你回自己家住还不好?”
杨嫣驳回,“而且我和你的关系还称不上是‘好友’吧?”
眼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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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戏,段祁升索性转向林姝。
“晔桑大小姐——”
林姝默默挪了挪身位,凑近杨嫣。
“我站絮岚这边。”
段祁升闻言立即装出一副痛彻心扉的模样。
“我合理怀疑你们俩在针对我。”
林姝与杨嫣对视一眼。
“你才知道吗。”
两人异口同声道。
段祁升摇摇头,认输般举起双手。
“好了好了,玩笑话到此为止,还请两位小姐嘴下留情啊。”
三人谈笑间,车外骤起一阵喧闹。
“快,快!抓住她!”
“你这野孩子怎的天天偷我家的包子!”
“站住!”
叫骂声此起彼伏,林姝掀帘查看,却恰巧与一双倔强的眼眸对上视线。
林姝一愣,只觉得分外熟悉。
她刚想开口,可那名衣着破旧的少女速度极快,转眼便消失在街巷的拐角。
“怎么了?”
杨嫣见林姝迟迟未放下车帘,问道。
林姝沉默半响。
“无事,”林姝收回手,“就是觉得那姑娘有些眼熟。”
她似乎在山匪寨里见过。
车轮辘辘,没过多久便在镇国将军府前停下。
杨嫣率先拿过行李下车,准备起身的林姝正好瞥见意欲下车的段祁升。
“你在这里下?”
段祁升点头,“是啊,我混个脸熟。”
以后他来找她们也方便些。
三人一同下车,将军府门前的王管事已等候多时。
王管事躬身上前,“二小姐,林小姐。”
他的目光扫过站在二人身旁的青年。
“这位便是二小姐在信中提及的段世子吧。”王管事朝段祁升颔首致意。
“府中已为林小姐备好厢房,二位小姐可先随我见过夫人再回房好生歇息。”
王管事转身领路,杨嫣紧随其后。
林姝方要迈步,肩头却不防被人轻戳两下。
她回头就瞧见段祁升微俯着上半身,伸出的一根手指还未收回。
“我走咯。”
他神色乖巧,恰似不舍分别的雏鸟。
林姝虽奇怪这人离开前怎的还要特意与她报备,但还是点头应道:“嗯,路上小心?”
“好。”
段祁升后退几步,莫名道:“我这人告别前有个小习惯。”
他举起右手朝她轻轻挥了挥。
“像这样,就是再见的意思。”
林姝愣愣地眨眼,不由自主地学着段祁升那般举手轻挥。
“对,就是这样。”
段祁升笑起来,右耳银饰折出一道恍眼的光。
退至马车前的青年再度挥手——却是单臂高抬,力度大得似是要将檐瓦春晖尽数揽落。
“明天见,晔桑大小姐。”
9. 私狱焚毁
“夫人,两位小姐到了。”
王管事在书房门前通传后便退至一旁,林姝和杨嫣先后步入房内。
香炉绕白烟,屋中常燃的清浅禅香钻进二人袖间,夫人蔡氏正立于桌案后,提袖转腕绘丹青。
“母亲。”
蔡婧闻声搁下墨笔,抬眼看向来人。
“嫣儿和阿姝回来了。”
多年未见,岁月却未能在妇人的脸庞揉出皱痕,她浅笑嫣然,语声柔和。
“自上回一别已有三年,”蔡婧缓步走来,抬手轻抚林姝的鬓发,“瞧你如今的脸色,可是病好了?”
“嗯,虽还未痊愈,但往后只需按时服药即可。”
林姝乖巧应答。
与杨嫣交好后,林姝幼时常随杨嫣来往京城,继而养成了久住将军府的习惯。
蔡夫人不喜外出,她这个无聊的小病秧子就成天跟在夫人身侧。蔡婧也不恼,还会主动带着她去寻些打发时间的乐子。
可待在将军府里的时间越长,再新鲜的事物总会玩腻。
萎蔫的小林姝趴在桌案上不解地看着乐此不疲的蔡婧。
她觉得蔡夫人好像那些蛰居的小动物。
蔡婧听罢,笑着捏了捏小林姝的鼻子说,蛰居也有蛰居的乐趣。
“母亲,您这画的是我和晔桑?”
杨嫣垂眸盯着桌案那幅绘至半途的画卷,越看越觉得画中戏雪的孩童神似她与林姝。
“是啊,”蔡婧的指尖虚虚点过画中两张稍稍成型的小脸,清丽的眉目间盛着柔柔眷念,“我昨夜不知怎的,竟然梦见了你们二人幼年时在雪地里玩闹的景象。”
“你们瞧。”
蔡婧指着其中一个脸埋雪地的孩童。
“这个是你哦,嫣儿。”
“我?我怎么会——”
不知杨嫣联想到了何处,她的耳际霎时通红。
“我记得!”有心捉弄的林姝笑着在一旁补充,“那个时候絮岚闹着说要同我赛跑,结果却一头栽进了自己方才挖好的雪坑里!”
