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铁盒》 第1章 秋考 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饱含着一场欲落未落的秋雨,城市在湿冷的晨雾中苏醒,带着宿醉般的滞重倦怠。 沈行简挤在沙丁鱼罐头般的早班公交车上,身体随着车厢的每一次喘息颠簸而晃动。 车厢里混杂着呛人的二手烟、廉价早餐的油腻气息,以及无数躯体呼出的、带着焦虑的温热。 她早已学会将自己焊在角落里,面朝蒙着水汽的车窗,目光穿透那些晕染成模糊色块的灰蒙街景,实际上什么也没看进去,只是让意识在拥挤与浑浊中获得一种被迫的放空。 今天是沈行简难得的休息日。不过像她这样籍籍无名的小律师,在积蓄快要跌至三位数的情况下,为求生存,还是得四处寻觅兼职以填补生计的缝隙。 今天的目的地是厚德法考培训中心,兼职一场模拟法考的监考官。这类模拟考试近年盛行,培训机构力求逼真,连考场规则与作弊惩戒都竭力复刻真实司法考试的冰冷框架。 二十几站路,手机地图的振动提示抵达前,是她难得的用来逃离现实的空白间隙。 结果不到十几站,手机便在口袋里振动,比到站提示更早抵达的是郑老师的消息,这位当年法学院的郑学姐,就是她这份兼职的介绍人。 沈行简几乎是咬着牙,费力地将手机从拥挤的衣袋里掏出,又艰难地将手臂从周遭的肢体缝隙中抽出,举到眼前——谢天谢地,手机没滑落。 “联系一下许庄许老师,他那边有个关系户,备考没太充分,怕模拟考砸了没信心。考场上要是看到偷偷翻下笔记、小声念叨两句的话,别太较真。” 沈行简无声地吁出一口气,指尖在屏幕上敲下“收到”。 享受特权和捷径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以后,一时怕是难以收手,家长也怕孩子在一次模拟练手时受打击丢面子。 点开搜索框,输入“xu”,却发现她还没有把人家加上好友。正要退回工作群添加,公交车一个急刹,巨大的惯性让她猛地前倾。 待站稳脚跟,手机在紧握的掌心微微发烫。指尖无意识划过屏幕,解锁,微信在“xu”的列表里,突兀出现了一个名字:徐维桢。 头像是一帧构图精炼、色调冷峻的建筑摄影,精确地传递着一种疏离感。 沈行简和手机对视良久,鬼使神差的,她指尖点开了那个沉寂已久的头像。朋友圈仅半年可见,一划到底,像一道森严的界限。 沈行简慢慢往上划看,寥寥数条动态,皆是行业峰会掠影、专业评述摘要,抑或几张构图考究却毫无生气的风景。最新一条发布于昨夜凌晨,定位显示某个不具名的私密会所,配文仅二字:“收官。” 下方零星点缀着几个点赞与评论,署名无不显赫。 沈行简的手指悬停在屏幕上方,凝滞了几秒,仿佛被那冰冷的、属于另一个维度的空气冻结。 随即,指尖如触寒冰般缩回,按熄屏幕,视线重新投向窗外流动的灰色。胸腔深处好像有某种东西细微地抽紧,旋即被更深的疲惫吞噬。 方才屏幕上闪现的,不过是一个符号,一个早已与她轨迹脱离的世界的浮光掠影。 公交车再次颠簸,她随之踉跄着,手指用力抓住头顶冰冷的吊环,骨节泛白。 哦对,顺便告诉许老师,他那边有个关系户。 城市的另一端,有一辆线条沉稳的黑色轿车无声地切开湿冷的空气,而车内温度恒定,低徊的古典乐是唯一的背景。 徐维桢握着方向盘,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前方缓慢挪动的车流。 此行目的是厚德法考培训中心,接王副厅长家刚结束模拟考的小女儿。 对徐维桢而言,这并非简单的司机任务。他刚以“特别项目顾问”和名誉合伙人的身份挂靠在G市的维衡律所,作为牵头处理“仁和案”的律师,徐维桢清楚每一件小事的重量。 他的职业轨迹曾是一条标准精英路径:名校毕业,进入全国律师圈子里最顶级的B市红圈所,凭借专业能力和过人勤勉,在同辈中稳步上升至中级管理层。然而,一个没有家世背景的中产子弟,在这里很快触到了透明的天花板。 权益合伙人的位置,需要的是他无法负担的客户资源和羊水里自带的背景背书。 “仁和案”的爆发,成了他破局的转机。 这案子在G市盘根错节,水深难测,网络舆论甚嚣尘上,颇有些愈演愈烈的味道。这样的案子自然由地头蛇维衡所一手主导,但因其过于棘手,维衡需要拉一个红圈所的人下来,把代表国内律师行业最高水准的招牌架在前面。 这既是增加己方的专业权威和谈判筹码,也是一种微妙的风险分摊:万一风浪太大,有个红圈所的顶尖律师一起在船上,总是多一层缓冲。 消息传回徐维桢所在的律所。真正的合伙人都不愿意离开B市,去给地方豪强当这个门面和缓冲。这差事,最终落在了他这样有实力、有野心,却缺乏根基的中层精英头上。 在旁人看来,这近乎是枚弃子。但在徐维桢冷静的评估中,这却是一次机会。维衡需要他这块红圈所的招牌,而他则需要维衡那深不可测的本土网络与资源来打破晋升的僵局。 一场各怀心思的共舞,他必须跳得精准无比。好在一切顺利,刚回G市不到半月,卫健委那边的关系网已开始铺展,而王副厅长这条线,便是他为自己在这张复杂的关系网上,悄然系上的第一根丝。 因此,他提早出发,规避任何可能的风险。车窗外的城市灰蒙蒙的,如同他正在步入的棋局,徐维桢的思绪却已如仪表盘上的指针般清晰冷静。机会只留给计算精确的人,而他的计算才刚刚开始。 信号灯由红转绿。车流缓缓启动。经过一个公交站台时,徐维桢视线无意掠过窗外。 一个穿着蓝白校服、背负沉重书包的女生,正奋力蹬着一辆旧自行车,汇入车流的边缘。她手腕纤细,紧握车把,车把上挂着一个浅灰色帆布包,包身侧面印着八个白色粗体字:“正义、爱心、良知、理性” 。 好熟悉,徐维桢握着方向盘,心里无意识地把这八个字默念了一遍,才想起这正是当年《南方周末》纸质版最核心的办报理念,也是某人当年常挂在嘴边的话。 像一颗微小的石子投入沉寂多年的深潭,徐维桢的心湖漾开一圈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记忆深处某个蒙尘的角落被轻轻触动,连同窗外的空气一般变得潮湿起来。 许多年前,穿着蓝白校服的他身边也有一个这样的女生,鼓鼓囊囊的书包里总塞着过期的《南方周末》《读书》这类合订本,作文里引用的不是华丽词藻,而是《三联生活周刊》某篇报道的案例;聊起时事,她总会下意识地说“《南方周末》有篇报道提到……” 他记得她的眼睛很亮,有种如今看来近乎天真的执拗,徐维桢还记得,她最常说的一句话是,“看这里,症结不在个体冲突,是机制锈蚀了。” 那份总是试图穿透表象的,青涩的锐利,一如她手中那份报纸,总是试图剖开现实的笔锋,那是一个泛黄的、口号还能轻易点燃热血的年代,纸媒的荣光尚未褪尽。 后来……后来如何? 思绪如被风吹散的薄雾,只余下一个冰冷而模糊的“道不同”的结论。他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旋即平复。 近乡情更怯,一个无关紧要的闪回罢了。 绿灯亮起,他轻点油门,轿车平稳地滑向前方,将那抹蓝白身影与那份报纸带来的瞬间恍惚,一同抛在身后。 厚德法考培训中心门口,结束考试的铃声尖锐地刺破空气。考生如开闸的水,瞬间涌出大门,沉默地席卷而来。 沈行简穿着监考员统一的深蓝色工装外套,肃穆得像一尊礁石。她立在考场出口的台阶上,努力维持着秩序,声音在人群中显得单薄却不容置疑:“同学,不要拥挤!注意脚下!准考证拿好!” 沈行简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心里不免叹了口气。成年后的考试早已没有少年时代的兴奋和如释重负,有的只是疲惫、麻木或茫然。 回想起方才在考场内,她精准地截获了一个试图传递纸条的男生。那孩子瞬间煞白的脸和眼中涌起的惊惶,让沈行简心口微微一窒,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监控器后,她便迅速冷静下来。 如果没有办法冲破规则,那就只能遵守它,以免招致更严重的后果。 处理流程早已刻入本能:撤卷、报告、登记、签字。一种冰冷的、沉重的疲惫感层层包裹着她,比深秋的寒意更甚。 她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回到那间出租屋,那里还有一份未完成的农民工欠薪材料在等她。 一辆低调而质感内敛的黑色轿车无声滑入校门旁划定的临时停车区,徐维桢推门下车,倚在车边。 剪裁考究的深灰色羊绒大衣衬得他身形挺拔,与周围喧闹的人群形成无声的区隔。