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地府的那些年》 第1章 第一章 叶宗最后的意识,是大火剧烈焚烧的痛感。 那痛感钻心蚀骨,以至于他在失去意识前想起了工作室里那盏总调不准温度的加热灯。 上一秒还在对着那支据说是某朝贡品的紫毫笔进行修复。下一秒,爆炸的气浪就掀翻了整个工作台。 他清楚地听见自己骨头碎裂的声响,还来不及有所反应,便失去意识。 再睁眼时,他愣住了。 眼前雾蒙蒙一片,光线从不知何处渗下来,没有影子,没有明暗交界,一切都像披了层薄纱。 空气中有股说不清的香燃尽后的气息,眼前是一条长得望不见头的队伍。 而排队的形态各异:有七八岁的小女孩抱着一颗头颅,那颗头颅的眼睛还在眨动。有浑身湿透的中年妇女,不断的在滴水。还有个四肢缺失的老人在慢慢爬行。 最诡异的是前排那位大叔。一条紫黑色的舌头从嘴里垂下来,一直拖到胸前,时不时的左右摇摆。 叶宗僵在原地,尚未完全死透的大脑艰难运转。 此刻,他的毕生学识都无法给出一个科学且有信服力的解释。 自己是在做噩梦吗! “请问,这是哪里,你们,都是谁啊?!” 这声音在寂静的队伍里显得格外突兀,前后几个“人”都转过头来看他。 抱着脑袋的小女孩转过身,准确说,是她怀里的头颅转了一百八十度,正好与叶宗对视: “哥哥刚死吧?这儿是地府,我们在排队坐引路船呢。” 声音清脆稚嫩,与她的形象形成反差。 叶宗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又死一次。 地府?引路船?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文物修复报告还没写完! 下周四省博物馆的专家还要验收修复成果,备份数据还在工作室电脑里。 突然,他思维戛然而止,反应过来,他死了。 是啊,那样的爆炸,那样的火焰,骨头都断了,怎么可能还活着。 “啊,地府啊,地府。小妹妹,你是用在嘴巴说话吗,好厉害啊。” 头颅上的嘴撇了撇,有些无语的又转回去:“哥哥好笨,不想理你了。” 说完,那具无头身一蹦一跳往前去了,头颅在雾中晃晃悠悠。 叶宗也知道自已的问话很蠢,只能无奈的低头打量自己。 手掌抬起在眼前,能清晰看见手掌背后的青石板路的纹理。他试着摸了摸胸口,手指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那白大褂,直接从后背探了出来。 没有触感。 没有心跳。 没有温度。 队伍缓缓蠕动。那位匍匐前进的老人已经爬到他脚边,仰起脸。 “小伙子,新鬼都这样。”老人的声音沙哑“这儿是鬼魂登记处,登完记上引路船,过了奈何桥喝碗八苦汤,就能去投胎所了。” 叶宗花了几秒钟消化这段话。 很快,便也接受了如今的局面,反正活着也是孤家寡人。父母早亡,没成家,没子女,朋友圈仅限于同行和几个常年不见面的远亲。 “谢谢大爷。”他蹲下身,“您这是?” “车祸,被大货碾过去,捡了半天才把胳膊腿儿凑齐。喏,你看。” 他侧过身,叶宗这才注意到,老人残肢的断面并不平整,像是强行拼接起来的。 叶宗:“您辛苦了。” “不辛苦,命该如此,你呢,你怎么死的。” “烧死的。” “不像啊,烧死的鬼我见多了,个个跟炭烤茄子似的,你这白白净净的,连根头发都没焦。” 叶宗这才仔细看自己身体。确实,除了半透明的苍白,皮肤完好,衣服整齐,连白大褂上那处不小心沾到的墨汁都还在。 “可能烧得比较均匀,没来得及起泡?”他试图用专业口吻解释。 说完才觉得荒谬,跟一个鬼讨论尸体烧焦后的形态学? 老人没接茬,继而盯着他空空如也的双手:“你的牌位呢?香火供奉呢?该不会什么都没带吧?” 叶宗茫然:“要带那些?” “当然要,没牌位,说明阳间没人给你立祠供奉;没香火,说明没人给你烧纸钱元宝;没供奉,说明没人记得你忌日摆饭上香!三样皆无,你就是‘三无野鬼’!登记完直接拉去鬼市当苦役的!搬砖、掏粪、清理忘川河底淤泥,苦得很!” 叶宗又眼前一黑。 生前加班修文物,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对着显微镜看到眼底出血,死后还要当鬼奴?这什么地狱级职场?难道阴间也搞终身雇佣制,死了都不让安生? 正想着,队伍往前挪了一大截。 老人抬头看了看:“哟,到我了,不说了小伙子,你好自为之。” 他继续往前爬去,很快消失在前面雾中。 叶宗独自站在原地,消化着刚才的信息。 地府、登记、投胎、香火、苦役。 每个词都冲击着他二十七年的唯物主义者的信仰。 但眼前的一切:半透明的自己、形态各异的亡魂、雾蒙蒙的青石路,都在说告诉自己,接受吧,死后世界比你想象的更官僚主义。 队伍继续向前蠕动。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叶宗已失去时间感。 茫然,无措,接受,麻木,漠然。 终于到他了,面前是一张简陋的木桌,桌后坐着个女子。 她上半身极美:鹅蛋脸,柳叶眉,皮肤白皙如细瓷,可从腰腹开始,下半身空荡荡的,仿佛被拦腰截断后僵硬的维持着坐姿。 女子正低头记录,头也不抬:“姓名,八字,死因,可否有人祭祀。” 声音冷冰冰的,叶宗下意识答:“叶宗,戊寅庚申癸卯乙卯,死于大火,无人祭祀。” 女子笔尖一顿,终于抬眼看他。 “叶宗,”她复述名字,手指在桌上另一本厚册子上划过,停住,“查到了。无父无母,生前未做恶事,死于意外。但无人祭祀,无香火供奉,无牌位寄托。” 她合上册子:“你这种孤魂野鬼,也不用去审判司了,没香火打点,去了也是白受罪。直接去鬼市吧。” “等等,鬼市是什么?我该怎么去?” 那女子任凭叶宗怎么问话,都不再理他。 还是刚才那位老人,他已登记完毕,手里捏着个巴掌大的褐色木牌,正爬过来。 见状,凑到叶宗身边,压低声音说:“地府呢,和阳间差不多的,运转需要香火。香火就是阳气,是念力,来自阳间活人的祭祀。没人给你烧纸烧香,你就没香火用,魂体会慢慢消散,最后变成一缕无意识的游魂,被忘川河风吹散。” 他晃了晃手里的木牌:“瞧,这是我的魂牌,里面有子孙烧来的香火,够我用一阵子。