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纪》 第1章 第 1 章 沈奥的指尖拂过冰冷金属上的蚀痕,像在阅读一条河流干涸后的河床。那是一种缓慢而确切的死亡,由时间、湿度和无处不在的酸性颗粒物共同雕刻。 她手中的工具——一把特制的共振扳手——正发出几乎不可闻的低鸣,试图与这具庞大机械内部某个淤塞的“关节”达成频率上的一致。 这里是第七废弃区,人们更习惯称之为“锈带”。 天空是永恒的铅灰色,并非云层,而是由悬浮的工业粉尘和未能完全过滤的排放物构成的巨幕。偶尔,会有夹杂着暗红色氧化铁碎屑的“铁雨”落下,砸在波纹钢板屋顶上,发出细密而坚硬的声响,如同大自然在敲打着一面早已生锈的鼓。 空气里弥漫着金属氧化物、劣质合成燃料和若有若无的……**有机物的混合气味。这是废弃区的呼吸,沉重,滞涩,深入肺叶,仿佛能在这里面触摸到颗粒的轮廓。 沈奥的工作台,是由半截废弃的货运集装箱改造而成,嵌在一座更大的、早已停产的自动化工厂的骨架里。工厂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钢铁结构如同史前巨兽的残骸,沉默地矗立在锈带的核心地带,而沈奥的“巢穴”,就寄生在这残骸的肋骨之间。 她的动作稳定、精确,没有丝毫多余。拆卸,清理,更换受损的神经传导线,重新校准能量回路。那台原本已经瘫痪的、负责处理废弃区边缘地带废水的小型净化单元,在她手下正一点点恢复生机。 这不是魔法,是理解,是手指对材料最直接的对话,是大脑对复杂系统抽丝剥茧后的重构。沈奥有一种天赋,或者说,一种经年累月磨砺出的本能——她能“听”到机械的痛苦,能“看”到能量流动的阻塞。 她的世界,是由逻辑、物理定律和亟待解决的问题构成的。 “奥姐,”一个瘦小的身影从集装箱的缝隙里钻了进来,是阿芥,一个靠着从垃圾管道里淘换零件为生的少年,也是沈奥偶尔的情报来源。“内壁那边,又‘排泄’了。” 他说的“排泄”,是指内壁定期通过特定管道,将淘汰的、损坏的,或者仅仅是过时的设备、生活废弃物,排向废弃区的垃圾填埋场。对废弃区的人来说,这是获取珍贵物资的唯一稳定来源。 沈奥没有抬头,只是用沾满油污的手背蹭了一下额角,留下了一道淡淡的黑痕。“这次有什么?” “不多,大多是些旧型号的家政机器人,还有……一台看起来挺怪的东西,密封得很好,标识没见过。”阿芥比划着,眼睛里闪着淘金者特有的光,“像是医疗用的,但又不完全像。奥姐,你去看看不?去晚了就被那帮鬣狗拆零碎了!” 沈奥终于停下手,目光投向集装箱外灰蒙蒙的世界。 铁雨似乎暂时停了,只在泥泞的地面上留下斑斑点点的赤色。内壁的“恩赐”,往往伴随着争夺,有时甚至是流血的冲突。但她需要零件,更需要了解内壁技术的最新动向。每一台从里面流出的机器,都是一份无声的情报。 “带路。”她言简意赅,抓起一件挂在一旁的、同样沾满油污的帆布外套。 垃圾填埋场位于锈带的边缘,紧挨着那道将世界一分为二的、无形的“壁垒”。壁垒并非实体墙,而是一种能量场与监控系统的复合体,它扭曲了光线,让内壁那边的景象永远笼罩在一片模糊而柔和的光晕中,仿佛天堂的倒影。 而填埋场,就是天堂丢弃污秽的垃圾场,气味刺鼻,各种机械残骸堆积如山,形成一片金属的荒原。 阿芥说的那个“怪东西”已经被几个人围住了。气氛有些紧张,几个彪形大汉正试图用粗重的工具撬开那银白色的、流线型的外壳。 “住手。”沈奥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让那几个人的动作顿了一下。为首的那个,脸上有一道狰狞疤痕的汉子,转过头,看到是沈奥,咧了咧嘴:“哟,沈工,也看上这玩意儿了?总得讲个先来后到吧?” “你们这样撬,会触发它的自毁程序。”沈奥走过去,目光冷静地扫过那台机器,“看这里的标识,这是内壁‘生命科学院’的高级设备。强行破坏,里面的东西和你们,可能一起报销。” 疤脸汉子将信将疑,但沈奥在废弃区的机械师中威望颇高,她的话,没人敢完全不当回事。 沈奥不再理会他们,蹲下身,指尖轻轻触摸着外壳上一处几乎微不可察的接口。她从随身工具包里取出一根细如发丝的探针,接入。她的瞳孔微微收缩,仿佛在读取只有她能看见的数据流。几秒钟后,外壳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流畅地滑开了。 周围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叹。疤脸汉子悻悻地啐了一口,带着人走了。在废弃区,知识和技术就是硬通货,有时比拳头更管用。 机器内部的结构精密得令人惊叹,与外面粗犷的工业风格迥异。沈奥的目光迅速掠过那些复杂的元件和能量导管,最后停留在一个独立的、被多层防护包裹着的黑色立方体上。这是数据核心。 “这东西归我,”沈奥对阿芥和其他几个围观的人说,“外壳和常规部件,你们分。”没人有异议。 沈奥小心地取出那个黑色立方体,入手冰凉沉重。她感觉到,这里面藏着的,可能不仅仅是某种新型医疗技术的数据。 回到她的集装箱“巢穴”,夜幕已经降临。锈带的夜晚没有星光,只有远处内壁方向传来的、永不熄灭的暧昧光晕,将天空染成一种病态的橘红色。 沈奥点亮一盏自制的、光线柔和的生物灯(利用某种耐辐射真菌的冷光特性),开始破解数据核心的加密。 这花了她大半夜的时间。内壁的加密技术层层叠叠,如同迷宫。但沈奥拥有一种近乎直觉的破解能力,她能感知到代码背后设计者的思维模式,找到那最细微的逻辑裂缝。当最后一道防火墙在她指尖下瓦解时,海量的数据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入她连接的老旧终端屏幕。 大部分是冗长的生命体征监测记录、复杂的神经映射图谱、以及一种名为“意识锚点稳定协议”的反复测试数据。沈奥快速浏览着,眉头越皱越紧。这些数据指向一个她隐约有所耳闻,但从未被证实的计划——内壁精英们追求的“意识永生”项目。 然而,在数据的深处,一个被标记为“废弃日志-绝密”的子文件引起了她的注意。点开,里面没有复杂的图表,只有一段段简短的文字记录和关联的能量抽取数据。 【日志条目 A734】:实验体“渡鸦-17”意识上传失败,神经矩阵崩解。分析:地核能量流不稳定,锚点无法固定。结论:需要增加能量抽取功率百分之五。 【日志条目 B112】:“盖亚网络”基础负载已达到临界点。警告:持续当前抽取速率,地核冷却加速,预估生态链崩溃时间点提前至97标准年内。 【日志条目 C009】:最高决议通过,“方舟协议”启动最终阶段。优先保障核心公民意识上传至“盖亚”。外层区……(数据被部分涂改)……视为不可逆环境牺牲区。 【日志条目 D881】:我们正在用星球的骨血,为自己编织一个数字的坟墓,却称之为天堂。 …… 沈奥坐在那里,屏幕的冷光映在她脸上,明暗不定。她感觉不到愤怒,也感觉不到恐惧,只有一种冰冷的、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实质的铁水,缓缓灌注进她的四肢百骸。 她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集装箱的铁皮,穿透了锈带污浊的空气,看到了那隐藏在光晕之后的内壁——他们并非生活在天堂,他们只是提前为自己打造了一个精致的、数字的棺材。 