他抬手看了眼腕表,钢制表壳在阴郁天光下泛着沉静的哑光,确认好时间后,他便目光平静地投向涌出的人流,搜寻着王副厅长家的小女儿的身影。 就在这时,沈行简完成了门口的疏导,转身准备返回楼内交还考务用品。她习惯性地微低着头,避开人潮的锋芒,沿着台阶边缘快步下行,深蓝色的工装裹着她略显清瘦的身形。 徐维桢的目光恰好从人流中收回,无意识地掠过台阶方向。 一个低头的侧影,一身刻板的深蓝制服,脚步匆匆向下。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拉长了一帧,那个身影与他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轮廓,在某个瞬间,短暂而微妙地重叠。 如此熟悉。 徐维桢的心跳,极其轻微地顿挫了一下,一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然而下一秒,那身影已走下台阶,迅速汇入旁边教工通道的人流中,只留下一个被蓝色制服吞噬的背影,转眼消失在通往楼内的阴影里,一切快得如同错觉。 徐维桢站在原地,眉峰几不可察地聚拢了一瞬。真的是她?抑或仅仅是一个相似的轮廓引发的误认? 他试图在记忆的残片中打捞更多细节,却只捞起一片模糊。他微微摇头,驱散了那点微不足道的疑虑。 认错了吧。 她现在会在哪里?大概仍在某个角落,为着那些旁人眼中微不足道的事情奔波吧。 十年了,两条平行线,早已延伸向截然不同的远方,永无交汇的可能。 “维桢哥哥!”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王副厅长的女儿,梳着利落的马尾,脸上带着考后的轻松,快步向他走来。 徐维桢脸上瞬间浮现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迎上一步:“考完了?感觉如何?”声音沉稳而亲切,方才那一瞬的恍惚,仿佛从未发生。 “还行,”女孩嘴角微扬,带着一丝如释重负,“行政法那道复议前置的陷阱题,差点掉进去,好在最后关头反应过来了。”她语速轻快,带着点考后的余兴。 “那就好。”徐维桢颔首,绅士地拉开车门,女孩轻盈地坐入。关上车门,绕回驾驶座,目光最后无意识地掠过那个教工通道入口,只见那里已空空如也,唯有深秋的风,卷着几片枯叶。 黑色的轿车无声启动,汇入铅灰色的城市车流,转瞬消失。 仿佛那不到一秒的视线交错,那微乎其微的心跳顿挫,只是这庞大城市精密运转的齿轮间,一粒微不足道、转瞬即被碾碎的尘埃。 第2章 仁和 铅灰色的天光沉沉压着,终未成雨,只将城市洇透在一层粘腻的阴冷里。厚德法考中心门口的喧嚣散尽,空余台阶上几片被风驱赶的枯叶,打着旋儿,徒劳地寻找着依附。 沈行简将那身深蓝色的工装外套递回,布料上吸附的考场消毒水气味和年轻躯壳蒸腾出的焦虑汗意,冰冷地贴上指尖。 她换回自己的旧大衣,一种混合着樟脑丸和陈年案卷纸页的熟悉气息裹缠上来,像一层脆弱的壳,让绷紧的神经得以片刻蜷缩。 回程的公交依旧是沙丁鱼罐头。她寻了个角落,后背抵住冰凉的金属扶手,汲取那点微不足道的支撑。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隔着布料传递着急促的闷响,屏幕上,“李姐”两个字跳得刺眼。 律所里的老板很多时候几乎可以掌管案卷当事人的命运,也更完全地掌管着她们这些底层律师微薄的生计,所以无人敢怠慢。 而当事人一生大部分只需要打一场官司,律师们则要打一辈子的官司,所以律师们会把不敢怠慢四个字刻在神经上,刻成一种条件反射。 “喂,李姐。” “哪儿呢小沈?赶紧回来!”李姐的声音又快又急,背景是翻纸的哗啦声,“市中心医院那个医疗纠纷,林童的案子,张律师点名要你去跟家属谈!资料堆你桌上了,下午就去医院沟通。” 声音陡然压低,黏腻地钻进耳朵,“对方是仁和系,懂吧?张律意思,安抚情绪为主,别让家属闹起来,尤其别让那些自媒体瞎写。话术漂亮点,别太较真。” “明白。”沈行简掐断通话,指尖在冰冷的手机壳上无意识地划动。 她闭上眼,早上那个传纸条男生煞白的脸,无意间又闯进她的脑海。那孩子眼中的惊惶,此刻却模糊地与记忆中某个躺在ICU病床上、浑身插满管子的罕见病患儿林童的眼睛重叠了。 灰蒙的街景在车窗外倒退,快到站时,手机又固执地震了一下,是法律援助平台的推送。 她划开屏幕,冷光映着眼底的倦意。 案件简述:刘桂花(54岁),环卫工。晨扫时被违规启动的私家车(疑套牌)剐蹭带倒,右腿胫腓骨粉碎性骨折。肇事者支付三千急诊押金后失联。所属环卫公司以“事发路段非指定作业区”为由拒赔工伤。社区医院初步处理后建议转院手术,市三甲医院骨科以“需全额预付手术及内置材料费用”为由,要求预缴八万押金才办理接收。(手术复杂、内置材料昂贵,需先缴足八万押金才能安排床位和手术。医保报销需术后再根据政策结算。)伤者滞留社区医院,欠费停药,伤情恶化风险极高,面临截肢可能。家属四处举债无门。 案件风险:无清晰监控锁定肇事方,工伤认定程序冗长且公司强势推诿,医保壁垒难以突破,天价手术费是现实鸿沟,患者伤情危急,舆情发酵风险中高。 律所补贴:无。 下方小字注释:本案经审核符合法律援助条件,已纳入本年度公益诉讼项目库,由律师提供无偿代理服务,感谢您的公益之心。【本案挂牌十五日,平台三次定向推送至全市合作律所及独立律师,均无承接响应】 即便是纯粹的公文,有时也能描绘出生动形象的图景,语言的魅力有时不在修辞和词藻,而在于其所表达的人间悲喜。 譬如现在,她仿佛能透着这些公式化的文字,闻到社区医院走廊的霉味,看到病床上女人浑浊绝望的眼,盛满了对“救”的渴求,又被“钱”的现实碾得只剩灰烬。她看过太多次那样的眼睛。 如果打开抽屉深处,或许应该有一本翻烂的书,里面有人用铅笔抄下的一句“我们不是医生,我们是病痛本身”。 这一页或许会被某个值班的小护士读到,产生一瞬短暂的共鸣后再疲惫地合上,然后扭头询问病人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出院。 沈行简的指尖悬在“接案”按钮上,像压着一块烧红的铁,迟迟不敢落下。 她手头有一个农民工欠薪的公益案子快要收尾,倒是该接下一个公益案子了。可是这个挂牌十五日、三次定向推送仍无人接,原因再明白不过:赢面渺茫到近乎没有,要跟强势的环卫公司、门槛森严的医院周旋,要跑无数次人社局、医保局,耗费的时间精力足够她接两个能赚房租的普通案子。 对她这些靠兼职补贴生计的底层律师来说,时间就是房租和饭钱。 仁和系的林童案已是烫手山芋,那孩子需要的天价特效药被医保严苛的适应症条件拒之门外,家属濒临崩溃,下午要去安抚,无异于在情绪火山口行走。手头堆积的农民工欠薪案还没收尾,熬夜整理的证据链刚有眉目,再添一个这样的“死案”,无异于把自己往透支的边缘推。 一边是生存压力,一边是良心叩问,精力、时间早已被现实压榨到极致,这选择像往绷紧的弦上又挂了一块巨石,稍用力就会断。 车窗玻璃映出她模糊的影子,眉宇间的疲惫刀刻一般在上面剜出几道难看的痕。 她想起学生时代在校图书馆旧沙发里蜷着,膝头摊开一本马基雅维利,读到困顿之处时抬头望向窗,玻璃上也是这样的表情,只是那时的双眼晶亮,她曾坚信思想的锋刃能劈开混沌,曾拍着胸脯说“法律该为弱者兜底,不然要它何用”。 如今,那锋刃似乎只在现实的顽石上撞出几点无用的火星,如今也因为出租屋离市图书馆实在太远,故而久未磨砺,早已爬满暗红的锈。 可心底那点没被完全磨平的执拗,却在看到“面临截肢”“欠费停药”“十五日无人接”时,像被那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割着,有种令人作呕的痛觉。 万一呢?万一能帮她争取到工伤认定的突破口,那就能靠着公益诉讼的压力让医院松口先手术,然后……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比让那个54岁的环卫工在冰冷的病床上,等着腿被锯掉、等着希望一点点熄灭强。 公交车报站声嘶哑响起,沈行简闭了闭眼,指尖猛地落下,点在“接案”上。 动作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她盯着屏幕暗下去,仿佛那一下点击,是把自己仅有的喘息机会,亲手推给了别人。 她把手机塞回口袋,深吸一口车门外混杂着油炸和尘土的空气,挺直腰背,汇入走向老破小住宅区的人流。 