“噗。”
蔡婧抬袖掩笑。
杨嫣已是羞赧异常,无奈地看着笑得开心的二人。
“晔桑你要是再羞我,我可就要反击了。”
幼年的糗事太多,林姝怕了,瞬时将满腹笑意憋作口中一团气。
“好了好了,舟车劳顿我也不便再多留你们,后厨温着些点心,我让人送到你们房中。”
蔡婧一手牵着一人,像是还将她们视作孩童般,温声道:“午后若无要事,就在房中好生睡上一觉,养足精气。”
二人点头应下。
踏出书房,林姝与杨嫣在廊道分别,林姝顺着记忆里的方向走回那间她从小住惯的厢房。
林姝将行李里的东西依次拿出整理,半途却在层层衣衫旁翻到一个透明的……水瓶子?
瓶身不大不小,侧面坠着一条方便提拎的细绳,其中黑黢黢的液体赫然是她近日常喝的药汁。
林姝移开瓶子,拿起压在瓶下的字条——
[药不能停。]
纸上字迹遒劲,无署名,仅有简短四字。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写的。
林姝的唇边不自觉地扬起笑弧。
午后日光融融,暖意沿着半开的窗棂漫入室内,许是方才服下的药汤起了作用,林姝困意横生,收拾妥当便上榻沉沉睡去。
——
“这就是你大半夜闯入将军府将我拉过来的原因?”
两人的身形隐蔽在树荫下,林姝瞥了眼毫无愧意的段祁升,话里带着些没睡醒的怨气。
他不是说明天见?
不远处的府邸燃起火光,段祁升安抚着林姝道:“别生气嘛,你猜猜这是谁的府邸?”
淡淡的烟气随风飘来,林姝捏住鼻子,兴致缺缺,“不猜,我要回去睡觉。”
晚间将军府中安然无事,林姝沐浴过后,一边想着明日的打算一边上榻准备睡觉。
谁知还未深入梦乡她便先让人薅起,顶着满头疑惑不自觉地跟人翻墙出府。
结果来了就看人家里着火?
俗话说人和人待久了总会有些相像,如今看来她也的确沾染了些他的疯劲。
段祁升一把拉住想走的林姝。
“这是季陇的府邸。”
林姝迈出的步子一顿,转眼看向飘烟的源头。
起火的范围不大,主要集中于后院,只是她二人都站在树干上观察了许久,也不见府内有仆从奔走灭火的身影。
林姝正疑惑着,忽然看见一道黑影从院墙闪过。
半晌,那道黑影背着一个衣衫残破的男子疾步奔离季府。
“这才是今夜的重头戏,”段祁升道,“我们跟上。”
夜风徐徐,二人跟着黑影穿檐掠瓦,最终停在一处破败的庭院内。
那人将背上不知生死的青年放在老树旁,又取下斗篷替他遮风。
“不知二位尾随我至此,意欲何为?”
少年的目光瞥过紧随自己身后的两人,语气平淡无波,像是毫无所惧。
只一个眼神,林姝便认出了她。
是昨日入京时,偶然掠过车窗的那位女孩。
林姝抬头看向段祁升,轻声道:“你早就知道了?”
段祁升眨眨眼,笑而不语。
“姑娘大可放心,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想谋一个合作的机会。”
老树枯叶簌簌落地,段祁升上前几步,“大家同被一人所害,也皆因一人生仇,何不联手克敌。”
“呵,”少女转过身,“话倒是说得好听。”
她的脸庞沾着些许灰尘,一双黑眸沁出寒意,冷不丁地看向林姝。
“我见过你。”
话落,她又道:“在山匪寨。”
纵然少女面上沾污,仍掩不去她眉目间天生的桀骜。
林姝怔愣,脑内记忆翻涌。
难怪她见她的第一眼就莫名熟悉——当年被领头山匪抱在怀中嬉笑的孩童,不正是眼前的少女么?
未等林姝回忆更多,便听少女道:“我可以同意加入你们,但你们得帮我一个忙。”
她让出身位,令对面二人能看清靠坐在树下的男子。
“救活我兄长。”
林姝朝男子走近,蹲下身查看他的伤势。
男子双目紧闭,嘴唇发白,林姝蹙眉,连忙伸手检查他的脉象。
林姝幼时曾怀着一种“自己治自己好得快”的想法向府上的医师请教过医术,虽是天真童愿,但一来二去她也的确学到了些真本事。
她还曾向父亲炫耀医师对她的肯定,可眼下她替男子诊脉,倒是突然希望自己是学艺不精而诊断有误。
……他早就断气了。
见林姝沉默,少女顿时明了。
“抱歉。”
林姝起身退开,月光透过叶隙淋落男子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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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像是哀悼。
少女重新背起靠坐树旁的男子,单手拎过斗篷披在他的身上。
“既如此,我也没有加入你们的理由了。”
“等等。”
段祁升拿出一个小巧的药瓶递给少女。
“这枚丹药可以让你的兄长多撑两个时辰,若你能在两个时辰内找到足以医治你兄长的医师,那么随时欢迎你来将军府找我们支付诊金。”
“若没有,剩下的时间里你就好好和你的兄长道个别吧。”
少女缓缓接过药瓶,额前凌乱的乌发掩去了她眸中复杂的神色。
她抿了抿唇,“……多谢。”
少女飞身出庭院,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她有什么线索吗。”
林姝望着少女离开的方向,问。
“她知道季陇那些腌臜的交易。”
段祁升转头看她凌空飘曳的发丝,“今夜在季府烧的那场火,就已将底下的私狱给毁了。”
“狱里关着很多像她兄长一般的无辜之人,可等火灭后,恐怕已是无人生还。”
天幕月色如水垂落院中,林姝沉默片刻,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他:“折磨人,就这么好玩吗。”
段祁升无法回答。
这些不过是原书作者在书中寥寥几笔的黑暗设定。
“林大小姐,”他岔开话题,语调轻松得像是同她开着玩笑,“如果你是话本子里的一个虚构人物,因为剧情需要而被作者强行写死,但却突然在某一天得到了逆天改命的机会——”
“你说,你会不会为自己争上一争?”