而为了这个棺材,他们正毫不犹豫地抽干这个星球最后的生命液,并将外层数以亿计的生命,包括她,包括阿芥,包括所有在锈带挣扎求生的人,宣判了死刑。 “不可逆环境牺牲区……”她轻声重复着这个词组,像在品尝一颗苦涩的、带有铁锈味的果实。 她关闭终端,拔下数据核心。集装箱里只剩下生物灯那点微弱的、摇曳的光芒。外面,又下起了铁雨,细密的敲击声再次响起,如同为某个巨大事物送葬的鼓点。 沈奥的眼中,那惯常的冷静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取代。那是一种理解,一种洞察,一种背负起沉重真相后的绝对清醒。她不再是那个只想着修复眼前机械的废弃区机械师。 一个星球的命运,以一种残酷的方式,压在了她的肩上。她看着手中那冰冷的黑色立方体,仿佛握着一颗尚未引爆的炸弹,也握着一把可能开启未来的、无比沉重的钥匙。 寂静中,她对自己,也对这片沉睡的锈带,低语出一句话,这句话在未来,将如同火种,点燃整个荒原: “他们妄想成为神明,却连人都忘了怎么做。那么,就由我们,来重新定义——何为创世。” 第2章 第 2 章 铁雨停歇后的锈带,呈现出一种被反复捶打后的麻木寂静。潮湿的空气中,铁锈味混合着积水的酸腐,更加浓烈。 沈奥集装箱里的那点生物冷光,在庞大的黑暗与寂静中,如同风中之烛。 她一夜未眠。 大脑像一台过载的服务器,反复处理、分析着从黑色立方体中汲取的冰冷信息。那些数据不再是抽象的符号,它们化作了具体可感的画面:地核熔融的铁镍核心在贪婪的抽取下逐渐失去活力,星球磁场减弱,极端气候成为常态,最终,万物凋零,大地死寂。 而内壁那些精英的意识,则在他们称之为“盖亚”的数字幻境中,享受着永恒的、虚假的春天。 “方舟协议”……“不可逆环境牺牲区”…… 这些词语在她脑中盘旋,带着官僚系统特有的、将巨大罪恶轻描淡写的冷酷。他们不仅抛弃了同类,更抛弃了孕育了他们的母星。这是一种终极的背叛。 愤怒吗?有的。但那愤怒如同深埋在地底的热煤,表面覆盖着冰冷的灰烬。 恐惧?也存在。是对亿万生命集体消亡的预知所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但驱使沈奥此刻行动的,是一种更纯粹的东西——一种面对系统性的、巨大的“错误”时,本能地想要去“修正”的冲动。 她不能任由这个错误发生。 但如何修正?对抗整个内壁体系?揭露真相?凭借她一己之力,和一个来自垃圾堆的数据核心?这想法本身就像是用一根锈钉去撼动大山。 她需要信息,需要盟友,需要了解这个“盖亚网络”和“方舟协议”更深的运作机制。黑色立方体里的数据是碎片化的,她需要拼凑出完整的图景。 第一站,是锈带赖以生存,却也充满危险的“电子蛛网”——一个由废弃电缆、非法信号中继器和破旧终端构成的,游离在内壁官方网络之外的灰色信息空间。 天光微亮时,沈奥已经坐在了她那台经过深度改装的终端前。屏幕亮起,幽蓝的光芒照亮她沉静的眉眼。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动作快得带起残影,如同钢琴家在弹奏一首节奏急促的秘曲。她绕开内壁设置的初级网络屏障,像一尾滑溜的鱼,潜入了数据海洋的深处。 电子蛛网的信息庞杂、混乱,充满了废弃区的俚语、黑市交易信息、破碎的新闻片段以及各种未经证实的流言。 在这里,真相与谎言交织,如同锈带本身,充满了生命力,也充满了毒素。她小心翼翼地搜索着与“盖亚网络”、“生命科学院”、“意识上传”相关的任何蛛丝马迹。大部分结果都是无用的噪音,或是内壁刻意释放的、用来混淆视听的烟雾弹。但她有足够的耐心和辨别力。 几个小时过去,她的搜索逐渐聚焦到几个名字上。其中一个反复出现在早期、一些尚未被完全清理干净的学术论文和项目申请中的名字,引起了她的注意——李琟。 资料显示,李琟曾是人机接口和神经网络领域的杰出学者,参与过“盖亚网络”基础架构的某些底层设计。但大约在十年前,他的学术发表骤然减少,名字也逐渐从核心项目中消失。有零星传闻说他因“理念不合”离开了核心研究圈,如今似乎在某个边缘研究机构挂职。 理念不合……沈奥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一个曾经的核心设计者,因理念不合而边缘化。他是否知道些什么?他是否……也对正在发生的一切感到不安? 找到李琟现在的踪迹花费了更多功夫。内壁对于精英信息的保护极为严密。沈奥不得不利用电子蛛网中几个鲜为人知的、连接着内壁低安全等级公共数据库的后门,进行交叉比对和痕迹追踪。 终于,一个地址被锁定——位于第三学域边缘的“生物伦理与未来研究中心”。一个听起来就很边缘,很清冷的地方。 找到了目标,下一步是联系。但这同样危险。直接通讯会被监听和追踪。她需要一种更隐蔽的方式。 沈奥从工作台底下翻出一个布满灰尘的盒子,里面是她收集的一些“小玩意儿”——大多是来自内壁淘汰下来的、各种设备上的微型通讯模块。她挑选了几个不同型号的,开始动手组装、焊接,同时编写着一段极其精简、并且加了多层动态加密的信息。 信息内容只有一句话:“‘方舟’正在抽干地基。李琟博士,你想在数字幻影中溺毙,还是在现实废墟上醒来?” 没有落款,只有一个随着信息发送同时启动的、一次性的、无法反向追踪的匿名信号源。这条信息像一枚投入深海的石子,能否激起涟漪,沈奥并不知道。这是她基于数据和对人性仅存的一点信任,所做出的试探。 做完这一切,已是午后。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和饥饿。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她准备去找点合成食物果腹。 就在这时,集装箱外传来阿芥有些慌张的声音:“奥姐!奥姐!不好了!” 沈奥眉头微蹙,拉开一道门缝。阿芥气喘吁吁地站在外面,脸上带着惊惶。 “慢点说,怎么了?” “是……是‘清理队’!”阿芥咽了口唾沫,“他们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朝着我们这边过来了!挨家挨户地盘查!” 清理队,是内壁安排在废弃区,负责“维持秩序”和“处理突发事件”的武装力量。他们装备精良,冷酷无情,是悬浮在废弃区居民头顶的阴云。他们的突然出现,并且是带有明确目的性的盘查,绝非好事。 沈奥的心微微一沉。是巧合?还是……她获取数据核心的事情泄露了?内壁的反应这么快? 她迅速扫视了一眼自己的工作台。终端已经清理过痕迹,数据核心被藏在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里。但那些破解工具,那些来自内壁的精密零件,依然可能引起怀疑。 “知道了。”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大脑已经开始飞速运转,思考着应对策略。硬抗是不可能的,隐瞒则需要极高的技巧和一点运气。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铁锈的味道从未如此清晰。 