方才在车上的剧烈挣扎迅速被抛在身后,城市的噪音以一种更庞杂、更粘稠的方式包裹上来,占据了她的全部思绪。汽车喇叭、商贩叫卖、建筑工地的轰鸣、远处隐约的警笛,汇成一条永不枯竭而令人麻木的声浪。 深秋的风卷起旧大衣磨损的下摆。路过巷口那个堆满旧书的废品摊时,沈行简目光扫过一本封面熟悉的旧杂志,随即又更快地移开。 她步履沉重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浸透了冷水的棉絮上,监考带来的刻板疲惫尚未散去,想到出租屋里堆积如山的欠薪案卷,再加上这个十五天无人敢接的法律援助案,胃里便泛起一阵熟悉的、带着酸涩的苦水。 穿行在迷宫般狭窄的潮湿阴暗的巷道里,头顶是杂乱如蛛网的电线,晾晒的衣服滴着水,油腻的饭菜气味从敞开的门洞里飘出,混杂着垃圾**的酸臭。 孩童的哭闹和夫妻的争吵是这里的背景音,她租住的那栋握手楼就在巷子深处,墙壁上爬满了暗绿色的苔藓,入口处贴满了层层叠叠、字迹模糊的小广告:“通下水道”“□□”“无痛人流”“小额贷款”,密密麻麻铺满了旧得黑黄的墙壁。 踏上陡峭昏暗的水泥楼梯,每一步都激起细微的灰尘。沈行简琢磨着,以后要看案子的话还是去图书馆看吧,家里实在太吵了,不仅是吵架的邻居,无人看管的小孩子,就连空气里的灰尘,书桌下那个生锈的铁盒,也总在夜深人静时发出若有似无的响动。 钥匙在生锈的锁孔里费力地转动了好几圈,才发出“咔哒”一声闷响,门开了,一股更浓重的霉味和纸张特有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 城市的玻璃高塔顶端,徐维桢安静地临窗而立,俯瞰着人群川流不息,宛如观赏一场《大都会》般的黑白默剧。 “维桢,仁和医疗集团那个并购案涉及的潜在医疗纠纷风险评估,让张源潮组去冲一线,” 合伙人谢屹抬手敲了敲门便推门而入,将文件推过宽大的红木桌面,指关节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一叩,发出沉稳的轻响。 他年近五十,鬓角已染霜,但眼神锐利依旧,带着一种阅尽千帆后的从容和掌控感,说话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像经过精确的称量,“你经验老到,负责最终的法务把关,特别是舆情和医保政策衔接点。” 他端起手边的骨瓷茶杯,呷了一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目光片刻。 “核心原则就三条,” 谢屹放下茶杯,目光重新聚焦在徐维桢脸上,清晰而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舆情,绝对不能起浪;并购流程,不能因小失大耽搁;对患者家属的‘人道关怀’,” 他指尖在文件上点了点,“可以适当体现,给点象征性的补偿或承诺,但绝不能开涉及核心赔付责任的先例,让后续的潜在索赔者有样学样。这个度,你把握起来,我放心。” 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宽大的真皮椅背里,抬眼看着徐维桢,露出一丝带着长辈关怀的笑意,语气也松快了些:“刚回来就连轴转了好几个大案,这个算是个中场休息,节奏舒缓些,就当是活动活动筋骨了。” 徐维桢微微倾身,双手接过那份文件,纸张挺括,带着印刷油墨特有的微凉触感。 他没有立刻翻阅,只是用目光迅速扫过首页的项目名称和仁和医疗集团的Logo,以及下方列出的几个需要“重点安抚”的患者姓名。 “谢总费心安排了,” 徐维桢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谦逊与了然,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多余的情绪,“项目风险控制,本就是分内之事。您放心,原则我清楚。” “嗯,” 谢屹满意地点点头,像是想起什么,又补充道,“对了,晚上卫健委的王副厅长在云顶设了个小宴,算是答谢,你代表所里过去一趟。王厅本人,” 他嘴角牵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对你上次关于‘DRG付费改革下医疗纠纷预防’的内部简报评价很高。晚上正好聊聊医保基金监管的新动向。” “明白了。” 徐维桢颔首,脸上瞬间浮起那种无可挑剔又带着几分真诚的职业化温和笑意,“能参与讨论是荣幸。” 谢屹起身,拍了拍徐维桢的肩膀,带着一种上级对得力下属的信任姿态,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门轻轻合上后,徐维桢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再次踱步至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脚下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着城市,街道上的车流如同细弱而卑微的血管,在灰暗的背景中缓慢蠕动。 视野尽头,市中心医院那栋白色巨塔在阴霾中矗立,像一个沉默的庞然大物。那里正上演着无数生老病死、利益纠葛的悲喜剧,其中也包括了他手中文件上那些需要被安抚的名字。 不愿再看,徐维桢盯着眼前干净的玻璃窗,上面映出他高大挺直的轮廓,还有他身后书架上用来装点门楣的精装版《医疗事故处理条例》《中国医院管理》期刊合集,以及那本崭新如未拆封的《君主论》,那烫金书脊闪着冷硬的光。 毫无预兆地,早上公交站台那个奋力蹬车的校服女生身影,和她车把上挂的印着“穿透表象,记录真实”的帆布包再次浮现,紧接着,是厚德法考中心台阶上那个深蓝工装的模糊侧影。 沈行简,名字带着旧纸张的气味跳出来。 她现在在哪?大概正穿行在某条破败的巷子,埋首于某个积灰的角落,处理着庞大医疗体系下被碾碎的个体悲欢?或许,她还会接手那些没人愿意碰的案子,像当年那样,抱着“法律该为弱者兜底”的傻念头,撞得头破血流。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下颌线微绷,像驱散一缕不合时宜的烟雾。道不同,不相为谋。他选择的路径由规则、效率与宏观平衡铺就,而那些个体的呻吟与诉求,自有其既定的流程与终点。 而此时的他只需确保委托人的这艘名为仁和医疗的巨轮平稳驶过政策的浅滩。 桌上内线蜂鸣,“徐par,仁和项目组风险预评估会五分钟后第二会议室。” 徐维桢转身,步履沉稳走向会议室厚重的木门,门无声合拢,室内只剩下窗明几净的空旷和安宁。 沈行简推开出租屋吱呀作响的铁皮门,狭小的空间被一张旧书桌占据,林童案的卷宗堆叠如山,旁边散落着几本过期的《读书》和《中国医学论坛报》剪报本。 她把手机屏幕朝下丢在卷宗顶,旧大衣甩上椅背,露出洗得发白的衬衫。 椅背紧贴着桌角那本卷了毛边、贴满便签的《医疗损害责任纠纷处理实务》,险些随着她甩过去的大衣掉落;桌角还压着一本翻开的《南方周末》旧剪报,标题是《医保困局:谁为天价药买单?》,日期已是三年前。 沈行简把它们一股脑地推开,桌子上总算空出来一片区域。动作间,书桌下似乎传来一声金属摩擦的咯哒声,像是某个生锈的铁盒被碰了一下。 她拉开抽屉,拿出一个边角磨损、露出硬纸板的公文包,随即便开始机械地整理下午去医院的东西:仁和提供的“人道关怀”方案要点、家属情绪安抚话术、录音笔……动作间,带出了包里一叠刚打印出来、还带着余温的纸,是刘桂花案的简述和最新伤情报告,最上面那张照片里,伤腿裸露处的骨头刺目惊心。 “面临截肢”“市三甲拒收”“欠费停药”的字眼像针,扎得她指尖发麻。她动作停顿了半秒,想起刚才在公交车上的决定。 明知是块捂不热的硬骨头,明知会把自己拖进更深的窘迫,可那双眼后的绝望,她实在无法坐视不理。她轻轻抚平纸页的褶皱,将那叠纸小心翼翼塞进公文包夹层,拉上拉链。 窗外,杂乱的黑色天线切割着灰蒙的天空,远处,隐约传来救护车凄厉的鸣笛,由远及近,又呼啸着奔向某个未知的终点。 她拿起包,手指在粗糙的提手上收紧了一下,转身出门。 第3章 源潮 去往仁和医院的公交无论何时都人满为患,但是一到这站,公交上的人会立刻清空一大半。 沈行简下车后,几乎是随着同站下车的人直接就走到了仁和医院的门诊部大楼前。