你呢,什么都没有,魂体最多撑三天。” 叶宗看着那木牌,上面写着老人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那审判司又是?”他问。 “就是审你生前善恶的地方,登记处只是记下你的姓名、死因和前世。如果你是作恶多端的,旁边那些官差” 老人指了指不远处矗立的高大黑影,“就会直接把你叉去十八层地狱,该下油锅下油锅,该剥皮剥皮。” “如果你是当官或者做点小买卖的,就要先去审判司,由判官查《生死簿》,看你前世是否有罪孽,是轻是重决定如何判决。如果只是普通人,没犯法没作恶,那就可以坐引路船,去孟婆那儿喝碗八苦汤,忘记前尘,进入轮回间投胎。” 老人看着叶宗:“我呢,生前是个木匠,没干过坏事,死的时候子孙孝顺,烧了不少纸钱香烛,所以能维持魂体不散,还能在投胎前逛逛鬼市,买点阴间特产。” 他拍拍叶宗肩膀,其实是手掌直接穿了过去:“像你这种什么都没有的,估计只能去鬼市打工挣香火了。鬼市就在这条路一直往前走,雾散开的地方,你会看到一座很大很大的城,城墙是黑色的,那就是鬼市了。” 叶宗谢过大爷,目送老人离去。 而他,只能转身,朝着老人所指的方向,迈开脚步。 脚下的青石板路似乎永无尽头。 路两旁偶尔会出现一些模糊的影子,有跪着的石像,有歪斜的牌坊,但更多的只是纯粹的灰暗。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雾气终于开始变薄,一座城,缓缓从灰雾中浮现。 鬼市,和叶宗想象中完全不同。 没有张牙舞爪的鬼怪,没有刀山火海的酷刑,没有血淋淋的断头台。 只有一条破烂的长街,踩上去会发出的轻微声响。两边不知道是何种骨头搭成框架,还有的干脆就是几块破木板一拼,顶上盖张烂草席。 街上挤满了亡魂。 叶宗从没见过如此多而残缺的,鬼。 缺胳膊少腿的还算完整,更多的是内脏外露、头颅开裂身体扭曲的景象。从古旧的麻布到繁复的长衫再到现代的西装T恤。 他们拖着马上就要四分五裂的躯体,漫无目的地游荡,眼神空洞,魂体稀薄得像随时会散开的烟。 叶宗在鬼市里转了整整半天,最终,他在一条稍宽些的街道尽头,找到了鬼市劳务处。 那是一座稍微像样点的地方,两层高的门楣上挂着块歪斜的木匾,勉强能认出劳务安置四字。 门口排着长队,都是和叶宗一样魂体稀薄的亡魂,个个面如死灰,也是,他们确实是死的。 叶宗默默排到队尾。 就在此时,街对面传来激烈的吵闹声。 “求求了!官爷!把那炷香还给我吧!那是我那喝醉酒的儿子终于想起我,才烧的三张冥币化成的香啊!我就吃了一口,就一口!” 叶宗转头看去。 一个瘦骨嶙峋的老鬼跪在地上,不停磕头。 他面前站着三个穿黑色短褂的官差,这些官差与周围亡魂明显不同,他们魂体凝实,手持木棍,趾高气扬。 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他手里捏着一根冒着淡淡青烟的线香,正放在嘴里。 胖子每吸一口,他魂体的颜色就亮一分,而跪在地上的老鬼就更透明一分。 “滚滚滚!”胖子一脚踢在老鬼肩上。 老鬼魂体一阵波动,差点溃散,“这点香火还不够爷爷我塞牙缝呢!再说了,你本就是三无人员,要香火干嘛?魂飞魄散了正好,给地府省地方!” 老鬼趴在地上:“官爷!不能这样啊!阎王爷在上,都看着呢!我儿子给我烧了纸,这香就该是我的!” “阎王爷,他老人家日理万机,管你这点破事?去去去,把那堆骨头丢后面焚化间去!反正都是孤魂野鬼,烧了还净化环境呢!” 他指了指路边。 叶宗这才看见,那里堆着十几具白骨,大多残缺不全,有的甚至只是一些碎骨片,他猜测那也许是魂体最后的残留。 老鬼还想争辩,另外两个官差已经提着棍子围上来。 他吓得一哆嗦,赶紧跑到白骨处,开始捡起那些腐骨,抱在怀里,往街道深处走去。 他背影佝偻,每走一步,魂体就波动一次,仿佛随时会散开。 叶宗看着这一幕,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窜起。 这个地府,简直和阳间一模一样! 弱肉强食,以大欺小,连死了都不得安宁!那些官差,和阳间欺压百姓的恶吏有什么分别?那老鬼,和生前被欺凌的孤寡老人有什么不同? 可他又能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 叶宗心里只剩下一句无声的呐喊:求苍天放过我吧!生前没享过福,死后还要受这罪! 就在这时,那位捡骨的老鬼从叶宗身边走过。 他怀里抱着的白骨太多,几根骨头滑落下来,叶宗下意识弯腰去捡,手指触碰到老鬼的瞬间。 一股温热的暖流,顺着指尖猛地涌入! 第2章 第二章 那是一种有着某种记忆和情感的连接。 叶宗眼前瞬间闪过画面: 夏日的午后,旧胡同里,蝉鸣刺耳。老人穿着蓝色工装,手里牵着个四五岁的小孙子。孩子盯着路边糖葫芦摊,眼睛发亮。 “爷爷,我想吃那个。” “好,爷爷给你买。” 老人笑着,从怀里掏出个布钱包,那边缘已磨损开线。他摸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牵起孙子的手,慢慢朝摊位走去。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异响。老人抬头,分明是那屋檐瓦片松动,一整块青瓦当头砸下! “小心!” 他用尽全身力气把孩子往旁边一推。 孩子摔倒在路边,呆呆看着。青瓦砸中老人头顶,鲜血瞬间涌出。老人瘫倒倒地,手里还攥着那个破旧的钱包。 孩子愣了几秒,然后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过度惊吓让他心脏骤停,也跟着爷爷一起,倒在了那个夏日的午后。 叶宗握着那只破旧的布钱袋,这次画面来的更完整也更浓烈。 悲剧发生后,紧接着是救护车和邻居们赶来的惶恐。 医院里一个女人在急救室门口哭得撕心裂肺,对着身旁无精打采的男人吼着:“都怪你!整天就知道喝!爸带孩子出去你也不闻不问!离婚!这日子没法过了!” 男人仍旧一言不发。 