“我会。”
林姝毫不犹豫道。
她察觉出了他话中的意有所指,却不再深思。
既得机缘,何不利用到底?
她从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就像从前——医师不许她外出,她便努力锻炼,直到让医师松口。
“我曾经跟着父亲去寺庙祈福,希望佛祖能够保佑我早日康复。”
“住持送了我一枚玉,让我日日带着,说是佛祖对我的祝愿。”
林姝望向段祁升,轻缓的夜风吹晃了她眸底的微光。
“但你知道吗,它在我一次重病后碎掉了。”
“我当时就在想——既然佛祖不让我死,那我怎样都得活下去。”
她始终相信自己的病会痊愈,
也绝不会因自己的病体而停下对理想的追逐。
“那你会恨祂吗?”段祁升垂眸道。
“谁?”
“那位将你写死的作者。”
晔晔星子在她的眸中流转,林姝释然一笑。
“不会。”
“说到底我也算是祂创造的吧,即便对结局不满,我也无法去恨。”
说罢,她又低声道:“顶多骂两句算了。”
与她离得近的段祁升自然是听见了这一句嘀咕,不禁笑起来。
“这么大度啊?”
月光拉长二人的影子,她与他并肩,调笑着离开庭院。
“我可不像你这样大度,换做是我,还宁愿作者别把我写出来。”
“哦,那你真小度。”
“噗……是是是,我小度——那以后要是有我犯错的地方,还请林大小姐大度饶过我?”
“那也得看你犯的是什么级别的错。”
“啊?怎么到我这还得看级别啊?”
“这不公平——”
10. 秋猎将近
“父亲,我在信中说的事您调查得如何了?”
议事堂内,方下朝回来的杨将军正坐主位,神色肃穆。
“并未,”他以指轻叩桌面,“他做事异常干净,连蛛丝马迹都不曾留下。”
“看来他早有防备。”
杨嫣蹙眉道。
“说起来,”杨铮一改肃面,语气里多了几分打趣的意味,“我记得这桩婚事还是你幼时主动想要定下的呢,怎么如今倒像是性情大变了一般。”
“我主动?”
“是啊。”
忆起往事,杨铮硬朗的眉目间浮出几许笑意。
“你当时还将我从梁郡带回来的瓷白玉佩送给人家作信物。”
“那玉佩实属上乘,我走遍梁郡各大商铺才寻得这么一枚,结果你转头就白给了姓季的小子。”
说罢,杨铮回想起自家闺女那副犹如被灌了迷魂汤的模样,不禁连连叹气。
杨嫣倒是怔然。
她卖力地在记忆里翻找此事,却是空白一片。
怎会连一丝印象都没有?
杨嫣索性不再细想,短促地笑了声:“童言无忌罢了,况且此番的云郡一行让女儿觉察出季陇并非表里如一之人,婚姻大事,合该谨慎些。”
“嗯,如此也好。”
杨铮站起身。
他刚回府就让这丫头拉来了议事堂,公服都没来得及换。
“我方才见你着急忙慌的样子,还以为天要塌下来了呢。”
杨铮拍了拍杨嫣的肩膀,颇有些语重心长道:“嫣儿啊,你还年轻,与其为情爱担忧还不如去跟为父多读几卷兵书。”
他眼尾细纹微弯,温和的目光扫过少女日渐成熟的眉眼。
“你啊,就尽管安心去做你想做的事,天塌下来还有爹娘给你撑着呢。”
杨嫣笑着点头。
“好,女儿定谨遵父亲教诲。”
早春多细雨,天际灰蒙蒙一片,杨嫣走出议事堂,迎面就见林姝撑伞站在廊下。
“等很久了?”
林姝摇头。
两人一同往后院去,林姝问道:“杨伯伯可有查出些什么?”
杨嫣叹了口气:“季陇恐怕早有防备,连父亲派去的人都没能查出他的罪证。”
行至半途,一名侍女来向二人禀告。
“二小姐,前厅有客来访,是那位怡国公府的世子。”
“好,我们这就过去。”
林姝与杨嫣相视一眼,改道前厅。
“早啊两位。”
段祁升朝两人挥手,嘴里叼着半块糕饼。
他乌发高束,仍是那身雷打不动的水墨色劲装,林姝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没钱买新衣服。
林姝与杨嫣在段祁升对面落座,侍从在一旁沏茶。
“那名少女昨夜可有来将军府?”
林姝抿了口热茶,摇头。
“少女?”
