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食用指南》 第1章 第 1 章 我死不了,这我知道。 但对面那个泥人死不死—— 得看我心情。 雨下得像天漏了。破庙里,那人刚才闯进来,浑身缠满脏兮兮的布条,像个会喘气的木乃伊。他怀里抱着把豁了口的刀,眼睛亮得瘌人,不看我,直勾勾盯着我身后三尺的空气。 我回头,啥也没有,只有雨水从破屋顶浇下来,在我刚坐的地方积了滩水。 我乐了,转回来问他:“你看啥呢?” 他不吭声,布条下的肌肉绷得像石头。 “我背上沾东西了?”我更好奇了,伸手解起衣带,“你帮我看看?那会儿他们爱在我背上刻东西,不过应该早长好了……” 衣领刚扯开,那人猛地动了,不是冲我,是冲门外。他一刀劈进门缝,剁进一团软烂的东西里,声音古怪。 噗嗤——叽—— 像捏爆了装满脓液的鱼鳔。 他退回来,刀尖上挑着一坨融蜡似的“影子”,那东西发出类似水泡破裂的啜泣声,边缘处伸出十几只小嫩手,在空中无望地抓挠,湿漉漉的融化。 他甩掉那玩意,第一次开口,声音嘶哑难听: “你背上,”他顿了顿,布条下的胸膛艰难地起伏,“有东西在‘吃’光。” 我回头瞥了一眼。 影子正以一种不合理的速度变淡——它自己在吞咽自己。影子的边缘卷曲起来,像虾片炸过头了,也像被捏成球的面包,它被塞进一个更黑的角落里。 我懒得理他,回身踹开门,蹲在门槛上继续摆弄我的宝贝——一根上吊绳,油润似被尸蜡包裹,手感极佳。 嘎啊——! 乌鸦撞进庙里,羽毛湿亮。它直直落在佛像头顶,蹦蹦跳跳地,错着眼珠,歪头瞅我。 “饿不?”我把那根绳子当作围脖戴好,从怀里掏出个黑馒头,掰下一块,冲它嘬嘬唤着,“来吃吃呀。” 没一个吱声的,雨声显得有点尴尬,我只好独自品尝那块出于诚意的供奉,有点咯牙,嘎嘎嘣嘣的,但我坚持吃完。 我舔了舔手指,忽然听到佛像嘴里也嘎嘣嘎嘣的。 好像在嚼我的乌鸦。 我提了提裤子,往佛座上爬。 “你干什么!”我被木乃伊一把捞住后腰带,猛地拽回。 我撞进他怀里—— 一股异香直冲鼻腔。不是香料或者体香,像打开了一口深埋地底三百年的棺材:肉身已腐,陪葬的草药却还在挣扎生长,生出一种**与生机缠斗的、令人作呕又上瘾的味道。 我认得。 这是我的血,干涸在裹尸布上,又被时间腌渍出的气味。 “你好香啊。”我由衷赞叹。 “疯子!”木乃伊僵了一下,面对我的痴笑疑似失去所有冷静,他像甩开一条毒蛇般将我掼在地上,声音几乎炸开,“你他妈活腻了!” “知己。”我顾不上屁股开花,爬过去抱住木乃伊的大腿,哼哧哼哧地追问:“说说,从哪儿看出来的!” 我的手不着痕迹地摸索起来,摸到他裤管下凹陷的、软烂的触感—— 及此,我忍不住又深吸一口:“不过你真的,香得像……”我的裹尸布。 咔嚓! 话没说完,佛像却碎了一点点,我发誓与我无关。 我们同时抬头。石像的胳膊抬起,簌簌落下些土渣。接着,一根苍白如人骨、关节分明的石指从碎渣中探出,优雅地捻起佛头上那根黑湿羽毛,慢条斯理地剔了剔石质的牙缝。 我看呆了,心说这石矶娘娘吗? “这叫说法印!”木乃伊一边刀光翻飞地剁碎几团扑来的长满嘴的黑影,一边从牙缝里挤话:“意思是要给你讲讲道理!讲不通就吃!快松手!” 我抱得更紧,腿环上他腰。我发誓,他要是敢丢我,也得丢裤子。 木乃伊几乎是拖着这坨人形挂件往门口挪。佛像依旧宝相庄严,只是手势又变:一手屈举胸前,掌心向外——像在友好告别;一手下垂,掌心外展——宛如慷慨布施。 也似乎在展示它吃的很干净。 吃播的好苗子。 “施无畏印,与愿印。”见我傻乐,木乃伊紧了紧嗓子,低声道:“它让我们别怕,有愿尽管说。” “还我鸟。”我立刻举手,我直抒胸臆,我理直气壮,它没有反应。 于是我学着它的样子施印,佛像不动,石唇微抿,似带嘲讽。 “怎么不给,你确定没搞错吗?” 我叽叽喳喳的抱怨,又恼怒的比了个中指,木乃伊看不懂我在干什么,但莫名感觉被冒犯到,他按下我的手,我换了个手继续,他又手忙脚乱的制止,我又又倔强的摇起了中指小花手。 