孩子最后抢救过来了,却得了失语症,女人最后带着孩子离开这里。 临行前,她在路口烧了一叠纸钱,许是太过悲伤记错了老人的生辰八字,那香火并未落入老人在阴间的魂牌。转瞬消散于天地间。 与此同时,叶宗清晰地感觉到,一股细小却精纯无比的暖流。从钱袋中蔓延至自己的躯体,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感在心底升起。 他看向老人:“老人家,我看到您孙子还活着。只是受了很大惊吓,后来被他妈妈带走了,去了别的地方生活。” 老人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情绪剧烈波动:“活着?小宝还活着?” “嗯。”叶宗用力点头。 “您儿媳妇给您烧过纸,只是可能太伤心,弄错了时辰,那香火没到您这儿。” 他隐瞒了那些细节,只留下最能安慰魂灵的消息。 “活着,活着。”老人喃喃重复着,灰色的泪水无声滚落。 他在鬼市苦苦强撑的信念,突然间轻了许多。 叶宗眼睁睁看着,老人的魂体,随着他的叹息,开始变得透明、稀薄。如握不住的一缕青烟,在叶宗面前,缓缓地消散在鬼市浑浊的空气里。 他怀里那些白骨骤然落地。 叶宗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指尖冰凉。 刚才发生了什么?老人呢?仅仅因为告诉了对方一个消息,对方就魂飞魄散了? 巨大的震惊和茫然淹没了他。 没来得及思考,紧接着 “喂!发什么呆!下一位,叶宗!” 粗鲁的吼声炸响在耳边,是那个满脸横肉的胖子官差。正用那双充满戾气的眼睛看着叶宗,手里还拿着本名册。 胖子发出一声冷哼:“嗬,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魂体竟然还能保持这种半透明状态?” 他用木棍指了指路边的残缺白骨:“看什么看!算你走运,今天搬运队缺人手,不用进去登记抽签了。你赶紧把那堆破烂给我搬到后面焚化间去!动作利索点!” “啊?” 叶宗还没从为何能看到老鬼的过往和消散于眼前的震撼中完全回神,下意识地发出一个单音。 “啊什么啊,来了鬼市,还以为自己是阳间的大爷?让你干嘛就干嘛!再磨蹭,信不信爷爷我现在就抽散你的魂儿,让你连苦役都没得做!” 胖子官差不耐烦地举起木棍,即将落下之际。 突然僵住了,好像接收到了某种指令,眼珠子定定地看向叶宗,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街上嘈杂的声音似乎都离叶宗远去。 然后,胖子官差用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语调,开口:“叶宗?跟我来。” 说完,他不再看那堆白骨,径直转身,朝着鬼市更深处更规整更阴森的方向走去。 走了两步,又转头催促道:“快点!别让那位等急了!” 那位?哪位? 叶宗心中警铃大作,背脊发凉,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比直接的威胁更让人不安。 他想起老人消散前,自己触碰钱袋看到的记忆,想起老人最后释然消散的景象。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他别无选择,只能抬脚跟了上去。 最终,胖子官差在一座黑色宫殿前停住脚步,连大气都不敢喘。远远地指着那门,对叶宗说道:“就是这里。你自己进去。”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原路逃离。 叶宗独自站在门前,门并未上锁,轻轻一推,沉重的门扉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后面一片深邃的黑暗。 一股比外面寒冷十倍的阴气扑面而来。叶宗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硬着头皮迈过门槛。 里面是简洁到近乎冷酷的空间。地面光滑如镜。偌大的空间里,只有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巨大的桌案,以及一张宽大的座椅。 一个男人坐在那里。 他穿着一身玄色的劲装,身姿挺拔如松。此刻他正微微垂首,看着桌案上摊开的竹简,侧脸轮廓在青白冷光下显得异常俊美,却也寒如冰霜。 随即,他缓缓抬起了头,用那双冰冷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叶宗,最后定格在他脸上。 终于,男子开口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方才鬼市东街,魂体编号七五六二,于执念消解后自行消散,而消散前,最后接触者,是你。” 叶宗头皮发麻,想要解释,却开不了口。 一股更庞大的压力弥漫开来:“地府律令,轮回有序,执念需经审判或自然消磨。任何外力擅自干预,扰乱魂体因果,皆属违逆。” 他缓缓站起身,一步步从桌案后走出,走向叶宗。 “你,一个刚死不过半日、无人祭祀的野鬼,是如何做到的?” 最后一个字落下,室内的温度似乎又降了几度。 叶宗能感觉到对方身上那冰冷死寂的力量,是真正掌握生杀予夺的存在。 极致的恐惧,混合着今日发生的茫然、震惊、以及刚才目睹老人消散的诡异。 终于冲垮了叶宗勉强维持的理智防线。 正准备开口说什么,突如其来的黑暗席卷了他。 紧接着,是无边的冰冷。 第3章 第三章 叶宗再次睁眼时,他还在那座空旷冰冷的黑色宫殿里。 男人依旧坐在那里,那件玄色衣袍在冷光下,闪过一线幽芒。男人的手指修长、此刻正从案面上抬起,指尖残留着一缕极淡的暗金色光晕。 “叶宗,阳寿二十七。生前未做恶事。无牵无挂。死后魂体不稳,进入鬼市后强行窥探并干涉他人因果。” 冰冷的声音在空旷大殿里回荡,字字清晰。 叶宗一个激灵,连忙摆手:“不是的,我没强行窥探,是我碰到那老鬼,呃,老人后,看到了他生前的记忆。