“我们昨夜调查季府时意外发现其私狱失火,有一少女顺势闯狱将她的兄长救出,我们一路跟随后尝试拉她入伍。”林姝解释道。
段祁升点头接上,“那名少女掌握着许多关于季陇的罪证,拉她合作时我趁机卖了个人情,就看她愿不愿意还了。”
解释完毕,段祁升切回正题。
“我来是有一事要告知你们——三日后陛下会在京城东郊举办秋猎,届时季陇可能会有所动作。”
“往年的秋猎中都有一个分批狩猎的环节,今年也不例外,但今年的秋猎陛下已交由我父亲操持,我也因此能偷看到批次的名单。”
分批狩猎起初是为趣味性而设,各批次明面上由抽签决定,而实际上却有着方便权贵谋私的内定名单。
说到这,段祁升稍稍叹气:“很遗憾,我和杨嫣并不是同一批次。”
“我是最早的一批,杨嫣其后。”
秋猎所邀之人大多为京城权贵与其子嗣,林姝自然没在名单之内。
“各批次的间隔很短且狩猎时间都为两个时辰,在此之前我会先熟悉树林的大致地形,随后提前退出比赛。”
“林大小姐你虽然不能参加,但我会提前带你去藏身的地方,我退出比赛与你汇合后,我们再一同去确认杨嫣的情况。”
“我的计划就是这样,你们看还有哪里需要补充的?”
杨嫣问:“既然有名单,你能否请你的父亲更改我们二人的批次?”
提问很快被否决。
“来不及,名单已经敲定了,我也是今日才在我父亲房中意外发现的它。”
三人共同商议片刻,终是将计划敲定。
凉意被风雨裹挟着飘入前厅,段祁升难得肃然:“行动途中若有意外发生我并没有能完全保证你们安危的法子,所以你们一定要再三小心。”
“尤其是你,”段祁升目光凌厉,像是无声提醒着什么,“杨嫣。”
段祁升从座位上站起,拍了拍衣袍。
他眉眼间的肃色散去,瞬时恢复成一贯的笑颜。
“当然,虽然我没办法完全保证你们的安全,但应急措施我还是有的,等秋猎当日我再给你们吧。”
“国公府里我还有事务未处理,先走一步。”
临走之前,段祁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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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特意朝林姝挥手暗示。
“林大小姐?我走啦。”
林姝稍愣,随即回想起那日他示范过的动作。
她也朝他挥手。
段祁升笑意更甚,顺手接过侍从递来的纸伞,迈步踏入雨中。
——
“哐!”
“苍泽!”
榻旁烛台重重落地,烛焰几番挣扎闪烁,狂风顺着大开的门扉席窗卷帘,满室烛光顷刻熄灭。
苍泽疾步入室,在隔绝床榻的帐帘外停下。
烛火尽灭,苍泽仅能凭借窗台上微薄的月光而判断里间的动向。
他垂着头,毕恭毕敬,“大人。”
粗重的呼吸声透过床帏清晰地传入苍泽的耳中,随后,他又听见了一道极其沙哑的声音。
“……还是未能有医师研制出此毒的解药吗。”
——沙哑得近乎只余气音,像是在他平日的温润声色里活生生地刨开一道深不可愈的疤痕。
苍泽怔然片刻,回道:“重金聘请来的医师们皆是束手无措……从宫内请来的那位,也在今晨离府了。”
死寂。
室内仅余风雨拍窗的噪声,苍泽站在帘外等候许久,仍未听得动静。
一簇电光猛然自窗外闪过,苍泽控制不住地抬头,却骤然与一双猩红的眼眶对上视线。
季陇不知何时已走到他的跟前,拖着一身沾血的白袍,面色病白如鬼魅,直勾勾地俯视着他。
苍泽一惊,双膝匆忙跪地。
“属下无能,请大人恕罪!”
季陇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办事不力,是该罚。”
季陇转身拉开床头的匣子,取出里面的银盒。
培养出一条忠心的狗实属不易,幸好他会很多痛而无痕的法子。
季陇蹲下身,两指捏起盒中的一根银针,缓缓将其从苍泽的指尖刺入。
苍泽霎时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吟,浑身抖若筛糠,冷汗浸透脊骨。
雨势愈大,恰好遮掩屋内的阵阵惨叫。
银针贯穿十指,苍泽神情恍惚,明明窗台同他离得那样远,他却感觉那些锐利的雨丝近在耳畔、生生刺穿了他的耳膜。
待到苍泽恢复意识之际,跟前的男人早已重燃满室烛光,静默着上榻安睡。
目中烛火摇曳,苍泽低头——十指依旧,仿若方才所历皆是幻象。
“再去找些医师来,无论酬金。”
季陇沙哑的声音在室内幽幽回荡。
苍泽声线颤抖,强撑着彻骨的寒意回复。
“……是。”
11. 盈月低沉
“这个好吃,你尝尝。”
京城午后的街道人头攒动,段祁升将纸包里还热乎的芙蓉糕递给林姝。
林姝伸手接过,却没动口。
她和他已经在商街逛了半个时辰,两人的口味相像,京城里的甜点花样又多,他们几乎是一路吃过来的。
行人交谈纷杂,林姝看着手里冒着香气的芙蓉糕,当真是心有余力不足。
见她不动,段祁升眉峰微挑。
“吃饱了?”
林姝无语地看他拿回油纸包,“我方才就想问了,你怎么好像从来没吃过这些似的?”