一进门,大厅内光线惨白,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将大理石地面切割成冰冷的几何图形。 作为G市规模最大的三甲医院,这里常年修缮得干净整洁,只是这丝毫减损不了焦虑和一种名为“权威”的,无声的压迫。 人潮沉默涌动,像被无形管道输送的细胞,汇向挂号、缴费、诊室的闸口。墙上的LED屏滚动播放着“年度慈善榜样”,中心位是一位名为程观澜教授儒雅微笑的头像,下方字幕歌颂着仁和医科大在“安凝素”等新药研发上的卓越贡献。 沈行简盯着屏幕看了良久,感觉到有一阵目光一直看着自己,待她回望过去,发现是一侧的引导员看着她一脸奇怪,她才反应过来此时自己正站在喧嚣的大厅中央,像几何图形中间的一个迷茫的问号。 她赶紧反应过来,顺着引导员的指引,找到电梯去顶楼行政部。 依靠着电梯,她缓缓整理自己的思绪。 林童案轰动一时,沈行简做梦都没想到她会跟这么大的案子扯上关系。前几天,李姐以一种近乎施舍的语气给了她这个案子。 “行简啊,卫健委委托我们律所调解林童案,仁和那边委托的是维衡,你正好去对接一下,认识认识他们的人,学习学习。这可是天大的好机会,所里器重你才考虑到你,可千万不要辜负哦!” 话语里的潜台词像消毒水一样刺鼻,很难听不出来。林童案里,仁和委托的律所维衡,别说在G市,在全国也是矗立在金字塔尖的存在。 而她沈行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律师,被推出来代表患者去跟代表仁和的维衡进行调解? 她出了电梯门,沿着走廊走向约定的“医患沟通办公室”,没敢进,先透着虚掩的门打量了一下房间里,只见桌上的茶杯已空,想来屋里人应该是来了许久,沈行简心里颇有些担心。 沈行简犹豫了一下,抬手敲了敲门,便径直推门而入,迎面便见里面已站着一个男人,大概有四十多岁,深色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胳膊上,衬衫领口松开了第一粒扣子,发型一丝不苟,额角有汗渍的痕迹。 此人此时正对身边两个穿白大褂的人快速说着什么,手势带着一种被琐碎磨出来的焦躁,应该一时半会儿顾不上她。 结果等沈行简走近时,他恰好抬起眼皮,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从沾满灰的旧皮鞋,洗得发白的大衣,到塞满砖头似的公文包,最后掠过她平静却掩不住疲惫的脸,那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混合着审视与“果然如此”的了然,随即移开,如同扫描一件物品的条形码,确认无误后便失去了兴趣。 工具人之间无需寒暄,只需确认对接无误。 “来了?”这个男人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放下胳膊上的西装外套,随手丢在身后的沙发上,发出一声轻响。 “张律师。”沈行简点头,嗓子眼里发出一种粘稠的音调。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名单,手指在某个名字上点了点,“情况简报一下,” 张源潮开门见山,声音平稳,没有起伏,像在陈述一份格式化报告,“林童家属情绪不稳,聚集在七楼特需病房区外,有自媒体在场,院方压力很大。”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行简,“我们律所的意思是,首要任务是控制现场,避免事态升级。院方会提供必要支持,包括转移无关人员。” 沈行简感到肺部一阵熟悉的紧缩,她强压下喉头的刺痒:“我的理解是,政府委托我来,是代表患者方进行初步沟通,了解诉求,寻求调解基础。” 在他们这行里,这个以效率为名的巨大的法律王国中,个体诉求如同微弱的心跳,太轻易被周转不停的机器轰鸣声淹没。她试图在对方构筑的冰冷堡垒上,划出一丝属于自己职责的微弱空间。 张源潮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提起一个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所里最近案子不多?” 那句“案子不多”轻飘飘的,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缝住了她的嘴,沈行简听罢竟不知如何回答。 所谓的政府委托调解,不过是卫健委想给这场注定不平等的谈判披上一层中立的外衣。而她被推出来帮助患者去协助处理这档子事,只是因为她可以作为那层外衣上最不起眼、也最可随时替换的扣子。 这冰冷的秩序中,帮助是带着砝码的重量的,权力从不施恩,它只交易,而用来交易的货币往往是更渺小的存在。 见她没有回话,张源潮接着笑道,“当然,沈律师的职责我们充分理解。所以,需要你协助安抚家属,引导他们进行理性、合法的表达。维衡会负责后续的专业法律程序。” 他递过来一个薄薄的文件夹,封面上印着仁和医院的LOGO,“这是林童的部分病历摘要和之前的医疗鉴定结果复印件,供你参考。里面还有目前整理出来的一部分背景材料,更核心的病历证据和专家意见还在走内部复核流程,后续再视情况提供。” 沈行简接过文件袋,指尖触到纸张光滑的表面。她能感觉到张源潮目光的审视,那目光仿佛在评估一件工具是否趁手。 她捏紧了文件袋,指节微微发白。 林童案的资料她刚开始整理,已经被其中牵扯的各方势力搅得一团浆糊,如今她接触到的最接近核心的一手资料,居然是如此薄薄一沓。 那文件袋是仁和医院专用的柔和黄色,触感光滑,却莫名透着一股医疗废物的冰冷感。真相常常被精心装帧,内里却是早已被权力之手掏空的朽烂故纸。 医院广播里传来远方隐约柔和的女声,提醒着某某专家门诊开始叫号,这秩序井然的系统,如同一个巨大的、无情的消化器官,将个体的痛苦、愤怒和不公,悄无声息地分解、吸收、排出。 沈行简的存在,连同她手中这份轻飘飘的文件,不过是这庞大消化过程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即将被代谢的残渣。 而她辛辛苦苦背诵的那些关于公理与正义的古老箴言,在此刻也会一如往常般变成残渣里残余的营养物质,有价值,但不大。 她深吸一口气,那消毒水的味道,从未如此刺鼻。 文件袋在手中传递完毕,那点微弱的连接似乎也随之断裂。张源潮的目光已经越过沈行简,重新投向身旁的白大褂,眉头微蹙,显然对接下来的“舆情控制”细节更为关注。 空气中弥漫着只有沈行简能感知到的尴尬,这是一种无声的逐客令。 “病历都在这里了,” 张源潮没看她,语速快了些,带着一种处理完必要流程后的松快,“沈律师可以先看看,有什么初步想法随时沟通。” 他做了一个模糊的手势,既像是指向门口,又像是示意她可以开始“工作”了。 “安抚家属那边,院办的王干事会带你过去,他在外面。” 沈行简这次没有再试图划出任何空间,她只是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个含混的音节,算是回应。 再多的话语显得多余且可笑。她将那个印着仁和标志的黄色文件袋,小心翼翼地塞进自己那个饱经风霜的旧公文包,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仿佛在安置一个随时会引爆的不稳定装置。 “好,那…我先去了解情况。” 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 张源潮已经重新转向白大褂,低声快速交代着什么,只是随意地对她挥了挥手,连头都没回。 沈行简转身,推开那扇厚重的门,门外一个穿着医院行政制服、表情同样刻板的男人已经等在那里,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她没有再看门内一眼,只是紧了紧怀里的公文包,便跟着王干事走向电梯的方向,两人一时无话。 忽然王干事的手机铃声想起,这人皱着眉头,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方才接起,嗯嗯啊啊了半天,撇了沈行简一眼。 “回吧,人已经被强制驱散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沈行简正欲再问,电梯已到一层,那男人自顾自出了电梯门,竟头也不回地大走了。 