那老人一直记挂着他孙子,我只是把他孙子的下落告诉他而已,这不算干涉吧?” “你又如何得知,那老鬼记挂的是他孙子?”男人的声音像都像淬了冰的针。 他的目光落在叶宗脸上,不带一点温度。 “因为我感觉得到!”叶宗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愣住了。 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只是触碰了老人就可以看到记忆?那不是简单的记忆回放。在某个瞬间,叶宗仿佛就是那个老人。 男人看着叶宗脸上浮现的茫然,露出几分讥诮。 “有趣。”他收回目光,重新靠回宽大冰冷的椅背,姿态看起来放松了些。 “一个刚死不久的新魂,以未知手段,使魂体执念消解,提前归寂,那,要审判司何用,要轮回井何用,要奈何桥孟婆汤又有何用!” 最后的每个字都说得清晰而缓慢,像是在给叶宗梳理这不合常理的事实。 叶宗想辩解,张了张嘴,连他也无法解释这一切。 “我没有说谎,就是触碰到,然后看到了。至于你说的执念,我真的不知道它是怎么化解的。但在我看到那些记忆的时候,就好像我暂时变成了老人。他最深的想法,我就是知道。” 大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男人的目光落在叶宗身上,带着一种冰冷的探查,随后开口说着 “你可知,地府为何设立审判司,又为何要引渡亡魂过奈何、饮孟婆汤,方可入轮回?” 叶宗茫然地摇头。他一个刚死没多久的新鬼,哪知道这些阴司规矩。 “阴阳有序,生死轮回,乃天地大道,亡魂携前世记忆与执念而来,若人人皆带着未了之愿、刻骨之怨、缠绵之念投入轮回,则因果纠缠,世道必乱。” 他转回视线,继续说着:“而你,叶宗。你所做的,绕过了审判司,甚至也绕过了孟婆。让本该历经十年甚至上百年才能消解的执念,在顷刻间消散。这是扰乱地府秩序,动摇轮回根基。” “故需审判司,善恶功过,当自有赏罚,再去忘川河中除去一身业障,而后饮孟婆汤,方可重渡轮回。” 叶宗愣住了。从未想过,地府竟然也存在着古老且庞大的运行规则。 而他,竟无意间撼动了维持阴阳平衡的天梯。 “那化解执念,不也是好事吗,或许我也可以帮忙”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地府哪需要他一个连站都站不稳的野鬼来帮忙。 果然,男人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绝伦的笑话。 “帮忙?地府运转千载,维系阴阳因果,岂是你一个魂体都保不住的孤魂野鬼帮忙?化解了一个徘徊鬼市底层本就快自行消散的残念,便自以为窥见了执念全貌?” “每日涌入地府的新魂数以万计,含冤者枉死,横死者怨死,离别者苦死,求不得者殇死。若皆如你这般帮忙,地府审判司可关门,孟婆亦可卸任,轮回井前恐怕要鬼满为患,争先恐后寻你解脱。届时,因果如何清算?天地平衡如何维持?” “更何况,”说话间,那股压迫感紧接而来。 “你若遇到上百年来始终无法消散的执念,又当如何?堆积太久,便会形成恶灵,他们不肯入轮回,生生世世守着那份执念,你当真能化解?” 叶宗哑口无言。他意识到,自己之前想得太简单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 叶宗声音极小的问着,好像这样可以降低存在感。 “按《司律》来断,扰乱阴阳平衡,妄断因果轮回者,当受魂飞魄散之刑法。永世不得入轮回” 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叶宗可不想又死第二次。激烈求生欲下,他说着 “不!,不是,我真的不知道我能看到那些!你也查过了,我生前就是个修复物件的打工人,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被烧死了,莫名其妙碰到那些,我根本不想破坏你们的秩序!” 只见男人无动于衷,甚至没有抬眼看他。 “生前修复古物者,地府往来魂灵中并非没有。为何独你特殊?本君执掌地府巡查,监察阴阳秩序,维系因果轮回。岂能因你一句不知,便破例?” 他抬手,指尖在空中极其随意地一划。 “将此魂带出去,本君亲自处置。” 两名身着黑甲的高大鬼差,在阴影中出现。 叶宗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在那两名鬼差手中猛地挣扎了一下,向前一扑,抓住了男人一片袍角。 就在指尖接触到袍角的刹那。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暖流,涌入叶宗的意识 眼前的景象瞬间变换 他看到了一片浩瀚无垠的碧空。一座纯白无瑕的宫殿静静悬浮于云端,萦绕着淡淡的仙灵之气。 宫殿前的露台上,一个身影背对着他而立。 那人穿着月白色的广袖长袍,长发如墨,仅用一根青玉簪束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肩头。 仅仅是背影,好似高挂夜空的明月,高洁无暇不可触碰。 那是, 画面极其短暂,下一秒便破碎开来。 那男人似乎是感觉到什么,身体里竟渗出丝丝暗金色的光,他感觉自己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一般朝叶宗渡去。 而自己的陈年旧伤竟又开始痛起来。那痛带着某种力量要冲开一般。 “呃!”苍睢猛的掐住叶宗脆弱的脖颈。 “说,你方才,对本君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他拼命摇头,“我好像看到了一个男人” 一点也不像你,动不动就要我魂飞魄散。 不过这后半句,叶宗不敢开口。 良久,男人缓缓松开了手指。 叶宗踉跄着向后跌去,瘫软在地。 “你说你生前是修复文物,死后突然可以看到死者生前并且可以化解执念?” “对,”叶宗摸了摸脖颈,虽然是透明的,但那痛感却是实质。 “与古旧之物共鸣,死后竟可以化解,有趣。” “罢了。”