他自小便住在京城,按理说不会表现得如此新奇。
“那你错了,”段祁升竖起食指晃了晃,煞有其事道,“美食是吃不腻的。”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专业卜算!仅需两文钱便能替您看清平生所有孽缘,童叟无欺!今日购买更赠送姻缘占卜,包您满意!”
不远处支着一个简陋的摊子,摊主手持折扇,吆喝不断。
林姝与段祁升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走向摊子。
“呦,二位可要卜算?”
摊主见有来客,顿时精神起来,大方地推销业务:“我这儿什么都能算,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我算不到的。”
段祁升朝林姝抬了抬下颌,“你先?”
林姝顺势在摊前的木凳上坐下。
林姝从钱袋中拿出两文钱放到桌旁,“我想算个孽缘。”
“好嘞,本摊招牌既买不亏,保准算清所有的孽因腌臜让姑娘您今后福缘不断!”
摊主摆出几副工具,神情认真地操作一番后,又叫林姝摊开掌心让他查看一二。
半晌,摊主眉心微蹙,问道:“姑娘之前可有重症缠身?”
林姝一愣,“的确。”
摊主“嘶”了一声,似是遇见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卦象般,神色愈发凝重。
“姑娘您这……”摊主稍稍叹气,“您的福泽深厚,孽事不多,但依我看您在三日后会有一生死大劫,届时还请不要外出为好。”
“生死大劫?”林姝讶然。
三日后……不正是秋猎当日?
未等林姝细想,她的双肩就被段祁升握着往上一提,令她被迫让位。
这番突然的举动打断了林姝的思绪,她转头就见段祁升潇洒地坐上木凳,隐隐兴奋道:“该我了。”
“我也算孽缘。”
林姝无奈,双手环胸站在一旁。
她倒也想听听像他这般稀奇古怪的人能被什么孽缘难住。
摊主如同方才那般捣鼓几下,少顷,他的手腕一抖,神色却是更为惊异。
不知今朝是何故,他竟一连遇见了两个稀世怪卦。
摊主欲言又止,段祁升不解,故意道:“你不会是没话编了吧?骗钱呢?”
段祁升作势起身,摊主连忙解释:“不不不,公子此言差矣,我只是见您的卦象实在古怪,所以才一时无话。”
段祁升挑眉,来了兴致。
“是吗,那你说说怎么个古怪法?”
摊主的视线在林姝与段祁升之间来回徘徊,再三踌躇后,终于吐露:“公子的卦象……杂乱无章,欲往深处也仅有一片虚空,让人无法探知。”
“若二位不介意我的胆大猜测……公子的卦象并不似此世中人,活像是天外之人。”
天外之人?
林姝下意识看向段祁升,意料中的讶意并未在他的面上浮现,反倒平静从容地付钱起身,好似在无形中默认了这般荒谬的猜测。
“傻愣着做什么?走啦林大小姐。”
林姝回过神,就见段祁升牵起她的一边衣袖轻轻晃晃,笑吟吟道:“吃腻了京城美食,我们也该去下一站了。”
——
京城东郊。
临近秋猎,东郊部分场地已然封锁并置专人看护。
段祁升带着林姝来到一片未被封锁的林子。
林间空旷而中央蓄有湖泊,林姝环视一周,朝段祁升问:“来这里做什么?”
“训练。”
“昨天我不是说要给你们做个应急措施吗,我便打算在这里提前交给你。”
“来,”段祁升站到林姝面前,“先把眼睛闭上。”
林姝照做。
趁林姝看不见,段祁升抬手调出系统面板,五指极快地在其上敲敲打打,直到面板显现出林姝的信息,他又伸出手——
“林大小姐,要是有机会单戴一只耳珰你会选左耳还是右耳?”
林姝顿感疑惑,但仍认真思索。
“左耳吧。”
目不视物,林姝清晰地听见一声轻笑。
“行,等会儿可能会有点疼,忍一忍。”
话落,林姝感觉到自己的眉眼处被盖上一片温热。
他似乎凑近了些,灼热的呼吸微微蹭过她的脸颊,激起几分痒意,随后,同样温热的触感覆上她的耳垂。
“嗒。”
犹如穿耳般的刺痛在林姝的左耳一闪而过,她吃痛,下意识躲避,却猛地被面前的男人攥紧肩头,桎梏在原地。
“别躲啊,还没结束呢。”
段祁升安抚的声音在她的发顶响起。
经由他呼吸蹭过的皮肤缓缓溢出缕缕热意,起初还能镇定自若的林姝逐渐有些按耐不住。
“……还没好吗?”
段祁升垂眸盯着面板上的载入符号,不知它滚动了多少圈,界面终于浮出一行字迹。
【数据载入成功。】
段祁升顺势撤开身子。
他拿开遮在林姝眉眼处的掌心,“好了,睁眼吧。”
林姝一睁眼便抬手摸向左耳。
耳洞依旧,并没有多出什么异样。
瓷白耳珰在林姝的抚摸下摇摇直晃,她看向段祁升——男人凌厉的眉目间似乎参杂了几分莫名的笑意。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等我们训练完你就知道了。”
段祁升抬起右手,掌心朝前。
“来,跟着我做。”
风吹湖起涟漪,两人先后做着动作。
“整体指尖朝左,利用你的食指和中指从左往右划一个半圈,直到让大拇指按住食指的骨节。”
“将大拇指的指尖想象成箭锋,瞄准后就用大拇指往后一拉——”
“咻!”