嗡—— 佛像不语,只一味的放大招。 地面抖动起来。不是震动,是整座庙的重力方向在扭曲。香案朝墙壁滑去,雨水开始横流。 佛像的左手缓缓落于膝上,右手徐徐下垂,指尖即将触及地面。随着这个动作,空气变得粘稠如油,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泥浆。 一股无形的、沉重的“领域”开始弥漫——那不是杀气,是更古老的东西:“理”。 凡在此域内,违“理”者将由它处置。 而我正挂在别人腰上,怎么看都不太像有“理”的样子。鉴于我一直在偷瞄,我立马松手落地,朝佛像的方向努努嘴:“你看看,这个是不是叫触地印?” “触地印?”木乃伊天塌了,呼吸停了半拍。 随即,他瞳孔骤缩。 “是伏魔,”他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但伏的是咱们。” 他不逃了。 反而转身,一把抓住我手腕,力气大得像要捏碎骨头。他盯着我,布条缝隙里那双眼睛亮得疯狂:“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它非要吃你不可?” 我眨眨眼,还没答—— 佛像的指尖触地了。 咚。 一声沉闷到心脏停跳的钟声。 整个破庙像被拆掉的快递箱一样开始折叠。墙壁向内挤压,屋顶向下沉降,而我们和佛像之间的十步距离,突然拉长成一道无尽的、两侧挤满浮雕手臂的走廊。 那些手臂从墙壁里伸出,成千上万,苍白浮肿,指甲缝里塞满泥土。它们同时做出同一个手势:触地印。 无数声音叠在一起,嗡鸣如雷: “皈依——皈依——皈依——” 佛像在走廊尽头站起身。它不再是泥塑,而是由无数纠缠人体拼成的巨像,每张脸都在诵经,每双眼都盯着我。 它俯身,张开由几十张人嘴拼合的“口”。 而我,在那一刻,突然想起件事:“你饿不饿!” 我将木乃伊向后一推——推出庙门,推向雨夜。 他踉跄跌出门槛的瞬间,我看见他眼里映出的最后一幕: 我的身体像被砸碎的瓷器,在佛像合拢的“嘴”里解构——四肢、躯干、头颅,分离成块,又被吸进那片由经文和人体组成的口腔里。 木乃伊在庙外那棵巨大槐木下,站得像根儿法棍,浑身湿透,布条紧贴身体,勾勒出底下空瘪凹陷的轮廓。他死死盯着庙门,手里那把豁口刀在发抖。但我还是抽了个空冲他傻乐: “来吃吃呀。” ------------------------------------- 可能是肚子比较柔软,率先被咬破了,它们吮吸我的肠子,像在嗦一碗劲道的粉,我痒得笑出声,扭来扭去想躲,却把肠子绕成了中国结,干脆用围脖系住了它们的舌头。佛像也不恼,就这么干巴的嚼起来。 嘎嘣、嘎嘣。像鸡脆骨。 血浆迸溅,颜色很适合过年给娃娃额头上点‘吉祥痣’,佛像是石头做的,不像人、野兽或者别的什么,它没有口臭,没有黏糊糊的唾液,也不吧唧嘴,除了略显干巴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 我不挣扎,随它过瘾。 庆幸的是眼睛没被嚼碎,左眼球像个硬币一样咕噜噜的到访‘罐头’的内里,一路参观佛像的食道——那是一条由密密麻麻、指甲大小的佛头铺成的甬道,每个头都在念不同的经。最后,我停在一个相对空旷的“胃袋”里。 然后看见了我心爱的小乌鸦,它扁的像块果篦儿,漂浮在‘消化液’或者说其他腐烂的肉糜中,它用冰冷的喙啄了一口,呃……我的眼球。 我说你个小没良心的。 是心里说,因为现在找不到嘴在哪里。只能一只眼瞪了它几下。 它歪头,浑白的眼珠映出我眼球上的倒影——那里面,佛像的体内正在坍塌。 雨停了。 丞郁站在林深处的水边,看着平静的水面映出自己缠满布条、形如鬼魅的倒影。 找错了? 那疯子除了找死,看不出任何特别。但佛像那异常的兴奋……不会错。 他褪下潮湿的布条,小心翼翼挂在火堆远处烘烤。 这些布条颜色晦暗,纹理粗糙,边缘处还残留着深褐色的、浸透纤维的血迹——不是他的。 是他多年前,从一具刚被处决的“城旦”身上扒下的裹尸布。 