他的声音少了几分之前的杀意,“魂飞魄散之刑,暂缓。” 叶宗猛地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用死了?! “从今日起,你由本君亲自监管。未得本君许可,不得再擅自触碰亡魂旧物,更不得妄动执念。” 叶宗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释然,随即又涌上新的茫然,“那我需要做什么?” 苍睢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站起身,走向大殿一侧。 那里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卷轴。 卷轴展开,只有流动的光影与色块。那些色块在不断变幻纠缠,仅仅是远远看着,就有一股阴冷怨怼的气息扑面而来。 “此乃执念卷。”苍睢背对着叶宗。缓缓说着。“记录着近三百年来,滞留于忘川河畔,未能被审判司裁定、亦未被孟婆汤完全洗净的执念残魂。颜色越深,怨结越重,牵绊愈深,也越危险。” 叶宗挣扎着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望去。 卷轴底部,是大片灰蒙蒙的区域,偶尔夹杂着几块浅淡的白色或淡灰色斑块。 “此等程度,便如你今日在鬼市所遇之老鬼,执念浅薄,即便无你,假以时日,亦会自行消散。” 他的手指缓缓上移。 越往上,色块的颜色越深。 它们不再安静,而是如同活物般翻滚,相互之间似乎还有连接。到了卷轴上端,已经能看到暗红色血丝般的斑块。 “这些积压的执念,尤其是怨气深沉者,会相互浸染,滋生邪秽,长久以往,忘川将不再仅仅是洗涤前尘之河,而会成为怨气汇聚的毒沼。” 叶宗听得心头发凉。他没想到,在这鬼市竟然隐藏着如此可怕的存在。 男人走回桌案后,语气依旧冰冷,却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你的能力,确实扰乱了地府时序,但同时也提供了更直接的渡化。未尝不可用。” 叶宗听懂了:“您是说,让我专门去渡化那些鬼魂执念!?” “你有异议?”男人语气微冷,“方才不是口口声声,愿为地府帮忙?” “不不不!我帮!我帮!”叶宗连忙表态,生怕对方反悔,又让自己魂飞魄散。 但看着卷轴上那些狰狞的色块,他声音弱了下去,“就是,大人,我这个能力,自己都稀里糊涂的。对付老鬼那样的还行,可你这卷轴上那些积压了几十上百年的,我怕我还没渡化它,先被它给吞了” “你只管去做便是。这些本就是本君职责之内,迟早需亲手了结的孽债,你若能安然渡化,便是你的造化,若渡化不了……” 他语气平淡无波:“那也是你的命数。本君自会出手,料理残局。结果并无不同。” 叶宗:“……” 他算是听明白了。这位冷面罗刹!是在检验他! 这就叫生死由命,富贵……在地府? 叶宗压下心底的惶惑,又问着,“你刚才说阴阳有序,因果循环。我若渡化这些执念,那因果,又该怎么算?” “本君是地府掌事,苍睢。此后便为为你的监管,此事因果,自有本君一力承担。何况,若无你插手,这些执念旧案,也需本君出手了断。次序虽变,根源未改。” 他抬眼,看着叶宗:“你只需记住,从此刻起,你之一举一动,皆在本君监察之下。不可妄动,不可逾矩。” “那为什么一定要我先去尝试呢?”叶宗还是忍不住追问。 既然这位苍大人自己能解决,何必多此一举。 苍睢沉默了片刻。 “此乃本君之事,留你,自有其用。” 他不再给叶宗发问的机会,抬手挥了挥。 “去殿外寻当值鬼差,他会带你去见孟婆。她知晓该如何安置你。” 话音刚落,叶宗便感觉脚踝处传来一丝冰凉的束缚感。 他低头看去,只见一道极细的红线缠绕在脚踝上,另一端延伸出去,没入虚无。 红线?监管就用这个? 叶宗想着,总之是不用再死一回了。便不敢再留,离开了这座令人窒息的大殿。 殿门外,鬼市依旧暗无天光。 “走吧。”一个沉闷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叶宗吓了一跳,只见一名身穿黑甲的鬼差,不知何时已静立在一旁。 “孟婆大人在忘川畔等你。” 鬼差引着他转向了一条僻静小径。越走越感觉温度在下降,一种沉静的水声渐渐清晰。 忘川河。 与鬼市的混乱污浊截然不同,眼前的河流呈现出一种极其纯粹的清澈,还有偶尔缓缓飘过的白色影子。 河水流动得异常平缓,那是一种可以带走一切的静谧感。 “你就是叶宗?” 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传来。 叶宗吓了一跳,只见河畔处,不知何时站着一位少女。 她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容貌生得极好,肌肤白皙,眉眼弯弯,尤其一双眼睛,不见丝毫阴霾死气,就像个邻家少女,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可这里是忘川河畔,奈何桥头。 “你是,”叶宗心里隐约有了猜测,却又不敢相信。 少女没说话,掩嘴笑了起来,眼睛弯成月牙。 她凑到叶宗面前,好奇地上下打量着他。 “不错不错!叶宗是吧?我看过你的卷宗啦!没想到魂体这么淡,模样倒还挺俊俏的嘛!” “要不你跟我一起熬汤吧,听说情人一起熬的汤,会格外香甜呢!那些过路的鬼魂喝了,也许就不会抱怨我的汤难喝啦!” 熬汤? 叶宗终于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你真的是孟婆?!” “如假包换!”少女叉着腰。 “怎么,以为我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哎呀,虽然论年纪,我确实比这大多数鬼都大一点点,但人家还是未出阁的少女!” 叶宗被震得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孟婆还能嫁人的吗?” “不知道呀,以前没试过,也没规定说不可以嘛!