一道蓝色的光影疾速自段祁升的指尖飞出,径直射向远处的粗壮的树干,
一击穿木!
它的速度与寻常的箭矢相比更为迅疾,并且仅留树干伤洞,不见器影。
林姝眸光一亮,如法炮制凌空划开半圈。
与段祁升不同的是,随着她动作的进行,一张小型的、泛着蓝光的弯弓逐渐在她指尖成型。
林姝指节微颤,险些偏了准头。
天际耀光凝落于她的指尖,恰似为那张蓝色的弯弓琢赋寒芒。
她指头一松,蓝色光影疾驰而出!
又是“咻”的一声,由她发出的那道激光同样穿透树干!
段祁升笑着在一旁鼓掌。
“恭喜林大小姐成功入门。”
林姝发间的丝带迎风荡起,眼底泛着兴奋而惊奇的微光。
“这居然才入门啊。”她感叹着。
“你方才应该看见了自你指尖生成的弯弓吧?我特意做成小一号的方便你防身,但往后只要你想,这弓也能长大一些。”
段祁升话势一转,“不过这些我可教不了你,得靠你自己去悟。”
林姝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指尖,继而又凝神射向飘落的叶子。
日落西山,林姝已不知不觉中在这片空旷的林子里练习了好几个时辰。
期间,段祁升席地坐在一旁,时不时拎起刚买的糕饼提醒林姝休息。
林姝学东西很快,一个下午就能熟练地利用弯弓并成功开发出它的大一型。
晚霞漫天,林姝席地而坐,转头看向段祁升微扬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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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的,她问:“你好像格外喜欢水墨色。”
他每日所着的衣袍暗纹皆有不同,唯独颜色雷打不动。
段祁升一时没懂她在说什么,见她盯着自己的衣服看,顿时解释道:“谈不上喜欢,只是习惯了。”
他在现代的衣服也大多是黑白搭,可却不是因为他喜欢,只是随便选了两个单调而不张扬的颜色。
他为人处世从不将“喜欢”划入衡量的范围——换言之,他从没有特别值得留意的事或物。
“那你就没有喜欢的吗?”
“没有。”
这倒是让林姝意外。
她还以为像他这样行事潇洒的人定是十分享受生活的。
五色霞光拂落他身,她却觉得他灰蒙蒙的。
“什么叫‘灰蒙蒙的’?林大小姐,你这形容人的方式还真奇特。”
段祁升双手撑在身后,戏谑道。
林姝稍愣,才意识到自己把心里话说出口,尴尬地干笑两声。
“我这人贯会伪装,你可小心别被我骗了。”
段祁升笑着瞥她一眼。
不知有心还是无意,他逐渐打开话茬:“我呢,肯定没有看起来这么没心没肺。”
他叹了口气。
“但没办法,人活在世上总得学会妥协。”
林姝听着段祁升老气横秋的口吻打了个寒战,“我怎么感觉你要开始对我说教了。”
段祁升无奈地笑了声,屈指去弹林姝的脸颊。
“那你也得好好听,况且我本来就是长辈。”
“哦,”林姝捂着半边脸,转过头不看他,小声嘀咕,“你看着也没比我大多少。”
“说什么呢?”
她的话一点都不小声,段祁升略显不满,“我今年二十了,可比你大整整三岁。”
说罢,他突然遗憾道:“可凭我们林大小姐的脾气,恐怕我这辈子都听不见你喊一声哥哥。”
林姝默默听着他话里的阴阳怪气,淡淡道:“装。”
偶然的插科打诨撇去了稍稍冒头的沉重气氛,林姝找回正题。
“虽然成天见你笑嘻嘻的,但你好像都不是真的在笑。”
林姝屈起双腿,一边脸枕在膝盖上,“看上去就像在完成一个不想做的任务。”
段祁升眼睫微颤,转头,视线恰好与林姝相撞。
她的眼眸剔透,心思更是细腻,轻易倒映出他错愕的模样。
“……看来那位算命先生让你确定了一些事情啊。”
天幕愈发昏暗,晚风撩起二人鬓边的发丝,万千心绪无声荡漾。
半晌,段祁升发出一声短促的笑音,随即像是想通了一般,问:“那些话,你信了多少?”
“五分。”
“关于我的呢?”
“……”
林姝沉默,垂眸好似思索。
段祁升也不逼她,直言道:“若我真是那什么天外之人,你当如何?”
“不如何。”
林姝这倒是答得干脆。
“你不就是你吗,和天外有什么关系。”
“而且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吗,”她目光真挚,“朋友之间,何必计较这么多?”
明月高悬,林姝站起身,拍了拍后摆。
她低头看他,像是暗自认定了什么,唇角微微弯起。
“既然是朋友,你以后大可在我这放松些,不必整日端着。”
林姝朝段祁升伸手。
“走吧,我们回去。”
段祁升没动。
良久,他缓缓吐出两个字:“……你确定?”