那人被割了喉,血喷了半丈高,染红了身下垫的粗布。行刑者随手用那布一裹,扔进了乱葬坑。 丞郁尾随而至,等野狗散尽,刨开浮土。 布里的尸体还有余温。是个面容模糊的年轻男人,背上刻满了字——他生前受了“鲸”刑,刀在皮肤上刻下罪名,再填墨,永世不褪。 那些字,丞郁一个也不认识。 他只想找块布。天冷了,他需要垫床。 可当他扯开布时,尸体睁开了眼。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只是睁着眼,空洞地望着夜空。 丞郁吓得跌坐在地,连滚带爬逃了。但几天后他鬼使神差回到那里——尸体不见了,只剩那块浸透血的布,还保留着被人睡过的凹形。 他捡了回去。 然后,在他二十五岁那年,当肚脐长出鱼齿小嘴、全身开始腐烂时,他绝望中抓起床单(那块布)缠身。 剧痛一夜。 腐烂暂停。 他成了靠这块布才能活下去的怪物。 ------------------------------------- 丞郁掏出豁口刀,剔掉肋下几块彻底坏死的腐肉,眉头都没皱。痛觉早已迟钝,就像他对“吃腐肉”这件事的记忆一样。 五岁,尸堆里。 第一次知道,原来人肉是酸的。 像馊了的豆腐,又带着铁锈的腥。 他吐了,又饿得爬回去,捡起那块被自己吐掉的肉,塞进嘴里。 咀嚼。 吞咽。 活下来了。 后来他给自己定了规矩:我军的袍泽,不吃。 这是他在尸山血海里,给自己这肮脏人生划下的、唯一的“干净”。 他是个‘讨尸鬼’,因赶上两朝军乱,是一个自小打尸堆儿里长出来的半路孤儿。整日尾随兵窛打扫战场,捡一些被人挑选后不要了又不要的东西过活。 丞郁突然想起破庙里的疯子。 那疯子说他“香”。 香? 他低头闻了闻自己腐烂的肋下——只有死肉和草药的沉闷气味。 疯子说,他香的像什么? 他是不是认出来这块布了? 丞郁的手顿住了。 火堆噼啪作响。 他极慢地抬起手,触摸胸膛上还没腐烂的皮肤。 皮肤上,隐约浮现出暗红色的、扭曲的纹路——是布条长期紧贴、血墨沁入留下的印记。 是布上原本的字迹。是那具尸体背上刻的罪状。 他不认识这些字。但现在,借着一闪而过的火光,他突然觉得……其中某个字的走势,很像那疯子比划的中指手势。 真他妈荒诞。 丞郁低笑出声,越笑越大声,笑得胸腔里填充的干草窸窣作响。 怪人何苦蛐蛐怪人。 我俩根本就是同一块裹尸布的正反面。 丞郁笑不出眼泪,他没有关于‘人’的五感,随着腐烂,他被迫得到了一个新世界。 风有了蛇信的纹理,鬼魅嬉笑着——把声音捻成蛛丝缠他的腕骨,将气息搓成水蛭,起哄着,让它们钻进耳蜗。他“看”见月光淌过皮肤留下了淡青色的淤痕,腐蝶翼上金粉簌簌,山魈眼角是胭脂色浓。 但人间万物,只是灰翳。 第2章 第 2 章 一开始是肚皮。 他突然怎么也吃不饱,无意瞥见自己刚刚嚼烂的食物,啪唧一声,顺着裤管掉在了脚边。丞郁摸了摸自己的腹部,不觉异常,当是走神,只喝水顺了一顺,于是**的体感从腹部、裆下、大腿根,一路延申到脚踝。 他楞了一下,立时褪去衣物,朝腹部凝神看去。肚脐那处长了张小嘴,一张一合,叭叭个没完,拒绝着他的进食。 丞郁反复确认这不是幻觉,惊慌失措下他试图用手指堵住,但被狠狠咬了一口。 它长了牙齿,似乎是某种河鱼的密齿,小而利,指尖传来类似绳锯伤到的钝痛。 血液缓慢的渗出,成滴的,渐渐形成一路血流,丞郁下意识地将手指放入嘴中抿住,又惊惶的抽出,他不知所措的站在屋中,这个终于算是家,或者说这个像棺材、像陵墓,也挺像家的房屋里。 他站了很久,也许哭过,总之看起来恢复了冷静。丞郁面无表情的盯了一会儿那张嘴,把手指喂了过去。 奇怪的是,那嘴品尝过鲜血之后,对饮食再无兴趣。 后来无论丞郁把什么喂给它,它都无动于衷,不再说话,也不再发出婴孩一般的哭叫声。 当再次进食时,也不会从这口中掉出,正当丞郁打算放下这点小瑕疵的时候,意外又发生了。 以这张嘴为中心,他开始从外到里的缓慢腐烂。 他常常想,是不是不该拿手指去堵,这样烂的可能就是别的东西呢? 