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逃亡春天》 第1章 第 1 章 航班降落在虹桥机场。 舷窗外飘起了小雨,地面刚被打湿,立马又被高温烘烤干了,雨水的痕迹在沥青跑道上一圈圈叠加。 后轮接触到地面的瞬间,机身传来一阵震动,随后响起滑行的轰鸣声。 邱猎收回望向舷窗外的视线,第一时间关掉了手机的飞行模式,等着信号恢复。她轻微挑了挑眉,两个小时的飞行时间,居然有这么多条新通知。放在平时,一整天下来手机也不见得这么热闹。 她先点开了银行发来的短信通知,提示卡里到账了三千块钱,这是她和上一家公司打劳动仲裁官司的结果,原本应该是有零有整的,但邱猎接受了庭前调解,让步了一百零三块六毛。她没什么表情地关掉了短信页面。 随后,邱猎打开了聊天软件。离开澳门前发的那条旅游朋友圈获得了一些点赞,还有零星几条评论,基本都是些日常的寒暄。只有蒋屹舟用繁体字在底下问【你喺澳门边度?中午请你食饭】(你在澳门哪里?中午请你吃饭。) 邱猎点开她的评论,大拇指在屏幕上晃了晃,一时不知道回复什么。 这时候,飞机已经开始落客,邱猎坐在经济舱靠前的位置,当然没必要等到最后再走。她收起手机,跟随人群站起身,从行李架上拿下了行李箱。 走之前,她伸手在口袋里摸了摸,确认某个长方体形状的小木条还在,才放心拎着行李箱往前走去。 虹桥机场的设计比浦东机场的更加“人性化”,再加上邱猎一个人走路走习惯了,不知不觉就走得很快,没多久她就已经到了国际到达大厅。 忽略掉几通未接的快递电话,邱猎点开了和罗野的聊天框,跟罗野恢复联系的这几个月,每次点开这个聊天框,她总是有些紧张,罗野半小时前留言,说自己被公司的会议拖住了,会晚一点到。 【那你现在到哪了?】邱猎给她回了信息。 几秒后,罗野发来一个抱歉的emoji,【还没出发……】 【要不我直接去你家吧,反正就几站地铁。】邱猎提议道。 罗野立马发来地址定位,还附上了门牌号。 邱猎抿了抿嘴唇,抬头找机场的路标,看到地铁的标识后,她推着行李箱往那边走去。这时候手机又响了起来,是蒋屹舟的电话,邱猎边走边接了起来,“喂?” “你跑哪去了?朋友圈不回,连消息也不回。”蒋屹舟的声音含着笑意,邱猎的脑海中浮现出她人模人样的形象——丝绸衬衫、黑色西裤,斜倚在办公桌旁,窗外是贵得要命的楼盘才欣赏得到的景色。 邱猎顺着她的话笑了笑,说,“我刚落地,发现自己错失一顿米其林三星,正懊悔不已呢。” “你怎么知道是米其林三星?说不定我是想请你去赌场里喝免费的珍珠奶茶。” “反正我已经在虹桥机场了,是……” 话没说完,附近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叫声,伴随着混乱的脚步,由远及近传来。紧接着是数不清的快门声,和晴天霹雳一般的闪光灯。给明星接机的场景邱猎只在新闻上看过,她好奇地探头去找风暴的中心眼,却被这场风暴不留情面地席卷而过。 一群人小跑着绕过她,混乱中不知道被谁撞到了肩膀,邱猎踉跄了两下,手机从手里掉了出去,还好手机壳十分光滑,在地板上滑出去很远,手机逃过了一劫。 邱猎看着远去的人群,叹了口气,两大步跨到手机旁边,蹲下身正打算捡,被一只手抢先一步,捡了个空。 “喏,你的手机,你人没事吧?” 邱猎抬起头,眼前是个穿着中性的女生,衬衫、领带、宽松西装外套,留着这几年流行的鲻鱼头发型,甚至不需要一秒钟就能猜出性取向,对方正弯着腰,把手机递到她跟前。 “我没事。”邱猎接过手机,站起身,向对方道谢后就转身离开了。 邱猎拿起手机前后看了看,确认没摔坏后继续放到了耳边,“喂?你还在吗?刚刚被人撞到,手机掉地上了。” “你没摔吧?差点就要帮你报警了。” “没有,真有什么事,我的手表比你报警得早。”邱猎随意讲了句玩笑话,“我要进地铁站了,晚点再聊吧。” “等等!”蒋屹舟加快了语速,邱猎的脑海又浮现她略微着急地站直身体的模样,她接着问道,“你在上海待几天?之前不是说房子退租了吗?” “住朋友家,三天四天五天都有可能。” “朋友?男的女的?”蒋屹舟脱口而出。 邱猎愣了一下,考虑到她们之间在友谊边缘上下横跳的交情,调笑道,“你希望是男的还是女的?真不说了,得扛行李过安检了。” 罗野家就租在静安寺附近,七站地铁,四块钱,再步行十分钟。 邱猎站在门口,抬头看这几幢高楼,刺眼的阳光让她眯起了眼睛,这里看起来不像是住宅小区,更像是商业性质的公寓住宅,虽然外表看起来有些旧,但保安保洁都有,她走进楼道,发现打扫得很干净,判断最多两天就会打扫一次。 电梯到达指定楼层,刚刚在太阳底下走出了一身汗,粘腻着很不舒服,现在却又因为楼道里过于阴凉,感觉有些冷。 邱猎搓了搓手臂,把行李箱放在罗野家门口,自己坐到了箱子上,无聊地等待着。 她先是隔着裤子口袋,摸了摸那根长方体木条,然后又觉得一阵熟悉的感觉在心头翻涌,那是一种不安伴随着低落的惶然感,每当她的思考陷入混乱亦或是迷茫,就会有这种情绪。 于是邱猎把那根木条拿了出来,那是一根切割很粗糙的长方体木条,尺寸放在手心里刚刚好,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这根木条两端都画了歪歪扭扭的爱心,一面写着邱猎的名字,一面写着罗野的名字。图案都是用铅笔画的,但因为下笔的人很用力地画了好多遍,因此有点像把字刻上去的。 自从结束高中的通用技术课程后,她就再也没玩过这种木条。 邱猎拿着木条在手里摩挲了一会,余光注意到门的另一边靠墙放了一箱水,是那种用塑料膜包装一打瓶装水。她站起身,走过去看了看,黑色粗线笔写的门牌号就是罗野家的。 “Qiuse?”邱猎皱起眉,低低地念出了收件人的名字。 “Qiuse!”刚要溜出会议室的罗野被老板抓了个正着,她悻悻地把刚拉开的门又关上,回头对老板露出了职业微笑,老板继续说道,“难得今天我们俩都在,跟我复盘一下你们团队最近的情况。” “刚刚的部门会议他们都汇报了,我们团队的周报也详细汇报了季度KPI完成进度,都没问题的呀。”罗野站在门边,没有落座的意思。 “那最近新来的两个人呢?你感觉怎么样?” “总要给他们适应的时间,以我的判断,他们的适应速度都在正常范围内,之前Greer哭着说压力太大,现在不照样开开心心地买上了Celine的墨镜了吗?”罗野一本正经地分析完,又换上了职业假笑,“老板,我现在真的有急事,先走一步了哈。” “走吧、走吧。”他招招手,示意罗野赶紧走,自己懒得看到她。只要罗野能按时带团队完成定下的业绩目标,迟到早退这种事,他并不在乎。 罗野今天穿了一件剪裁得体的无袖黑色连衣裙,戴了一副大大的圆环耳饰,脸上是前几天刚种的假睫毛,和早上画的上挑眼线,俨然一副会在地下车库开豪车的形象。 但她只是坐电梯到一楼,然后在门口扫了一辆共享单车,踩着高跟鞋就往家里骑。 雨暂时停了,骑车通勤,省时省力,绿色又环保,还能锻炼身体,罗野非常满意。 十几分钟后,罗野在楼道里看到了坐在行李箱上的邱猎,对方正低着头,无聊地晃着腿。隔着太远看不清楚,她刻意放慢脚步,想安静地走过去,奈何今天穿了双高跟鞋,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散发出了对整个楼道宣布“老娘来了”的气势。 邱猎听到动静,朝高跟鞋的方向投去视线,见到了一个和自己印象中完全不一样的罗野。 罗野原本的齐刘海早就梳了上去,乌黑的长发烫成刚刚好的卷曲程度,记忆里邱猎还是第一次看她穿裙子,随着罗野走近,邱猎看到了她精致的妆容,额头还冒着细密的汗珠。 这样的身影,如果不是出现在上海的CBD,那就应该是在香港的中环,邱猎想。 邱猎盯着她的脸愣了好一会,直到一双高跟鞋正对着她的休闲鞋停下,罗野在她身前站定,笑着跟她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邱猎。” “好久不见啊。”邱猎跳下行李箱,给罗野让出开门的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罗野租的房子是标准的一室一厅一厨一卫格局,采光优良,装修精致。进门的第一眼,邱猎就想到了租房中介常用的广告语“法式奶油风”,以她的沪漂经验来说,沾上这几个字,租金大概率是一个天文数字。 罗野把门口的水搬进家里,然后在鞋柜里拿干净拖鞋,邱猎就蹲在门边,用纸巾擦拭行李箱上的水珠和鞋子溅到的泥点。 “你穿这双吧,之前买的,还没人用过。”罗野拿来一双拖鞋放下,歪着头站在邱猎身后看了一会,感叹道,“你还是跟以前一样,用东西都很小心,不像我,天天放得乱七八糟。” 邱猎不以为意,“是新买的行李箱,才格外爱护一点。” “你这个书包是以前用过的那个吗?有点眼熟。”罗野问。 “不是,但我一直买这个牌子。”邱猎转过身,抬头跟罗野对上视线,笑了一下。 罗野眼神飘忽了一瞬,抿了抿嘴,站直身体往厨房走去,问,“你想喝点什么?咖啡还是果汁?” “都行,我不挑。” “那咖啡吧,早上公司开会,我火急火燎地出门,都没来得及喝,现在要补一杯。” 邱猎点点头,“可以啊,你用的咖啡豆吗?我的要多加冰块哦。” “行,我给你做。”罗野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过我用的咖啡粉,懒得磨豆子,你去沙发上坐着等吧。” “嗯,好。”邱猎嘴上这么应着,却没有真的去沙发上等。她斜倚在厨房的玻璃门边,饶有趣味地看罗野烧水、看罗野舀咖啡粉、看罗野铺滤纸、看罗野倒热水,直到粉末冒出丰富的油脂,咖啡的香气飘满厨房。 邱猎看得渐渐出了神,目光瞥到罗野放在一旁的手机,如果不是自己几个月前手痒痒,在罗野的朋友圈底下评论了一句“我也要吃”,或许她们现在还是接近陌生人的状态,是互相不说话的第七个年头还是第八个年头?邱猎有点记不清了。 她记得,罗野当时给她的评论回复了一句“你过来吃”,然后马上私聊了她,邀请她来上海玩,可以住自己家里。 邱猎一向不习惯住处出现别人,更不要说是住到好多年没联系的朋友家里,但对方是罗野,这趟出行就仿佛是势在必行的了。 制作咖啡的最后一步,罗野往她那杯里加了许多冰块。邱猎数了数,一共九颗。 “这个咖啡粉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来,我反正每次都加牛奶。”罗野发表完免责声明,坐到了沙发上,边喝边偷瞄邱猎的表情。 邱猎一开始没明白,咖啡喝起来还能有多不一样?直到她抿了一口,一股又酸又苦的味道在她的口腔里蔓延开,邱猎的表情僵硬了片刻,才勉强咽下,打趣道,“你这咖啡粉不会过期了吧?” 罗野笑着解释,“刚买的,商家说这叫浅……” “浅烘,我知道。”邱猎接过她的话,补充道,“不过你这有点太浅了吧,浅到像摘下来就直接送上餐桌了。” “那我跟你换一杯吧,我才喝了一口。”罗野这么说着,把自己那杯从茶几上推了过来。 邱猎举着杯子,一条腿盘在沙发上,没有俯身凑上前的意思。她直勾勾地盯着罗野,有那么几秒的时间里,房间里只剩中央空调勤勉工作的微小动静。紧接着,邱猎放松下来,边笑边对罗野缓慢地摇了摇头,“我喜欢喝冰的。” “可以、可以。”罗野没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是顺着邱猎的话讲,她收回杯子,又闲聊几句后,换了个话题,“之前跟你聊天,你说你要搬去海津了?” 邱猎点点头,没有隐瞒的打算,“是啊,用大家的话来说就是‘上岸’了。” “海津离我们还挺远的,我记得是个沿海的旅游城市?听说现在的考试也不好考。”罗野闲聊着。 “再不好考也考完了,在你这个学霸面前,讲这些也太小巫见大巫了。”邱猎又喝了口咖啡,逐渐从偏酸的口感里尝到了些果香,她的表情冷下来,微微蹙眉,这是她思考时习惯性露出的神态。 邱猎骤然抬眼,跟罗野的视线撞了个正着,“你盯着我看什么?” 罗野坦然地笑笑,“太久没见到你了,我在观察你现在是什么样子的。” “那你的观察有结果了吗?” “暂时没有,你只是……”罗野站起身,走到窗户旁,望着市中心的车水马龙,深吸一口气,才回过身接着说,“你跟以前很不一样了。” 邱猎笑了笑,沉默着结束了这场对话。 下午,邱猎用罗野的超大尺寸彩电播放电影《星际穿越》,这部电影她看了很多遍,熟悉到能背出主角的下一句台词。早起赶飞机的疲倦袭来,邱猎不知不觉在沙发上睡了过去,等醒来的时候,电视节目已经被罗野换成一档近期热门的综艺了。 第二天,碧空如洗,隔着窗玻璃都能感受到马路上的滚滚热浪。罗野出门上班,邱猎就窝在家里,一会儿探索厨房,一会儿探索客厅,还在卧室里发现了一张照片,做成了艺术画的模样,大概有两张A4纸那么大,就放在门边的柜子上。 是个外国歌手,邱猎拿起来看了看,又小心地放了回去,她记得高中的时候罗野就喜欢他,还会请假翘课去看他在国内的演出。 昨晚邱猎拒绝了睡同一张床,在沙发上没睡踏实,于是白天在家里补觉。罗野打来电话的时候,刚过下午四点,提醒她收拾出门,餐厅位置已经提前一周预约了。 邱猎按照导航来到一家餐厅,她抬头看店招牌,是一家名字特别长的意大利菜,装修得很有格调,能开在外滩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段,大概餐费里有一半都是上交的店面租金,换作以前的自己,路过这种店是绝对不会停下脚步的。 罗野已经在店里等着了,侍应生礼貌地把她带到餐桌边,确认是否开始上菜。这张靠窗的餐桌斜对着东方明珠塔,夏天日落时间晚,此刻黄浦江还波光粼粼,倒映着这座城市的钢筋铁骨。 等到暮色垂落,霓虹渐次亮起,钢筋铁骨的锋利就好像忽然被卸下,流转成一片璀璨的梦境。 餐厅播放着优雅的曲调,在暖色灯光下,邱猎单手撑下巴,侧着脸望向黄浦江,罗野就是一直生活在这样的梦境里吗?她跟罗野在同一座城市三年,见到的却是它明暗错开的两面。 “这家餐厅的黑松露披萨特别有名,你觉得怎么样?还有这道红酒炖煮牛肋排……” “你过得好吗?”邱猎忽然转回来,突兀地打断她的闲聊。 “啊?”罗野不明所以。 “昨天你不是说在观察我吗?那玩个经典的小游戏,轮流提问,不能撒谎,答不上来或者不想回答就喝一杯。”邱猎拿起高脚杯示范性地抿了一口红酒,又往杯子里倒了点,“刚才就是我的第一个问题,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挺好的,偶尔对职业规划产生迷茫,但总体不错。”罗野认真地回答完,指了指自己,用目光询问是不是轮到自己了,对方点了点头,她盯着邱猎又思考了一会,问,“你觉得家庭和事业,哪个更重要?” “健康吧。”邱猎脱口而出,见罗野不当回事地大笑,她解释道,“你问得土,我就回答得更土了呗。那你要是非得二选一,当然是事业。怎么,你开始考虑回归家庭了吗?” “也不算,就是觉得事业到了瓶颈期,要是能养个孩子也挺好的,换一种新的生活方式。那你呢?我们也二十六岁了,你喜欢小孩吗?” “非常讨厌,看到就烦。” 邱猎说这话的时候连鼻子都皱了起来,罗野觉得她可爱,跟着笑了起来,一时间连游戏规则都忘了,“为什么?你不会是跟我们公司的小朋友一样,觉得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吧?” “当然不是,我是个生活能完全自理的成年人,只是单纯讨厌小孩而已,又吵又蠢。”邱猎脑海里浮现小孩尖叫着跑来跑去的画面,不觉扯了一下嘴角,“该我了,被你钻空子连问了两次,为什么突然讲养孩子,你有目标了?” “两个人可以生,一个人也可以生啊。”罗野不以为意地摇摇头,眼神飘忽了一瞬,犹豫着问,“……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邱猎的眼神暗了暗,很快恢复如常,她摇摇头,然后换了一只手撑下巴,歪头看着罗野,问,“这么多年过去,你还觉得我当时是闹着玩的吗?” “我……我认输。”罗野欲言又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邱猎嘴角含笑,看着她的唇印留在玻璃杯上,也举起了自己那杯,跟她轻轻碰了一下,轻松地说,“不玩了,吃饭吧。” 晚上回到家里,邱猎倒在沙发上喊着吃撑了,罗野热了两杯利口酒,邱猎接过一杯,往里面加了冰块,等温度降下去之后才喝。 冰箱里这瓶利口酒是罗野在西班牙买的,柠檬味,当地人常在晚饭后喝一小杯当作消食,虽然是甜口,酒精度数却有四十度。邱猎不知道它的度数,连着喝了两杯,洗漱完就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了。 睡到不知道几点,邱猎翻了个身,朦胧间睁开了眼睛,空调温度正好,窗帘是拉上的,房间昏暗,一切都很适合睡觉。 正当她要再度闭眼的时候,余光从天花板瞥到了茶几,发现茶几边有个坐着的人影,邱猎吓得一个激灵,往后撑着坐了起来。 罗野听到动静,转过身定定地望向邱猎,黑幽幽的眼睛仿佛装着无数个失眠的夜晚。 第3章 第 3 章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邱猎揉了揉眼睛,嗓音里还带着些没睡醒的黏糊。 罗野低下头,沉默不语。她一手撑在茶几上,很吃力似的站起身,绕到沙发的另一头,把窗帘遮光的部分堪堪拉开一道缝,清凉的月光钻过纱帘,有一半落在了邱猎腿上,朦朦胧胧。 邱猎不明所以,罗野重新转向她,她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但沙发的宽度不太够,她稍微动作就碰到了靠背,只好作罢。 罗野先是朝沙发走了两步,见邱猎警惕,又往后退了一步,顺势坐在低矮的茶几上。 “邱邱,你还记得我们高中的时候吗?”罗野声音很轻,像是不忍打破此刻的安静,但她说的每一个字又很清晰,几乎是到了掷地有声的程度。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经常想到以前,那时候我们总是待在一起,晚自习结束后,我们就绕着宿舍楼一圈一圈地散步,经常有男生打听你,你却说只跟比我成绩好的人玩……” “你也染上一喝多就开始怀念青春的坏习惯了吗?”邱猎渐渐清醒过来,打趣了她一句。 罗野略带颓废地摇了摇头,“晚上那点酒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那你现在是在……” “在后悔,后悔当初的偏见,后悔自己的懦弱,后悔没有跟你好好说话。” 邱猎暗暗抓紧了口袋里的木条。 罗野突然抓住邱猎的手腕,把她往前拽。邱猎想缩回,反倒被抓得更紧,直到她“嘶”了一声,罗野才稍稍松了点,但还是不放开。 罗野的眼角因为压抑而微微泛红,她望向邱猎,“当年我们吵架不就是因为我说两个女生不能在一起,我说我是直的,说我喜欢男的、我喜欢……邱邱,你还恨我吗?” 邱猎叹了口气,“当年的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当时我太幼稚,像个小孩一样闹脾气,闹到最后没有台阶下,收不了场,不了了之。” 罗野起身坐到沙发上,跟邱猎的距离又拉进了一些,“邱邱,喜欢男人这件事,我一直觉得理所应当,我从来没有想过还可以……” “还可以什么?喜欢女人吗?”邱猎终于抽出了手腕,她戳穿道,“别自欺欺人了,当年我们身边就有好多例子。” 邱猎的脸一半落在阴影里,她皮肤很白,虽然近几年有点晒黑了,但月光下依然白得像瓷器。她瞪着罗野,胸口因为情绪激动而起伏着。 “是我错了,邱邱,我太自负,总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觉得自己会按照既定路线出人头地,所以才一时间不能接受……但是一切都不晚,邱邱,现在你又在我眼前了,不要恨我……不要恨我,好吗?”罗野紧紧地抱住邱猎,像要把她揉进怀里,生怕一不留神就溜走。 由于酒精的作用,邱猎眼皮有些沉,抬眼的瞬间,她竟然恍惚了一下,分不清罗野近在咫尺的脸是梦境还是现实。这样的拥抱她在分开的头几年常常梦到,但梦总是冰冰凉的,没有温度,可眼前的罗野是真实的,她的怀抱里有她的体温。 察觉到邱猎没有反抗,罗野稍稍松开她,手掌顺着她的手臂滑下,不轻不重地握住了她的手指,另一边的手心覆上了邱猎的脸颊,大拇指轻轻摩挲着,从鼻翼落到唇侧。 “不要恨我,好不好?”罗野越凑越近,两人的鼻尖碰到了一起,温热的鼻息落在脸侧。 邱猎忽然开口,“我早就不恨你了。” 罗野靠近的动作僵住,她抵着邱猎的额头,问,“那你还爱我吗?” 邱猎长久地凝视她漆黑的眼睛,最后还是推开了罗野,她拿出那根木条,放到了罗野手里,“我这次来找你,是想让它物归原主。” 罗野低头摆弄木条,跟它有关的记忆也像潮水般扑来,她沉默良久,把木条又还了回去,“送给你的,就没有拿回来的道理,你处置吧。” 邱猎低着头,盯着那根木条好一会儿,最后她攥着木条起身,拿上了自己要换的衣服,往浴室的方向边走边说,“房子里太闷,我要出门透透气,你不用陪我。” 盛夏七月,上海即使到了深夜十一点也热浪滚滚。 邱猎刚出门,就觉得皮肤开始出现粘腻的触感。她按照白天的记忆找地铁站,这座城市在夜里依然璀璨,没有一点休眠的信号,可等站在地铁站门口,她才想起来这个点地铁已经停运了。 她擦了擦额头的汗,顺便抓了把头发,对着黑漆漆的地铁通道沉默了足足半分钟,才认命地坐到旁边的阶梯上,拿出手机开始翻地图。 除了在等消息的情况,邱猎的手机一直开静音模式,现在她翻出手机,才发现蒋屹舟给自己发了好几条信息,最早的一条是今晚八点多,已经是快三小时前的事了。 那时候自己在干什么?邱猎回想了一下,好像正好是自己喝完利口酒,倒头睡觉的时候。 邱猎是个讨厌接电话主义者,相应的,她也从来不听聊天软件语音,只会默默点下“转文字”这个选项,但蒋屹舟发语音信息的次数不多,再加上附近也没什么人,她于是打开了手机外放。 独属于蒋屹舟的、含着笑意的、矜贵又随性的声音从屏幕另一头传来: 【邱猎,你猜我现在在哪?】 【你又去哪个行程了?也不看手机,总不至于睡这么早吧?】这条消息后附送了一个定位信息,显示在浦东机场。 【反正我这两天在上海,看到消息就回我,请你食饭。】 邱猎点开对话框,打完一句话又删掉,重复了好几遍,这时候蒋屹舟又发来了一条图片信息,是一杯鸡尾酒的照片,恰到好处地在杯沿插了一片柠檬。邱猎心里焦躁,索性放弃打字,直接给她发了语音通话。 “喂?”蒋屹舟马上接通了,听起来心情颇好地调侃道,“你是从哪个景点回来,还是刚睡醒?现在有空理我了?” “你在哪呢?”话一说出口,邱猎才意识到自己的嗓子有点哑,于是捂着嘴清了清嗓子。 “酒店的行政酒廊,我已经过了在酒吧醉生梦死的年纪,从良了。” “哪家酒店?” “嗯?浦东丽思卡尔顿。”蒋屹舟抿了一口酒,用冰块夹又往杯里夹了块冰,撕开一根搅拌棒饶有趣味地搅着,“怎么?你要过来吗?” “我去行政酒廊找你?” “去……我房间吧,喝完我就回去了,4033。” “行,知道了。” “欸?你……”蒋屹舟话没说完,对方已经先一步挂断了电话。她停下搅拌的动作,觉得电话那头的邱猎有点奇怪,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蒋屹舟呆愣片刻,自言自语地说完了下半句话,“……要吃消夜吗?” 当然没有人回答她,蒋屹舟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起身离开,留下一块没化完的冰块,被随后的侍应生收走。 二十分钟后,邱猎到达酒店,心情却并没有因为车载空调而降温,还是一样地烦闷,甚至因为车窗外一闪而过的车水马龙而更觉漂浮不定,急于抓住一根浮木。门童帮她拉开车门,大堂经理友好地询问是否需要办理入住,在得到她是来找人的回答后,贴心地指明了电梯的方向。 蒋屹舟听到敲门声,理了理宽松衬衫的衣领,开门就看到了耷拉着脸的邱猎,穿着吊带背心、衬衫外套和牛仔裤,和上一次见到的形象很不一样。她不觉笑了笑。 “怎么?大晚上心情不好吗?” “多少有点吧。”邱猎恹恹地绕过蒋屹舟,在门后找到了酒店的矿泉水,拧开一瓶咕噜咕噜喝了起来。 蒋屹舟把门关上,房间里没有开主灯,只开了分散的壁灯和阅读灯,显得有些昏暗,但也让窗外亮着灯带的东方明珠塔格外显眼。她转身走了几步,背倚着书桌,等待邱猎喝完水。 邱猎喝完小半瓶水才放下矿水瓶,她擦了擦嘴,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抬头看到蒋屹舟戴着无镜片镜框盯着自己,疑问道,“你盯着我看什么?” “看你好看啊。”蒋屹舟随口回答,邱猎却心下一沉,她拿起书桌上的杯子也喝了口水,再抬头邱猎已经走到了身边。 邱猎按下她拿杯子的手,歪着头,出神地盯着她。 蒋屹舟眼带笑意,等着邱猎的后文,但邱猎只是望眼欲穿地盯着她,像是要把她盯出一个洞来,她越发觉得今晚的邱猎很不对劲,于是忽然俯身,和邱猎拉近距离,用带着点鼻音的绳子黏黏糊糊地说,“怎么?想透过我看到谁?” “蒋屹舟,话不能乱说。”邱猎并没有退回安全距离,而是仰着脸,眼底藏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否则我会分不清,你什么时候是在捉弄我,又什么时候是真心的。” “那就是被我说中了?你想看到谁?” “我说你这人……” “我来帮你忘了她。”不等邱猎说完,蒋屹舟迅速抽出握着水杯的手,托住邱猎的后颈,低头吻住了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邱猎被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懵了一下,随即下意识地想往后撤。 但蒋屹舟托着她后颈的力气很大,几乎要把她提起来,邱猎得稍微踮脚才喘得上气。酒精的苦味和发腻的甜味袭来,她抬手推蒋屹舟的肩膀,对方却对她的敏感点很了解,完全不为所动,还腾出一只手穿过衬衫,扣在了她的肩膀上。 “蒋……唔……你别……” 手心的热度从肩膀处的皮肤传来,邱猎暂时停止挣扎,她睁开眼,看蒋屹舟吻得投入,不禁想到去年发生的事,有那么一瞬间,自己就快要妥协。 混乱间,两人纠缠着在房间里转了好几个圈,最后邱猎的后脑勺“咚”地一声,重重撞在了墙上的装饰画上。 “嗷!”邱猎惨叫一声,趁着蒋屹舟没反应过来,捂着后脑勺痛苦地靠墙蹲了下来,半边褪下来的衬衫就这么挂在手臂上。 蒋屹舟的理智终于回笼,她后退一步,迅速回忆了一遍刚才短短几分钟里发生的事情,朝邱猎伸出手又缩回来,手足无措地站着,支支吾吾地说,“那个、那什么……对不起,你头没事吧?严不严重?” 邱猎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自己的膝盖里,听到声音也没有抬头,只是抬起捂着后脑勺的那只手,朝蒋屹舟轻轻挥了挥,示意自己的头没什么事,然后又继续捂着。 蒋屹舟咬牙切齿地盯着那副装饰画,又低头去看邱猎,她这种蹲下抱头的姿势实在让人联想,仿佛自己是警务司来抓风俗业从业者的。 “刚才……”,她单手叉腰,绞尽脑汁,终于憋出了一句自己也不太信的话,“时间太晚房间太黑靠得太近那杯酒度数太高……总之实在对不起,总是害你东磕西碰,要不让我看看你后脑勺有没有撞破?” 邱猎还是摆摆手,她低着头站起身,尽量不和蒋屹舟对视,只盯着她脚上的拖鞋,转身往房间里面走去,苍白地解释道,“我去洗手间。” 看着邱猎把洗手间的门关上,蒋屹舟也偷偷松了口气,她握拳敲了两下自己的头,随后颓唐地垂下手,闭着眼睛让额头抵在了墙上,大有面壁思过的派头。 过了一会儿,放在书桌上的手机振动起来,蒋屹舟走过去接了起来,“喂?妈妈。” “小舟,李阿姨同我讲,你跑去上海?”宋雅雯是香港人,结婚之后才移居澳门,普通话一直说得不太流利,跟家里人说话也都用粤语。 “嗯,对,我下了班才走的。”蒋屹舟讲着电话,习惯性地走到了落地窗旁边,因为不太满意家里人干涉自己的私人行程,她选择了用普通话,“怎么了?家里基金会那边有什么问题需要我处理吗?” “冇呀,你又晋升,应该喺局度多见人,我担心你行又几日。” “不会的,妈妈,我后天就回去,星期一肯定准时到局里。”蒋屹舟的目光扫过东方明珠塔,又转头看向浴室,里面响起了水流声。 “你自己知分寸就好,你比你妹省心多。”宋雅雯点点头,忽然又用普通话特别提到,“上次见的刘家那个小儿子怎么样?最近有联系呀?” “没有,不合适。”蒋屹舟苦恼地揉了揉眉头,“妈妈,结婚的事你就不要为我操心了,妹妹也就算了,我哥那边应该比我着急。” “你次次都咁讲,我几时可以真系唔理你?”宋雅雯轻轻叹了口气,也没有责怪女儿的意思,只是交待了几句家常,就挂断了电话。 蒋屹舟放下手机,坐到落地窗旁边的躺椅上,她抬起手,用大拇指轻轻慢慢地刮过自己的下嘴唇,浴室的水声停了下来,邱猎倒是还没有出来,她的表情却渐渐变得沉重。 邱猎?还没问她跑来上海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她住在哪个朋友家里,连她今晚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如果不是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事,肯定也不会大半夜跑到酒店里来找自己。 更要紧的是,邱猎,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每次靠近她,都似乎离她更远。 另一边,浴室里的邱猎刚刚冲完了脸,这会儿她彻底清醒了过来,既顾不上晚上喝的那些酒,也顾不上酒精或者其他原因导致的头疼。她抬起湿漉漉的脸,没擦干的水珠顺着她的下巴滴到胸口,在衣服上留下几点水渍,镜子里的人朝她送去迷茫的眼神。 罗野的事已经过去很多年,她缺的只是一个告别的契机,这点她很确定,那蒋屹舟呢?曼谷是她们之间的告别吗?与其说她拿不准,更像是她放不下。 锁骨上还留着蒋屹舟不小心划到的抓痕,手腕似乎也在幻痛,邱猎长呼一口气,抽了几张纸擦干脸,在浴室的门后做足了心理建设,终于推门出去。 “你……整理好了?”蒋屹舟站起身,朝她走去,给她递了瓶水,“是你刚才没喝完的那瓶。” “我知道,谢谢。”邱猎接过水,象征性地喝了一口。 两人互相点点头,彼此眼神飘忽,都找不出话来说。蒋屹舟往后退一步,郑重其事地说,“刚才的事,我再跟你道一次歉。” “怎么每次见面你都在道歉?蒋屹舟,你该反思一下了。” “可能是太喜欢你了吧,你站在我面前,我就想靠近。” “谢谢,”邱猎对她的花腔习以为常,“但请你不要再说这种话唬我。” 蒋屹舟耸耸肩,不置可否。 邱猎瞥了她一眼,径自转身往房间门走去。 “你要出去?回你朋友家吗?”蒋屹舟快步跟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在我这凑合一晚,我可以跟你划一道楚河汉界。” “好啊。”邱猎停下脚步,转身爽快地应下,解释道,“不过我还是得出去一趟,有点事,不把这件事做完,我晚上会睡不着觉。” “那我陪你。” “行,走吧。”邱猎朝门的方向歪了一下头,两人一起朝那边走去。 凌晨的外滩游客稀少,万国建筑群熄了灯,多了点沉稳的气质,黄浦江依然在静静流淌,邱猎沿着江边散步,时不时靠着栏杆停下来,往栏杆底下黑漆漆的江水里望。 蒋屹舟安静地跟在她身后,保持大约两三步的距离,并不追问她究竟要做什么。此刻的江风终于有了凉意,温柔地略过邱猎的发尾,有时候蒋屹舟故意走快几步,邱猎的头发就会拂过她的手臂,又轻轻落下。 “就这里吧。”邱猎在一处栏杆旁停下。 “这里……”蒋屹舟左右看了看,没什么特殊的,问道,“然后呢?” “然后……”邱猎从口袋里拿出那根木条,上面已经被她缠了两颗小石头,递到了蒋屹舟手里,“你试试能把它丢多远。” 蒋屹舟拿着木条,在手心里翻了翻,大概推测出了邱猎今晚异样表现的原因,她一本正经地说,“随便往江里丢东西可是要罚款的。” “你不是大陆人,应该有特权吧?”邱猎故意这么说。 “你是不是垃圾新闻看多了?特权倒是没有,但我胆子挺大的,就是你真的舍得吗?我臂力还不错,会扔很远。” 邱猎点了点头。 她刚点头,蒋屹舟立刻抡圆胳膊扔了出去,夜色太黑,连扔到了哪里都看不见。 “哇——”邱猎抬起双手,手心朝下挡在眼睛上方,左右寻找,不禁问道,“你有必要扔得这么决绝吗?” “不是你让我扔的吗?”蒋屹舟放松下来,把不久前尴尬的一幕轻轻揭过,她笑着在邱猎面前摊开手,木条还好好地躺在手掌上,她劝道,“不舍得的东西就别扔了,留着就当做个纪念。” 邱猎拿回木条,笑着看向别处,手上的力量一松,木条就轻飘飘地落了下去。 这回水面传来了一声清晰的“咕咚”。 “我好困,赶紧叫辆车回去睡觉吧。”邱猎不等蒋屹舟,自顾自地离开江边,往马路边走去。 像是悬在胸口的一块碎石终于被剪落,邱猎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这些年,她并不常常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忙起来就忘了、太久不提就记不清了,但一有风吹草动,连接着它的线又会开始摇摆,一下一下地撞着心口,反复炫耀着它的存在。 蒋屹舟在原地停留了一会,没有立刻跟上。她扒着栏杆,朝黄浦江里探头,亲眼看着水面的一小圈涟漪逐渐平整,又变成了静静流淌的模样。 再回头,邱猎的背影已经变得轻盈。 “等等我。”蒋屹舟大步跟上,跟邱猎并肩走,“之前你说,你在上海的房子退租了,还没说你接下来要去哪呢,好像每次见你都在不同的城市。” “你很想知道吗?”邱猎问。 蒋屹舟仿佛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嗯,很想知道。” 邱猎转过头,对着她笑,就是不回答,直到车灯由远及近,出租车在路边停下,提醒她们该启程了。 富贵的蒋屹舟暂时退场,大概一星期后出现,开始小苦瓜邱猎的青春记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二零一二年,岭县。 岭县位于秦岭以南,在南北之争中被划分到了南方,由于地处东部,还蹭到了“江南水乡”的美名,但岭县只是一个刚摘帽不久的小县城,跟繁荣发达的地市县相比,依旧稍显落后,唯独夏季充沛的雨水、冬季呼啸的寒风,才对岭县一视同仁。 岭县一中,一所光看名字就一目了然的学校,是岭县最好的公办高中。 它像一面阳光下的球面镜,入学的时候大家都是岭县的老百姓,一旦毕了业,每一道光线就会根据家庭财富等级的划分,分化出不同的折射率,去往各自的方向。 夏夜晚风轻拂,岭县一中的三栋教学楼都还亮着灯,此刻正值低年级学生的晚自习下课时间,安静的校园渐渐热闹起来。 邱猎下课后还在教室里留了一会,等她下楼的时候,楼道已经空了。 中考失利,她没能被分进岭县一中的重点班,幸运的是,蹭着分数线能够上普通班。现在开学一个多月,她反倒庆幸普通班的氛围更轻松。她还没能在班上交到一起玩的朋友,大多数时候都是独来独往,不过她也习惯于此。 邱猎背着书包,路过学校正门前的小广场。 隔着伸缩的铁门,她看到校外停着好多辆车,都亮着车灯,这些都是家长来接走读的小孩下课的车,岭县一中的低年级允许走读,但高三年级都要求住校。 每一个背着书包往校门口走的学生,都笑得很开心。 邱猎多看了两眼,然后加快脚步往宿舍楼走去。 生活区和教学区之间隔了一条河,用一座相当宽的桥联通,如果慢悠悠地散步,大概要走十几分钟才能到宿舍。 宿舍楼下安装了几部电话,统一刷了醒目的黄色油漆,学校不允许带手机,学生只好在这里刷卡,打电话给家里人或是其他朋友。 邱猎每天晚上回宿舍,都能看到这里人满为患,有的时候每部电话前面都会排上四五个人,如果哪天赶巧,还能看到想家的学生在电话前嚎啕大哭,或者女生娇羞地和外校的早恋男朋友聊天。 开学的时候,邱猎的妈妈也帮她办了张电话卡,但她只用过一次,是第一次月考出成绩之后,跟她妈妈汇报了一下分数和排名。 终于回到宿舍,舍友们正排着队等洗澡,顺便聊聊白天里发生的八卦。 岭县一中的女生宿舍统一是八人间,比邱猎读的私立初中还少了四个人,但她也没觉得宽敞多少,只要是那么多人挤在一个房间里,八个还是十二个,都差不多,夜里连翻个身都要小心翼翼地不吵到别人。 “邱猎,你回来啦!”一个舍友热情地和她打招呼,走到她旁边打开了一个漂亮的铁盒,“我妈妈给我带了好多糕点,你喜欢哪个自己挑吧,大家回来得早都拿过啦,就剩你了。” “谢谢,我要……这个吧。”邱猎挑了一块简单的圆形糕点,上面撒了很多白芝麻,她咬了一口,吃到了里面的红豆馅,夸赞道,“栗子红豆味的,很好吃。” “是吧!我刚刚也说这个最好吃。”另一个舍友附和道。 “我还是觉得桂花味的那个更好吃。”坐在邱猎隔壁床铺的一个室友反驳了一句。 “明明是红豆味的好吃!” ……这么一个简单的话题,就能让整个宿舍你一句我一嘴地聊得热火朝天。邱猎笑了笑,没有参与她们的辩论,在床上安静地翻从家里带来的课外书。 当她读到“夏天要结束了,可新雪还没落下,没积到高山顶上,现在只有残雪,被太阳晒化了,半冰半雪”,不禁想象走在大雪纷飞里是什么样的场景,听说她出生第二年岭县下了一场百年不见的大雪,但她没有任何印象,此后就没碰到过下大雪了。 第二天,早晨的起床铃在六点十分准时响起,即使舍友轮番叫了邱猎好几次,她也只是摆摆手让她们先走。 从前读初中的起床时间也很早,邱猎总是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却强撑着起床。直到有一次,她实在没起来,最后也只是挨了教导主任几句训话而已。 于是她发现,只要能忍受被唠叨几句,就能换来多睡一会儿,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毫不意外地,她成为整个食堂最后一个结束早餐的学生,并且在过桥的时候,被教导主任抓个正着,记下了名字。 “邱猎,你出来一下。”晨读的时候,班主任从背后轻轻拍了拍邱猎的肩膀,喊她去走廊。 高一这种栋楼一共二十个班级,分四层楼。邱猎的六班在三楼,她站在走廊上,头顶脚底都是朗朗读书声。 班主任卢聪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短发女人,一看就是精气神十足的类型,大有冲击特级教师的气魄。 “邱猎,刚刚徐主任通报了上午预备铃响完了还没过桥的名单,我看上面又有你,刚开学一个多月,你就迟到了这么多次,你是有什么困难吗?”卢聪语气温柔,耐心地问道。 “我……太困了,就起晚了。” “怎么大家都能按时过桥呢?你是不是偷偷带手机过来,晚上在被窝里玩到很晚?” “我没有。”邱猎摇了摇头。 “没关系,你坦白说就好,我也不是怪你,也不会报给学校,老师就是想了解你的情况。”卢聪循循善诱道。 “我真没有。”邱猎无辜地抬了一下眼,对上卢聪锐利的眼神,迅速收回了视线,把头低得更低。 “你人这么聪明,要是能更勤奋一点,一定会有更好的成绩。老师知道你们年纪小,都贪玩,等高考完了、上大学了,有的是时间玩,到时候也不会有人管你们……”卢聪语重心长地说了一通,最后叹了一口气,说道,“算了,你自己回去想想吧。” 邱猎还是低着头,用标准的犯了错的模样点了点头,刚要往教室里走,就又被卢聪喊住。 “对了,最近我们班要调一次座位,你学习好,人又文静,我准备让你和章光宇做同桌,他太皮了,你在学习上也能带带他。”卢聪补充道。 邱猎收回刚迈出去的一只脚,忽然抬起头,睁圆了眼睛,迷茫地望着卢聪。 章光宇个子很高,是校篮球队的体育生,出了名的调皮捣蛋,成绩在班里也是拖后腿。邱猎想不明白,为什么老师总是喜欢把调皮的男生和安静的女生安排成同桌,还美其名曰“你带带他”,带学生不是老师的工作吗? “你有什么意见吗?”卢聪征求道。 “我不想和他做同桌。”邱猎扎着一个高马尾,倔强地昂着头。 “老师是觉得……” “老师,”邱猎固执地打断道,给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太吵了,会耽误我学习。” 卢聪一直觉得邱猎是个闷不吭声、只知道埋头学习的乖学生,第一次见到她这么坚决的态度,就也不再勉强,“好吧,那我让他坐你后排吧,你个子高,就和夏淑怡坐倒数第二排。” 夏淑怡也是校篮球队的,但她不同于章光宇,邱猎对她的印象是白白净净、剪了一头清爽的短发,既然班主任让步了,她也不好再挑剔,于是点点头同意了。 “同桌,英语作业借我抄一下!”“同桌,你吃不吃夜宵?我帮你带。”“同桌,老师来了叫我。”“同桌,江湖救急,给我两张纸!”…… 跟夏淑怡成为同桌之后,邱猎感觉耳朵突然变得热闹了起来,一开始她还觉得有点吵,时间久了就也习惯了,毕竟夏淑怡从来不打扰她上课和做题,只是看她无聊的时候,才会找她闲聊。 直到十一月份的一次晚自习,夏淑怡还是用一如既往的热情声调喊她,“同桌……” “我今天不吃夜宵,不用帮我带了,谢谢。”邱猎头也没抬地回答道。 “不是,外面有人找你,”夏淑怡解释道,“好像是楼上实验班里的。” 邱猎放下笔,顺着夏淑怡指的方向,抬头望向班级后门——一个穿着整洁校服、戴着大框架眼镜、留着齐刘海、扎着高马尾的圆脸女生,正笑意盈盈又略显羞涩地朝她看来。 邱猎站起身,走出教室,跟着这个女生来到连接不同教学楼的廊道上,心底浮现一丝紧张。 廊道上人来人往,没人注意她们,月光把两道身影拉得很长,铺在不平整的地砖上,影子在每一道缝隙里轻微地扭曲。 “你好,我叫罗野。”圆脸女生率先自我介绍道。 “你好,罗野同学,我……应该见过你。”邱猎一边说,一边偷偷看她的脸,努力把她的脸和自己的记忆匹配起来。 “见过我?”罗野疑惑道。 “对,”邱猎点点头,确认了自己的记忆,“在一楼的光荣榜上,月考和期中考你的照片都出现在第一排。” 罗野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下意识地抬手捋了捋额前的刘海。 邱猎也跟着笑笑,但只是礼节性地微笑,并不包含罗野笑容里的丰富情绪,她问道,“你找我有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就是我觉得你很漂亮……”罗野吞吞吐吐好一会,终于把在脑海里排练了一整个晚上的话说出口,所谓忐忑,就是一颗心上下不安,她鼓足勇气,睁着亮晶晶的眼睛问道,“我想跟你认识一下,可以吗?” 邱猎面色波澜不惊,但心脏狂跳。 我想了想,除了上海和澳门这两个标志性地区,其他地名还是采用虚构的名称更合适,大概知道位置就够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罗野踩着上课铃往回走,脚步轻快,几分钟前自己叽里呱啦说了些什么她已经记不清了,唯独邱猎的那句“可以啊”一直反反复复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原来她的声音是这样的,轻柔、乖巧,说话时尾音有一些上扬,但又不会刻意拖长或者发嗲…… 罗野送出了一个唐老鸭的玩偶挂件,这个挂件是她中考完,父母带她去美国玩的时候买的纪念品,拿回了一张写有邱猎联系方式的纸条,她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校服裤子的口袋里。 主动去认识一个新朋友,给她的成就感甚至超过了中考成绩揭榜的那一刻。 她第一次注意到邱猎,是在开学典礼的队伍里。 当时邱猎只跟她隔了两个班级,罗野的个子更高,站在自己班级更靠后的位置,只要稍微往斜前方瞥,就能看到邱猎的侧脸,和扎着高马尾的后脑勺。对方一直很安静地站着,但好像并没有在认真听主席台上的讲话,偶尔低头玩玩手指。 邱猎皮肤白皙,五官立体,但罗野觉得,她在人群中显眼绝对不是因为肤色,或者别的什么外在条件,如果非要归结成某种因素,那只能抽象为一种气质——一种自己绝对拥有不了的气质。 后来,罗野总是能注意到邱猎,她在座位上做习题、她在队伍里做早操、她跟同学在食堂吃饭、她晚上一个人回宿舍…… 胡思乱想间,罗野差点走过了班级,及时退了一步才没闹乌龙。 “罗野,你去干什么了,笑得这么开心?”刚一回班级,同桌就一脸狐疑地盯着她。 “啊?”罗野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傻气的笑容,还指了指自己,反问道,“我吗?我哪有笑得很开心?” “你自己看看吧……”同桌皱着脸,装出一副嫌弃的表情,从抽屉里掏出一面镜子,架在桌面上,推到罗野跟前。 罗野看了自己一眼,依旧不以为意,“啊?哈哈哈哈……没什么啊。” “你不会是看到英语竞赛的初赛成绩,悲极生乐了吧?”同桌忽然变得担忧起来,安慰道,“虽然不像你的月考成绩那么好,但起码也进复赛了,还是有机会……” “初赛成绩?”罗野打断了女同桌的关心,迷茫道,“什么初赛成绩?还有复赛?” “啊?原来你还没看到啊,你等等。”同桌前后张罗了一番,给她递来了一张成绩总表。 罗野这才想起来,上个月学校的确组织了一次全国中学生英语竞赛。 她扫了一下成绩表,整个年段进复赛的人不多,只有十几人,她算是擦着分数线进的。罗野视线上扫,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她迷茫的表情转瞬又有了傻笑的趋势。 邱猎……猎……罗野……野……整节晚自习,罗野都低着头默读,沉醉其间,转眼间整张纸都写满了邱猎的名字。 一周后,学校安排了几辆大巴送学生去市里比赛,高一年段安排在最后,一辆大巴车都没有坐满。带队老师点过名,司机师傅就踩油门出发了。 邱猎一如既往挑了个角落的位置,从前面只看得到她的一点头顶。 六班的英语老师孙彩芹随车出行,孙彩芹是个瘦瘦小小的中年女人,戴着小框眼镜,声音洪亮,教学中规中矩,但为人亲切,喜欢聊开公司的老公和留学的儿子。她走到邱猎身边的空位座下,问她准备得怎么样了。 “还行吧,一个星期的时间学不了太多。”邱猎低声答道。 “没关系,就当平时做练习,你英语功底好,不用有压力。”孙彩芹鼓励了一番,忽然换了话题,“你平时是怎么学英语的?家里有给你请外教或者补课老师吗?” “没有。”邱猎摇摇头,坦白道,“初中英语老师有时候会教《新概念》。” 孙彩芹点点头,刚想再说什么,前排同班的女生举起一张试卷,向她请教一道题,孙彩芹于是起身换到了前面的座位。 车窗外乌云密布,像是要下雨。 司机脚踩油门,在马路上急停急起,路旁时不时还有修路的“突突”声,让不晕车的人胃里也不舒服。 邱猎的目光黯淡下来,冷冷地掠过车窗外的景色。 她不喜欢、甚至可以说是讨厌初中的英语老师,那个雷厉风行的女人,那个就算怀孕了也要在一线站到最后一刻的女人,总是喜欢在班级里批评她,似乎把全班或同情或怀疑的目光引到她身上,就能证明她教学的成功。 邱猎就读的镇小学,英语老师被男同学气哭了之后,就几乎没怎么上来过课。她因为主课成绩好,才被保送到了一所有名的私立初中的实验班,而英语学科相当于零基础。 邱猎曾经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马上就要跳出那个落后小村镇了,没想到只是从一个讨厌的地方换到另一个讨厌的地方。 她基础薄弱,刚上初中时几乎每科都垫底,尤其是英语,加上性格内向,同学们都不愿意跟她往来,常常小组作业都找不到搭档。 而那个英语老师,更是憎恶她拉低了班级平均分,常常盯着她就开始说“某些同学”,那种被所有人注视着的、脸颊腾地一下烧起火的感觉,邱猎还记忆犹新。但不管怎么说,那样的日子也结束了。 邱猎很乐意把人生划成许多段落来度过,这样就意味着,每个段落总会有结尾。 “你在想什么呢?”罗野拍了一下邱猎的肩,自来熟地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邱猎回过头,看到她膝盖歪向自己,上面放了一盒铁罐包装的硬糖,包装纸上写的是英文,图案有蓝莓、桑葚和邱猎不认识的红色的桑葚,罗野掀开盖子,朝自己努了努下巴,示意自己来挑。 邱猎挑了一颗深紫色的,放进嘴里。 “嘘——”罗野压低声音,“不给他们吃,一盒还不够一车人分呢。怎么样,好吃吗?” 蓝莓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邱猎笑着冲罗野点了点头。 罗野同样拿起一颗深紫色的放进嘴里,然后盖上盖子,把整盒都递到了邱猎手里,“都给你了。” “不用了……”邱猎摆手就要拒绝,罗野却像个强盗一样,已经拉开她的书包拉链,把整盒都放了进去。 “这周末可以回家,终于能玩手机了。”罗野倚在靠背上,转头看着邱猎的侧脸,闲聊道,“我周五晚上就加你,记得通过我的好友申请。” “我会记得的。”邱猎微微转向她,很轻地点了点头。 偷看对方被抓个正着,罗野尴尬地摸了摸脸,又挠了两下头,最后从书包里的一堆东西里翻出一个随身听,插好有线耳机后,用袖子擦了擦其中一个,递给邱猎,“要不要听歌?去市里得一个多小时呢,干坐着太无聊了。” 邱猎接过耳机,塞到了耳朵里,音乐缓缓地流淌,播放的是个外国男歌手的歌,有的曲目深情到有些撕心裂肺,有的曲目又很摇滚,总之,共同之处就是:唱的都是英文,邱猎都没听过。 “欸?你觉得他唱歌好听吗?”大巴到站前,罗野忽然问道。 “额……挺、挺好听的。”邱猎同样用袖子擦了擦用过的耳机,还给了罗野。 “是吧!”罗野胡乱地把耳机线缠成一团,激动地拍了她一下,“我就说嘛,有品位!我室友都说难听。” 邱猎又微笑着点了点头,抱着书包站起身,示意沉醉在自己音乐品味里的罗野该下车了。 “哦!”罗野匆忙起身,走出两步回头问,“书包重不重?我帮你拿。” “不用了,不重。”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邱猎把书包轻轻一甩,背到了自己身上。 周五很快来临,公交车和私家车把学校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为了缓解交通压力,学校和公交集团协商,增加重点线路的专车班次,其中就包括邱猎从岭县一中回家要坐的那趟。 但公交车依然供不应求,公交站台上挤满了学生,一旦有一辆来,都还没停稳,就有学生呈包围式冲上前,陪着公交车跑,跑在前面能有座位,跑在中间的能坐到售票员搬出的小板凳,挤在后面的就只好站着,再往后就只能等下一辆了。 邱猎很少能挤上出校门后第一辆公交车,有时候连第二辆都挤不上,只能站在路边无聊地等待。 书包装得满满当当,背在背上勒得肩膀疼,只好换到前面,抱在怀里,在邱猎的记忆里,抱着书包等待成了一种习惯。 好不容易上了车,车里空气流动性差,常常飘着一股难闻的混合气味,有陈旧皮革座椅散发的,也有常年潮湿环境酝酿的,更有无数乘客身上散发的,即使所有窗户都打开,也难以驱散干净。晕车是常有的事,不过居然也没人真的吐出来过,或许是每个人都在忍耐。 