“当然。”
知道他可能一时不习惯,林姝安抚道:“凡事都有个开头,你总得先试一试。”
林姝的身形将皎月覆没,清浅的光晕自她飘扬的发丝间逸散而出。
湖波粼粼,他握住她的手,似恍然瞥见盈月低沉。
他笑起来,诚挚非常。
“好。”
12. 以身犯险
【当前人物“林姝”好感度为40%】
段祁升静静听着从耳饰里传来的系统播报,掌中的水杯映出细碎的光斑。
系统光球在他的眼前左右晃动。
【我怎么感觉这任务成你的福利了?】
段祁升瞥它一眼。
他难得没有和它对呛,颇为高兴般勾唇,“说的对,替我谢过贵局。”
他轻晃手腕,看着杯中的药汁打圈旋转。
光球落到杯盖上。
【这药都喝几天了,还给她喝啊。】
系统翻着不存在的白眼。
林姝的病早就好全了。
“你懂什么,”段祁升道,“没有这药,我还怎么能天天跟在她身边?”
系统无语,【那你干脆变成她的挂件呗。】
段祁升笑了声。
“要真有机会,我倒也不介意。”
段祁升转动杯面,用指腹摩挲着杯壁上新添的贴纸。
他抬头,眉目间盛着春日朝气。
“走,找林大小姐去。”
段祁升的脚步才迈入将军府,就见王管事从廊道走来。
王管事朝他揖礼。
“段世子可是来找林小姐的?”
段祁升点头,“正是,劳烦管事替我通传一二。”
王管事却是抱歉道:“林小姐如今不在府中。”
“出去了?”段祁升眉心微蹙,莫名有种不详的预感,“她一个人?”
“是,林小姐吩咐不必派侍卫跟着,说去东市的成衣铺买些合穿的衣物,一会儿就回来。”
王管事见段祁升神色紧张,稍稍安抚。
“林小姐刚走不久,世子现下去寻兴许能同她碰见。”
心头的不安愈烈,段祁升谢过王管事便匆忙出府。
——
“不知季大人这回是想做什么?”
河边柳絮随风飘摇,季陇站在河桥旁,转身看向林姝。
季陇一袭素白锦袍,面上的憔悴不堪尽数掩于薄纱之下。
他特意引她来此僻静之地,见她面色红润与自己对比鲜明,不免暗恨。
两人无声对峙。
半晌,季陇艰难地从喉中吐出两个字:“……解药。”
他的嗓音沙哑异常,林姝神色微愣,又忽然笑起来。
“我怎么可能随身携带解药?”
“……”
见他不语,林姝的心内涌上几分报复的快意。
“中毒病重的滋味如何?你折磨过那么多的人,可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也会同那些‘生畜’一般生不如死?”
季陇双眼微眯,昔日温润的眉目间已是阴鸷满布。
他眼含警告,一字一句都像是生生从喉间剜出:“林姝,我劝你最好不要逼我。”
“若你老实交出解药,我可以保你平安离开。”
林姝毫无惧意,“与人交往行事都讲究等价交换,季大人如此威逼,未免对我太不公平。”
“自上回同季大人相见后,有一难题始终令我困扰,若大人能帮我解惑,我便交出解药。”
“如何?”
季陇沉默,不置可否。
林姝索性当他同意,径直问:“你求娶杨嫣有何目的?”
薄纱被风吹起一角,季陇嗤笑的声音从纱下溢出。
“求娶?林小姐是否弄错了什么。”
“并非我求娶杨嫣,而是杨嫣倾心于我,自愿嫁入季府。”
林姝愕然,“什么意思?”
“她没同你说过么?我和她的婚事,本就是她的擅作主张。”
他自持一套逻辑,颠倒黑白的本事太过,林姝险些被绕进去。
“你若不愿,自然可以拒绝,何必装得一副受害模样?”
她厉声反驳。
“信不信随你。”
季陇不欲再多费口舌,“难题已了,林小姐也该还与等价才是。”
林姝沉默片刻,终是从暗袋内拿出一个小巧的瓷瓶。
她将瓷瓶放置在地,几步退开。
“拿去吧。”
季陇抬手,苍泽不知从何处走出,停在瓷瓶前。
他俯身,拾起瓷瓶的动作稍顿,目光蓦地向上一凛,猛然朝林姝发难!
林姝反应迅速,侧身避开突袭。
苍泽掌风凌厉,却无杀意,林姝闪身躲避着他的攻击,逐渐不敌。
二人争斗间,一个药瓶不慎从林姝的里衣内掉出。
林姝一惊,连忙伸手——
苍泽眼疾手快,一掌击退试图抢夺的林姝,一手接过药瓶,飞身回到季陇身侧。
林姝被掌中的内力震得后退数步,她手捂腹部,怒视着桥旁二人。
“卑鄙!”
她单膝跪地,冷汗自额角流下。
季陇拿过苍泽手中的两个如出一辙的药瓶,轻轻晃动,仅有一个瓷瓶发出声响。
他随手将空瓷瓶抛入河中。
“你很聪明,但也不够聪明。”
季陇睥睨着以膝撑身的林姝,转身离去。
两人逐渐走远,河间微风轻拂她鬓间丝带,也稍稍勾起她的唇角。
林姝在满额冷汗中扬笑,眸光清亮而狡黠。
“……彼此彼此。”
当初从段祁升的手里接过解药时她便设想过今日的景象。
季陇谨慎多疑,她起初就想去仿造一个同样的药瓶。
在她前往铺子的途中,季陇果然派了人跟踪。
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的人跟踪林姝的同时,杨嫣也已紧随其后,默默监视着探子的一举一动。
林姝故意放任探子知晓她的动作,
只因真正的解药,早已被她碾碎喂了鱼。
他既以凌虐作乐,也该历他人之痛,永生不得解脱。
“林姝!”