丞郁开始四处求医,只是各路庸医的主意越来越鬼,他们活该被砍头。头先的,还喂点金疮药,后来什么蛇虫偏方都往他肚脐眼递,直到烂的已经没法被当作活人了,丞郁绝望的回到了‘家’,那个距离两朝军乱战场仅仅几里地的地下暗室里。 他褪下脏污外袍,边数着自己又活下来了几天,边糊上了那些号称包治百病的药,顺手将床单——家中仅剩的布料扯成了布条,缠住自己空洞的身体。 “啊!” 痛觉回笼,他疼的不明所以,疼的打起了滚,整整嚎叫了一夜。 等再次从地上醒来时,他发现腐烂停止了,虽然钝痛还在时刻惩罚他,但他清楚的意识到——是这块布救了命。 这曾是一块裹尸布,因为足够厚实和大,丞郁鬼迷心窍捡来铺床。 他对当时布里裹着那人的长相没有一点具体印象,只记得是个年轻男人。 丞郁喘息虚弱,但颤颤微微地捞起了他的小锄头。 他决定刨烂隔壁的古战场。 他在大大的坟场的挖呀挖呀挖,但没有一块人民或是破布碎片是异常的。 或许是被别人捡走了,要么还活着。 于是,二十七岁的丞郁,用草屑、石头和破布头填充了自己,再一次踏上了寻药的路。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拜请那群庸医,而是有意结交一些奇能异士,打听起有关长生的秘传与异说。 丞郁把自己伪装成一个道士,逐一排查那些鲜有人迹的乱葬岗、闹鬼山头和破落村镇。伴随着五感的丧失,他看到了更多东西,都是新奇玩意。 他不在意,也不信鬼神,但上香跪拜时,比以前显得老实多了。 那座破庙中的佛像不由问起:“有缘人,你求什么?” 丞郁只管坦实相告:“我求长命百岁。” “你已经长命百岁了。” 丞郁皱眉,认真思索起这句话,改口道:“不了,我要做‘人’……” “没问题,听我一言。”佛像打断了他,开始装模做样的讲经,丞郁耐心听完,正欲离开时,它提出了要求,“只要你勤加供奉,我会帮你。” 丞郁心知这恐怕不是什么真佛显灵,所以这几个月来虽供奉不减,却也次次提防,直到有一日,大佛显然有些过于兴奋,它说过几日会有另一个有缘人到访,叫他雨夜务必前来论道。 他答应了。 那果然是一个妖异于常的雨夜,丞郁早知其心怀不轨,只是眼见那疯子被吞吃入腹,自己实在无力施救。他以为足以让那尊大佛如此兴奋的,也许会是什么高人,说不定能帮他指一条明路。 眼见天已大亮,丞郁默默的收拾好自己。他这次收获颇丰,包袱里塞满前朝“古董”:生锈的铜镜、裂开的玉璜、写满咒文的帛书碎片,还有一只细颈陶瓶,瓶身绘着褪色的百鬼夜行图。 他要先拿这些去城里换钱,继续打听线索。 包袱摊在地上。丞郁清点着,拿起陶瓶,掂了掂重量。 ……好像轻了点? 他皱眉,凑近瓶口往里看,里面黑黑的,并无异常。 然后,瓶身轻轻动了一下,像心脏的搏动。 丞郁僵住。 咔。 一道细小的裂纹,在瓶肚绽开。 紧接着,一只苍白但完好的手,从狭窄的瓶口里“长”了出来。手指修长,指甲缝里还沾着一点黑红色的、像凝固血块的东西。 那只手优雅地扒住瓶沿,借力一撑—— 手臂、肩膀、湿漉漉的黑发…… 姜泓像一株违反常理的植物,从狭小的瓶内挣脱而出。周身还裹着瓶里原本用来防腐的、泛着潮气的古旧绸缎,布料紧贴身体,勾勒出完好无损的、年轻男人的轮廓。 他眨了眨眼,睫毛上挂着瓶底的湿灰,然后看向僵住的丞郁,绽开一个灿烂到近乎惊悚的笑容: “嘿,”他举起右手,指间夹着一枚生绿的铜钱——正是丞郁数月前第一次“供奉”给破庙佛像的那枚,“这个,要不要还你?” 丞郁的瞳孔缩成了针尖。 疯子没死。 而且—— 找上门了。 “不过,你怎么偷东西。” 姜泓说得很轻,却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直直捅穿了丞郁辛苦维持的、名为“求医”的谎言。 他确实偷过不少东西。 丞郁不习惯辩解,他这样的人,最懂得什么时候该拔刀。 “锵——!” 出鞘的声音像恶鬼磨牙。 他没劈向姜泓,而是刀尖向下,对准了自己的左手手腕。 噗嗤——! 布条应声而断。断口处喷涌出一大滩黏稠如活物的阴影。 