危机,如同看不见的网,正在悄然收紧。她刚刚向未知的盟友发出了微弱的信号,现实的威胁却已兵临城下。 真正的深渊,从不显露獠牙,它只是沉默地,将你包围。 第3章 第 3 章 清理队的脚步声,不同于锈带居民那种因疲惫和营养不良而显得拖沓的步履。那是种整齐、沉重、带着金属鞋跟叩击地面的声音,规律得令人心慌,如同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随着那节奏一下下收紧。声音由远及近,像一张不断收拢的网,明确地朝着沈奥所在的这片废弃工厂区域而来。 阿芥的脸吓得煞白,嘴唇微微哆嗦。在锈带,被清理队盯上,几乎等同于厄运临头。他们有权以“安全隐患”或“技术违规”为由,带走任何人,销毁任何东西,而事后很少需要解释。 沈奥迅速关闭了生物灯,集装箱内陷入昏昧,只有从缝隙透进来的、外界那病态橘红的光,勾勒出物体模糊的轮廓。她的心跳在胸腔里平稳地搏动,频率并未因外面的威胁而改变。 恐惧解决不了问题,慌乱只会暴露更多破绽。“阿芥,听着,”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清晰,“你从后面的通风管道走,去老水塔那边躲着,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可是,奥姐你……” “我没事。”沈奥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他们找的是东西,或者是我。跟你没关系。快走。” 阿芥咬了咬牙,他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只会成为累赘。他瘦小的身影灵活地钻进了集装箱深处一个被杂物遮掩的通风口,消失不见。 脚步声在集装箱外停住了。沉重的敲门声——或者说是砸门声——响起,震得薄薄的铁皮嗡嗡作响。 “开门!清理队例行检查!”一个冰冷、毫无情绪的声音透过铁皮传来。 沈奥深吸一口气,脸上那种惯常的、专注于机械时的平静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带疲惫、逆来顺受,属于废弃区底层居民的麻木。她拉了拉身上沾满油污的帆布外套,故意让头发显得更凌乱些,然后才慢吞吞地走过去,拉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四名清理队员。全身覆盖着哑黑色的防护服,脸上戴着多功能战术面罩,镜片反射着幽光,看不清表情。他们手中的能量步枪处于低功率待命状态,枪口微微下压,却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胁。 为首的那人,肩章上有多一道暗红色的条纹,是队长。刚才喊话的就是他。 队长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沈奥的脸,然后越过她,投向集装箱内部杂乱无章堆放着的零件、工具和半成品机械。 “沈奥?”队长的声音透过面罩的滤波器,带着一丝电子杂音。 “是。”沈奥低着头,声音怯懦。 “有人报告,这片区域有异常能量信号和非法数据活动。”队长的语句简短直接,“我们需要进行检查。” “能量信号?数据?”沈奥抬起头,脸上适当地露出茫然和一丝惶恐,“长官,我这里只有些破铜烂铁,偶尔修修废弃区的老机器,混口饭吃。哪有什么异常能量……是不是搞错了?” 队长没有回答,只是打了个手势。两名队员立刻持枪进入集装箱内部,开始翻查。他们的动作粗暴而高效,毫不珍惜那些沈奥精心收集、分类的零件,如同飓风过境,将秩序搅成混乱。工具被随手扔在地上,半成品的机械被粗暴地拆卸检查内核。 沈奥的心微微绷紧,但脸上依旧保持着那副惶恐不安的模样。她看着那些代表着她心血和智慧的物件被如此对待,内心如同被钝器敲击,但她的理智牢牢压制着任何可能流露的情绪。 她知道,这些队员只是在执行命令,寻找他们认知中的“异常”,对于真正的技术核心,他们未必能识别。关键在于那个隐藏的数据核心,以及她终端里可能残留的痕迹。一名队员停在了她的工作台前,目光落在了那台老旧但被改装得面目全非的终端上。 “这台终端,用途?”队员冷冰冰地问。 “是……是用来查阅一些公开的机械图纸,还有……有时候帮大家调试一下从内壁流出来的旧设备,需要看看基础参数。”沈奥小心翼翼地回答,语气带着讨好,“都是些过时的东西,不值钱。” 那名队员显然对技术细节并不精通,他更依赖设备检测。他拿出一个手持式扫描仪,对着终端和周围区域进行扫描。扫描仪发出细微的“滴滴”声,屏幕上的数据飞快滚动。 沈奥的呼吸几乎停滞。她虽然清理过痕迹,但破解数据核心时留下的微弱能量残留和特定频段的信号波动,是否能被这种制式扫描仪捕捉到,她并无十足把握。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集装箱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外面,另外两名队员警戒着,队长的目光则始终没有离开沈奥,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 突然,扫描仪的蜂鸣声变得略微急促了一些。那名队员低头看了看屏幕,抬头报告:“队长,检测到高频数据擦除痕迹,以及……微弱的非标准加密信号残留。时间点在最近12小时内。” 队长迈步走了进来,目光锐利地盯住沈奥:“解释一下。” 压力如同实质般降临。沈奥感到后背渗出细密的冷汗。在锈带,私自破解内壁设备,尤其是涉及加密数据的,是重罪。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脸上却挤出一丝苦涩和无奈:“长官……我,我昨天试着修复一台从垃圾场捡来的内壁通讯器,想……想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能用的频率或者代码,也许能接收到一点内壁的公共新闻信号……你知道,我们这里消息太闭塞了。” 她的话语带着废弃区居民特有的、对内部信息渴望又不敢明说的卑微,“但那玩意儿太复杂,我弄坏了,可能触发了它的自毁程序……我就赶紧把里面的存储芯片物理销毁了……怕惹麻烦。您说的痕迹,可能就是这个。”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废弃区不乏试图“淘金”的技术爱好者,尝试破解内壁废弃物是常有的事,失败和触发自毁也不稀奇。她的说辞,将自己定位在一个技艺不精、胆小怕事的普通机械师位置上。 队长沉默着,面罩后的目光似乎是在权衡。手持扫描仪的队员补充道:“信号残留非常微弱,加密模式无法识别,但能量级别很低,不符合大型违规设备的特征。” 就在这时,另一名在角落翻查的队员似乎有了发现。他从一个堆满废弃线缆的箱子里,扯出了一块银白色的、带有焦痕的电路板碎片——那是沈奥之前为了测试数据核心的接口兼容性,不小心烧毁的一个适配器的一部分,上面还残留着内壁设备特有的工艺痕迹。 “队长,发现这个。” 队长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他接过那块碎片,仔细看了看。