每次邱猎下车,都要站在路边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再打几个因为胃里难受而憋闷的嗝,然后才开始等待另一条线路的公交车。 等到邱猎终于回到家里,距离她出校门已经过了将近两个小时。 第7章 第 7 章 跟罗野加上好友之后,邱猎才发现两人住得很近,笼统点说,罗野家比邱猎家离镇上最热闹的两条街要近一些。 每次放假,罗野总是先在网上找她聊天,邱猎大概会在一小时后回复,她不像偷偷带手机来学校的一些同学,一出校门就能开机,只有到家之后给手机充上电,才能上线。 转眼到了期末周,白天的时间用来安排考试,晚自习的管理就宽松许多。夏淑怡趴在课桌上呼呼大睡,英语课代表跟数学课代表热烈地讨论一道压轴大题,班上还有一对早恋的情侣,跑到楼上的自习室去学习,整节晚自习都没回来,引得大家窃窃私语。 “你们真的很八卦!”夏淑怡忽然抬头,隔着邱猎跟几个人说话。 “你不是在睡觉吗?这都能听到?”邱猎打趣道。 “我这是闭目养神,耳朵又没闭上。”夏淑怡往教室另一边的两个空座位张望了一下,转头学着邱猎打趣的语气说道,“喏,找你的也来了。” 邱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了站在教室后门外的罗野,提着一个保温饭盒,朝她举了举。 邱猎立马站起身,朝罗野小跑过去,夏淑怡看着她欢快的背影摇了摇头,发出两声“啧啧”。 饭盒里是罗野妈妈送来的炖乌骨鸡汤,上层还装了一些卤牛肉,切成薄片,连醋碟和装在塑料袋里的调味汁都准备好了。她们提着饭盒去食堂,买了点食堂的炒年糕,坐在窗边吃。 “放寒假你准备干什么?”罗野问。 “不干什么,就……待在家里吧。”邱猎习以为常地答道。 “那出来玩吧,过年街上热闹。” “好啊,你到时候叫我。” 罗野点点头,囫囵吞枣似的吃完了炒年糕,“对了,你放假怎么回去?是不是很多东西要搬?可以坐我爸的车回去,反正顺路。” “不用麻烦叔叔了,我妈应该会来接我。” “那好吧。”罗野没有勉强,她夹了一片卤牛肉,蘸了醋慢慢地嚼着,看邱猎还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炒年糕,她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晚自习课间因为吃夜宵而迟到第二节课了。 突然,邱猎放下筷子抬起头,问了一个她想问了很久的问题,“你盯着我看什么?” 罗野咯咯笑着低下了头,似乎很不好意思,但又理所当然到了厚脸皮的程度,“看你好看啊。” “罗野!” “我说真的!” “你也很好看啊。” “我真的说的真的!” “下雪了!”食堂外有人喊了一句,紧接着这句话像接力棒一样,从一张嘴巴传到另一张嘴巴,引得食堂里好多人饭也不管了,连忙起身跑去看雪。 这场短暂的骚动打断了她们的斗嘴,罗野也站起身,走到窗户边上往外望,邱猎却只是坐着,转头往外看了几眼。 食堂外竖着两排路灯,在黑夜里散发出暖黄色的光,雪片悠悠扬扬地飘过,隔着食堂的窗玻璃,像邱猎小时候特别喜欢的水晶球。 其实只是很小的细雪,刚一落到地面就化了,就算等上一整夜,也不会积起来。但邱猎看看窗外,又看看罗野张望的背影,心底居然升腾起隐隐的期待。 期待什么?邱猎自己也不知道。 期末考结束,来接邱猎的是她的爸爸,开车的是一位邱猎不太认识的亲戚,好像过年的时候,在年夜饭饭桌上见过,但邱猎脸盲症严重,一向记不太清楚七大姑八大姨们。 等到了家,邱猎的爸爸想给开车的叔叔塞钱,推拒了几次,那个叔叔还是没收,只拿走了一袋水果。邱猎记得,开学的时候是一个爸爸认识的朋友开车送去的,收了一百五十块钱。 邱猎背好书包,负责搬小的行李箱,往家里走去,往楼上喊了句“妈,我回来了”。 “回来了?饭马上就好了,可以上楼吃饭了。”邱猎妈妈从厨房跑到二楼楼梯口,往下喊道。 饭桌上,邱猎的妈妈问她爸爸刚刚开车的叔叔有没有收钱,她爸爸说没有,她妈妈于是责怪了两句,说麻烦人家一场,还没把钱给出去,她爸爸说是人家非不收,两人拌了两句嘴。 “你之前不是去参加英语竞赛了吗?出成绩了吗?”她妈妈忽然话锋一转。 邱猎正埋头吃饭,闻言低着头回答道,“出了,复赛很难,只拿了三等奖。” “那你班上其他人呢?拿奖了吗?” “就一个人跟我一起参加,也是三等奖。” “那其他班的人呢?”她妈妈追问道。 “考得最好的是二等奖,我们年级没有拿一等奖的。” 邱猎的妈妈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消化信息,随后她点了点头,宽容道,“没事,下次再努力。” 邱猎低头夹了口菜,见她沉默下来,没有继续追问,试探道,“妈,我过几天想跟同学去镇上玩。” “同学?你哪个同学?她家里是哪里的?” “罗野,楼上实验班的,我们参加英语竞赛的时候认识的,她家就在隔壁村。”邱猎已经习惯了妈妈查户口式的刨根问底,因此早就编好,撒了个小谎。 邱猎的妈妈点点头,“那你去吧。” 几天后,邱猎起了个大早,把手机充满电,收拾到快中午,去最近的公交站台等公交。这边的公交线路只有三条,每条都是大概十来分钟一班,算是村镇公交,如果想去县里或者市里,得先去镇上的客运中心,再换乘。 中午十二点,邱猎准时到达镇上约好的饭馆。 “邱猎!”罗野已经在店里等着了,她今天穿了黑色的长羽绒服,搭配灰色的格子围巾,脚上是一双马丁靴,整个人包裹得很厚实。 相比之下,邱猎穿的奶白色短羽绒服就更可爱一些,她快步走到饭桌旁坐下,感叹道,“你来得好早。” “我比较近,十分钟公交就到了。” “也是,要是我能住镇上就好了,也不至于出个门都那么麻烦。”邱猎随口感叹道。 罗野笑了笑,招呼店里的服务员点菜,等服务员记录完离开,她才说,“以后才不要住这里,我们一起去大城市,别说镇上了,那里比岭县县里头都要热闹多了。” “但……会不会离家太远了?”邱猎担忧道。 “那有什么关系?”罗野不以为然,“现在交通这么发达,一下子就回来了,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啊。” 两人聊了一会,饭菜逐渐端上来。等吃完饭,她们在附近逛了一圈,因为两个人都不喜欢不停地试衣服,除了买杯奶茶再逛逛精品店,似乎就没有别的事情可消遣了。 两人站在街头,四周是汹涌的人群,到了年关在外务工的人都会回来,格外热闹,小摊的生意也在这时候最好,街上停满了车,人最多的路口甚至都要擦着肩膀走过。 罗野一看时间,才下午两点,再次感叹道,“我们这儿真的好无聊。” “是啊,一下子就逛完了,”邱猎附和道,“再想去别的地方玩又要坐好久的公交车。” “我就说应该去大城市,那里有好几层的商场,怎么逛都逛不完,还有特别大的游乐园,坐地铁就能到,不像公交车那么颠簸,又要等那么久。” “那你有想去的城市吗?”邱猎问。 “嗯……”罗野思考片刻,“上海吧!上海很繁华,离我们又比较近。” 上海……上海都有哪些大学呢?好考吗?邱猎回想着,但她对高考、填志愿、读大学没有具体的认知,这些概念仿佛还很遥远,她只知道高考是个考试,就像中考一样,分数越高越好。 这么想着,忽然有人从后面拍了一下她,随即一声口哨声和一句轻浮的“邱猎啊”同时飘来。 邱猎转过身,立刻条件反射般往后退了一步,站在她面前是两个小学同班同学,和一个隔壁班的,他们三个男的小学的时候就经常混在一起,现在过了几年,长相有所变化,但流氓气质还是一如既往,想来初中毕业了就没继续读书了,又或者连初中也没毕业。 见邱猎满脸警戒,沉默不语,其中一个眯着眼睛满脸堆笑,猴似的尖脸长满了褶子,威胁似地说,“怎么?读书读得好就忘了老同学了?” 罗野看情况不对,把邱猎拉到身后,警告道,“你们干什么?路上这么多人还想闹事吗?” “你又是谁啊?”另一个人面上不耐烦,话语里却全是油腔滑调,“大美女交到新朋友了啊?” “神经病……”罗野抓起邱猎的手,把她往自己身边拽,“别理他们,我们走。” “你骂谁神经病啊!你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吗?装清高的XX!” 邱猎原本一直低着头,只跟着罗野往前走,听到他这么说,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死死地盯着那人,眼里的凶狠仿佛能变成杀人的利刃。 “唉,算了算了,跟她说那么多呢。”旁边两个男的被盯得发毛,开始打起了圆场,拖着刚才说那句话的人离开。 罗野还是第一次见到邱猎生气的样子,一时手足无措,她把邱猎拉到身边,紧紧地挽着她的手臂,表示安慰。 “我没事。”邱猎反过来拍了拍罗野的手背。 “你以前的同学吗?一看就是些地痞流氓,没必要搭理。”罗野亮晶晶地看着邱猎,离得太近,邱猎甚至有点不好意思地别过了脸。 “嗯,我知道。”邱猎点点头,闷着脸往前走。 之后两人都默契地没再提这件事,罗野是怕尴尬,邱猎则是已经心不在焉。 回去的时候,邱猎提早下站,独自往小学学校的方向走去。 第8章 第 8 章 这所小学位于山脚下,四周村民不多,寒暑假期间十分安静。白天里,有保安在门卫室值班,村民可以进去散步或者锻炼身体,但现在保安已经下班,校门落了锁,只能站在伸缩门外往里看看。 邱猎记得,大约在四年级的时候,学校从老校区搬到了这里。也许四年级是小孩子记忆力的一道分水岭,邱猎对低年级的记忆很少,能回忆起来的大都是小学最后两年的事。 她对老校区印象最深刻的,是夏天里总是郁郁葱葱的绿植,是雨天总会弄脏鞋子的泥泞路,当然还有旱厕。 当时邱猎并不知道什么是“旱厕”,只知道女厕所建在学校的角落,用水泥墙隔开,所谓的“座位”只是磨得很光滑的木棍,没有门,经过的人只要一转头,就能和如厕的人四目相对,因此女孩子出于羞耻心总是偏好往里的位置。 女厕所的光线似乎总是很暗,每个坑位都黑漆漆的,看不到深度,也或许是大脑刻意模糊了这段稍显恶心的记忆,总之邱猎一度颇为担心,万一有人没坐稳,往后翻进去怎么办,幸好这种事并没有发生过。 后来,邱猎从网上看到去西藏的游客吐槽旱厕,才明白老校区的厕所就是“旱厕”。 如今,老校区已经被改造成了市民活动中心,也就是夜晚大妈大爷跳广场舞的地方,盘活了附近的地摊经济,旱厕当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夕阳渐沉,二月的天黑得早,光线很快暗了下来。 邱猎往后打量了几眼,没见到人影,她又凑上前,趴在伸缩门上往里张望,依旧没有人影。 空荡的校园里回响着风声,两侧的教学楼投下四四方方的阴影,平静、从容,水泥和混凝土听不见人类的嚎哭,只会变成述职报告上的政绩。 邱猎自从小学毕业,一次都没有回来过这里,但这次她利落地脱掉外套,抓着伸缩门的杆轻轻一跃,借着伸缩杆的支撑轻松翻进了学校,她拿过挂在门上的外套,拍了拍灰,重新穿回身上。 教学楼两端都有楼梯,一楼是架空层,用来停放自行车,二楼和三楼之间的楼梯都安装了卷帘门,想必是楼上有贵重物品,才在放假的时候把卷帘门放下来,作为防盗门使用。 上不了三楼,就只能在二楼的走廊上走走。 走廊一眼就能看到头,每层楼都设置了厕所,新校区的厕所实现了现代化,既干净又明亮,除了女厕所隔间太少,导致课间常常要排队之外,挑不出别的毛病。 但她在男厕所前停了下来,这是邱猎第一次审视男厕所,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们半开放式的设计,似乎意味着社会对男性**的强调远低于对女性的,这是他们热衷于窥探女性**的原因之一吗? 一呼一吸之间,邱猎仿佛看见一个蜷缩在地上的男生,痛苦地捂着头,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手臂上还有没干涸的血迹,一旁包围他站着、时不时踹两脚的,是平时里人模人样的同学。 “你们班谁谁谁又在男厕所里哭了”“你们班谁谁谁又被拖到操场旁边去了”…… 这是邱猎在这里上学时常听到的,班上总是固定有一两个人挨欺负,他们常常鼻青脸肿地来上课,大家对这些事心知肚明,连老师也是,在这个落后的乡村小学,这是司空见惯的。 邱猎胃里一阵翻涌,她加快脚步离开,却不得不在几步远的走廊上停下来,趴在栏杆上大口呼吸。 广场上有个男生在边骑自行车边大喊“邱猎我喜欢你”,聚集在走廊上起哄的人对教室里的邱猎指指点点,同桌男生和后桌男生正在讨论班上哪个女生的胸部大,又一个试图加入讨论的男生对他们摆出下流的手势,隔壁班的三个男生冲进教室指着邱猎的鼻子骂她假清高,身上发臭的男生第四次在放学后拦住邱猎要她陪自己上床…… 强烈的晕眩感袭来,邱猎手心全是汗,她顺着栏杆蹲了下来,拼命呼吸,仿佛周遭的氧气正在被迅速剥夺。 “同学,你怎么在这里?你没事吧?”一双米白色的粗跟短靴停在邱猎面前。 邱猎用力晃了晃脑袋,视线逐渐恢复清明,短靴里搭配的是一件肉色打底裤,再往上是毛呢长裙的裙摆。 抬头的时候,她的目光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脸颊还残留着发麻的感觉,邱猎扶着栏杆站起身,礼貌道,“老师,不好意思,我刚刚有点低血糖,没吓到您吧?” “哦……没有,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已经没事了,谢谢。”邱猎微笑地看向她,注意到厚重的粉也掩盖不住她的疲态和衰老,她染过的棕色头发长了很多,头顶有一大截新长出来的黑发,夹杂着零星的白发。 “你也是这里的学生吗?” “我以前是,路过这里就来看看。” “咦?你是怎么进来的?我记得我进来的时候锁门了。”她借了钥匙,来办公室拿几本落下的书,准备寒假里写教案用,此刻怀里就抱着要带的那几本。 “没有啊,我轻轻一推门就开了,还以为学校现在常态开放呢。”邱猎真诚地摇了摇头,跟着她一起往学校门口走去。 等到了门口,她发现小门确实是上锁的,于是奇怪地看向邱猎。 “可能是后来风吹的吧。”邱猎不以为意地解释了一句,再次朝她投以真诚的目光,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老师,我发现我比您高了。” “你们小孩子嘛,长个快。”她随口应道,打开门,跟邱猎一起离开后又把门锁好,临分别的时候问邱猎,“对了,你是哪届的?看你有点眼熟,老师这两年记性不好,想不起来了。” 邱猎原地站定,片刻过后才开口道,“二零零九年毕业,四年级的时候您是我音乐老师,我上课跟女生传纸条,您用手指粗的教鞭,当着全班的面给了我们一人两下,当时,我的手心马上就隆起了很高的鞭痕,连着好几天,我连走路都攥着拳。” “我……”女人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邱猎再次换上了微笑,接着说道,“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还在这呢。” 女人愣在原地,但邱猎已经转身离开。 邱猎像以往那样,没有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任何人,继续扮演一个乖巧懂事的好女儿、好学生、好同学。只有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的时候,她才会从书里某些伤感的片段获得启发,掉下几滴眼泪,然后像动物那样舔舐伤口。 漫长的冬天走到尾声,邱猎迎来了新的学期。 整理好宿舍后,她在夕阳的最后几道光线中往教室走,校园广播也准时响起。 “……以上就是本期‘岭中大事小情’栏目的全部内容,接下来,我们将伴随着优美的音乐,播报本期的投稿祝福内容。第一条是来自高三十班全体的投稿……” 甜美的女声在校园广播中缓缓流淌,学校在草坪里设置了音箱,在操场的栏杆上也绑了几个喇叭,经历了风吹雨打,这些设备的外观都已经开始生锈,但扩音效果受到的影响并不大。 邱猎走在桥上,忽然有个人从背后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往被拍的那边回头,那人却恶作剧似的跑到了另一边,等她从往另一边转头,才看到章光宇这个大高个。 “嗨,邱猎!”章光宇的脸上挂着恶作剧得逞之后笑容。 邱猎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等着下文。 “我加你好友你怎么不通过?”章光宇问。 “有事你可以从班级群里找我,没必要加好友。” “现在哪有同班同学还不加好友的?你下周回去记得点一下通过。”章光宇把书包从背后甩到身前,在包里翻了好一会,拿出一个塑料材质的儿童小玩具,递给邱猎,“买肯德基套餐拿来的,送你了。” 邱猎莫名其妙地看向他递过来的东西,好像是个小猫造型,挺可爱的。 “最后一条是匿名投稿,投稿人想对高一六班的邱猎同学说……” 广播里传来邱猎的名字,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广播室的方向。 “虽然已经过完年,但还是想祝你新年快乐,希望你在新的一年里天天开心、心想事成。” 邱猎笑了笑,转头面对章光宇的时候,又把这份笑容收了起来,她摇摇头,“小猫很可爱,但我不需要,你自己留着玩吧。” 两人边走边说,这时候已经走到了高三的那栋楼,有几个跟章光宇熟悉的高三男生注意到他们,朝邱猎投来八卦的目光。邱猎用余光瞥了一眼,无声地和章光宇拉开距离。 “本期的投稿祝福内容到此结束,我是播音员李丝祺。接下来是英语角栏目,从今天起,高一四班的罗野同学将加入这个栏目,为大家播报英语角,欢迎播音员Sophia,罗野同学。” 紧接着,罗野的声音在广播里响起,她先用英语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和本期搭档白家叶正式开始今天的内容。 章光宇还想说什么,但邱猎摆摆手,说了一句“我还有事,先走了”,就匆忙换了方向,快步朝着广播室那栋楼走去。 第9章 第 9 章 岭县一中的播音室安排在行政楼,独立于教学楼,格外安静。一间大办公室被隔成两个小房间,靠里那间专门用来播音,额外在墙壁上贴了隔音棉,靠外那间被拿来当社团的活动室。 邱猎站在播音室的门外,一边往里张望,一边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门中间的透明玻璃。活动室里的李丝祺听到动静,转身朝门外看,邱猎于是隔着那块玻璃使劲地挥舞手臂。 “你怎么来了?来找罗野吗?”李丝祺开门放邱猎进来,指了指靠里的房间,压低声音闲聊道,“她在里面呢。” “我知道。”邱猎点点头,“学姐,我能在这儿等她吗?” “当然可以啊。”李丝祺回到刚才的椅子旁,给邱猎拉出了另一张椅子,“那个匿名祝福就是罗野写的吧?搞得这么神秘。” “学姐你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 “喏,这是那张纸条,给你吧。”李丝祺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片,显然是从草稿本里随便撕了一页,又撕掉空白的一半,就送来了,“你告诉她,要是真的想匿名,下次记得用打印的。” 邱猎接过纸条,一看到纸条上歪七扭八的字就忍不住笑了出来,像这样潇洒得连大小、间距都能差这么多的字,不是罗野的又是谁的呢?以前都是别人感叹,邱猎成绩那么好,怎么写了一手烂字,现在这种感叹轮到邱猎对着罗野发出了。 她把纸片又对折了两次,收进自己的校服口袋里。 李丝祺比邱猎和罗野大一届,是现任的广播社社长。从上学期开始,罗野就一直在忙活申请加入广播社的事情,申请通过后,她跟着学姐学长东西张罗,邱猎跟她认识后,经常陪着她待在广播社里,偶尔也帮忙写点播音稿,一来二去也算半个社团成员了。 “我这儿有零食,你可以边吃边等。”李丝祺从另一个满是杂物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包松子。 邱猎抬手接过,指尖不小心划过她的手背,迅速收了回来,“谢谢学姐。” 李丝祺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漂亮,不论抱有哪种审美取向,都能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她的一双杏仁眼总是亮亮的,仿佛始终带着笑意,脸型流畅、三庭五眼,微微的兔牙反倒给她增添了几分个人特色。 进一步认识之后,邱猎发现李丝祺能力也很突出,她读播音稿的时候就像电视里的主持人一样,可惜学校的广播社没有镜头,不然她一定会更出名。 在邱猎的幻想里,等自己到了当学姐的年龄,也会变得跟李丝祺一样落落大方。 罗野结束播音,从小房间里出来伸了个懒腰,不小心打到了后一步出来的白家叶,原本想说声不好意思,但一看到邱猎在这,就把那句不好意思忘到脑后了,“邱邱,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开始播之后没多久。”邱猎剥完手里的松子,朝罗野递了过去,“喏,学姐给的松子。” 罗野拿过松子扔进嘴里,嚼了两下之后,朝邱猎比了个大拇指。 “邱邱~你什么时候来的~喏~给你吃松子~”白家叶站在罗野身后,故作夸张地模仿她们俩的对话,还装模作样地搓了搓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他把纸稿还给李丝祺,“今天收拾一下吧,我急着回去补寒假作业。” 李丝祺点点头,起身准备开始收拾,随口问道,“你昨天不是还说你男朋友帮你抄吗?” “别提了,那么多试卷,还有几本书,我俩昨晚抄了个通宵都没抄完。”白家叶摆摆手,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广播室。 罗野拿过李丝祺手里的东西,“我来收拾吧,反正我的寒假是一题不差地做完了。” “那我帮你。”邱猎重新给没吃完的松子封好口,以防受潮,放回了原来的抽屉里。 “也行。”李丝祺把手上乱七八糟的纸稿一股脑地塞给了罗野,收拾书包准备离开,走之前她还感叹道,“学霸就是好,从来不用为寒暑假作业发愁。” 随着李丝祺关上门的一声轻响,广播室里忽然陷入了安静,邱猎和罗野面面相觑了足足十秒,同时笑了起来。 “一个寒假没见,我都觉得跟你不熟了。”罗野边笑边说。 邱猎抿着嘴憋住笑,视线飘忽着挪到了别的地方,抬手挡住嘴巴小声说,“其实我也有点。” 罗野仰头笑得更大声。 夕阳的余辉彻底消失,窗外只剩一片深蓝,整座校园陷入短暂的蓝调时刻。 邱猎比罗野更快调整状态,她停下笑声,看着墙上罗野的影子,被桌上的电灯放大了好几倍,占满了半面白墙,她的影子笑得像一个刚拯救了世界的超级英雄。 邱猎抬起手,试着让自己的影子碰到她的,没想到指尖刚刚触及,罗野的拥抱就跟了过来。罗野抱着邱猎左右晃了晃,旋即松开,“好了,这样就不尴尬了。” 窗外的深蓝渐渐融入黑夜,只剩邱猎的一颗心在胸腔里打鼓。 冬去春来,酷暑又悄然逼近。日落时间越来越晚,校园广播的时间没有冬令时和夏令时之分,渐渐地,在这间播音室里不再能看到日落后的深蓝时刻,但夕阳却一天比一天更灿烂,将整个房间洒满金色。 这里也成了邱猎和罗野待在一起时间最长的地方。 罗野在这里的时候,除了在里间播音,就是在外间熟悉稿子,她常常坐没坐相,非要把脚翘到脚凳,仰在椅背上叽里咕噜地念,美其名曰利用肌肉记忆增强英语听读能力。 和她相比,邱猎就文静了许多,她偏好坐在靠墙角的那张椅子上,有时候趴在桌上做作业,有时候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读书,现在学校对课外书管控很严,没收了一批又一批,唯独在这里,不会有老师趴在后门一声不吭地视察。 高一即将结束的时候,广播社迎来一批“换血”,步入高三的学生要冲刺高考,广播社也就自然而然地交到下一届学生手里。 换届前的最后一次校园广播,社团向学校申请到了一晚上的自由活动时间,用来举办欢庆会。 这天轮到罗野播音,她特地提早了一会儿过来,没想到邱猎已经在她的专属小角落坐着了。 “你在看什么呢?有这么多书要看吗?”罗野鬼鬼祟祟地从背后接近邱猎,绕过她的肩膀抢走了她的书,她举着书,仰头念出了封面上的字,“《理想国》,柏拉图?邱邱,你现在已经到这个境界了吗?” “我随便看看,总比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有意思吧。”邱猎从她手里抽回自己的书,找到刚才读的那页夹了一张书签。 “那倒也是,最近不是很流行一些小说和杂志吗?你想不想看?我们班私底下流传了好几本。” “算啦,我对那些不是特别感兴趣。你今天怎么过来得这么早?”邱猎问。 “想早点来给你个惊喜,没想到你来得更早。”罗野撇了撇嘴。 “我们班会课结束得早,老师提早给我们放了。”邱猎解释了一句,接着身体微微前倾,歪头问罗野,“什么惊喜啊?” “当当当当!”罗野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根木条,举到了邱猎眼前。 邱猎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这不会是……通用技术课切的木头吧?你用那个什么机切的吗?” “bingo!完全正确。”罗野拉起邱猎的手,放到她的手心里,“你仔细看看。” 邱猎拿起这根长方体木条,左转转、右转转,尽管它的切面并不工整,但总算也是规规矩矩的六个面。木条的两端画了歪歪扭扭的爱心,一面写着邱猎的名字,一面写着罗野的名字,还有两面写着想你了。 “你也太有创意了吧。”邱猎说着就要把木条放到口袋里,“你放心,我肯定好好收藏。” “等等!”罗野把手伸进邱猎的口袋里,又把木条拿了出来,“还没完全完工呢,我用铅笔写的,磨几下字就没了,等我使劲再勾勒几遍,确保几百年后它作为文物挖出来的时候,很能看得清。” “好,那你好好‘勾勒’,我就在旁边给手作大师端茶倒水。” 邱猎这么说着,罗野已经挑了个正中间光线最好的位置,她一屁股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铅笔,对着落日使劲画了起来,几乎是想把字刻上去。 邱猎不算广播社的正式成员,没法名正言顺地赖掉一晚上的自习。 她掐着点回到教室,刚一进去,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大家纷纷抬头看。邱猎一头雾水,她顺着大家的视线回头看,但没看到任何人。 确认来人是邱猎,而不是哪个管纪律的老师,大家纷纷松了一口气,三三两两继续刚才的闲谈,教室里又热闹了起来。 “邱猎!你刚才吓死我们了。”刚坐回位置上,旁边的女生就拍着胸脯,埋怨似地跟邱猎搭话。 “你们在干什么亏心事呢?”邱猎用怀疑地目光扫过她们的课桌。 “嘘——没什么、没什么……”几个女生神神秘秘地挡住课桌上的本子,互相笑得一脸深意。 “想看就看呗。”章光宇忽然站起身,长手一捞,就把她们挡住的笔记本抢了过来,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像是语文考试的大作文,他潇洒地扔给了邱猎。 几个女生敢怒不敢言,邱猎也面露尴尬,拿不准该看一眼还是该还回去。 “看吧看吧。”最开始跟她搭话的女生松了口,小声强调道,“藏好点,被抓到可别供出我。” 邱猎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刚低下头开始看,就睁圆了眼睛。 第10章 第 10 章 夏淑怡原本趴在课桌上发呆,余光瞥见一向冷静得像个世外高人的邱猎露出那副表情,也好奇了起来,她装作伸懒腰似的坐直身体,突然趁邱猎不注意,把笔记本抢了过去,“什么东西能让你愣得跟只仓鼠一样啊?” “夏淑怡!那是别人的东西。”邱猎不想闹大动静,因此只是压低声音地说,她伸手想抢回来,偏偏夏淑怡举到了另一边,让她够不着。 夏淑怡仰着头,相当费劲地辨认纸上潦草的字,用早读时候毫无情感的语气念了出来,“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像他此刻的心跳……他撩起球衣下摆擦汗,腹肌在阳光下泛着水光。喻辰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黏在那片皮肤上,喉咙发紧……” “我的妈呀!”夏淑怡像被电了一样,“啪”地一下合上本子扔回了桌上,她一边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一边郑重其事地告诉邱猎,“两个男的!” “嘘——”邱猎警告似的瞪了夏淑怡一眼,幸好教室里还挺吵,没人注意她们,她把笔记本还给原来的女生。对方听了夏淑怡刚才的演绎,正低头趴在课桌上笑得喘不上气。 邱猎收回视线,发现夏淑怡喝了一口水,还在看着她们,她左思右想,最后挤出了一句,“你……歧视同性恋啊?” “咳咳……”夏淑怡一口水差点喷出来,她摆摆手,抽了两张纸擦了擦嘴,才凑到邱猎耳边,神秘兮兮地说,“我歧视男同性恋。” “哦……”邱猎一脸了然地点了点头,但其实她压根儿没搞明白。 虽然她知道“同性恋”这个概念,但“听说过”和“实际发生过”是两回事。 “听说过”是因为互联网传播信息快,但那毕竟是遥远的。大家提到“同性恋”总是用讳莫如深的态度,尤其是青春期的舆论环境,彼此心知肚明般捂着嘴偷笑,仿佛是上不了台面的事情。至于“实际发生过”,邱猎认识的第一个是白家叶,他有一个不同学校的男朋友,跟李丝祺提到的时候,她的态度也很寻常,并不当作什么新鲜事。 那罗野呢? 晚自习的上课铃响起,邱猎并不在意,仍然出了神地回忆着。她记得有好几次,白家叶提起他的男朋友,罗野都在场,但并没有表明态度,甚至都没有搭话,就好像没听见一样,或许她真的没听见。 傍晚在广播室,罗野提到最近在学生之间很流行的杂志和小说,邱猎偶然看到过几页班里同学的,就有关于两个男生谈恋爱的,就是不知道罗野自己看没看过。这个类型的小说近年很流行,这也是为什么班里会有女同学亲自“下场”创作。 如果两个男生可以谈恋爱,那照理来说,两个女生应该也…… “邱猎,发什么呆呢?好好学习。”今晚的值班老师是卢聪,她从教室后门走来,拍了拍邱猎的肩作为提醒,打断了她的思绪。 邱猎抬起头,迷茫了一瞬,随即低头翻开习题册。对于班里的好学生,老师向来不会太计较,适时表达关心就够了。 等卢聪离开,夏淑怡又凑近邱猎,说悄悄话,“你不会被我吓到了吧?这么胆小……” “没有,我只是想点事情。”邱猎的声音也很低,她抬了抬手肘,把夏淑怡赶回了自己课桌上。 夏淑怡笑嘻嘻地又凑了过来,“其实我也不是完全开玩笑的,你不觉得两个男的那样那样再那样那样,光是想想都难受吗?” “啊?哪样?”邱猎下意识问。 “就那样啊……” “那样?” “对,就那样。” 邱猎再一次不懂装懂,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夏淑怡看穿了她的想法,“咦”了一声,她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你想啊,看这些的大都是女生对吧?她们看完就会很喜欢那些男角色,那谁来喜欢女生呢?男女平等懂不懂?” “我明白了!”邱猎这回严肃地点点头,得出了结论,“你想让女生都喜欢女生。” 夏淑怡张了张嘴,愣是没说出话来,最后,她双手握住了邱猎的肩膀,一脸欣赏地望着她,一字一句道,“你是天才。” “夏淑怡!”卢聪巡完一圈,又回到了六班,把邱猎和夏淑怡逮个正着,出于“好学生肯定是被带歪的”的想法,她只点名批评了夏淑怡。 夏淑怡哑巴吃黄连,倒是也没往心里去。等到了课间,她早就把这事忘到九霄云外了。没想到邱猎居然还特意来安慰她,“你别管王老师的话,他们当老师的就是这样,我以前也被骂过。” “不是吧?你成绩这么好,哪个老师会当众批评你?”夏淑怡冷却的心又被八卦点燃。 邱猎摇摇头,“刚上初中的时候,我成绩在班里倒数,我跟当时的同桌都在科学课写语文作业,结果我被科学老师骂了个狗血淋头,我同桌就在全班的注视下,默默收起了语文作业本。” “你这老师也太没素质了。” 邱猎点了点头,“现在想想,确实很没素质。” “那当时呢?你没骂他?” “当时……”邱猎一歪脑袋,当时的她心率飙升,脸红得像是要滴血,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她摇摇头,“太久了,不记得了。” “不重要,”夏淑怡摆摆手,“刚才我们聊到哪儿来着?思路都被卢聪打断了。” “刚才说到……”邱猎放下笔回想,习惯性地把手伸到抽屉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罗野送的那只唐老鸭,忽然,她福至心灵,转头凑近夏淑怡,撑开手掌心挡在嘴边,小声说,“你想让女生都喜欢女生!” 四目相对,夏淑怡被她这么没来由地突然凑近,整个人慌了一瞬,四肢不听使唤地僵住。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邱猎微微上扬的眼尾,有着恰到好处的开扇形双眼皮,眼下的卧蚕因为此刻的笑意而鼓起,再往下是漂亮的鼻梁……难怪章光宇会死缠烂打一整个学期,还有别班的男生来打听,他们根本配不上…… “你怎么了?”邱猎放下挡在嘴边的手掌,用另一只手在夏淑怡眼前晃了晃,脸上的笑意逐渐转变为困惑。她不笑的时候,卧蚕就几乎看不见,整张脸看起来冷冷的。 夏淑怡中邪似的突然闭上眼睛,快速摇晃脑袋,试图把刚才乱七八糟的想法都赶出去。 几秒过后,她觉得快把自己晃晕了,停下来冲邱猎摆摆手,一改平时话痨的模样,若有所指地说,“不可说、不可说,邱猎同学,你以后会知道的。” 当时时值盛夏,教室里的老空调制冷效果一般,窗外的蝉鸣又让人烦躁,邱猎找到了什么东西的一点苗头,但隔着层层迷雾,她还是没抓着。 直到十一月,秋高气爽,暑热结束后,高二年级的篮球赛如期开展。 邱猎对球类运动一窍不通,对篮球比赛更是没有一点兴趣,曾经体育课教过篮球,但三步上篮愣是被她做成了动作分解,一帧一卡。拗不过夏淑怡和罗野都叫她去看比赛,她才不情不愿地把作业留到晚自习,跟着罗野去了操场。 罗野边走边哼着歌,还有点跳着走的架势。 邱猎伸手挽上她的胳臂,被拽得摇摇晃晃,只好过一会儿就小跑几步跟上,“你什么时候变成篮球爱好者了?” “没有啊,”罗野依旧笑嘻嘻的,“我不用待在教室里就心情好。” 邱猎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罗野虽然不是死读书的类型,但是能稳定在年级前十的人,怎么都不会是太松懈的,罗野预习复习有多认真,这一年来邱猎都看在眼里。 一旁的罗野丝毫没注意到邱猎的眼神,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男篮和女篮是同步进行的,那天下午的男篮正好是六班对上四班。邱猎对四班的男生有点印象——长着统一的理科男学霸脸,细瘦、戴眼镜、留胡子,浑身上下找不出一点运动细胞。 尽管如此,罗野想去给自己班级加油也很正常,邱猎这么给她找补。 比赛开始没多久,六班的男篮就已经呈压倒性的优势了。 章光宇在这场球赛里的确很瞩目,就像专业运动员和业余爱好者,不论是体力上还是技术上,都会赢一大截。他似乎也很享受场外的欢呼,每进一个球,就要朝欢呼声最大的地方看来,以至于这场比赛越打越像他的个人表演赛。 “我去看看我们班女生的比赛。”邱猎说完,见罗野没反应,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可她看得太专注,还是没反应,邱猎有点生气地喊道,“罗野!” “啊?”罗野回头看她,眼里还带着兴奋。 “我说我去我们班女生那边看看。”邱猎重复了一遍。 “好,你去吧。”罗野点点头,很快又专注看球场。 比赛场地离得很近,走几步就到了,男篮那边要挤着才能出去,女篮四周却没有太多人,多走几步就能找到空位。邱猎刚到的时候,附近响起了一阵欢呼声,她看了眼记分牌,六班领先了三分——是夏淑怡的三分球,她正开心地在球场上振臂欢呼。 这时对方喊了暂停,双方队员回场边休息,热度稍稍减退下来。 “欸?那不是夏淑怡的那谁吗?”旁边一个不认识的人跟她班上的另一个女生小声八卦。 “就是那谁啊,前段时间就分了。” “啊?开学的时候还好好的呢……” 邱猎沿着她们的视线望去,看到一个女生在场边喝水,她旁边站着一个男生,正一边用毛巾帮她擦汗,一边低头跟她讲接下来的比赛要点。 这两个人邱猎都认识,女生是和夏淑怡一个篮球队的,她们经常一起吃饭,就像她和罗野一样;男生是和章光宇一个篮球队的,对他印象仅限于路过篮球场时看到他们在训练。 邱猎挪开视线,在不远处发现了同样朝他们看去的夏淑怡。 她沉默地喝着水,像是这瓶水才浇熄了她的气焰。 夏淑怡,这就是你说的“我以后就会知道”吗? 第11章 第 11 章 邱猎返回男篮的比赛场,刚好赶上了比赛的最后两分钟。她往记分牌那边瞟了一眼,比分已经拉大到毫无悬念。在一阵惊呼声中,章光宇奔跑着投中了最后一个三分球,脚滑了一下,落地的时候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 哨声响起,这场比赛随之结束。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他故意的,章光宇站起来之后往邱猎的方向多看了几眼,邱猎懒得看他,在人群中寻找罗野。 一直到人群都散完,邱猎也没找到罗野,她只好跟着人群往食堂的方向边走边找,没想到在绿化带旁边看到了正在交谈的罗野和章光宇。 邱猎一时不知道,该上前还是躲起来。还没拿定注意,罗野就已经注意到她,喊了声“邱猎”。 邱猎闷闷地走上前,瞥了眼站在一旁的章光宇,因为他个子太高,所以邱猎瞥的这一眼有点像翻白眼。 章光宇笑嘻嘻地看了眼邱猎,对罗野说,“那我先走了。” “拜拜。”罗野和他道别。 等他走远,邱猎才问罗野,“你跟他认识吗?” “谁?你说章光宇啊?”得到邱猎的点头肯定后,她接着说,“他是我发小的初中同学。” “这么复杂啊……” “嗯……”罗野点点头,跟着邱猎往食堂走,两人一时都没话说,还是罗野忽然问道,“他在追你?” “啊?没有。”邱猎果断摇头,不屑道,“他只是看到个女生就往上凑,爱刷存在感而已。” “那……你喜欢他吗?” 邱猎倏地停下脚步,站在距离食堂大门几米远的位置,转头看身旁的罗野,有些不高兴地反问道,“你难道觉得我会喜欢他?” “没有啦,”罗野尴尬地摆摆手,走到身后把邱猎往前推,“快进食堂,队伍很长的。” 邱猎没把这次对话放心上,她还是照常跟罗野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绕着宿舍楼散步、一起在广播室里度过每周三次的播报,只是高二以来,学校的课程安排得越来越紧张,她们能待在一起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到了高二下学期,罗野甚至把校园广播的事也交给了高一的新生。 这天,校园广播结束后,两个学妹简单收拾了一下,十分礼貌地问坐在角落里的邱猎,“学姐,你还不走吗?那广播室的门留给你锁啦?” 邱猎手里按着刚读到的那页书,抬头温和地笑了笑,“你们先走吧。” 她们走后,广播室里安静下来,邱猎夹好书签,合上书,起身走到了窗户前。 橘黄色的落日斜斜地照进来,给她的轮廓描上一层暖光,邱猎低头,目光扫过桌上泛黄的纸稿、用过的橡皮擦、落了灰的笔筒,还有罗野常用的一支签字笔,桌上的一切都被落日的光辉包裹,像陈旧的老物件。 然后,上课铃响了,罗野没有来。 邱猎闷闷回到教室,编了个肚子疼的借口作为迟到的理由。课间,夏淑怡用手肘杵了杵邱猎,邱猎回头,看到门外的罗野,她正要起身,后排的章光宇却早她一步走了出去,罗野的视线也随着他挪走了。 夏淑有些心虚地看了眼邱猎,心里暗叫不妙,这个场景有点太熟悉了。 果然,几分钟后,章光宇春风得意地走了进来,炫耀似的朝邱猎举起一张纸条,在半空中晃了晃,“你想不想知道这里面是什么?” 邱猎转过身,从座位上抬起头,没什么表情地略过章光宇的脸,落在了他手上的纸条上,“是什么?” 章光宇倒是大方,直接把纸条递给了邱猎。邱猎接过纸条,低头打开,上面只写了四个字:我喜欢你,歪歪扭扭,连字的大小、间距都不一致。 “给我看这个干嘛?”邱猎冷冷地问。 “你看不出来这是谁的字吗?”章光宇故意反问了一句,“她过年在她新家过的,就在我家隔壁小区,我们还一起跨年了,她没跟你说吗?” 邱猎合上纸条,在座位上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 “同桌,你别理他……”夏淑怡也瞥到了纸条内容,她伸手想安慰地拍两下邱猎的背,没碰到又缩了回来。正纠结着,邱猎一下子站了起来,拿着纸条就要往外走。 走了几步,邱猎又停下来,回头走到章光宇的课桌旁,“啪”地一下把纸条拍回他课桌上,气冲冲地往外走。 邱猎在四楼的连廊上找到了独自散步的罗野,她冲到罗野身前,抬起双手把她拦了下来。 “邱邱?你怎么了?”罗野虽然这么问着,但眼神明显在闪躲。 周围路过的人看到她这样,自觉地快步走过,等着没人了,邱猎才放下手,用陈述的语气说道,“你刚刚给章光宇递纸条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就是那样的一个垃圾,转头就乱说话,他根本不值得你……”邱猎停顿了一下,联想到这学期以来罗野的变化,追问道,“所以他就是你开始跟我保持距离的原因?连晚上不去广播室都不告诉我?还有你上学期问我是不是喜欢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邱邱,你别那么激动,我只是觉得告诉你的话,你肯定不高兴,而且你不是说你不喜欢他吗?” “我是不喜欢他,但我喜欢……”邱猎欲言又止,她叹了口气,问,“你觉得我会阻止你喜欢别的什么人,所以才会背着我、不告诉我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罗野挪开视线,走到栏杆边,等着邱猎跟过来,才接着说,“邱猎,其实……我不是完全不知道你的心思,我们有点、有点太亲密了,连我班上的同学都觉得我们……” “我们怎么了?” “……我们是两个女生啊。” “两个女生又怎么了?”邱猎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 罗野被她的情绪带动,也拔高了音量,“两个女生怎么能谈恋爱呢?” 邱猎张了张嘴,愣是说不出话来。 “上学期我跟我发小出去吃饭,就在那次篮球赛的前面一个周末,我就是那时候认识他的。”罗野平静地说,“对不起,邱邱,我可能做了什么让你误会,真的很抱歉。” 邱猎摇摇头,伸手握住罗野放在栏杆上的手掌,“你不用道歉,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他说,你们跨年的时候还待在一起,你就是跟他一起放烟花的时候给我发‘新年快乐’吗?” 罗野无声无息地抽出了手,邱猎还保持着刚才的动作,微凉的空气从她的手掌和铁栏杆之间钻过,让她打了个冷战。 “我不想你不高兴,也不想你生气。”罗野低着头,算是默认了邱猎的话。 “你难道以为我会对你死缠烂打,要你跟我谈恋爱,或者痛哭流涕,求你不要选择别人吗?是,我是喜欢你,但我还没有自甘堕落到要跟一个男的抢你!” 罗野低着头,沉默不语。 “怎么,不说话了?我这样的表现你不满意吗?”邱猎追问。 “我不知道还应该说什么……但我现在真的喜欢他。” “你等我一下。”邱猎说完,小跑去了班级,没两分钟就跑了回来。她抬起手,手里捏着罗野送的唐老鸭挂件,原本想要扔回罗野身上,但犹豫了好几下,还是拿起罗野的手,放到了她的手心里。 “我会恨你的。” 邱猎咬着牙说完这话,转过身快步往回走,留下罗野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 五月下旬,又一年毕业季,学校在操场举办了一场毕业典礼,李丝祺作为毕业生代表上台讲话。 “尊敬的校领导、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好。今天,我们站在这里,满怀感激与不舍,告别高中这段难忘的旅程……” 她一上台,原本台下窸窸窣窣的学生都安静了下来,纷纷朝主席台投去了目光。这天,李丝祺终于不用穿臃肿的校服,而是穿了件白色短袖搭配淡绿色长裙,扎了一个高马尾,脸上画着淡妆,就跟电视台的主持人一样大方漂亮。 邱猎过去一直把她当偶像,还幻想等自己到了学姐的年纪,能变得跟她一样,可眼见着她马上就要高三,自己和李丝祺的形象可以说是毫不相关。 自从那件事之后,和罗野在路上碰到互相都当没看见,邱猎恍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高一刚入学的时候,看这所学校很陌生,看身边的同学也很陌生。 李丝祺的发言结束,台下响起一片掌声,邱猎也跟着一起鼓掌。这时候,白家叶忽然抱着一束向日葵跑上台,送给了李丝祺,台下的掌声瞬间更加沸腾,起哄的声浪一阵盖过一阵。 邱猎深吸一口气,是不是跟他们一样,做朋友才能长久?其实罗野一开始就只是说做朋友…… “下面,”话筒从李丝祺手里给到毕业典礼的主持人,“有请高二四班的罗野同学作为高二优秀学生代表,上台讲话。” 在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中,罗野穿着校服一步步走上主席台。 “同桌!”一道声音偷偷摸摸地凑近邱猎,她回过头,果然看到夏淑怡做贼似的猫着腰,溜到了她身后。 “怎么了?”邱猎低声问。 “走?”夏淑怡在她身旁蹲下,用大拇指往后比了比。 邱猎往后瞟了瞟,现在确实没有老师盯着,虽然从主席台上看,操场上有几个人走动肯定看得一清二楚,但邱猎还是点点头,从椅子上站起来,大摇大摆地跟着夏淑怡离开了操场。 操场口有个站着的老师,看她们两人这么堂而皇之,就以为她们是去厕所,连问都没问。 “你把我叫出来,就是为了买可乐啊?”邱猎站在小卖部门口,看她就拿了两瓶可乐出来,嘟囔了一句。 “别管了,走啦。”夏淑怡把其中一瓶可乐塞到邱猎手里,从背后推着她往行政楼走。 一路到了行政楼的天台上,从这里可以望到远处的操场,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话筒的声音隐隐地飘过来。但正对着的,是另一个方向,是学校的大门、门外大片的绿化和远处连绵的青山。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邱猎趴在齐脖子高的水泥墙旁,往远处眺望。 “为了防止学生跳楼,学校把教学楼的天台门都锁死了,但行政楼的还留着,我瞎逛的时候发现的。”夏淑怡走到邱猎身旁,也趴在水泥墙上往远处看,“怎么样?这里比那个无聊的毕业典礼好玩多了吧?” “嗯。”邱猎点点头,拧开瓶盖,喝了口可乐,气泡水滚过喉咙,她舒服地打了个嗝。 “你不说点什么吗?我可是把你从事故现场救走了。” “不算什么事故,”邱猎低头极轻地笑了一下,转头朝夏淑怡举起了可乐瓶,“但还是谢谢你。” 夏淑怡也举起自己的那瓶,跟她碰了一下,“那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该怎么办怎么办呀,你呢?” “我?我……”夏淑怡故意模仿她的语气,夹着嗓子说,“也该怎么怎么办呀。” 邱猎被她气笑,举起拳头从背后给她来了一下,夏淑怡故意夸张地抱着自己肩膀喊疼。 邱猎重新趴回水泥砌成的围栏上,缓缓收起了笑容,她踮起脚,尽可能地看到更多远处的景色。 今天有些起雾,只能看到远山连绵的轮廓,她不知道山峰背后藏了什么,但她很确定,她要等雾散去,翻过这片山。 第12章 第 12 章 二零二零年,上海。 笔记本、签字笔、文件夹、面巾纸、水杯……邱猎转头看了眼身后的落地窗,一片黄绿渐变的梧桐叶率先飘落,揭开了这年秋天的序幕,她最后把工位上的手机充电器也扔进筐里,抱着塑料筐从宣传部的办公区域往外走。 “邱猎,走啦?”部门同事跟她友好地打了个招呼。 “嗯,现在搬。”邱猎点点头,单鞋的鞋跟在大理石地板上敲出轻微的声响。 再往前是行政部的办公区域,有几个人朝她投来好奇的目光,邱猎回报以视线的时候,他们又冲她礼貌地笑了笑。 “邱猎,现在搬上去?”王伦义看准时机,从他独立的办公室里推门出来,满脸堆笑,对着邱猎明知故问。他是分管这两个部门的总监,三个月前邱猎刚入职的时候,还对她立了好大的威风,现在看情势不对,又马上顺风转舵。 “是啊,王总。”邱猎再次点点头,跟刚才和部门同事打招呼相比,现在的笑显得言不由衷。 王伦义整理了一下衬衫和领带,算是起势,他开玩笑似地说,“以后去楼上,还得看你多照顾我们了。” “怎么会呢,王总,陈董那儿有什么事情肯定第一时间想着您。” 这番恭维说到了王伦义的心坎上,他摸着小肚腩放声大笑,看起来很满意邱猎的觉悟,关照道,“快上去吧,别耽误了。” 邱猎笑着跟他道别,转身离开,继续往电梯间走。刚走出办公区域,她就收起表情,闭着眼睛无声地翻了个白眼。 肇邸集团的总部设置在上海市的郊区,与其说是在总部的位置开辟了一家工厂,不如说是在工厂园区里建了栋行政楼,为了搏个好彩头,还把行政楼外墙刷上了“爱马仕橙”的油漆。行政楼一共七层,模仿各类城堡的设计,建了一座两边都能旋转着往上的楼梯,反倒把电梯安装在了隐蔽的侧面。 一周前,人事部林经理找她谈话,说董事长有意把她调去秘书部,让她考虑一下。但邱猎的直属领导花姐告诉她,只要还想在这里干下去,就不能拒绝董事长的安排。 “那林经理还让我考虑什么?”邱猎直白地问花姐。 花姐无奈地笑笑,“他就是走个流程,显得自己有能耐,不然整天闲着没事干。” “可是我没干过秘书,我不知道能不能胜任。”邱猎有些打鼓。 “你是中文系的,目前打算让你负责会议安排和行程对接,专业也算对口,而且秘书部的发展肯定比宣传部好。”花姐帮她分析了一通,话锋一转,压低声音说,“半个月前,老板还从市场部调了个女生去,那个女生原来还是干空姐的呢。” “哈?”邱猎转了转眼珠子,觉得这家公司包容性真强。 “是啊,我看这半个月她端茶倒水的,也在秘书部待得挺好的。” 