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岸观我》 第1章 第1章 太阳底下的红色小汽车在遥控下“嗖”地滑过红砖地,小男孩的世界此刻变得很小,只有小汽车碾过沙粒的声响。 “妈妈。嘟嘟——”4岁的沈语迟看着同伴阿驹手里的玩具车,眼神里满是羡慕。 他转头攥住女人的裤腿,用力拽了拽。女人几乎立刻就蹙眉发颤,俯身双手紧握他的肩用力摇晃。 “张嘴只会叫我,想要你就说话啊!说啊!不会说话凭什么给你。”女人眼神闪烁,但小语迟并不懂她在说什么。 肩膀被抓得生疼,女人突然开始的咆哮吓到了他,小汽车的红色影子变成眼前母亲铮圆的瞳孔,还不懂何为情绪的小语迟来不及学会便落下了第一滴眼泪。 “哭哭哭就知道哭,都是因为你!狗都知道吃饭要摇尾巴,你倒是摇啊!” “啊哈哈……你姓刘不姓沈,知道了吗?” “不不不,你是他的儿子,没错,你们都一样,你们不配和我一样的姓。” 女人双手掐着摇晃他尚细小的脖子,仿佛想把他身体里的什么东西摇晃出来。 小语迟被吓呆了,眼泪嘀嗒连成雨链打在地上。 “妈妈。嘟……妈妈。” 小语迟试图用自己仅会的字唤醒母亲,可他只会“妈妈”这个词,“嘟嘟”是阿驹教他半个月才学会的。 他也不懂什么是死亡,他本能就想挣脱母亲的双手。 女人的哭笑停止了,她怔怔地看着小语迟,然后松手改为紧紧拥抱,嘴里说着抱歉话语。 小语迟摸摸母亲的头,但这个举动似乎让女人想起了什么。 疯狂如潮水涌来,她猛地拍开小语迟的手,注意到孩子在阳光底下发亮的眼睛。 她微笑、痛苦、挣扎,最后扭曲,用大拇指指甲按住小语迟的眼眶,试图把孩子的眼睛挤出来。 这双眼睛太漂亮了,太像他躲在自己孩子的躯壳里凝视他,用目光刺杀她,理智的弦彻底崩断,她使劲用指甲嵌入孩子的下眼眶。 小语迟的眼泪不再流,没人教他什么是疼痛,也没人教他如何表现和应对疼痛,刚才流淌脸颊的液体他也不明白是什么。只是刚才母亲看到他脸颊的液体就变得眼前这样奇怪。 女人死命掐着妄图逼出那个躲在瞳孔后面幽幽看着她发疯的幻影,小语迟终于迸发出一声全然撕裂的尖叫。 尖叫划破女人扭曲的脸,将小汽车切成两半。 沈语迟猛地惊醒。 胸膛剧烈起伏,心脏躲在肋骨后面狂跳,梦里母亲狰狞的脸庞还在视网膜上咆哮。 沈语迟起身倒了一杯温水,梦里的碎片还在脑海里横冲直撞企图重新拼合,他又猛灌几口水,用尽全力不断质问自己去抵抗这些黑色碎片:现在几点了?灯的开关在哪儿?顾影深在哪儿? 对,顾影深。找到他一切就好了。他在……在…… 沈语迟用力敲脑门。 他一做噩梦惊醒就会出现短暂选择性失忆的情况,只有把那些噩梦晃匀了,其他记忆才有机会现身。 “顾小叔就睡在你对面,就这儿,门上有个小狗贴纸的房间。” 没错,顾影深和他说过的,不会离他太远,就在他的对面。 沈语迟把杯里最后一口水喝尽,手机都没拿就急匆匆奔着对门去,出门时还被破木凳拌了下,但他管不了自己脚踝磕破一道口子,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找到顾影深。 三凤村坐落在半山腰,这个季节寒风呼啸更显凄凉。 木框窗被大风吹得哐哐响,这里并不像京城那样有暖气,顾影深只得裹紧被子。手工弹棉的被子盖了这么多年,现在就跟铁块一样又冷又重。 他冷得实在受不了了,端起铁盆准备出门烧点热水,一大门就看见沈语迟哆嗦着鼻涕蹲放门口。 “阿迟?” 沈语迟觉得快被冻死了。本来做噩梦害怕想找顾影深,转头想到他明天还要去嘉禾培训,便垂下敲门的手。 