说正事说正事!” 孟婆拍了拍手,眼中带了打探,“苍睢说,你能渡化执念?” 叶宗也不知做何回答,只能勉强道“是,吧。” 她绕着叶宗飘了一圈:“正好!我这儿啊,最不缺的就是执念!” 她指了指身后那座石桥:“这儿,就是奈何桥头。所有亡魂,经审判司裁定生平功过后,都要从这里过,饮我一碗八苦汤才能洗去前尘,踏上轮回之路。” “但是呢,总有些执念特别深或者牵扯的因果太复杂,一碗汤下去,总有洗不净之处。而这时就会附在某件旧物上,以前都是苍睢来了解因果。” 叶宗看着孟婆这般,露出一个苦笑,“孟婆大人,不瞒您说,我现在连自己这能力到底怎么回事都没搞清楚,更不知道怎么主动去渡化,上次纯粹是意外。” 孟婆看着叶宗脚踝处的红线,眼神里满是打量,但言语仍是那番灵动 “哈哈哈,你尽管去做好了,地方我带到了,话也交代了。你自己慢慢摸索吧。我就在那边熬汤,有事,嗯,尽量别叫我,我忙着呢!真遇上要魂飞魄散的危险,你脚上那根线,自然会有反应。” 她说着,便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朝奈何桥头一口大锅走去,那里冒着乳白色的阵阵雾气。 留下叶宗独自一人,站在此处,脚下是流淌的忘川,身后是模糊的鬼市。 风从河面吹来,带着凉意穿透他半透明的身体。 突然,他看见一张泛黄的纸! 一股极其滑腻带着浓烈血腥气的触感窜了上来! “啊——!” 叶宗惊叫一声,想要缩手,却已经晚了。 眼前的景象开始翻转,无数破碎尖锐,充满痛苦的画面袭来。 血,漫天的血,染红了整个天地。 一个扭曲嘶哑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炸开。 紧接着,他看到了一双布满血丝,眼里满是绝望的眼睛。 第4章 第四章 漫天倾落的雨砸下,混合着阵阵阴风刮过。雨水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风也从四处钻进来,在昏暗中打着旋。 叶宗前一瞬还站在忘川河旁,思绪还停留在孟婆所说的如有危险,脚踝上的红线自有反应,是何用意。 此刻竟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空气中带着腐朽的木质和浓重草药味道。脚踝上那根红线微微发着烫,这就是苍睢说的反应? 叶宗心底冷笑一声,若真遇到危险,这玩意儿会有感应?难道还真指望苍睢来救他? 估计苍睢巴不得自己魂体早点散干净,省得扰了他地府的秩序。 突然,叶宗听到耳边传来一阵凄厉无比的诅咒,期间混合着无数难听的言语,好像要把毕生的恶语都倾之而出。 那声音不是从某个方向传来,而是直接刺入脑海深处,嘶哑、尖锐,裹挟着绝望。 “负心汉!你不得好死!啊啊啊!” “我以柳家世代香火起誓,你死后定被投入十八层地狱,下油锅,受尽酷刑” “你不得好死!” 每一声诅咒都像冰针,扎进叶宗身体的每一寸。他浑身颤抖,试图捂住耳朵,却发现连手在哪儿都感知不到。 他观察四周,这里是一间简陋的屋舍,看样式是古时候的样式。四周结着厚厚的蛛网。墙角有大片深色的水渍,像是经年漏雨留下的疤痕。 屋内还有一张掉漆的小方桌靠墙放着,一张窄床,铺着蓝色的褥子,一个歪斜的竹编里躺着几件破布衣衫。 整间屋子散发着浓重的药味,挥之不去。而在那苦涩之下,似乎还有着一丝极淡的、有点像苍睢身上偶尔掠过的冷香。 不过,更微弱,更陈旧。叶宗不太确定了。 他想走一步,好好看看屋内环境,脚一跨,不知怎的,提不动步子。 只有左右摇摆的感知。他拼尽全力,才将视线向下挪动了一寸,借着从破窗滴落的雨水,他看到了地面水洼里的倒影。 是一把竹骨泛黄的铜油伞。 叶宗心头一震。看伞面的结构和竹骨咬合的工艺,以及木桌的形制,他生前修复过不少古物,依稀可以推测出,这是南朝时期的样式。 那是他曾替一位同门师兄修复过一柄南朝文人的竹骨折扇,扇骨与这伞骨的制作工艺如出一辙。 南朝,那不是已经过去快一千年了吗? 所以!自己竟是附在了这把伞上!?孟婆呢?!不是说在奈何桥头熬汤吗?她会不会也在这里? 还没等叶宗理清头绪,那声诅咒似乎又在盘旋。 并非重复,而是新一轮更激烈的爆发。他看到一道模糊的女子身影从墙角阴影里浮出来。长发枯槁,面容扭曲,双眼的位置是两个漆黑的空洞。 她脱离地面,开始剧烈地旋转,每转一圈,那诅咒就更凄厉一分。 “负心汉!你不得好死!啊啊啊!” “我以柳家世代起誓,你死后定被投入十八层地狱,下油锅受尽酷刑!” “你不得好死啊!” 女声每嘶吼一声,叶宗就感觉自己被这怨念之力狠狠撞击一次。那痛苦化为实质的毒刺,扎进他每一个感知的毛孔。 当身体真切感受到这份凄厉时,叶宗好似能体会到那女鬼的痛苦与绝望了。 只是,这女子似乎被困在了这方寸之地,只能以这种残缺的魂体状态,在屋内不断咒骂,不断飘荡。 叶宗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这充满痛苦的感知中,时间失去了意义。 身体的疼痛终于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只见那女鬼一会儿疯狂撕扯伞面,发泄着滔天怨气,一会儿又趴在那小木桌上发出破碎的啜泣,一会儿又飘到床边,一遍遍抚摸着冰冷的床褥。 空洞的眼眶望向虚空,痴痴的,仿佛在等待永远不会归来的人。 她在看什么,等什么? “你还没看够?” 一道低沉冷淡的男声突兀响起,叶宗猛地一激灵。 是苍睢的声音。 “你掉入轮回井的夹缝了,这是李柳氏长期怨愤不散,依托生前旧物形成的执念结界。” 苍睢的声音依旧冷淡,“想要抽身,必须化解她的执念。否则,你会被永远困在这段怨恨里,直到魂力被消磨殆尽。” 原来是他。他也掉进来了? “你,在哪?” 叶宗试图说话。但因魂体疼痛而断断续续。 “我不能以真身进入轮回井,此刻是分出一缕神识,依附于此地,你看不到我,但我能感知此处发生的一切。” 原来如此。 “这样,那要怎么化解她的执念呢?” 叶宗忍着不适。 “若是普通执念,我自可强行打散或引渡洗涤。