看起来是升职加薪的好事,是踩了狗屎运,但邱猎从来不相信好运气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能接受安排,只是因为初来乍到上海,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包吃包住的工作,暂时想保住饭碗而已。 至于之后的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宣传部在六楼,董事长办公区在七楼,邱猎没按电梯,爬了层楼梯就到了。 她找到秘书部的办公室,把怀里一箩筐的办公用品放到新工位上,没来得及整理,就先拿着笔记本和笔前往隔壁的会议室。 这间会议室是董事长专用的,他年近六十,身体倒是好得很,最大的爱好就是开会和吹牛,大多数时候,这两件事情是同时进行的。 会议室陈列对称,一面大显示屏正对着大门,显示屏前是一张长方形的红木长桌,能坐下十几个人,董事长的位置就在大门前,以红木桌为中轴线,墙边还设置了两排座位,配备了同样红木材质的长桌,只是稍窄。 距离开会还有七分钟,邱猎走进会议室,发现参会的部门领导都已经落座了,董事长的位置还空着,他右手边的位置也空着,但左手边位置上坐了个戴红色镜框的中年短发女人。 他们齐刷刷地朝邱猎看来。 “你好,麻烦让一下。” 有人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胳膊,邱猎往旁边让出路,一个年轻的女人绕过她,坐到了右手边的空位置上。邱猎没看清她的模样,只知道她个子挺高,留着一头黑色的长发,算不上瘦,但肯定不能说胖。 “邱邱,来这!”花姐从右边的后排位置朝她招手。 邱猎走到花姐身旁坐下,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刚才那个年轻女人的后背,但正对着那个中年短发女人,她看到中年女人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年轻女人,但后者低着头,浑然不觉。 “好奇怪的氛围。”邱猎用手捂着嘴,悄悄跟花姐说话。 花姐一边在笔记本电脑上敲敲打打,一边以过来人的经验对邱猎说,“习惯了就好,这里每天都差不多。” “她就是比我早来半个月的那位吗?”邱猎偷偷指了指年轻女人的背影。 “对,叫何馨萌。”花姐看了眼何馨萌对面的中年女人,介绍道,“那个是上周来的,集团地产公司的总经理钱奕,你喊她钱总就行,她最近都跟着老板,不知道老板什么用意。” 邱猎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她的笔记本,上面都是她潦草的笔记,她翻到了新的一页,准备记会议重点。 七分钟后,传说中的董事长陈建涛准时落座,他啤酒肚很大——相比之下王伦义的身材都算健美,他还头发稀疏,但居然没有谢顶,脸上的皱纹跟六十岁的年纪相符合,不显年轻也不显老。 “陈董,你今天这件衬衫显得你才四十岁。”分管销售部的副总裁率先开口。 “真的啊?你就知道拍马屁。”话虽这么说,陈建涛显然被这个马屁拍得开心了,脸上喜气洋洋的。他坐下后,先看了看左边,中年女人立马拿过他的保温杯,给他的茶杯加了水,随后他又看了看右边,没说话。 “也不是因为衣服呐,陈董一直挺年轻的。”何馨萌附和了一句。 桌上的人乐呵呵地笑成一团。 会议的内容又长又无聊,无非是要对市场有信心、要研发出更年轻的产品云云,邱猎捂着嘴巴打了好几个呵欠,身旁的花姐则一直在电脑上干别的工作。 会后,开会的人离开,但花姐、邱猎、何馨萌、钱奕直接留在了会议室办公,下一场会议大约半小时后开始。花姐让邱猎写个会议纪要的草稿,邱猎糊弄着写了一份,居然被夸写得还不错。 被夸代表着以后这个活就归我了……邱猎暗暗叫苦,脸上还是扯出了一个微笑。 “邱猎,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钱奕忽然发问,她声音尖细,虽然只是闲聊,并不严肃,但自有一种不容置喙的气场。 邱猎如实回答。 “是个挺好的大学,我记得是个211,你高考分数应该挺高的吧,有多少分?” “不好意思,钱总,我不太记得了。” “别叫我钱总!”钱奕爽快地摆了摆手,“叫我奕姐就行,我看过你写的文章,文笔很不错,我就欣赏有才华的人,那我就跟花花一样叫你邱邱。” “好的,奕姐。”邱猎保持谦逊的微笑,实际在桌底下疯狂拽花姐的袖子求救。 钱奕主导的谈话节奏很紧,何馨萌一直低着头,没能参与进来,她找到空隙,转头问邱猎,“邱邱,那你怎么跑这么远来上海?” “上海离家近一点。”邱猎搬出了万能理由。 “原来你是这里的人啊?我去把陈总的茶水换一下。”何馨萌站起身,端着凉了的白瓷茶杯出去了。 “邱邱,晚上陈董有个饭局,你跟着馨萌一起去吧,去学一学。”还没等何馨萌走出会议室,钱奕就发了话,闻言,她停下来回头望了眼邱猎。 邱猎回头看向花姐,花姐冲她点了点头,邱猎无奈答应下来。 徐汇区某办公楼内。 现代化设计风格的办公室内光线充足,会客区的沙发上端坐着两个人,男人穿着成套的品牌西装,眉宇间透露出疲惫,相比之下,坐在他对面的女人翘着二郎腿,一条手臂随意地搭在沙发上,很是悠闲。女人没系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若隐若现地露出锁骨和锁骨间价值不菲的项链。 茶几上放着托盘,装着全套茶具,用的茶叶在市场上每公斤要卖六位数,但女人面前的那杯自始至终都没动过,已经完全凉了,她反而怡然自得地喝着一杯连锁品牌的咖啡。 “我哥反正就这个意思,能干干,不能干就散。”蒋屹舟站起身,准备结束这场漫长的磋商。 “屹舟,别急着走,我们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就当给我个面子。问题已经在解决了,只是需要时间,今晚我们约了肇邸的董事长还有几个官员吃饭,到时候……” “怎么解决是你们的事。”蒋屹舟拿起她的咖啡,走到男人身边,面露同情地搭在他的肩膀上,“老唐啊,我也跟你交个底,我哥的期望是三天,我最多给你争取到一星期。” 老唐点点头,面带感谢,正要说话,他的手机响了一下。 他低头点开手机,发现是肇邸那边往项目群里拉了个人,说是之后配合跟进,对接的事自会有秘书负责,他不需要管这种细枝末节,于是看了眼就准备收起手机。 “等等。”蒋屹舟拦住他的动作,轻轻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手机,“这就是你们跟肇邸集团的项目群?” “对啊。”老唐站起身,大方地把手机举到蒋屹舟跟前,一副“你看我没有骗你吧”的表情。 蒋屹舟眯了眯眼睛,她重新坐回沙发上,抬着头说,“我着急忙慌地从澳门飞过来,晚饭还没着落,不如加我一双筷子?” 第13章 第 13 章 老唐对蒋屹舟的了解并不多,只知道她家里的AURVISTA集团产业遍布全球,连旁系亲戚都在商海浮沉,唯独她供职经济财政司,具体哪个局无从得知,但在哪都没差,总之每个月领着那么一点可怜的薪俸。 大概八年前,她开始帮她哥哥处理一些集团的事情,但从来不公开露面,只出现在一些私人场合,老唐猜测可能跟她后来的供职有关,官商勾结,自古以来都是舆论最忌讳的。 老唐五年前上任现在的职务,那时候的蒋屹舟才二十三岁,却已经拿下常春藤学校的两个硕士学位。有一次,她跟着她哥哥来拜访老唐的公司,闲余看到老唐在看股市,在他身后随手指了一支绿得很难看的股票,“买这个。” “小舟,不要瞎闹。”她哥哥出言阻止,朝老唐谦和地一笑,“唐总,不好意思,小舟刚回国,对A股比较好奇,不要介意。” 二十三岁的蒋屹舟身上穿着宽松的暗绿格纹羊绒大衣,脚上穿着亮面的黑色皮鞋,一边的黑发挽到耳后,除了指屏幕的那一下,两只手一直放在口袋里。 她那时表情淡漠,但周遭多少还带着些少女的稚气。如今虽然整个人生动了很多,却越来越没有人情味,似笑非笑盯着人看的时候,还总让人胆寒。 “不会、不会。”老唐为了拉近关系,当即往这支股票里投了十万块钱,就当是陪资方的妹妹闹着玩。 这件事并没有讨好到蒋屹舟的哥哥,毕竟对他来说,十万块扔进股市,比去便利店买瓶水还轻松。但老唐不同,他对这十万块还是有点肉疼,可半个月后,这只股票居然逆势暴涨,老唐午夜梦回都在后悔,当时怎么没多买一点。 话说回来,蒋屹舟主动要求参加饭局,确实让老唐很意外,但既然她肯来,那她代表的就是AURVISTA,是贵客,他们没有拒绝的资本。 入夜,包厢内觥筹交错。 “没想到蒋小姐也会来,真是幸会、幸会。” “屹舟啊,好久没看到你哥哥了,替我跟他问个好。” “以前只听说过,今天终于见到本人了。” …… “正巧今天在上海,听老唐说能蹭饭,我就来了。”蒋屹舟跟在场的政商名流打过招呼之后,安静地落了座,并不参与他们的社交,她偶尔夹一筷子转到面前的菜肴,目光时不时地在包厢内逡巡。 “屹舟,没有合你口味的酒吗?你要哪一款,我让酒店上。”老唐关切道。 蒋屹舟抬起一只手,微张开手掌,示意不用麻烦,“我吃得差不多了,不耽误你们聊正事,先走了。” 她站起身,拿上外套就往外走,有人注意到,好奇地看了几眼,但没发问。 等包厢门关上,老唐体贴跟桌上的人解释道,“屹舟还有事要处理,只是代表AURVISTA集团露个面,表明会对处理这次危机事件全力支持。” 大家连连点头,十分振奋。 蒋屹舟握着门把手,留了一道缝,在门口多站了一会,听完老唐的慷慨陈词之后,才在一片举杯相庆的和谐氛围中无声离场。 她对老唐的同情是装的,老唐对她的感谢也是装的,老唐这人,就是擅长顺杆往上爬,给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不过商人嘛,都差不多。 蒋屹舟的小心思落了空,自觉无趣,深吸一口气,沿着走廊往酒店外走。 酒店的上菜中转台旁,服务员有条不紊地忙碌着,邱猎百无聊赖地坐在休息椅上划手机。休息椅是柔软的长凳,但少了靠背,坐久了总是不太舒服。 一下午的心情就像坐过山车。一开始,花姐告诉她,何馨萌是陈建涛的商务秘书,一般酒局都由她陪同,更何况用餐数人早就定好,这次不需要邱猎上桌。 “邱邱,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跟酒店说了,给你加一个座位!”后来奕姐神采飞扬地告诉了邱猎这个消息。 下班后,邱猎不情不愿地坐上商务车,跟何馨萌一起前往酒店,中途又被告知宾客多了一位,她跟何馨萌只能去一个人。 “邱邱,这段时间都是我陪老董参加饭局的,你也知道,我酒量比较好,所以晚上就让我去吧。”何馨萌朝邱猎露出为难的神情,亲昵地拉起了她的手。 邱猎求之不得,当下就边点头如捣蒜边抽出了手。 除了迎宾的时候帮了点小忙,邱猎就一直在酒店里晃悠,后来逛累了,就坐到休息椅上,玩起了手机,这一玩就是一晚上。 咕—— 邱猎的肚子发出了抗议。 她从休息椅上站起来,眼神追随着端过去的菜品,直到它们统统被送进包厢。邱猎轻叹一口气,上前走到传菜口,趴在中转台上,对着一个看起来是领班的服务员说,“姐姐,你让厨房给我做个炒饭吧,我好饿啊,账就记老板那个包厢。” “可以啊,你怎么不早说,我看你也忙活一晚上了,你有什么忌口吗?” “我不吃辣不吃蒜,炒饭里……应该也没有姜吧?” “行,我马上跟厨房说。”服务员在便签纸上简单记了几笔,拿起了服务对讲机。 “谢谢姐姐。”邱猎上了一天班,难得露出一个由心的笑容。 蒋屹舟转身往中转台的另一个方向走之前,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她往后退了一步,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邱猎的侧脸,蒋屹舟皱着眉又打量了几眼,眼底闪过一丝不相信,等到确认趴在中转台上的人真的是邱猎,才放松下来。她眼睛一转,躲开邱猎悄悄往另一个方向走。 十五分钟后,一盘冒着热气的海鲜炒饭端到了邱猎面前。 邱猎依旧坐在那把休息椅上,厨师站在她面前,端着一盘炒饭。之所以称作厨师,是因为从裤子和鞋子来看,跟刚才那位领班的装束不同,领班穿着灰色的职业装,踩着高跟鞋,而这位“厨师”穿着偏休闲和黑裤子和平底鞋。 邱猎的视线缓缓上移,看到一件熨烫得体的白衬衫,臂弯上挂着一件折叠好的外套,接着是修长的脖颈,最后出现一张戴着白色口罩的脸,脸上有一双微微上扬的狐狸似的眼睛,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狡黠。 有点眼熟?邱猎心生疑惑。 “您好,您的炒饭,去旁边的休息室吃吧,那儿有桌子。”蒋屹舟说完,不等邱猎搭话,端着盘子走在了前面。 邱猎急忙起身跟上,望着她的背影,熟悉感更加强烈了。 ……哪家的厨师会戴口罩但是散着长头发? 员工休息室距离不远,走十几步就到了。蒋屹舟把炒饭放在邱猎坐的位置前,撕开一次性餐具的包装,递给了邱猎,还从挂在臂弯的外套口袋里拿出一盒果汁,同样递了过去。 “谢、谢谢啊。”邱猎饿得前胸贴后背,实在无暇思考,她用勺子往嘴里送了几大口炒饭,又一口气喝掉了小半瓶果汁,才渐渐回过味来,放缓了吃饭的速度。 好像哪里不对劲……她忽然抬起头,发现这位“厨师”正眼带笑意地盯着自己,不知道究竟看了多久,邱猎回看过去,对方也丝毫不收敛,甚至笑意更甚。 “你好,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邱猎想咽一口口水,又怕在这个小房间里喉咙滚动的声音太大,于是低头喝了口果汁,咕咚一声咽了下去。见对面没答复,她又解释道,“你不要误会,我不是用这句话搭讪,只是觉得你有点眼熟。” “你好?”蒋屹舟重复了一遍邱猎的问候语,笑着把外套挂到另一张椅子的椅背上,抬手摘下了口罩,“怎么样,我的手艺跟酒店大厨比起来,哪个更合你的胃口?” “蒋屹舟?”邱猎放下勺子,情绪明显高涨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难得啊,你还记得我的名字。”蒋屹舟不失幽默地调侃道。 “又不是十几二十年没见,两三年而已,我还不至于青年痴呆到这个程度,所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家道中落,就出来找份工作谋生咯。”她拉开椅子,在邱猎对面坐下,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乖巧地看着邱猎。 “那这份炒饭是你做的?”邱猎拿起勺子又捞了一口,“我就说呢,放了这么多扇贝和虾仁,还有鲍鱼,大方得不像资本主义。” “好吃吗?你住哪?我明天再做一份给你送过去。” 邱猎摇摇头,“不用了,我现在忙得都不知道明天的饭点我人会在哪里。” “你呢?你怎么会在这?” 邱猎又摇摇头,“一言难尽,我们打工仔就是风雨飘摇的。” “是啊,上班就得看人眼色,烦得很。”蒋屹舟十分配合地点着头。 “你少来!”邱猎噘着嘴朝她瞥了一眼,“别以为我没揭穿你,就是信了你的鬼话!大小姐,你蒋屹舟要是能去当厨师,母猪都能上树了。” 闻言,蒋屹舟笑得更开心了,她把餐盘往邱猎的方向又推了一点,“快吃饭吧,再聊下去就凉了。” 邱猎的眼神在蒋屹舟脸上流连了几秒,她有数不清的话题想聊,一时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算起来跟蒋屹舟认识了好几年,真正相处的时间却没多少。她独自生活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意外碰到一个“熟人”,难免觉得亲切。 毕竟填饱肚子是头等大事,在蒋屹舟的盈盈笑意里,邱猎终于垂下眼专心地吃起了饭。 如果有机会的话,来日方长。 如果实在碰不上,也只能说是差一点缘分。 和朋友的聚散离合,邱猎自认为已经相当擅长此道。 十几分钟后,一盘炒饭就见了底,邱猎端起果汁,吸完最后一口,她往后仰在椅背上,舒服地打了个饱嗝。 蒋屹舟换了个姿势,她支起一边手臂,轻轻撑着下巴,安静地等待邱猎结束用餐。倒在椅背的邱猎则在饱嗝之后回过味来,她把视线从天花板往下滑,在桌子上方和蒋屹舟的目光相触—— “几点下班?我送你回去。” “什么时候走?” 第14章 第 14 章 “这周日吧,下周我得上班。你既然还记得我的名字,应该也记得我的工作吧。”蒋屹舟也往后一仰,只是一只手臂仍然搭在桌上,显得有些玩味,她小幅度地抬了抬搭在桌上的那只手,示意该邱猎说了。 蒋屹舟的举手投足间,飘来淡淡的香味,刚刚被刚出锅的炒饭盖住,现在饭吃完了,那股香味就悄悄地钻进了邱猎鼻腔里,是比木质香更清淡的气味,像雨后的森林,又像青草草尖上的露珠。蒋屹舟是个吃穿用度都很有品味的人,但她本人又并不端着,仿佛总是懒懒散散,没个正形。 邱猎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蒋屹舟很有魅力。 “不用等我下班,我老板在包厢里吃饭,估计等他们结束了一起回去吧。” “你老板在里面,你为什么在外面?”蒋屹舟问。 邱猎叹了口气,“说来话长,概括起来就是……想在里面的去了里面,不想在里面的人留在了外面,正好。”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是个哲学家,东方的小苏格拉底!”蒋屹舟笑着站起身,在邱猎炸毛之前端起了空盘子,这样邱猎就会因为怕摔碎盘子而不敢锤她一拳,“那我可就先走啦?” “你赶紧走吧。”邱猎也站起身,跟蒋屹舟一前一后离开休息室,她活动筋骨似的转了转手腕,确实没敢锤蒋屹舟。 分开后,邱猎悄悄去包厢看了一眼,刚拉开一个门缝,一股烟酒味就直冲天灵盖,她皱着脸回到了原来的休息椅上。 等冷静下来才发现,到最后也没问出来蒋屹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她问的是“什么时候下班”,她知道自己是在上班?装模作样的蒋屹舟居然最后还把餐盘给端走了…… 邱猎忿忿地划开手机,电量还剩了一半,她从好友列表里找到蒋屹舟,这个手机是去年年中换的,她们俩在这个手机里连一句聊天记录也没有,完全空白。 酒局一直持续到了晚上九点多,邱猎实在想不通,什么样的饭能吃将近四小时。 一群人鱼贯而出,何馨萌走在后头,下午还清清爽爽的一个人,此刻不仅头发油了,还面泛油光。她一走近,浓重的酒味就扑面而来,何馨萌一只手插着腰,微微驼背,朝邱猎递出一张卡,“邱邱,这是秘书部的结算卡,你去帮我结账吧,我实在头晕。” “这家酒店不是陈董的吗?自己家吃饭还要付钱?”邱猎的脑海里浮现出各种职场剧里被陷害的剧情,一时没敢接那张卡。 何馨萌直接把卡塞进了邱猎手里,她疲惫地垂着眼,突然捂住了嘴巴,像是马上就要吐出来,吓得邱猎连忙往后退了半步。 “行,我去吧。”邱猎看她三魂没了七窍的模样,心生同情,接过卡往收银台走去。 “你好,陈董那个包厢结账,用这张卡。” 收银员接过卡,在电脑上操作一番,随后把pos机递了过来。邱猎往屏幕上瞟了一眼,一顿饭吃了将近两万块钱,她不动声色地睁大了眼睛,随后潇洒地输了密码。 “您好,这是您的小票。”收银员递过来一卷小票。 邱猎攥着其中一头,把小票展开,却像没边似的怎么也到不了底,她尴尬地又把小票卷了回去,“能开发票吗?” “可以的,我们现在都是电子发票。”收银员指了指一旁的一个牌子。 “行,我拍一下回去开也可以是吗?” “是的。”收银员微笑着点了点头,在邱猎转身的时候微微鞠躬,说了句“欢迎下次光临”。 邱猎这一结账,就跟包厢吃饭的大部队走散了。等她拿着小票回到一楼大堂,门口的车都已经走了好几辆了,哪还有董事长和何馨萌的影子? 邱猎翻了个白眼,往酒店大堂的休息区走去,准备用手机叫辆网约车,坐着等总比站着等轻松。她输完地址,手指却迟迟按不下“立即呼叫”这个按钮——从这里回去最便宜的车型都得156块钱。 正纠结着,忽然眼前一亮。 此刻休息区里最惹眼的人,不正是蒋屹舟吗? 蒋屹舟也看到了邱猎,但她只是似有若无地递来一个眼神,没有其他表现。她面前还坐着一个男人,正在接电话,他挂了电话又跟蒋屹舟说了两句,才起身往门外走。 直到看到他的侧脸,邱猎才认出来,这人是人事部的林经理,当时就是他面试的自己。 林经理坐上了最后一辆商务车,邱猎认识的车不多,光从看外形,好像就是她来的时候坐的那辆。 邱猎盘算了一下,从自己站着的位置大喊大叫地跑过去,赶上车的概率很低,但要是说在酒店里丢脸的概率,那可以说是百分之百。尤其蒋屹舟就在旁边,万一没赶上,像个傻子似的站在门口,还不知道会被她笑到什么时候。 “嘿!”蒋屹舟单手插兜走来,另一只手在邱猎眼前打了个响指,歪着头问,“小苏格拉底,发什么呆呢?” 邱猎回过神,正色道,“别这么叫我!” 蒋屹舟不说同意也不说反对,她从口袋里拿出车钥匙,举到邱猎眼前晃了晃,“走啊,我送你回家。” 邱猎没有立马跟上,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怎么还在发呆?”蒋屹舟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我可是轻易不当司机的。” 邱猎权衡片刻,暂时把不太好的揣测放到一边,快步跟上了蒋屹舟。 夜幕低垂,一辆保时捷在城市的霓虹间低调穿行。 蒋屹舟单手握着方向盘,把车开得很稳。她降下一半车窗,早秋的凉意随之涌入,夜里的风贴着脖颈掠过,有些冷,但也带走了因为待过酒店而沾上的香薰气味,这种清爽的感觉让蒋屹舟的心情也平静下来。 上一次和邱猎见面,对方还是个在中部城市念书的大学生,蒋屹舟从没想过,会在上海再次遇到邱猎,她一度以为,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只能走到那里了。 转念一想,其实现在的情况也没有改变多少,她只是路过上海,要不了几天就得启程离开,如果牵扯太多,对两个人都是消耗。 一旁的邱猎坐在副驾驶上,也把车窗摇下一半,借着微凉的晚风醒醒精神。 她不需要开车,因此有闲暇欣赏飞驰而过的风景,今早在落地窗外看到了今年第一片掉落的梧桐叶,现在倒是见到了更多,大大的叶片渐变着发黄,边沿也卷曲起来,被风吹落到人行道上,邱猎甚至能想象行人经过时踩出的脆响。 这是她来上海的第一个秋天。 大学毕业后,邱猎在大学所在的城市找了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工作不累,工资也不高,看起来似乎也没有上升空间。一年之后,她辞了工作,想到以前罗野最憧憬的城市就是上海,把心一横,跨了一千多公里搬来这里。 随后就是漫长的投简历和面试。 相比之下,她的求职过程算顺利的,面试了几家就找到了工作,只是肇邸集团位置太偏,她至今还没怎么来过上海的市中心,此刻车窗外的车水马龙在邱猎眼里还挺新鲜。 蒋屹舟抽空瞥了她一眼,打趣道,“我发现你真的很喜欢发呆。” “还好啦,上了一天班,又等到这么晚,有点累了而已。”头发被吹得凌乱,邱猎把车窗稍稍摇高了一点,转头对着蒋屹舟说,“你居然还有上海牌照的车。” “朋友的车,借我开几天。你知道的,我也是勤勤恳恳的上班族,口袋里可拿不出这么多钱买这辆车。” “勤、勤、恳、恳,”邱猎一字一顿地重复了这四个字,接着问道,“那请问勤勤恳恳的小蒋,为什么会在工作日出现在上海呢?” “因为我们的假期多啊,我也只是休了小小一部分的年假而已,其余时间都在勤、勤、恳、恳地工作。” 邱猎瞪了她一眼,“真是跟你没话说!” 蒋屹舟噙着笑意,故意打方向盘开了个急转弯,邱猎猝不及防被安全带勒了一下,又马上弹回座椅上,她咬着牙喊了一声“蒋屹舟”,引得始作俑者笑得更开心了。 城市的霓虹渐渐隐去,车子开上了郊区的路,整齐划一的路灯代替了五颜六色的灯光。 蒋屹舟在肇邸集团门前停下,看着邱猎打开车门跳了下去,她解开安全带,把邱猎的包递了过去,“你的包,别忘了。” 邱猎钻进副驾驶拿包,蒋屹舟却不松手,邱猎使劲,她也跟着使劲。 就在邱猎快要发火的时候,蒋屹舟突然拽着包把她拉了过来,她只好用手撑在座椅才能维持稳定。两人离得太近,邱猎一抬头,额头就堪堪擦过了蒋屹舟的下巴。 “咳咳……”蒋屹舟松开包,往后避了避,不太自然地说,“我没有做小动作,只是想在大堂等你下班。今晚没人等你,估计是你哪个同事搞的鬼。” “我知道,又没说你什么,谢谢司机小蒋了。”邱猎拿走自己的包,起身关上了车门。 隔着车窗,蒋屹舟看到邱猎边走边把包背到了身上,然后她的身影渐渐远去,在拐角处消失不见。 左手手腕传来一阵震动,蒋屹舟低下头,发现手表在提醒她心动过速。 她踩下油门,以跟刚才完全不同的驾驶风格,呼啸着划破了黑夜。 邱猎,后天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第 14 章 第15章 第 15 章 公司提供的宿舍就在园区里,邱猎住在顶层五楼的单人间,这还是她确认调职之后特别申请的,原来的宿舍是四人间。这栋楼颇有年龄,夜里偶尔会有工厂的大卡车运货,每当这时候,整栋楼都会被震得微微摇晃。 等她气喘吁吁地爬上五楼,蒋屹舟的车早就没影了,但她还是站在走廊上,往远处的大门口望了会。 周遭一片黑暗,只有另一栋宿舍楼的窗户里还透着光,邱猎大口呼吸着冷空气。 她不确定还会在这里落脚多久,更不知道如果离开,该往哪里启程,时间专横地推着她往前走,从来没问过她的意见。 睡了并不安稳的一觉,邱猎在闹钟声里醒来,准时来到会议室。 花姐正在收拾自己的东西,钱奕正在收拾这间会议室,就连宿醉的何馨萌都比她来得早,张罗着洗茶杯、装茶叶。 “早,奕姐,早,花姐。”邱猎依次打过招呼,停顿了一下,才转向何馨萌,“早,馨萌。” “邱邱你来了!”钱奕年过四十,精力旺盛得倒像二十出头的青年人,不严肃的时候连讲话也带点撒娇的嗲劲,她热情地凑近邱猎,八卦道,“昨晚门口停了辆豪车,那个引擎声你有没有听到?” “奕姐一大早就在说了,我住的宿舍远,奕姐和馨萌没住宿舍,就只能来问你了。”花姐解释道。 邱猎垂下眼皮,有了猜测,但嘴上还是说,“我没注意诶,是几点?” “大概十点多吧。”钱奕回答。 邱猎原本想摇头,继续说不知道,但她刚放下包,余光瞥到何馨萌洗完茶杯走进来,从角落的茶水台里拿出了一罐茶叶,就有了更有意思的想法,“那时候我还没回来呢。对了,馨萌,秘书部的结算卡,昨天帮你结完账你们都走了,没来得及还你。” 何馨萌刚用镊子夹起一簇茶叶,闻言倏地松了手,这簇茶叶得到放生,沙哑着融进茶叶海里,她转向邱猎的时候,银行卡和小票都已经递到了她跟前。 “服务员说发票可以开电子版的,需要我一起帮忙吗?”邱猎补充道。 “我去开吧。”何馨萌接过两样东西,若无其事地瞥了眼会议室里的另外两道目光,“邱邱,昨晚我真是喝晕了,才跟着陈董的车先走的。” “我想也是,总不至于把我支开,又故意撇下我吧。”邱猎语气轻松,脸上却不见笑意,她直白地盯着何馨萌,后者匆匆挪开视线,忙乱地泡起茶来。 花姐收拾的动作如常,两边耳朵倒是竖起来听,毕竟在职场上摸爬滚打了十来年,要是连这点弦外之音都听不出来,那岂不是白干了。 【昨晚打车回来的?开个发票我给你提报销。】花姐给邱猎发了条信息。 【不用,碰到一个朋友,送我回来的。】邱猎快速回复。 【她也就这么点本事,防着点就行,不用担心。】 邱猎看了眼短信界面,不再回复,她回到花姐旁边的位置,看到对方把文件材料整整齐齐地叠在合上的笔记本电脑上,关心道,“花姐,你要搬位置啊?” “你上来了,我当然就可以下去了,宣传部还等着我去管呢。”花姐抱起自己的东西,跟钱奕打了个招呼,对邱猎叮嘱道,“奕姐最近都在,你跟着她干就行,有问题也可以随时找我。” 邱猎一下子垮了脸,像是有倒不完的苦水,眼巴巴地盯着花姐。花姐鼓励般拍了一下邱猎的肩膀,往楼梯走去,可在邱猎看来,这个鼓励分明说的是“你自求多福”。 “你放心吧,就算你搬回去,陈董也能一天把你叫上来八百趟。”钱奕对着花姐的背影摆摆手,突然话锋一转,转头上下打量了一番何馨萌,“馨萌,你原来是空姐,是哪个航空公司的?” “啊?是……”何馨萌报了一个国内数一数二的航空公司的名字。 “你离职之前工资一年有多少?”钱奕是人力资源专业出身,问起一些略带**性的问题毫不避讳。 何馨萌面露难色地笑了笑,邱猎才注意到她的脸有点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晚那顿酒,“我那时候是乘务长,大概一年二十几万吧。” “那比这里的工资高多了,你怎么想的,找这份工作?” “唔……总之,这两年效益不太好了。” “我看过你简历,你是正儿八经985大学金融学专业的,毕业后怎么又会去当空姐呢?”钱奕持续追问。 “哎呀,钱奕姐,以前的事就别提了,反正就是机缘巧合。”何馨萌含糊搪塞道。 邱猎坐在后排,沉默不语。 她暗中仔细观察此刻会议室里的另外两个人——何馨萌长得漂亮,身材匀称,但小腹有明显的赘肉,脸上也有些浮肿,她每天换着不重样的奢侈品牌包,谈吐间有意无意地透露自己优良的经济实力;钱奕的打扮相对而言朴素很多,但足够干练,人到中年,整个人精神矍铄,透露着一股被权力滋养的自信气质。 她们两人不对付,但陈建涛大概为何馨萌撑腰,不然以钱奕的地位,赶走一个新员工轻而易举。 邱猎的上一份工作人际关系简单,但既然踏入社会,就不会有单纯美好的乌托邦,只是她对办公室政治没有兴趣,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宁愿在宣传部当个透明人。 事到如今,她的时间被各种毫无营养的会议填满,上班要不停地应付这个会议室里的妖魔鬼怪,下班后还要对会议报告进行“屎上雕花”的工作。 邱猎打开聊天软件,和蒋屹舟的对话页仍旧空白,自从昨晚两人相遇再分开,谁都没主动发过信息。 她略烦躁地在草稿纸上划了一道。 一支白板笔被握着往右下方划,发出咯吱作响的摩擦声,紧接着它急遽改变方向,往右上方延伸。 白板上密密麻麻的文字间画了一道大钩,心宽体胖的陈建涛满意地收了笔,发出爽朗的笑声,会议桌上响起捧场的掌声。 陈建涛率先离开,参会的管理层也跟着三三两两地散场,几分钟后,会议室里又只剩下了她们三人。不论钱奕和何馨萌在盘算什么,邱猎都只有一个想法:【终于熬到周五下午了】。 何馨萌兢兢业业地去茶水间洗杯子,邱猎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坐下来一边整理会议纪要一边磨时间等下班。 “邱邱,”钱奕绕过会议桌,走到后排,隔着桌子俯视邱猎,“你真的没有男朋友吗?” 邱猎抬起头,对上钱奕压迫性的眼睛,不明所以。她的最后一轮面试钱奕也在场,当时她提出的要求就是三年内不许谈恋爱,更遑论结婚,邱猎当场就给出了确定的答案,以为钱奕没全信,现在又点了点头。 “那我问你,你有没有……”钱奕刚起了个头,洗茶杯的何馨萌回来,邱猎的手机也响了一下。 见钱奕止住话头,邱猎大概猜到了七八分,她拿起手机指了指,“奕姐,我回个信息。” “你回吧,我要先走了,”钱奕拎起自己的包,看了眼何馨萌,转身往门外走去,“你们慢慢等下班吧。” 邱猎点开手机,蒋屹舟的头像闪烁着:【我有个u盘找不到了,能帮我看看有没有在你包里吗?】 邱猎从抽屉里拿出包,是一只款式简约时尚的豆沙绿色斜挎方包,她原本总提着十九块九买的帆布包上下班,又能装又轻便,但自从调职到秘书部,花姐提醒说,最好还是稍微职业化一点,衣服是,鞋子是,包也是。邱猎这才换了这个小几百买的包,之前买的时候还肉疼了好一阵。 她低头在包里翻找,居然真的找到一只四四方方的小u盘,邱猎想到两天前蒋屹舟送自己回来,当时光线很暗,这只u盘又是深灰色的,或许就是当时不小心掉进自己包里的。 【是这个吗?】邱猎附上了一张照片。 【就是它,能帮我送过来吗?我急用,但现在人走不开。】蒋屹舟把这句话拆开,连着发了四条消息,间隔连一秒都不到,看起来确实是急得不能再急了。 【你在哪?】邱猎问。 蒋屹舟发来一个定位,是淮海中路的一家公司,跟邱猎所在的位置足足有五十公里。 邱猎抬头望了眼渐渐暗下去的天色,为美好的周五夜晚心痛了一番,【我六点下班,还有半小时,过去也得一个多小时,来得及吗?】 【来不及也得来得及。】 【我等你。】 【打车来,我给你报销。】 蒋屹舟又连着发了三条,邱猎回复了一个“好的”的表情包,此后就没有蒋屹舟的回复了。 周五下班点正是晚高峰中的晚高峰,邱猎搜索了一下路况,又看了几种不同的交通方式,还是觉得早点出发比较稳妥。她抬起头,正要斟酌怎么跟何馨萌说,才注意到对方也在接电话。 注意到邱猎的视线,何馨萌接连说了几句“好”,挂了电话,她边往角落的茶水台走边说,“邱邱,老董的保温杯忘带了,司机马上到了,我得给他送过去。” “那……你还回来吗?”邱猎犹豫道。 言罢,何馨萌已经火急火燎地拿上了保温杯,顺便提上自己的包,把随身物品都装了进去,她回头看邱猎,面有尴尬,答案尽在不言中。 “我跟你一起去,我有急事要离开一趟。”邱猎顾不上前两天的不愉快,直白地说了自己的目的。 何馨萌松了口气,“那一起走吧,你快收拾,得把会议室的门锁了。” “打卡怎么办?”邱猎问。 “就说老董有行程,我去跟人事部打个招呼就行。” 两人一拍即合,一分钟不到,会议室的门已经落锁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第 15 章 第16章 第 16 章 邱猎跟着何馨萌下了楼,在一楼的前台旁边等司机过来拿保温杯。 陈董已经先一步离开,邱猎一打听,才知道这个司机跟董事长多少沾亲带故,他的工作不限于公司的行程,更像是陈董的私人司机,经常深夜一个电话就会被叫出去,只是把人事关系挂在了肇邸集团。 她原本想先走一步,毕竟送保温杯这事跟她本来就没关系,况且何馨萌也乐意少一个人跟抢表现机会。 但是彼时王伦义也在场,前台隶属于行政部,自然也算他的地盘。 何馨萌简单说明她们的来意,王伦义就连连点头,示意她们忙她们的,不用管在旁边的他。在王伦义这里,陈董事长的事就是天大的事——哪怕只是个保温杯。 话说到这个地步,邱猎就算是为了做表面功夫,也不能抛下何馨萌独自开溜,她于是凑上前,看他们在忙活什么。 前台的桌面上放了几个包裹,已经拆了一半,露出未拆开的纸质书塑封,前台女生拿着把剪刀,正小心地拆剩下的,王伦义则站在一旁,从已经拆开的书里挑挑拣拣,准备挑几本陈建涛喜欢的送上去,剩下的拿来当墙上的装饰。 “王总,采购了这么多书啊?”何馨萌说着拿起一本已经拆封的,翻了起来。 “对啊,一楼要开辟出几间小洽谈室,我们的董事长爱读书,正好买点书放墙上。”王伦义从一沓书里挑了一本出来,放在一边已经挑出来的书堆上。 “欸?”何馨萌紧接着就拿起那本,状似无意地说,“这本我在老董家的书房里看到过。” 王伦义停下动作,笑容像是钉在脸上似的,抬头颇有深意地看了何馨萌一眼,“那这本我就不放到陈董的办公室里了。” “没关系,放吧,老董家里那么多书,这本我记得前几天还没看完呢。”何馨萌大方透露道。 “好,那就听馨萌的。”王伦义乐呵呵地把这本书单独拎了出来,转头又对邱猎说,“邱邱啊,好好跟着馨萌学。” 邱猎嘴角弯了弯,把冷笑藏在假笑里,没多说话。 她看向那本书的封面,简单的白底花纹封皮,上面印了几个字——心,稻盛和夫的一生嘱托。 【不管好还是坏,都要感谢……决不放弃的意志之力让公司死起回生……无论何时,都要修心……】 地铁飞驰而过,像穿行在地下的钢铁巨兽,脆弱的虫子不断涌向它,又不断离它而去。 邱猎捧着手机,凭借记忆在读书软件里找到了那本书,光是翻看目录,就无聊地泛起了困意。她随意点开一章,看了几行字,翻页的手指越点越快,最后直接从后台关闭了这个读书软件。 骤然抬头,空旷的地铁已经挤满了人,邱猎提早从座位上起身,握拳捶了锤后腰,挤到门口准备下车。 一出地铁站,凉爽的夜风就拂面而来,道路两旁立着高大的梧桐,昨夜下了一场秋雨,落叶簌簌而下,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树上挂着彩灯,跟街上琳琅满目的商店遥相呼应。有占据整个拐角的奢侈品招牌,有缓慢挪动的高性能跑车,也有牵着小狗散步的悠闲路人。 邱猎举着手机,一边看导航,一边找方向,最终在一栋商业楼前停下。 【我到你给的定位了,你在几楼?】邱猎给蒋屹舟发去信息,抬头看这栋楼却好像都已经熄了灯。 蒋屹舟的信息很快传回,【挪了个地方,离得很近,你对着大楼往右手边走。】 邱猎转向右边,恍然有种上学时期军训的感觉,等走到了分岔路口,蒋屹舟还没有发来新消息,她直接拨通电话却被挂断了,只好又发信息问,【然后呢,分岔路口往哪个方向?】 【不方便接电话,继续直走,第二个路口左转。】 邱猎乖乖照做,逐渐走到一片大型商业区。 【往前走到第二个岔路口,就到了。】 邱猎又走了两分钟,越走心里越没底,市中心总不至于有人贩子吧?她举起手机拍了一张眼前的照片,是一面布满了银色灯光的墙,发送给蒋屹舟,【我没走错方向吧?这好像是个酒吧。】 【Bingo!完全正确,我在里面等你。】 对话进行到这里,邱猎就是再迟钝,也该意识到自己被蒋屹舟捉弄了。她双手抱胸,抬起头看这面巨大银色墙面上的几个英文字,底下来来往往的,都是打扮相当时髦清凉的青年男女,她意识到这里不应该称作“酒吧”,而应该叫夜店,还是那种消费特别唬人的夜店。 有一瞬间邱猎转身就要走,但一想到费了多少功夫才来到这里,如果不进去给蒋屹舟一巴掌,那实在太亏了。 邱猎重新转向店面,她走得飞快,面色阴沉地超过了好几个边走边聊笑的人,直到被门口的服务员拦下,“女士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我找人。”邱猎没好气地说。 服务员脸色一僵,脑子里已经浮现出好几个上演过的剧本——自己抓小三、替妈妈抓小三、替朋友抓小三……邱猎从他的表情里读出几分门道,轻叹一口气,耐着脾气解释道,“我找朋友,不闹事。” “请问您的朋友贵姓?”服务员端起放在台上的平板,准备搜索今晚客人的预约信息。 “姓蒋,叫蒋屹舟,但我不确定她是不是用自己的名字预约的。”邱猎说完,以为他要好一顿找,就往街上随意瞟去,没想到服务员马上用对讲机喊来了另一个领路的人,带着邱猎去卡座。 推开第一道门,闷闷的音乐声从里面传来,想来是用了大量优质的隔音材料,这一小段走廊十分亮堂,纵横交错的灯带打造出了未来科技感。 邱猎跟着带路的服务员往前走,直到对方推开第二扇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才尽数涌出,瞬间淹没了鼓膜,邱猎捂了捂耳朵,怀疑在这里连自己说话都听不见。 身后的门被关上,明亮的光线就此被阻隔,骤然到达昏暗的环境,邱猎一时看不清脚底下的路,服务员细心地放慢脚步,凑到邱猎耳边,扯着嗓子说道,“邱女士,小心脚下,前面有两级楼梯。” 东弯西绕地走过好一段路,邱猎终于在一个大卡座里看到了蒋屹舟。服务员任务完成,朝蒋屹舟微微一鞠躬,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蒋屹舟坐在卡座最中间的位置,她还是穿着衬衫,袖子挽到小臂,扣子开了三颗,露出里面穿的黑色抹胸,锁骨间戴了一条更具金属感的项链,光影交错间,打磨过的红宝石吊坠晃着矜贵,她一头黑发自然地散开,有几缕挂在了身后的沙发靠背上。 卡座上间隔着坐了大约七八个人,最不容忽视的是一个坐在蒋屹舟身边的女人,她妆容精致,长长的卷发像海藻般散开,手里举着一杯酒,整个人都往蒋屹舟身上靠,却好像找不到支点,另一只手往后绕过蒋屹舟,搭在了沙发上。 看到邱猎,卡座上的人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邱猎,你来啦?快坐!”蒋屹舟拍了拍空着的一侧沙发。 “蒋屹舟!你是不是有病!”邱猎边说边跺了一下脚。 两人互相都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但根据肢体语言,大概能判断出七八分。 蒋屹舟愣了愣,准备起身的时候被旁边的女人拽了一下,回头看一眼的功夫,邱猎已经绕过摆满酒的桌子走了过来。一束光扫过邱猎的脸,让她皱眉的神情格外生动。 蒋屹舟原本想解释自己没有恶意,但忽然中了邪,觉得邱猎生气的样子很可爱,她于是往后一瘫,靠在沙发上,仰着脸等邱猎走近,脸上还挂着期待的笑意。 邱猎根本顾不上蒋屹舟一分钟八百次的心境转换,她走到蒋屹舟身前,因为沙发和酒桌的间距太小,只能在蒋屹舟岔开的□□站定。 邱猎低头从包里翻出那个U盘,用力往蒋屹舟身上扔了过去,“你就是在这里用到重要文件是吧?” U盘砸到蒋屹舟的胸口,弹到了沙发上,蒋屹舟倒是冷静地连躲都没躲。 “你说什么?”蒋屹舟猛地站起来,两人之间的距离突然拉近。 邱猎想往后躲,但空间太小,小腿撞到了桌子边沿,她一时没站稳,往后撑着坐到了桌子上。突然间两人换了位置,变成邱猎仰着头看蒋屹舟。 蒋屹舟既没扶一把,也没打算往旁边让路,她俯身向下,捏起邱猎的下巴,对上她瞪圆的眼睛,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无辜地问道,“真生气啦?” “我看你是真有病!”邱猎忍无可忍,一把推开蒋屹舟,大步往外走,中途被卡座旁的腿绊到,踉跄了好几下,总算没摔倒。 一路紧赶慢赶,这时候刚过七点半,店里人不多,邱猎很顺利就找到了来的方向,她大步走在前面,蒋屹舟快步跟在后面,喊着“邱猎”的名字。 “啊——”忽然一阵失重感袭来,膝盖传来发麻的刺痛感。邱猎才意识到,自己忘了服务员之前提醒小心的两级台阶,但她已经狼狈地跪在了地上,而蒋屹舟也追上了她。 “怎么样?摔到哪里了?”蒋屹舟在她身前蹲下,急切地问。 见邱猎低着头不说话,蒋屹舟一把揽过了邱猎的手臂,却看到邱猎用另一只手指着她说,“你要是现在敢把我抱起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第 16 章 第17章 第 17 章 成片乌云黑压压地朝这边涌来,窗外的光线迅速黯淡下去,梅雨季节还没结束。 距离邱猎提出辞职已经过了一个多星期,但她依旧坐在肇邸集团的秘书部办公室里,辞职的事也依旧悬而未决。 一墙之隔的小会议室里,钱奕和钟半芹时不时发出开心的笑声,大概又聊到了哪家好吃的店,或是哪个好玩的艺术展。 钟半芹原本是跟在总裁身边的行政经理,处事周到,八面玲珑,年龄和邱猎差不多,上周邱猎休病假,她被千里迢迢地调过来,跟在董事长身边,明面上只说是来总部学习,期限不定。 钱奕自从见到钟半芹,两人可以说是相见恨晚,在她眼里,钟半芹完美结合了邱猎和何馨萌的优点,又剔除了邱猎的固执、何馨萌的欺骗。如果不是各有工作任务,两人上班时间几乎形影不离,也因此有了隔壁会议室里现在的欢声笑语。 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邱猎靠在办公桌上,托腮发呆,眼看着乌云完全覆盖了这片区域,地面逐渐被打湿,手指间转的笔又一次掉了下去,她捡起来继续转。 从何馨萌到自己,再到钟半芹,邱猎对陈建涛这个企业家已经建立起了深刻的印象——喜欢让年轻小姑娘在自己眼前晃悠。 想到陈建涛,邱猎就想到他这周出差,原本只带罗诗云,但临出发前,基金会的理事长,也就是陈建涛的妻子,突然提出加入这趟行程,最后分管销售部的男副总裁也被提溜了出去…… “真无聊。”邱猎低声念叨了一句。 指间的笔转了一圈,握进手里,邱猎提笔想画点什么,一时没有思路,索性放下笔,对着窗外的乌云张开了手掌。她一会儿合掌握拳,一会儿又张开,重复了好几遍,暗暗想:果然人不上班就什么病都好了,上班时间老板不在,也能达到一半功效。 她放下手臂,低头看向左腿,十分灵活地转了转脚踝,已经完全消肿了,也不再有任何痛感。 【要不然给蒋屹舟报个平安吧……】 这么想着,邱猎嘴角也带上了笑意,她拿起手机,刚想找蒋屹舟,脸色又突然黑了下来。 【我今天飞去上海看你们,晚上请你们吃饭】 这条信息来自总裁,发送时间就在几分钟前,聊天记录往上翻,都是他的自言自语,邱猎从来没给他回复过: 【邱邱,你生病了?董事长把我的秘书半芹给调过去了】 【我给你们买了手摇奶茶,让半芹签收了】 【你什么时候回公司?记得去拿奶茶喝】 “清净日子刚过没两天,又要到头了。”邱猎无声翻了个白眼,垂头丧气地趴到了桌上,随即,她眼珠一转,装了弹簧似的坐起来,重新拿起笔在空白纸张上重重点了一下。 同样的黑点出现在钟半芹出差报销单的审批栏上。 “谢谢总裁!那我就先把这半个月的出差报上去了。”钟半芹收好出差报销单,笑容之间洋溢着成熟女人的魅力。 钱奕也在一旁笑得娇俏,调侃道,“总裁你看你一来,半芹高兴得跟什么一样,她是巴不得回去呢。” “我也巴不得她回来啊,她被扣在这里,我那边的行政都转不通。”他左右张望了两眼,压低声音说,“要不你跟董事长说说,早点回来。” “我也想回去……”钟半芹苦笑,诉苦道,“但是陈董说的话,谁敢去反驳?” “先不管了,今天董事长不在,奕姐,把你的小跟班带走吃顿饭没意见吧?”他说着往墙上瞥了一眼。 钱奕也跟着看过去,挂钟的指针刚过四点,她笑着点点头,“去吧去吧,半芹跟着开了半个月的会,人都憔悴了。” “啊?”钟半芹夸张地捧着自己的脸,“奕姐,你不说我都不知道自己憔悴了。” “没有,你好看得很!” 三人在欢笑声中道了别,钱奕留在小会议室里,在手机里挑着最新上市的提包,钟半芹跟着总裁下了楼,他跟门卫打过招呼,车就停在行政楼门口。 钟半芹习惯性地往驾驶座上走,被总裁拦了一下,“我来开车,你把邱邱叫下来,一起去。” “邱邱?”钟半芹愣了一下,自从她调到总部来,邱猎的话一直不多,而且钱奕对邱猎的态度似乎很模糊,她们之间也就没太多交情,但她还是很快调整表情,爽利地说,“行,我现在给她打电话。” 邱猎接完电话,跟钱奕报备了一声,不明就里地下了楼。 “半芹,喊我下来有什么事吗?”邱猎站在台阶上问。 钟半芹往台阶上走了几步,抱着邱猎的胳膊往下走,车窗降下,露出驾驶座里的总裁,“邱邱,是我,总裁,一起去吃饭。” “啊?可是我还没下班。” “不用管那些,这点小事,半芹跟人事说一声就行了。”他把头探出车窗,笑得十分灿烂,一边笑一边往后排挥手。 “我就不去了,还是你们去吃吧。”邱猎被钟半芹拽着,不太情愿地站在原地。 “哎呀,一起吃啦!”总裁又挥了挥手,钟半芹也在一旁附和,不知道她哪来的力气,竟然半拖半拽地把邱猎拎进了车里。 邱猎面色不悦地瞥了一眼坐在身旁的钟半芹,对方笑得毫无破绽,轿车已经启动,再浪费口舌也没有意义,她安静地转向一边,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城市景观。 半个小时后,邱猎坐在了某家洗浴中心的按摩床上,总裁和钟半芹也在,另外还有一个中年男人,看起来是张罗这次接待的人。总裁点名了店里的一名技师,选了个舒经活络的套餐,钟半芹只说要一样的,邱猎对着菜单左思右想,选了个缓解疲劳的。 足浴项目完全绿色,合法合规,年轻技师口才好,眼力劲儿更好,一眼就认出他们四个人里哪个说了算,全程都陪着总裁聊天,以至于他跟邱猎都没搭上几句话。 邱猎半躺着,一开始还拿着手机玩,跟蒋屹舟说了被拉来做足疗这件事,后来渐渐舒服地眯上了眼睛,要求了好几次减轻力道之后,直接放下手机,享受了起来。 要是旁边没有那几个碍眼的人就好了…… 服务准点结束,工作人员端走了泡脚桶和其他工具,把空间留给顾客整理着装。 邱猎用毛巾擦着脚,才发现小腿被按红了一大片,简直像刚挨过一顿打,她并不想在这样的场合引人注意,因此只是默默地放下了裤腿,穿回了今天穿来的鞋子。 这双鞋带有五厘米的细跟,款式很简单,没有冗余的装饰,邱猎皮肤白,原本露出的脚背包裹在黑色皮革里,很能衬托气质,但现在她连脚背都是通红的,穿上这双鞋怎么看怎么奇怪。 邱猎站起身,低头看了两眼,幸好裤腿够长,站着的时候能完全遮住脚背,只露出高跟鞋的尖头。 “邱邱,在干什么呢?舍不得走,要再加个钟吗?”总裁从门口喊她,钟半芹也跟着看过来。 “女孩子整理衣服穿鞋子,总要费点时间的,哪跟我们糙老爷们一样的?”负责招待的中年男人跟着调侃。 “对对对,你慢慢来,我们就在门口等你,这么好看的鞋别崴到脚了。” 邱猎咬牙跟上。 洗浴中心和餐厅都在同个酒店里,步行过去几分钟就到。餐厅环境清雅,显然提早预约过,服务员把他们四个人带到了靠里的包厢里,询问是否开始上热菜。小圆桌上已经摆好了餐前的凉菜,另外有服务员推着小餐车过来,开了两瓶红酒,倒进醒酒器里。 邱猎从上车前就不太乐意,因此一直没有摆出太好的脸色,她站在人后,犹豫着该不该落座,但总裁已经替她拉开了椅子,钟半芹则挽着她的手一起坐下。 他们俩坐在邱猎的一左一右,简直像说好的一样。 “一直说要带你们吃饭,总算是吃上了。”总裁大手一挥,表情很是惬意,他用这句开场白拉开了劝酒的序幕。 “来来来,我们先敬总裁一杯,感谢他今天大方的买单。” 邱猎很浅地笑了一下,也不驳他的面子,跟着举杯碰了一下,抿了一口。刚放下杯子,旁边的总裁又给她倒了小半杯。 应酬这件事,可以算是她和钱奕之间矛盾的爆发点,邱猎认为应该再招一个何馨萌那样的商务秘书,专门负责装点门面、陪酒挡酒,但钱奕坚持这是邱猎的必修课,一定要她陪着董事长参加。 【陪同应酬的话,我该拿的就不是现在这样的薪资了。】 【我会跟陈董申请,给你应有的待遇。】 其实,就算待遇翻倍,邱猎也得考虑一下拿健康换钱这件事。但事实是,陈建涛拒绝了这个要求,却心安理得要求邱猎陪同出席,因为他发现,现在这个人比之前那位更撑得起场面,而钱奕也对自己之前的承诺闭口不谈。 “邱邱,你觉得这个红酒怎么样?”总裁转头问。 邱猎敷衍地笑笑,“我不会喝酒,喝不明白。” “你看!”总裁笑呵呵地看了一圈,“这没见过好东西的人,给她好酒都喝不明白。” “我倒觉得这个红酒很顺口,一点都不涩。”钟半芹搭话道。 “你再喝点试试,多喝喝就能尝出好坏了。”总裁把高脚杯往邱猎面前推了推。 邱猎按住杯口,阻止了他的动作,她把酒杯整个拎起,放在了靠近钟半芹的那边,“我先吃点菜垫垫肚子吧,光喝酒胃疼。” 餐厅的热菜一道接一道地上来,桌上动起了筷子,邱猎一筷子接着一筷子地夹菜,倒不像是要垫垫肚子,而是奔着吃撑来的。 吃着美食,喝着红酒,属于中年男人的吹牛癖好再也藏不住,总裁一张口就是滔滔不绝: “我当初面试半芹的时候,就是在酒店面试的,还面试了两次。” “第一次面试的时候,我就问她,你能不能喝酒,能不能把公司的行政给运转起来,她特别自信,说‘能’!” “当时我在出差,没决定好,后来第二天晚上,我隔天得走了,我就又给她打电话,我说你现在能过来面试这个岗位就是你的,她马上就过来了!” 邱猎正嚼着一块牛肉,闻言抬头看了眼钟半芹,目光里带了点惊讶,但很快收了起来。见她喜笑颜开,仿佛也跟着回味面试的有趣经历,邱猎又默不作声地收回了视线。 “我真没看错人,半芹跟着我两年,我就把行政经理的位置给她了,公司里那群小孩没有她真运不转。” “总裁你说得太夸张了,那都是你教得好。” 