但他还是想离顾影深近一点,这样就不会害怕,于是就想了门口蹲坑这么个半夜吓死人损人不利己的方法。 “又做噩梦了?”虽然是个疑问句,但答案了然。 顾影深半揽着把人推进屋里,自己端着水壶出去,还不忘嘱咐:“去拿自己的被子。” 院子里储存着从山上运下来的泉水,顾影深下楼舀了一壶,因为房子是旧楼电路老化,只有沈语迟的房间能用功率稍大点的电器,烧水只能在柴房的灶上。 顾影深下来得急忘记批件外套,还好火烧起来整个柴房瞬间温暖如夏。 明天和县城特殊学校的老师约了见面,下午的时候还得赶去嘉禾培训,他感觉腰都直不起来了。 沈语迟已经18岁了,该是读高三的年纪,总不能每天陪着他在理发店瞎忙活。 只是情况特殊,正常的高中跟不上也进不去,他只好擅自做决定去了解一下特殊学校的入学标准。 这么多年身边一直有他陪着,不知道沈语迟会不会同意独自去县城上课。 很难,却还是要试一下。 哑巴叔公的咳嗽越来越严重,医生开的药也不见好,老头子比村里犁地的牛还倔,说什么都不肯去县城看病。 听说嘉禾的医疗资源不错,也许可以趁培训的机会去打听一下。 水烧开了,顾影深停下思绪锤了捶腰才勉强起身舀水。 白天去帮三哥种菜苗,半曲着腰插苗固根,给他老毛病累出来了。 “阿迟,快来接一下水!” 沈语迟听见顾影深在走廊不远处唤他,一个箭步就冲出去。 “小心烫。”顾影深颤颤巍巍地把水递过来。 沈语迟双手无法比划,只能用眼神看看顾影深的腰表达疑惑。 顾影深扶着腰撑墙走:“没事,白天在三哥家干活扭着了,等下你给小叔按按就好了。” 外头是狂风大作,屋内还挺暖和。 “怎么把电暖扇搬来我屋里头?”顾影深指着已经开启正在发光发热的电器。 “冷。”沈语迟只冒出一个字,眼神还盯着顾影深的腰。 “就是冷才让你放屋里用的。”顾影深不解。 “冷,小叔用。”沈语迟用一副近乎小孩子单纯的表情哈气,抓过顾影深冻红的手搓了搓, “行,没白疼你小子,快给小叔捶捶腰,疼死我了明天没人赚钱,看以后拿什么给你娶老婆。”顾影深趴下撩起睡衣。 房间此刻只开了角落一盏落地灯,是去二手市场买洗发床时沈语迟相中的——一只通体可以发光的吐着舌头的小狗灯。 然而买回来第二天沈语迟就说不喜欢,搬到了他房间。 他也搞不懂这小子满脑子都在想什么,这灯还挺贵,看沈语迟喜欢他便咬咬牙买了,没想到这孩子被惯得不知大米几两钱。 暖黄的光晕勉强漫到床中间,顾影深整张脸陷在枕头里,沈语迟双膝跨跪在顾影深背后,从床头柜里拿出药油倒手心合十搓热了才按上去。 指尖刚触到皮肤,顾影深突然一寒颤。 闷闷的声音从枕头传来,顾影深倒吸一口气:“轻点儿……” 沈语迟无奈笑了,他都还没按呢,面前光洁的脊背就绷紧拧僵了。 “吹牛。”沈语迟声音很低,即使狂风呼啸顾影深还是听见了。 “你小子还教……训起……我靠——”顾影深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后背按摩疼得直叫骂。 沈语迟的手掌完全贴合上去,沿着顾影深的脊柱两侧边按边下移。 背都僵硬成这样了,下午还逞能去帮三哥干活,不惜命。 沈语迟在心里嘀咕。 不知名的药油是朱凤姐送的,说是三哥用着挺好,就给哑巴叔公也拿了一瓶。哑巴叔公虽然老咳嗽,但腰骨比顾影深好太多了。 辛辣的药味在屋里蒸腾散开,混合着热水暖湿的味道,还有一股淡淡的橙花味——应该是顾影深身上的。 掌心下的皮肤逐渐滚烫,沈语迟能清晰地摸到身下人骨骼的走向和肌肉劳损的异常肿胀。 “嘶——”沈语迟突然的一按让顾影深疼得吃力,手指下意识攥紧了枕巾边,虎口都扯红了。 还没等□□人从疼痛中缓过来,沈语迟的拇指找准了腰部一个特别僵硬的结节点,双腿坐下开始用掌根压住,顺时针慢慢揉开。 “轻……点儿,轻轻……呼——”随着背后手掌的按摩,顾影深能感觉到酸胀感冲上后腰,随即感到松弛舒服。 “是不是又跑理发店去跟哑巴叔学按摩了?”顾影深问。 沈语迟沉默。 哑巴叔公按摩的手艺在村里乃至几十公里开外都很有名,这两年身体不好就很少给人按摩,只接些熟客,也不收钱。 今天碰巧王老头过来,他就在旁边偷偷学了几招。 “上回从嘉禾给你带的书是不是都没看?”顾影深半撑身子转头问。 沈语迟用手指了指自己,然后摇手,再将食指和大拇指捏成半圆抵在下巴颏部点了两下。这是在用手语表达他不喜欢。 顾影深把他的手拿下来,说:“阿迟,别紧张,出声。” 顾影深看到他比划说不喜欢时眉头微微蹙起,嘴角也抿了一下,这些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沈语迟的眼睛。 顾影深生气了。 沈语迟想了会儿怎么表达,说:“小孩儿读的。” 顾影深突然眼睛发光,问:“你是想说这些书你都读懂了,像小孩子读的,不适合你对吗?” 沈语迟看他异常兴奋,便佯装他答对了,笑着点头:“嗯。” 顾影深终于笑了。这是沈语迟此刻的想法,只要顾影深笑了,管它什么书。 顾影深并没看出他的心思,只是嘴里念叨着要再去研究研究适合他现在年龄段读的书,转身继续瘫在枕头上。 风似乎小了点,房间很安静。 沈语迟用指腹感受着肌肉纤维纹理,耳朵里是涂满药油的手掌与顾影深的皮肤摩擦发出细微黏腻的声响,还有顾影深从鼻腔溢出的沉重呼吸,以及他自己的……比平常稍快些的心跳。 “我明天下午才去嘉禾,你上午的时候要不要跟去县城玩一趟?”顾影深试探道,“我们一起去见一下老师?” 沈语迟明白他说的老师指的是哪里的老师。 那个刚硕士毕业的大学生,之前她和同学去康平路1号调研时见过。 说话很平静温和,朱凤姐说她很漂亮,和顾影深站在一起郎貌女才,可惜就在顾影深只有“貌”没有“才”,大专都没上完就退学,不然般配得很。 沈语迟满脑子都是那个老师和顾影深说话的样子。 那天母亲发病再一次要掐死他,沈语迟怎么唤母亲都没用。 心理学出身的符蕊碰巧救了他,又利用自身知识经验辅助医生给母亲治疗,后来一阶段刘静的精神状态平静许多。 他和顾影深带着水果去感谢她,她却提出要和顾影深单独聊聊。沈语迟躲在走廊拐角处听不清他们二人还聊了什么,只觉得那天的阳光格外刺眼。 第2章 第2章 三月的夜漫长,风又起。 “嗯……”顾影深哼了一声。 他能感觉到沈语迟的劲儿放小了,指尖正偶尔一下地滑过自己脊椎的沟壑,或者蹭到腰部的痒痒肉,呼吸骤然一滞,使劲咬着下嘴唇不挣扎。 沈语迟书不爱看按摩手法倒是不错,他觉得腰肌舒服许多。 后背的动作仍在继续,甚至不再局限于劳损的腰部,而是沿着肌群游走,沈语迟的手掌指节正抵在他的肩胛。 “这里,疼?”沈语迟摩挲着问。 顾影深知道他在问哪里,可能是这两天理发的人多,他的手不断抬上抬下,肩胛下某处肌肉确实也疼得厉害,没想到还肿了。 他含糊地“哼”了一声,音调不似刚才。 他想完整说一句还有哪里疼痛却说不清楚,肿胀的地方被按住时,一股陌生的战栗无预警地窜过后颈,让他咽喉发紧。 沈语迟似乎顿了一下,两秒左右,然后手指又像爬山虎一样攀上他的背,在肿胀的地方打圈,即使力度小了些也还是带着无法回避的穿透感,缓缓地将酸胀肌肉捏软。 他的脸依旧埋在枕头里,这是用三哥鸭场的鹅毛做的枕头,很软。 背后沈语迟俯身按压时不小心拂过他背部皮肤的呼吸就像这个枕头里的鹅绒一样,很轻,很暖。 “衣柜抽屉里有朱凤姐拿的护手霜,去涂涂手。”