这确实是内壁的技术产物,而且有明显的损坏痕迹。沈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块碎片本身问题不大,但它指向了她确实在接触和尝试破解内壁设备。如果对方深究下去…… 就在气氛再次绷紧的刹那,集装箱外,那名负责警戒的队员突然按住了耳麦,似乎在接收什么信息。 片刻后,他转向队长,报告道:“队长,指挥部紧急通报,第三学域边缘发生小规模管道爆裂事故,怀疑与老旧基础设施有关,命令附近小队立刻前往评估和警戒。” 第三学域边缘?沈奥心中一动,那正是她发送加密信息的“生物伦理与未来研究中心”所在的区域。 是巧合吗? 队长明显皱了下眉头(虽然隔着面罩看不到,但他身体的细微停顿暴露了这一点)。他看了看手中的碎片,又看了看一脸“惶恐”的沈奥,以及被翻得一团糟、但确实没发现什么大规模违禁设备的集装箱。 一个试图破解内壁旧设备失败的底层机械师,和一起发生在敏感区域附近的、需要立刻处理的“事故”,孰轻孰重,很容易判断。 “记录在案:发现私自拆解内壁废弃设备行为,予以警告。”队长将那块碎片扔回杂物堆,声音依旧冰冷,“下次再发现,直接拘捕。收队!” 清理队员迅速撤出集装箱,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很快远去,朝着另一个方向。 沈奥缓缓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铁皮,这才允许自己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肌肉微微发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高度集中精神后的虚脱。 危机暂时解除。 清理队的到来,证实了她的行动已经引起了某种程度的注意,但对方似乎并未掌握确切证据,更像是常规性的、基于信号监测的排查。 而最后那条突如其来的调令……太过巧合。是李琟吗?他收到了信息?并且有能力影响到清理队的调度?如果真是他,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不仅收到了信息,理解了其中的危险性,并且选择了回应,用一种极其隐蔽且高效的方式。 这意味着,她可能找到了一个潜在的、拥有一定能量的盟友。 但这也意味着,她和他,都已经暴露在某种风险之下。内壁的体系盘根错节,一次成功的干预,可能同时也会留下新的痕迹。 她走到工作台前,看着被翻得凌乱的一切,默默开始整理。每一个零件,每一件工具,都被她小心地放回原位。动作缓慢而坚定,像是在重新构筑自己被短暂打破的秩序和内心堡垒。 外面的铁雨不知何时又开始下了起来,细密的敲击声再次笼罩了锈带。但这一次,沈奥在这片单调的噪音中,似乎听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韵律。 那或许是被她投石问路所惊动的、来自深渊深处的第一声回响。 暗流已然涌动,在看不见的层面,博弈的棋子,正在悄然落位。 第4章 第 4 章 铁雨停歇后的寂静,比雨声敲打时更为厚重。清理队留下的无形压力,如同渗入锈带每一寸土壤的毒素,缓慢弥漫。 沈奥花了一整天时间,将集装箱内被翻乱的秩序一丝不苟地重建。每一个齿轮,每一段导线,都回归其精确的位置。这不仅是整理物资,更是一种精神上的锚定,在动荡不安的环境中,重新确认自己对这方小天地的掌控。 清理队的盘查,以及那指向李琟所在地的、巧合得过分的调令,像两颗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涟漪虽已平复,但湖底已被扰动。她知道,平静的日子结束了。她发出的那则加密信息,如同一只被放出的信鸽,飞向了未知的迷雾,而迷雾深处,已经有了回响。 她没有再尝试主动联系。在对方做出进一步反应之前,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暴露更多。她转而将精力投入到对数据核心的深度挖掘上。黑色立方体像一个无尽的矿藏,越是深入,越是触目惊心。她避开了那些关于意识上传的技术细节,专注于“盖亚网络”与星球能量系统之间的关联数据。 庞大的数据流在她改装的终端屏幕上可视化,形成错综复杂的网络图和能量流向图。她看到,代表地核能量的金色光流,如何被无数条来自“盖亚”核心的、贪婪的银色“根须”抽取、导流,汇入那个日益膨胀的数字虚境。 而代表星球生态稳定性的绿色背景,正随着金色光流的减弱,不可逆转地斑驳、褪色。 “我们透支星球的未来,只为铸造一个永恒的过去。” 她在日志中写下这句话,笔尖几乎要划破纸背。 就在她沉浸在这冰冷的数据洪流中时,集装箱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有别于风雨和寻常脚步声的响动。那不是活物的脚步,更像是什么精密器械在沙石上的细微摩擦。 沈奥瞬间警觉,手指无声地搭上了工作台下隐藏的一个紧急按钮。她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门边,透过一道细微的缝隙向外望去。外面是锈带常有的昏暗,只有远处内壁的光晕提供着可怜的照明。 在她集装箱门口的地面上,停着一个东西——一个约莫手掌大小、通体哑黑色、造型如同某种甲虫的微型机器人。它静静地停在那里,没有任何标识,复眼式的传感器闪烁着微弱的红光,像是在等待。 这不是内壁的制式装备,也不像废弃区能有的东西。它透着一种低调而先进的技术感。 甲虫机器人似乎感知到她的注视,腹部弹开一个狭小的舱口,一枚指甲盖大小、泛着珍珠光泽的存储芯片被缓缓推出,然后舱口闭合。完成这一切后,它底部的微型悬浮装置启动,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嗡鸣,悄无声息地滑入阴影,迅速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整个过程不过十秒,精准,利落,没有留下任何可追踪的痕迹。 沈奥没有立刻出去。她耐心地等待了五分钟,确认周围再无任何异动,才迅速开门,将那枚芯片捡了回来。芯片入手微凉,表面光滑,没有任何接口或标识。 回到工作台,她用一个完全物理隔离、经过多次安全检查的备用读取设备连接芯片。没有预想中的复杂加密,芯片内只有一段简短的音频文件和一个坐标数据。 她点开了音频。 一个温和、略显疲惫,但异常清晰的男声响起,语调平稳,带着学者特有的克制: “信息已收到。‘地基’的比喻,很贴切,也很残酷。”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你所见,仅是冰山一角。‘方舟’的航向已被锁定,掌舵者拒绝回头。抽干‘地基’并非副作用,而是……必然的燃料。” 沈奥屏住呼吸。这声音,属于李琟。“研究中心并非安全之地,耳目众多。你想了解的真相,藏在‘数据坟场’的深处。”音频里传来了那个坐标数据的具体方位,位于锈带与更荒芜的辐射荒漠交界处,一个连清理队都很少涉足的、堆满了早期信息时代淘汰设备的巨大垃圾场。 “那里埋藏着‘盖亚’诞生前的初代网络节点残骸,以及……一些被刻意遗忘的日志。或许能让你看清,‘方舟’是如何从一艘救生艇,变成如今的……吞噬之舟。”李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沉痛,“此行危险。‘清理队’的巡逻频率已提升,并且,有别的‘东西’也在关注那片区域。谨慎行事。” 音频到此戛然而止。 信息量巨大。李琟不仅确认了她信息的真实性,提供了更深入调查的线索,还暗示了内壁高层对“方舟协议”的决绝态度,甚至提到了除了清理队之外的、不明的威胁。 “数据坟场”……沈奥知道那个地方。那是技术的乱葬岗,充斥着强辐射、不稳定的能量泄露和物理上的危险结构。但同时,那里也埋藏着旧时代的秘密,是电子蛛网都难以完全覆盖的信息死角。 李琟选择这种方式传递信息,既展示了他的能力和诚意,也暴露了他的处境。他将线索指向“数据坟场”,是考验,也是合作的开端。 沈奥没有犹豫。 真相如同磁石,吸引着她必须前行。修复一个机器,需要找到故障的根源;修正一个文明的错误,同样需要追溯其腐化的源头。“数据坟场”就是这样一个源头。 她开始着手准备。 强辐射防护服(由旧时代工业防护服改装)、高功率便携能源、抗干扰的数据提取设备、以及必要的自卫工具……她像一个即将潜入深海的潜水员,仔细检查着每一件装备。 窗外,锈带的夜晚一如既往地沉寂,只有风穿过钢铁骨架的呜咽声。但在这沉寂之下,沈奥仿佛能听到数据在电缆中奔流,能量在壁垒内外传输,以及远方那片“数据坟场”中,无数被遗忘的信息在辐射尘下发出的、微弱的哀鸣。 李琟的声音还在她耳边回响:“……从一艘救生艇,变成如今的吞噬之舟。” 那么,她所要做的,就是找到那艘“舟”最初的设计图,看看它究竟是在哪个环节,偏离了航向。 当拯救的方舟开始吞噬大地,第一个看清真相的人,便成了孤舟上的叛逆者。 第5章 第 5 章 前往数据坟场的路,必须徒步。 悬浮车或任何带有识别码的交通工具都会在锈带边界留下记录,而沈奥需要的正是无痕。她将必要的装备塞进一个加固的旧登山包,外表用污渍和破损处理得与锈带常见的拾荒者行囊无异。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她像一道影子滑出集装箱,融入钢铁废墟的脉络。 路线早已在脑中推演过无数次:避开清理队的主要巡逻道,绕开几处仍有不稳定辐射泄漏的旧反应堆遗址,穿过一片被称作“铁癣林”的地方——那里曾是一个自动化植物工厂,失控的转基因藤蔓吞噬了厂房骨架,形成一片暗红色、叶片如金属片般锋利的怪异丛林。 跋涉是沉默而警觉的。 靴底踩在混杂着金属碎屑和硬化油污的地面上,发出咯吱的轻响。空气愈发污浊,不仅带着铁锈味,还有一股隐约的、类似臭氧和**有机物混合的刺鼻气息。辐射探测仪的读数在缓慢攀升,但仍在改装防护服的承受范围内。 天光渐亮,但那并非日出,只是内壁方向永恒光晕的亮度调节,模拟着粗糙的昼夜节律。橘红色的“天光”透过铁癣林扭曲的枝蔓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如同巨兽内脏壁上的血管纹路。沈奥穿行其间,感觉不像在走路,更像在某只沉睡巨物体内穿行。 约莫走了三小时,铁癣林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却并非令人愉悦的景象。 这是一片广袤的洼地,曾经可能是一个湖泊或蓄水池,如今早已干涸龟裂,裸露的湖床呈现出诡异的五彩斑斓——那是不同种类化学污染物长期沉积、氧化后的结果,像一块巨大而肮脏的调色板。 洼地边缘,稀疏地生长着一些形态奇特的低矮植物,它们没有叶子,只有肥厚多汁、颜色惨白或泛着荧光的柱状茎体,顶端开着伞盖似的结构,不断释放出细微的孢子粉尘,在黯淡光线下幽幽发亮。 “辐射菇……”沈奥低语。这是只有在高污染、高辐射区域才会变异出现的真菌类群,它们以吸收土壤中的重金属和放射性物质为生,本身就是环境剧变的**纪念碑。一些较为安全的品种,经过特殊处理,甚至能成为废弃区难得的食物或药物来源。就在一片荧蓝的辐射菇丛旁,她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裹着厚重的、拼接而成的防护服,蹲在地上,正用一把骨制的小刀,小心地切下一株辐射菇的伞盖,放入身旁一个密封的金属容器中。动作熟练而轻柔,仿佛在对待易碎的珍宝。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面罩下的眼睛隔着防护镜片望过来,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以及长期在恶劣环境中生活的人所特有的、对陌生来客的审视。 “生面孔。”他的声音透过简易的呼吸过滤器传来,有些闷,但很清晰,“这条路,除了捡破烂的和不要命的,很少有人走。” 沈奥停下脚步,保持安全距离。“我需要去数据坟场。” 那人动作顿了顿,仔细打量了她一下,目光在她虽然陈旧但改装精良的防护服,以及那个鼓鼓囊囊却收拾利落的背包上停留片刻。 “去送死,还是去找死?”他的话很直接,甚至有些粗鲁,但并无恶意,更像是一种基于经验的警告。 “去找东西。”沈奥回答,同样简洁。 “呵,”那人轻笑了一声,继续手上的采集工作,“那里除了要命的辐射、随时会塌的垃圾山、还有可能突然活过来咬你一口的旧机器幽灵,没什么‘东西’值得找。”他顿了顿,补充道,“除非,你找的不是‘东西’,是‘鬼魂’。” “鬼魂?” “信息的鬼魂。执念的鬼魂。”他收起骨刀,盖好容器,站起身。身材比沈奥想象的要高大一些,但防护服下的身形显得有些消瘦。“旧时代的鬼魂,困在那些破烂芯片和生锈服务器里,日夜哀嚎。听多了,人会疯。”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你好像很熟悉那里。”沈奥试探道。 “我住在这附近。”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叫我萨姆就行。靠这些蘑菇,还有从坟场边缘捡点还能用的破烂活着。”他拎起容器,背起一个同样破旧但结实的包。“既然你非要去,跟我走一段吧。前面有条近道,稍微绕点路,但能避开一片活性特别强的孢子云,沾上那玩意儿,你的防护服也够呛。” 萨姆。沈奥记下了这个名字。一个生活在数据坟场边缘,以辐射菇和废弃技术为生的人。他对坟场的描述带着一种身临其境的生动,更重要的是,他似乎对那里的危险了如指掌。 她没有拒绝。在这种地方,一个看似粗鲁但经验丰富的向导,其价值可能超过任何精良的装备。 萨姆带的路确实隐蔽,沿着干涸湖床的边缘,穿过一片由巨大管道残骸构成的、如同迷宫般的区域。路上,他话不多,但会偶尔指出一些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一片看似平整、实则下面是松软污染物沉积的“流沙地”;一处头顶悬着随时可能断裂的巨型金属横梁的隘口;还有几丛颜色特别艳丽、孢子囊明显鼓胀的辐射菇,“别碰,也别靠太近,它们感知到震动可能会喷发,孢子有强腐蚀性和神经毒性。” 他的知识显然来自长期生存的经验,而非书本。 