回程的公交在夜间的拥堵中喘息、颠簸,如同一条在泥泞中挣扎的老狗。沈行简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车窗上,窗外飞速掠过的霓虹光影在她疲惫的眼底划出模糊而扭曲的色带,像是城市溃烂的伤口在流淌。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不是催命的电话,她发呆了许久,才慢慢地、费力地掏出来,屏幕亮起的光刺得她眯了眯眼。 是郑学姐。 行简,今天监考辛苦啦。跟你说一声,我的调令下来了,B市中院,下月初就得过去报到啦。以后这边兼职的事,你多留心。好好照顾自己,有事别硬扛,随时找我聊聊。 后面跟着一个温暖的拥抱表情。 沈行简盯着那行字,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郑学姐,这条微弱却切实存在过的连接线,也要断了。去B市的话,虽然很远,但是是个好地方,在皇城根底。 她最终只敲下两个字: 恭喜。 指尖顿了顿,又缓慢地补了一句: 谢谢学姐。保重。 屏幕暗下去,瞬间映出她疲惫而茫然的双眼,像两口枯竭的深井。车窗下,一辆线条沉稳流畅的黑色轿车无声地滑过,金属漆面在路灯下流淌着昂贵的光泽。 沈行简的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它,看了半晌,直到那车一个优雅的拐弯,便迅捷地消失在城市璀璨的灯河深处,不留一丝痕迹。 她收回目光,看着公文包搁在腿上,里面两份卷宗沉默地依偎着,沉甸甸地压着,如同两块冰冷的墓碑。 车窗外的霓虹依旧闪烁,映照着车厢内一张张麻木或焦虑的面孔。沈行简闭上眼,将额头重新抵在冰冷的玻璃上。 消毒水的气味似乎还残留在鼻腔深处,混合着张源潮那审视的目光和文件袋光滑冰冷的触感。 明天去社区医院,那截裸露的骨头还在等着。 第4章 云顶 徐维桢离开云顶到家时,已近晚上十点。 云顶私厨晚宴如同一场编排精美的舞台剧,而他是个熟知每个走位的演员。 王副厅有事要耽搁一会儿,所以主位虚悬。众人早已按引位悄然落座,徐维桢被引至主位右下座。落座时看了一圈,虽然席上的人还认不太全,但是大概能猜出来是卫健委王副厅手下的一些亲信。 紫檀圆桌中央的鲜花与冷盘,色泽鲜亮,无人动箸,侍者悄声添了热茶。主角未到,一切只能是待命状态。宴席初期气氛是热络而克制的,几位处长、科长互相敬茶,话题也是一些“家长里短”。 “李处长,听说老爷子最近体检,指标比我们这些年轻人都好?真是老当益壮啊!这城划当年还是多亏了老爷子定的主意!”一个略显富态的中年男子端着酒杯,声音洪亮。 李处长摆摆手,脸上却难掩得色:“哎,王科长过奖了。家父也就是平常打打太极,注意养生罢了。比不了程教授家岳父,”他话锋一转,目光投向席间一位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男子,“那老大人才是真正的宝刀未老,退下去多少年了,医疗这块说话还一句顶一句呢!” 徐维桢心里一动,程观澜也来了。 提及程观澜,必会提及仁和医疗集团。作为G省医疗界的龙头,仁和地位不言而喻。它拥有G省最顶尖的医疗资源、科研力量和影响力,每年吸纳的医保资金和政府拨款都是天文数字。 而王副厅长分管医疗卫生领域,仁和既是他的政绩重要支撑点,也是他必须牢牢握在手中的关键资源。程观澜作为仁和的技术核心和招牌人物,他的向背,某种程度上也影响着仁和的风向。 显然,程观澜在王副厅的局还算是稀客。不仅是徐维桢,几乎所有的目光瞬间汇聚到程观澜身上。 他年近五十,保养得宜,一丝不苟的发型在灯下更显严谨,徐维桢看他手边摩挲着茶杯,添了两次水,都未见他真正喝过一口。 听闻此言,程观澜只是微微欠身,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淡然笑意:“李处长谬赞。老人家不过是退下来后,依旧心系工作,偶尔提点几句罢了。” 这时,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插了进来,来自药监局的柴科长:“程教授太谦虚了。谁不知道仁和医院的安凝素能这么快获批,离不开老爷子的鼎力支持?不过话说回来,”他拖长了语调,像是随口一提,却又字字清晰,“这新药是好,可最近好像惹了点小麻烦?听说有个小患者家里,因为用药问题,闹得有点不好看?” 席间气氛微妙的凝滞了一下。几位陪客的目光在程观澜和柴科长之间悄悄逡巡。 程观澜这次动都没动,连眼珠都没转:“柴科长消息灵通。医学进步总会伴随探索和争议,安凝素的疗效和安全性经过了严格验证。至于个别患者家属的情绪,我相信更多是出于对病情的焦虑和对医疗信息理解的不充分。仁和和我本人一向秉持科学和负责任的态度,一切都会按程序妥善处理。” “科学?程序?”柴科长身子往前倾了倾,不是对着程观澜,倒像是对着主位那把空椅子说话,“再好的药,病人用不起,科室用亏了,怕也长久不了。听说那边已经委托了律师,要较真了?” 程观澜的脸色微微沉了下去。 正当气氛有些紧张时,一位圆滑的办公室主任笑着打了个圆场:“哎呀,老柴,你这张嘴才是爱较真!程教授和仁和医院的水平,咱们G市谁不知道?那绝对是这个!”他翘起大拇指,“有点小摩擦正常,程教授肯定能处理好。咱们今天难得聚在一起,多聊聊高兴的事!” 这畔话音刚落,旁边一位胖些的官员赶紧点头:“哎,是这个时间!王厅长快到了,别让领导觉得咱们这儿气氛不对头嘛!” “王厅快到了”几个字一说,屋里那点残存的声响,指尖敲桌的、清嗓子的、茶杯轻碰的,便全都收了,一时间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低低的嗡鸣。徐维桢见此情状,暗自哂笑。 确实没过多久,宴会厅的门被服务员恭敬地打开。王副厅长走进来,深灰夹克,步子不疾不徐。脸上有点倦色,像是刚开完会。 “都坐,都坐。”他压了压手,声音不高。 众人还是等他在主位坐下,才重新落座,椅子腿摩擦地毯,发出一片闷响。他拿起热毛巾擦了擦手,环视一圈,笑了笑:“自己人吃饭,随便点。起筷吧。” 直到这时,席间那口绷着的气,才悄无声息地松了下来。转盘开始缓缓转动,筷子伸向冷盘,低声的交谈重新浮起,像潮水漫过沙滩。 “刚刚正在聊咱们G市医疗系统最近的新气象呢!” “王厅,您可来了,就等您开席呢!” “王厅,您这可是辛苦了!” 柴科长和程观澜也立刻收敛了神色加入其中,仿佛刚才的针锋相对从未发生。 不出谢屹所料,酒过三巡,话题在王副厅长的引导下,转向了医保基金监管。这是目前全国都极为头疼的问题,G省目前虽不至于引起波浪,但是难免要谈及。 “医保基金是老百姓的救命钱,管好用好,责任重大。”王副厅长语气凝重,“最近DRG付费改革全面推进,基金监管的压力也更大了。维桢,”他目光转向徐维桢,笑容可掬,“你们是专业搞法律的,从风险防控角度看,这里面的尺度该如何把握?特别是像安凝素这类创新药,如何既鼓励研发,又能确保基金安全?” DRG(Diagnosis Related Groups)付费改革是目前医疗改革中最热的话题。其全称为疾病诊断相关分组,就是把成千上万种疾病和治疗,像配盒饭一样打包成几百个固定价格的套餐。医保按套餐付钱,医院按套餐治疗。 本质上是给医疗服务套上了一件紧身衣。以前医院是自助餐,做得越多收入越多;现在变成了套餐,一个病种一个价,医保就付这么多。 这能堵住浪费,但也意味着,如果哪个病人的实际花费远超套餐定价,比如需要“安凝素”这种昂贵新药,或者像林童那样病情极其复杂,医院每治一例,就得自掏腰包倒贴钱。 制度本意是控费,但落地时,钱的考量就可能跑在病的前面。 这是在座的所有人都关心的话题,没想到王副厅一上来就把这个话题抛给徐维桢,一瞬间所有目光聚焦过来。 徐维桢略一沉吟,微笑开口,声音平稳清晰:“王厅这个问题切中要害。法律层面,核心仍是遵循临床必需、安全有效、价格合理的基本原则。创新药的特殊性在于,价格合理的评估需引入更长期的成本效益分析,而非单纯看单价。” 他稍作停顿,继续道:“医保基金的可持续性是底线。对于部分价格高昂的创新药,或许可以探索通过国家医保谈判准入、风险分担协议,比如按疗效付费,或者在省级层面开展专项集中采购,在确保患者可及性的同时,最大限度降低基金风险,也为药企研发提供明确预期。” 他措辞严谨,既肯定了鼓励创新的大方向,又强调了基金安全的底线,谁也没得罪,谁也没迎合,却恰好说中了在场众人各自最关心的问题。 