但你进来了,因果便与你挂钩。涉因果者,需了因果。如今,你得找出她执念的核心,她不肯入轮回的根由,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执念方散。” 可叶宗还有个问题想不通。“为什么是我附身于这把伞上呢?而且要承受她的怨恨?” 这伞,看起来只是屋内一件普通旧物。 苍睢的回应似乎迟滞了一瞬:“因为你曾渡化那老鬼,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些未尽的执念,感受到了你的存在,便开始蠢蠢欲动。这把伞,是第一个将你拖入其中的介质。” “所以,我便进入了她的执念幻境…” 叶宗喃喃。 他想起来了,在忘川前,确实有一张黄纸飘来,他触碰后,便来到此处。 原来是这样。想要脱身,就必须渡化李柳氏的执念。 那李柳氏的冤到底是什么呢?她口口声声的负心汉,难道是她的相公? 还没等叶宗思索出更多,李柳氏便又开始诅咒那人,只是这次,那诅咒声混合着窗外愈发滂沱的雨声,显得更加字字泣血。 “李子树,你不是人!!我同你十年发妻,为你持家奉亲,你竟抛下重病的我,同那不知廉耻的贱人远走他乡!留我一个人缠绵病榻,日夜饱受病痛噬骨,无钱买药,无人照看,眼睁睁看着自己烂在这破屋里!!” “你必定被抽筋剥皮,骨头剁碎了喂野狗,浑身血液流尽而亡!你死后魂灵永世不得超生,做鬼都不得善终!不得善终!!” 声音里的恨意滔天。 叶宗听后,下意识将视线投向屋顶方向,虽然看不到苍睢,但他知道对方的神识在那里。 按照柳氏说法,两人曾是结发夫妻,但柳氏患病后,李子树不但不设法救治,反而抛弃病妻,与情人私奔,使柳氏在贫病中绝望死去。 如此看来,这李子树确实狼心狗肺,畜生不如。 柳氏这积累了千年的怨念,根由便在于此了? “不对。” 苍睢的声音淡淡响起,打断了叶宗的判断。 “嗯?哪里不对?” 叶宗十分不解。这怨恨的缘由听起来如此清晰明了。 “看这屋子。” 苍睢扫过屋内每一处而后开口。 “屋内看似简陋,可地上无杂物。墙角蛛网虽多,却集中在高处无人打理之处。至少在李子树抛弃柳氏的时候,还算整洁。再看那小木桌,虽然陈旧但结构完好,没有破损。床上的褥子,质地是细麻。” 若没记错,此时的普通人家用的大多数是粗麻。只有那些家境稍微宽松的,用的才是细麻。而柳氏患病后,家里应当没有多余的财力负担此项细软开销。 苍睢又继续说着:“你觉得,一个决意抛弃重病发妻、与情人远走高飞的男人,在离开前,还会将心思放于家中吗?” 经苍睢一提,叶宗才猛地反应过来。 是啊!这屋内虽然贫寒,却并非遭遇突然抛弃的混乱狼藉。相反,它透着一股可以说是珍视的维护感。 柳氏生前所居的环境,也并未差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难道,柳氏还有什么不曾说出? 看来,柳氏一面之词不可全信。 叶宗默不作声的思索着什么。 “你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暂时附于柳氏身上吗?” 叶宗犹豫着问。 附在伞上,视角受限,他能接收到的只有柳氏的怨念和不断袭来的痛感。 “你在找死?” 苍睢的回应是一声毫不掩饰的冷笑。 “我已经死了。” 叶宗此刻很平静还带着点无奈的自嘲,“我只是觉得,既然已经陷进来了,别无他法。只能尽可能接近她的执念所出,找出真相。单单被困在这伞里,被动承受怨恨,所能知道的情况太少了。” “你知道,要尝试附身一个积累了近千年的凶煞执念,会有什么后果吗?” 苍睢的声音透着警告。 “她的怨恨就是她存在的根基,充满吞噬性。稍不留神,你的意识就会被她的怨念侵蚀同化。到那时,你就不再是叶宗,而是她怨恨里新滋生的一缕养分,会永远困在诅咒里。” “我想试试。” 叶宗的话语很轻,却异常清晰。 没有豪言壮语,只是陈述一个决定。 苍睢沉默了。 无形的注视落在伞身上,带着审视与衡量。 叶宗表面温吞甚至有些逆来顺受,骨子里却藏着近乎莽撞的果决。 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甚至不断伤害他的千年怨鬼,甘愿冒形神俱灭的风险,以自身魂体为饵,去探那怨恨的深渊。 叶宗,你到底是真的心怀渡灵之念,还是别有所图? 片刻后,苍睢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只有一刻钟,时间一到,无论你看到何事何因,我会通过红线强行将你的意识拉回伞内。若你到时抗拒,或意识已被侵蚀过深……” 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叶宗却无比清晰。 “好。” 苍睢收敛心神,将叶宗神魂抽离伞身,以他自己那微弱的魂体化为最细的丝线,朝向那仍在屋内徘徊且散发着怨气的女子身影奔去。 第5章 第五章 一片黑暗中混杂着各种情绪交织,有怨恨,有悲苦,还有一丝丝细微的愧疚。 叶宗不确定这是不是柳氏魂体内,但混合的情绪正冲刷着他,在冰冷的煎熬与刺痛间不断沉浮。他感到自己的存在被拉扯,仿佛要融化在这千年的苦水里。 当他看向屋内时,此时的景象已截然不同。不再是那个怨魂游荡的破败空间,而是带着生活气息的模样。 床榻上,柳氏虚弱地倚靠在床栏处。她旁边,一个男人正坐在床沿,手里端着一只粗陶碗,小心翼翼地用木勺将汤药喂到她唇边。 那男子约莫三十许,皮肤黝黑,眉眼间刻着风霜的痕迹。眼里满是担忧与不安。 叶宗注意到他的手掌布满硬茧和细碎伤痕,一看便是常年干活的手。 “柳儿,莫要担心,”他说话间放得轻柔,“今日这药,是我特意换了药材熬的。你喝上几副,定能祛了病根。” 他一边说,一边极仔细地将药汁吹温。 想来,这便是柳氏口中那该千刀万剐的负心汉了。 “咳咳…子树,”柳氏艰难地吞咽着药汁,脸上写满忧虑。 “城中如今疫难四起,物价飞涨。你这换药的钱,可是又瞒着我去后山,咳咳咳,砍柴换来的?”她的咳嗽声断断续续。 “无事,我听街坊都说,这阵邪疫啊,官府有了新方子,很快就会过去的。你现在只管放宽心养好身子罢。