沈奥默默观察着他,这个自称萨姆的男人,动作间有种与周遭残酷环境奇特地融为一体的协调感,仿佛他本身就是这片污染之地生长出来的一部分。 “你在这里住了多久?”沈奥问。 萨姆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计算。“记不清具体年头了。大概……从‘大沉降’之后没多久就来了吧。” “大沉降?”沈奥听说过这个名词,指的是多年前一次因过度开采和地质变动导致的大规模地层塌陷事故,摧毁了旧时代数个大型城市废墟,也彻底改变了锈带部分地区的地貌。 “嗯。”萨姆的声音低沉下去,“我的家……就在其中一个沉降区里。什么都没剩下。”他没有多说,但那份沉重的怀念与失去,即便隔着防护服和过滤器,也能清晰地感受到。 环境塑造人,也毁灭人。 萨姆是被环境毁灭了家园,却又在更极端的环境中找到畸形式生存方式的人。沈奥心中对他多了几分理解。他或许就是李琟提到的、“别的‘东西’”之外的,另一种需要警惕又可能提供帮助的存在。 穿过管道迷宫,眼前的地势开始缓缓上升。空气中那股混合气味更加浓烈,辐射读数也跳升了一个等级。 远处,一片巨大、杂乱、由无数电子垃圾、废旧服务器机柜、断裂的光缆和扭曲的金属框架堆积而成的、望不到边的“山峦”映入眼帘。在黯淡的天光下,它泛着各种金属和塑料氧化后的灰暗色泽,间或有一些尚未完全损坏的指示灯,像濒死生物的眼眸,在废墟深处微弱地、固执地闪烁。 数据坟场。旧日信息文明的骸骨堆积场。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那里散发出的、一种混合了衰败、寂静与潜在危险的诡异气场。 “到了。”萨姆停下脚步,指向那片垃圾山,“你要找的‘鬼魂’,就在那里面。我只能带你到这里。再往里,是我的禁区。”他的语气很坚决。 “谢谢。”沈奥真诚地说。 萨姆摆摆手,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用金属片和某种生物薄膜自制的哨子递给她。“如果……如果你在里面遇到麻烦,想撤退又找不到方向,用力吹这个。频率特殊,我能听到。但我不能保证能进来救你,只能帮你指引最不危险的撤退方向。前提是,我还在附近,并且你还活着能吹响它。”这几乎是他能提供的最大善意了。 沈奥接过哨子,入手冰凉,制作粗糙却实用。“为什么帮我?” 萨姆隔着面罩看了她一眼,那双平静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复杂。“你看上去……不像那些只想捡点值钱破烂就走的鬣狗。也不像内壁来的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家伙。”他顿了顿,“而且,一个敢独自闯数据坟场核心区找‘鬼魂’的女人……让我想起沉降之前,我认识的一些人。他们也曾想弄明白,世界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挥了挥手,转身沿着来路返回,很快消失在管道迷宫的阴影里。 沈奥握紧了手中的哨子,将它妥善收好。然后,她调整了一下呼吸,检查了一遍防护服和装备,目光投向那片沉寂而巨大的信息骸骨堆。 李琟给的坐标,指向坟场深处。那里埋藏着“盖亚”诞生前的初代节点,和被遗忘的日志。 她迈开脚步,向着那片由无数“0”与“1”的尸骸构筑的山峦走去。靴子踩上松软的、由破碎电路板和塑料颗粒构成的地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如同踏入一片由电子尘埃铺就的雪原。 坟场的寂静是绝对的,却又仿佛充满了无数细碎的低语——那是残存电荷的微弱嘶响,是金属在不同温差下的细微形变呻吟,是亿万被遗忘的数据字节,在永久磁化介质中无声的呐喊。 在这信息的墓园里,每一步都可能踩碎一个旧日的梦,或惊醒一个沉睡的噩梦。 第6章 第 6 章 踏入数据坟场的感觉,如同潜入一片由金属和硅基遗骸构成的深海。 光线被层层叠叠的垃圾山切割、吸收,视线所及是深深浅浅的灰暗,只有偶尔某处尚未完全耗尽的应急电源或受损电容器释放的短暂电弧,像深海怪鱼发光的器官,骤然点亮一小片区域,旋即熄灭,留下更浓重的黑暗。 空气几乎凝滞,弥漫着臭氧、烧焦的塑料、以及某种类似陈旧机房散热孔的微甜金属味。辐射探测仪稳定在较高的区间,防护服内置的过滤系统发出轻微的、持续的嘶嘶声,成为这片绝对寂静里唯一规律的白噪音。 脚下是松软的“地面”,由无数碎裂的电路板、挤压变形的塑料外壳、粉末化的绝缘材料以及各种难以辨认的微小零件构成,踩上去会微微下陷,发出令人牙酸的细碎摩擦声。巨大的服务器机柜像远古生物的骨架,歪斜地支撑着更上方堆积如山的废弃物,形成一个个不稳定的、仿佛随时会坍塌的洞穴与峡谷。 沈奥打开头盔上的高亮度探灯,光束切开黑暗,照出前方一片狼藉。她调出李琟提供的坐标,与随身定位仪同步。目标点在坟场深处,直线距离不远,但实际路径必然曲折。 她开始攀爬。动作谨慎而稳定,每一次落脚和抓握都先测试承重。巨大的废弃电容器像黑色的巨石,纠缠成团的光纤电缆如同藤蔓,散热片锋利的边缘在灯光下闪着寒光。 这里是物理与信息的双重废墟,每一步都踏在旧日文明智慧的尸骸之上。 深入约百米后,环境开始出现诡异的变化。一些较大的、相对完整的服务器堆叠区域,空气中有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嗡鸣声,不是来自现实,更像是某种残留的电磁场在特定频率上的共振。探灯扫过某些金属表面时,会短暂地出现模糊的、扭曲的反光,仿佛那不是固体,而是微微荡漾的水面。 有一次,当她转过一个由倾倒的机柜构成的拐角时,灯光照在前方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上。那里散落着一些半嵌入地面的老旧终端屏幕。就在光束扫过的刹那,其中两三块屏幕竟然猛地亮了起来!不是稳定的背光,而是剧烈闪烁的、毫无意义的乱码和扭曲的几何色块,疯狂滚动,持续了大约三四秒,然后同时熄灭,屏幕表面甚至冒出一缕细微的青烟。 沈奥停住脚步,心脏在防护服下沉稳地跳动。 不是鬼魂。是残存的电容里最后一点电荷,被外界扰动意外释放,激活了早已损坏、逻辑混乱的显示回路。 这是物理现象,是死物的痉挛。但在这特定的环境、特定的情境下,这一幕足以让任何胆量稍逊的人汗毛倒竖。 信息的死亡,并非瞬间的消逝,而是漫长的溃烂。这些闪烁的乱码,便是溃烂过程中渗出的脓液。 她绕过那片“活性”残留区,继续向坐标点前进。路径越来越难行,有时需要侧身挤过仅容一人通过的金属缝隙,有时需要攀爬近乎垂直的、由捆扎在一起的数据存储单元构成的“峭壁”。 废弃物的年代似乎也越发古老,开始出现一些她只在历史资料图片里见过的、笨重如砖头的早期存储设备和大得像衣柜的原始处理器机箱。 坐标最终指向一个半埋在地下的、球形的金属结构。 它大约有小型载具大小,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氧化物,但依稀能看出曾经光滑的曲线。球形一侧有一个明显的凹陷,像是撞击或爆炸的痕迹,撕裂的口子边缘呈不规则的锯齿状。 这就是李琟说的“初代网络节点残骸”?