邱猎很轻地笑了一下,轻到不仔细看甚至看不出来脸上牵动的肌肉,她端过酒杯,独自喝了一口。 他们俩隔着邱猎对话,邱猎这个动作当然逃不过总裁的眼皮子,看到邱猎主动喝酒,他颇为惊喜,马上把话题又转到了她头上,“是不是尝出味道来了?” 邱猎慢条斯理地放下高脚杯,用纸巾轻轻擦了一下嘴角,不等她张口,总裁紧接着说,“对了,邱邱,你跟那个蒋屹舟……” 邱猎擦嘴的动作顿了一下,她就这么拿着纸巾,忽然转头抬眼看他。 她的眼神过于锋利,再怎么春风得意的一张四方脸,被她这么一瞥,神情都不自觉地僵了一瞬,连原本前倾的身体也往后缩了缩。 但对话没有机会产生,因为下一秒就传来了仓促的推门声,服务员“您不能进去”的劝阻声紧随其后。 “有关我的问题,怎么不直接来问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第 17 章 第18章 第 18 章 “咳咳……”邱猎清了清嗓子,让林宏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正色道,“林经理,现在可以好好聊聊了吧?” 林宏皱着眉,深吸一口气,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但他很巧妙地藏起了这点不情愿,展现出得体的职业微笑。 “我想要何馨萌的入职背调报告,我知道钱奕姐之前跟你要过,你没给,所以她就派我来跟你要。”邱猎微笑着说完,店员端来了咖啡和可颂,她往椅背上靠了靠,让出摆盘的空间,临走时不忘对店员说了声“谢谢”。 林宏其实已经大致猜到她的目的,原本还期待着看她的如何迂回,没想到对方一口气都说了出来,他握着桌上的咖啡杯,公事公办地说,“个人背调报告是员工的**,是保密的。” “保、密。”邱猎低头喝了口咖啡,喝完拿纸巾擦了擦嘴,做完这些,她才缓缓问道,“那林经理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难道觉得,用一些公开信息就能和舟舟完成利益交换吗?” 邻桌的蒋屹舟点了一杯卡布奇诺,她随手翻着一本时尚杂志,兴致盎然地玩着咖啡顶上的奶油,在嘴唇上留下一小片奶油渍。听到邱猎对她的称呼,端着咖啡杯的手抖了一下,幸好没有洒出来,然后就再也看不进去手里的杂志了。 林宏沉默了下来,邱猎刚才的话显然敌对性太强,不利于和谐。 邱猎看了眼林宏,继续说道,“林经理,其实就算你不给背调报告,钱奕姐迟早也能把何馨萌查干净,她会问你要,一是想省力,二是信任你。你呢,无非是摸不准她跟陈建涛之间的关系,怕得罪了董事长。 但是你想啊,他们年轻的时候共事了那么多年,钱奕姐现在突然又从地产被调回来,一天到晚跟在董事长身边,当着他的面也敢呛何馨萌几句,这背后难道没有董事长的默许吗?” “邱猎,过早地拉帮结派不是正确的选择。”林宏收起笑容,严肃地看着邱猎。 “我不站在任何一方,只是受制于人。”邱猎摇摇头,透露道“对了,她已经查出何馨萌学历造假了,还有年龄,似乎也是假的,好像连空姐的职业经历都是假的。” “她查到的信息已经很多了。”林宏收紧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尖泛起一片白,“其实告诉你也没有关系……何馨萌没有背调报告。” “为什么?我记得肇邸集团录用的员工,每一个都有详尽的背调报告。” “原则上是这样。”林宏说完这句,又陷入了沉默。 “林经理,你在这个岗位上已经十一年了,不管是在肇邸往上走,还是……”邱猎微微低头,意有所指地瞥了眼蒋屹舟那桌,“还是换个更大的平台,过于保守都是没用的。” “……是总裁,一层层安排下来,就到了我这里,所谓的简历也只是走个过场。” “谢谢,这些信息够我交差了。”邱猎站起身,把裹了层塑料包装的可颂揣进兜里,“林经理,升职加薪指日可待,今天有冒犯到的地方,不好意思了。” 蒋屹舟紧跟着邱猎起身,和来的时候,向林宏很轻点了点头,算是道别。 林宏去前台结账,被告知蒋屹舟已经买完了两桌的单。 秋风渐起,乌云涌动,白天的雨总是要下不下,邱猎把手伸到车窗外,隐隐摸到空气里的湿意,但手指指并拢拈过,又只有干燥的皮肤。 “对,奕姐,情况大概就是这样……何馨萌走了关系进来,但他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关系,至于她的目的,我想您已经很清楚了……好,再见,奕姐。” 邱猎挂了电话,蒋屹舟搭话道,“怎么不全说出来?” “客观上没必要,主观上我不想说。何馨萌想走捷径,钱奕看不惯她走捷径,我不关心谁走谁留,人围着权力转悠,就像苍蝇闻到屎。” 蒋屹舟点点头,朝邱猎投去一道目光,没接话。 邱猎还陷在刚才的思路里,没注意到这个眼神, 很快,蒋屹舟找到车位停好了车,提议道,“下车走走吧。” 邱猎点点头,下了车,跟蒋屹舟并肩散步。潮湿的气候别有一番风情,氤氲的水汽环绕着,让人后颈一阵黏腻,却想触碰身旁微凉的皮肤。乌云在头顶快速移动,蒋屹舟在路边的小店买了把透明的一次性雨伞。 “什么时候走?”邱猎问。 “明天早上十点四十的飞机。”蒋屹舟提着伞柄,走路的时候伞尖总是戳到地上,她于是改为握着伞身,就像握着一个手拿包。 “虹桥还是浦东?” “浦东。” “浦东的话……得早点过去,”邱猎摸了摸下巴,她停下脚步,转身面向蒋屹舟,抬头道,“我去送你。” “好。”蒋屹舟想也不想地答应,紧接着提议道,“既然要送我,那今天就别回郊区了,明早跟我一起去机场,怎么样?” 邱猎略加思考,朝蒋屹舟郑重地点了一下头,“行,不过你有带电脑吗?” “有,在酒店里。” “那晚上借我用一下,有本杂志的供稿还没写完,我存云里了。” 蒋屹舟也略加思考,郑重地点了一下头,“行。” 两人继续沿着人行道散步,一抹凉意落下,邱猎仰起头,从泛黄的叶隙间看天,分不清是从树叶上滑落的水珠,还是从云层间降下的雨水。蒋屹舟转头看她,也跟着仰头望了眼天,随即撑开手里的透明伞。 视线中骤然出现雨伞边沿,邱猎循着伞面出现的方向看去,恰巧与稍稍低头的蒋屹舟对视。 “啪嗒啪嗒——”更多雨点落下,在伞面溅起细小的水花。 “别动,”蒋屹舟抬起下巴,用空出来的手在邱猎头顶轻轻抹了一下,邱猎感觉到一阵痒意,这痒意化成了蒋屹舟指腹的热度,无声地蔓延开,她最后帮邱猎理了理头发,“好了。” 邱猎不太适应,自己又顺了顺头发,才接着往前走,那把伞一直跟在她头顶,不让雨水再有打湿她头发的机会。 “中午想吃什么?”蒋屹舟问。 “嗯……去吃蟹黄面!秋天正是吃蟹的季节。” “好,我请你吃两碗。” “我吃不了那么多。” “怎么会?你可是东方的小苏格拉底,思考可是很耗费体力的。” “蒋屹舟!” 邱猎闻言又要发作,拳头都已经举到一半,见蒋屹舟一边躲远,一边还伸长胳膊给自己打伞,半边风衣袖子很快晕开墨迹似的水渍,心里一软,缩起拳头放进了口袋里。她走近蒋屹舟去握伞柄,小拇指堪堪刮过蒋屹舟的手背,邱猎若无其事地调整了一下,正好一人撑一半。 把蒋屹舟送到登机口,邱猎转身离开,走出机场之际,她回头看了眼,蒋屹舟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 生活再次恢复了平静无波。 新一周的肇邸集团,迎来了一位休完病假归来的证券投资部总监,钱奕一早就给她们打了预防针。罗诗云原本是陈建涛的秘书,仅仅四年时间,就调职为证券部的总监,办公桌也挪到了董事长办公室的外间,但秘书部还有一张她原来的办公桌,一直给她空着。 “邱邱,你坐这里。”会议室里,钱奕朝邱猎招了招手,“这里方便跟陈董沟通,你记会议内容也听得更清楚。” “奕姐,那你呢?” “我坐后面啊,我本来也没什么事,陈董要找什么人来的话,我在后面也方便打电话。” 邱猎点点头,坐到了董事长左手边的第一个座位,一抬头就对上了坐在正对面的何馨萌的视线,邱猎冲她友好地点了点头,自顾自打开了笔记本电脑,调出可能用到的文档。 这台电脑是上周五采购部给她配的,在此之前何馨萌一直用的手写,直到看到邱猎有了台电脑,才跟陈建涛也讨了一台。 邱猎早上刚进会议室的时候,何馨萌正在摆弄她的新电脑,还问了她一嘴笔记本电脑怎么调亮度。邱猎保持着友好的态度,告诉了她按哪里,但不过分亲昵,多一句都没问。 罗诗云是和陈建涛一起进的会议室,两人有说有笑,从电梯口传来。 邱猎早有耳闻,罗诗云和陈董这些年都是同进同出,早上由陈董的司机一起载来上班,以至于到了后来,但凡他们俩同行的出差,陈董的太太都要跟着一起去,罗诗云在肇邸集团的地位不言而喻。 邱猎抬头望去,发现罗诗云是个瘦瘦矮矮的女人,有点驼背,脸色苍白,某些角度双下巴却很明显,跟自己想象中“老板的红颜知己”形象相去甚远。 她撇撇嘴,提醒自己不应该先入为主,更不应该以貌取人。 陈建涛站在红木长桌前,桌旁的一群人都抬着头注视他们,他环视一圈,先在邱猎身上停留片刻,随后看到坐在后排的钱奕,没说什么,紧接着又看了会何馨萌,最终敲了敲她面前的桌子,让她坐到后排去。 罗诗云理所当然地坐到了那个位置上——董事长右手边的位置。 这样的座位就此固定了下来,何馨萌阴差阳错地坐到了钱奕旁边,从此过上了水深火热的日子,一会儿叫她去找点盐给董事长搓洗桃子上的毛,一会儿又出考题似的要她做点方案。 何馨萌跟办公软件大眼瞪小眼,彼此都不太熟悉,她宁愿去给桃子搓澡。 罗诗云跟邱猎不同,她只选择性地参加几场会议,另外的时间还得去处理证券部的工作,但会议室的那个位置在短暂被鸠占鹊巢之后,重新被她宣誓了主权,一直给她留着。 秋去冬来,肇邸集团给行政人员统一放了十五天春节假,春节的人口流动导致全国疫情加剧,邱猎正月十一返工,发现路上的人几乎都戴上了口罩,繁华的城市因此人心惶惶。 返工后的前两天没什么工作,毕竟老板本人还在国外度假,邱猎难得地喘了口气,她跑到空无一人的天台,摘掉口罩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就在这时候,蒋屹舟打了电话过来,邱猎按下接通键,“喂?” “邱猎!我被隔离了!”蒋屹舟愤怒的声音传来。 被打工折磨,接下来应该会隔天更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第 18 章 第19章 第 19 章 “啊?你现在在哪,上海还是澳门?”寒风料峭,邱猎歪着头,用肩膀和耳朵夹着手机,把羽绒外套最上面的那颗扣子扣上,一边说话一边找了个堵墙避风。 “我在上海,一下飞机就被送到了一家不知道叫什么的酒店,我问了一下工作人员,说是要把我隔离十四天!”蒋屹舟坐在床尾,无奈地看着横放在地上的行李箱,还没打开就已经把过道堵住了,门口还立着另一个无处安放的行李箱,这个狭窄的酒店房间她越看越不顺眼。 “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邱猎问。 “没有啊。”蒋屹舟收回视线,转头又看向窗户,窗帘全部拉开,但采光还是一般,灰蒙蒙的天只占据一角,剩下的是旁边那栋楼的墙,“就是有点无聊,十四天都只能待在这个十几平的地方。” “没关系啦,形势所迫,到时间就把你放出来了。”邱猎无力地安慰道,“澳门也成高风险地区了吗?” “不知道,但我最近刚从英国回来,再早点又去了趟新加坡,还有吉隆坡。” ……那不隔离你隔离谁呢?邱猎腹诽道。 蒋屹舟站起身,避开行李箱挪到窗边,掰了几下窗户的把手,发现这个窗户最多只能打开30°,而且只有一扇能开,她闭上眼睛翻了个白眼,默默做了一次深呼吸,好把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脏话咽下去,“你怎么不说话了。” “没有,刚刚在连蓝牙耳机,拿着手机手太冷了,你这次也是来上海玩吗?”邱猎把双手都放进羽绒外套的口袋里,顿时感觉暖和了不少。 “不是,代表单位来交流学习的,预计要在上海待两个半月呢?又可以见到我了,开不开心?” 邱猎低下头,无声地笑了笑,不问反答,“那你呢?你开心吗?” “原来是挺开心的,一个小时前发现,开心得太早了。”蒋屹舟重新坐回床尾,往后一仰,倒在了柔软的床上,“我好像听到了风声,你在哪呢?” “在天台,这里没人,能摘下口罩透透气。” 蒋屹舟望着白茫茫的天花板,正中间的主灯堆积了一些灰尘,在边缘形成暗部。她躺在床上,仿佛人也跟床垫一样变得柔软,连嗓子里发出的声音也一改平时的冷静矜贵,变得黏糊了起来,“邱猎,邱邱,猎猎,小邱,小猎,你每天给我讲睡前故事吧。” 邱猎第一次面对蒋屹舟近乎撒娇的语调,忍不住起了逗她的心思,“为什么呀?你是小朋友吗?” “我不管,你就得给我讲,不然这十四天我会抑郁的,你也知道,我在上海举目无亲……” “阿嚏——阿嚏——” 邱猎的喷嚏打断了蒋屹舟的胡言乱语,她安静下来,听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微小动静,紧接着又响起擤鼻涕的大动静,等邱猎忙完了,她才继续说,“你快回去吧,别冻感冒了,上海的正月还怪冷的。” “行,那先这样,我回宿舍眯一会。” “嗯,拜拜。”蒋屹舟举起手,对着空气挥了挥。 挂断电话之后,蒋屹舟开始清点行李,两个行李箱打开,酒店房间的空隙就被填得满满当当,连多走几步都得跳着走,蒋屹舟和行李箱无声对视片刻,再次躺回了床上。 她打开手机里的股票软件,调出了肇邸集团的那支,表情逐渐冷了下来。 四天后,星期五,肇邸集团举行开年会议。 陈建涛格外重视这个会议,每年都要换去位于另一栋楼的更大的会议室举办,集团的管理层全部到场,总裁、副总裁、总监坐在正中的红木大桌旁,部门经理这样的角色只能往后排坐。会议采用视频连线的方式,分布于全国各地的运营分公司都要参会,往往一开就是一下午。 这次的讲话稿是邱猎和花姐一起写的,ppt说是何馨萌制作、邱猎修改,但实际上做得一塌糊涂,邱猎几乎全部推翻,重新做了一遍。 邱猎跟着钱奕进入会场,在靠近入口的后排座位上看到了何馨萌的姓名牌,继续往里走,邱猎的姓名牌放在后排最靠前的位置,花姐的就在她旁边,现在人还没来。钱奕由于懒得听一下午的会,压根儿没让人事部安排她的座位,打算等会议开始就溜走。 “馨萌跑哪里去了?”钱奕问着在会场里环视了一圈。 “不知道,我在门口看到她的姓名牌了,但是人不在。”邱猎据实回答道。 “她比我们走得早,怎么反而来得晚?”钱奕有些不悦地盯着入口,着急道,“她自己乱跑也就算了,陈董的保温杯和笔记本还都在她那里。” “我给她发个信息吧,距离开始还有一会儿,可能上洗手间去了。”邱猎拿起手机,给何馨萌发了条信息。 参会人员逐渐入场,花姐也落了座,跟邱猎闲聊了几句最近的工作,无非是压力大、强度高云云。这时林宏也走了过来,他先跟钱奕打了招呼,随后转身跟邱猎打了招呼,“你们来得这么早。” “提前过来踩踩点,哪比得上林总监能够悠悠闲闲的呢。”钱奕调侃道。 林宏连忙摇摇手,“奕姐你说这个就见外了啊,是吧,邱猎?” 邱猎笑了笑,习惯性地用沉默来敷衍这样虚以为蛇的场合,又寒暄了几句,林宏坐到前面的红木桌旁。 去年跟邱猎的谈话过后,林宏确实在年前升任了人事部门的副总监,他一直以为是钱奕和邱猎替他美言了,因此跟她们走得近了点。但实际情况是,邱猎早就在会议上听到了要边缘化原来总监的风声,那人事部有资历接任的,除了林宏还能有谁? 钱奕并不知道这件事,但有人愿意讨好,她乐见其成,邱猎则是装着明白揣糊涂,悄悄收下了这份人情债。 “她回你了吗?怎么说的?”眼看着设备都调试好了,各个分会场也都接入了直播连线,钱奕又问了邱猎一遍。 “说是很快到。” 这时候,陈建涛西装革履地走了进来,径直往他的座位走去,会场上的人都向他行注目礼。他身后跟着总裁和其中一个副总裁,分别是他的弟弟和他的大儿子。 邱猎暗想,他上哪定制的能装下那么大肚子的西装呢?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不管她了,让陈董看看她到底有多不靠谱。”钱奕不满地咕哝一声,找了张板凳在邱猎身边坐下,准备找时机就走。 陈建涛大腹便便地坐下,投影上的电子闹钟正好拨到会议开始的时间。 主持人中规中矩地念着开场白,各个分会场的视频全部开启,所有参会人员都安静地注视着主会场的画面。 这时候,一道娉婷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会场,旁若无人地往正中间的位置走去。 何馨萌穿了一整套空姐的制服,衬衫和短裙紧紧地包裹着身体,邱猎分不清这算是修身还是偏小,她黑色的丝袜下穿了双同色皮面单鞋,鞋跟踩在地毯上没有发出声音,但每个人都幻听到了高跟鞋的“哒哒”声。 她走到陈建涛身旁,把笔和本子递给他,然后弯下腰给茶杯加水。 众目睽睽之下,陈建涛什么都没说,朝她很浅地点了一下头,何馨萌于是再次横跨会场,旁若无人地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尽管她知道所有的视线此刻都在自己身上。 邱猎低下头,假装写笔记,偷偷瞄了眼身旁的钱奕,仿佛看到了她头顶燃起的熊熊烈火。 然而,钱奕再怎么生气,这天也是星期五,会议结束的时候已经过了下班点,谁都不会再回办公室加班。她只好把愤怒暂且压下,在胸中酝酿又发酵,为下周一的爆发埋下伏笔。 晚上,邱猎洗完澡躺在床上,按计划写完了一部分这期的杂志供稿,又确认了一番到账的上期稿费,十点钟,准时给蒋屹舟打去电话。 “晚上好,东方的小莎士比亚。”蒋屹舟连第一声电话铃都没响完就接了起来,在邱猎给她连续读了四天的睡前读物之后,她给邱猎又取了个新绰号。 “蒋屹舟!我真的会挂你电话!” 蒋屹舟笑了笑,“好啦,别上火,我不这么叫你就好了,今晚读第几章?” “等会儿,我先跟你讲点有意思的。”邱猎关了灯,房间里只留下一盏小夜灯,她舒服地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把白天何馨萌的事情绘声绘色地说了一编。 “你这个同事……还真的挺敢吹的,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不敢吹这么大的牛。”蒋屹舟客观评价道,“她也算是不知者无畏的典范了,女中豪杰。” “嗯?你怎么知道她吹牛?” “那天你跟林宏聊完,我回去顺手调查了一下,她就是个中专毕业的留守儿童,那个村挺落后的,她十几岁背井离乡,在厂里干过,也在美容院待过,能混到今天挺不容易的。” “好传奇啊……”邱猎轻叹一口气,“但我看钱奕姐今天的样子,不会把这事轻易揭过。” “嗯,你说的钱奕我也调查了。” “怎么样?她也吹牛?”邱猎好奇得连二郎腿都放了下来。 “那倒没有,正经干部大院里长大的,还当过兵,年轻的时候仕途一片光明,后来突然辞职去企业干,也干得风生水起,现在是肇邸集团下属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 “好吧,我突然替萌姐捏一把汗。” “好了,这个点你不该关心人类,该关心我的心理健康。” “那你快躺好,把灯关了,我要开始了。”邱猎支起身体,拿过放在枕头边的书,盘腿坐在床上,挑了一章打开。 蒋屹舟使劲拍了拍枕头,发出羽毛蓬松的撞击声,示意自己确实躺好了。 邱猎清了清嗓子,缓缓读道,“世界上并没有什么皮鞭、锁链和围栏能把你困在一种盲目的奴役中……要避免以那种沉迷的方式把自己托付给某个人——这只能意味着你丢失了自己,遗忘了自己,遗忘了你的权利、你的尊严,也遗忘了你的自由……孩子,尽管如此,这世界仍旧存在一种可以助我理解这个可恨之词的方式……” “蒋屹舟。”邱猎轻轻喊了一声她的名字,见她没反应,又更小声地问,“你睡着了吗?” “没有,我在想……”蒋屹舟的声音黏糊糊地传来。 “想什么?” “我可以喊你妈妈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第 19 章 第20章 第 20 章 “喂?邱猎,你还在吗?” 轻柔的朗读声戛然而止,电话那头仿佛突然成了真空环境。 蒋屹舟拿起放在枕头旁的手机,通话界面还在继续,蓝牙连接也没有中断,她以为邱猎真的生气了,自顾自解释了起来,“我的意思是,这本书是一个母亲写给她未出生孩子的信,现在又是你读给我听,我太沉浸这个角色了……” “你说什么?”邱猎的声音重新响起,“刚刚隔壁宿舍好像打起来了,我去窗户旁看了两眼。” 蒋屹舟沉默片刻,“不要因为你叫邱猎,就找个这么猎奇的借口……” 邱猎也沉默下来,她跳下床,踩着拖鞋快步走到窗户边,这扇窗户在走廊那侧,一阵开窗的杂音后,她把手机举到走廊上,女人哭天喊地的叫声和男人的谩骂声立刻传进了听筒。 “你就为她要跟我离婚!你这个狗东西!”“你大晚上家里不待,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我不来这里能看到你们这个死样子吗!”…… 肇邸集团食堂外包,隔壁住的就是外包食堂的老板。邱猎见过他几次,年逾四十,长得人高马大,虽然偏瘦,但由内而外散发着油腻,甚至口出狂言,说自己跟何馨萌谈过一段,但被甩了。当然,最后这部分无从验证。 邱猎收回手机,老旧的窗户滑轨生锈,她第一下没推动,再一使劲,玻璃窗“砰”地一声关上了,把那些争吵声隔绝在外,不过这栋高龄宿舍楼的隔音实在糟糕,除了让尖锐的声调变得像闷在玻璃罩里之外,没多少降噪功能。 “现在你还觉得猎奇吗?”邱猎用和刚才的蒋屹舟一样缺少波澜的语调反问道。 隔着电话线,两个女人默默无言。 “不可以。”邱猎率先开口,正儿八经地说,“你不可以叫我妈妈,因为我还想给自己找个妈妈呢。” 蒋屹舟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你明明就是听到了。” “对啊,”邱猎得意地翘着嘴角,“难道只有你能拿我寻开心吗?” 蒋屹舟笑着摇摇头,刚想说自己甘拜下风,手机发出震动,提醒有新的来电,她看了眼来电显示,对邱猎解释道,“我哥打电话来,我接一下。” “好,你挂吧,我再看会书就睡觉了。”邱猎等了几秒,最终还是她先挂了电话。 跟邱猎道过别,蒋屹舟收敛了笑意,从床上爬起来,坐到几步远的书桌旁,手边放着两沓文件,一沓是关于这次交流项目的,另一沓是AURVISTA最新的股权交易和分布情况,她瞥了眼后者,去年和肇邸的合作最终有惊无险地完成,但这种小项目对AURVISTA影响不大,不过有另一点值得注意,她看到妹妹的持股在减少。 蒋屹舟接通电话,“喂?哥。” “小舟,我刚从国外出差回来,听说你去上海参加什么交流项目,又听说你被隔离了,这到底怎么回事?”蒋川行焦急的心情隔着电话也清清楚楚。 “唔,对,局长说为了我以后的发展,应该多参加这类交流项目。”蒋屹舟没提同事都不愿意来的事。 “姓钟的那个吗?这个老钟真是越来越没分寸了,你别管了,这事我去处理,你马上收拾行李,明天回家。” “算了,哥。”蒋屹舟冷静得出奇,“我都已经答应他了,也就两个多月而已。” 蒋川行“啧”了一声,但还是妥协下来,“你要是愿意,待在上海也行,就当散心,那个酒店你不用待了,我晚上安排好,你明天回安福路的老宅住,我让管家把钥匙给你。” “也行,那我等你的消息。” “最近疫情是挺严重,你别总是跟以前一样不着调,天天晚上往夜店里钻,公共场所都要少去,人那么多,万一……” “哥,别啰嗦了,我心里有数。” 第二天,蒋屹舟被一群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工作人员送上救护车,转移到了蒋川行口中的安福路老宅,别墅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各类生活物品一应俱全,但没有管家的身影,管家发短信告知,钥匙就放在门口的草丛里。 蒋屹舟推开门,走进别墅,工作人员在她身后迅速把门关上,透过关门前的缝隙,她看到他们在喷洒消毒液,不一会儿,救护车启动的声音逐渐远离。 “还以为能让我恢复人身自由,原来是换个宽敞的地方隔离,蒋川行也就这点本领了。”蒋屹舟穿过院子,在真客厅皮沙发上坐下,陷入一种熟悉的、舒适的柔软中,她往后仰靠在沙发背上,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邱猎睁开眼睛,她双手抱胸,支着一条腿,会议室里没有别人,只有她坐在惯用的座位上。 这间会议室位于董事长办公室和秘书部办公室中间,用加厚的磨砂玻璃作为墙面,辅助以一些线条设计,虽然看不清隔壁的情况,但能从磨砂玻璃上看到隐约的人影。 一墙之隔,激烈的争吵声仍在继续,秘书部办公室常年空置,这会儿终于有了新的用途。钱奕声线尖锐,讲起话来咄咄逼人,因此邱猎听到的,更多的是她的质问声,除此之外只有一些沉闷的辩解。 又等了一会儿,秘书部办公室安静下来,何馨萌在走廊上匆匆走过,她红着眼睛,鼻头也是红的。几秒后,邱猎听到董事长办公室的敲门声,随即何馨萌模糊的身影走了进去。 他们走到董事长办公室的里间谈话,邱猎暂时看不到别的了。 “邱邱,你过来。”钱奕出现在会议室门口,她站得笔直,朝邱猎招了招手。 邱猎别无选择,就像现在她在肇邸集团的地位,看起来管理层个个都对她很尊敬,但说白了她依旧是个底层小职员,拿的工资比财务行政高一点而已。钱奕对她很照顾,但也是建立在她乖乖听话、从来没跟她对着干的情况下,她跟着钱奕走进秘书部办公室。 “邱邱,我已经把那些造假的事都跟陈董说了,但不知道为什么,陈董就是不肯把她开了,还觉得她一个小姑娘不容易。” 钱奕这话说得像在汇报,邱猎不敢提问,钱奕满脸沉重地看向窗外,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她忽然又说,“而且我怀疑她生过孩子,她穿露脐装的时候我看到她的肚子,肉很松,是那种生过孩子的松。” 邱猎不太想近距离直视钱奕的眼睛,她头痒似的挠了一下,借着这个动作后退了一步,“奕姐,其实何馨萌作为董事长的商务秘书,挺称职的,她这样能喝又愿意喝的人也不好找……” “我做过很多年的HRBP,找个人还不容易吗?但我肯定不允许一个满嘴谎言的人待在董事长身边,她要只是想当小三小四小五也就算了,她能接触到那么多保密信息,万一她是哪家对手公司派来的呢?” 邱猎垂下眼,自觉闭了嘴。 钱奕紧追不舍,走开两步,放低了音量,像是自言自语,“就算我不管,难道诗云会让她好过吗……” 这段对话发生在周一,周三的时候,何馨萌突然自己提出辞职,到了周五,她的离职手续已经办完了,邱猎连一句多的话都没能跟她说上。 周五晚上,邱猎照例拨通和蒋屹舟的“每日一电话”,简单跟她说了这件事,“这下钱奕最高兴了,从星期三开始,她就时不时地哼歌。” “但我怎么听你的语气不太高兴呢?” “这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我甚至有点兔死狐悲的感觉。” 二楼阳台上原本有张沙滩椅,蒋屹舟嫌开春的上海夜里冷,把沙滩椅拖到了房间里,就放在阳台的落地窗旁,她躺在这里,既不会冷,又能欣赏院子里的夜景。 房间里的唱片机播放着一张轻柔风格的黑胶唱片,蒋屹舟腿上盖了件毛毯,她抿了一口自己乱调的威士忌,“那讲点高兴的。” “什么?” “大后天我‘刑满释放’,要不要来我家吃饭?我亲自下厨。” 邱猎下意识问,“你家?” “哦对,这几天我忘了跟你说,我们家在安福路有间老房子,我哥给我安排到家里隔离了,那个酒店实在伸不开腿。”蒋屹舟盘着腿在沙滩椅上坐起来,“那我就当你答应了,你想吃什么?” “我不挑食,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 “让我想想……”蒋屹舟重新躺了下去,盯着落地窗外的一只趴在玻璃上的小虫子,思考哪几道菜能体现出自己的厨艺水平又不容易翻车,“那我就做……” “松鼠鳜鱼、菠萝牛肉、芦笋炒口蘑、山药炖排骨……”蒋屹舟清点了一遍桌上的菜,门铃响起,时间将近晚上八点,她转身走到门边按下通话键,“马上来。” 蒋屹舟推开门,快步穿过院子,从里面给邱猎拉开了大门。 她在家里穿得随意,没熨烫过的衬衫衣角随意飘着,底下穿了条舒适的居家长裤,刚从厨房出来连围裙都没摘,左手还把炒勺给带了出来。 邱猎站在门外,穿着整整齐齐的毛呢大衣,戴了顶贝雷帽,双手背在身后。 “你手里拿着什么呢?” 蒋屹舟歪头往她背后看,邱猎笑着,卧蚕隆起,好看的眼睛弯成了桃花眼,她微微侧身挡住蒋屹舟的视线,然后从另一边拿出了一束花,“喏,给你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第 20 章 第21章 第 21 章 暮色四合,庭院里的路灯亮着,给通向家门的鹅卵石小路照明,低矮的灌木初步有了春天的起色,涌动着生机。 蒋屹舟走在前头,给邱猎带路,她戴着沾了油点的围裙,单手抱着一束百合,跟平时在外面孤高散漫的风格迥然不同。邱猎跟在身后,觉得这样的形象居然也很适合蒋屹舟。 还不等走进餐厅,饭菜的香味就已经飘了过来。 邱猎加快脚步,绕过蒋屹舟,一边脱外套一边走到了餐桌前,惊讶地睁圆了眼睛,“蒋屹舟,这些都是你做的吗?也太厉害了吧。” “当然,食材都是我下午从超市买的,让他们送到门口,符合无接触配送标准。”蒋屹舟把百合花放到客厅的茶几上,从背后接过了邱猎的大衣,替她挂到墙边的衣架上,指了个方向,“洗手间在那边,你先坐,我去厨房盛饭。” 邱猎洗过手,拉开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她稍稍往前,手臂撑在餐桌上,支着下巴往窗外望。整面的落地窗的设计让院子里的景色一览无余,现在正值早春,没有太特别的景致,等到盛夏或是晚秋……邱猎出神地想着,表情逐渐黯淡下来。 “发什么呆呢?”蒋屹舟从厨房里端着两碗米饭出来,她故意绕到邱猎背后,伸长手臂,把其中一碗放到邱猎面前的桌子上。 邱猎的视线跟随着蒋屹舟的身影,见她从自己左边走到右边,不得不往另一个方向转头。一瞬间,她和蒋屹舟的距离骤然缩小,就好像蒋屹舟从背后抱着她。 等不及反应,蒋屹舟已经直起身,若无其事地走到餐桌对面,坐了下来,她抬了抬下巴,对邱猎说,“你吃吃看。” 邱猎先夹了一筷子芦笋,然后又夹了一块牛肉,在嘴里细细地咀嚼。 蒋屹舟紧握筷子,紧张又期待地看着她,直到邱猎点着头说“好吃”,她才放下心,起身盛了两碗汤,又往邱猎的餐盘里每样都夹了点。 “你怎么做饭做得这么好吃?”邱猎一边扒饭一边问,腮帮子鼓鼓的,她加了会班才往这边走,早就饿得不行了。 “我从高中开始,就被送去英国念书,你应该知道吧,那边的白人饭有多难吃。”蒋屹舟吃得不急不缓,往往夹一小筷子,等吞下去了才继续说话,“读完高中又读本科,我跳了很多级,以为这样就能早点回国。” “然后呢?早点回来了吗?” 蒋屹舟摇摇头,往嘴里送两片口蘑,过了一会,说,“后来又去读研究生了,一读就是两个学位。” “读书多好啊,我要是有钱,我就一直读书,一直读一直读,哪个学校不让我读我就捐个实验室,给他们一个无法拒绝的价格。” “所以我说啊,你是东方的小苏格拉底,勤勉又好学,讨人喜欢。”蒋屹舟笑了笑,“不说我了,你会做饭吗?” 邱猎摇摇头,“完全不会,连电饭煲都不会用。但你先别说我,我有很充足的理由。” “什么理由?” “我初中就开始寄宿,大学毕业后租的房子只有公共厨房,我不喜欢跟别人挤在一起,后来搬到上海,宿舍就更没得做饭了。” “理由非常充分。”蒋屹舟抽了两张纸巾,指了指自己嘴角,把纸巾递了过去。 邱猎接过纸巾,擦了擦嘴边沾上的肉汁,“我要是拥有一个明亮又干净的厨房,都不用太好,有你这里三成好就行,一年之内我肯定成为厨艺大师。” “我肯定是相信的。”蒋屹舟抬头环视一圈餐厅,最终把目光落在邱猎脸上,“我把这栋房子送你怎么样?” “咳咳……”邱猎被排骨汤呛了一口,她用攥在手里的纸巾擦了擦,佯装生气地要扔到蒋屹舟身上,“不要在我吃得正高兴的时候开玩笑!” 蒋屹舟抬高手,把用过的纸巾从邱猎手里拿了过来,顺手扔到了放在脚边的垃圾桶里,一双狐狸眼闪着狡黠的光。 吃完饭,蒋屹舟把剩下的牛肉和排骨用保鲜膜盖好,放进冰箱里。 “看你用保鲜膜的手法这么娴熟,我以为你们有钱人从来不吃隔夜菜呢。”邱猎边说边帮忙把空碗搬进厨房。 “隔夜就不吃的话,我在英国早就饿死了,那时候只要菜叶子没发臭,都叫能吃。”蒋屹舟跟着走到厨房,挡住邱猎往外走的路,“邱猎。” “啊?”邱猎微微抬头,看着蒋屹舟欲言又止的模样,不明所以。 “没什么,把我当成一个普通人,怎么样?别加一些奇怪的滤镜。” “我考虑一下吧。” 邱猎朝她笑了一下,然后抬起下巴,缓缓放到了蒋屹舟肩膀上,就在蒋屹舟快要侧头亲到她耳朵的时候,邱猎忽然肩膀一转,撞开挡路的蒋屹舟走了出去。 蒋屹舟停在原地,还保持着刚才微微侧头的动作,她低下头笑笑,无声地舔了一下后槽牙。 洗碗的工作可以交给洗碗机,但高压锅和不粘锅只能手洗,蒋屹舟坚决不让邱猎干活,自己一个人张罗着洗洗刷刷。 邱猎盘腿坐在洗手池前的大理石地板上,前面摆着她带来的花,包装纸已经拆开,用来放在地上垫着,一朵朵百合花散开着摆在包装纸上。 她拿着剪刀,对比着花瓶的高度,给每支花剪掉多余的枝叶,再剪到合适的高度,同时根茎底部都剪成斜角,好让花更好地吸收水分,最后再一朵朵富有层次地插到花瓶里。 蒋屹舟从厨房里出来,手上的水珠还没甩干,看到的就是坐在地上、跟花枝较劲的邱猎。 “你忙完了?那我也该回去了。”邱猎闻声抬起头,最后一支粗壮的根茎也完成了修剪,一剪刀下去弹到了蒋屹舟脚边,她对着蒋屹舟眨了眨眼,表达着自己的歉意。 蒋屹舟弯腰捡起来,走到邱猎身边,把它放到了堆成一座小山的废弃花材里,“这么早,还想着可以看个电影呢。” 邱猎看了眼时间,“九点多了,明天还得上班,而且从这儿回去要一个多小时。” “那好吧,我给你叫车,你继续摆弄花,等到了叫你。”蒋屹舟拿出手机,划拉了起来。 邱猎耐心地等她用完手机,才仰着头,把最后一支花往上递给她,指着花瓶上方的一个位置,说,“最后一朵交给你,放这儿。” 蒋屹舟接过花,跟邱猎隔着花瓶蹲了下来,“这里?” “对。”得到邱猎的肯定后,她用修长的手指小心拨开周围的花瓣,把手里那支插了进去。 邱猎盘腿坐在地上,手肘撑在膝盖上,支着下巴,静静地看着她,不作声。 蒋屹舟拍拍手上的水珠,端起花瓶左右看了看,百合花花瓣交错低垂,透过光影交织缝隙,她居然从邱猎安静的眼神里读出几点含情脉脉。 很快到了春分,昼夜在这天被平分,此后白昼越来越长。 邱猎的工作时间也在被拉长。 何馨萌还在职的时候,手上并没有多少工作,她离职之后,也没什么工作分给邱猎,但邱猎就是莫名觉得,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胸口越来越喘不过气。 钱奕对她耳提面命,一边称赞邱猎的工作能力,一边又不断督促邱猎提高迎来送往的本领,像是要把她培养成完美的秘书。但邱猎知道,不止钱奕,还有更多双眼睛在盯着她。 所有人都对何馨萌的离职三缄其口,仿佛她从来就没出现过。有几次邱猎在周末加班,翻看何馨萌的朋友圈,发现静悄悄一片,甚至怀疑她的账号是不是也是假的。 蒋屹舟投入到正常的工作中,她原本以为交流项目就是挂个虚职,没想各类文书工作和统计工作应接不暇,还得隔三差五地参加交流会,加班也成了家常便饭。 文件夹里AURVISTA的那份资料就这么一天天地被冷落着,蒋屹舟抽空问了妹妹持股减少的事,后者解释说是为了分散投资风险,不是什么大事,蒋屹舟只好暂时放下疑虑。 整个三月,“刑满释放”的那天晚上,成了她们唯一一次的见面。 清明带来丰沛的雨水,窗外的坝江奔腾着,连水位似乎都比来的那天上涨了一些。 邱猎坐在酒店房间的沙发上,痴痴地望着窗外连成线的雨水发呆,耳机里传来蒋屹舟敲键盘的声音,谁也没说话。 半个多月前,陈建涛敲定了肇邸集团本年度的“思考周”行程,三天清明假期占用了两天。所谓的“思考周”,就是把管理层都聚到一个偏僻但风景好的酒店,连着开七天的会,从早到晚,又是听讲又是讨论又是分享,据说建立之初是受到比尔盖茨的启发,借这个活动让员工把思想都统一到经营目标上来。 邱猎抬起左手拇指,指腹在自己右手手背上用力但缓慢地揉着,虎口周围的手背已经隐隐作痛了好多天,贴了舒筋活络的膏药也不见好,所幸也没有变得更严重。 捏得久了,手背泛起一片粉红。 她终于舍得收回盯着雨的视线,低下头,看向平放在沙发上的双腿,小腿上有两处陈年的淤青,像是淤得太久长成了疤,左腿的脚踝也有点儿疼,但既没撞到哪里,也没有蚊虫叮咬。 她转了转脚踝,似乎有点僵硬,分不清是真出了毛病,还是太久没运动而已。 “第六天了吧?”蒋屹舟突然问。 “啊?”邱猎反应不及。 “我是说,你们出差的第六天了吧?”敲键盘的清脆声响停了下来,她接着问,“你是不是又在发呆?” “……是吧,是第六天,明天下午就回上海了。”邱猎间隔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这是她发呆时的习惯,总是要等话茬完全掉到地上,再温吞地捡起来。 “你最近好像……” “咚咚咚——” 蒋屹舟话音未落,房间外先响起了敲门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第 21 章 第22章 第 22 章 “咚咚咚——”见房间内没有动静,敲门声又响了一次。 “谁?”邱猎从沙发上起来,往门口走去,刚落地的时候,左脚脚踝又传来一阵钝痛。 “邱邱,是我!”中气十足的男声隔着门传来,他相当自信地用了两个字介绍自己,“总裁!” 邱猎对他没什么印象,只知道他是董事长的弟弟,常驻位于其他城市的分公司,大家都管他叫总裁,以至于她一直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前几年大手笔投资国外的一个品牌,最后血本无归,典型的酒囊饭袋,她隔着门问,“总裁,您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请你出去吃夜宵,”说着他又敲了几下门,“你先开门。” 邱猎无奈,只好把门打开一道缝,但防盗链还挂着。 门一打开,他四四方方的脑袋就堵住了缝隙,邱猎后退一步,感叹居然有人的头真的长得跟被门夹过一样,她疏离地笑笑,拒绝道,“我晚上吃很饱,吃不下夜宵,就不去了。” “吃太饱了那就去散步!” “不用了,我撑得胃疼,准备在房间里休息。”邱猎说完就想把门关上,但对方肥厚的手掌扒在门上,她一时拗不过,两人都暗暗使劲,邱猎愤怒上头,背上冒了一层薄汗。 “……呵,把电话给他。”蒋屹舟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冷,像融化的冰川雪水,流经邱猎的血管引起一阵战栗,随后快要爆炸的心肺终于得以降温,重获呼吸。 邱猎退出蓝牙模式,把手机递了过去,“她要跟你说话。” “谁啊?”总裁面色不悦地接过手机,他不耐烦地“喂”了一声,表情从烦躁变得严肃,随后又逐渐凝重,直到脸色呈现出一阵青一阵白,他才把手机还给邱猎,故作绅士地嘱咐道,“邱邱,那你好好休息啊。” 邱猎看了眼他离开的背影,早没了敲门时的容光焕发,中年人常有的驼背、含胸,他全都占了,她“砰”地一声关了门,顺手摁下了门边的主灯开关,房间顿时昏暗下来。 “你跟他说了什么?”邱猎回到房间,重新躺在了沙发上,“他走的时候,就像霜打的茄子。” “没什么,打发他走而已。”蒋屹舟说得平淡无奇,就像从一盘洋葱炒肉里把洋葱挑出去一样随意。 “可是我很好奇。” “你要是想知道,下次见面的时候告诉你。” 邱猎皱了皱脸,不太满意蒋屹舟吊胃口的行为,但她今晚的声音听起来兴致不高,有点像生气了,又有点像长时间工作后的疲惫。邱猎深吸一口气,仿佛此时此刻也共享了蒋屹舟的疲惫,浑身肌肉都懒了下来,她暂且搁置这件事,把注意力又集中到了脚腕上。 “怎么不说话了?不高兴?”蒋屹舟问。 “没有,总觉得有很多事情,有点累。”邱猎把头枕在沙发的矮扶手上,闭上了眼睛。 “那早点休息吧,明天几点结束?我去接你。” “还不确定具体时间呢,太远了,等我回上海了再跟你说吧。” 邱猎的声音越来越小,语调也越来越含糊,黏成了一片,让人听不清她最后的几个字。 蒋屹舟刻意压低呼吸声,起身走到落地窗前,伸了个懒腰。这一个月以来,两人的生活都好像踩了风火轮,工作成了赶驴上磨的皮鞭,几乎抽出了火星子,和邱猎的联系除了几条有来有回的信息,就是隔几天的通话。 窗外的雨还在继续,淅淅沥沥。 屋内亮着暖色的灯带,落地窗的玻璃映出茶几上的一个花瓶,瓶子里插了几支百合,尽管蒋屹舟又是找了“鲜花养护偏方”,又是买了科学的鲜花护理液,但坚持到第二十天的时候,花片还是开始发黄,紧接着一天天衰败下去,现在已经不成样子了。 烘干机里倒挂着两支单独拿出来的百合,原本想做成干花,最终被上海的回南天打败,隐隐有了发霉长毛的迹象。 蒋屹舟把它们扔进了垃圾桶里。 她快步走向厨房,冰箱灯发出幽幽亮光,把脸庞映得苍白,拧开一瓶矿泉水,仰头灌下。 蒋屹舟忽然很想邱猎。 耳边传来邱猎均匀的呼吸声,仿佛已经陷入了安稳的睡眠,蒋屹舟摘下耳机,摁下了挂断键。冰箱门已经关闭,整个厨房陷入黑暗,只有门口远远地传来客厅夜灯的光,像一个洞口。 蒋屹舟倚着冰箱门,有些驼背,仰着头闭上了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手里还握着没喝完的矿泉水,冷气凝结成水珠,顺着她的指尖滴在地板上…… 钱奕把邱猎单独喊出了会议室,邱猎跟着她往楼梯上走。八楼没有办公室,只有一道矮门通向天台。钱奕在拐角处停了下来,邱猎也跟着停下,不知怎么的,钱奕就走到了她面前,把她堵在了拐角处。 从邱猎的角度来看,越过钱奕的肩膀就是紧闭着的天台门,门缝里漏出一丝天光。 钱奕稍稍挪动,挡住了那一丝光,她严肃地盯着邱猎,尖锐的声音让普通话格外标准,“邱邱,你太脆弱了,你不能总是逃避应酬,这是对陈董的冒犯,你就是没经历过事情,心理素质才这么差,作为董事长秘书,你必须应付所有的场合……” 邱猎想往后拉开距离,被两堵墙死死挡住,她垂下眼睛,试图躲开钱奕的视线,被钱奕捏着肩膀,被迫跟她对视,她们之间已经远小于社交礼貌距离。 “邱邱,我说过你不能逃避,这有什么好哭的?虽然我不喜欢何馨萌,但你真得学学她的厚脸皮。”钱奕仍旧捏着她的肩膀,仿佛被冻住,邱猎连摇头都做不到,她继续追问,“我在教你工作的道理,你到底在哭什么?” “这有什么好哭的……邱猎,你的语文为什么没考好……你怎么连这也哭……邱猎,赶紧下来吃饭……” 泪水模糊了邱猎的眼睛,钱奕的脸在她视野中不断放大,居然跟妈妈的脸有了重叠,**的、独裁的、严苛的、失望的、督促的……她的各种表情在邱猎眼前像电影胶片一般闪过。 她想到这些年来常常做的梦,有时是考试时间到了但试卷还是白卷,有时是坐在考场里但根本没复习过,有时是拼命答题但怎么也答不完。 邱猎不记得这场对话怎么结束的,她气喘吁吁地大步逃开,迎面撞到了一个人的肩膀。 何馨萌回过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邱邱,你为什么一句话都不帮我说?我把你当做妹妹,我真心希望你能有更好的职业发展,你为什么要帮着钱奕姐针对我?” 没有、我没有……邱猎想张嘴解释,但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只能徒劳地冲着何馨萌拼命摇头,这时候,另有一道清冽的声音在另一个方向响起—— “邱邱,你真的好好看啊……邱邱,你寒假打算干什么?我们出去玩吧……” 那人的音容笑貌隔着浓雾看不清,但邱猎仍然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循着声音的方向伸出了手。 伸到一半的手臂忽然被打断,一股力量把邱猎拽到了怀里,慵懒又轻佻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邱猎,你要跟我谈感情吗?” 邱猎猛地睁开眼睛,瞳孔在黑暗中剧烈地收缩了一下,她大口呼吸着,像溺水的人刚被救出水面。等到打鼓似的心跳平复下来,她踢开被子,摸了一把全是汗的后背和后颈,心想新换的床单枕套又该拿去洗了。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意识回笼,她认出这是她在肇邸的宿舍,而不是老家的那个卧室,这样的错觉常在她做噩梦之后出现。 她翻了个身,挪到干燥的区域,伸手摸到床边的抽纸,拿了几张擦汗,额头烫得吓人,甚至想象到了头顶在黑夜里冒烟的场面。 邱猎长长地叹了口气,从床上坐了起来,手机显示现在是晚上十点零八分,她记得出差回来大约晚上五点多,当时觉得太累了就打算先眯一会,没想到一睡就是将近五个钟头。 头痛随之袭来,邱猎把床头的半杯水都灌了下去,撑着床头柜站起来,按了按太阳穴,缓和了一下头晕的不适感。 等适应了,她简单换好出门的衣服,带上了充电器和抽纸,喊了辆网约车到肇邸集团门口,目的地是一家设有急诊的三甲医院,距离大约三十公里。 邱猎迈着虚浮的脚步下了楼,左脚脚踝痛得比昨天更厉害了,但晕乎乎的脑袋让她每一脚都像踩在棉花上,那点疼痛暂时可以忽略。 园区里有只小黑狗,趴在草丛里睡觉,一看到她就摇着尾巴跑过来,邱猎边走边从口袋里摸出一根小肉肠,撕开包装扔到了地上。小黑狗停下来大口吃肉肠,就没继续跟着她。 上车前,她再次按了按口罩的鼻梁条,让口罩紧紧贴在脸上。 司机也戴着口罩,车窗全部打开着。邱猎上了车,两人一路都没说话。 特殊时期人人自危,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 邱猎靠在座位上眯了一会,喘着气恢复体力,等感觉好一些了,才拿起手机看未读信息,几条闲聊的信息来自蒋屹舟,还有一通她拨打的未接电话,除此之外还有一条钱奕的消息,让她去改一个下周用的ppt。 邱猎不耐烦地关上手机,扔到了旁边的车座椅上。 【去她的PPT!】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第 22 章 第23章 第 23 章 医院的急诊分为普通急诊和发热急诊,两边通过简易的铁隔板隔开,岔路口放着喷洒消毒液用的工具,显然隔一小段时间就要喷一圈。 邱猎沿着“发热急诊”的牌子往里走,拐了好几个弯之后才到诊室,诊室里只有一个值班护士,她给邱猎量了体温,在记录本上写下“38.4℃”,又问了嗓子疼不疼、有没有咳嗽、有没有流鼻涕等症状,一一记录之后,把在里间休息的值班医生喊了出来。 值班医生是个高个子男人,听声音很年轻,整个人包裹在厚厚的防护服里,只能通过一小块透明塑料看到他的眼睛,单眼皮,有点肿,像时刻都眯起来,这是邱猎的第一印象。 他边写边说,“先做个核酸,等结果出来再看。我待会儿给你拿点退烧药,你可以在外面的休息室里休息。” “多久能出结果?”邱猎问。 年轻医生看了眼时间,“晚上我们都是统一送出去检测,你这批大概要凌晨五、六点出结果,手机会有短信通知。” “意思就是,我只能在医院里等着了,是吗?” “额……”他无奈地点了点头,“是的。” “对了,医生,我最近手背还有脚踝一直有点痛,摸起来好像还有点肿,你能帮我看看吗?”邱猎伸出右手,指了指虎口旁边的位置。 戴着医用橡胶手套的手轻轻托起她的手掌,触感柔软,带着体温,皮肤没有明显发红,他端着手左看右看,似乎没看出什么名堂。邱猎调整到一个适宜的角度,终于让他看到皮肤表面轻微的肿胀。 “我再看看脚踝。” 邱猎收回手,挽起左腿的裤脚,脚踝的症状要明显得多,摸上去肿了硬硬的一块,微微发红。 “你有这个症状多久了?现在能活动吗?”医生问。 “好像半个多月吧,最开始很轻微,隔几天又好了,比较明显的疼痛是最近一星期才有的,活动倒是没问题,我这是得了风湿还是关节炎?”邱猎发着烧,回答却很有条理,还提出了自己在网上查阅资料之后的推测。 “嘶……你等等……”穿着厚厚防护服的医生弯下腰,在抽屉里翻找,最后拿出了一本足足有五六厘米厚的医学教科书,“砰”地一声放在桌上,对着目录翻了起来,“书上说,你这个也有可能是系统性红斑狼疮……” “哈?”邱猎一时语塞。 “你看啊,这里写了关节肿胀……”他把教科书转到邱猎面前,给她指了一行字,初期症状确实跟她描述得差不多,他提议道,“还是等白天挂个免疫科的号看看吧,抽个血化验一下才能知道。” 邱猎点点头,推测他应该是还在读书的实习生或者医学规培生,被抓来急诊上夜班,再问也问不出结果来。 所谓的休息室,是在外面的空地上建起来的两间铁皮屋,一间留给已经确诊感染的,一间留给等待结果的。屋子里是几排塑料椅和靠墙的一张小桌子,打水和洗手间都在另一个地方,要经过露天的小路。 邱猎做完核酸,接了杯热水,吃下一颗退烧药,因为没有别的感冒症状,其他药都没给她开。 下过雨的路面湿漉漉的,在空气里抓一把仿佛都能拧出水来,幸好还不到炎热的季节,入夜凉飕飕的,还算舒适,否则在这里等待的人也太过于煎熬。 铁皮屋里关了灯,有人在休息,邱猎就站在外面给蒋屹舟打电话。 这段时间娱乐场所大都暂停营业,蒋屹舟没地方消遣,一些认识的朋友在家里开派对,她去了几次,兴致缺缺,到后面索性不再参加。 从前混迹**,每天跟着一群朋友把酒当歌,除了生日那天家里会举办生日宴,提醒她又长了一岁,其它时间里,她统统认为自己才刚二十出头。 如今年近三十,蒋屹舟忽然修身养性起来,书房里堆了好几张毛笔写的宣纸,家里的椭圆仪和握力器也重获重用。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蒋屹舟正在家里的私人影院看电影,电影播放到尾声,镜头缓缓摇向了还在旋转的陀螺,而主角的手也摸向了陀螺旁边的枪。见邱猎来电,她按下暂停键,故作不满地说,“邱猎,你在跟我玩失踪吗?” “你……在干什么呢?” “在看一部老电影,《盗梦空间》,你看过吗?” “看过,就是时间太久,有点不记得了。” “那你现在来我家,我刚开始看,等你一起。”蒋屹舟等了一会,没听到声音,还以为是这个房间信号不好,她往门口走去,“喂?听得到吗?” “听得到。”邱猎找到一处稍微空旷些的地方,靠墙蹲了下来,她抬起头,低垂的夜幕下只有厚厚的云层,什么都看不到。 “你声音不对,”蒋屹舟紧张起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不回我信息,也不接电话?”蒋屹舟追问道。 “我在医院,发烧了,刚忙完一通,吃完药就给你打电话了。” “哪家医院?” 邱猎报了医院的名字,平静地提醒道,“你别想着来,结果还没出,我隔离着呢。” “那……行吧,你几点能出来,我去接你。” 邱猎低着头,玩手指上的死皮,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还是别来了……蒋屹舟,万一我是阳性怎么办?” “你……害怕了?”