那阴影离体的瞬间开始增殖、分化,在空中粘连成一张三丈宽的布满脓包和眼睛的黑色肉膜。和它们的主人一样,死死盯住姜泓。姜泓觉得,这脏东西,怎么看怎么像一团被瞬间吹胀的比巴卜泡泡糖。 哦,对了。这玩意,丞郁管它叫宝宝。 宝宝扑向姜泓,所过之处,地面冒出蘑菇,滴落恶液的伞盖上裂开嘴缝,款式就是丞郁肚脐眼上长的那个,它们想要像婴儿啼哭般的尖啸,却被黑色的小嫩手捂住了嘴。 姜泓猜,一定讨厌小孩。 而丞郁想吐,姜泓身上有种令人作呕的松弛感,不过他要先赌。 赌这爱装的货虽然不死,但仍会被宝宝影响——只要他恍惚一瞬,自己就能尝尝这真正的活着,到底是什么滋味。 宝宝将姜泓彻底吞没。 姜泓被困在人皮灯笼里,厚厚油脂透着日光,一切都变得模糊,嘴里仍嘀咕着,耳朵像被灌进海水。 他发觉,这个视角的丞郁竟然有点朦胧美。 而丞郁对冒犯一无所知。只死死盯着那片蠕动的黑暗,豁口刀横在胸前,脸上的烂布条向上扯出一个略显狰狞的弧度。 来。 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耐吃—— “阿嚏——!” 一声响亮的喷嚏从肉膜中心炸开。 紧接着,那片巨大而粘稠、足以让寻常道士魂飞魄散的宝宝,成了被戳破的尿脬。它剧烈抽搐、放气,最后“啵”的一声,缩成一个拳头大小的黑色丸子。 啪嗒,掉在地上。 姜泓站在原地,蘑菇在他脚边迅速融化成液体。 他揉了揉鼻子,衣角微脏。 “你这路子够野,”姜泓捡起那颗魔丸,放在掌心掂了掂,饶有兴致地打量,“艺术创想……腐肉为基,皮囊为器,圈养阴疽,但怎么搞这么脏,谁教你的?” 他将魔丸盘上手,开始用奇怪的手法对宝宝戳戳戳,眼神纯粹,仿佛享受。 丞郁打了个哆嗦。 他很少这样——就像你精心打磨了十年的剑刃,第一次刺向敌人,却发现对方张开嘴,把你的刀尖嚼碎了,还锐评你的咸淡。 丞郁的喉咙里挤出干涩的声音:“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姜泓有些走神,魔丸趁机放了个“屁”,从那些被姜泓戳出来的孔洞里,灰绿色的浓雾迅速吞没了姜泓。 丞郁借机暴退,脚下一蹬,转身向林深处掠去,枯瘦身形爆发出野兽般的速度。这货太难对付,他不能缠斗,必须先拉开距离—— “立——正!” 声音从身侧传来,丞郁急刹,瞳孔震颤。 姜泓挂在矮树上,随风飘荡,用他那根心爱的上吊绳。 他鼓了鼓腮帮子,将雾气都吹散,那魔丸仍在坚持,在地上一蹦一跳地撞向他的小腿,想要创死姜泓。 犟得像头难哄的驴。 姜泓眨眨眼,莫名怜爱。 “作为被你偷了裹尸布的苦主,你不该赔偿我点什么吗?”他抬手撅断了挂绳的树枝,蹦了下来,“这玩意我没收了。” 话音未落,他动了。 没有破风声,他丢绣球一样抛高了宝宝,然后神经地打了个前滚翻,如同路边一坨。 “狗点狗分。”姜泓挥着槐树枝子,他接住宝宝,完成动作,优雅戳向丞郁肋下——那处只靠干草填充的位置。 丞郁寒毛倒竖。 人一定是找对了,只是怎么会这样? 他为刚才的逃窜感到羞愧。以至于丞郁没有躲避,只是伸手扒了一下便轻易躲掉了那根槐树枝。刀光反撩,便抵住了姜泓的脖颈,而那疯子还在看着他傻乐。 “嗤!” 刀锋嵌入一寸,还是那种卡在发霉棉絮里的感觉。血液如丝绸漫漫,却只弥散出一股陈年墓土的气味。 姜泓低头看了看嵌在脖颈里的刀,又抬头看丞郁,说话声豁啦啦的: “劲儿真大。” 然后他主动向前鼓蛹了一下。 刀锋顺着姜泓的骨骼滑出,带出几缕暗红色的、纤维状的,呃,风干的肉络。 “你……”丞郁抽刀急退,声音发干。 “我什么?”姜泓的皮肤在晨光下快速重构,泛着仿若被舒痕胶保养过的粉嫩,“是不是觉得,我跟你们不太一样?” 他揪掉一小把头发,洒向地面,同时发出喂鸡般的啰啰声。 滋。 如果不是怀里的东西发烫,丞郁还以为是宝宝又在故技重施。 那块一直贴身藏着的、从裹尸布上割下来的印有奇怪符箓的布角,他留作最后保命用的底牌,此刻正在疯狂扭动。 “呃啊——!”丞郁闷哼一声,皮肤像被烙铁烫中,传来焦灼剧痛。 