王副厅长满意地点点头,程观澜也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维桢看问题就是透彻!”立刻有人附和。 “是啊,年轻有为,不愧是谢大律师的高徒!” “王厅真是知人善任,有维桢这样的年轻律师们,我们就放心多了!” 话题在一片赞扬声中,又巧妙地绕回了王副厅长身上。不知是谁起的头,开始夸赞王副厅长不仅工作能力强,教女也有方。 “听说王厅的千金倒是雷厉风行,一年时间就把LL.M.啃下来,转身就来攻法考了,真是虎父无犬女啊!” “王厅,什么时候让千金也出来见见世面,让我们这些叔叔伯伯都跟着沾沾光嘛!” 王副厅长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摆摆手:“小孩子家家的,娇纵得很!她也快到了,来了的话,还得你们教训教训她呢!” 推杯换盏不过一会儿,仿佛应和着这句话,宴会厅的门又被推开,正是王副厅的女儿。 王千金并未刻意招摇,但她的出现自带光环。一身质地精良、剪裁得体的浅色小礼裙,衬得她身姿优雅。她脸上带着恰到好的歉意微笑,步履轻盈地走向主位,先是对父亲软语解释:“爸,实在抱歉,路上耽搁了一会儿。” 声音清亮,带着被良好教养修饰过的娇柔。 众人笑道,“来得早不如来的巧,说的就是令爱了!” 面对众人的夸赞和调侃,她丝毫不怯场,反而微微扬起下巴,转向席间众人,落落大方地微微颔首:“各位叔叔伯伯好,允仪来晚了,打扰大家雅兴。” 她自然地在父亲下首的空位坐下,恰巧与徐维桢相邻,落座时,她随手将手机屏幕朝上搁在两人之间。 那一瞬间亮起的锁屏壁纸是一幅油画的局部特写:光滑如缎的肌肤,一段弧度异常优美、却显然超越了人体真实比例的背部曲线。画中人的姿态慵懒而宁静,仿佛对自身被重新编排过的骨骼毫无察觉,或者说,已然接受其为一种更高级的美。 徐维桢看着有些熟悉,貌似是安格尔的《宫女》。他对艺术涉猎不深,但那一瞥之下,仍感到某种微妙的失谐感,一种被精心计算过的不真实。 拿这副画做壁纸,在这个场合下徐维桢有些不敢多看。待她坐好后,他抬头对她礼貌一笑,没有多言。 席间的恭维和话题开始围绕王千金展开,询问学业、见识国外风物。她应对得体,能接住各种话题。 “允仪在国外主修的是艺术史吧?”税务局的一位副局长笑着开启话题,“听说纽约的博物馆群让人流连忘返,真是增广见闻的好地方。” 王允仪放下银匙,笑容得体,声音清亮:“是的,张叔叔。主要在MOMA和 Metropolitan 待的时间长些。不过看多了各个流派的起落纷争,有时候也觉得,艺术领域的规则和边界,终究是有些模糊和感性。”她轻轻耸了下肩,流露出些许恰到好处的困扰神态。 “哦?”李处长饶有兴致地接话,“那后来怎么又对严谨的法律条文产生了兴趣?这转变可不小。” “说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呢,”王允仪眼波流转,大方地瞥了一眼众人,笑道,“在纽约的时候,追了不少美剧,像《傲骨贤妻》《波士顿法律》之类的。一开始只是觉得那些律师在法庭上慷慨陈词、舌战群雄的样子非常耀眼,充满了辩才与魅力。看着看着,就觉得透过那些案例,仿佛能触摸到社会运作的筋骨,感受到规则的力量。这比单纯欣赏画作色彩的变幻,似乎又多了一种构建秩序的实在感。” “哎呀,老李,这你就不懂了。”另一位官员笑着打趣,“现在的年轻人,兴趣广泛,跨界发展才是主流嘛!允仪这是既有感性的艺术熏陶,又追求理性的法律思维,难得,难得啊!” 王允仪微扬下巴,眼神里带着理所当然的明亮光彩,笑道:“那当然要努力不负爸爸和各位叔叔的期望呀!所以回国后就下定决心,要好好通过法考,踏进这个领域试试看。” 她停顿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轻触了一下已然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声音里带着一种艺术鉴赏般的兴致,“毕竟,规则才是这世界上最有趣的东西,不是吗?既能规划风景,也能划定禁区。” 她说话时,身体无意间向右侧倾斜了一个极小的角度,手臂在收回时,袖口的轻薄面料极其短暂地擦过徐维桢的西装袖口,一触即分。 徐维桢正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试图压住胃里升起的暖热,那细微的触碰感像投入酒意微澜湖面的一粒小沙,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法考可不轻松啊,”有人接过话头,“允仪这么聪明,肯定没问题的。最近复习得怎么样了?” “还在努力啃大部头呢。”王允仪轻轻叹了口气,表情略显夸张,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有时候看得头昏眼花,真羡慕那些过目不忘的天才。”她说着,目光非常自然地转向右侧,似乎在寻求认同般看向徐维桢,“徐律师当年法考,肯定很轻松吧?” 徐维桢感到太阳穴微微发胀,思维的齿轮像是裹了蜜糖,转动得缓慢而黏滞。他努力聚焦,试图跟上话题的节奏,隔了一秒才反应过来是在问他。他勉强笑了笑,声音比平时低沉些许:“…下了些笨功夫而已。” 他感到她的目光似乎在他脸上多停留了片刻,带着某种探究,让他有些不适。 李处长哈哈一笑,玩笑道:“允仪以后肯定比我们这些老家伙强!这法律和艺术的背景结合起来,将来绝对是顶尖的法律人才。” 王允仪自然不会谦虚推辞,她欣然接受,朝李处长的方向粲然一笑:“李叔叔您这话我可记下了,到时候真要遇到难题,肯定第一个来请教您,您可别嫌我烦!” 就在她扭过去的时候,徐维桢的呼吸滞涩了一下,仿佛感觉到膝盖被撞了一下。那触感隔着布料,轻微得几乎像是幻觉,却因为酒精放慢了感知而显得格外突兀。 他下意识地想挪开腿,动作却有些迟缓。他感到那来自旁侧的、若有若无的注视感又飘了过来,像羽毛轻轻扫过他已经开始发热的皮肤。 他再次伸手去拿桌上的冰水杯,指尖能感到杯壁沁出的冰凉,但喝下去的水似乎也无法完全浇灭体内缓缓升腾的、令人昏沉的燥热。王副厅长和另一个人关于某个政策话题的讨论声仿佛隔了一层膜,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试图捕捉那些话语的焦点,却发现思维的边界正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混沌。 晚宴终于在一片尽兴的寒暄中散场。王副厅长握着徐维桢的手,又强调了一遍:“维桢,仁和的事情,多费心。” “您放心,职责所在。”徐维桢颔首,笑容无懈可击。他感到太阳穴突突地跳,胃里隐隐翻腾,强撑着的清明在走出云顶大门后开始迅速消散。 王允仪已披上一件质地柔软的羊绒披肩,站在父亲侧后方半步的位置。她适时地向前轻移了半步,对徐维桢展颜一笑,语气轻快,“今天听爸爸和徐律师聊起这些大事,真是受益匪浅。我这种还在门外摸索的后辈,光想想其中的尺度就觉得千头万绪。” 她微微偏头,目光清澈地看向徐维桢,仿佛只是抒发感慨,“真到了实操层面,想必更需要大智慧来安抚人心、理顺千头万绪吧?徐律要辛苦了。” 徐维桢只能再次微笑颔首,感到那无形的网收得更紧了些。 代驾将车开得平稳。徐维桢靠在座椅上,闭上眼,晚宴上的声浪和画面还在脑中盘旋,却像隔了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车窗外的城市流光溢彩,却透着一股隔岸观火的疏离感。 在一个漫长的红绿灯路口,车子缓缓停下,试图捋一捋今晚在宴会上获取到的信息,结果越想越头痛,挣扎后放弃,只是迷蒙地看着窗外霓虹灯闪烁。 路过一个红绿灯的时候,窗外旁边并行的一辆公交车。车窗宽大明亮,能清晰看到里面满载的乘客。徐维桢趴在窗户上,趁着醉意打量着车上的人,发现大家都是一样的疲惫和迷茫。 人生海海,不过如此。 待他收回目光时,一张灰败沉寂的侧脸猛地攫住了他的视线。 那个人低着头,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她的脸庞,眉头微蹙,嘴角紧抿,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浓得化不开的落寞和倦色里。