蒋屹舟不知不觉皱起了眉,从认识邱猎以来,还没见过她有害怕的时候,如果不是不安到了一定程度,大概也不会表现在语气上。 “多少有点吧。”邱猎大方地承认道,“不过我想,是因为我现在身体不太舒服,让意志力变薄弱了,可能睡一觉就好了。” 蒋屹舟轻笑一声,“是阳性就把你接过来,放我家里隔离,正好我也有个不上班的正当理由,我们每天就点外卖到家门口,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很快就好了。” 邱猎也跟着笑了笑,却偷偷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你看电影吧,我去休息室歇会儿。” “嗯,别担心,会没事的。” 邱猎放下手机,在原地继续蹲了几分钟,她从来不抽烟,也痛恨抽烟的人,但现在忽然很想手边有根烟,或许那样会让人放松一些。 她走进那间等待结果的铁皮屋,轻手轻脚地带上门。屋里关了灯,漆黑一片,但门用的是透明玻璃,能透进来一点外面诊室的灯光,里面有一个带着小孩的妈妈,小孩已经睡熟了,还有一对中年夫妻和一对年轻情侣,都潦草地躺在椅子上。 邱猎挑了一排没人的椅子,脱下外套叠好当作枕头,侧身蜷缩在椅子上。 夜已经深了,邱猎发着烧,精神不佳,尽管椅子硌得她肩膀疼、胯骨也疼,还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她睡得很浅,隐约知道中途有人检测结果出来,窸窸窣窣地收拾东西离开,但懒得睁开眼睛。 那些噩梦还是缠着她,不同于在床上睡觉的时候,她在这里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就是没办法完全清醒过来,只能任由后背不断地冒汗。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股柔软的力量托住了她的脸,触感凉爽而干燥,郁结的燥热骤然得到纾解,她舒服地闷哼一声,借机清醒了过来。 原来是有一双手托着她的脸,要把她的头挪到那双手的主人的腿上,邱猎眯着眼睛抬起头,看到蒋屹舟清晰的下颌线,和一双清冷明亮的眼睛。 “嘘——”蒋屹舟用空着的手摆出一个噤声的动作,又指了指在后面位置休息的人,低头示意邱猎躺到自己腿上。 邱猎头脑空白,任由蒋屹舟动作,枕到了她腿上,随后才意识到,蒋屹舟往自己额头上贴了片冰冰凉凉的退烧贴,还带了件小毯子盖到她身上。 邱猎闭着眼睛又休息了一会,蒋屹舟一手隔着毯子轻轻搭在她腰上,一手用湿巾给她后颈和额头擦汗。 发完一身汗,邱猎感觉舒服了很多,她撑着塑料椅的边缘坐起来。蒋屹舟并不阻止,只是手臂虚扶着,防止她从椅子上掉下去,直到她平视自己的眼睛。 “怎么了?”蒋屹舟低声问,隔着口罩听不清楚,但从她的眼睛能猜出这句话是什么。 邱猎刚退烧,两颊还红着,眼睛因为含着泪水而格外亮,她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望着蒋屹舟,像是要在微弱的光线里把她看得更清楚。 蒋屹舟刚想再问一遍,邱猎已经伸长胳膊搂住了她的脖子,把脸埋在她的肩膀里,像猫科动物一样在她的颈窝里蹭了蹭,找到最舒服的位置。 然后,蒋屹舟发现邱猎哭了。 她的眼泪打湿了蒋屹舟的外套,一点一点渗了进去,直到肩膀的皮肤也感受到一阵潮湿。 蒋屹舟一时不知所措,她一向在一段关系里扮演矜贵自持、优雅体贴的角色,却没学过怎么安慰一个向她展现脆弱的女人。 她选择先抱住怀里的人。 她瘦了好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第 23 章 第24章 第 24 章 凌晨五点,东方泛起鱼肚白。 光线渐渐充盈休息室,映照出两道依偎在一起的身影。邱猎靠在蒋屹舟肩上,蒋屹舟歪着头,靠在邱猎脑袋旁,一夜没休息好,两人勉强小憩了一会。 其他人都已经离开,这间休息室只剩下她们两个人。邱猎先一步醒来,眯着眼睛适应光线,听着蒋屹舟平稳的呼吸声,她一时没有动作,只是垂眼看手机。 右手手臂被蒋屹舟抱着,盖在毯子里,邱猎只能用左手解锁手机,划手机的动作比平时慢了好几倍。 过了几分钟,邱猎才轻轻推了推蒋屹舟,低声说,“走了,回家了。” 蒋屹舟睡得很浅,轻轻一推就醒了,同样眯着眼睛适应光线。她放开邱猎的手臂,坐直身体,抬手揉了揉发酸的脖子,转头问,“你刚刚说什么?” 邱猎把检测结果举到她跟前,页面是绿色的,实打实的阴性。 蒋屹舟轻笑一声,仰着头靠到椅背上,又闭上了眼睛,“我就说你肯定没事,就是可怜我,明天得老实上班了。” “这么说的话,我没事你还不高兴了?”邱猎佯装锤她的肩膀,还没碰到,就被蒋屹舟抓住了手腕,她纳闷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还长了第三只眼睛?” “走了,回家。”蒋屹舟抓着她的手腕站起来,大步往外走去。 邱猎跟在身后,一时没找到节奏,脚步凌乱,能腾出来的手只有一边,既要带着自己的包,又要带着医院买的药,还得抓着蒋屹舟带来的毯子,略显狼狈。 但走出这间休息室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感叹,新的一天又到了。 蒋屹舟停下脚步,回头等邱猎,看到她微微仰起脸,深吸了一口气,外科口罩的无纺布印出她嘴唇的形状,随着她的吐气又渐渐散开,恢复成正常的模样。 值夜班的医生在里间休息,但诊室的护士没有在打瞌睡,很快注意到了她们。邱猎给她看过手机上的检测结果,她又给邱猎测了一遍耳温,“37.2℃,差不多退烧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邱猎低头看了眼被蒋屹舟抓着的手腕,摇了摇头,“没有,舒服多了。” “那就行,回去好好休息吧。” 邱猎道了声谢。 离开医院,两人一商量,决定先回蒋屹舟的别墅。邱猎能答应,一方面是不想回肇邸集团,另一方面是蒋屹舟家离医院更近一点。 一辆黑色奔驰缓缓驶入安福路上的一间别墅,这辆车是蒋屹舟调来上海后新买的,为了保持低调,特意买的入门款,车牌也很普通,一串随意的数字,毫无寓意。开起来的手感确实比不上去年那辆保时捷,但胜在安静,蒋屹舟觉得,这更符合自己沉稳的气质。 保洁阿姨一周上门两次,昨天正好是打扫的日子,邱猎一走进别墅,就觉得窗明几净,空气里还飘散着淡淡的青草调香氛。 上次拜访还是一个月前,邱猎来庆祝蒋屹舟隔离期结束,没想到这次来,“刑满释放”的人就成了自己。邱猎是个标准的洁癖人士,对家里物品的摆放一丝不苟,她想起上个月的情景,显然蒋屹舟也专门收拾了一下,但跟今天的整洁有序还是完全不一样的。 她环视一圈,最后目光停在了茶几上的花瓶,“这花怎么还没扔掉?烂得快要长虫了。” 蒋屹舟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摘掉口罩,像是被闷得缺氧,大口大口呼吸了一会,然后左脚踩右脚地脱完鞋,随意踢在玄关边,快步走去浴室洗了把脸。 蒋屹舟从浴室的方向走来,脸上还挂着水珠,鼻梁被口罩压出了一条细印子,她一提裤腿,往后倒在了沙发上,轻飘飘地说,“舍不得。” 邱猎对她的这种腔调已经见怪不怪,一开始还会琢磨那些过界的话里有几分真心,后来也就渐渐放弃,她已经过了少女情怀辗转反侧的年纪,更何况,蒋屹舟比她大了四岁,最真的真心大概早就给了不知道什么人。 邱猎走上前,用左手拿起花瓶,准备把枯败的花收拾一下。 “你别动了,过两天等阿姨上门,我让她帮忙收拾。”蒋屹舟俯身凑上前,把花瓶从她手里抢了过来,放回茶几上。 邱猎从善如流地松了手,边划手机边说,“能给我拿条新毛巾吗?我想冲个澡。” “你昨天没洗吗?我都闻到洗发水的香味了。” “洗过,但我习惯从医院回来之后再洗一遍。”邱猎放下手机,一边脱外套,一边往一楼的客用浴室走去。 蒋屹舟从沙发上起身,在储物柜里拿了一条新毛巾,正要往浴室走,余光瞥到邱猎没来得及息屏的手机弹出一条新消息。 她瞄了眼浴室,里面已经响起了水声,有少量氤氲的水汽从门缝往外漏。蒋屹舟折返到茶几旁,刚看到邱猎的聊天软件页面有个好友申请,屏幕就黑了。 像是被突然熄灭的屏幕咬了一口,蒋屹舟倏地缩回了手指,老实走到浴室前敲门。 邱猎从里拉开一条门缝,伸手接毛巾,蒋屹舟却没有立刻松手,她用力拽了拽,还是没拽过来,“蒋屹舟,你不会在这时候耍流氓吧?” “噢、噢!”蒋屹舟走神着,听她这么一说,忽然松了手,坦白道,“刚刚不小心看到你手机了,有个好友申请,不过我什么都没点啊。” “好友申请?验证消息里有写是谁吗?”邱猎关了淋浴,隔着门问。 蒋屹舟略一思索,“写了,问你关节疼有没有好点。” “那你帮我点个通过吧,是昨晚的急诊医生,就说完全没好,准备睡个觉去挂免疫科的号了。对了,我的锁屏密码是201211。” 蒋屹舟熬了一晚上,归纳能力和逻辑思维熬掉了大半,此刻抓错重点,还笑得挺开心,“你就这么放心我看你手机啊?” “我的人生没有什么不可见人的,你快去帮我点了吧,我洗完就想睡觉。” 蒋屹舟撇了撇嘴,想问她这个锁屏密码的意义,但又担心,万一这串数字涉及**,真把邱猎惹生气了怎么办?来日方长,她话锋一转,“偶然碰到的医生……交情有好到要加好友吗?” “没有交情,但可能有用得到的地方。” “烧还没退完全,脑子倒是转个不停。”蒋屹舟往前走两步,斜倚在墙边,“欸,邱猎,是不是每个对你心存哪怕一丢丢幻想的人,都会被你拿来‘用一用’?” 邱猎沉默了一会儿,悠悠地说,“从小到大,对我心存幻想的人很多。那你呢?你加我好友的时候,又用了什么高超的理由?” 蒋屹舟回想起几年前在大巴车上发生的事,一时哑口无言,邱猎好整以暇地等了几秒,听到外面的拖鞋声慢慢走开,才垂眼笑了笑。 浴室里再次响起哗哗的水声。 清明三天假,邱猎前两天都在加班,最后一天在蒋屹舟家里休息。她向钱奕请了一天假,挂了节后免疫科的号。蒋屹舟想陪她一起,但单位把周一的例会顺延到了周二,她必须参加,只好作罢。 邱猎没把这个当回事,自从上了大学,她需要跑医院的时候都是一个人,对医院就诊流程轻车熟路,多个人陪着反倒不习惯。 邱猎的症状模棱两可,跟好多种病都能沾上点联系,医生建议还是要查生化指标,才能明确病灶,毕竟痛风虽然有年轻化的趋势,但二十四岁得痛风,还是很少见的。 早上十点,邱猎在采血窗口前坐下,伸出手臂,护士熟练地把针头戳进静脉,暗红色血液顺着导管流进一支支试管,有紫色盖子的、绿色盖子的,也有黄色盖子的。邱猎在心里默数,装到第十二支的时候停了下来。 之后就是漫长的等待,邱猎坐在角落的蓝色塑料休息椅上,用两根棉签压着针口,望着医院里脚步匆匆的行人发呆。医院忙得不可开交,加上回南天的水汽,邱猎居然在四月里出了一身薄汗。 大约十一点半,邱猎收到检查结果出来的短信通知。化验科大厅有两台报告自助查询机器,她打印出了厚厚一叠报告单,连同前段时间咳嗽的检查报告一起,用一枚燕尾夹整齐地夹好。 这时候钱奕的电话打了过来。 “喂?奕姐。”邱猎不太情愿地接起了电话。 “邱邱,你那边怎么样?医生有说是什么病吗?” “我刚拿到化验报告,准备去给医生看。” “行,那你去吧,陈董提前出差回来,你上午在医院忙完,下午准时来会议室。” “可是我请了一天的病假。” “邱邱,陈董出差不在公司,你请假我都无所谓,但是他刚回来就投身工作,你作为秘书一定得到。” 钱奕的话不容置喙,邱猎眉头紧锁,一边说话一边踱步,等潦草应付过去,她已经走到了洗手间的位置。 挂了电话,邱猎站在水龙头前搓了很久的手,她抬起头,看到镜子边缘已经发锈,暗示着这栋楼的年龄,镜子里的自己脸庞瘦削,面色蜡黄,只有一双眼睛,目光如炬。 如果一件事完全偏离了最初的预设,及时抽身才是最优解。 所以邱猎回到肇邸的第一件事,就是按下了离职信的发送键。 但这已经是后话了。 邱猎从洗手间回来,化验科已经到了下班点,浅灰色的铁闸门冷冰冰地落下,把邱猎的检查报告的一把雨伞都困在了里面,她能够随身携带的,只有一部手机,和抽血之后留在手臂的一个针孔。去问保安,得到的答案也只是下午两点上班。 邱猎决定先打车回肇邸集团。 偏偏司机师傅已经开出去了半小时,蒋屹舟打来电话,说自己到医院了,问她现在在哪。 听邱猎简单说了一遍情况,蒋屹舟沉默了一会,无奈地看天,“那我岂不是白跑一趟?” 邱猎灵机一动,“不算白跑,我的雨伞落医院里了,帮我带回去,先放你家吧。” “你放哪里了?” “化验科。” “……不会是那个灰色卷闸门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第 24 章 第25章 第 25 章 “你好,是邱猎的姐姐吧?稍等,我从后门去帮你拿。” 蒋屹舟站在化验科的卷帘门外,跟邱猎通完电话后等了不到十分钟,就等来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单眼皮,肿眼泡,他今天没穿防护服,肩膀宽阔,更显得整个人壮实。 “姐姐?她是这么跟你说的?”蒋屹舟慢几步跟在他身后。 走在前头的医生脚步一顿,回头打量了几眼蒋屹舟,疑惑道,“不是吗?邱猎说她赶回去上班,她姐姐来帮她拿伞。” 蒋屹舟礼貌地笑了一下,点点头,“算是吧,远房的。” “吓我一跳,还以为认错人了呢。”年轻医生腼腆地笑笑,转身继续往后门走去,察觉到蒋屹舟还跟着,回头提醒道,“要不你就在这儿等我吧?毕竟是非营业时间。” “理解,那麻烦赵医生了。”蒋屹舟就此止步,站在路口安静地等着。 很快,赵医生拿着一把伞和一沓厚厚的检查单,脚步匆匆地赶了回来,他把东西递给蒋屹舟,“邱猎跟我说有几张化验报告,没想到有这么厚。” 蒋屹舟把伞塞进奢侈品牌提包里,也不管伞上是不是沾了水还没干,她简单翻了几页检查报告,都只看结论那部分,边走边问道,“赵医生看过这些报告了吗?小猎她得什么病了吗?” “我是临床的,对免疫科的专业知识不深入,不过我刚刚粗略看了一下,没什么大问题,没有风湿,也没有特别的免疫性疾病,只是炎症水平有点高,可能跟她前天发烧有关。” “可我看她手关节和踝关节都肿起来了,虽然她没说,但我看她睡前疼得龇牙咧嘴的,不像是没什么大问题。” “我们医院的吴主任是这方面的专家,他的号都得提前一周定闹钟抢,回头我问问邱猎,她需要的话我能帮她加个号。” 蒋屹舟意味深长地垂下眼,片刻后,又展现出了她标志性的礼节性微笑,“那太感谢赵医生了。” 两人边走边说话,很快到了楼下,赵医生要去后面的住院楼,蒋屹舟跟他道了别,看着穿白大褂的背影逐渐缩小,她双手抱胸,在原地多站了一会儿。 【但可能有用得到的地方。】 蒋屹舟捏着报告单,想到了这句话,幸好也不是太大的用处,专家号而已…… 她拿起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对方过了一会才放低音量接了起来,大概是临时从会议现场离开,“柯院长,帮我找一个免疫科的医学教授,有个病例需要找人帮忙看看,谢谢。” 对方连声应下,蒋屹舟挂了电话,往医院外走去,在门口看到了马路对面的一家商场,一家开在一楼的品牌门店装修奢华,橱窗被擦得锃亮,里面摆着耀眼的珠宝首饰,在射灯下熠熠生辉。 像那样刚毕业的愣头青,她这些年到底碰见了多少个?单论职业,医生也不算太差,其他的呢?她动摇过吗? 蒋屹舟这天中午没有开车过来,她离开医院,沿着人行道慢慢散步,潮湿的空气附着在手里的一沓白纸黑字的检查报告上,纸张仿佛还残留着打印机的油墨味,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一起,若隐若现地掠过她的鼻腔。 阿嚏—— 蒋屹舟打了个喷嚏。 她从包里拿出手帕纸,里面只剩下最后一张,她擦完鼻子,把用过的纸塞进了塑料包装,暂且放回包里。机场的玻璃天窗外晴空万里,航站楼里有着中部城市特有的干燥空气,与常年湿润的澳门和英国截然不同。 航班晚点,蒋屹舟一出航站楼,就看到了举着欢迎牌的主办方,确认过身份信息,志愿者领着她走到了大巴车停放地点,跟等在大巴旁的另一位志愿者简单交接后就原路返回了。 “你好,请问是来自澳门地区的蒋屹舟吗?” “是我。” “好的,麻烦在这里签个字。” 询问的志愿者递去一张签到表,底下垫着塑料的硬板,方便写字。蒋屹舟接过纸笔,大手一挥,留下了一个特别潦草的签名。她往表格上瞟了一眼,她是这张签到表里最晚到的人。 “好的,您上车找个座位吧。”志愿者接回签到纸,也扫了一遍名单,确认都签过到了,正准备上车,一抬头,见蒋屹舟还站着,冲她笑了一下,抬手往车里举了举,再次提醒道,“你好,可以上车了。” “好,谢谢。”蒋屹舟转身往大巴车里走。 果不其然,大巴只剩下最后一排还有空位,除此之外就是车门旁还有个单人座位,小桌板上放了个水杯,估计是随车志愿者的位置。蒋屹舟迈开大步走到最后面,缩起长腿,挤在了最颠簸的车尾。 这时候,刚才那位志愿者也已经上车,她站在大巴中前部,伸长脖子点着车上的人数。 蒋屹舟这才有机会仔细观察她,高马尾、白T恤、浅蓝色牛仔裤,一看就是个还在读书的大学生。车上有人看向她,也有人还在自顾自地闲聊,但她目光沉静,仿佛并不在意被注视或是被无视,只专心完成自己的工作,青春阳光的形象中,带着一股淡淡的疏离感,让她天然地在人群中脱颖而出。 蒋屹舟渐渐看入了神。 她转身跟司机说了声“齐了”,司机就关了车门。大巴车摇摇晃晃地钻出机场,把来自五湖四海的参会者送往峰会合作酒店。 阿嚏—— 空气干燥,蒋屹舟又打了个喷嚏,但包里的手帕纸刚刚告罄,她低头掩着口鼻,思考还有没有哪个口袋里放着纸。 “你好,我这儿有纸巾。” 是刚刚那个高马尾的志愿者,她一只手搭在前排的椅背上维持平衡,挂在脖子上的工作证随着颠簸的大巴左右摇晃。 “谢谢。”蒋屹舟道了声谢,接过纸巾,低头擦鼻子的时候,看清了她工作牌上的姓名—— 邱猎。 这是属于蒋屹舟的“愣头青”阶段,作为留学海归,人人都以为她会入职家里的集团,要么空降高管,要么去一线锻炼,可她偏偏听从家里的安排,规规矩矩地参加了考试,入职贸易投资促进局,成为庞大体制下最基层的职员之一,从此在AURVISTA的所有集团文件中销声匿迹。 蒋屹舟本人倒是没什么激烈的反应,这份工作压力小,待遇也算可以,反正开销的缺口不需要操心,刷蒋川行的黑卡就行,下了班该玩什么照样玩。 只是在家里待了一段时间之后,她默默收起了以前在英国穿的带些稚气的衣服,选择了更偏向成熟沉稳风格的品牌,大半个衣帽间都换成了黑白灰三种颜色。 来参加这次投资招商峰会,就是她入职不久后摊上的苦差事,这类峰会常常连着开好几天的会,实质内容却不多,回去还得交一份工作报告。 大巴缓缓停在酒店的泊车处,蒋屹舟拍了拍衬衫和西裤上的褶皱,从座位上站起来,跟在人群最后面下了车。 酒店大堂沸沸扬扬,挤满了来参加峰会的地区代表,有的跟蒋屹舟同一辆车,有的乘坐靠前的车次,都在忙着办理入住。 蒋屹舟又看到了那个扎高马尾的志愿者,她在酒店大堂找了个靠边的空位,正低着头玩手机。 外套整齐地叠好,挂在臂弯,蒋屹舟推着行李箱走到她身旁,“你好,我想问问附近有夜市吗?我晚上想出去逛逛。” 邱猎闻声抬起头,认出对方是刚刚跟自己同一趟车的,也在自己这次负责的名单上,她站起身,略带尴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也不是本地人,没怎么来过这边,你可以手机上搜一搜。” “你是在这里念大学吗?” 邱猎点了点头。 “我能加你好友吗?这几天有什么事联系你的话,更方便一些。” “可以啊,我就在发通知的那个群里。”邱猎解锁手机,给蒋屹舟指了指联络群里的一条通知,从最新的那条消息算起,往上划三四条就到,头像是一只橘色的兔子趴在彩色毛衣上。 蒋屹舟点开头像,按下了发送好友申请的按钮。 转眼五年过去,邱猎用的头像还是那只趴在彩色毛衣上的橘色兔子。 院子里的摇椅轻轻地晃着,蒋屹舟半小时前才把它从仓库里拖出来,她靠着柔软的腰枕,一会儿点开邱猎的朋友圈,一会儿又翻和她的聊天记录,最后画面定格在她放大的头像上。 不知道她回公司之后怎么样了,她的包还留在别墅呢…… 连绵的雨水终于在傍晚停歇,洗过的天格外干净,瑰丽的晚霞之后,蒋屹舟仰头望天,居然在上海市中心见到了闪烁的星星,镶嵌在黑洞洞的幕布上。 蒋屹舟垂着手,手里拿着手机,还没来得及息屏,刚刚还在念叨的人就打来了语音通话。 “蒋屹舟,快开门!” 电话一接通,对面的人就迫不及待地说了这六个字,声音听起来既焦急又愤怒,蒋屹舟从摇椅上起来,快步走过院子,开了门,“什么事能让你急得连门铃都……” “我辞职了。”邱猎站在门口,面无表情,怔怔地望着蒋屹舟,仿佛刚刚还很着急的完全是另一个人。 “……我该恭喜你吗?” “但是被拒绝了。”邱猎说完,重拾了怒火,她径直绕过蒋屹舟,往别墅里走,见院子里摆着藤编的桌椅,桌上还摆了一瓶酒和一个杯子,也不管那瓶酒是什么来头,一屁/股坐下就给自己倒了半杯,仰头灌了下去。 蒋屹舟关了门,走在后头,见她在自己家里这么不拘束,莫名生出几分得意。她双手插兜,信步似的走到桌子旁,看着邱猎喉咙滚动,吞下了半杯酒。 高度数酒精划过喉咙,邱猎的脸皱成一团,又低着头打了个嗝,她用手背抹了一把嘴巴,才拍桌子说道…… 第26章 第 26 章 “我一回公司就提了辞职流程,并且严格遵守劳动法,说我会在一个月内交接好工作,然后就是那群人一个接一个地找我谈话,你猜最后钱奕怎么说?她说可以让我走,但是起码要再等个半年。” “半年?”蒋屹舟微微皱眉,适时参与对话,“为什么这么久?” “对啊!我也这么想的,我说我来这个公司上班还不到一年,调到现在的岗位才半年,小命都搭进去一半了,再干半年还得了?我病得右手都敲不了键盘了,还克扣我的病假,就算是黑奴还得给留着一口气呢。” “再然后呢?” “再然后,钱奕又跟我讲了一通大道理,说现在就业形势有多差,说这份工作多么来之不易,说她有多看好我,说她对我严厉是良苦用心……这种画饼的功夫,我读书的时候就见过了,见我态度坚决,她就松了口,说大概三四个月就行。” 蒋屹舟垂眼思考,握着酒瓶缓缓往杯里倒酒,刚倒了一个底,又被气冲冲的邱猎端起来一饮而尽,她及时收酒,只洒了一小滩在桌上。 邱猎解了渴,继续说道,“她难道以为我不知道吗?她原本的心理预期就是三四个月,把她当HRBP谈判的那些过时招数用在我身上,以为还有用呢。我又拒绝了一次,她才开始跟我打感情牌,你猜……她不让我离职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是因为何馨萌刚走不久,怕人心动荡?” “对了一半。”邱猎摆了摆手,平复下来,她双手捧着玻璃杯,往前靠在藤编桌子上,沉声说,“钱奕说,短时间内两个秘书陆续辞职,会让陈建涛丢面子。所以,为了维护他脆弱的面子,她要拿我当牺牲品。” “等我一下。”蒋屹舟提着酒瓶,转身往别墅里走,二十几度的酒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她摸不清邱猎的酒量,看她拿酒当水喝的架势,怕她真喝出事来。 不一会儿,蒋屹舟端了一杯水出来,放在桌上,往前推到邱猎手边,又把被她握在手里的杯子抽了出来,放到一旁。 做完这些,蒋屹舟单手撑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插兜里,斜倚着问邱猎,“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反正这周不用去上班了,算我病假。”邱猎说完,抬头看了一眼蒋屹舟,长弓似的月亮在她身后铺展开,她眼波流转间,没有丝毫疲倦,邱猎不由得联想到灰头土脸、为五斗米折腰的自己,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道,“他们连病假也扣工资!他们简直丧心……” 话音未尽,蒋屹舟伸出放在口袋里的那只手,手掌张开,一条项链翩然坠落,像催眠的怀表一样,在邱猎眼前晃动,“这样你会不会开心一点?” 晃动渐渐停止,邱猎看清了项链的款式,链子的颜色质地看起来像是黄金,吊坠是由三种颜色的圆环缠绕在一起,银色的那个圆环上镶满了钻石。院子里,昏黄矮灯的光线穿过肆意生长的草丛,成了临时搭的展台。 “……送我?”邱猎的目光在项链和蒋屹舟之间逡巡,眼底充满了迟疑。 蒋屹舟点点头,从另一边口袋拿出包装盒,红色首饰盒打开,露出里面的黑绒面,她把项链放到盒里,推到邱猎手边,“今天在店里看到这条项链,觉得很适合你。” “不会很贵吧?”邱猎迟疑地低下头,拿起项链看了看,很快得出结论,“肯定很贵。” “不贵,跟你相比,不值一提。”蒋屹舟无害地笑笑,接着说道,“其实我是想跟你说……” 邱猎胸中警铃大作,她不动声色地放下项链,缩回了手,拿起杯子抿了口水,不敢抬头看蒋屹舟。 “不用这么紧张。”蒋屹舟轻笑一声,勾起食指,用指关节轻轻敲了一下邱猎的头顶,正色道,“我是想说,辞职的事我可以帮你解决,就算你明天就不干了,也没有任何问题。如果你需要一份工作,我可以给你安排。又或者你很讨厌钱奕和陈建波,我也有的是让他们吃瘪的办法。” 邱猎骤然抬头,和蒋屹舟四目相接,她面色如水,月色下,一双眼睛像墨一样,幽黑深邃,整个人已经完全没了刚才咬牙切齿的气焰。 蒋屹舟顿了顿,接着说,“你不需要有压力,也不用想着还人情,我对你没有任何要求,因为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我自己乐意的。” “不用还人情?”邱猎眼珠一转,“你不会是想在上海养个情人吧?” 蒋屹舟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她无声地叹了口气,从邱猎抢过那杯水,喝了一口,“你未免想太多,这些事情对我来说都是举手之劳。” “知道啦,蒋屹舟神通广大,乐于助人。”邱猎站起身,把水杯抢了回来,放回桌上。 “那你答应了?” “没有。”邱猎丝毫没有犹豫,平静道,“蒋屹舟,我不喜欢被驯养。” “这怎么能说是……” 蒋屹舟刚要反驳,邱猎已经往别墅里走去,她背着来时就在的双肩包,看起来是来打包东西的,邱猎边走边抬手挥了两下,示意不用再多说。 进门前,邱猎转过身,回头问,“郊区人民来一趟不容易,在你家借住一晚没问题吧?” 蒋屹舟轻轻一点头,抬手往别墅门一指,示意“请便”。 第二天,红色首饰盒还是出现在了邱猎的房间门口。 走到客厅,蒋屹舟已经穿戴整齐,虽然她大部分衣服都是衬衫,但上班穿的衬衫更沉稳也更保守,只解开第一颗扣子,隐约露出锁骨,那些花里胡哨的手链手镯都收了起来,正往手腕上佩戴低调的腕表。 “早,准备再偷看我多久?”蒋屹舟注意到来人,回头打了个招呼。 “没偷看,我刚洗漱完出来呢。”邱猎笑了笑,她穿着睡衣,松松垮垮地走来又走去,去厨房倒了杯水,坐到沙发上小口喝着,眼神又飘到了蒋屹舟身上。 “真的没有吗?”蒋屹舟精准回头,再次捉到现场。 “真的,就是想到了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穿得和现在差不多。” “你还记得?” “记得啊,当时我就想,这人怎么长得这么高,又高又瘦又挺拔,跟来开会的矮倭瓜都不一样,而且你还是个女人,印象里一车将近二十个人,只有两三个女的,年轻的只有你一个。” 蒋屹舟背对着邱猎,弯了弯嘴角,扯开话题道,“今天你不是休假吗?怎么起这么早?” “去看病啊,昨天报告出来都没来得及给医生看,我怕再拖下去,给我落个残疾。” 蒋屹舟转过身,走到邱猎身前,问,“……那个加你好友的医生给你挂的号吗?” 邱猎强调道,“我自己挂的号。” 蒋屹舟暗松一口气,提了一下裤腿,在邱猎身旁坐下,“把号退了吧,我给你找了个更靠谱的医生,她说你检查报告没有任何问题,最大的可能就是反应性关节炎,压力太大,免疫力下降,感染导致的,我给你拍几张照片传过去,确认是的话开点抗炎药,在家好好调理就行。” “真的假的?”邱猎转身侧向蒋屹舟,抬手搭在她肩膀上,“蒋屹舟,你也太神通广大了吧?” “这一点,你不是昨晚就承认了吗?”蒋屹舟挑眉,抬手去抓邱猎放在肩上的手,却扑了个空,打到了自己肩膀上。 邱猎早就缩回了手,她抬高右手,转向另一边,迎着落地窗外的阳光,仰头观察手背的病况,她缓慢地转动手掌,感受肌肉牵扯时产生的微弱疼痛。 “我现在觉得,萌姐是大智若愚。”邱猎忽然开口道。 “野草的种子能在土壤中连续保存多年,等待适合发芽的时机,同样,它也能随风扩散、或者随洪水漂泊,寻找合适的土壤,我对何馨萌的了解有限,不多评价她的生存方式,但她能及时离开有毒的土壤,也不算太傻。”蒋屹舟边说边起身穿外套。 “她确实比野草还顽强,被钱奕那么针对,还坚持了小半年。” “这两个月有她的消息吗?”蒋屹舟随口问道。 “前两天发了条动态,一张照片是跟小姐妹的自拍,一张照片是跟大G车标的合影,除此之外就没听到过了。” “看到已经找到合适的土壤了。”蒋屹舟不置可否,她最后在落地镜前确认了一遍,开始坐下换鞋,“我得出门上班了,厨房里有个三明治是给你的,记得吃。” 邱猎快速摇头表示拒绝,“我要去吃生煎,新鲜出炉、热腾腾的、咬一口全是汤汁的哪种。” 蒋屹舟已经换好了鞋,她咬着牙回头,妥协道,“行,那你帮我把三明治放冰箱里。” “哎呀,我早上爱吃高油高热量的,中午吃健康三明治正好啦。”邱猎从善如流地朝她眨了眨眼。 “行,随你开心,我真走了。” “拜拜。” 蒋屹舟关门离开,邱猎转过头,看到落地窗外的身影朝车库走去,不一会儿,那道身影随着黑色的奔驰车汇入了城市早高峰的车流。 半小时后,邱猎收拾好了这几天的东西,她背着鼓鼓囊囊的双肩包,把那个红色首饰盒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最后拿走了放在厨房的三明治,离开了蒋屹舟的别墅。 离开之前,邱猎拍了一张别墅关好门的照片,跟一条短信一起发给蒋屹舟: 【感谢款待】 与此同时,手机里还有一条已读未回的信息: 【邱邱,你生病了?董事长把我的秘书半芹给调过去了】 第27章 第 27 章 成片乌云黑压压地朝这边涌来,窗外的光线迅速黯淡下去,梅雨季节还没结束。 距离邱猎提出辞职已经过了一个多星期,但她依旧坐在肇邸集团的秘书部办公室里,辞职的事也依旧悬而未决。 一墙之隔的小会议室里,钱奕和钟半芹时不时发出开心的笑声,大概又聊到了哪家好吃的店,或是哪个好玩的艺术展。 钟半芹原本是跟在总裁身边的行政经理,处事周到,八面玲珑,年龄和邱猎差不多,上周邱猎休病假,她被千里迢迢地调过来,跟在董事长身边,明面上只说是来总部学习,期限不定。 钱奕自从见到钟半芹,两人可以说是相见恨晚,在她眼里,钟半芹完美结合了邱猎和何馨萌的优点,又剔除了邱猎的固执、何馨萌的欺骗。如果不是各有工作任务,两人上班时间几乎形影不离,也因此有了隔壁会议室里现在的欢声笑语。 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邱猎靠在办公桌上,托腮发呆,眼看着乌云完全覆盖了这片区域,地面逐渐被打湿,手指间转的笔又一次掉了下去,她捡起来继续转。 从何馨萌到自己,再到钟半芹,邱猎对陈建涛这个企业家已经建立起了深刻的印象——喜欢让年轻小姑娘在自己眼前晃悠。 想到陈建涛,邱猎就想到他这周出差,原本只带罗诗云,但临出发前,基金会的理事长,也就是陈建涛的妻子,突然提出加入这趟行程,最后分管销售部的男副总裁也被提溜了出去…… “真无聊。”邱猎低声念叨了一句。 指间的笔转了一圈,握进手里,邱猎提笔想画点什么,一时没有思路,索性放下笔,对着窗外的乌云张开了手掌。她一会儿合掌握拳,一会儿又张开,重复了好几遍,暗暗想:果然人不上班就什么病都好了,上班时间老板不在,也能达到一半功效。 她放下手臂,低头看向左腿,十分灵活地转了转脚踝,已经完全消肿了,也不再有任何痛感。 【要不然给蒋屹舟报个平安吧……】 这么想着,邱猎嘴角也带上了笑意,她拿起手机,刚想找蒋屹舟,脸色又突然黑了下来。 【我今天飞去上海看你们,晚上请你们吃饭】 这条信息来自总裁,发送时间就在几分钟前,聊天记录往上翻,都是他的自言自语,邱猎从来没给他回复过: 【邱邱,你生病了?董事长把我的秘书半芹给调过去了】 【我给你们买了手摇奶茶,让半芹签收了】 【你什么时候回公司?记得去拿奶茶喝】 “清净日子刚过没两天,又要到头了。”邱猎无声翻了个白眼,垂头丧气地趴到了桌上,随即,她眼珠一转,装了弹簧似的坐起来,重新拿起笔在空白纸张上重重点了一下。 同样的黑点出现在钟半芹出差报销单的审批栏上。 “谢谢总裁!那我就先把这半个月的出差报上去了。”钟半芹收好出差报销单,笑容之间洋溢着成熟女人的魅力。 钱奕也在一旁笑得娇俏,调侃道,“总裁你看你一来,半芹高兴得跟什么一样,她是巴不得回去呢。” “我也巴不得她回来啊,她被扣在这里,我那边的行政都转不通。”他左右张望了两眼,压低声音说,“要不你跟董事长说说,早点回来。” “我也想回去……”钟半芹苦笑,诉苦道,“但是陈董说的话,谁敢去反驳?” “先不管了,今天董事长不在,奕姐,把你的小跟班带走吃顿饭没意见吧?”他说着往墙上瞥了一眼。 钱奕也跟着看过去,挂钟的指针刚过四点,她笑着点点头,“去吧去吧,半芹跟着开了半个月的会,人都憔悴了。” “啊?”钟半芹夸张地捧着自己的脸,“奕姐,你不说我都不知道自己憔悴了。” “没有,你好看得很!” 三人在欢笑声中道了别,钱奕留在小会议室里,在手机里挑着最新上市的提包,钟半芹跟着总裁下了楼,他跟门卫打过招呼,车就停在行政楼门口。 钟半芹习惯性地往驾驶座上走,被总裁拦了一下,“我来开车,你把邱邱叫下来,一起去。” “邱邱?”钟半芹愣了一下,自从她调到总部来,邱猎的话一直不多,而且钱奕对邱猎的态度似乎很模糊,她们之间也就没太多交情,但她还是很快调整表情,爽利地说,“行,我现在给她打电话。” 邱猎接完电话,跟钱奕报备了一声,不明就里地下了楼。 “半芹,喊我下来有什么事吗?”邱猎站在台阶上问。 钟半芹往台阶上走了几步,抱着邱猎的胳膊往下走,车窗降下,露出驾驶座里的总裁,“邱邱,是我,总裁,一起去吃饭。” “啊?可是我还没下班。” “不用管那些,这点小事,半芹跟人事说一声就行了。”他把头探出车窗,笑得十分灿烂,一边笑一边往后排挥手。 “我就不去了,还是你们去吃吧。”邱猎被钟半芹拽着,不太情愿地站在原地。 “哎呀,一起吃啦!”总裁又挥了挥手,钟半芹也在一旁附和,不知道她哪来的力气,竟然半拖半拽地把邱猎拎进了车里。 邱猎面色不悦地瞥了一眼坐在身旁的钟半芹,对方笑得毫无破绽,轿车已经启动,再浪费口舌也没有意义,她安静地转向一边,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城市景观。 半个小时后,邱猎坐在了某家洗浴中心的按摩床上,总裁和钟半芹也在,另外还有一个中年男人,看起来是张罗这次接待的人。总裁点名了店里的一名技师,选了个舒经活络的套餐,钟半芹只说要一样的,邱猎对着菜单左思右想,选了个缓解疲劳的。 足浴项目完全绿色,合法合规,年轻技师口才好,眼力劲儿更好,一眼就认出他们四个人里哪个说了算,全程都陪着总裁聊天,以至于他跟邱猎都没搭上几句话。 邱猎半躺着,一开始还拿着手机玩,跟蒋屹舟说了被拉来做足疗这件事,后来渐渐舒服地眯上了眼睛,要求了好几次减轻力道之后,直接放下手机,享受了起来。 要是旁边没有那几个碍眼的人就好了…… 服务准点结束,工作人员端走了泡脚桶和其他工具,把空间留给顾客整理着装。 邱猎用毛巾擦着脚,才发现小腿被按红了一大片,简直像刚挨过一顿打,她并不想在这样的场合引人注意,因此只是默默地放下了裤腿,穿回了今天穿来的鞋子。 这双鞋带有五厘米的细跟,款式很简单,没有冗余的装饰,邱猎皮肤白,原本露出的脚背包裹在黑色皮革里,很能衬托气质,但现在她连脚背都是通红的,穿上这双鞋怎么看怎么奇怪。 邱猎站起身,低头看了两眼,幸好裤腿够长,站着的时候能完全遮住脚背,只露出高跟鞋的尖头。 “邱邱,在干什么呢?舍不得走,要再加个钟吗?”总裁从门口喊她,钟半芹也跟着看过来。 “女孩子整理衣服穿鞋子,总要费点时间的,哪跟我们糙老爷们一样的?”负责招待的中年男人跟着调侃。 “对对对,你慢慢来,我们就在门口等你,这么好看的鞋别崴到脚了。” 邱猎咬牙跟上。 洗浴中心和餐厅都在同个酒店里,步行过去几分钟就到。餐厅环境清雅,显然提早预约过,服务员把他们四个人带到了靠里的包厢里,询问是否开始上热菜。小圆桌上已经摆好了餐前的凉菜,另外有服务员推着小餐车过来,开了两瓶红酒,倒进醒酒器里。 邱猎从上车前就不太乐意,因此一直没有摆出太好的脸色,她站在人后,犹豫着该不该落座,但总裁已经替她拉开了椅子,钟半芹则挽着她的手一起坐下。 他们俩坐在邱猎的一左一右,简直像说好的一样。 “一直说要带你们吃饭,总算是吃上了。”总裁大手一挥,表情很是惬意,他用这句开场白拉开了劝酒的序幕。 “来来来,我们先敬总裁一杯,感谢他今天大方的买单。” 邱猎很浅地笑了一下,也不驳他的面子,跟着举杯碰了一下,抿了一口。刚放下杯子,旁边的总裁又给她倒了小半杯。 应酬这件事,可以算是她和钱奕之间矛盾的爆发点,邱猎认为应该再招一个何馨萌那样的商务秘书,专门负责装点门面、陪酒挡酒,但钱奕坚持这是邱猎的必修课,一定要她陪着董事长参加。 【陪同应酬的话,我该拿的就不是现在这样的薪资了。】 【我会跟陈董申请,给你应有的待遇。】 其实,就算待遇翻倍,邱猎也得考虑一下拿健康换钱这件事。但事实是,陈建涛拒绝了这个要求,却心安理得要求邱猎陪同出席,因为他发现,现在这个人比之前那位更撑得起场面,而钱奕也对自己之前的承诺闭口不谈。 “邱邱,你觉得这个红酒怎么样?”总裁转头问。 邱猎敷衍地笑笑,“我不会喝酒,喝不明白。” “你看!”总裁笑呵呵地看了一圈,“这没见过好东西的人,给她好酒都喝不明白。” “我倒觉得这个红酒很顺口,一点都不涩。”钟半芹搭话道。 “你再喝点试试,多喝喝就能尝出好坏了。”总裁把高脚杯往邱猎面前推了推。 邱猎按住杯口,阻止了他的动作,她把酒杯整个拎起,放在了靠近钟半芹的那边,“我先吃点菜垫垫肚子吧,光喝酒胃疼。” 餐厅的热菜一道接一道地上来,桌上动起了筷子,邱猎一筷子接着一筷子地夹菜,倒不像是要垫垫肚子,而是奔着吃撑来的。 吃着美食,喝着红酒,属于中年男人的吹牛癖好再也藏不住,总裁一张口就是滔滔不绝: “我当初面试半芹的时候,就是在酒店面试的,还面试了两次。” “第一次面试的时候,我就问她,你能不能喝酒,能不能把公司的行政给运转起来,她特别自信,说‘能’!” “当时我在出差,没决定好,后来第二天晚上,我隔天得走了,我就又给她打电话,我说你现在能过来面试这个岗位就是你的,她马上就过来了!” 邱猎正嚼着一块牛肉,闻言抬头看了眼钟半芹,目光里带了点惊讶,但很快收了起来。见她喜笑颜开,仿佛也跟着回味面试的有趣经历,邱猎又默不作声地收回了视线。 “我真没看错人,半芹跟着我两年,我就把行政经理的位置给她了,公司里那群小孩没有她真运不转。” “总裁你说得太夸张了,那都是你教得好。” 邱猎很轻地笑了一下,轻到不仔细看甚至看不出来脸上牵动的肌肉,她端过酒杯,独自喝了一口。 他们俩隔着邱猎对话,邱猎这个动作当然逃不过总裁的眼皮子,看到邱猎主动喝酒,他颇为惊喜,马上把话题又转到了她头上,“是不是尝出味道来了?” 邱猎慢条斯理地放下高脚杯,用纸巾轻轻擦了一下嘴角,不等她张口,总裁紧接着说,“对了,邱邱,你跟那个蒋屹舟……” 邱猎擦嘴的动作顿了一下,她就这么拿着纸巾,忽然转头抬眼看他。 她的眼神过于锋利,再怎么春风得意的一张四方脸,被她这么一瞥,神情都不自觉地僵了一瞬,连原本前倾的身体也往后缩了缩。 但对话没有机会产生,因为下一秒就传来了仓促的推门声,服务员“您不能进去”的劝阻声紧随其后。 “有关我的问题,怎么不直接来问我?” 第28章 第 28 章 “不好意思,陈总,她非要闯进来,我们没拦住……”跟在后头的服务员连声道歉,却没人敢真的上前拉住蒋屹舟。 这实在不能怪他们,蒋屹舟不同于以往那些凶神恶煞的闹事者,她穿着得体,举手投足间有着多年留学生活培养的斯文气质,对他们也很礼貌,除了不听劝之外,没说过一句重话,更没动过手。 饭桌上的两人都不明所以地望向总裁,唯独邱猎冷静地坐着,直勾勾地盯着刚进包厢的蒋屹舟。 总裁摆摆手,示意服务员没事,他们如获大赦,迅速退出包厢,还帮忙带上了门。 “蒋屹舟,你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总裁放下筷子,正襟危坐。 蒋屹舟朝邱猎抬了一下下巴,“时间很晚了,她得回去了。” “可是现在还不到七点呢……”钟半芹反复看了好几遍手表,喃喃道。 蒋屹舟迅速瞥了钟半芹一眼,没理会她,只从她背后绕过,走到邱猎身后,抬手搭着邱猎的椅背,信口拈来道,“家里有门禁,八点之前得回去。” “蒋屹舟,我是看在董事长的面子上,看在两家企业合作的份上,才对你客客气气的,你别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总裁说着站了起来,他将近一米九的个子,站起来就像一根长了几百年的树桩,“你跟邱猎什么关系?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还家里有门禁?你撒谎也不打草稿!” “我是她表姐,”蒋屹舟面含笑意,语气里却全是刺,“小猎跟别人吃饭当然没关系,但是陈总,你名声在外,肇邸每年招的新员工,一批又一批,有哪个漂亮的没被你骚扰过?我不得不小心。” “蒋屹舟!你知不知道你讲话要负法律责任的?就你刚刚说的话,我可以告你!” “是吗?但我说的都是事实,不然你也不至于这么生气。” “大家就是给你太多好脸色,才会让你分不清大小王,你以为蒋屹舟三个字能有多少份量?你以为你的名字真的能跟蒋川行相提并论吗?如果不是沾了蒋总的光,哪里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蒋屹舟轻蔑地扯了一下嘴角,捏着椅背的手不自觉加大了力气,连指关节都泛白,“我才是给你好脸色了,肇邸上下整天‘总裁总裁’地喊你,别人不知道,你自己心里没数吗?陈董事长捏着管理权不放,把你分配去管个野鸡公司,好不容易投资一笔,结果呢?血本无归。” “你……”总裁咬牙切齿地拍了一下饭桌,引得高脚杯里的红色液体左右晃动。 “你什么你?”蒋屹舟紧咬不放,“就你那个高中肄业学历,到处宣扬花钱买来的硕士毕业证,有意思吗?你要是什么都不干,还能给家里省点钱。哦,我忘了,你哥把财产都放在自己和儿子名下,地方富豪榜根本没有你名字。” “……蒋屹舟,你要不要看看现在在谁的地盘?” 话说到这里,总裁的脸从一阵红一阵白,到完全黑了下来,他一边挽衬衫袖子,一边回头递给一直陪同的中年男人眼神,对方犹豫片刻,还是默默起身,从里面锁上了包厢门。 邱猎原本好整以暇,在她的印象里,蒋屹舟生意场上碰到的人都对她毕恭毕敬,因此今天也不会例外,但眼看着他们的争执内容完全走偏,总裁现在的脸色也不像是闹着玩的…… 邱猎表情严肃起来,坐姿也从放松变得紧绷,这时候,她忽然感到肩膀多了一重力量,紧接着掌心的温度传来,在她肩头轻轻捏了捏。她抬起头,看到蒋屹舟微眯起眼睛,浑身充满了危险气息。 锁门的男人没回到座位,而是留在了离包厢门不远的位置,他把钟半芹也喊了过去。 “邱邱……”钟半芹低低地喊了声,冲邱猎招了招手,示意她不要夹在两个人中间。 蒋屹舟用余光又瞥了钟半芹一眼,对方立刻缩回了手,不敢再说话,她重新看回总裁,“你难道还想在这里对我动手吗?别说陈建涛想不想保你,就是他想,保得住吗?” “你还想吓唬我!”他说着就往前走,边走边扬起了拳头。 “砰——” 玻璃碎裂的声音让包厢突然陷入静寂,玻璃碴四散,暗红色酒液顺着邱猎的手臂流下,染红了大片的桌布,也滴到地板上,溅在蒋屹舟的裤腿上,让他们都往后退了一步。 邱猎握着瓶颈,挡在蒋屹舟身前,她抬起手,把破裂的瓶身对准了总裁,询问道,“现在我们可以走了?” 总裁还想说什么,但被邱猎稍稍抬高的碎酒瓶吓到,沉默着看着她们往包厢门走。钟半芹自觉让开路,挪到离邱猎最远的地方,只剩下最后一个拦路的,邱猎故意吓唬,对着他扬起了碎酒瓶,对方连忙摆手,缩着脖子走到了旁边。 邱猎就这么提着半个碎酒瓶,大摇大摆地在酒店里穿行,路过大堂的时候,还去洗手间冲了一把手臂,蒋屹舟一直跟在她身后两三步远的位置,似乎把眼睛都黏在了她身上。 月朗星稀,凉爽的晚风吹散了蒋屹舟周遭的戾气。 虽然提着危险物品的人是邱猎,但她既不愤怒,也不恐惧,自始至终都是冷冷清清的模样。 蒋屹舟走快几步,双手抱着胸,跟邱猎并肩走,“要我说,刚刚那个瓶子就应该往他脑袋上砸。” “表姐,”邱猎故意这么称呼,“我还不是很想解锁蹲局子这项体验。” “不是你先说的,我是你姐姐吗?”蒋屹舟微微俯身,凑在邱猎耳边,“要不现在喊一声听听?” “我什么时候……”邱猎说到一半,想到前段时间蒋屹舟帮忙去医院拿伞的事,咽下了剩下的话,转而问,“对了,你晚上怎么会到这里来?” “你还好意思说?你没事跟他吃什么饭?要是真发生点什么就晚了。” 邱猎心虚地瞥了她一眼,“我心里有数,而且是他那个秘书把我拽上车的,我没办法呀。” “你少来,就你刚刚砸瓶子的气势,你要是不想来,谁能拉得动?”蒋屹舟等着拌嘴,左等右等没等到动静,身旁的邱猎却闷不吭声地往旁边走去,“欸!你去哪?” 邱猎走进一家24h便利店,左右看了看,店员抬起头,见她提着碎瓶子,脸色微变。邱猎在最近的货架上拿了两瓶乌龙茶,走到收银台前结账,温和地问,“不好意思,那边休息区的旧报纸能给我两张吗?不小心摔了酒瓶,想拿报纸包一下。” “哦,好的,你自己拿吧。”收银台的女生戴着个眼镜,斯斯文文,她给邱猎指了一下位置,提醒道,“放在底下的是日期远的。” 邱猎在报刊架的最里层抽了两张报纸,她走回收银台,跟店员道谢。 这时候街上传来了一阵尖叫,伴随着男人脏话连篇的谩骂。邱猎快步走到便利店门口,往外张望,看到街对面的露天大排档聚了一小圈人,中间站了两个女生,看起来正被一个男人指着鼻子骂。 “帮我拿着。”邱猎把装了两瓶饮料的袋子和报纸塞给站在一旁等待的蒋屹舟,独自穿过斑马线,往街对面走。 “我兄弟看得上你是给你面子,别给脸不要脸!”男人还在骂骂咧咧地指着其中一个女生的鼻子,另外一个男的负责唱白脸,看起来在拦着骂人的那个,实际却挡住了女生离开的路。 “不是,我们真的不会喝酒,就是出来吃个宵夜。”“对……我们现在要走了,麻烦让一下吧……”“其实我们俩是一对,我女朋友真不方便加你好友。”“对……不合适,真不合适……” 其中一个女生挡在另一个女生身前,表情不悦但还是尽量好声好气地说话,另一个女生紧紧抓着她的衣角,眼角泛红,几乎要哭出来了。 骂人的男人把一瓶啤酒重重放到塑料桌上,“别讲那些有的没的,把这个喝了,再加个好友,这事就过了。” “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邱猎拨开人群,走到了风暴中心,她把手里的碎酒瓶一把插到了烧烤盘里,玻璃碴和不锈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刚刚放在桌沿的那瓶啤酒也倒了下去,她随意一捞手,没让它摔地上。 “你谁啊你?”打头的男人问。 “你管我是谁!她们还不认识你呢。”邱猎举起碎酒瓶,像刚刚对着总裁那样,对准了他们,“赶紧走开,趁还能各吃各的饭,别不识抬举。”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妹妹精神有点问题。”蒋屹舟也从人群里小跑出来,从背后拦着邱猎,她喘着粗气,倒真的像是一路跑过来的,“她刚刚捅了两个人,才被救护车拉走,我们一个没看住,她就从派出所里跑了出来,实在不好意思,吓到大家了。” 邱猎回头剜了蒋屹舟一眼,忽然情绪激动起来,抬起碎酒瓶就要往男人身上砸,“放开我!我才没病!” 一阵惊呼中,在场的人都往后退了几步,刚刚还耀武扬威的男人,只嘴上骂了几句,念叨家里有精神病还不看牢点,走的时候还不忘带走那瓶啤酒。 蒋屹舟拽着张牙舞爪的邱猎,连汗都出来了,她暗暗吃惊,她哪来的一身牛劲? 第29章 第 29 章 看热闹的人来得快散得也快,老板招呼在场的客人每桌送一瓶啤酒,排档很快就恢复了往常的样貌,刚刚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邱猎感到圈着自己的力气减小,很轻松就挣脱了蒋屹舟,闷不吭声地往街上走,顺手把蒋屹舟之前放在路边的两张旧报纸拿走了。 蒋屹舟提上装饮料的塑料袋,跟在她身后,那两个女生也互相安抚地跟着。 大约走出百来米,邱猎在一条小巷旁的球形石墩子上坐下,这条小路上的路灯坏了一盏,有一段路特别黑,附近的居民为了安全起见,近期都绕路走,也因此特别冷清。 她低着头,把一张旧报纸折到合适的尺寸,再把酒瓶破碎的那头一圈圈地包起来,超出的部分往里面折,裹住了容易锋利伤人的玻璃碴,然后对着第二张报纸重复刚才的动作。 “她……真的是精神病吗?”其中一个女生站在蒋屹舟身后,很小声地询问道。 蒋屹舟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邱猎身上,没发现她们跟在身后,于是有些惊讶地回头,“怎么还跟着?刚刚跟你们说过,可以走了。” “你别误会,我们就是想谢谢你们,刚刚要不是你们,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已经谢过很多遍了,早点回去,好好休息吧。”蒋屹舟敷衍道。 “要不加个好友吧?改天请你们吃饭,我们就住在这附近。” 邱猎给碎酒瓶包好了报纸,抬头道,“不用了,举手之劳,你们早点回家吧。” 女生不再勉强,她从包里拿出一本便签,用眉笔在上面写下了名字和电话号码,撕下这张便签纸交给了蒋屹舟,“这是我的电话,想加我好友或者有事帮忙都可以打。” 蒋屹舟拿着便签纸,瞥了眼邱猎,点头道,“行,我替她收下了。” 两个女生的身影逐渐隐没在夜色里,这里只剩下了她们两人,蒋屹舟往前几步,站到了邱猎跟前,见她正用口红往报纸上写字,完成了“小心”的最后一道笔画,她用干净的手帕纸在口红上抹了一遍,这才盖好盖子收进包里。 “你知道你都做了什么吗?也就是运气好,那两个神经病一吓唬就跑了,万一真动起手来,你要怎么办,拿这个破瓶子跟他们血拼吗?邱猎,你的理智、你的判断都哪里去了?”蒋屹舟双手叉腰,从她的视角,只能看到邱猎的头顶。 原本等着邱猎反思今晚的危险行为,结果邱猎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抬起头,对着蒋屹舟无辜地眨了眨。蒋屹舟被气笑,她看向别处,长出一口气,最后朝邱猎伸出手,“玻璃瓶给我,我去扔。” 邱猎把报纸包着的那端对着自己,从善如流地递了过去,蒋屹舟拿着碎酒瓶,大步迈进巷子,把酒瓶放到了大垃圾桶旁边的地上,“小心”两个字对着显眼的方位。 