它更像某种实验性的通讯中继站或早期分布式计算单元。 沈奥小心地清理掉入口处的碎屑,探身进入球形内部。空间狭窄,大部分设备早已损毁,只剩下焦黑的电路板骨架和熔化后又凝固的线缆。 然而,在球形结构最深处,相对受保护的位置,她发现了一个保存相对完好的圆柱形装置——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基于物理刻录和磁性存储的“黑盒”式记录仪,通常用于极端环境下的数据保全,其设计初衷就是抵御灾难。 记录仪表面有一个标准的物理接口,幸运的是,沈奥带来的万能适配器中,有一种能与这种老式规格匹配。她仔细检查了记录仪外壳,没有发现明显的自毁机关或能量残留警告。连接过程很顺利,记录仪内部似乎还有微弱的独立电源。 读取数据需要时间。 沈奥背靠冰冷的球形内壁,一边监控进度条,一边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坟场的寂静仿佛有重量,压在她的头盔上。只有数据读取设备发出的、有节奏的轻微“咔哒”声,像是某种微小的钟表在走动。 突然,她头盔内置的拾音器捕捉到一丝异响。 不是风声,不是金属形变声,也不是她自己的动作声。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有节奏的敲击声?像是金属轻轻叩击金属,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规律性,从坟场更深、更黑暗的某个方向传来。 哒…哒哒…哒…哒哒哒…… 节奏并不固定,时而急促,时而停顿,但绝非自然形成。 萨姆警告过的“别的‘东西’”?还是某种尚未完全“死亡”的自动化维护系统,在废墟中无意义地巡行? 沈奥屏住呼吸,将探灯关闭,只依赖头盔夜视系统的微光视野。敲击声持续了大约一分钟,然后渐渐远去,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垃圾山深处。 危机暂时解除,但她的警惕性提到了最高。这个坟场,并非全然死寂。 这时,数据读取完成的声音轻轻响起。沈奥收回心神,将注意力转回屏幕。 记录仪里存储的数据量不大,主要是文本日志和一些简单的系统状态图。时间戳显示,这是“盖亚网络”原型——“摇篮”系统——早期的运维记录。 她快速浏览着。起初的记录枯燥而充满希望:节点上线测试、带宽稳定性优化、首次多用户意识浅层接入实验成功……日志的口吻是典型的科研人员,严谨中带着兴奋。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记录的口吻开始发生变化。大约在“摇篮”运行到第七年时,日志中出现了一些忧虑: 【日志 - 摇篮节点Gamma-7,管理员ID:怀特】 “能源部再次施压,要求将‘摇篮’的优先权提升,接入更多‘特定用户’。我们设计的负载平衡模型已被突破三次。警告被忽略。他们只关心‘接入率’这个数字。” 【日志 - 摇篮节点Gamma-7,管理员ID:怀特】 “‘深度沉浸’测试的副作用报告被归档为‘非关键’。实验者出现的现实感错乱和情绪剥离症状被归因于‘个体适应性差异’。我提交的伦理审查申请石沉大海。” 【日志 - 摇篮节点Gamma-7,管理员ID:怀特(加密子项,破解后)】 “他们不是在建造‘摇篮’,是在铸造‘神龛’。而神龛需要祭品。地壳应力数据异常……他们知道的。但他们不在乎。祭品……是整个世界。” 最后这条加密日志的时间戳,距离“摇篮”正式升级更名为“盖亚网络”并全面对精英层开放,只有不到三个月。 “怀特”管理员……他看到了灾祸的苗头,发出了警告,但无济于事。 他的日志,连同这个被遗弃的早期节点,一起被埋葬在这里,成为“盖亚”光鲜历史之下,第一块被刻意掩盖的基石。 沈奥感到一阵冰冷的战栗,并非因为坟场的阴森,而是因为这来自过去的、绝望的证实。 李琟说得对,“方舟”的航向,早在其被称为“方舟”之前,就已经被一小撮人锁定了。拯救是表象,逃离(甚至是以牺牲母星为代价的逃离)才是内核。 她将关键日志备份,正准备断开连接,记录仪屏幕忽然又跳动了一下,弹出一段极其简短、似乎是在系统即将完全崩溃前匆忙录制的音频文件。 文件名是乱码。 她点开了它。 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和急促的喘息声,背景有尖锐的警报鸣响和金属扭曲的巨响。然后,那个名为“怀特”的管理员的声音响起,充满了恐惧、疲惫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 “他们来了……要销毁所有‘不一致’的记录……这个节点保不住了……听着,不管你是谁,如果有一天你找到这个……记住,‘摇篮’的底层协议……‘盖亚’的核心指令集里……有一行冗余代码……编号‘Π-0’……那不是错误……是……是‘他’留下的……后门……或……墓碑……找……找到……” 声音骤然中断,伴随着一声巨大的、近在咫尺的爆炸闷响,录音结束。 球形结构内,恢复了死寂。 沈奥一动不动地坐着,只有头盔显示屏的微光映亮她凝重的脸。 Π-0。冗余代码。后门?墓碑? “他”是谁? 这条来自过去亡魂的、破碎的线索,比那些证实灾难的日志更加扑朔迷离,却似乎指向了更深处,指向了“盖亚”这颗毒瘤可能的、意想不到的“命门”。 就在这时,她头盔的震动警报轻微响起——是运动传感器。有东西在靠近,而且不止一个方向。速度不快,但路径明确,正向她所在的球形结构合围。 是刚才那敲击声的来源?还是她在这里的活动,终究还是引来了别的“关注”? 沈奥立刻切断所有连接,将设备快速收起。她悄无声息地移动到球形结构的撕裂口,向外窥视。 夜视视野中,几个模糊的、矮小的、轮廓非人的影子,正在垃圾堆间缓慢而稳定地移动,从三个方向朝她而来。它们动作僵硬,但异常协调,偶尔有微弱的红光在它们头部位置闪烁。 不是人类。 也不是常规的机器人。 她握紧了随身携带的一把高功率电磁脉冲短棍——这是她在锈带能弄到的最好防身工具,对精密电子设备有效。 坟场的死寂,此刻充满了无声的威胁。 当你在信息的墓园挖掘过去,沉睡的守墓者,便会从数据的阴影中苏醒。 第7章 第 7 章 七个。 夜视视野中,沈奥清晰地数出了合围而来的影子数量。 它们大约有孩童高度,轮廓粗糙,由各种废旧金属零件、断裂的机械臂和不明功能的电子元件拼凑而成,毫无工业设计的美感,却有种野蛮的功能性。移动时,关节处发出缺乏润滑的“嘎吱”声,先前听到的规律敲击声,正是它们某部分肢体或附加物无意间碰触周围垃圾发出的。 它们的“头部”位置,大多嵌着不知来源的光学传感器,有的只剩下空洞,有的则闪烁着不稳定、或红或绿的单点光芒,在昏暗中如同飘忽的鬼火。没有统一的制式,却有着诡异的协调感,如同被同一个无形指挥棒操控的傀儡。 沈奥迅速评估形势:硬拼绝非明智之举。数量不明,环境复杂,装备未知。她的电磁脉冲短棍或许能暂时瘫痪一两个,但一旦被近身缠住,后果不堪设想。 萨姆的警告在耳边回响。 撤离是唯一选择。目标已达成(获取了关键日志和“Π-0”线索),现在需要活着把信息带出去。 她关掉身上所有可能的光源和主动信号发射,仅依赖夜视。深吸一口气,压抑住防护服内因紧张而略微加快的心跳,她的思维像冰面一样清晰冷静。 