他扯开衣襟,那布角渗出黑红色的、粘稠如糖浆的液体,液体里浮出精致而具象的人脸,像虫豸般蠕动,与同伴嬉笑怒骂,散发出与姜泓身上一模一样的墓土腥气。 丞郁想逃,却发现双脚被钉在了地上。 他的影子不听话了,两只手死死攥住他的脚踝,影手眼睛错乱转动,出于羞愧,不敢看他。 “你没有别的招了吧?”姜泓捏着那根树枝在空气里指指点点,像个儿童合唱团的指挥家,直到最后一个殄文落下,他笑得眉眼弯弯:“那咱俩再玩会儿。” 姜泓快速补写完整,将符阵推向丞郁,丞郁眼睁睁看着那片奇怪的环状文字,套圈似的与自己嵌合,即将形成一个完整的咒文圈。 文字首尾相接的瞬间。 咚。 他又听见那声心跳。 脚下的地面开始蠕动,拱起一个巨大的、正在消化的胃囊,里面裹着一具男尸——是两年前的自己。 腐烂刚刚开始。肚脐处的鱼嘴还未完全成型,只是微微张开一道渗着黄脓的裂缝。脸上还有人样,眼神里满是惊恐、不甘、以及对活下去的疯狂渴望。 双眼对视的瞬间。 它先是困惑,然后是认出同类的了然,最后—— 扑杀。 动作毫无章法,像只纯粹野兽。但它拥有几乎无损的身体,速度比现在的丞郁快上三成。 丞郁横刀格挡,但它根本不理会,任由豁口刀砍进肩膀,同时一口咬向丞郁暴露在外的腐烂脖颈。 “饿……” 第3章 第 3 章 “哎呀。”姜泓鼓掌,“你的镜冢比你有悟性。” 咔嚓! 崩碎的声音让人牙酸。 镜冢咬中的皮肤下钻出十几条细小的、长满倒刺的黑色触须——来自丞郁体内的虫,在感受到威胁后自发防御。 触须缠住镜冢的脸,倒刺扎进皮肉,疯狂吮吸。它惨叫后退,脸上留下纵横交错的伤口,流出暗黄色的脓液,滴在地上竟生出不断开合的脓花。 小蜜蜂采花蜜嘛,是这个理,倒也挑不出错。 “哎呀呀,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哪!”姜泓盘腿坐在地上,那吟诵腔调活像唱戏,他闭目摇头,好心提醒:“你的虫已经把你当巢穴了,不许别的你入侵。” 镜冢踉跄着喘息,脸上的伤口迅速愈合,殄文在它脸上闪烁。 它盯着丞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 然后,它做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动作:伸手插进肚脐,狠狠一扯,鱼嘴被生硬撕开,露出内里布满密齿的喉咙。 “够狠。”姜泓点评,“两年前的你,为了活命对自己那真是掏心掏肺。现在的你嘛……犹豫就会败北。这话你听过没有?” 镜冢再次扑来。 它的动作诡异地熟悉。双臂如铁箍缠抱住丞郁大腿,肚脐处的畸嘴猛地张开,内里密齿如旋涡转动,狠狠钩进丞郁腿侧腐肉。 丞郁闷哼一声,眯了眯眼,对这情状十分眼熟,似乎昨天才演过这么一出,只是镜冢口器钩住了他的肉,他无暇嘲弄。 姜泓秒懂,但他永远不会羞愧。 “你们同根同源,能勾出你烂肉里的馋虫。瞧,共鸣了。” “怎么办?”姜泓幸灾乐祸,“要认输吗?让它吃了你,你们合二为一,说不定,会说不定喔?” 又是奇怪的腔调,丞郁莫名想起自己的表兄。 他低头,皮肤正不受控地鼓胀、蠕动,像底下有无数活物在疯狂拱动。融蜡般脱骨,滴滴答答向下淌落,竟在半空中拉出细丝,主动流向镜冢大张的畸嘴。 一旦融合,他失去的将不止是这条腿——而是成为“别”人的一部分。 “笨,”某人事后诸葛,不知从哪儿摸出个干瘪的野果啃着,“你早点脱裤子不就完了!” 丞郁没吭声。 他反手握紧豁口刀,刀尖抵住左大腿,猛地将插刀入骨,刀锋从腐肉与还算完好的皮肉交接处切入,用力一别—— 大块皮肉被他生生撬了下来,连带着里面几十条正在蠕动的蛆虫。 剧痛让他耳中嗡鸣,眼前炸开大片黑白噪点。 但他没停。 他抓起那块还在滴着脓血的腐肉,用尽全身力气,扔向不远处的姜泓。 “接着!” 姜泓一愣,下意识双手捧住。 腐肉入手温热,在他掌心扭动,很有节奏感。 他寻思这玩意—— 镜冢突然调转了方向,它放弃了丞郁。 “啊哈~”姜泓明白了,眼睛亮得吓人,但很可惜,“这恐怕没用,如果能行,昨日那老佛成事,也轮不到你跟我玩这套。看好了,接下来是教学时间。” 他笑嘻嘻地将那块腐肉单手举高,另一只手凌空虚抓,斗牛似的抖了抖并不存在的红布: “开——餐——啦——!” 镜冢彻底疯狂。它猛地松开丞郁,头颅一百八十度扭转,所有复眼齐刷刷盯住姜泓手中的肉块。 它舍弃人形,躯干如融蜡般坍缩,化作一团长满口器的肉球,滚动着砸向姜泓。所过之处,皮肤如铜镜受到重击般,散落成掌心大小的菱形碎片,每一只都是丞郁在过去某个痛苦瞬间的眼。 姜泓迅速进入新角色,足尖轻点镜面,身形如纸鸢倒掠。 一场角斗戏优雅开场。 他时而将腐肉高高抛起,在镜冢即将叼到时,伸嘴夺走;时而故意放缓速度,放任利齿擦破他的衣角,带起一串青灰色的血珠,在镜冢本就多洞的身体上,又灼出一个个冒烟的小洞。 “炭烤牛舌。”他在镜冢疯狂的扑击中穿梭,笑声清越,“厨子上菜!” 镜冢发出混合着愤怒与饥渴的尖啸。 它开始分裂。 七八个宝宝大小的肉团从主体脱落,从不同方位包抄姜泓。同时,主体肚脐处的畸嘴大张,开始吟唱—— 虫鸣,尖锐如锥,每一声都凿在听者的颅骨上。 声波荡开,眼型铜片应声而碎! 炸裂的瞬间,喷涌出一段被囚禁的痛苦记忆: 妇人难产时撕裂般的哀嚎。 老妪撞柱时颅骨碎裂的闷响。 僧人坠井那声绝望的“扑通”。 无数声音汇成污染狂潮,在不悔林内反复冲撞、叠加。 天光大亮,满林乌鸦惊飞而掠,有一瞬的遮天蔽日。 丞郁抱头跪地,七窍渗血,腐坏的半边脸皮下有虫子在疯狂钻拱。 姜泓却在声浪中张开双臂,灰袍被气浪鼓荡,如逆风之鹤。 “大点声!没吃饭吗!”他双目微阖,发丝飞扬,“看来为了“存在”下去,你也不是很卖力气嘛!” 他不再闪避。 迎着最凶猛的扑击,他正面撞了上去—— 相触的瞬间,主动将丞郁的肉和自己的手,送进了镜冢肚脐那圈密齿旋涡。 镜冢毫不犹豫地合嘴。 密齿切穿皮肉、咬碎指骨的声响黏腻可怖,甬道努力地挤压、咀嚼、吞咽。 姜泓右手被齐腕吞没,青灰色的血如喷泉般迸溅,弄了镜冢兜头一脸。 它确实“吃”到了。 吃到了丞郁的腐肉。 吃到了姜泓的血。 还吃到了——姜泓血肉中蕴含的、三百年不死的“理”。 镜冢僵住了。 身体开始不稳定的膨胀与收缩,像一团被投入不同染料的墨汁,颜色在青灰、黑红、惨白之间疯狂切换。 血在生长。 它发出非人尖啸,身体表面裂开无数道缝隙,每道缝隙里都有一只青灰色的眼睛在眨巴。 “你懂不懂什么叫Timing哪!”姜泓扭头,朝瘫在路边的那坨喝道,声音竟带着一丝罕见的急促,丞郁虚弱地摇头,姜泓真想给他几个小嘴巴,“哎——呀,吃啊!爬过来吃啊!” 丞郁听话爬起,踉跄扑向正在异变的镜冢。这已经不再是单纯的“过去的他”了。 它变成了某种混合体:无法终止的腐烂、不死以及作为镜冢的本源——人为制造的“理”在它体内无序冲突、融合、变异。 这团不可名状的**灾变,它快碎了。 造镜冢抬起一只完全由眼球和口器组成的手臂,悍然砸向丞郁。 丞郁横刀格挡。 “铛——!” 金属交击声却从他身侧响起——他愕然转头,发现自己砍中的竟是不知何时闪到身旁的、姜泓的脑门。 但无所谓。 而那只手臂在刀锋接触的瞬间散成了雾气,又在他身后重组,五指如钩,抓向他的后心。 “砍准点啊老兄。”姜泓抬手摸了摸脑门,又尴尬地换成左手,捂着裂口走到一旁,叽叽咕咕地咒骂。 镜冢悟性不俗,真让它学会了新东西——这是姜泓名为虚无和重组的“理”。 生死一线,丞郁弃刀。 他做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选择:把手插进腹部的腐烂空洞,充分搅动,试图唤醒他的虫。 “别睡了。”他低声说,语气近乎温柔,“帮阿爹……吃点东西。” 腹部深处,传来无数细小又兴奋的回应。 下一刻,他肚子炸了。 数以千计的虫豸同时涌出,甲壳上浮现着暗金色的殄文纹路,像一股蠕动的洪流。 它们扑向他们。 两群脐下蛭在镜冢体内相遇。它们茫然地触碰彼此的口器,随即疯狂地纠缠在一起,然后进行渴到极致的□□。 