蒋屹舟往回走,在邱猎旁边的石墩子上坐了下来,两人相对无言。 “你今晚实在太冲动了。” “你知道我讨厌什么吗?” 长达将近两分钟的沉默后,两人同时开口。 “……讨厌什么?”蒋屹舟问。 邱猎抬头看了眼黑洞洞的天,面色沉静,“权力,或者说,他们对待权力的方式,滥用、欺压、羞辱。这些你肯定没体会过吧?” “我……”蒋屹舟一时语塞,“我不知道,但不管怎么样,我不能否认我的家庭帮我挡下了很多。” “是,这不是你的错。”邱猎接过她的话,“难道他们真的喜欢喝酒吗?其实未必,他们只是喜欢用这种方式彰显权力。” 蒋屹舟点点头,“这就是人类的劣根所在,我见过很多合作方为了一点蝇头小利,闹得不可开交,谁都想在权力游戏里占上风。” “而且,在这片土地上,上级对下级拥有天然的权力,男人对女人似乎也拥有天然的权力,烧烤摊的事情属于后者,是单个属性的,但在今晚的饭桌上,男上级对女下级,却是两个属性的叠加。钱奕让我顺从权力,但我不接受,因为它是奴隶式的,是充满压迫的。” 蒋屹舟听她说完,语气柔软下来,“今晚的事我不是责怪你,我知道你是看不惯,对不起,刚刚我讲话太重了,我的意思是,可以采用更安全的方式,比如报警。” 邱猎摇了摇头,“今晚确实是我冲动,不应该有那样的举措,明哲保身才是明智的。但是蒋屹舟,我后来想了想,假如那两个人真的动手,我因为介入而让自己受伤,或者因为旁观而让她们在我眼前受害,这两样哪个会让我更难受?我想不出答案。” “你比我勇敢多了,”蒋屹舟叉开腿坐着,低下头看双脚之间的地面,“我不敢上去帮忙,甚至不敢承认他说的是真的,我手里没有AURVISTA的股份,却因为我姓蒋,我是蒋老头的女儿,蒋川行的妹妹,所以才会人人都让着我……” “你没有帮忙吗?”邱猎歪着头,含笑时眼下的卧蚕鼓起,“你不是因为担心我才赶过来的吗?总不会是特意来吵架的吧?你还说我是精神病,把两个流氓吓走了。” 蒋屹舟被逗笑,“事发突然,我能有这样的反应力不错了。对了,你还没说你今晚到底为什么跟他们出去吃饭。” 邱猎深吸一口气,把脸拉了下来,“我说了我有我的打算。” “你说了吗?” “我没有吗?” “肯定没有。” “那可能在心里说的吧。”邱猎把脸别向一边,显然不想继续谈这个话题。 “好了好了,”蒋屹舟俯身往前,捞过邱猎的一只手掌,握在手心里,“不想说就不说,现在……回家?你晚上去哪,宿舍还是我家?” 邱猎把手抽出来,往后按在石墩子上,身体随着这个动作微微后仰。蒋屹舟把手搭在膝盖上,等着她的后文,却见邱猎轻轻抬起右腿,用高跟鞋的鞋尖勾她左边的裤腿,露出白皙的脚背和脚腕。 蒋屹舟伸手去抓她的脚腕,却被邱猎先一步落下,鞋尖正好踩在了她的休闲鞋上,但邱猎也没真的踩下去,很快就把腿收了回去。 “行,去我家。”蒋屹舟拍拍裤腿站起来,“不过我车还停在酒店里,只能打车回去了。” “走路回去都行,反正我明天不去上班。”邱猎也拍拍裤腿站起来,她不动声色地凑近正低着头叫车的蒋屹舟,发现自己穿了高跟鞋就跟蒋屹舟差不多高了,心情颇好。 安福路上,蒋屹舟的别墅一片漆黑,出租车越靠越近,蒋屹舟在手机上点了几下,整栋别墅的灯才一盏接一盏地亮起。等下车的时候,别墅里已经灯火通明,温度和湿度也调整到了最舒适的范围。 “有钱真好。”邱猎边穿过前院边感叹。 蒋屹舟笑笑,没搭话。 玄关处,邱猎坐在凳子上换鞋,蒋屹舟把鞋子一甩就进了客厅,回头问道,“晚上是不是没怎么吃?想吃什么,我点个外卖。” “我挺饱的,你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我要去洗澡了。” 邱猎一向把洗澡作为回家的第一件事,这点蒋屹舟已经习惯,她简单收拾了一下,也回房间洗澡去了。 “咚咚——”没多久,主卧浴室的门就被敲响,蒋屹舟关掉花洒,问她怎么了。 “你家碘伏放哪?房间太多,我不记得你之前从哪拿的医药箱了。” “你找碘伏做什么?你受伤了?” “哦,小伤口而已,估计是被玻璃碎片刮到,冲澡的时候才发现。” “等我几分钟,我出来给你拿。” 蒋屹舟匆匆忙忙洗完澡,她没想明白邱猎为什么洗澡这么快,关于这点,她读的是国际学校,大概很难理解传统教育对学生洗澡时间的剥削。 蒋屹舟套了件浴袍,出门发现邱猎就坐在卧室门口的楼道上,穿着睡衣蜷着腿,发梢还沾着未干的水汽。她快步走过,从楼下拿来了碘伏和棉签。 “谢谢,给我吧,我自己来。”邱猎靠墙坐着,往上伸出了手。 蒋屹舟忽略她的手,在她身前蹲下,用棉签蘸了碘伏,“我给你擦吧,在哪里?” 邱猎把几道伤口指给她看,蒋屹舟仔细地擦了药,收拾完,一抬头,发现邱猎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明明一句话都没说,但目光就像是黏在了脸上,既胶着又深切,她愣了愣,“邱猎,你是不是也有点喜欢我?” 邱猎不回答,只是笑,她抬起一只手到蒋屹舟脸边,却没有立刻触碰,直到掌心的热气引得蒋屹舟脸颊发痒,才用指尖很轻地挠了挠。 蒋屹舟抓住她不安分的手指,按在墙上,低头靠近她的脸。 “蒋屹舟,”邱猎忽然喊住了她,两人的鼻尖近在咫尺,身体的唯一接触是手心,呼吸却在交缠,“你好像比我妈对我还好。” 蒋屹舟保持着距离,没有继续靠近,眉眼弯弯地笑了,“你真的有这个癖好吗?其实我接受度很广,也不是不……”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是想说,你好像有一点点、点点爱我。”邱猎稍稍仰头,很轻地掠过了她的嘴唇,一触即放。 “其实不止一点点。” 蒋屹舟低头吻她,邱猎故意一碰到就躲开,引得蒋屹舟不停地追吻。 她松开对邱猎手掌的禁锢,扶着她的腰慢慢站了起来,邱猎靠着墙,蒋屹舟就托着她的后颈,让她不仅躲不了,还被迫要踮着脚。 邱猎渐渐发晕,她闭着眼睛,完全投入在这个吻里,唇齿之间交换着家里的牙膏味。 在她抬手搭到蒋屹舟肩上的时候,却忽然被阻止,蒋屹舟稍稍后退,抓着她的手腕一使劲,就让她转了个圈,背对着蒋屹舟被按到了墙上。 “蒋屹舟,你别……”话音未落,密密麻麻的吻落到后颈、落到肩头,再落到后背。 邱猎妥协地闭上了眼睛,感受她用嘴唇描摹自己后背的骨节,喉咙不自觉发出了细碎的声音。蒋屹舟转过她的脸,紧紧贴着她的后背,再次吻住了她。 等邱猎反应过来,蒋屹舟已经关了灯,抱着她倒在了卧室的床上,她忽然推了推蒋屹舟,呼吸不稳地说,“等、等等……” 蒋屹舟停下动作,亲了一下她的手指,等着她说话。 “我、我……”邱猎别开视线,含糊地说,“我不太会。” 蒋屹舟看着她通红的脸轻笑了一声,“我会,你可以相信我。” 正要靠近,她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又拉开了距离,“还是说……你希望找个跟你一样不会的?如果是这样的话……” 邱猎忽然转回脸,用手臂勾着蒋屹舟的脖子,把她拉近,抬头往她嘴唇上亲了一下,“我喜欢技术好的。” “交给我。”蒋屹舟轻轻抚摸她的锁骨,手指顺着衣领钻了进去。 两人再次交缠到一起,而夜还很长。 第30章 第 30 章 卧室窗帘没拉严实,户外的阳光漏进缝里,邱猎的眼皮跳了一下,眯着眼睛翻了个身。她抓着被子的一角,盖到眼睛上,又睡了过去。 等再次醒来,盖在脸上的被子早就被扯掉,房间里黑漆漆的,两扇窗帘严丝合缝地拉着。 后腰传来一阵酸痛,邱猎抬手揉了揉,脖子上似乎有什么东西硌到,她往上摸到了一条项链,认出是前段时间蒋屹舟送的那条,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戴到自己脖子上了。 邱猎摸着项链,把脸埋进了枕头里,耳朵被蹭得通红。身旁的位置已经空了,被窝里只有她一个人的体温,今天是工作日,大概蒋屹舟已经去上班了,这么想着,她打算继续眯一会。 书房里,原本该去上班的人正翘着二郎腿,手里拿着一杯多加了一份浓缩的连锁品牌咖啡,欣赏电脑屏幕上断崖式下跌的股票曲线。开盘时间刚过一个小时,沪指整体平稳,只有她抛售的这支股票已经跌了将近七个点。 蒋屹舟看向放在书桌上的手机,期待着谁的电话会先打来。 果然,手机铃声很快就响了起来。 是个陌生号码,她没有存过。 “蒋屹舟!你在发什么神经!你是不是疯了!” 蒋屹舟把手机拿远,“啧,看来你还是没认清现在的形势。” “果然是你干的!我警告你……” “警告我什么?”蒋屹舟轻蔑地笑笑,“上证也成了你的地盘吗?” 在对面再次张口之前,蒋屹舟先一步挂断了。没一会儿另一通电话打了进来,她接起电话,“喂?哥。” “小舟,你在做什么?我看你动了九千万的资金,你碰到什么事情了吗?”蒋川行语气严肃,但话里不见焦急。 “没什么事,只是一点私人恩怨。”蒋屹舟纠正道,“还有你少看了一笔,我动用了一亿两千万,幸亏只是个市值不到四十亿的公司,不然就不是这么点了。” “肇邸集团怎么得罪你了?说到底,我们的资本跟他们也有合作关系。” “那点合作,连小拇指的指甲盖都算不上。” 蒋川行叹了口气,嘱咐道,“算了,你把握好分寸,兔子急了还会咬人,闹得太难看不好收场。” “不会,他们见不得光的事太多,在咬人前得先掂量掂量。”蒋屹舟在另一块电脑屏幕上点开房产网站,最前面是几个售价十几万的楼盘,问道,“对了,哥,我最近想在上海买套房子,你往我私人账户上打点钱吧。” “买房?那栋别墅住得不舒服吗?而且你有上海的社保吗,你就买房?” “别墅挺好的,但不在我名下,我买房是想送人,不过社保确实是个问题,我再看看商业楼盘吧。” 电话那头的蒋川行一阵沉默,最后沉声问,“……你谈恋爱了?” “也……不算吧。” “还没谈你就想送房子,上一次也是这样,你干脆把我们家都送出去好了。小舟,不是我说你,做空股票这种小打小闹也就算了,感情上的事你要谨慎,你忘了上次爸爸有多生气……” “行了,我心里有数。” “你要是真的有数,就会像小妹一样不让人操心,整个家里妈妈最担心的就是你了。” “哥,我睇拍拖嘅系你呀?变得咁话多。”蒋屹舟忽然换上了粤语。 蒋川行是稳健派的操盘手,跟蒋屹舟偏好风险的性格完全不同,在蒋屹舟的对比下,他显得有些笨嘴拙舌,被她的话呛到,一时还真答不上来。 蒋屹舟收了调侃的语气,“这点小事别跟妈妈说了,惹她烦心。” 蒋川行没答话,算是默认。 挂了电话,蒋屹舟在书桌前静默了片刻,蒋川行比自己大两岁,今年刚到而立的年纪,谈个恋爱也不稀奇,只是他这样的身份,爱情这一项在婚姻里只能排最末…… 片刻后,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估计肇邸集团正忙着开会,一时半会儿不会找上自己,她推开书房门,往卧室走去。 肇邸集团的会议室内,陈建涛面色黑沉,一动不动地坐在主位上。 昨晚听总裁缺斤少两地说了包厢的情况,他预感不妙,连夜赶回来,凌晨邱猎又给他发短信,控诉总裁对她性骚扰,还录了音,要求尽快给她办离职,他还没来得及处理,又传来股价大跌的消息,从头到尾查了一通,发现还是因为总裁而起。 董秘是个矮矮胖胖的戴眼镜男人,他坐在平时邱猎坐的位置,证券部总监罗诗云坐在右手边,钱奕和钟半芹坐在后排,所有人都如坐针毡,连大气都不敢喘,直到会议室的玻璃门被推开。 总裁外强中干的脸庞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他觉得这扇门从来没像今天这么沉重过。 卧室门被轻轻推开,邱猎正侧躺着玩手机,蒋屹舟把门开得更大,让更多光线漏进去,又打开了床头的阅读灯,说,“早知道你要摸黑玩手机,我就不把窗帘拉上了。” 邱猎把手机屏幕举到她眼前,上面是她和陈建涛的对话框。 “看来他的面子也不是很值钱。”蒋屹舟坐到床边,默默看完,下了这个论断,她摸着邱猎的脸,祝贺道,“你自由啦,接下来想做什么?” 邱猎放下手机,仰头望天花板,抱怨道,“不要问我的计划,我很累的,我需要休息。” “想什么呢?”蒋屹舟的手掌从脸颊滑到头顶,把她原本就乱的头发揉得更乱,“我是问你,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想玩的,趁着有空,我都可以陪你去。” “啊?那是我错怪你了,对不起啊,舟舟。” 蒋屹舟明显被这个称呼取悦,她俯下身,贴在邱猎耳边说,“没关系,知错就改,还是好宝宝。” “痒……蒋屹舟……” 邱猎歪头躲开她的气息,蒋屹舟直接把重量压在她身上,双手穿过后背抱住了邱猎,半埋在枕头里,闷闷地说,“你太瘦了,刚过完年那会儿还好,后来一个月没见,简直把我吓了一跳。” “把你吓了一跳,然后呢?”邱猎像哄小孩一样,有一下没一下地拍她的背。 “然后我想叫你辞职,又觉得这是你的人生,怕你生气,怕你说我**蛮横。现在好了,你就安心住着,我找个阿姨给我们做饭,以后我中午都回来吃,对了,你喜欢吃什么菜系?” 蒋屹舟一边畅想饭来张口的生活,一边用鼻尖蹭了蹭了她的耳后,把脑袋从枕头挪到了邱猎的颈窝,深深地吸了口气。 “蒋屹舟,你好重。”邱猎推了推,没推动她。 “昨晚不嫌我重,现在我半个人还坐在床上呢……对了,昨晚……” “蒋屹舟!”邱猎猛地一使劲,终于把她从身上推了开,蒋屹舟双手撑在她身侧,见邱猎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嘟囔道,“我好饿啊,我早上还没吃呢。” 蒋屹舟笑着坐了起来,“我买了生煎包,大虾馅和肉馅双拼,你想下楼吃还是我拿上来?” “我起来了,你先下楼吧,我换个衣服就来。” “行。”蒋屹舟利落起身,关门前,她握着门把手往卧室里探身,“你刚才是在撒娇吧?以后多撒娇,很可爱。” “蒋屹舟!”邱猎抓起身旁的枕头,往她的方向砸去,蒋屹舟及时关上门,轻飘飘的羽毛枕撞到门上,都没发出多大声响。 邱猎洗漱完下楼,蒋屹舟正坐在餐桌旁,颇为专注地浏览电脑。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邱猎在蒋屹舟身后站定,双手按在她肩上,俯身看屏幕。 邱猎没有买过股票,看不懂这个股票软件,但页面上“肇邸集团”四个字她认得,绿油油的下跌线十分显眼,“跌得这么难看,不会是你干的吧?” 蒋屹舟轻轻笑了笑,拈起一缕邱猎垂在脸侧的长发,在手指上绕着。邱猎站起身,那缕头发就顺着手指转圈,直到发尾离开了指尖。蒋屹舟问,“怎么样?是不是很解气?” “打住。”邱猎朝她抬了一下手掌,在餐桌对面坐下,一边拆生煎包的包装盒一边说,“明明是解你的气,不要夸张地说成‘都是为了我’,虽然当中肯定有为了我的部分,不过占比应该不大。” 蒋屹舟的视线离开屏幕,满眼崇拜地看向邱猎,“不愧是东方的小苏格拉底。” 邱猎朝她扬起假笑,一闪而过,迅速收了起来,“我对这个很敏感,小时候我妈就爱拿我当借口,明明是她自己想做什么,偏偏要对那些阿姨叔叔说是我想,显得我很不懂事,又显得她有多爱我似的。” “听起来你对你妈妈的评价不太高。”蒋屹舟打趣了一句。 邱猎把头低得很靠近盘子,第一口咬得很小口,避免生煎的汤汁溅出来,等吸了生煎包里的汤汁之后,才大口地咬下馅料,她满意地眯起了眼睛。 在口腹之欲得到满足的间隙,她对着蒋屹舟摇了摇头,“正是因为对妈妈的评价很高,所以才对我妈不太满意,不过也没那么糟糕,凑合吧。” 蒋屹舟合上电脑,用一边手臂支着下巴,出神地望着邱猎。 除了偶尔插科打诨提到几句妈妈,她从没听邱猎说起家里的事,现在她肯说上几句,是不是意味着她们的关系更近了一点? 星期五,邱猎去了一趟肇邸集团人事部,办妥了离职手续。钱奕跟她道了别,她也礼貌地作了回复,双方都很体面,但彼此心知肚明,以后不会再有任何联系。 星期六,蒋屹舟陪邱猎搬了家,她约了一辆卡车,但邱猎的所有行李加起来,只有三个大号搬家纸箱和两个行李箱,搬家师傅大概也没接过这么省力的订单,全程乐呵呵的。 一周后,蒋川行飞来上海,应邀参加肇邸集团的饭局,显然是个赔礼道歉的晚宴,蒋屹舟想带上邱猎,但邱猎经过一周的休养生息,已经不想再跟他们有所关联,于是独自留在了家里。 邱猎不喜欢灯火通明,只开了书房的灯。 晚上九点多,她写完一篇杂志的供稿,起身去阳台呼吸新鲜空气,正好看到蒋屹舟那辆黑色奔驰开了回来,但从车上下来的只有一个男人,个子很高,戴着一副金属款眼镜,穿一身合体的黑西装。 整栋别墅只有书房亮着灯,男人站在院子里,一眼就看到了阳台上的邱猎。 两人无声地注视着。 口袋里的手机发出震动,邱猎挪开视线,低头解锁了屏幕,是蒋屹舟发来的短信: 【我哥来别墅,你先待在二楼别下来,等我回来】 邱猎再次望向站在院子里的男人,对方稍微松了松领带,正低头解手表,是回家才会有的放松状态。 察觉到邱猎的目光,他再次抬起头,这次的眼神带有了打量的意味。 第31章 第 31 章 书房的门开着,但蒋川行还是敲了门,“请问方便进来吗?” 邱猎回过头,背倚着阳台的栏杆,朝他点了点头,随着蒋川行走来的动作,她往旁边挪了两步,正好给他留出位置。 从书房门口望去,两人呈对称的位置站在阳台上,但阳台采用了推拉门,现在两扇门重合在邱猎那边,她的身影由此变得模糊,蒋川行的身影倒是很清晰,他风度翩翩地朝邱猎伸出手,“你好,我是蒋川行,小舟的哥哥。” “邱猎。”她伸出手,礼貌但很轻地握了一下。 蒋川行把西装外套和领带都挂在了一楼玄关,此刻穿着整洁的衬衫,比刚才看起来亲和了不少,但他表情冷淡,不苟言笑,跟“邻家大哥哥”的形象绝对不挂钩。 “不好意思,没有等到小舟介绍,就先来见了你,是有点唐突。” “不会,”邱猎摇摇头,“这栋房子本来就是你们家的,我最近没有落脚的地方,蒋屹舟才暂时收留了我。” “是吗?但我看小舟好像不止是收留你,她挺喜欢你的。” 邱猎闻言微微睁大了眼睛,但蒋川行依旧平静无波,话里既没有拉近关系的意图,也不具备攻击性。他转过身,双手搭在栏杆上,望着楼下的小院,“今晚我们和肇邸集团吃饭,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她闹脾气是因为那个总裁对她说话不尊重,但今晚我才知道,也跟你有关。” “她今晚做了什么?” “没什么,她一直不太高兴,我既是去给她撑腰,也是给她找个台阶下,但她不愿意就此收手,直到一个女人提到你的名字,她的态度才有所缓和。” 蒋川行娓娓道来,他的嗓音平静低沉,在安静的夜里有着近乎催眠的效果,邱猎根据他的描述,想象着蒋屹舟在饭局上摆臭脸的模样,不知不觉放松了下来,嘴角甚至浮现出笑意,一时没回话。 “她跟你聊过以前的事吗?”蒋川行问道。 “以前的事?”邱猎双手搭在栏杆上,转头不解地看他,但对方没有回头,只是把目光从小院挪到了半空中。 “看来是没有。小舟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去英国读书,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没有亲密的朋友家人,很不容易。我想也是因为这样,她才会突然很固执地要跟一个人结婚,怎么劝都不听,当时她才二十岁。” “……结婚?” 蒋川行点点头,“我想你大概知道,我们不是普通的家庭,小舟的婚姻注定涉及多方利益。如果她只是谈恋爱,家里不会干涉,但她非要跟那个女孩子结婚,爸爸妈妈很生气,尤其是爸爸,气得要打断她的腿。当然,只是气话,但那个女孩子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她后来怎么样了?” “家里差点破产,精神濒临崩溃。最后的最后,小舟放弃了,按照爸爸的预期,去工作、去相亲,她也慢慢好了起来,但是她们没有再联系过,至少表面上没有。” 邱猎不再提出问题,她长出一口气,低头盯着楼下一盏小灯旁的飞虫。 “你别误会,我对你没有恶意,也不是拿这个吓唬你。我只是不希望小舟再度陷入痛苦,也不希望再连累无辜的人。”蒋川行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小舟为什么喜欢你了。” 邱猎转过头,近距离看清了蒋川行的样貌,五官端正,气质儒雅,但不算帅气的那一类,“你不会要说,我跟那个女孩子长得很像吧?太老土了。” “你跟她完全不一样。”蒋川行摇摇头,“小舟从那件事之后沉稳了很多,她不是刻舟求剑的人,她大概觉得,你以后会很了不起吧。” 言毕,蒋川行安静地注视着邱猎,似乎在等待她的回话,以为她会因为被审视而愤怒,或者因为被夸赞而惊喜,但邱猎只是仰起脸,露出了一个相当平静的微笑,在平静背后,蒋川行还感受到了平等——她并不把自己放在比他们更低的位置。 “蒋川行!” 蒋屹舟不悦的声音从楼下小院里传来,她嗓音不高,但在沉静的夜里,每个字都很清晰。 阳台上的两人同时望过去,但蒋屹舟没有在院子里停留,只看到她匆匆往别墅里走的身影。 不一会儿,楼梯上就响起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蒋屹舟很快出现在书房门口,她边往里走边说,“哥,亏我还真的相信你晚上没吃饱,想吃宵夜,你进门之前怎么答应我的?” 蒋川行谦和地笑笑,他从阳台回来,走到蒋屹舟身前,低下头,左右看了看蒋屹舟空着的两手,“小舟,那我的夜宵在哪里呢?” “楼下!”蒋屹舟双手抱胸,侧身给他让开出去的路,“你难道还想在书房里吃东西吗?” 蒋川行丝毫不生气,他笑着拍了拍蒋屹舟的肩,从善如流地离开了书房,不久,楼梯的方向传来他从容下楼的脚步声。 蒋屹舟朝他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快步走向邱猎,把她从阳台上拉回来,“我哥跟你说什么了?我没想让你单独见他的,来之前我跟他说了,让他在一楼等,谁知道他这个人……” “没说什么呀,正尴尬地抠手,你就回来了。”邱猎抽出手,转了个身,坐到单人沙发上,歪着头问,“你好像很紧张?你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秘密吗?” 蒋屹舟放松下来,走到邱猎身前,她抬起一条腿,单膝跪在邱猎身侧的沙发上,顺着俯下身的姿势,双手撑在沙发背上,把邱猎圈在了怀里,“我的秘密很多,你很想知道吗?” “我不想知道,”邱猎歪头躲开她的亲昵,“而且你哥还在楼下呢。” “他今晚住酒店,我已经给他订好了,等他吃完,我亲自送走。” “你爱送谁送谁,我要回自己房间睡觉了。”邱猎拢了拢衣领,伸手要推开她。 “不要,我还没跟你说,今晚那几个人有多窝囊呢。”蒋屹舟双臂一沉,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了邱猎身上,不顾身下邱猎的挣扎,她拨通了电话,“蒋川行,你吃完了就自己去酒店,车给你开,明天我找代驾送回来。” “蒋屹舟,你……” “嘟——嘟——嘟——” 蒋川行看着被挂断的电话,沉默了几秒,末了,他简单收拾了碗筷,披上西装外套,把领带塞在外套的口袋里,往别墅外走去。 手机被扔到了一旁的地毯上,蒋屹舟搂着邱猎,听到楼下轿车启动的声音。伴随着电动门打开的动静,她又听到两声响亮的喇叭,显然带着蒋川行的个人情绪,她把头埋在邱猎颈窝里,放声大笑了出来。 “……就这么把你哥打发走,是不是不太好?”邱猎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背。 “我想要多点时间跟你待在一起。”蒋屹舟的在她颈窝里蹭了蹭,慢慢抬起头来,露出乱蓬蓬的头发,她一条腿跨过邱猎,改为跪坐在邱猎身上的姿势,把下巴搭在她肩膀上,闷闷地说,“邱猎,你说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跟我谈恋爱?” 邱猎轻拍她后背的手顿了一下,微微抬起,蜷缩成一个空拳。 “嗯?”蒋屹舟直起身体,捏着邱猎的下巴跟她对视,又问了一遍,“你要不要跟我谈恋爱?跟我谈恋爱好处很多的,你会有个拿得出手的女朋友,还会有花不完的钱,我们可以一直像现在这样。” “我们认识多久了?”邱猎任由她捏着下巴,微微仰起脸,充满眷恋地望着她。 “唔……差不多五年了吧。” “那我们见面的时间又有多少?” 蒋屹舟沿着她的下颌骨轻轻摩挲,陷入了沉默。 “第一次见面是三天,后来你找过我两次,各待了一天,去年见到你是在星期三,星期天早上我送你去了机场,然后就是今年,从三月到四月,满打满算两个月。”像是在脑海里数过了很多遍,邱猎流畅地念了出来。 蒋屹舟轻笑一声,“你记得这么清楚。” 她抓住蒋屹舟抚摸的手,反问道,“你告诉我,我们要怎么谈恋爱?是你辞掉家里安排好的工作陪我沪漂,还是我抛下一切跟你去澳门当个黑户?” 蒋屹舟从她腿上下来,紧挨着邱猎挤进了单人沙发里,她一边胳膊搭着扶手,往后仰倒在沙发靠背上,望着天花板喃喃道,“我哥肯定还是跟你说了什么。” “不管他来没来过,我都是一样的回答。”邱猎往旁边缩了缩,给蒋屹舟留出空隙,她拨弄着蒋屹舟的头发,低声问,“很快就是五月了,你的外调期只剩几天了。” 蒋屹舟抓住她拨弄的手,“我最近挑了几个不错的楼盘,我们明天去看看,你挑一个喜欢的,这样我不在上海的时候,你能有个随时落脚的地方。” “这算什么?算我陪你半个月的报酬?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邱猎偏向蒋屹舟,刮着她并不十分明显的喉结。 “原来你是财迷?” “我当然是,谁会跟钱过不去?” “那太好了,做我的小情人,我把我哥的卡偷出来给你刷,黑卡,没有限额,密码是……”蒋屹舟凑到邱猎耳边,用气声报了一串数字。 邱猎被热气蒸得发痒,一边笑一边歪着头躲避,蒋屹舟回身抱住她,眷恋地嗅着她的气味,“那我们去旅游吧,在我离开之前。” “旅游……你想去哪里?我猜猜,这个世界还有你没去过的旅游地吗?” “不一样,跟你去,不一样。” “你挑一个,我跟着你走。” 蒋屹舟抱着邱猎轻轻摇晃,凉爽的夜风吹进书房,彼此的体温更加清晰,片刻过后,她说,“曼谷,五月的曼谷很热,几乎每天都下雨,所以我们每天都可以看到彩虹。” “好,那就去曼谷。” 十天后,邱猎再次送蒋屹舟到登机口,她没有立刻转身离开,而是在机场坐了很久,直到蒋屹舟乘坐的那趟航班起飞。 那天晴空万里,机翼在阳光下闪着光泽,邱猎走出机场,同样反光着的,是她手里的一张拍立得照片,照片拍摄于夜晚的湄南河,背景是曼谷的暹罗天地,画面里邱猎对着镜头笑,而蒋屹舟搂着邱猎,只露出了侧脸。 上海部分结束了,又要下一个篇章了,我得扒拉扒拉争取今年完结,十分感谢评论里陪伴的几位读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第 31 章 第32章 第 32 章 二零二四年,海津。 邱猎换下带着吊牌的西装和西裤,走出试衣间,“尺码合适,就这套吧,你们店里有领带吗?” “有的,在那边。”负责接待的店员等候在外,迎上前接过邱猎手里的两件衣服,带着她往店里另一个方向走。 店里陈列领带的区域靠里,只有一小面墙,但款式很齐全,邱猎抬起头,潦草扫了几眼,转头对店员说,“我想自己试一试,能麻烦你先把那两件放收银台吗?” “好的,那您慢慢挑,结账的时候喊我就行。”店员深谙销售之道,知道有些顾客不喜欢有人在旁边盯着自己挑选,十分配合地走开了,但注意力还是留了一丝在这边,免得眼看就要到手的业绩不翼而飞。 距离邱猎从上海搬到海津已经过了一年多,上个月她走完了转正流程,下周新转正的员工开展集中培训,要求携带正装和皮鞋。 原本她也有一套正装,就是去年初她参加面试时候穿的那套,当时为了省点钱,加上没报太大希望,她用的是肇邸集团的工装,没想到阴差阳错地拿到了那天的最高分,就这么获得了这份工作。 如今又要用到正装,她实在不想再和肇邸集团扯上关系,于是决定来商场买套新的。 海津位于秦岭淮河线以北,跟上海持续到将近十一月的暑热不同,如今刚过九月,天气已经很凉爽,早晚起风的时候,还会让人打个寒战。 邱猎看了会满墙的领带,挑了一条藏蓝色带细斜条纹样的,走到旁边的落地镜前试戴。她今天穿的是休闲的牛仔外套,但里面搭了件可以用于正式场合的白衬衫,正好用来试领带。 她把领带从衬衫的领子后穿过,绕到身前的时候却犯了难,领结的打法,邱猎打过最类似的就是小学的红领巾,可是十几年过去,她连红领巾怎么打都已经忘了。 她拿出手机,在网上搜“领带怎么打”,出来一堆攻略,眼睛看会了,手却没学会,邱猎尝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正当她犹豫着去向店员寻求帮助,一道声音从头顶传来—— “领带不是这么打的,我帮你。”话音刚落,一个短头发的高个子女生就已经走到邱猎跟前,挡住了落地镜,她低下头,手指在邱猎的衣领前翻飞了几下,一个漂亮的领结就打好了。 邱猎一时无所适从,她抬起头,正巧对方也抬起了头,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正好对方也往她身后走,想把照镜子的空间留给她,于是她的脚后跟就稳稳当当地踩到了对方的鞋尖。 邱猎连忙躲开,“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短头发女生咧着嘴,露出一个相当阳光的笑容,冲她摇了摇头,“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你来挑领带吗?” 邱猎的表情逐渐从慌张变得迷茫,她盯着眼前那张开朗的笑脸,短发剪得很讲究,用理发店的话来说就是“有层次”,脸上没有化妆,但气色很好,肩膀很宽,还穿着夏天的短袖,手臂有着健身的痕迹,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认识过这样一个人。 “你不记得我啦?”女生忽然蹲下身,把手机放到地板上又捡起来,往邱猎的放下递出去,“还是不记得吗?我只是把头发剪短了而已。” 邱猎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你跟我一个高中同学挺像的,但你应该……不姓‘夏’吧?” “不是,我不是你的高中同学。”女生边说边站了起来,亮着眼睛说,“去年夏天,上海虹桥机场,你手机被人撞掉了,我帮你捡起来的,你还跟我说谢谢呢。” 【喏,你的手机,你人没事吧?】 【我没事,谢谢。】 邱猎微张嘴唇,尽力回想着,在她从澳门飞去上海找罗野的时候,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虽然她已经完全记不起来帮她捡手机的人长什么样,但她还是说,“我想起来了,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好巧,你来海津旅游还是……” “我家就住在这附近,商场一楼有家卖音响的店搞活动,我就来看看,看完了就想着顺便逛逛,结果在店外面看到一个人好像你。” 邱猎礼貌地笑着,点了点头,思考着下一句应该说什么,才不至于尴尬。 没想到对方是个“自来熟”,她朝邱猎眨了一下眼,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还给你挤眼了,但是你一次都没有回过我,可能是我发的内容太少了吧,我都看到你来我主页了,但是什么都没留下。” “挤眼?” “对啊!” “我玩得不多,而且我好像……没有发过我的照片,只是随手记录一些路边的小猫小狗,还有我烧的菜……你怎么知道是我?” “是没有发过你的照片啦,但是有一次你拍你做的红烧鸡翅,旁边有个镜子照到了你,虽然你不久就删了,但我还是看到了。” 邱猎逐渐从紧张的状态放松下来,她笑了笑,“我是过了几小时上线,发现把自己拍进去了,才删掉的,这你都能看到,你是住在互联网上吗?” “差不多,海津很无聊,也就能上上网了。”她说着双手按住邱猎的肩膀,把她转了个圈,面向落地镜,“还是先看你的领带吧,你要配这件外套吗?” “不是,配一套黑色的西装,不过也不是非要戴,我只是突然好奇。”邱猎微扬起下巴,手上调节着衣领和领带的位置,对着镜子打量自己。 “黑色西装的话……换一件浅蓝的衬衫更合适。”女生站在邱猎身后,比她高了半个头,见她不太会调整领带,索性双手绕过肩膀,像环抱住那样帮她把领结打紧,“不过你长得这么好看,穿什么都合适。” 邱猎垂下眼,很轻地笑了笑,她抬起手指,指尖不经意地划过对方的手背,那双手果然很快缩了回去,她装作没察觉似的,一边解开领带一边问,“你很会系领带吗?” “以前爱玩这些,打多了就熟练了,不过我还是更建议你挑个拉链的,戴起来很方便,不需要手动系。”女生说着走到了领带墙前面,看起来在很认真地挑选。 “不用了,我就买这个,领带而已,不至于学不会。”邱猎转过头,对着她举了一下领带,笑道,“谢谢你了。” 她拿着这条领带,往收银台走去,中途碰到刚才那位店员,询问是不是挑完了,邱猎点点头,跟着她去结账。 结完账,邱猎拎着购物袋往外走,没想到刚才那个女生还站在店门口,直白地看着她走出来,邱猎指了指自己,“在等我吗?” 女生捣蒜似的点了点头,走近一步,问,“你吃晚饭了吗?要不要在楼下找家店吃饭?我请你吃。” 邱猎低头看了眼时间,快到下午五点,“好啊,我来海津之后还没怎么在外面吃过饭,你是本地人,那就听你安排吧。” “行,跟着我走就行。”女生快邱猎一步在前面带路,回头问,“你什么时候来海津的?我好像这几个月才刷到你,你是上海人吗?听口音不是北方的。” “算是南方人吧,不过我不是上海的,差不多是去年在机场遇到你之后过了半个月,我才搬来的海津。” “为什么要来海津啊?这里真的好无聊。”女生先一步走上向下的扶梯,扶着扶手侧过身,抬头跟走在后面的邱猎聊天。 邱猎站在她后面一级,凭着扶梯的高度,勉强高过了她,邱猎思考片刻,回答道,“来混口饭吃。” “你在这附近上班?那你会一直待在海津吗?” 邱猎抿嘴一笑,朝前抬了抬下巴,提醒道,“要到了,小心脚下。” 邱猎被领着走进了一家当地的连锁快餐店,她在南方没听说过这个品牌,但听说这家店在海津到处都是,人均几十块就能吃得挺不错。 店里生意红火,两人左右张望着找空位,女生找到一桌靠近门口的空位,刚想拍一下邱猎的手臂,示意往门边走,被邱猎灵活地躲开,她一时分不清是巧合还是邱猎背后长了眼睛。 “那边吧,那边有空位。”邱猎指了指靠里的一个角落,先一步走去。 在这顿饭里,两人都没有说太多话,无非是问问邱猎觉得这家店口味怎么样,邱猎点头说挺好吃的,女生就跟着笑了笑。 吃完饭她才发现,邱猎已经在手机上把单买了,“不是说好的我请你吃吗?” “就当是教我系领带的学费了,你不要嫌少。” “哎呀,你这人!”女生一时被堵得说不上话,一会儿抬手看看手机,一会儿低头摸摸头发。 邱猎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一号的人尴尬的小动作,觉得好笑,但没有多说,只是收拾着起身,“我要回去了,你继续逛吗?” “你怎么回去?” “打了车,还有五分钟到。” “那我送你到商场门口!” 邱猎点点头,这次换成她走在前头。 “对了,我能加你一个好友吗?”临别前,女生在商场门口问道。 “……你不是会挤眼吗?”邱猎捉弄似的笑了笑,转身上了车。 二十分钟后,司机师傅在邱猎租住的小区门口停下。跟刚才的商场相比,这块地方稍微有点偏僻,没有大型的商业中心,但夜幕降临,马路两边也相当热闹地摆了些小摊。邱猎租在这里,是为了上班方便,走路十分钟就能到。 她下了车,提着购物袋往小区里走,没注意到一家水果摊旁边站了一个又瘦又黑的男人,他拿着手机,看起来正在打电话,眼神却一直往邱猎的背影瞟去。 直到邱猎的身影消失不见,他讲电话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第33章 第 33 章 卧室里只亮了一盏夜灯,温馨的暖色灯光笼罩着邱猎,她穿着柔软的睡衣,往床头的扩香石里加了两滴精油,清淡的花香随之飘散开来。 邱猎往后一倒,躺到了床上,一个枕头、一床四季被、一叠毛毯、一只半人高的抱枕和一个毛绒玩具,搬到这里之后,她从来不叠被子,床上的东西就这么随意地摆着,幸好床够大,把她自己也摆上去之后,空间还很足够。 她举着手机,打开了那个社交平台。因为她发布的动态不多,又没有自己的照片,所以未读信息也不多,稍加推理就找出了下午遇见的那个女生。 “隐形仓鼠……一小时前来访过……”邱猎低声念出了她的昵称。 点进她的首页,只有寥寥几条动态,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软件显示她们之间只有六公里。 邱猎就这么留下了访问痕迹,但没有点赞她的动态,也没有对她挤眼。她放下手机,伸长手臂捞到放在床头柜的书,最近她的睡前读物是一本科幻小说,讲述人类面临的灭绝危机,如果不是明天要上班,她甚至有点想熬夜多看几页。 二十分钟后,她放下小说,最后又看了一眼手机,访问列表显示“隐形仓鼠”十分钟前来访过。 邱猎神色平淡,退出平台后放下了手机,熄灯睡觉。 周一早上,领导们照例去区里开会,办公室里只剩下最基层的员工,连楼道里都弥漫着低沉的氛围。 邱猎踩着点打上了卡,慢悠悠地坐到了工位上,郑姣跟另外两个同事的聊天正好告一段落,三个人脸上都还留着沉重的表情。 “发生什么事了?”邱猎伸长脖子,问坐在她对面的郑姣。 郑姣比邱猎早来一年,是个名牌大学的研究生,和邱猎租住的小区只隔了一条马路,两人年龄相近,更重要的是都不太合群,自然而然地比普通同事更亲近一点。 郑姣站起身,坐到邱猎旁边的圆凳上,凑近低声说,“这儿附近出现了一个变态,不知道你有没有碰到过,就在我们局和我们小区之间溜达。” “变态?男的女的?长什么样?你碰到了?” “对啊,上周五下班,小曹跟我一起去我家看小猫,那个变态正好迎面走过来,一直举着手机讲电话,我们俩就看了他一眼,结果他居然抬头对着我们笑。” 小曹听见对话,也走了过来,附和道,“对啊,笑得可恶心了,而且他根本就没在打电话!举着手机自言自语……更离谱的是,我们走过去之后,他就调了个方向,一直跟在我们后面。” “啊?这算尾随了吧?那后来呢?”邱猎问。 “他好像没敢跟进小区,”小曹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后来就没看到了,我那天晚上叫了我男朋友来接我,不然我根本不敢一个人走。” 郑姣接过话,“我早上又看到他了,就在我们楼外面呢,举着个电话自言自语,穿着荧光绿的运动装,黑色运动鞋,很显眼,你没看到吗?” 邱猎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没印象,我走路的时候没太注意。” “那你上下班的时候要小心点了,”郑姣提醒道,“我就是想走路上班才租在这边,结果碰到这种事,以后我还是开车来好了,如果我没出外勤,你就跟我一起回去。” 邱猎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没来得及搭话,门口就来了个大姐,“小邱,有个街道的群众过来,好像是被家暴了,你去了解一下情况。” “行,我这就过去。”邱猎自从被分配到接待群众的工作,已经从抗拒变得妥协,她喊住大姐,问,“喊驻点律师了吗?这种情况应该要她一起吧?” “法律助理还在公交车上呢,我跟她说一声,你先过去。” 邱猎应了声好,起身往调解室走。 调解室只是一间普通的办公室,会议室不够的时候常常被临时征用,刷白的墙上挂了调解员的介绍,都是邱猎的领导们,房间里有一扇窗,窗前摆了张大办公桌和几把椅子。 上访的是个很典型的中年女人,多年来为家庭的付出和辛劳,都体现在她的外表上。此刻她弓着背坐在桌前,不时抹一把眼泪,桌上摆了一包抽纸,有几张攥在她手里,手边有装了水的纸杯,冒着热气。 邱猎在女人对面坐下,看到了女人颧骨上的淤青,脖子上也有一条发紫的伤痕,其余部位都包裹在衣服里,无法看到,她公事公办地问,“你好,我是街道的工作人员,请问您有什么问题吗?” “我对象打我,今天早上我……”我刚一开口,汹涌的情绪又冒了出来,低着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您别激动,慢慢说。”邱猎安抚道,“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有报警过吗?” “以前报过,也就是说他几句……人一走他就会打我打得更凶……最开始我跟他吵架才会打我……现在连做饭晚了几分钟都……”女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要大喘气好几次才能说完。 邱猎低头扶额,手里的笔在记录本上画圈圈,类似的来访者她见过很多,听得多了就会发现,无非是气焰嚣张闹投诉和一把鼻涕一把泪搞哭诉两大类别,前一类要哄着,后一类也要哄着,她才接手半年,却感觉已经干了大半辈子那么久。 这时,法律顾问梁祐终于姗姗来迟。不同于执业律师,她只是个没过法考的法学本科生,被律所外派到驻点单位工作,也就是所谓的“外包工”。不过外包也有外包的好处,她压力小,心态好,而且每天都能穿得随意舒适,跟西装革履的精英律师形象毫不相关。 “这位是我们的法律顾问,您这个情况可以向她寻求法律帮助的。”邱猎像抓到救星似的,向女人介绍了梁祐,又简单跟梁祐说了女人的情况。 “你想得到什么结果?”梁祐提了提外套,在邱猎身边坐下,开门见山地说,“家暴这种情况,离婚是最及时止损的,他愿意可以直接去民政,不愿意你就得去法院起诉,财产方面……” “离婚?”女人怔怔地抬起头,坚决地说,“不能离婚!我跟他过了半辈子了,两个孩子都还在上学,不能离婚!而且他也不是没救了,好手好脚的,只要有人好好劝他……” “那你想怎么办?”梁祐问。 “我就是想你们管管他,让他不要再喝酒了,好好赚钱……” 邱猎转头和梁祐对视了一眼,心想又是这种情况。 “大姐,”梁祐叹了口气,打断他,“你是他老婆,他还有父母、小孩,如果你们都劝不动他,我们的话他也不会听,而且你也说了,报警过,批评教育过,没有用,从理性上判断,只有离婚……”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哪有一上来就劝人离婚,一点都不盼人点好的?”女人忽然从悲伤中抽离,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愤怒地瞪着梁祐。 邱猎站起身,正打算安抚,楼道里又紧接着传来一阵喧哗,她回头望去,看到一个风风火火的女人小跑进来,后面跟了两个保安,其中一个保安悄悄跟邱猎说,这人是她老公的姐姐。 “孙凤临!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呢!大清早的丢人丢到这里来是吧!把我弟的头砸出血来都还没算账,你倒是恶人先告状了!”女人嗓音尖细,一边喊叫一边冲到了桌子对面,转眼就跟来访的女人扯着头发打到了一起。 “是他先打我的,是他先打我的!我们家的事轮不到你管!” “怎么轮不到我管了!我弟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呢!” …… 邱猎睁圆眼睛,抬手捂住了嘴,她下意识地靠近梁祐,往后仰去。 梁祐依旧放松地坐着,拧开保温杯喝了口水,安慰性地拍了拍邱猎的后背,“习惯就好,不要太相信任何人的一面之词。” 短暂的混乱过后,保安总算把扭打在一起的两个女人分开。隔壁楼就是派出所,邱猎和梁祐陪着她们换了个调解室,才知道哭诉的女人刚从那边出来。 稀里糊涂地忙了一天,郑姣下午果然出外勤,邱猎收拾好东西,拎着帆布包独自往回走。 经过上午的讨论,她在回去的路上提高了警惕,但所谓的“变态”并没有出现,门口只有匆匆而过的行人。邱猎逐渐松懈下来,脚步也跟着轻快起来,直到一个拐角,一个荧光绿的背影骤然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那人走在前头,隔着几米远能听到他讲电话的声音,但听不清在说什么。邱猎无声地放慢脚步,尽量和他保持住距离。半分钟后,他忽然停了下来,回头往邱猎的方向看来。 突然调头往回走太奇怪,而且会变成被尾随的被动状态……邱猎余光瞥到他的身影,尽量若无其事地保持着步伐,很快就走过了他。 擦肩而过的时候,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电话,他的声音很清晰,但吐字含糊不清,邱猎确定他就是在假装打电话。 走出一段距离后,邱猎直觉背后发毛,而现在她已经到了居民区,马路两边都有开着的餐饮店。短暂的权衡后,她忽然转身,回头毫不避讳地看向那人,那人也察觉到她的视线,眼神从飘忽到集中,最后被迫和她对视。 邱猎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皮肤偏黑,五官偏扁,眉毛皱成一片,一双眼睛好像怎么也睁不开似的眯成一条窄缝。 一瞬间,邱猎的身影和十一年前重合,十六岁的邱猎也曾经像现在这样,用眼神死死咬住过挑衅她的人,那是一种冰冷的、充满攻击性的眼神,宣告了她的愤怒和无畏。 而她身边站的是谁,并不重要,她也可以独自一人。 独自一人面对风暴。 又到了写得总是不太满意的阶段,但是中途修文是大忌,如果有读到这里的朋友可以囤一囤,等我写完会认真修一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第 33 章 第34章 第 34 章 板面店老板在后厨把炒勺转得飞快,煎饼摊摊主娴熟地卷起煎饼装进纸袋,维修师傅迅速拧好了机器上的最后一颗螺丝。 只有对峙的每一秒,都被拉得无限长。 邱猎很想转身离开,面前那张黝黑的脸实在丑到可怖,但把后背暴露出来无疑更危险,她暗暗捏紧了手机。 大概只有十几秒,那人的眼神又重新变得飘忽,他错开邱猎的视线,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转过身,一边走一边又讲起了不存在的电话。刚开始泛黄的绿化带之间有一条近路,荧光绿的色彩穿梭期间,一拐弯就没影了。 邱猎无声地松了口气,确定他没有再跟过来,加快步伐往家里走。 晚饭是简单的煎牛排配芦笋,邱猎收拾完厨房,饭前叫的超市外卖也到了。她把几瓶饮料放进冰箱,剩下的零食整齐罗列到柜子里,最后,一把便携的水果刀孤零零地躺在干净的餐桌上。 邱猎盯着那把刀看了一会儿才拿到手上,她拔开水果刀的保护套,一道银白色的刀光反射在了她脸上。门边堆着两个今天刚送到的快递,她握着刀把轻轻划了一下,胶带随之散开。 “挺锋利的……”邱猎念叨了一句。 她顺手把另一个快递也拆开,两个纸箱压扁叠到一起,拿去书房她存了一个多月的废纸壳堆上。大大小小的纸壳堆成小山,见已经不能继续叠高,她找了根绳子,像包装礼物那样把它们捆了起来,手法略粗糙,但不影响实用性。 做完这些,她重新把水果刀装进保护套,放进了上下班背的帆布包里。 小区的广场舞音乐响起又停止,邱猎始终坐在电脑前安静地敲键盘。她如今不再像读大学时期那样参加各种征文比赛,但还是跟几本杂志保持着供稿关系,赚点外快,除此之外,她开始创作自己的小说。 这份工作的好处就在于,生活和工作能勉强维持平衡,不再像以前那样完全陷于混乱。 她现在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还有并不充裕的属于自己的时间。 智能手表发出活动提醒,邱猎站起身,去厨房接了杯水。她站在客厅的飘窗前,望向小区的万家灯火,这是个回迁房小区,如果不是周围没有合适的房子,她也不会选择这里。小区入住率不高,平时路上能看到的大都是老太太老头,命运的馈赠让他们有了体面的晚年生活,但邱猎每次从坐在路边聊天的他们之间经过,心里总是不太平衡。 时代给予一辈人礼物,却给另一辈人当头棒喝。 这很不公平,但她无能为力。 喝完半杯水,她侧身坐到飘窗上,拿出手机打开了社交平台: 【隐形仓鼠对你挤眼】 【隐形仓鼠一小时前来看过你】 邱猎往下看向未读消息,都是隐形仓鼠发来的消息: 【你今天上班打领带了吗?】 【看我中午在公司吃的便当,老板掏腰包请了个大厨给我们做。】 【你几点下班?】 【都是未读,看来是真的很少上线……】 …… 邱猎一条接着一条读完,正纠结着应该按顺序回复,还是挑两句回复,对面竟然又发来了新消息: 【终于等到你上线了!】 【你不会已读不回吧?】 邱猎快速发了个疑问的表情,说自己才刚上线。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几句,基本是对方说了好几句,邱猎才回复一两句,不过她对谈话节奏把握得很好,适时提出一些不太私人的问句,虽然说得少,但也没让话掉地上。 隐形仓鼠说自己是去年毕业的,一直在家里闲着没事干,最近才开始上班,她最后得出结论:【你看起来好忙!来海津一年多,居然都没怎么出去玩。】 【还好吧,我比较喜欢待在家里,又看手机比较少而已。】邱猎回复道。 【那我们岂不是只能像现在这样,靠漂流瓶联系了?】隐形仓鼠紧接着发了个大哭的表情。 邱猎对她的言下之意心知肚明,前一天已经因为这件事溜了她一圈,要是再继续推拉,反倒显得自己图谋不轨。她爽快地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隐形仓鼠也马上发来了好友申请。邱猎点了通过,并且还是按照“隐形仓鼠”的昵称给她设置了备注。 【要不要去海边转转?我爸的车钥匙今天归我,可以去接你。】隐形仓鼠发来了好友验证下的第一条信息。 邱猎转头看了眼摆在客厅的电子钟,已经晚上九点多了。视线转动,掠过了入户门,餐桌就摆在门边,桌面很整洁,只有通勤用的帆布包放得不太整齐。 她很委婉地发了两个字:【现在?】 隐形仓鼠显然没读懂她的婉拒,她紧接着说:【对啊!我这个星座就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要不要出来?我去接你。】 【太晚了,我不想出门。】邱猎只好用更直白的语言拒绝。 【那你明天有空吗?我请你吃饭吧,上次你请的我。】 邱猎端着半杯水,走到冰箱前,冰箱门上贴满了她到处搜罗来的冰箱贴,还挂着一张月历。客厅里没开灯,卧室里透出暖色的光,像一扇发亮的门,借着飘窗外的路灯,在客厅里走动也能看清路。 她冷淡地盯着月历,上面标注了一处“生理期”和几次“游泳”,这周六标注了“出差”,除此之外,这个月没有任何其他安排,然后她回复道:【最近比较忙,过几天吧。】 从此,邱猎上下班的必备物品多了一把水果刀,她庆幸自己不用坐地铁,不然连安检都过不了。郑姣更是严阵以待,她在网上买了防狼喷雾、辣椒水、报警器,还给自己家里里外外装了三个监控,并且筹备着买一把家用电锯放在床边。 “变态”依旧在那条路线上游荡,永远穿着那套荧光绿的运动套装,邱猎每天上下班都能看见。 