包围圈正在缩小,但并非密不透风。这些“守墓者”似乎依靠振动、声音或某种简单的移动物体识别来索敌,行动路线受复杂地形影响,速度并不快。它们之间的配合也显得呆板,更像是一种预设的巡逻模式,而非智能协同。 沈奥的目光扫过球形结构内部和外部地形。她进来的撕裂口是正面,目前有两个守墓者从那个方向逼近。左右侧翼各有两个,后方(球形结构嵌入垃圾山的方向)暂时没有,但那边地形更复杂,未知风险更高。 她的视线落在球形结构内壁上几处因爆炸和岁月侵蚀形成的凸起和凹槽上。一个计划瞬间成型。 她将背包带系紧,把电磁脉冲短棍调到最高功率、单次爆发模式,握在手中。 然后,她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猫,弓起身,腿部肌肉绷紧。 正面的两个守墓者几乎同时挤进了撕裂口,它们简陋的传感器似乎锁定了她的热源轮廓。就在它们进入攻击范围,伸出前端焊接着金属利爪或钻头的肢体的刹那—— 沈奥动了。 她没有后退,反而向前猛冲一步,身体几乎贴着地面滑铲,从两个守墓者下方尚未完全合拢的空隙中穿了过去!同时,她右手反握的电磁脉冲短棍向上猛地一戳,精准地点在右侧那个守墓者躯干中部一个疑似能量中枢或控制单元的外露节点上。 “嗞——砰!” 耀眼的蓝色电弧爆开,伴随着短促的爆裂声。那个守墓者浑身剧烈抽搐,关节处火花四溅,红光熄灭,僵直地向前扑倒,挡住了另一个守墓者大半进攻路线。 沈奥毫不停留,穿出撕裂口的瞬间,就地一滚,避开可能来自侧翼的攻击,起身时已面向左侧。 果然,左侧的两个守墓者已经转过拐角,挥动着简陋的武器砸来。她没有纠缠,双腿发力,向侧前方一处由倾倒机柜和粗大线缆组成的、仅能容人侧身通过的缝隙冲去。 那里是守墓者宽大、拼凑的体型难以快速通过的障碍。 “哐!嗤啦!” 金属撞击和刮擦声在身后响起,守墓者的攻击落了空,反而搅动了大量垃圾,发出更大噪音。这似乎刺激了它们,剩余六个守墓者的动作明显加快,发出更加密集的“嘎吱”声和敲击声,从不同方向包抄过来。 沈奥在垃圾山的缝隙间疾速穿行,如同在钢铁丛林间跳跃的羚羊。她充分利用体型优势,专挑狭窄、曲折、上方有遮蔽或下方有障碍的路线。有时需要手脚并用攀爬,有时需要蜷缩身体钻过孔洞,每一次移动都迅捷而精准,尽可能减少动静。 守墓者们锲而不舍,它们似乎有某种简单的地形记忆或信息共享机制,总能大致判断她的方向,并试图从更开阔的路线包抄。它们的身体强度惊人,能直接撞开不太结实的垃圾堆,或粗暴地踏过障碍,但灵活性远不如沈奥。 一场沉默而惊险的追逐在数据坟场的骸骨堆中展开。 探灯早已关闭,只有夜视镜中晃动扭曲的绿色世界,以及身后那些执着闪烁的红色“眼睛”。空气中弥漫着沈奥自己沉重的呼吸声、防护服摩擦的沙沙声,以及后方越来越近的、令人不安的金属刮擦和碰撞声。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的体能终会耗尽,而守墓者似乎不知疲倦。必须甩掉它们,或者……找到让它们停止的方法。 “Π-0”?那个疑似后门或墓碑的冗余代码?不,现在没条件也没时间去试验那个。萨姆的哨子?他说过只能指引方向,未必能驱散这些家伙。 沈奥的思维飞速运转,同时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环境。她需要制造混乱,利用环境。 前方出现一片相对开阔地,中央堆叠着许多破损的柱状高压电容单元,外壳大多破裂,内部物质早已泄漏干涸。但一些断裂的电极和残留的电荷…… 一个冒险的想法闪过。 她加速冲向那片电容堆,在即将到达时,猛地从背包侧袋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设备——那是她自制的、用于应急照明的频闪信号棒,经过改装,可以释放特定频率的高强度电磁脉冲,范围较小,但足以干扰精密电路。 她将信号棒调到最大功率,设定为接触触发延迟模式,然后像投掷飞镖一样,精准地将它扔进电容堆中央几个电极暴露最明显的缝隙中。 做完这一切,她毫不停留,用尽力气向侧面一片由厚重金属板构成的掩体后扑去! 几乎就在她扑倒的瞬间—— “轰!!!” 不是爆炸,而是一种低沉、强劲的电磁嗡鸣轰然爆发!信号棒触发,其释放的脉冲与电容堆残留的电荷以及复杂金属结构产生了难以预料的耦合与放大效应。肉眼可见的、扭曲的淡蓝色电弧像蛛网一样瞬间在电容堆表面蔓延、跳跃,空气中弥漫开强烈的臭氧味和焦糊味。追得最近的三个守墓者恰好踏入这片区域。 “滋啦啦——!” 刺耳的电流声中,它们浑身的金属零件不受控制地剧烈震颤,拼接处迸发出密集的火花。那些闪烁的传感器光芒疯狂乱闪,然后接连熄灭。 它们的动作瞬间僵直、混乱,有两个直接失去平衡,翻滚着撞在一起,将第三个也带倒在地,零件散落一地,徒劳地抽搐着,再也爬不起来。 另外三个稍远的守墓者似乎受到了某种干扰,动作变得迟疑和不同步,在原地打转,传感器光芒明灭不定,仿佛失去了明确的目标。 就是现在! 沈奥从掩体后跃起,头也不回地朝着她记忆中进来的大致方向,也是萨姆可能所在的外围区域,全力冲刺。 她不再刻意隐藏声响,速度提升到极限,在堆积的垃圾间纵跃,将那片仍然弥漫着紊乱电磁场和守墓者残骸的区域远远甩在身后。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辐射读数开始稳步下降,周遭垃圾山的规模和密集程度明显降低,空气似乎也“干净”了一些,沈奥才减缓速度,靠在一截巨大的、中空的混凝土管道内壁上,剧烈地喘息。 汗水浸湿了内衬,头盔面罩内侧蒙上了一层白雾。 她回头望去,数据坟场那黑暗的轮廓依然矗立在远方,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没有守墓者追来。 暂时安全了。 她取出萨姆给的哨子,犹豫了一下,没有吹响。她辨明了方向,应该能自己走出去。那哨子,或许应该留到更危急的时刻。 休息了几分钟,平复了呼吸和心跳,沈奥检查了一下装备。除了些许擦碰,一切完好。最重要的是,存储着“怀特”管理员日志和“Π-0”线索的数据设备,安然无恙。 她抬起头,透过管道破碎的顶端,看向那片永远被内壁光晕染色的、不真实的天空。 坟场深处的经历,那些来自过去的绝望警告,那行神秘的“Π-0”代码,还有那些诡异而危险的“守墓者”……所有的信息碎片在她脑中碰撞、组合。 “盖亚”不仅仅是一个逃离计划,它从萌芽时就带着原罪。而这座数据坟场,既是埋葬过去的墓地,似乎也隐藏着某些仍在活动的、意义不明的东西。 李琟知道这些吗?他提到的“别的‘东西’”,是否就包括这些守墓者? 沈奥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和金属碎屑。她的眼神比进入坟场之前更加深邃,也更加坚定。 谜团更多了,但方向,似乎也隐约浮现。 她迈步向着锈带的方向走去,脚步沉稳。身后,数据坟场渐渐隐没在昏暗的光线里,仿佛一场刚刚醒来的噩梦。 而她的手中,已经握有撕开这噩梦第一道缝隙的钥匙。 逃亡者的背影融入荒原,她带走的不仅是秘密,还有敲响旧时代丧钟的第一声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