但镜冢看起来不是很享受。 它开始解构,散落成无数细小的虫团。 冢内回荡着令人牙酸的窸窣咀嚼声,如万蚕食叶。 每一团都在互诉衷肠。 每一团都越来越小。 想必反派总是死于话多。 虫虫也是。 虫声织奏下,姜泓长好了脑袋,他无心聆听这首诀别诗。 “说说?”他的声音轻飘飘传来,“什么想法。” 丞郁看着那蠕动的虫,沉默三息。 “我想……尝尝它的味道。” 姜泓笑了。 他走到那团虫群边,伸手,从无数撕咬的虫豸中,精准地抠出一颗核桃大小的,它表面闪烁一字殄文,内部包裹着青灰色的光。 “给。”他递了个假动作,反手把虫子塞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嘻嘻,主播先吃。” 丞郁摇摇欲坠,姜泓适时扶了一把。 “试试菜嘛,不至于的啊。”他体贴丞郁的疲倦,捞起对方如今面条一样的左手,将糊状的**残渣吐在对方掌心,又拉着那只手,把秽物在腹部伤口上仔细抹匀,“到你吃啦,小馋猫。” 丞郁没有胃,但还是吐了。 他弯下腰,剧烈干呕,却只吐出几口青灰色的、带着玉石碎屑的苦水。 视野模糊中,他看见姜泓蹲在面前,托着下巴看他。 抛开偏见不谈,姜泓生得极好。眉眼清俊,眼尾微挑,鼻尖一点小痣像雪地里落的墨。若非总披头散发、半露着不知从哪个坟头扒来的红内衣、且言行疯如匪寇,暂时也没有别的毛病。 丞郁深知姜泓的危险,离他太近可能死。 但现在的自己离他太远绝不安全。 他突然感觉自己活命的决心有所动摇。 昏昏欲睡前,他耳廓一凉,姜泓往他耳朵上别了一朵“笑颜”,他看见: 那个被他吃掉的士兵的脸,突然清晰了五官——只是一个年轻的、普通的、可能只有十**岁的小兵,死前瞪圆的眼里满是对人世的眷恋,肚脐处已破开血洞。 刻字刀划过脊柱的冰冷触感。 乱葬坑底,泥土压面的窒息。 最后,是万虫振翅的低语: 丞郁睁开眼。 他感到嘴里泛起浓腥,像含了一口碎铁。下意识吐出一小块硬物,是姜泓的指骨。 姜泓蹲在他面前,伸出那根完好的手指,抹掉他嘴角的青灰色血渍。 “味道如何?” 丞郁沉默良久。 他说: “苦。” “还有呢?” “……饱了。” 姜泓哈哈大笑,他拍拍丞郁的肩膀: “恭喜。你吃掉了过去的‘存在’,现在你只剩下现在和未来了。” “当然,”他眨眨眼,“我的血也留在你身体里了。从今天起,你每次受伤,伤口都会先流出我的,然后才是你的。” “你为什么帮我?”丞郁盯着他。 姜泓笑容一收,面无表情:“关你屁事。” 丞郁低头看自己的手。 皮肤下,隐约有青灰色的纹路在流动。他握紧拳头,体会着那股尽管不热却像活血涌动的感觉。 然后,他跟上姜泓的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不悔林的另一头。 林外,是一片荒芜坟岗。 夕阳将坟包拉出长长的影子,那些影子交织在一起。那疯子蹲在一个被野狗刨开的坟坑边,手里拿着一根人的大腿骨,在焦土上画着某种繁复的图案。 画得很认真,嘴里哼着荒腔走板的乡野小调。 丞郁在离他三步处停下。 他回头望了一眼——没有人。他从包袱拿出了那块他偷来的生锈铜镜,镜中映出他自己的倒影:半腐半痂的脸,青灰流淌的眼,耳后别着一朵永不凋零的笑颜。 名为笑颜。其实是一种闻了就会噩梦的花。随便吧,他没做过美梦。 有梦可做就行。 风吹过坟头,纸钱灰飞纷如蝶,他知道自己成了他新的乌鸦,他不在乎。 活命就行。 “怎么不问问我叫什么?”姜泓睨了一眼又站成法棍的呆子,“叫我姜泓。” 丞郁轻轻应了一声,思考是否也要报上大名,但感觉又有点没必要,他张了张嘴,阿巴了几次都没能出声。 “嗯,你叫丞郁,我知道了。”姜泓画完最后一笔,扔开腿骨,拍拍手起身,冲他咧嘴一笑:“走,带你去个更好玩的地方。” 丞郁没问去哪。 他只是迈开脚步,踩过那些被夕阳染成血色的坟头草,走向那个人,走向那片正在降临的、浓稠如墨的夜色。 三步之内,才是活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