大楼后有一片空地,有女同事下班后在这里打羽毛球,他还会站在旁边看。消息传开,楼里的女同事越来越不安,远远看到他的身影就会躲开,还会在群里互通有无,看他都出现在了哪些地方,好提前避开。 令邱猎头疼的是,他似乎跟自己住在一个小区里。只是因为她不爱出门,所以从来没碰到过。 一连四天,隐形仓鼠总能见缝插针地引出“什么时候吃饭”这个问题。 周四临下班,邱猎刚结束了一场医院护士辞职后讨薪的调解,对方起身跟承诺解决问题的领导道别,调解室逐渐安静下来。 “邱猎,”梁祐敲敲桌子,把邱猎从神游的状态里拉回来,“下班请你吃饭,有家酒店的泰餐还不错。” “怎么突然请我吃饭?” 梁祐语调上扬,通知道,“因为我马上就要走了。” “走?”邱猎瞪圆眼睛,问,“你又不干了?” “不是,说来话长,总之就是我要回我原来的地方了,去年搬来海津是临时帮老板忙,现在他运转过来了,我就要带我的三只祖宗回城,过上外卖‘村村通’的日子了。” 邱猎走到窗户边,倚着窗台叹息,“难得碰上跟我聊得来的,你就要走了。” 梁祐放下电脑包,走到了她身边,问,“你不会也跟她们一样,被那个变态搞得心神不宁吧?已经有好几个人来问我,能不能用法律手段来制裁他,我说理论上应该有人管,但实际情况是,他没造成实质性伤害,管不了的。” “一小部分吧,我最近碰到他,他倒确实没做什么,还有点躲着我的感觉。” “我也看到过他,长得傻愣愣的,像是那种找几个人套上麻袋打一顿,都不敢跟别人说被打了的窝囊废。” “说不准钻出麻袋的时候,还会一边傻笑一边流口水。”邱猎接话道。 梁祐跟着笑了笑,“看你闷闷不乐的,哪里想不开?” “也没什么,只是最近突然会想到,千里迢迢跑到海津来,是不是我做错了?” 梁祐闻言转过身,一巴掌拍在邱猎的肩膀上,“你有什么错?应该留在老家的村里?还是肇邸那样的破公司?” “你哪来这么大的手劲!”邱猎吃痛地揉着肩膀。 “住城中村的时候搬猫砂练出来的!”梁祐嘚瑟地抿了一下嘴唇,接着说,“你听说过无脚鸟吗?” “我知道,阿飞正传嘛,‘没有脚的鸟只能一直飞,死亡时才会落地’,我们是吗?” “一半一半吧,族旺留原籍,家贫走他乡,往更远更好的地方走,总是没错的,我小时候哪能想到自己也有麦当劳自由的一天呢。” “那确实很了不起了。”邱猎把手肘支在窗台上,低头捂住了脸,解释道,“其实我只是有点郁闷,上周想拿回护照被驳回了。” 梁祐说着绕到邱猎另一边,对着那边的肩膀的也来了一巴掌,“这就是我不当执业律师的原因。” 邱猎别过头,从手指缝里看她,“不是因为你没过法考吗?” “因果倒置!社保得自己交,工位费一年好几千,加班就够苦了,还得按小时掏电费,我可不是受虐狂。至于你嘛……你想去哪?” 窗外一只麻雀飞过,落在不远处的电线上,邱猎随之看去,没有回答。 “不重要,我今年去岘港过年,到时候给你打视频。” “梁祐你还是人吗?” “好啦,等你培训回来大概见不到我了,晚上的饭我请了,不过我得先回去一趟伺候三只祖宗。” 邱猎点点头,和梁祐分头行动。 她现在已经能习惯性无视那道荧光绿身影,回到家之后,她简单收拾了一下,把两根宠物火腿肠揣进兜里。 再出门的时候,小区里的流浪狗啃火腿肠啃得正欢,旁边摆着装了干净自来水的塑料碗,一头银发的大姨正从垃圾桶里翻找能卖钱的塑料瓶,旁边堆着一捆扎好的、经过压平的废纸壳。 一个丰收的傍晚。 邱猎坐在出租车上,终于给隐形仓鼠回复了信息。 第35章 第 35 章 夜幕低低地笼罩着大学城。 人行道上摆着小摊,各种煎炸煮的香味飘散着,混合到一起,激发着食欲,旁边几所大学的学生结伴出来买夜宵,不算太热闹,但也不冷清,跟邱猎这些年上班的地方相比,大学城这种地方的空气似乎都更有活力一些。 隐形仓鼠在路边找到空车位,先一步跳下了车,跑到另一边扶邱猎下车。 邱猎躲开她伸过来的手,自己跳下车,关好了车门,“我还没有矮到下车需要人扶吧?” “是这辆车底盘太高,就我的停车技术,我不敢开家里另一辆正常高度的。”隐形仓鼠收起握空了的手,抓了把头发,她环顾四周,带点委屈地说,“你昨天跟你朋友吃五星级酒店,今天就跟我吃路边摊吗?” 邱猎一愣,转身歪着头,一边倒退着走一边笑着问,“有区别吗?” “没有!”隐形仓鼠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她快速迈了几步,追上邱猎,虚扶着她的腰让她转了回去。 小摊一家接着一家,邱猎却始终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隐形仓鼠耐心跟着,半道买了两根淀粉肠。又走了两分钟,邱猎从一处岔路口钻了进去,她才发现里面还摆了一排小摊,显然生意比不上外面那一圈。 邱猎又往里钻了一点,终于在“小树林”里找到了她的目的地,是一家卖水煮菜的小摊,也可以说是卖麻辣烫的,食材和厨具都是用一辆大三轮车运来的,一一摆开,用一只煤气罐来加热,一盏白炽灯挂在杆子上就当做照明,看上去店主夫妇正要收摊。 邱猎颇为着急地快步走近,询问还穿着围裙的老板娘,“是已经收摊了吗?今天下班我多磨蹭了会。” “还没呢,姑娘!”老板娘热情地笑着,把刚开始收的食材又拿了出来,顺手重新打开的煤气,一旁的老板把两个白色塑料筐递给她,“你要吃什么,自己挑!” “好,谢谢老板。”邱猎笑着接过,把其中一个递给了隐形仓鼠。 隐形仓鼠认真挑着食材,每样都要辨认一下是不是自己爱吃的,但是一旁的邱猎很快就挑完了,把塑料筐交给了老板娘,说自己不吃辣。 等她也挑完了,回头找邱猎的身影,才发现摊子旁边还有只小狗,黑黄相间的毛色,是只中型的田园犬,穿了件黑马甲,被栓在摊子后面的树上,邱猎正蹲着喂它吃刚才买的淀粉肠。 田园犬吃得正欢,冲她欢快地摇尾巴,但邱猎只给了它一小块,嘴里振振有词地念叨“这个调料太多不能多吃”,然后当着它的面自己吃掉了剩下的烤肠。小狗眼巴巴地看着,连尾巴都耷拉了下来。 这时候,邱猎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根包装的火腿肠,抓住两头,拧着掰开,挤到了小狗面前,“但是这个可以吃”。一看到还有吃的,它又把尾巴摇成了螺旋桨,任由邱猎正着顺毛又反着捋毛。 隐形仓鼠站在小路上,视线里只有邱猎的头顶和后背,她稍稍挪到旁边,举着手机拍下了邱猎的侧脸。 她点开相册,检查刚才拍的照片,忽然注意到角落还有一块小黑板,抬头发现小黑板因为放得离灯泡太远,照明不够,才不显眼。黑板上写着“收入的七成用于救助流浪猫狗”,底下罗列了部分食材的来源,还把包装上的商标剪了下来,贴在食材前面。 做完当天的最后一单生意,老板利落收拾了小摊,推着三轮车往外走,临走前,老板娘回头对隐形仓鼠说,“姑娘,谢谢跑来支持我们!” 告别之后,邱猎问旁边跟她一样端着碗的人,“你想在哪吃?开车回去还是路边找把长椅?” 隐形仓鼠眼睛一转,往远处指了指,提议道,“我们去学校自习室里吃怎么样?” “学校能给进去吗?” “试试呗。” 一分钟后,鬼鬼祟祟的两人被卡在了学校门口的闸机前,她们往后退了几步,想给前来的一对情侣让路,顺便蹭他们的校园卡进去,结果隐形仓鼠和对方一串气,发现他们也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 保安看他们聚在门口,出来问怎么了,听到都不是学生,公事公办地说校外人员不得入内,这时候隐形仓鼠灵机一动,指着另一边的机动车通道,“那学校里能停车吗?” 保安一愣,点了点头,“能。” 阶梯教室里灯光明亮,黑板上的板书写着马克思主义,还没来得及擦去,后排角落坐着两个人,正在打手机游戏。邱猎大摇大摆地坐在第一排,跟隐形仓鼠吃得正香。 邱猎吃到一半停了下来,抬头看向黑板,她从学校毕业已经过了五年多,现在坐在教室里吃东西,居然还是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仿佛下一秒上课铃就要响起来,得争分夺秒地埋头苦吃。 “你吃不下了吗?”隐形仓鼠转头问。 “没有,中场休息。”邱猎说完往嘴里夹了块鱼豆腐。 她跟着邱猎的视线看向黑板,“你学哲学的吗?” “不是,我学的‘毕业就失业’的汉语言。”邱猎重新望向黑板,皱着眉沉默了一会,像是陷入某些回忆,过了一会她才问,“你呢?学的什么?” “算是设计吧,具体名字花里胡哨,偏门到姥姥家了,估计你也没听过。” “现在的专业就是五花八门的……那你上的班就是做设计吗?” “对,我们老板一会儿搞房地产,一会儿搞医疗,一会儿搞新能源,我就整天给他设计乱七八糟的宣传页。”隐形仓鼠咧开嘴一笑,“他手底下全是关系户,一通乱干,我也是。” 邱猎点点头,低头继续吃剩下的一半,冷不丁地说,“应该只剩新能源还在挣扎了吧。” “你怎么知道!” 邱猎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慢条斯理地咽下,转头对着隐形仓鼠敷衍一笑,“少挤几次眼,多读点新闻,外面的世界变化很快的,小朋友。” 隐形仓鼠故意捏着嗓子,十分婉转地说了句,“知道了,姐姐!” 邱猎这次的停顿更长了。 两人吃完,隐形仓鼠把两碗的汤倒到一起,拿去厕所倒进下水道,再把纸碗扔进了大垃圾桶。邱猎跟在她身后,突然问,“所以你叫什么名字?加你好友的时候你就不肯告诉我,我都告诉你了。” “你就叫我隐形仓鼠呀。” 邱猎捏着下巴思考了一会,说,“公众场合这么喊你,我觉得有点丢脸。” “那叫我……隐鼠!这个够不够酷。”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名字?”邱猎又问了一遍。 见邱猎脸上已经有了不高兴的神色,隐形仓鼠发挥了话痨的优势,东拉西扯地扯开了话题。最后她绕到邱猎身后,双手按在她肩膀上,推着她往前走,“走吧,姐姐,去操场上散步消食。” 九点多正是操场上热闹的时候,跑道上都是在跑步锻炼的人,引得隐形仓鼠感慨自己也得把健身捡起来,不能再光吃不练了。 邱猎还是不太高兴,故意泼了盆冷水,“他们肯定是在完成学校布置的任务,我读书的时候也有校园健步跑,我都是骑自行车凑数的。” “是吗?我们学校就没有……”话音未落,一辆自行车悠悠然超过了他们,隐形仓鼠抿起嘴,比划了一个给自己的嘴巴上拉链的动作,朝邱猎投去钦佩的眼神。 邱猎轻轻扬起嘴角,在隐形仓鼠的眼里,这就是哄好了的意思,她大摇大摆地往前迈步,融入氛围小跑了起来,凉爽的夜风吹起她的短发,轻轻飘起又轻轻落下。 再回头的时候,已经没了邱猎的身影,只有一张张迎风扬起的陌生面孔,她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蓝色漆的看台上,邱猎也在享受着凉爽的夜风。她安静地坐在最高的台阶上,双手乖巧地放在膝盖上,如此普通的校园生活的某一天,竟然让她有点恍惚。 不知不觉已经走了这么远。 这顿饭就以操场的夜风为结尾,回去的路上,隐形仓鼠连蹦带跳,邱猎觉得她有点过于雀跃了,但在她的带动下,邱猎确实也放松不少。 第二天一早,邱猎提着行李箱去坐统一安排的大巴,这场培训整整占用了两个周末,培训课程从早到晚安排得满满当当,所以她一回来就请了一天假休息,等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才听小曹说郑姣出事了。 “郑姣周日晚上下楼买水果,她说那个变态又尾随她,昨天一过来上班她就报警了,折腾了一天,说是已经劝告过了,让她放心,结果今天早上她的工位就莫名其妙多了一个苹果和一瓶旺仔牛奶……” “夜里大门都上锁,谁把苹果放进来的?”邱猎问。 “早上郑姣问了一下,好像是隔壁屋王姐拿来的,王姐不知道变态的事,那人指着楼下公示栏上的照片,让她帮忙带给郑姣的。” “郑姣现在人呢?” “……又去报警了。” 邱猎顾不得坐下,快步往消防通道走去。 第36章 第 36 章 楼梯间的声控灯亮了又亮,郑姣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邱猎推开厚重的消防门,顿时感到一阵阴凉,仿佛能看到潮湿的灰尘在眼前飘动。 郑姣定定地站在楼梯扶手旁,抬头看到来的人是邱猎,低下头继续讲电话。但就是一抬眼的功夫,邱猎注意到她眼眶发红,根据邱猎看电影的经验,这种状态距离掉下眼泪只差最后一根稻草了。 “但他现在不是只在路上走了,他还到我上班的地方来……” 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郑姣说到这里突然哽咽了一下,邱猎走上前,轻轻拍拍了她的肩膀,示意她把手机给自己。郑姣大概也想不出说什么了,愁眉苦脸地把手机递了过去。 邱猎把手机举到耳边,“喂?你好,我们是想了解一下昨天……” “你是谁啊!” 电话那头的男人听到声音换了人,突然吼了过来,邱猎愣了一下,接着说,“我是她的朋友,我们想问一下昨天后来是怎么跟那个人……” “你别讲这些没用的,我们只跟当事人说,你把手机还给她!” 在还没进入“战备警戒状态”的时候,突然挨了一顿骂,邱猎的大脑“唰”地一下,成了一片空白,她下意识地就把手机递回给郑姣。幸好,在郑姣拿到手机的一瞬间,邱猎反应了过来。 她总算知道郑姣为什么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了。 她抽回手机,打开免提键,然后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了录音,花了几秒做完这些,她抬了抬下巴,示意郑姣继续说。 郑姣看起来已经把能说的都说了,她依旧斯文地说了句“喂,你好”。 “我都已经跟你说过了!那个人不会做什么,他不会伤害你的,他就是这附近的一个村民,你到底想要干嘛?” “可是昨天才……他今天早上又跑到我上班的地方,还跟我同事指名拿东西给我,这难道不是……威胁吗?”郑姣吞吞吐吐地说。 “人家拿吃的东西给你,是因为喜欢你,对你有好感,想跟你交个朋友,他又不是拿什么吓唬你,你不要总是把别人想得那么坏……” 一旁听着的邱猎震惊地张大了嘴巴,她没想到在现代社会还能听到这种言论。有那么几个瞬间,她怀疑自己考去了什么与世隔绝的大山里,连买包卫生巾都得坐两小时驴拉的板车到镇上的那种,而不是一个二三线城市的市区。 但很快邱猎就发现,自己的想象力还是局限了。 郑姣擦了一把眼泪,接着说,“前天晚上那个变态还在小区外面尾随……” “你不要一口一个变态地说人家!”男人强势地打断,紧接着嘲讽道,“你们这种读过书的大学生,不懂得尊重人的吗?” “那我应该叫他什么?” 郑姣说话一贯慢条斯理,被她提高音量呛了一句,对方一时也说不上话来,毕竟从头到尾都没有告诉过郑姣“他”的信息,哪怕仅仅是姓名。 厚重的消防门再一次被推开,她们循声望去,看到来的人是局里的一个男领导,平时跟她们的联系还算密切。他松手关上消防门,看到一只手机开着免提一只手机开着录音,暂时没做什么反应。 手机那头的男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所以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呢?我跟你说了,他不是坏人,不会对你怎么样,你又不信!” 郑姣看了眼前来的男领导,又恢复了冷静的语气,“就是想要你们帮忙联系一下他家里人,管管他,如果是精神有问题的话……” “我说过了他精神没问题!你要他家里人怎么管他?他是个成年人,你凭什么要求他被关在家里?” “你会不会好好说话!”邱猎一把抢过了郑姣的手机,一嗓子吼得上下好几层的声控灯都亮了,“我朋友好声好气的,你又是什么学历,读到大专了吗?到底是谁不尊重人?她说她被尾随了,你听不见吗?” “她说是就是吗,证据呢?而且昨天我们没有给她处理吗?都已经劝诫过了啊!” “证据,你跟我说证据?小区底下那么多商铺,两天前的监控找不到吗?” “你这个女的是不是有病啊!注意你说话的态度!” “好了好了……”男领导摆足了腔调,半哄半抢地把手机抢回给了郑姣,低声跟她说先挂掉,郑姣敷衍了两句,对方也敷衍了两句,总算挂掉了这通长达十几分钟的电话。 邱猎把手机塞回口袋,双手抱胸靠在栏杆上,一言不发。 郑姣和男领导一左一右地站着,一时间谁也没说话,直到声控灯过了时间,楼梯间陷入一片黑暗。 皮鞋底重重踩了一下地板,四周应声亮起,男领导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做事太冲动了……他们办事跟我们办事不是同一种模式,你这样打电话报警有效果吗?” 邱猎仿佛一座雕塑,一动不动,他于是转向更好说话的郑姣,“郑姣,你应该先跟我们几个说一下这个情况,等我们讨论出怎么解决再行动的,等他再来办公室的时候抓个现行。实在不行,你也应该在他尾随你的时候就去报案,而不是过了一天两天的再打电话。” “但是当时他一直跟着我,我进小区好歹保安会帮忙拦一下……” “那你现在擅自打了两次电话,有用吗?” “我……我也没想到他们完全不管……” “呵……”男领导冷笑了一声,在邱猎看来这声笑完全是嘲讽的,仿佛有读心术一般,他立马转向了邱猎,问,“有用吗,邱猎?你说说看,你录音又有什么用?没有证据又没有抓现行,就凭你们两张嘴说,能顶什么用?” 邱猎的怒火一波尚未平息,一波又起,她向前一步,挡在郑姣身前,正色道,“领导,现在郑姣是这场性骚扰的受害者,你骂我可以,但你没有立场指责她,什么叫做她做事太冲动……” “我没有指责她,我是说……” “她很害怕,你看不出来吗!” 郑姣从背后扯了扯她的衬衫衣角,邱猎无声拨开了她的手,“从事情一开始,所有声音都在说要顾全大局、不要跟他们闹僵、不要激怒那个神经病,有的人当八卦看热闹,有的人庆幸不是自己,有谁想到郑姣才刚毕业一年,孤身一人在外地,她会有多害怕!” 男领导再次长长地叹了口气,“邱猎,你别激动,冷静一点,这件事我去跟局里领导讨论一下,郑姣你也放心,肯定会解决的,先回去吧。” 郑姣点点头,拽着邱猎离开了楼梯间。 邱猎闷闷不乐地回到工位,忙完手头要紧的工作,就一直在网上搜怎么应对这类麻烦,看了一圈也没有答案。 她也跟梁祐说了这件事,梁祐刚搬回上海,还没有上岗新职位,正在享受跟三只猫的亲子时光。她说从法律角度来看确实拿他没办法,走法院起诉也不实际,只不过根据她的判断,这个变态很怂,没胆子真去做什么违法犯罪的事,就是膈应人。 邱猎原本完全认同这个观点,但这几天郑姣经历的事,让她不禁心生动摇。 她还想再聊几句,新来的法律顾问喊她,说半个月前的那个大姐又来哭天喊地了,邱猎只好跟着一起去了调解室,把那些车轱辘话听了一遍又一遍。 终于熬到下班,邱猎一回到家,就倒头躺到了次卧的床上。次卧一直闲置,床上只有一张房东原本配的床垫,尽管这样,她还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有时候白天太累,她回家后就会像这样躺一会,但真的能睡着的次数并不多。 等醒过来,窗外的天已经完全黑了,邱猎在冰箱里找出半包速冻馄饨,凑合填饱了肚子,又去冲了个澡,她站在电脑前犹豫了两分钟,决定今天给自己放个假,继续去睡觉。 刚沾到床,郑姣的电话就打了过来,邱猎立刻接了起来,问她怎么了,没想到得到的回答是事情已经解决了。 “听说办公室主任去跟他们接洽了。”郑姣解释道,“晚上他们换了个人给我打电话,听起来是早上那个人的领导,他说会去跟那家人再说说,不让变态再来骚扰我,还加了联系方式,说还有什么问题都能去找他。” “解决了就好……”邱猎有些失神地附和了一句,“早上电话里那个蠢货跟你道歉了吗?” “没有,给我打电话的不是他。” 邱猎沉默着,思考这个结果背后的利益关系,郑姣没等到她说话,又支支吾吾地说,“那个……领导跟我说,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能不能让你把那段录音给删了?” “……你也希望我删了吗?” “我其实……我想让这件事到此为止。” “行,那我挂完电话就删了。”邱猎轻松地说,“事情解决了,你也能睡个好觉了。” “邱猎……” “嗯?” “谢谢你。” 邱猎笑了一下,跟郑姣道别。郑姣能睡个好觉,她的烦闷却一点没少。她翻着通讯录,隐形仓鼠发来了好多条信息,但她一条都没回,邱猎想了想,留言道:【今天麻烦事有点多,有空再聊,晚安】。 她还没来得退出,隐形仓鼠就已经回复了“晚安”,让她先好好休息。 邱猎退出界面,又往下划了划,最后界面停留在了蒋屹舟的聊天框上。 第37章 第 37 章 邱猎抱着手机,在床上翻来覆去,上海的那段时间之后,她们一直保持着联系,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地维持了普通朋友的距离。 经历了白天的事,她现在急于找个人倾诉,翻了一通好友列表才发现,这些年认识了许多人,和其中的一部分交了朋友,但真要说点心里话,又好像找谁都不合适。 蒋屹舟是邱猎认识的人里最威风的,但蒋屹舟有她自己的生活,和她完全不相关的生活。 邱猎犹豫着,迷迷蒙蒙地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第二天,邱猎拿着只剩半格电的手机匆匆忙忙赶到单位,刚给手机连接上充电器,就被昨天那位男领导喊去了办公室。 男领导姓王,在这个体制之中,不论实际官职如何,外行人统统管坐办公室的喊科长,内行人统统管领导喊主任,所以邱猎敲门进去的第一句话也是:“王主任,您找我?” “过来、过来,”男领导笑着朝她招手,推了推办公椅旁的“机动”凳子,好脾气地说道,“坐。” 伸手不打笑脸人,邱猎扯出一个职场“老油条”的微笑,心想这一笑起码让自己老了十岁,配合地坐了下来,“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男领导挥挥手,“郑姣那个事情跟你说了吗?” “您是指……哪部分?” “昨天晚上办公室主任出面,对方已经跟我们道歉了,那个人以后不会再来骚扰你们了,你就也别上火了。” “我没有上火,”邱猎点了点头,“解决了就好,省得人心惶惶。” “对、对,你能这么想最好了……”办公桌上的手机响起,邱猎瞥了一眼,是一家企业的名字,后面跟着一个人的名字,男领导也瞥了一眼,果断地挂断了。他重新转向邱猎,依旧好脾气地说,“那段录音……郑姣跟你说了吗?这件事情吧,牵扯到挺多的,既然已经解决了,就没必要……” “已经删了呀,昨天晚上跟郑姣打完电话,马上就删了。” “行,我就一直觉得你特别聪明。”男领导笑着看邱猎,忽然话锋一转,“那给我看一下吧。” 邱猎同样笑着,没有回避他的视线,闻言,她的表情僵住半晌,但很快她就别开脸,换上了一个一闪而过的却更为真心的笑容,只是笑容里没有友好、只有轻蔑。 她拿出手机解了锁,爽快地点开了录音文件,举到了男领导面前。 男领导先是划了几下看日期,见确实没有昨天的文件,又随意点开了几个列表的文件,其中一个还是邱猎去年练习面试时候录的,他都只听了几秒就退出了,最后他点开云端,发现里面空空如也,终于满意地还给了邱猎。 邱猎不动声色地回归到工作岗位之中,一夜之间这件事仿佛被下了封口令,没有人再明着聊,就连郑姣也只是感叹了几句“还好背靠着平台,不然普通人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邱猎附和着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说着“不上火”的邱猎熬到下班点,发现额头冒了两颗痘痘。 她想了想,拍了张额头冒痘的照片,发给了隐形仓鼠,配字:【急火攻头了】。 隐形仓鼠很快就发来了几条语音,正在家里吃饭的邱猎想也不想就按下了“转文字”。 【我在开车呢,晚上同事喊我出去喝酒,你要不要出来?】 【你出来一起吧,我们公司有好多八卦,太颠覆我的认知了,我得当面跟你吐槽。】 【你这脑门怎么了啊?你这么好看,谁惹你生气了?】 邱猎看完一串语音,打字回复道:【还不是被上班烦的,我不出去也不喝酒,我又不认识你同事。】 这一次对面隔了一会儿才回复,是一条更长的语音:【我的天呐!那我晚上更得跟你见面了,不吐不快!对了,我妈从老家带来一堆红肠,晚上给你拿点,你想去哪聊?海边还是上次的大学城?】 【不是要跟你同事喝酒吗?】 【没关系,我可以咕咕他们,你比较重要。】 邱猎皱了皱眉,把手机放到一旁,她停下电脑屏幕里播放的娱乐视频,房子里突然陷入安静,只剩她窸窸窣窣收拾碗筷的动静。 第三次手机即将自动息屏的时候,她回复了隐形仓鼠。 两个小时后,一袋鼓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摆在了她的餐桌上,塑料袋很薄,被包装袋戳破了两个洞,里面装着好几种红肠,餐桌原本空荡荡的,这么一摆,客厅一下子从大气简约风变成了乡土温馨风。 “哇,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隐形仓鼠进门换上拖鞋,环视了一圈客厅,收拾得十分整洁,三个房间的门都开着,邱猎平时连上厕所都不关门,这让房子看起来更加宽敞,“这得有多少平?” “好像套内一百平吧,也不是很大,我习惯把东西收拾起来,才显得比较空旷。”邱猎一边介绍,一边看红肠的包装袋,按照标注分别放进了冰箱的冷冻层和保鲜层。 “姐姐你也太有实力了!”隐形仓鼠揶揄了一句,坐到了沙发上,“唉,我家那个老破小……最近打算给我住的那套重新装修一下,到时候我就只能住车库了……姐姐,要不你收留我吧?我看你次卧闲置着,里面什么都没有。” “打住!”邱猎开着冰箱门,转过身指了指隐形仓鼠,“我房租收费很高的。” 隐形仓鼠笑盈盈地望着她,问,“你要收多少钱?” 邱猎摇摇头,“住我家的人要每天接送我上下班,这就是房租。” “哇!真的好贵啊。”隐形仓鼠依旧笑嘻嘻的,没把她的话当真。 邱猎笑笑,重新转向冰箱,看着库存的饮料,问,“你想喝什么?” “我要喝酒!” “我家没有酒。” “那我要喝咖啡,你发过冲咖啡的照片。” “现在是晚上,你不想睡觉了?” “我不怕!” 邱猎点点头,关上了冰箱门。她走到厨房里烧水,等水烧开的功夫,她在一众挂耳包里挑了一个烘焙程度最浅的,上面标注着柑橘风味——她反正从来没喝出来过。两分钟后,她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黑咖啡走了出去,递给客厅里东张西望的一只仓鼠,然后给自己开了瓶冰镇的果汁饮料。 隐形仓鼠喜滋滋地接过,使劲闻了两下咖啡的香气,毫不犹豫地喝了一大口。 邱猎盘腿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抬起头喝果汁,眼睛却偷偷瞟向沙发上的人,看到她的表情从期待到疑惑,最后把脸皱成了一团,这才低下头,若无其事地把果汁放到茶几上。 隐形仓鼠几次想开口,愣是没张嘴,她突然站起身,跑到洗手台吐掉了嘴里的咖啡,才咬牙说,“你不会给我下毒吧?” “热美式是咖啡的灵魂,灵魂都是丑陋的。”邱猎这才拿出藏在身后的一盒牛奶,放到咖啡杯旁,“难得能从你嘴里正经听到我的名字,所以你叫什么?” “上次说了啊,你就叫我……”隐形仓鼠坐回沙发上,伸手去拿牛奶,却发现邱猎还握着,没有松开的意思,循着那只握着牛奶的手,她的视线终于接上了邱猎狡黠的双眼,正好整以暇地盯着她。 这样的僵持只持续了一小会儿,隐形仓鼠很快败下阵来,她心跳加速地缩回手,拿出手机划了几下,举到邱猎跟前。 邱猎挪开视线,看向手机屏幕,调出来的居然是钉钉的页面,名片部分写了隐形仓鼠的全名——杨新文。 杨新文举着手机的手在邱猎眼前晃了晃,仿佛生怕被她看到什么商业机密,很快缩了回去。 邱猎也的确只看到“杨新文”三个字,除此之外什么都没看清,适当的神秘有助于增加好奇心,好奇心往往是一段关系的开端,而过度的遮掩却完全破坏了美感。邱猎自觉无趣,往旁边挪了点,俯身趴在茶几上,一只手握成拳撑着下巴。 杨新文完全没有察觉邱猎的情绪,她拆开牛奶的包装,把一整盒都挤进了咖啡里,再用吸管搅拌均匀,然后富有探索精神地尝了一口。虽然还是说不上多美味,但总算能喝得下去了。 “对了!我一定要跟你说公司里炸裂的八卦!”杨新文放下杯子,往地上滑去,跟邱猎来到了同一条水平线,兴致勃勃地说起了在公司的见闻。 杨新文任职的公司不大,只有二十几个人的规模,相对封闭的环境是“八卦”的天然温床,但也仅限于一些桃色新闻和派别内斗。杨新文曾不止一次地说自己是“关系户”,公司里同样也有各路神仙安排的其他“关系户”,既然“关系户”占了大多数,那怨声载道的就只有几个正经应聘进去、专门干苦差事的。 听杨新文说,有个女生在辞职的时候公然在办公室喊:【是不是只有关系户能在这里干下去啊!】 对邱猎来说,这个女生是整个故事里最有意思的一个,可惜杨新文并不把她当回事,只是一笔带过,反而喋喋不休地讲另一个女同事和男同事搞暧昧的细节,以及此类故事中必不可少的三角恋。 邱猎听得几乎闭上了眼睛,杨新文适时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你有没有在听我说的!” “有啊。”邱猎睁开眼,笃定地点了点头,“我两只耳朵都竖起来了!” “那你说,我刚才都讲了什么?” “讲你们公司的人乱搞男女关系,还有老板让员工当法人,买了辆保时捷给他开,还有吗?” “好像……是没什么了。”杨新文愣了愣,发现邱猎确实有在听,也不好再发作,她话锋一转,问,“你下午不是也有事情要说吗?到你说了。” 邱猎握着果汁的瓶子,手心里有一些沾上的水汽,湿漉漉的,果汁还剩半瓶,但汽水的气都已经跑光了。她想了想,简单把那个变态的事情以及处理结果说了一下。 杨新文越听越震惊,等听完了,她瞪大眼睛看向邱猎,问,“那你们现在还有看到他吗?” “今天确实是没见到人影了,以后的事情,就没人知道了。”邱猎无奈地耸了耸肩。 “这人真的好讨厌啊,还好尾随的不是你……对了,我刚刚忘了说,我那个女同事还说,他俩在车里接吻……”她又跟着感叹了几句,突然更凑近了邱猎一点,伸着手指来到了邱猎额头前,“你这两颗痘痘真的好大啊……” 第38章 第 38 章 邱猎抬起手,一把抓住了杨新文的手腕,动作间指尖正好戳到了痘痘,邱猎痛得倒吸一口凉气,闭着眼睛缓了好几秒,才拧着眉头看向杨新文。 杨新文哈哈大笑,连忙摆着另一只没被抓着的手,“我不是故意的啊,是你自己抓着我!” 痛觉很快消退,邱猎逐渐舒展眉头,她垂下眼很轻地叹了口气,再抬眼的时候,眼神已经变得玩味,而对方依旧沉浸在刚才的捧腹里。 眼前这个人,住着家里的房子,开着家里的车,做着家里安排的工作,她的生活简单轻松,对朋友也慷慨大方,更是拥有着许多人都匮乏的精力——谈恋爱的精力,唯独无法谈论严肃话题,就像她无法理解这件事带给邱猎的愤懑,又或许她根本没有试图理解。 杨新文的笑容逐渐凝固,陷入邱猎如一潭深水的眼睛里,那双眼睛就像她第一次见到一样,深邃平静之下又隐藏着难以捕捉的情绪,她象征性地转了转手腕,调侃道,“你力气这么大的吗?抓着我不放。” “以后别拿手指我。”邱猎转开视线,同时甩开了她的手,没想到杨新文突然反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腕,邱猎试图用力挣脱,发现对方的力气比自己大很多。 杨新文再一使劲,邱猎就被拽了过去,不得不以一种暧昧的距离看向她。 “你的眼睛真的很好看。”杨新文轻声说。 邱猎没有继续挣扎,她垂眼笑了一下,又轻又慢地抽出手腕,搭在了杨新文肩膀上。她重新看向杨新文,在对方靠近之前,用搭在肩膀上的手甩了杨新文一巴掌,摇着头说,“咖啡喝完了,八卦也说完了,你该回家了。” 这一巴掌很轻,如果不是杨新文配合扭头,看起来就像一种抚摸。 杨新文摸了摸脸,等回过神,邱猎已经端着咖啡杯进了厨房,水槽的冲洗声随之响起,她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小跑到厨房门口,偷拍了一张邱猎洗杯子的照片,喊道,“我可以参观一下你的房子吗?” “随便,除了我的卧室。”邱猎头也不回地说。 “好,那我就去看你的卧室!” 邱猎知道她在开玩笑,但还是快速冲掉洗洁精的泡沫,把杯子放到杯架上晾干,转身去找杨新文。 她先瞥了一眼卧室,才去别的房间找。一百平的房子算不上大,找一个大活人,一个房间看上一眼就够了,邱猎几乎是立刻就在书房找到了她。 书房朝北,面积很小,一张上了年纪的窄书桌和一个配套的落地书柜,看起来是房东从老房子里搬过来凑数的,邱猎只把它当仓库用,各种家电家具的大纸盒还有行李箱都堆在这里。 此刻书柜门开着,杨新文站在装了雕花玻璃的门后,看不清在做什么,邱猎于是在门口问道,“你在看什么呢?一动不动的。” 杨新文手一抖,一张拍立得照片从收纳册里掉了出来,落地书柜分为上下两部分,书柜门挡住了她的身体,但照片飘到了她脚边,暴露在邱猎的视线里。 她先一步捡起了照片,但很快照片就被邱猎抽走了,邱猎一边把照片放回收纳册,一边说,“你怎么随便翻我东西?” “你让我随便参观的呀!”杨新文心虚地笑笑,揶揄道,“照片上的人是谁?你前女友吗?” “你该回家了。”邱猎把她推到一边,关上了书柜门。 杨新文堵在书房门口,追问道,“你告诉我她是不是你前女友我就走。” 邱猎沉默地注视着她。 “那好吧,红肠你记得吃啊,用微波炉还是烤箱我也不知道,你研究研究吧,不知道我妈从哪弄来的,家里都是她鼓捣好端上来的。” 邱猎点点头,把杨新文送到了小区门口。 回到家里,邱猎好奇地去看那几袋红肠的包装,确实有好几个批次,罗列了一些煎炸煮的做法,只是无一例外,全部都过期了——有的刚过期个把月,有的甚至已经过期了半年。 邱猎叉腰站在冰箱前,叹了口气,默默把所有红肠装回那个红色塑料袋,扔到了小区楼下的垃圾桶里。 垃圾桶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原来是一张白色烫金邀请函被对折了两次,扔进了宴会厅露台的垃圾桶里,邀请函选用了优质的硬板纸,正在垃圾桶里倔强地伸展着。 新一轮冷空气昨天抵达海津,邱猎裹紧了临时披在身上的羽绒服,加快脚步往楼里走。 澳门还沉浸在秋老虎的威力之中,蒋屹舟脱下披在肩上的薄西装外套,一只手搭在露台的栏杆上,借由带着凉意的晚风吹散热气。 “Yves,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 蒋屹舟闻声回头,看见周琼端着两杯起泡酒款款走来,朝她递出其中一杯。 “Joan?”蒋屹舟略惊奇地扫了她一眼,又盯着她的脸看了好几秒,才一边露出笑意一边接过了起泡酒,问,“你點會喺度?” “拜托,跟我讲英文都别说粤语,已经忘光了。”周琼走近蒋屹舟,侧身倚靠着栏杆,解释道,“你哥的婚宴,整个粤区商界谁不知道?我猜你肯定在这,就找来了。” “你什么时候跟蒋川行有交情了,连婚礼都邀请你?我以为……你会恨不得把我家里人扒皮抽筋,说不定也包括我。” “别这么说,Yves,当年的事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况且你为了保全我,已经付出很大代价了,当时我们很相爱,不是吗?至于你哥,他当然没有邀请我,不过我想见你一面,他总不至于拒绝吧。” 广场上的喷泉开始表演整点节目,吸引了一些游客驻足拍照。蒋屹舟望着楼下溅起的水花,每一颗都像承载了她偏执而幼稚的过去,高高捧起又重重砸下,她温和地笑了一下,转向周琼跟她碰了个杯,抿了一口酒。 “下次有事可以直接找我,联系方式我都留着,不用通过我哥。”蒋屹舟补充了一句。 “没什么急事,只是想当面告诉你,”周琼举起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铂金质地的镶钻戒指,“我要结婚了,明天的航班离开,以后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蒋屹舟眼神向下,望着那枚戒指有了片刻的失神。她很快调整过来,微笑着点了点头,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丝绒珠宝盒,打开后放到了周琼手心,“新婚礼物,六克拉的黄钻,你的幸运数字,你最喜欢的颜色,我希望你幸福。” “你早就知道了?”昏暗的灯光下,珠宝盒里的黄钻依然流光溢彩,周琼盖上盒子,连忙还给蒋屹舟,“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蒋屹舟很轻地点了点头,托着周琼的手掌重新握住了盒子,“还记得我在英国举目无亲的时候,你教给我的第一道菜就是蛋炒饭,可我怎么做都没有你炒得香,你就一遍又一遍地教我,后来只要你在,我就没有学不会的功课,小琼姐,收下吧。” 周琼握着珠宝盒,往前给了蒋屹舟一个礼节性的拥抱,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后背,“小舟,我也希望你幸福,要一直好好的。” 蒋屹舟沉默着,抬手同样拍了拍周琼的后背,两人很快分开。 “今天是你哥的婚宴,你送我这么贵重的结婚礼物,送你哥什么了?”周琼打趣道。 蒋屹舟闻言轻笑,脸上的温情渐渐隐去,被这些年滋长的成熟气质所替代,眉宇间又变得锋利起来,她颇有深意地说,“他的礼物,我早就给过了。” “小舟,我多嘴问一句,你喜欢现在做的事、现在的工作吗?” “怎么这么问?” “因为我认识的蒋屹舟,应该是个锋芒毕露、杀伐果断的人,不像会在条条框框里委曲求全的样子。” 蒋屹舟不置可否,她的目光略过觥筹交错的宴会厅,停留在一个抱着孩子的保姆身上。小孩一岁半,正是刚学会走路的年纪,保姆把他放到沙发上,扶着手让他在沙发上走步,赢得了一众来宾的欢呼。 周琼跟着看过去,瞥了两眼蒋屹舟的表情,问道,“你哥的孩子?这么大了?” “嗯,订婚三年,小孩一岁半,今天才办婚礼,他真不愧是我爸一手栽培的。” 察觉到蒋屹舟话里的不满,周琼轻托着她的背转了个身,两人重新倚在栏杆上,对着广场华丽的夜景,碰杯喝完了杯底的起泡酒。偏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楼下一辆亮黑色劳斯莱斯停在大堂门口,一个妆容华丽的女人挽着蒋屹舟的爸爸上了车,轿车随即驶出她们的视野。 “皇甫芸。”蒋屹舟不避讳地介绍道,“不知道上哪儿给自己弄了个复姓,这几年一直跟我爸出双入对。” “在公众场合也这样吗?” 蒋屹舟点点头,“有个人跟我说,她很讨厌人类对待权力的方式,滥用、欺压、羞辱……当时我没能感同身受,现在倒是明白了。我爸就是这样,他拥有权力,大家就只会心知肚明地装聋作哑,其实就算不是皇甫芸,也会有皇甫雨、皇甫雾、皇甫雷……” “小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我知道。”蒋屹舟无所谓地笑笑,仿佛刚才的话只是茶余饭后的无谓调侃,她从包里拿出车钥匙晃了晃,“我待不下去了,你想去哪?我送你。” “不用了,”周琼摇摇头,“接我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好,那我先走一步,再见了,小琼姐。” 蒋屹舟披上一直挂在臂弯的西装外套,扬着头穿过了宴会厅,得体地和几个相熟的长辈道了别,又跟侍者说去收一下露台的两支高脚杯。 周琼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步伐坚定,透露着掌控全局的自信,唯独形单影只,一身落寞,但她清晰地知道,属于蒋屹舟的战场,再也不会和她有瓜葛。 小舟,我是真心的,希望你一切都好。 蒋屹舟没有麻烦酒店,自己去停车场里找到了车,一脚油门踩下去,亮黑色的保时捷低调地驶入了夜色,这辆车和她在上海开得那辆一样,但是拥有了更加昂贵的车牌。 她把车停在了郊区的一家疗养院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第 38 章 第39章 第 39 章 疗养院位于路环岛,背靠石排湾郊野公园,远离了赌场和主要游客区,茂盛的植被宛如一道天然屏障,隔绝了喧嚣。蒋屹舟很少夜里来这边,在闹市还不觉得,一驶入路环岛,连她自己都觉得吵,实在有点扰民了。 疗养院的拜访实行预约制,但家属可以提出临时来访申请,没有碰到特殊情况都会通过。 蒋屹舟刚下车,就看到护理部的一名护士已经等在了门口,之前来的时候常在护士台见到,“您好,请问是宋女士的女儿,蒋小姐吗?” “是我。”蒋屹舟边说边拿出了证件,“不好意思晚上还麻烦你们,临时找我妈妈有点事情。” “没关系的,您太客气了,护士长已经交待好了,您跟着我走就行。”她帮忙在前台写了访客登记,径直领着走到了宋雅雯的病房。 蒋屹舟推门进去,先是听到客厅播放电视的声音,然后拐了个弯,才看到正拿着遥控器换台的宋雅雯。 宋雅雯也出席了蒋川行的婚礼,但没有留到后面的晚宴,而是提前离场,回到了这里。此刻,她已经卸掉为了提升气色的妆容,脸色稍显苍白,她穿着舒适的真丝睡衣,换下的礼服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等着送去保养。 她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每换一个频道,总要看一会儿,确定不感兴趣了,再换下一个。听到声音,她朝门口看来,招呼道,“晚宴應該未完,點過嚟?” “你走得比我還早,怕你無聊,嚟陪下你啦。”蒋屹舟坐到另一张单人沙发上,随手从一旁的果盘里挑了个橘子,剥了起来。 “你手都未洗呀!” “我自己食咗啦。” “你妹妹仲喺晚宴未呀?”(你妹妹还在晚宴上吗?) “跑咗,好耐唔返國,同佢朋友出街玩啦。”(跑了,好不容易回趟国,跟朋友出去玩了。) “你都應該多同朋友出街玩,你而家愈嚟愈悶喇。”(你也应该多跟朋友出去玩,你现在越来越闷了。) 蒋屹舟抬眼瞄了宋雅雯两眼,见她正专注地看电视,自己掰开橘子,送了两瓣到嘴里,酸甜口味,她很喜欢。柑橘的清香很快充盈了房间,宋雅雯嗅了嗅,没忍住偷偷瞥女儿,让她给自己拿点来。 “而家唔講我冇洗手啦?”蒋屹舟得逞地笑了笑,起身把另一半橘子递给宋雅雯,顺手给她抽了两张纸巾。 宋雅雯接过来,一小瓣一小瓣地往嘴里送,蒋屹舟的影子低低地笼罩着她,注意到她一直没走,抬头问,“你有咩事呀?” 蒋屹舟沉默着,深吸一口气,在她身边坐下,过了两分钟才说,“晚上Joan来找我,给我看了她结婚的钻戒。” 和周琼的事情,一直是横亘在蒋屹舟和宋雅雯之间的一根刺,当年宋雅雯虽然没有像蒋屹舟的爸爸一样,暴跳如雷地又打又骂,从头到尾却也没有帮忙说过一句话。年轻的宋女士沉迷在名为“爱情”编织的甜蜜陷阱中,也沉溺在婚姻美满、儿女双全的夸赞中,一心陪伴丈夫、支持丈夫、顺应丈夫,享受着由他带来的金钱财富。 丈夫的心离开了她,昔日的光彩也一并销声匿迹,但她依然是受到外界尊重的,她料理家事,决定窗帘的颜色,选择称心的保姆,为小妹收拾求学的行李,为她最出色的孩子物色联姻对象…… 后来连尊重也一并逝去,越来越多的风言风语和冷嘲热讽传进她的耳朵,直到撕碎她的最后一层坚强伪装,她开始失眠,开始变得憔悴,开始畏惧人群,终于,在某一个彻夜未眠的清晨,她意识到,她连自己的孩子都快要失去了。 小妹一直在外读书,暂且不论,蒋屹舟是最早疏远宋雅雯的,但她除了蒋川行谁都疏远,因此还不至于特别伤宋雅雯的心,只当做没了小时候的亲近。 可蒋川行不同,这些年他跟着父亲商海浮沉,背地里使了不少手段,虽然表面上依旧母慈子孝,但宋雅雯能感觉出来,名利对他的吸引力远超血脉亲情,他一心成为AURVISTA集团的继承人,如果继承的代价是不认她这个妈妈,或许他也会倒戈向另一边。 自从搬进这座疗养院,蒋川行只要在澳门,每周日下午必定来访,带来一堆营养品和礼品,但只有宋雅雯自己知道,两个人常常相对无言,甚至有些异样的尴尬。 反倒是蒋屹舟,总是时不时地跑来,两手空空,对着房间里小山一样的礼品挑挑拣拣,顺手就把自己喜欢的拿走了。 这一年来,宋雅雯几乎不再提及相亲的事,甚至暗示过蒋屹舟,自己已经接受她是同性恋的事实。 当蒋屹舟再次提起Joan,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宋雅雯捏着橘子的动作一顿,她的眼神闪过一瞬间的飘忽,像是在偷偷看蒋屹舟的脸色,然后她故作轻松地装聋道,“……點解突然講普通話呀?” “你唔係學咗普通話咩?”(你不是学了普通话了吗?)蒋屹舟呛声道。 “学是学了,跟你讲话为什么要用外文?”宋雅雯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抱怨道。 “咁你就繼續守住你嘅一畑三分地,求老天畀口飯食啦!”(那你就一直守着你的一亩三分地,求着老天给口饭吃!) “你憑咩無名火?”(你莫名其妙发什么火?) 两人莫名其妙地拌起了嘴,蒋屹舟不满地瞪她一眼,宋雅雯却只是目不斜视地盯着电视机,连正眼都不看她。蒋屹舟气不过,提着来不及换的礼服裙摆站起来,侧身坐回了原来那张单人沙发,一时间谁也不理谁。 沉默蔓延了将近二十分钟,宋雅雯拿起手边的遥控,一个接一个地换频道,每个频道停留的时间还不到一秒,她连着按了十几下,举着遥控的手突然停在了半空中,接着慢慢垂了下来。 她站起身,往卧室里走。蒋屹舟偷瞄她的背影,以为她要把自己关进卧室,没想到宋雅雯很快又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干净的睡衣,放到了蒋屹舟坐着的沙发背上,“夜晚留低啦,有嘢同阿媽慢慢講。”(晚上留下来,有话跟妈妈慢慢讲。) “唔留啦,有人係你瞓唔好。”蒋屹舟站起身,比宋雅雯高出了一个头,她低头轻轻拍了拍宋雅雯的手背,准备离开。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宋雅雯忽然从背后喊住她,“小舟,對唔住。” 这句道歉曾经让蒋屹舟等了很久,现在听到却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 以前要道歉,是因为她没有尊重自己的女儿,把自己的意志凌驾在她的人格之上,摧毁了她的爱情。 可在这个节骨眼上,这句道歉有了更多的意味——千针万线之下,蒋屹舟已经成了AURVISTA的半个弃子。 最开始,蒋屹舟是为了保全周琼,才答应供职经济财政司,彼时有个超大体量投资项目的雏形,各方势力都想分一杯羹,蒋屹舟供职其中,在家庭的助力下步步高升,几年的时间踩了不少次红线,给集团赢得了先手优势。但泡沫来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个投资项目就此只存在于被封存的项目计划书中。 后来的几年里,蒋屹舟依旧发挥了她的“价值”,但**是个无底洞,她渐渐无法满足他们的胃口,而管控也越来越严格,关于她的投入产出比越来越让他们不满。直到现在,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已经被完全边缘化了。法律不允许她持股,她成了无数领死工资的白领中的一员。 七年蹉跎,一闪而过。 “唔好講呢啲,瞓個晏覺啦。”(不要说这些,睡个好觉。) 蒋屹舟想让宋雅雯放心,回头朝她笑了一下,却看到她苍白的脸庞不止有担忧,还掺杂了愧疚、后悔和无能为力,她年轻的时候总是光彩照人、红光满面,几十年的大起大落,让她变成了一个神经衰弱患者,只能住在疗养院里,依靠安定类药物勉强入眠。 蒋屹舟的心突然一阵抽痛,鼻酸的感觉涌来,她露出了一个更加温和的笑容。 跑车的轰鸣声又一次打破路环岛的宁静,蒋屹舟提高速度,尽快把安静还给了这片黑暗。 她不知道该往哪里开,回那栋富丽堂皇的“家”,还是去虚以为蛇的婚宴?蒋屹舟握着方向盘在路上兜圈,碰到刚散场的演唱会,一群小女孩兴奋地从综艺馆涌出,远远看去似乎也能感受到她们的幸福。 澳门太小,没多久她就从氹仔开到了半岛。万圣节刚过,一处文创街区已经扮上了圣诞彩灯,市集里挤满了红男绿女,显得热闹非凡。 蒋屹舟在附近的停车场停了车,简单披了件长风衣,下车站在车门旁,从这里已经可以听到轻快的音乐,嘈杂的人声也跟着风似有若无地飘来,她往后靠着车门,微微仰头,深吸了一口气,远远地望着对面闪烁的彩灯。 “Yves?”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女性绕过蒋屹舟的车,跟她打招呼,“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我看错了,你怎么在这?” 蒋屹舟回头,看到了她的读小学时候的好朋友,Iris,她们到现在还保持着联系。蒋屹舟跟她说了声嗨,笑道,“兜风,兜着兜着就到这里了,你呢?” “我跟朋友来这里玩,她们找车位去了,我看到一个人特别像你,就先下车来看看,要不要一起去玩?晚上有人工降雪呢!” “我就不去了,你们玩得开心。” “有心事?”Iris微微俯身,探头到蒋屹舟跟前观察她,然后神秘兮兮地从包里拿出一包烟,说道,“要不要来一根?我陪你,旁边就有吸烟区。” 蒋屹舟摇摇头,“你知道的,我拒绝这种容易消磨斗志的成瘾性习惯。” “好吧,你也太坚定了。”Iris转头看了眼已经下车的朋友,跟蒋屹舟道别,她摇了摇手机,说,“有心事随时找我聊天啊。” 蒋屹舟点了点头,目送她离开。几分钟后,那边的市集果然进行了人工降雪,纷纷扬扬的白色泡沫飘落下来,每一盏彩灯都把雪的影子拉长。 又一阵风吹来,送来人群的惊叹,也送来零星的雪点,落到了蒋屹舟的肩上,她抬手轻轻拂去。 澳门是从来不下雪的,海津却每年都要洋洋洒洒地下上三个月的雪。 一眨眼,邱猎在海津度过了第二个冬天。 没等春节假期结束,邱猎就提前从老家回来了。她跟杨新文约好,中午十二点在酒店大堂碰面,交换给对方带的旅行纪念品。之所以约在酒店大堂,是因为邱猎在这家酒店办了游泳卡,但这天早上她起晚了,眼看着要赶不上,她只完成了一半的训练计划就出了泳池,急匆匆赶去洗漱。 直到开始吹头发,邱猎才看到手机里杨新文发来的好几条长语音,看着一条一条的文字转换出来,她的脸越拉越长—— 语音的信息量不多,有很多杨新文的支支吾吾的语气词,总结起来大意就是,杨新文完全忘了这回事,昨晚跟朋友喝酒,就留宿在了朋友家里,早上一觉醒来就已经中午,赶过来已经不可能了,让邱猎别生气,说晚点送到家里给她。 最早的消息是十几分钟前发的,最近的一条仅仅两分钟前,邱猎想生气,但好赖话都已经被说了,她一股火不知道往哪撒,只好用吹风机对着头发乱吹一通,吹成半个鸟窝头,最后窝囊地回了句“好吧”。 回到家里,邱猎收拾了一下午,家里焕然一新,却不见杨新文的身影,也没有她的信息。 