那一瞬间,周遭的一切仿佛都被虚化了,只剩下车窗后那张清晰却遥不可及的侧脸。 沈行简? 徐维桢的心脏骤然一缩,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几乎是瞬间坐直了身体,醉意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动驱散大半。是幻觉吗?还是…… 绿灯亮起,公交车缓缓启动,向左转去。他的车则需直行。那张侧脸一闪而过,迅速淹没在车流和霓虹的光晕中,快得像从未出现过。 徐维桢紧贴车窗,盯着那辆渐行渐远的公交车,直到它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一种强烈而迷乱的恍惚感攫住了他,酒精放大了这种不真实感,那惊鸿一瞥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扰乱了他惯常的冷静自持,激起一片混乱无序的涟漪,仿佛某个坚实的认知基底被轻轻撬动了一下。 头越来越疼,徐维桢仿佛脱力一般枕着车窗,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很快就到家了,推开家门,一股冷寂的空气扑面而来。徐维桢没有开灯,惯性般地向前走了几步,膝弯却突然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竟直接坐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背部勉强靠着沙发底座,显得格外失态。 他索性不再挣扎,将自己彻底沉入这片纯粹的黑暗和昏沉里。 酒精的后劲和那惊鸿一瞥带来的冲击,让他的思绪混乱不堪。他闭上眼,指尖无力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 脑海里,那张疲惫的侧脸与记忆中许多年前那个眼神清亮、抱着一摞《南方周末》、执拗地与他争论机制锈蚀的女生脸庞,诡异重叠。 那短暂公交对视带来的强烈恍惚感,此刻在寂静和酒精的催化下,奇异地扭曲、膨胀,他艰难地眨着沉重的双眼,突然间感觉周遭的一切都亮了起来,他感觉自己回到了某个灯火可亲的寻常夜晚。 一个清瘦的身影端着温热的醒酒汤走来,带着几分熟悉的嗔怪,声音柔和:“怎么又弄成这样?” 他卸下所有疲惫,下意识地想靠近她,把头埋在她的颈窝处,那里有一股温暖的香味,待到这味道满足地进入鼻腔,他才含混地嘟囔一句:“有点累。” 一阵穿堂风从未关紧的门缝里吹进来,带着秋夜的凉意,瞬间激得他皮肤起了一层粟粒,也将他从那些混乱交织的幻象中拉扯出一半。 徐维桢猛地惊醒过来。 哪里有什么身影?哪里有什么香味?哪里会有醒酒汤和温存? 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空气,身下是坚硬的地板,以及他自己粗重得有些突兀的呼吸声。刚才那短暂几秒的温存幻象和混乱联想,不过是酒精作用下的臆想。 他喉咙发干,胃里隐隐翻腾不适。那阵冷风像一把无形的刀子,刮掉了他裹在外面那层酒意的混沌,露出了里面一丝清晰尖锐的悲伤。 半晌,他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艰难地撑起身子,走到门边。 “咔哒”一声轻响,他用力将门关严,彻底锁死了外面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一切都重归寂静。 第5章 桂花 沈行简推开家门,将沉重的公文包搁在堆满卷宗的桌子上,拧亮台灯开始整理案卷。林童案的材料、刘桂花案刚录的笔录……最后,她抽出那份农民工欠薪案的卷宗。证据已经固定,协议签署完毕,案卷可以归档了。 又一件公益案子了结,她心里松了一下,公益案这边可以腾出收来专心处理刘桂花了。 她看了眼手机,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待办事项里,“刘桂花”三个字被标红。她默算着明天要去仲裁院、交警队、法援中心……光标在“仁和医院”上徘徊良久,终于还是烦躁地锁屏。 躺下时,床头的电子钟显示凌晨两点。身体像散了架,思维却还在惯性漂移。几乎同时,隔壁夫妻的争吵如同准时响起的夜班列车,摔打声、哭骂声穿透薄墙。她在断续的呜咽与瓷器碎裂的伴奏中,意识逐渐模糊。 大概吵了一个多小时才暂歇,她终于沉入一片破碎的昏睡,结果到了凌晨六点,邻居家孩子带着痰音的哭闹声准时穿透薄薄的墙板,将她从浅眠里硬生生拽了出来。 她盯着天花板上一块水渍晕开的污痕,看了半晌,才慢慢起身。用昨夜接在盆里的冷水潦草地抹了把脸,水渍未干,便拎起那个沉甸甸的旧公文包出了门。 推开单元门,一股清冽干爽的空气扑面而来。昨夜铅灰色的、饱含雨意的云层竟散尽了,天空是洗过般的淡蓝,稀薄的阳光没什么温度,却亮堂堂地铺满了狭窄的巷道。 积水洼映着些微光亮,沈行简快步穿过那些混合着隔夜馊水与潮湿霉味的气息,小跑着赶到公交站。晨风拂过发烫的眼皮,她深吸一口气,那点因睡眠不足而淤积的滞重感竟被这意外的晴空驱散了些许。 刘桂花所在的社区医院离她的出租屋不远,五六站路,蜷缩在老城区一条更为僻静的街上。街道两旁是上了年头的居民楼,墙皮斑驳,底商开着些生意清淡的粮油店、五金铺,偶有穿着睡衣趿着拖鞋的老人慢悠悠走过。 社区医院的白色小楼就嵌在其中,毫不起眼,楼体甚至比周围的住宅更显陈旧,浅黄色的外墙被雨水和时光浸染出大片深褐的水痕,入口处的玻璃门灰蒙蒙的,一侧的木质招牌漆色剥落,露出底下粗糙的木纹。 沈行简推开那扇玻璃门,预想中更浓重的消毒水与衰败气息并未涌来,而是出乎意料地干净整洁,地面是老旧但擦得发亮的水磨石,墙壁刷着略显过时的浅绿色墙裙,空气里有淡淡的、属于医院特有的那种清洁后的气味,但并不难闻。 只是空旷,接待处的窗口紧闭,不见人影,只有头顶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 她顺着褪色的蓝色指示牌,找到位于一楼的病房区。走廊寂静,阳光透过尽头一扇高窗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缓慢浮动的微尘。她在一间半开着的病房门口停下,里面传来液体滴答的规律声响。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背对着门,身量修长,姿态有些松散。他正仰头看着输液架上的吊瓶,一手插在口袋里,另一手揉了揉脖颈,打了个无声的哈欠。 沈行简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落在靠窗那张病床上,正是一个面容憔悴,头发花白的女人紧闭着眼躺在那里,右腿打着厚重的石膏,裸露的脚踝肿胀发亮,颜色可怖。 就是这里了。 那医生似乎察觉到门口的视线,转过身来。是个很年轻的男医生,肤色是干净的,目光清澈平和,眼睑下带着明显的青黑,显然是值了夜班。 但即便如此疲惫,也掩不住他五官的清晰俊朗,尤其是一双眼睛,在略显苍白的脸上显得很是清亮。他看见沈行简,冲她挑了挑眉,眼神里带着询问,也有一丝值夜班者对任何意外访客的平淡审视。 “你好,”沈行简稳住心神,从公文包里拿出法律援助的接案函和自己的工作证,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清晰,“我是法援律师沈行简,来了解刘桂花女士的情况。” 医生接过纸张,目光快速扫过,脸上的疲惫被一丝微不可察的讶异和了然取代。 “那算是找对了吧。”他低声说了一句,声音因倦意有些沙哑,却带着种奇异的温和。他扭头对着病床的方向,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点刻意为之的轻快:“刘阿姨,醒醒,别装睡啦,你的救星来了。” 沈行简被这直接的说法弄得有些窘迫,脸颊微热。病床上,刘桂花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那是一双浑浊、盛满了痛苦与长期隐忍的眼睛,此刻有些茫然地望过来。 医生将接案函递还给沈行简,自己退开半步,双手插回白大褂口袋。“我是今天的值班医生,姓秦,秦聿。”他简单自我介绍,目光在沈行简脸上停顿了一瞬,又转向刘桂花那条伤腿,“有事叫我,我就在隔壁值班室。” 