这被子盖得可还暖?近几日天色沉,总觉得又冷了些。” 说话间,李子树用袖口轻轻擦去她嘴角的药渍。 叶宗默默观察了许久。这李子树实在不像是抛弃病妻、与人私奔的负心汉。 他将被子掖好的动作熟练而自然。 “莫要将自己全然带入柳氏的情绪。” 苍睢声音传来,将叶宗那股升起的同情拉回。 “我只是在想,”叶宗带着疑惑,“看眼下这情景,李子树对柳氏关怀备至。会不会是柳氏病得太久太苦,死后记忆残缺扭曲,只记住了最深的怨恨,却忘了这些细节?或许,李子树并非她所咒骂的那样?” “执念如渊,最易蛊惑人心。” 苍睢又恢复那冰冷的语气。 “莫要受她此刻展现的片刻记忆干扰。一旦你开始相信此情,极易被怨恨反噬。” 叶宗心神一愣,强迫自己从此状态中抽离。 只见李子树伺候柳氏喝完药,又安抚她躺下,直到她呼吸渐渐平稳,似乎陷入浅眠,这才轻手轻脚地起身。 他站在床边,贪婪地看了妻子沉睡的侧脸。而后转身,推门而出,动作极轻,生怕惊扰了屋内人。 此刻是午后时分,日头正毒辣。空气闷热得没有一丝风。李子树却走的步伐急快。 他绕过城中因疫病而显得萧条零落的街道,径直走向城郊的后山。山林寂静,只有蝉鸣嘶哑。寻到一处坡地,从树丛后摸出一把磨损严重的旧斧头,紧了紧绑手的布条,便对着树干一下又一下地挥砍起来。 “嘭!嘭!嘭!” 沉闷的伐木声回荡在林间。汗水浸透了他的粗布衣衫滴进干燥的泥土里。 他抿着唇,眉头紧锁,每一次挥斧都用了全力,砍够一大捆柴,用麻绳结实,然后背到背上。迈着略显不稳的步子走下山。 他没有回家,而是背着柴,来到城中一处青砖高墙的后门。他放下柴捆喘了口气,才上前轻轻叩响了门环。 一个男人开了门,李子树立刻挤出一个笑容,说着:“总管事,您看,这是您前几日要的柴木,都是上好干燥的硬木,我给背来了,足足二十斤。” 那管家翻看了一下柴捆,确认没有湿霉破损,才拿出一个小钱袋,掏出几块铜板。“喏,一共二十文。你点点。” “哎!谢谢总管事!多谢您关照!”李子树双手接过铜钱“您看,往后府上若还需要柴火,或者有什么抄写、算账的零活,尽管吩咐。小人虽不才,也还写得一手端正字,算得清账目” 管家瞥了他一眼,闲谈着:“知道了。你那娘子的病,还没好利索?我记得你从前是靠着替人写信抄书的,如今连这等粗重活计也揽上了?” 李子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托您的福,我家娘子近日是好些了。我想着给她换几副好药,把身子好好调养回来。只是这囊中实在羞涩。再说了,眼下这时景,疫病闹得人心惶惶,还有几户人家会抄书写字呢?也只能干些力气活,换钱快些。” “也是,往后若有事,自会叫你。”说罢,便转身关了门。 沉重的木门在眼前合拢。李子树走到一旁背光的角落,将手心里那点铜钱翻来覆去地数,一枚铜板一枚铜板反复确认。 然后,他掏出怀里一个打着补丁的旧钱袋。 “才二十文,柳儿的药,掌柜说了,一方就要五十文,得连服十方才能断根,还差的远呐,今日抓的,已是最后一副了。明天就没药了。”他喃喃地自顾自说着。 回去的路上,李子树路过一家还在营业的药铺门口,挤满了人群。疫病像无形的阴影笼罩着这座城,药材成了比金子还金贵的东西。 他听说,对街那个一起蹲在街角等活的老李,前两日已经咳血死了。 不能让柳儿的药断了,不能断,不能断,这个念头像蛊虫一般不断的侵蚀着李子树。 天色已然晦暗,李子树回到家推门时,动作轻得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可就在木门发出吱呀声的刹那,便传来柳氏的话语:“子树,是你回来了吗?” 听到这声音,李子树快步走到床前:“是我,刚送完柴回来。路上耽搁了些。” “你辛苦了…咳咳咳…”柳氏话未说完,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快歇歇吧。” “你先睡,别操心我。”李子树轻轻拍着她的背,直到那阵咳嗽渐渐平息,“我晚些再去看看,兴许还有夜里的零工可做。” “莫要太辛苦”柳氏说完这句,似乎耗尽了力气,眼皮沉沉合上,睡了过去。 确认妻子睡熟,李子树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脚步很轻,却带着焦躁的节奏。嘴唇无声地蠕动,反复念叨着什么,眼神时而茫然,时而决绝。 他又掏出那个旧钱袋,将里面铜钱倒在手心,一枚一枚地数,数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他坐在小木凳上,出神地望着窗外越来越浓的夜色。 “苍睢,” 叶宗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再次发问,“我觉得李子树并非柳氏口中所说之人。” 这一次,苍睢没有立刻回应。屋内只有李子树压抑的呼吸声和窗外的风声。 许久,苍睢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凡事必有因。柳氏所咒骂的,是她认定的果。你现在所看到的,只是因的一部分。” 叶宗闻言,默默闭嘴。他发现自己自从进入柳氏的执念后,情感确实变得越来越容易被牵引,总是不自觉地试图代入理解,甚至同情。 而此时,苍睢体内传来一股尖锐却熟悉的刺痛,毫无预兆地从那旧伤位置传来。他闭上眼,指尖拂过心口位置。那刺痛近日来愈加频繁了。 看来,得去看看那位故人了。 等到后半夜。 小屋内,李子树猛地动了一下。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目光死死地盯向白日里路过的那家药铺所在的方位。 然后,他走到门边,拿起了那柄黄铜伞,想起了出门前,柳氏那句虚弱的嘱咐:“天色沉了,怕是有雨,你带上伞。” 最终,他推开了那扇木门,踏入了门外的夜色之中。 此时的夜色深沉得不见一丝星光。漆黑寂静的路上,只有一人一伞的剪影,他向着前方,一步一步,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