海津的冬季天黑得很早,傍晚五点还有一缕天光,十分钟后就已经黑沉沉一片了。 邱猎拎上收拾出来的三个大垃圾袋,下楼找垃圾桶。 回迁房的弊端逐渐具象化,由于入住率低,加上住户都不肯交物业费,物业一而再再而三地贴催缴公告,都以失败告终,这座小区的物业如今已经形同虚设,只能勉强保持每天早上收一趟垃圾,连原本的大垃圾桶都裁撤了一半,只剩下几个定点。 最近的垃圾桶距离邱猎这栋楼大概有五十米远,出门左转,中间经过了几栋楼,直走就能到。 回去的路上手上空了,邱猎于是拿出手机,准备跟杨新文吵几句。就在她走了一半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重物坠地的巨响,似乎还有什么东西砸到了她的裤腿上。 邱猎咽了咽口水,一回头,手一抖,连手机都掉到了地上——她看到一个人就趴在自己身后几步远的位置,身下有温热的血液流出,染红了被扫到道路两旁的积雪,如果她刚刚再走慢两秒,可能就砸到了她头上。 邱猎僵硬地蹲下身捡手机,倏地一下,她福至心灵般猛然抬头,恰好跟一个从窗户后探头的人影对上视线。 第40章 第 40 章 “也就是说,你下楼倒垃圾,回去的路上正好碰到坠楼,你完全不认识他们?” “对。” “是你报的警,为什么警车到的时候又要躲起来?” “当时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我看到三楼的窗户里亮着灯,有人往外看,怕那人跑下来砍我一刀。” 女警点点头,把打印出来的笔录推到邱猎面前,“你看一下笔录内容,没有问题的话在这里签个字,你就可以走了。” 邱猎手里捧着一杯热水,是询问开始前女警给她倒的,已经只剩温热,她瞥了眼笔录,没急着接过,问道,“能跟我说一下大概的情况吗?好歹心里有个底。” “别紧张,”女警安慰道,“初步看来,是两夫妻在家里吵架,还动了手,刚才医院那边传来消息,坠楼的那个人还在抢救中,另一个身上也有骨折,都在医院控制着。” 邱猎点点头,松了口气,笔录内容不长,她快速浏览一遍,在底下签了字。 女警收回笔录,转头看了眼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又开始飘雪,她起身去门边的饮水机,重新倒了杯热水,放到邱猎跟前,“你跟家里人一起住吗?这么晚了,打电话让他们来接你吧。” “我家里人不在这边。”邱猎言简意赅地说,见女警的脸色有几分为难,她补充道,“我给朋友打个电话吧。” “行,你就在这儿等吧,我先去忙别的事。”说罢,女警离开了房间。 春节假期还没结束,所里的警员不多,邱猎环视一圈,觉得这里应该是某个小组的办公室,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原本值班的人应该平平安安地等交接,没想到突然出了坠楼这件事,让大家都忙了起来,听说连在家休息的领导也赶了过来。 她端起原来那杯水,几口喝完,把新的那杯套进空纸杯里,握着暖手。 手机里有好几条新信息和未接来电,基本都来自于杨新文,邱猎刚到警局的时候给她发了信息,说自己有事要出门,让她今天不要过来了,接着她就被分配来分配去,最终分配到那位女警做了笔录,一只没得空看手机。 邱猎给杨新文回拨了过去。 “我的小祖宗,你终于接电话了!”杨新文兴奋的声音传来。 邱猎垂着眼,左手把纸杯捏得微微变了形,“失踪了一整天,还找我做什么?” “不是,你听我说!我真的可以解释的!昨晚我还记得今天约了你,结果跟他们喝了几杯酒,我就总感觉什么事情忘了,一觉醒来就中午了……中午吃过饭,下午我往回开,刚出门车就被追尾了,喊了保险公司,又在交警那扯皮了半天……” “那……你人没受伤吧?”邱猎的语气缓和了下来。 “我没事。”杨新文听出邱猎的语气变化,又插科打诨起来,“看在我真的情有可原的份上,你就别生气了,姐姐!” 邱猎无视对面的揶揄,平静道,“你现在在哪?” “在我自己家里啊,准确地说,是车库里,我家还没装修完呢。” “我在……”邱猎报出了这个警局的名字,有些为难地说,“你……方不方便来接我一下?” “什么?你怎么会跑那里去?”杨新文疑惑着,但还是从床上弹了起来,歪着头,用肩膀和耳朵夹住手机,边穿外套边说,“我马上过去,你没事吧?有没有什么要我带的?” “没有,”邱猎突然哽咽了一下,胃里一阵翻涌,她强压下不适,清了清嗓子,“先挂了,我等你。” 墙上挂钟的秒针走过一格又一格,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它转动的声音,没一会儿,窗外不远处放起了烟花,虽然有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规定,但管得不严,也不好管,总有人偷偷放一两箱。 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照亮了鹅毛般飘落的白雪,本来是温馨浪漫的景色,邱猎没来由地想到被暗红色鲜血吞没的积雪,胃里又是一阵翻腾,她匆忙起身蹲到垃圾桶旁,干呕了两下,什么都没吐出来。 总算有好消息传来,坠楼的男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一切就等他醒来了。 这消息是给邱猎做笔录那个女警带来的,她匆忙过来又匆忙离开,中间好心问了一句“你朋友还没来吗”,邱猎才意识到已经过了十五分钟,从杨新文家里开车过来差不多就是十五分钟。 “下雪天,开车慢。”邱猎解释了一句。 女警没当回事,只让她安心等着,要喝热水的话自己倒。 邱猎又等了五分钟,还是没见到杨新文的身影,她解锁手机,刚想打电话,正巧杨新文先打了过来。 “喂?邱猎……” “你到哪了?” “下雪天路不好开,我差不多还剩三分之一吧,”杨新文倒吸一口冷气,支支吾吾地说,“但是……” “怎么了?” “我爸叫我马上回去,说是我二姑到家里了,要说给我安排工作的事。” “你不是已经在上班了吗?”邱猎问。 “我爸想让我换个更稳定的工作,说是我二姑能给我安排,我这个二姑最烦了,整天说我这说我那,特别想给我找男朋友,但是我们家很多事都是她牵线,所以我要是不回去又……” 邱猎沉默着听了一会,终于忍不住打断道,“没关系,你回去吧,我自己打车。” “那你一个人行吗?你真没事吗?” “……没事。” “那行,你到家了跟我说啊。” 邱猎挂了电话,望着窗外重新回归宁静的黑夜,长出了一口气。她喝完剩下的水,站起身,裹好羽绒服和围巾,确认了一遍没有落下的东西,往外走去,顺手把两个套在一起的一次性纸杯扔进了垃圾桶。 走过一段走廊,就到了大厅,除了值班留守的两名民警,其他人要么外出了,要么忙着接打电话,没人关注邱猎,她也没见到刚才那位女警,自顾自往外走去。 快到大门的时候,一个穿着便服的中年男警怒气冲冲地往里走,他的身后跟着的,正是那个女警,“大过年的真晦气!我搓麻将搓得好好的出了这档子事,你们看着办不就好了吗,还要把我们休班的叫回来……” “不止是那个坠楼的案子,还有人举报聚众赌博,东边往村里还有人斗殴,都在往这儿送,警力实在不够。”女警好脾气地解释道。 邱猎在大门旁停下,低下头装作看手机的模样,偷偷听他们的对话。 “医院那对夫妻我知道,年头吵到年尾,就是离不了……那女的剽悍得要死,要我说肯定是她把她老公推下去的,谋财害命……她老公也真倒霉,摊上这么个老婆……说不定给他戴了多少绿帽子……” “大哥大哥……”女警连忙阻止,“没根据的话可不能乱说。” 中年男警骂骂咧咧地拐进了办公室,邱猎也往前走出了大门。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又是春节的关口,邱猎发起的打车订单根本没人接单。步行路线和驾驶路线不同,从这里走回去大概只有一个多公里,邱猎缩了缩了脖子,戴上羽绒服的帽子,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走进了雪里。 雪夜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偶尔有一两辆车经过,都是呼啸而过。 白天路政扫过的雪又积了薄薄一层,邱猎只好放慢脚步,她知道自己表面平静,实际心理承受能力已经到了边缘,实在不想再摔个狗吃屎。 这段路和上班的路线有一部分重合,邱猎从来没觉得,这段路有这么长,走了不到半程,她心里居然打起了鼓,越来越不安起来。 邱猎从口袋里摸出蓝牙耳机,戴了一只,给蒋屹舟打去了电话。 蒋屹舟过年的时候往往全世界飞,说不定现在正在南半球,也说不定在哪个正处于凌晨的时区,但是电话铃只响了两声,就被接通了。 “东方的小莎士比亚,新年快乐!” 邱猎对蒋屹舟上扬的语调很熟悉,这常常是她捉弄人的开篇,以前听到说这些奇怪的绰号总会生气,现在听起来反而难得的安心。 “你在做什么呢?今年过年也在国外吗?”邱猎说着话,呵出一团团白气,细雪被风吹得四处飘,邱猎从口袋里拿出手,抖了一把下巴前的围巾,免得热气融化雪花,打湿了围巾。 “没有啊,我在家,在家等你给我打电话呢,自从你去了海津,给我打电话越来越少了。” “今天出去玩了吗?” “嗯……”蒋屹舟思考了一会,说,“白天跟着我哥拜访了几个长辈,不算玩,走个过场。你呢,回家了吗?欸,要不把电话挂了,换视频吧,好久没看到你了。” “不行,我在外面呢,走夜路有点吓人,所以给你打个电话。” “怪不得,我就说怎么好像有风声,你在海津吧,你家那边应该没这么大的风。” “嗯。”邱猎有些消沉地应了一声,低低地说,“蒋屹舟,澳门是不是从来不下雪?我这儿的雪越下越大,跟要把我埋起来一样大。” “澳门今天也挺冷的,不过确实从来不下雪……”蒋屹舟停顿了一下,语气严肃起来,“邱猎,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啊。”邱猎想也不想地否认道。 “你少来,你上一次说没事,是自己一个人半夜发烧送急诊了,你到底在哪?” “我真在海津,在往家里走,快到了。” “你跟我说实话,你刚才在哪?”蒋屹舟等了一会,手机里只有呼啸的风声,她接着说道,“邱猎,我会担心的。” “我刚才……刚做完笔录出来……今天晚上碰到一个人坠楼,我看到他的血流成了一滩,想到……想到以前的一些事情……我前段时间还……”邱猎说着哽咽起来,混乱的思绪缠成一团乱麻,她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说出来的话也断断续续。 邱猎越走越快,电话那边蒋屹舟又喊了两声她的名字,邱猎用手背擦了把眼睛,眼泪却怎么也不听使唤,在脸上连成了线,终于她停了下来,蹲在路边,在无人的雪夜嚎啕大哭。 第41章 第 41 章 “小猎、小猎?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蒋屹舟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转圈,她的左手里拿着一只防风打火机,没有点燃,却在频繁的开合中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手机那头风声呜咽着,把哽咽的哭声尽数吞没,她不得不提高音量,“邱猎!能听到我说话就应一声!” 听筒里终于传来一声含糊不清的“嗯”。 看来脑子还没有变成浆糊,蒋屹舟稍稍松一口气,镇定道,“邱猎,你听我说,现在什么事情都不用管,先慢慢往家里走,能认出回去的路吗?” 邱猎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皱皱巴巴的纸巾,擤了一把鼻涕,让鼻子通上气,她点了点头,慢慢站起来,又想到蒋屹舟现在看不到自己,于是用浓重的鼻音说了句“认得出”。 “好,那就先回家。”蒋屹舟安抚道,“你不用着急,无论你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能摆平,但你要先保证自己现在的安全,在你到家之前,我不会挂电话的,所以如果你不想说话,我就安静地陪着你。” 听筒里风声萧索,夹杂着几声时隐时现的呜咽,蒋屹舟时不时发出点声音,表示自己还在。直到大约十分钟后,她听到风声消失,随后信号中断了几秒,她又听到开门的声音。 “我到家了。”邱猎一边脱围巾一边讲电话,熟悉的环境带来安全感,她的鼻音还是很重,但情绪平复了许多。 “行,你先去冲个热水澡,然后我们再慢慢说,我随时都在。”打火机“叮”地一声,又一次被蒋屹舟合上,这次她没再打开,随手放回了书桌上。 她打开手机,从头到尾翻了一遍通讯录,被迫承认自己在海津确实没有人脉。倒是有几家供应商在海津有工厂,找蒋川行帮忙的话,应该也能找到人跑趟腿,但是邱猎一个人在家,让陌生人去找她也不合适…… 水汽氤氲,热水流淌过皮肤,冲刷走疲惫和紧张,邱猎特地调高了热水器的温度,虽然只是比平时高了两度,还是把她的脖子和胸口烫成了一片粉色。 此刻正是需要这样的温度。 邱猎闭上眼睛,看到一个小女孩,背着沉重的书包往家里走,在离家只剩几米远的时候,突然从隔壁邻居家冲出来一群人,分散在马路上,挡住了她回家的路,他们嘴里不停地嚷嚷着,互相谩骂。 动物天生能感知危险,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躲在对面那户人家停在门口的蓝色拖拉机后面,紧紧抓着书包的背带。 透过拖拉机车头和车尾的缝隙,她看到一个急头白脸的彪形大汉,拿着厨房的菜刀最后冲出来,先是划伤了几个人的手臂,然后生生刮掉了一个女人的半块头皮。 血如泉涌。 过往的记忆像倒流的瀑布,被鲜血浸透的积雪重新变得洁白,被系坏了的领带恢复平整,枯败的百合再度焕发新机,落在脸上的水珠凝聚着回到天空…… 她已经忘了这件事是怎么收场的,只记得从车头走到车尾的时候,那群人已经离开了,水泥地上还留着斑驳的血迹。 她没哭也没闹,像过去的每一次放学回家一样,无人过问。 水流声戛然而止,邱猎倏地睁开眼,睫毛上的水珠随之滚落。 只是轻微的创伤后应激综合征而已,邱猎用毛巾搓着头发,走出了浴室,一边连接吹风机,一边给自己下了诊断。 那件事之后,她起码有十年不敢碰刀具,甚至在最开始,连靠近水果刀都会心慌。她的妈妈也知道这个情况,但只当她是个胆小的乖巧小女孩,笑着纵容了。 她擦了擦镜子上的水雾,镜子里的人已经完全平静下来,除了红肿的眼睛,再也看不出别的痕迹证明半个小时前发生过的事,邱猎很满意这样的状态。 手机里杨新文发来了消息,问她到家了没有,还说她爸爸火急火燎地把她喊回去,其实压根儿没多大的事,就算讲电话也用不上一分钟。她二姑的确来了,但也没有多大的事,只是随便说了两句年后给她找的工作,还是要走流程去考个试。 如果能拥有被安排的明确人生,会义无反顾地踏入吗? 踏入的代价是什么?是自由吗?那自由的代价呢——疲惫、焦虑、迷茫…… 邱猎盯着屏幕看了一会,自嘲似的摇了摇头,看起来是她选择了流浪,但其实她从来都没得选。她回复了一句“到家了”。 【你晚上原本有什么事?要不要我现在过去找你?】杨新文紧接着问。 【已经没事了。】 【你没生气吧?】 【没有。】 【真的没有吗?】 【没有。】 【那就好,要不要出来玩?】 邱猎不再回复,给蒋屹舟打了通电话。 “喂?蒋屹舟。” “洗完澡了?” “嗯,打电话就是跟你说一声,我已经没事了,最近事情多,加上晚上受了刺激脑子不清醒,没吓到你吧?” 蒋屹舟轻笑一声,“我没那么胆小,没事就行,我给你点了外卖,应该待会儿就到,我让他们放门口,你记得去拿。” “啊?”邱猎故作惊讶,“难道是从澳门空运来的?” “你还有心情开玩笑呢?” “其实不太有,但不想你担心。” “不用考虑这么周全,晚上还想聊吗?” “明天吧,晚上我有点累。” “行,不着急,有事随时找我。” 邱猎打完电话,用吹风机把半干的头发吹干,蒋屹舟说的外卖果然已经放在了门口。 包装袋上的图标是附近一家五星级酒店的,不算特别近,在邱猎的印象里,点外卖的时候从来没见过这家酒店,大概是超过了配送距离,一猜就是蒋屹舟给够了钱,让人专车送过来的。她把外卖搬到餐桌上,简直怀疑蒋屹舟订的是一桌年夜饭。 邱猎饿过了头,反倒没什么胃口,勉强吃了点就觉得撑,往床上一趟,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生物钟让她八点左右准时醒来,邱猎翻了个身,没打算睁眼。 过了几分钟,手机的信息提示音不合时宜地响了两声,邱猎伸长手臂,在床头捞到了手机,显示是杨新文发来的。 杨新文只要不上班,一向睡到中午才醒,因为睡过头而上班迟到的事也发生过好几次,邱猎当时调侃她命好,不用担心失业。 所以这条早晨发送的消息很可疑。 邱猎因为前一天的事不太想搭理杨新文,闭着眼睛又翻了几次身,最后还是好奇心赢得了胜利,同时她也担心万一真是什么急事。 邱猎睁开眼,举着手机照常点击了转文字,出来的文字让她以为眯起眼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漂亮姐姐好,我最喜欢和漂亮姐姐一起玩了。】 邱猎翻了个白眼,以为杨新文又在故意拿腔拿调,拿她寻开心,手臂往旁边一垂,打算睡个回笼觉。 一瞬间,邱猎觉得不对劲,她倏地睁圆眼睛,调高手机音量,点击了播放——语音里是一个完全不同于杨新文的甜到发腻的女声,听上去年纪很小,带着撒娇的意味。 刚听完前半句,这条消息就被撤回了。 消息撤回后,没多久又发来了几条,邱猎同样点击播放,这回的声音是杨新文的,内容和被撤回的那句语音风牛马不相及,问她起床了没有、早餐准备吃点什么之类的话题,邱猎嗅到了一丝心虚的意味。 二十八岁的邱猎早就过了为爱情歇斯底里的年纪,她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放下手机,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大概过个一两小时,问杨新文撤回了什么,听她随便编个借口,让这件事就此过去,再心安理得地继续拉扯。 但她突然拨了语音电话。 铃声响了半分钟,杨新文才接通电话。 “你在哪里呢?”邱猎问。 “我在……朋友家里,昨晚一群人出去玩,太晚了就都住她家了。” 邱猎轻笑一声,“你是我见过活动最丰富的仓鼠了。” “你今天起这么早,找我有什么事吗?” “不是你先给我发的消息吗?” “嗯……啊?对,我平时也这么跟你打招呼呀……”杨新文笑嘻嘻地说着。 “也是,我就是想问,你昨晚真的是被你爸爸喊走了吗?” “真的啊,我爸就是喜欢小题大做,非得要一家人都听他的,我可烦他了……” 邱猎撑着手臂稍稍坐起来,靠在床头,冷不丁地问,“刚刚的小女孩是谁?” “谁?哦……你听到了?你别误会,就是昨天一起玩的一个朋友,我之前跟她提到过你,她就特别想认识一下,才趁我睡觉拿我手机……”杨新文说得着急,话里有点语无伦次,她刚停顿下来,背景里那个甜得发腻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声音甜美,但音量不低,邱猎清清楚楚地听到她在喊杨新文姐姐,问她怎么去厕所这么久。 一时间,电话两头的人都沉默了下来,杨新文拧开水龙头,自来水哗哗地流淌着。 “算了吧,杨新文,我不在乎你昨晚跟哪个女人睡,也不在乎你对谁的事真正上心,祝你玩得开心。”邱猎率先开口,说完就挂了电话。 回笼觉肯定是睡不着了,邱猎从床上爬起来,一把拉开了卧室的窗帘,银白色的世界顿时映入眼帘,大雪短暂地停了,从田埂到马路,无一例外地银装素裹。 堆了一夜的积雪在阳光下闪耀,有人风尘仆仆地从南到北。 当蒋屹舟提着邱猎点的外卖,出现在邱猎家门口的时候,邱猎一度以为早上发生的事都是在做梦。 “小姐,你嘅麥當當。”蒋屹舟直直地举起外卖袋,又从身后拿出了另一个更小的包装袋,说道,“贈送新產品豬扒包。” 第42章 第 42 章 邱猎愣了愣,神色由迷茫变得惊喜,她的嘴角刚露出一点点笑意,身体已经先一步上前,踮着脚环抱住了蒋屹舟的脖子,把蒋屹舟扑得往后退了两步。 “咳咳……你的豆浆要洒了。”蒋屹舟微仰着下巴,提醒道。 邱猎迅速松开,接过外卖袋,给蒋屹舟让出进门的路,“你怎么会来海津?” “不错嘛,这房子勉勉强强能住人,暖气挺舒服。”蒋屹舟提着行李箱跟在后面,带上了门,打量完一圈邱猎的家,才缓缓道,“我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忍心某个人春节里在家偷偷哭鼻子,就来了。” 邱猎接过她的外套和围巾挂起来,背对着蒋屹舟拍衣服上的碎雪,解释道,“昨晚是我一时情绪激动,已经没事了,真是不好意思,害你白跑一趟,这一趟飞过来得四五个小时吧?” “岂止啊,我还在上海转机了呢。” 拍完衣服上的雪,邱猎准备去拿拖把抹一下地板上融化的雪水,却没想到蒋屹舟在客厅里转完一圈,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后,猛地一转身,额头差点撞上了她的鼻子。 邱猎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到了挂着的大衣,原本只是萦绕在大衣上的浅淡青草香气,忽然一股脑儿地钻进她的鼻腔。邱猎轻轻嗅了嗅,不等反应,蒋屹舟已经微微俯身,颇具压迫感地凑了过来,她只好仰身往后躲避。 往后仰身的角度已经到达极限,邱猎一把抓住蒋屹舟的手臂维持平衡。 “啧啧……”蒋屹舟得逞地笑了笑,顺着邱猎的力气站直了身体,摇头叹息道,“眼皮肿得像随时要去整形医院维权。” 邱猎无声地剜了她一眼,她的体质就是这样,只要哭过,不论哭得严不严重、时间久不久,第二天眼皮一定会肿得睁不开,不过等上半天也就恢复正常了。 “蒋屹舟,我说你……”话音未落,邱猎注意到蒋屹舟打开的行李箱,半边都是空的。往她身后看去,似乎有个四四方方的盒子藏着,怪不得刚才只抓到她的一只手臂,越往后瞧,她越侧身挡住,邱猎终于忍不住问,“你在藏什么?这么大的盒子,我早就看到了。” 蒋屹舟往后退了两步,把一盒巨大的拼接积木从背后拿了出来,云淡风轻地说,“喏,新年礼物。” 积木是个有名的牌子,经常推出一些联名产品,动辄几百上千,邱猎家里有两个小的,拼好了放在展示柜里,看着赏心悦目,可当初买的时候花了小几百,她还心疼了好几天,至于蒋屹舟送的这个,包装盒上的图片是个精美的城堡,她目测没个大几千买不下来。 “怎么?不喜欢吗?”蒋屹舟说着瞄了眼客厅的展示柜,确信在某次视频通话的时候没看错,努努嘴道,“你不是也买过吗?” “不是不是……”邱猎双手接过——不是出于表示尊重的“双手接过”,而且从视觉上判断,这一盒相当有重量。果然,尽管做了心理准备,邱猎捧着的双手还是一沉,她抬起膝盖,撑了一下盒子底部,改成抱着的姿势,放到了沙发上,转向蒋屹舟之前,颇为留恋地多看了几眼。 “让你破费之类的场面话就不说了,反正你那么有钱。我就是看它这么重,觉得你一路带着辛苦。” “是有点,但是没办法,谁让我想看你收礼物那一瞬间的高兴呢?” 邱猎走到蒋屹舟身前,歪着头跟她对视,眼底稍显疲惫,但流露着淡淡的笑意,她伸手摸了摸蒋屹舟的侧脸,什么也没说。 等到绕过蒋屹舟去拆餐桌上的外卖袋,才开口道,“午饭吃过了吗?我只点了一人份的麦当劳,不过你昨晚你点的外卖还没吃完,我挑了不会坏的留下来,能给你热一热。” “虽然我在飞机上吃过了,但还是再陪你吃点。”蒋屹舟自来熟地在餐桌边坐下,翘起了腿,欣赏着在微波炉和冰箱之间忙前忙后的邱猎。 叮—— 微波炉又完成了一项工作,邱猎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的清蒸鲈鱼,换另一盘菜进去,按下了启动键。她把鱼端到餐桌上,靠在桌边跟蒋屹舟搭话,“说真的,你要是不饿,就别吃了,待会儿洗碗也怪累的。” “我可以叫钟点工来洗,”蒋屹舟抬头看邱猎,挑了挑眉,轻松道,“但这顿饭我一定要吃。” “为什么?” “培养感情咯。” “吃饭能培养感情?” “当然了,感情嘛,就是一顿饭一顿饭吃出来的,哪来那么多刻骨铭心的桥段?都是电影里演的,现代社会,普通人能一起多吃几顿饭就很难得了。” 邱猎皱了皱眉,弯腰靠近蒋屹舟,感叹道,“难得……这话居然会从蒋屹舟的嘴里说出来,不对劲,很不对劲,你是不是碰到什么事了?” 蒋屹舟仰着脸,坦荡地迎接邱猎的审视,她抬起手,捏着邱猎的下巴左右转了转,“还是跟以前一样漂亮。” “那是当然。”邱猎佯怒,轻轻拍掉她的手,蒋屹舟不想说的话,谁也撬不出来,邱猎没有追问,起身去厨房里端另一道菜。她总共只给蒋屹舟热了三道菜,需要挑刺的鱼、需要剥壳的虾、需要咀嚼的卤牛肉,力求让她闲不下来,自己坐在一旁吃着拆袋即食、香气四溢的快餐。 桌上的三道菜里,蒋屹舟最喜欢白灼虾,她剥虾的手法相当优雅,去虾头,把筷子从尾部戳进去,灵巧地一转,整只虾壳就剥干净了,整个过程很快,但看她的动作又是不紧不慢的。 她给自己剥上一只,就会相应地给邱猎剥一只,放在她挤了番茄酱的纸壳上,然后才慢悠悠地蘸白灼汁吃自己那只。埋头啃炸鸡的邱猎偷偷观察她的手法,脑子比手先一步学会了。 “这两年发生了很多事,”蒋屹舟依然低着头剥虾,但放缓了动作,沉声道,“其他的也就算了,只有一件让我挺难受的,是我妈妈,她住进了疗养院。” 邱猎闻言放轻了咀嚼的动作,尽量平静地问,“她得什么病了?” “神经衰弱,不算太严重,医生说可以在家休养,不过换个安静的环境对病情恢复有好处,所以她自己挑了那家疗养院。” “是因为上了年纪,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事?” “如果非要跟更年期扯上点关系也行,但我还是更倾向于,是因为我们复杂的家庭关系。原配还在呢,我爸就给自己找了几个小老婆,明面上不说,暗地里指不定有多少个私生子。小妹常年在国外,我哥也跟她生疏了,只有我还陪她一顿顿地吃饭。” “认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你提家里的事情。”邱猎拿起猪扒包,这是蒋屹舟一大早在澳门排队买的,早就凉了,但她用锡纸包着在空气炸锅里炸了一遍,口味依旧很不错,邱猎小口地吃着,想听蒋屹舟把话说完。 “是我们吃的饭太少了。”蒋屹舟无声地笑笑,“因为一些事情,我跟家里的关系一直不太好,但跟我妈一顿一顿的饭吃下来,我们的关系反倒在我步入三十岁之后改善了。” “蒋屹舟,你想不想知道,你哥去上海的那晚,他跟我说了什么?” “什么?”蒋屹舟剥够了虾,开始挑鲈鱼肉质最嫩的部分下筷子,她迅速抬眼,瞄了眼邱猎,平淡道,“他还能说什么,无非是跟你说了小琼姐的事,让你离我远点。” “原来她叫小琼姐啊?”邱猎投去八卦的眼神。 蒋屹舟有种面对任何事都坦坦荡荡的天赋,她点点头,迎上邱猎的视线,答道,“周琼,她叫周琼,去年跟她的女朋友在国外结婚了,这没什么不能说的,倒是你,浑身上下看起来,哪哪都是秘密。” “是我们吃的饭太少了。”邱猎现学现卖,把同样的话还给了蒋屹舟。 两人在平淡的氛围中吃完饭,饭后蒋屹舟真的要找钟点工,被邱猎拦下,一人两个盘子地洗掉了。 午后,窗外又扬起了雪,邱猎把客厅的窗帘全部拉开,请蒋屹舟赏雪。蒋屹舟侧身坐在飘窗的蒲垫上,望向窗外白茫茫的世界,神色淡漠,不知道在想什么,倒像是真的看入了神。 邱猎站在她侧后方,若有所思。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蒋屹舟大概也吃了很多苦,但她那么有钱,她的苦痛会和寻常人一样吗? 茶几上摆着果盘,厨房里煮着红枣茶,咕噜咕噜地冒着香气。邱猎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坐下,拆开了蒋屹舟送的积木,招呼她过来一起拼。蒋屹舟于是从飘窗上起身,落寞的神色随之收敛,直到了无踪迹。 这盒积木是个大工程,说明书足有厚厚一沓,很详细,零件都按照不同模块包装好了,真正考验的,其实是拼装者的耐心。 两人埋头苦拼,谁也不说废话,满桌的塑料时不时跟茶几的玻璃相碰,叮叮啷啷。拼着拼着,邱猎的手机响了又响,拒接几次之后,她打开了静音模式。 蒋屹舟把拼好的两个小零件装到对应的位置上,闲聊似的开口道,“什么人打来的?你现在业务这么繁忙了?” “骚扰电话,不用管。”邱猎拼装的动作一滞,瞟了一眼被蒋屹舟随手扔在一旁的手机,反客为主道,“你的手机今天倒是很安静,门庭冷落了?” “是啊,”蒋屹舟顺着她的话,“所以来投奔你。” “你先听听我的处境,再考虑要不要认我这个穷亲戚。” 蒋屹舟闻言一笑,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人有时候倒霉起来,是真的没办法,昨晚我只是下楼扔垃圾……”邱猎拼着积木,先是说了一遍昨晚发生的事,以及情绪失控的原因,然后又简单描述了一下现在这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工作,其中当然少不了那个穿荧光色运动装的变态。 关于杨新文的部分,被她恰到好处地省略去了。 蒋屹舟安静地听着,手里的动作逐渐停了下来,她往后靠着沙发坐垫,眉头微蹙,快速消化着邱猎说的话。 “你现在看到刀具还会害怕吗?”这是蒋屹舟听完之后的第一句话。 邱猎摇摇头,“算不上害怕,不会再有那种心跳加速的紧张感,不过刀功相当差劲。” “你又不是厨师,不需要多好的刀功。” “对了,”邱猎拿出自己的手机,正色道,“还有一件事,我得找个人商量商量。” “什么?” 邱猎点开手机的录音文件,分别播放了两段: 【那女的剽悍得要死,要我说肯定是她把她老公推下去的,谋财害命……】 【人家拿吃的东西给你,是因为喜欢你,对你有好感……你们这种读过书的大学生,不懂得尊重人的吗……】 蒋屹舟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播放界面,根据邱猎刚才的讲述,她大概知道两段录音的背景。直到播放结束,她的目光才缓缓上抬,和邱猎四目相视。 “我觉得我没听错,这两段声音是同一个人的。”邱猎沉声道。 第43章 第 43 章 蒋屹舟随手抓起一块积木,像盘核桃似的在手指间辗转,她沉默地盯着茶几上的手机屏幕,连息屏了都没有挪开眼睛,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在相当认真地思考。 邱猎伸长脖子,期待着她给出建设性意见,没想到对方猝不及防地问道,“你不是说你删了吗?” 邱猎愣了愣,下意识地反驳道,“你看我是什么老实省心的人吗?我在前一晚就备份了,以防万一,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 “那重点是什么?”蒋屹舟把那块积木往桌上轻轻一拍,冷静道,“像这样队伍里的蛀虫,很常见的,尤其是在海津这样的小地方,裙带关系千丝万缕。我知道你讨厌他,憋了一肚子气,但是两段录音说明不了什么,最多给他安个‘个人素质不高’的罪名,接受网友的唾骂。唾骂之后呢?出个公告,严肃处理,加强思想教育,实际只是调个岗位,对他的铁饭碗没有任何影响。”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就是觉得没多大作用,又好像不是完全没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邱猎像泄了气的皮球,垂头丧气地往地板上滑去,上半身还躺在地毯上,双腿已经伸到了地板上。 蒋屹舟曲着一条手臂,往后搭在沙发上,俯身凑近邱猎,凶狠道,“你要是真的看不惯……” “怎么样?” “不如我找人弄他!” “你真能找人弄他?” “我不能!” 邱猎脸上惊喜的神色一闪而过,蒋屹舟垂下的发梢轻轻浅浅地挠着她的脸,被她又剜了一眼,就要起身离开,邱猎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一绺她垂下的头发,蒋屹舟吃痛地皱起了脸,条件反射地把腰弯得更深,几乎撞上邱猎的鼻尖。 蒋屹舟蓦地俯身,鼻尖直白地撞了上去,邱猎心虚地松开手,把她的头发往外拨了拨,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等了半分钟,蒋屹舟才按下她的手臂,直起腰问,“你脸红什么?” “有吗?没有吧。”邱猎翻了个身,枕着自己的手臂,大有面“沙发”思过的架势。 蒋屹舟从背后挑起她的一绺头发,在手指间缠绕,“不如关注一下昨晚那个坠楼案的后续,家暴的界线很模糊,介于家庭范围和公共事件之间,可大可小,如果他因公徇私,或许能做文章。” “你提醒我了,这两天事情太乱,我光想着把自己摘出去,没去细想这件事。家暴的受害者大多是女性,但昨晚那户坠楼的居然是个男的,听说女的也受伤了,两人都在医院里。” “那就更微妙了。”蒋屹舟缓缓道,“受害者为女性的家暴常常朝着调解的方向处理,但在受害者为男性的情况下,对女性的量刑往往较重,因为惯例认为女性力量较小,能实施伤害说明早有预谋……又有一个女人要打一场硬仗了……” “这也太不公平了,”邱猎叹了口气。 “公平很难求的,小朋友。” 公平需要去求,还常常求不到……邱猎沉默了下来,她反手在身后摸到手机,在工作群里看到群通知,原来是昨晚的事被人意外拍到,发到了网上,再配上几句模棱两可的话就引发了舆论,视频里没有邱猎,都是出警后围起警戒线的画面和医院的场景,网警删了一部分夸张的,还剩几个对街道有不良影响但内容模糊的,上面要求他们一起举报下架。 聊天群里已经接龙起了“已完成”,邱猎什么也没干,但也跟着接龙了。 她点开视频查看,大数据跟着推荐相关视频,最后竟然给她找到了那对夫妻的没打码照片,她心底一惊——照片上的女人就是之前来过好几次调解室,说她老公打她,梁祐叫她离婚,她反而把她们骂了一顿的那个。 没想到闹成这样收场。 蒋屹舟看她不说话,就继续挑着她的头发玩。 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邱猎猛地翻身回来,不料被扯住头发,吃痛地喊了一声,往后仰去。 蒋屹舟灵活地松开了她的头发,往旁边挪了挪,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她装模作样地拿起积木说明书,摆出一副通宵达旦都要拼完的架势。 邱猎瞪了她一眼,起身穿外套,“我出门一趟,回来再跟你算账!” “你去干什么?” “很快回来。”话音刚落,邱猎已经离开,从外面关上了门。 蒋屹舟摇摇头,放下了手里的积木。她起身走到飘窗前,不一会儿就看到了楼下邱猎的身影,白茫茫的天地间,她是一小团黑色,倔强而执拗地踩出了一步一个脚印。 蒋屹舟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暖和的红枣茶,仔细打量起了邱猎的家来。 “养生壶、电饭煲、炸锅、微波炉、炒锅、调料……”蒋屹舟一一清点了厨房的物品,她以前说不会做饭是因为没有干净漂亮的厨房,现在看来确实如此,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蒋屹舟端着红枣茶出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客厅很整洁,生活用品全都是单人份,显然是个单身独居女性的家。 她继续张望,看到两间卧室都开着门,其中一间闲置着,只有光秃秃的床垫。蒋屹舟走进闲置的那间,伸手在床垫上抹了一把,自言自语道,“挺讲究,倒也没什么灰。” 重新回到客厅,蒋屹舟又逛到了书房。 书房的门原本是关着的,她还担心里面放了什么机密文件,一推门才知道,只是因为邱猎把这个小房间当成了仓库,空气里飘散着废纸壳散发的气味,空荡荡的书桌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就要离开,她突然注意到书柜没关牢,露出了一本薄薄的册子的一角,摇摇欲坠。蒋屹舟打开书柜,想帮忙放好,却发现是邱猎的体检报告,时间是去年年底。 如果被邱猎知道偷看了她的体检报告…… 蒋屹舟心里权衡着,一时间跟体检报告相对无言。 邱猎走得着急,回来得也快。她到的时候,蒋屹舟已经喝完了刚才倒的热茶,坐在沙发上读一本传记,传记的主人是撒切尔夫人,这本书被邱猎随手放在展示柜旁,有明显的翻阅痕迹。 一进门,邱猎就脱下羽绒服,拿干毛巾拍落在衣服上的雪,边拍边走神。 蒋屹舟从书页间抬眼,瞄到邱猎若有所思的表情,关切道,“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我去确认了一下那对夫妻的身份,顺便打探了一下调查进展。” “行啊,你这效率够高的,”蒋屹舟打趣道,“这么点时间就完成任务了,可以跟我分享一下情报吗?” “是个上访常客,社区、街道办、警局,连消防大队都去过,说自己被家暴了,但不肯离婚,一直拖着没个结果。”邱猎省略了她回办公室找留存资料,找给她做笔录的女警,找那个女人上大学的儿子,找那个男人的姐姐并且被臭骂一顿的过程。 “可这次是她丈夫坠楼了?” “对,事发当时两人在吵架,还动手了,看起来会被认定过失伤人。不过人家家里也没监控,也有可能是正当防卫、防卫过当之类的,甚至那个男的说不定就是自杀呢。” “那你准备怎么办?”蒋屹舟问。 “不怎么办,查案又不归我管,等着看结果吧。” 蒋屹舟慢吞吞地点点头,若有所指地说,“你想要公平,其实也可以开口找我。” 邱猎抬起眼,同样有似有深意地看向她,安静了一会儿才说,“需要的时候我会说的。” “晚饭出去吃吧。”蒋屹舟从善如流地换了话题,提议道,“春节里餐馆不开门,商场里又都是预制菜,我们去酒店吃。” “行啊,不过先说好,晚上我请客。” “没问题,看到东方的小莎士比亚的生活蒸蒸日上,我感到相当荣幸。” “蒋屹舟!” “啪”地一声,蒋屹舟的手背立刻泛起了一片红晕,她却好像不觉得痛,反而露出了这两年少见的开朗笑容。 邱猎瞪了她一眼,不明就里。 这是蒋屹舟在海津和邱猎吃的第二顿饭,第二天,她和邱猎吃了在海津的第三顿饭——麦当劳早餐,于是又到了分别的时候。 蒋屹舟提着行李站在门口,邱猎上前给了她一个礼貌的拥抱,正要松手的时候,蒋屹舟把她圈在了怀里。 她的拥抱并不强势,甚至不如她身上的香气具有的侵略性,邱猎轻轻一推,就挣开了,问道,“你确定不需要我送机吗?我今天反正闲着没事,不耽误什么。” “下着雪,你就别出门了,待在家里吹暖气吧,我到机场给你信息。”蒋屹舟说着扬了扬手机。 “好吧,那……祝你一路顺风。” 蒋屹舟点点头,看了眼手机屏幕,“车快到楼下了,我走了。” 邱猎跟她挥手再见,直到她拐进电梯间,传来了电梯开关门的声响。 总是从天而降的蒋屹舟,你的人生难题也会有从天而降的救星吗? 邱猎若有所思地深吸一口气,抿了抿嘴唇,转身回到家里,正要关上门,一只手从外面抓住了门把手。 下一秒,被打开的门缝里出现了杨新文的脸,她神色复杂,说不清愤怒更多还是乞求更多。 第44章 第 44 章 “你怎么来了?”邱猎仍旧按着门把手,警惕地打量了几眼杨新文,她穿着羽绒服,头发被风吹乱,但还保留着打理过的痕迹,除了身上淡淡的酒气,和平时的模样没什么区别。 “电话不接,短信不回,还把我拉黑了,我不来这里找你还能去哪里?” 邱猎平静道,“我以为拉黑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邱邱,”杨新文放缓语气,诚恳道,“你真的误会了,我昨晚跟她什么事都没有,喝多了大家都住在一个朋友家里,是她非要拿我手机恶作剧。” “你还是抓不住重点,我说了我不在乎你昨晚和哪个女人睡觉,是她,你口中的妹妹,在用她臆想中的剧情挑衅我,而我并不想加入这场游戏。” “你想多了,她才大一,就在大学城那边读书,我们也是网上认识的,约出来一起玩,是我跟她提过你,我们完全可以一起玩啊。” “简直跟你说不通。”邱猎无声地翻了个白眼,握着门把手往里拉。 杨新文也握着门把手不松开,她的力气更大,两人一较劲,门反倒开得更大了。 邱猎站在门内,哑口无言,她调整情绪,正色道,“好,那我就跟你说清楚,我们不仅不适合谈恋爱,连玩玩感情也不适合,我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你就像一个还没断奶的小孩,跟你的幸福家庭牢牢绑定,抓不住重点,分不清轻重缓急,我们没话聊的,松手。” “我不松!”杨新文紧紧抓着门框,挤进了邱猎家里,“我们待在一起的时候不是很开心吗?邱邱,你是在吃醋对不对?她才十九岁,你都、你都……你别跟她计较。” 挣扎间,邱猎打翻了两瓶放在门口柜子上的维生素,两个塑料罐骨碌碌地在地上打着滚。 杨新文边说边逼近,死死地攥着邱猎的手腕,邱猎不得已往后退了两步,任由她抓着,无奈地笑了笑,“我都什么?现在想起来我已经二十八岁了?你接近我的时候呢?两年前在机场见了我一面就念念不忘的时候呢?跟我在一起开心,是因为我一直在接你的话,那你呢?你有哪怕一次认真了解过我吗?” 杨新文不可置信地摇着头,她的人生一向奉行及时行乐的宗旨,受过的最大挫折就是前女友跑去结婚,现在突然要她思考,一时间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在茫然和疑惑之中,她忽然从潜意识深处挖掘出一段记忆,因而变得愤怒起来。 她情绪激动地甩开了邱猎的一只手,把另一只手举到两人之间,指着门外质问道,“是因为刚才提着行李箱的那个女的吗?我想起来了,她就是那张拍立得上的另一个人,你昨晚跟她睡了?你拒绝我,不会是为她守身吧?穿的一身名牌,睡一晚她给你多少……”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响起。 杨新文的脸转向一边,迟迟没有转回视线,邱猎趁着这个动作,终于挣脱了被禁锢的手腕。 “杨新文,你听好了,”邱猎又往后退了点,跟她拉开距离,她冷冷地说,“我现在的工作,是我在一千个人里考了第一名拿来的,但这跟我的过去、我的未来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我一个人走到今天,在深夜里恐惧、在酒桌上陪笑,付出了多少心血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会留在这里的,我会走得更远,我会离开压迫我的一切、离开那些卑劣的面孔。” “而你呢?”邱猎接着说道,“你心安理得地享受他们给予你的一切,房子、工作、端上餐桌的饭菜,你拒绝带来痛苦的思考,对现实的残忍视而不见,活在美丽的乌托邦里,只需要为风花雪月的爱情掉几滴眼泪,你没有任何错,这是你的幸运之处,也是我们的不同之处。” “你要走?你要走去哪?你现在的工作在海津已经很好了,外面的世界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的……”杨新文愣了愣,这几句完全是她下意识的想法,但她随即想到,邱猎不是本地人,海津对她来说已经是“外面的世界”了,于是剩下的话都融进了沉默里。 “从来没有人看好我,你也不例外。”邱猎冷笑一声,转头看了眼窗外,穿过飘扬的大雪,她看见背着书包的自己,眼角眉梢都很幼态,穿着又磨灭特色又不合身的校服,在成群结队的校园中独自一人行走。 “我没有……” “但对我来说,早在十五年前,我的意志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我就已经成功了百分之九十九。”邱猎收回视线,重新看向杨新文,双眼也重回深邃而沉重的底色,她平静道,“你可以走了。” 杨新文还想辩驳,但已经无话可说,这时候她终于注意到了邱猎家里的两间卧室。 卧室门都没关,站在客厅望进去,能看到原本只有光秃秃床垫的次卧也换上了四件套。 “对不起,我说话就是不过脑子,我不是故意……” “你可以走了。”邱猎依旧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杨新文艰难地转身,失魂落魄地往门外走去。 邱猎站在原地,直到杨新文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她才长出一口气,拖着沉重的脚步去捡掉在地上的两瓶维生素。一瓶滚到了沙发脚旁边,一边兜了一圈又滚回了门边。 她捡完近的,走到门边,蹲下来捡门边那瓶。入户的地垫上摆着几双常用的鞋子,那瓶维生素就卡在两只鞋子中间的空隙里,邱猎伸手捞过,眼前却出现了另一双陌生的鞋子,站在门外的地板上。 “你还没走?”邱猎拍了拍裤子,站起身,把两瓶维生素重新放回原来的位置,也不管门口的蒋屹舟,径直转身往家里走。 “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还以为你会问我‘你不是要去赶飞机吗’,或者‘你怎么又回来了’之类的话。” 洗手池的方向传来一阵水声,“蒋屹舟这个名字,做什么事都不奇怪。” 蒋屹舟往电梯间的方向瞥了一眼,想到杨新文来的时候的气势汹汹,又想到这一层只住了邱猎,隔壁户是空的,于是电梯门关上,她却仍旧站在外面。 她们的争吵开着门,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蒋屹舟双手抱胸,耐心地靠墙等着,直到杨新文垂头丧气地离开,在拐角处看到了她。蒋屹舟睥睨似的抬了一下眼,就知道对方已经出局了,不需要再多说一句话。 “我突然改主意了,所以今天不走了。”蒋屹舟换好拖鞋,带上了门。她走到洗手台旁边,拿起邱猎的手左右看了看,对着手腕上两道指印连声啧啧,“你这皮肤也太嫩了。” “你改什么主意?”邱猎抽出手,若无其事地往厨房走,倒了杯水,又走到沙发旁坐着喝。 蒋屹舟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像系了一根无形的绳子,“唔……我还没想好,不如你先忙你的事,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邱猎捧着杯子,没抬眼,刚刚跟杨新文吵了一架,虽然蒋屹舟什么也没提,但一想到她在门外听了个一清二楚,就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浑身别扭。 她机械地点点头,在蒋屹舟看来,这样的僵硬反倒显得比平时乖巧了许多,还不等笑意从眼睛到嘴角,就看到邱猎端着水杯走进了自己房间,把跟在后头的自己关在了门外。蒋屹舟失笑,跟一扇门大眼瞪小眼。 邱猎在房间里一待就是一天,出来吃午饭的时候话也很少,吃完又把自己关了进去。直到夕阳西下,她伸了个懒腰,终于敲完稿从电脑前站了起来。 一旦手头的工作告一段落,好奇心就逐渐占据上风,胸中郁结的不安也越来越强烈。 还没到晚饭的饭点,邱猎悄无声息地推开一道门缝,找了本书在卧室里翻了起来。她时不时往客厅里瞟上一眼,但门外的蒋屹舟始终坐在餐桌旁,对着她那台小笔记本的屏幕,十分专注,不知道在忙什么。 过了半个小时,邱猎手里的书连一页都没有翻过去,停留的两页里,排版密密麻麻,她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可以说就算倒着看也没有影响。 邱猎用力地合上书,发出一声闷响,引得蒋屹舟朝这边投来了视线,但也只是多看了两眼,见她没事,又转了回去,在电脑前敲敲点点。 终于,邱猎按捺不住,从衣柜里翻出了一件旧羽绒服,快步走出卧室,扔到蒋屹舟身上,别扭地命令道,“穿上,出门散步。” “现在?”蒋屹舟看向窗外,天已经黑了,看不清还有没有在下雪。 “对,赶紧的。” “行,”她利落合上电脑,往挂着自己那件大衣的衣架走去,“我穿这个就行。” “不行,你穿大衣在外面走一两分钟还行,但凡待五分钟以上,就得冻成冰雕了。” “好吧。”蒋屹舟妥协了下来,她套上羽绒服,难得老实地跟在邱猎后面下了楼。 邱猎打了辆车,雪天路滑,出租车大约开了半小时,才到达目的地,一下车,蒋屹舟就感到一阵寒风扑面而来,跟着邱猎走了几分钟,她承认穿羽绒服是正确的。 这里是海津的一处小景点,依山坡而建,沿着大路往上走,二十分钟就能到山顶,沿途按照公园的标准规划,餐厅、咖啡厅、休息椅、健身设备一应俱全。夏天傍晚,来这里散步的居民络绎不绝,但在刺骨的冬天夜晚,路上鲜少能看到人影。 “这一年多以来,我经常到这里散步,山顶有座观景台,但进去要买门票,而且全是游客,所以我一般不爬上去,半山腰有一座小喷泉,旁边有个挺宽敞的平台,我就坐在那里看日落,或者看海。”邱猎聊着稀松平常的话题,每说一句话,嘴里就呵出一团白气。 “这座山的另一边是海吗?”蒋屹舟小心地走着,踩在松软的薄积雪上,尽量避开结冰的路面,时不时还要注意健步如飞的邱猎,以防她滑到。 “是啊,你没有听见海浪的声音吗?”邱猎走在前头,眼尖地发现一旁的栏杆上,整整齐齐摆了一排雪鸭子,她往旁边挪了一步,一拳打飞了领头的那只,拍拍手,回头说道,“没听到也没事,再往上走几分钟就能看到了,山脚植被和建筑太多,挡住了。” 果然,没过几分钟,蒋屹舟就从满是积雪的树枝缝隙中看到了海,夜里光线弱,只能看到黑乎乎的一片,再往前几步,就到了邱猎说的喷泉,喷泉没有开启,只有精致的雕刻石像和结冰的水面。 邱猎停下脚步,拨开休息椅上的积雪,用手帕纸抹了好几遍,坐了下来,“我小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住到一个坐公交车就能看到海的地方,没有人认识我,自由自在,你呢?你小时候有什么愿望?” “我小时候……”蒋屹舟回忆着,在邱猎身边坐了下来,双手放在口袋里取暖,“我小时候想当亿万富翁,像我爸一样,坐在集团最高那层楼的会议室里,坐主位,所有人都得对我毕恭毕敬。” “看起来你还没有实现。”邱猎笑着摇了摇头,出神地望着黑漆漆的大海。 “不仅没有,还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把人生过成了这样。”蒋屹舟自嘲地笑笑,转头看向邱猎,路灯把她的眼睛照得很亮,凛冽的风吹乱她的发丝,“不过还好,你的实现了。” “其实没有,因为我贪心不足,实现一个愿望,又会许下另一个。” “那你现在有什么愿望,我今天心情好,可以当你的阿拉丁神灯。” 邱猎低头笑笑,笑意很快消散,又变得心事重重起来,“你得先告诉我,你今天改变的主意是什么。” “不如一起说?”蒋屹舟提议道,“我数三下,三、二……” …… “能不能不要离开?” “我要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