说完,他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病房,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渐远去。 沈行简握着尚有对方指尖余温的纸张,走到病床边。阳光正好移过来,落在刘桂花沟壑纵横的脸上,也照亮了她眼中那一点点被“救星”二字勉强点燃的希望。 沈行简在床边的方凳上坐下,将公文包搁在并拢的膝头。阳光斜斜地切过她的肩膀,落在刘桂花盖着的、洗得发白的旧被子上,被子的一角印着社区医院模糊的红十字标识。 “刘阿姨,我是法律援助中心指派的律师,沈行简。”她放缓语速,声音清晰但不高,确保病床上的人能听清,“您的情况,我从平台接案信息里初步了解了。今天来,是想当面听听您怎么说,看看我能帮您做些什么。” 刘桂花怔怔地望着她,嘴唇翕动了几下,没发出声音,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迅速积聚起一层水光。她试图撑起上半身,牵扯到伤腿,痛得“嘶”了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您别动,躺着说就行。”沈行简连忙按住她的肩膀,触手是硌人的瘦削骨头。她从包里掏出笔记本和笔,又拿出一个小型录音笔,“刘阿姨,我需要记录一下情况,也会录音,作为我们之后工作的依据。您看可以吗?” 刘桂花点点头,眼泪终于顺着眼角深刻的皱纹滑下来,渗进灰白的鬓发里。“律师同志……”她一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长久未顺畅说话的滞涩,“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沈行简耐心地引导、倾听,笔尖在纸页上快速移动,记录下碎片化却沉痛的事实:清晨五点的街道,刺眼的车灯,巨大的撞击声,冰冷的雨水,肇事车上下来一个年轻男人看了一眼又匆匆上车离开,救护车刺耳的鸣笛,以及随后在冰冷走廊里,等待肇事者“找人来处理”,等待环卫公司“核实情况”,等待医院“办理手续”。 然后就是无休止的推诿,电话里的敷衍,冷漠的“走程序”,和一天比一天更绝望的催款单。 “他们都说……不归他们管。”刘桂花反复念叨着这句,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被角,“环卫站说我不在规定地方扫……可那天风大,树叶吹得到处都是,我就往前多扫了几步……公司的人来了,拍了照,啥也没说就走了……医院说,不交够钱,手术做不了,药也得停……” 沈行简听着,胃里慢慢拧紧。 “事故认定书出来了吗?”沈行简问。 刘桂花茫然地摇头:“交警来过一次,问了话,让我等通知……后来再没消息。” “肇事车的车牌号,您看清了吗?或者有什么特征?” “太快了……天又黑,雨大……好像是白色的车……牌子……我不认识那些牌子。”刘桂花努力回想,痛苦地皱紧眉头。 逃逸,疑似套牌。沈行简在心里记下。证据稀少,肇事者身份不明,这是最棘手的一类交通事故。而环卫公司的“非指定作业区”拒赔理由,虽然苛刻,但在他们内部规章里未必找不到依据。 “您的劳动合同、工资条这些,身边有吗?” “都在家里……钥匙在我邻居那儿,我儿子……在外地打工,一时回不来。”刘桂花眼神黯淡下去。 又一道障碍。取证需要时间,而刘桂花最缺的就是时间。 沈行简合上笔记本,看着刘桂花被疼痛和焦虑折磨得毫无血色的脸,沉吟片刻。“刘阿姨,情况我大概清楚了。眼下最要紧的是两件事:一是您的腿,不能再拖了;二是厘清责任,找到该负责的人。”她语气尽量沉着,试图传递一丝力量,“关于手术费,我会尝试和医院沟通,看能否通过法律援助或医疗救助的渠道,申请减免或缓交。同时,我们需要立刻启动对环卫公司的工伤认定程序,不管他们现在什么态度,该走的流程必须走。至于肇事者,我会去交警队调取事故资料,尽量追踪。” 她的话条理清晰,但在巨大的现实困境面前,显得有些苍白。刘桂花听着,眼神亮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下去,只是喃喃道:“律师同志,麻烦你了……我……我真的没钱……” “法律援助是不收费的,您放心。”沈行简重申,只觉胃里拧得更紧了。 病房门被轻轻叩响,秦聿端着一个淡蓝色的塑料托盘进来,上面放着几片药和一杯温水。“刘阿姨,该吃药了。”他的声音依然平和,动作轻缓地帮刘桂花把床头摇高一点,递过水杯,看着她把药片吞下。整个过程自然流畅,带着一种日常照护的熟稔。 他拿起床尾挂着的病历夹,翻看今日记录,用笔尖在某项数据旁点了一下,又挂回去。做完这些,他目光才落到一直盯着他看的沈行简身上。 “秦医生,”沈行简抓住时机,“方便看看病历和费用清单吗?” 秦聿点了下头,转身出去,很快从值班室取来一个薄薄的文件夹。病历记载简略,但清楚地显示了伤情的严重性:开放性粉碎性骨折,并发感染风险极高。 费用清单更是触目惊心,在社区医院进行的清创、固定等基础处理已欠费数千元,而转院手术的预估费用,后面跟着的那个数字,足以让任何没有医疗保障的底层劳动者窒息。 “社区医院条件有限,抗感染和后续手术必须尽快转去有条件的医院。”秦聿指着病历上的几处记录,语气平实,却字字沉重,“拖得越久,保肢的可能性越低,就算手术,以后的功能恢复也会很差。” 沈行简盯着那些数字和医学术语,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工伤认定流程漫长,肇事者追索如同大海捞针,眼前的医疗费却是一座必须立刻翻越的大山。 “秦医生,医院这边……有没有可能,以医疗救助或……”她斟酌着词语。 秦聿轻轻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理解和歉意:“社区医院能减免的部分非常有限,而且我们这里没有手术条件。转院接收,关键在那边的预付制度。我大概查了一下,除非有明确的第三方赔付承诺,比如工伤认定书或肇事方担责证明,或者慈善总会、红十字会等机构介入拨款,否则……”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空气沉默下来,只有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细微声响。阳光不知何时移开了,病房里显得有些阴冷。 刘桂花闭着眼,眼泪无声地淌得更凶,沈行简攥紧了手中的笔。接下来她手里能用的工具,除了法律条文,就只有她那点微不足道的执着,和眼前这位温和医生提供的、同样有限的医疗事实支持。 “我明白了。”沈行简站起身,将病历复印件小心收好,“刘阿姨,您先好好休息,配合秦医生治疗。我这就去跑这些事。有进展,我立刻联系您。” 她又看向秦聿:“秦医生,刘阿姨这里,还请您多费心。如果伤情有任何变化,或者费用方面……” “我会按规范处理。”秦聿点点头,目光清澈而坦诚,“病历副本你有了。其他需要,可以来值班室,”他顿了顿,“辛苦了。” 这句“辛苦了”,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沈行简疲惫的心湖,漾开一圈微弱的暖意。 她笑着摇了摇头,拎起沉重的公文包,就在她和秦聿走出病房时,秦聿像是想起什么,补充了一句:“对了,患者有焦虑性失眠史,对‘手术’、‘纠纷’这类词有应激反应。以后可能需要在问询时注意措辞。” 他顿了顿,像是纯粹出于医学严谨性,又加了一句,“既往史栏里,‘重大生活事件’一项,填的是‘丧子’。去年的事。别的没了。” 说完,他微微颔首,算是告别,便先一步走出病房。 纵然是执业多年,见惯了人间惨剧的沈行简,此刻也愣怔了一会儿,才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些信息。走出社区医院,她拿出手机开始列今天的行动计划: 第一站,区劳动人事争议仲裁院,提交工伤认定申请;第二站,交警支队,查询事故处理进展;第三站,市法律援助中心,看能否为刘桂花申请专项医疗救助基金;第四站……她顿了顿,在屏幕上打下“仁和医院”几个字,又烦躁地删掉。林童案那边,张源潮的“安抚”任务还悬在头顶。 男二登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