林姝出神之际,一道水墨色身影匆忙出现在她的身侧。
段祁升扶着林姝缓缓起身,蹙眉打量着她的全身。
“没事吧?”
林姝摇了摇头。
段祁升引着林姝将身体的重心倚靠在他的身上,随后从怀中拿出一方绢帕,替她擦干额面的冷汗。
他赶来时恰好看到季陇离开的背影。
“……下次再想冒险,也得提前跟我们说一声。”
林姝抬眼,只见那双惯常淡漠的眼中此刻满是忧色。
她难得见他如此,不禁起了些打趣心思。
“看你眉头皱得那么紧,我还以为我要死了呢。”
林姝的唇色略显苍白,面上的笑意却似没心没肺般,毫不在意。
段祁升没说话,只不咸不淡地睨她一眼。
他单膝蹲下,脊背朝向她。
“我背你回去。”
“不用……”她真没到要人背的地步。
“上来。”
段祁升将她的拒绝置若罔闻,语气里多了几分厉然。
林姝自知理亏,默默攀上段祁升的脊背,双手环住他的脖颈。
段祁升背着林姝过桥,避开人群集中的街道,转走小路回府。
两人一路无言,仅有鞋履踩地的声响,林姝不习惯段祁升的沉默,试探着开口:“段祁升,你是生气了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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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依旧不发一言。
林姝一时语塞,心内莫名腾升的歉意令她身体紧绷,她开始思索着怎么让他消气。
三两鸟雀在僻静的巷子间鸣叫穿梭,林姝垂眼,正好看见了他挂在腰间水杯。
他今日又来给她送药。
自打这个杯子出现以后,段祁升总会在前一日收回她喝空的杯子,再在第二日送来重新装满药汁的它。
杯身在青年行走间微微晃动,她倏然瞧见了贴在杯壁上那张新奇的……小人?
“那是什么?”
林姝不自觉地垂头,说话时的热意在段祁升裸露的颈间蔓延。
他呼吸一滞,下意识地撇过脑袋。
他自然知道她在看什么,言简意赅地回:“你。”
“我?”
林姝顿时有些好奇,她空出一只手,向下越过青年有力的臂膀,伸向他的前腰。
她手指灵敏,三两下便解开细绳,握住杯身。
她高抬手臂,借着日光仔细地端详起杯壁处的那个小小的“林姝”。
“林姝”身穿松花色罗裙,乖乖地站在杯壁上,微抬的右手旁添有两点墨色,显得她挥手的动作更为生动。
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虽说是林姝从未见过的画风,但她几番观察下来,倒也觉得这小人形貌可爱、惟妙惟肖。
她话音惊喜:“你画的?”
听着林姝语气里流露出的喜欢,段祁升因她独自犯险而生的怒气霎时消去大半。
他在心下叹气,无奈于自己对她极快的“宽恕”、更没有资格对她“降罪”。
心间郁闷,压得他口中也莫名漫出丝丝涩意。
忧思无果,段祁升终是认栽,轻声应答。
“嗯,喜欢吗?”
林姝笑意斐然,“喜欢。”
她敏锐地察觉出段祁升的变化,瞥眼见他的神色也不似方才那般愠怒,便小心问道:“你不生气了?”
“嗯嗯嗯,我哪儿敢生林大小姐的气啊。”
听罢,林姝紧绷的身体一下放松,侧过脸靠上段祁升的肩膀。
日光映他发泽黑亮,林姝眨眼,视线在贴近他脖颈的几缕摇摇直晃的发丝上凝滞。
清浅冷香自他的墨衣间飘出,恰似惑人的前调——林姝下意识伸手,一把揪住那几缕晃荡的发丝。
“嘶。”
段祁升痛呼一声,奇怪地睨她一眼,“林大小姐?你是要拔光我的头发吗?”
林姝尴尬笑笑。
“嘿嘿,不好意思。”
段祁升服气,将快要掉下去的林姝往上一捞。
他算是发现了——她这人一旦侥幸躲过别人的怒火,就会得寸进尺。
“疼吗?”
临近将军府,段祁升蓦地出声问道。
“不疼的,”林姝手里攥着他的乌发,“我小时候练过武,身子骨不算脆弱。”
段祁升停步。
他不知她方才的处境,亦不知她拿到解药后的打算。
书中原有的轨迹已叫他尽数打乱,他如今仅有无法替她预知的无力感。
“下次,”他道,“下次再有这样的打算……”
“带上我,好不好?”
清风徐徐,林姝松开他的乌发,感受着发丝拂过手心时的痒意。
“为什么?”她问。
段祁升唇瓣微动,忽觉口中的涩意更甚。
须臾,他默默将其咽下,自嘲一笑。
也是……他凭什么?
“算了,你就当我没问过吧。”
他抬脚,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