顾影深说。 沈语迟愣了下,抬手看了下手掌,确实起了点茧子,应该是在院子砍柴留下的。 是太粗糙弄疼了吗? “嗯?”顾影深抖了抖身子提醒他回答。 “好。”沈语迟指尖相互摩挲,上面还残留着顾影深皮肤的触感和温度。 他看着顾影深泛着红痕的后腰,从上到下,眼神深处流淌过一丝对方看不见的东西正在轻轻搔他的喉咙。 “别动。”沈语迟把顾影深欲起的身子按下,下床去洗手。 他走向热水盆的背影从容得毫无破绽,只有在落地灯照不到的阴影里,喉结和手指微微发颤。 凌晨五点,天还未亮。 顾影深感觉后脖颈热的不像话,他无意识翻了个身搅动被窝里的空气,试图赶走热气,脸习惯性避开落地灯光芒转向一侧,却毫无阻隔地碰到一片滚烫的皮肤。 他立刻醒了。 灯光未照到的另一半床上,沈语迟正弯曲侧躺着,呼吸粗重,脸上带着一种被高温炙烤的红晕。 “阿迟?”他低声唤了一句,身边人没有回应。 顾影深撑起身,拉亮了床头柜上的老式台灯。 虽然电路接触不良一闪一闪,但还是照出枕上人紧蹙的眉头和被汗濡湿贴在额角的几缕黑发。 “阿迟,醒醒。”他轻轻摇了摇沈语迟的肩膀,手掌探过去——烫。 “阿迟,醒醒。”顾影深有些焦急。 在他和哑巴叔的照顾下,沈语迟身体状况一直很好,连感冒咳嗽都不曾有,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会这样发烧到昏厥。 “沈语迟,快醒醒。”顾影深实在担心便用手拍了拍沈语迟的脸。 好在床上的人终于有了点反应,眼皮费力颤动几下也没能完全睁开。 沈语迟对着他模糊地咕哝了一声什么,干燥泛白的嘴唇和眼睛又紧紧合上了。 顾影深快步出门去沈语迟房间衣柜翻找药箱。 白天来收拾房间都没发现沈语迟的东西竟有这么多,顾影深把堆叠成山的衣服棉被毛毯都拿了出来,才在柜子深处挖出药箱。 “臭小子,东西这么多。” 顾影深费力地又把衣物塞进去,脚背突然被硬纸片之类的东西划了一下。 “照片?怎么夹被子里来了?”顾影深把掉落的照片随手放到书桌上。 沈语迟觉得意识像沉在泥沼地里不断下坠,感觉身体十分滚烫,连呻吟的力气都被蒸干了。又突然感觉很冷,像掉进池塘里一样。 他想呼喊,却无论怎么努力都发不出声音。 他看见妈妈正在对他敞开怀抱:“我们阿迟真漂亮,到妈妈这里来,吃糖。” 刘静正在马路对面对他微笑,又走过来抚摸他的额头。 “妈……”沈语迟觉得不可思议,懵懂看着她。 女人又从怀里掏出一颗糖:“草莓味的,我们阿迟最喜欢了。跟妈妈走,我们一起去买糖好不好了?” 沈语迟呆呆地点了点头,心脏像被灌入蜂蜜一样。 突然,天变阴了,路边的野花一秒枯萎。 沈语迟觉得快要呼吸不过来了,他抬头让母亲救救他。 然而母亲刘静的脸变了,她撕裂般尖叫哭喊,指甲无限延长扎穿他的心脏,扭曲的脸不断贴近他。 “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母亲变成他陌生的样子。 沈语迟觉得心脏在被反复拉扯、碾磨,就连四肢都开始无力。 本能大过绝望,他摸到被狂风扫碎的玻璃片。猛地刺向女人。 “阿迟!”顾影深牢牢禁锢住刚才沈语迟紧掐自己脖子的双手。 一个小时前他给沈语迟喂了退烧药,还用毛巾反复敷额头,温度降了一点儿,没想到出去上个厕所回来就看见沈语迟用自己的手死死掐住脖子,额头青筋暴起还不见清醒。 “醒醒,阿迟,小叔在呢。”顾影深十指使劲扣住沈语迟,一遍又一遍地叫着他的名字。 “小叔……疼,难受。”沈语迟的委屈被声带沙哑地诉说着,“阿迟好难受……” 尽管不知道沈语迟梦见了什么,但顾影深也看得出来,肯定跟康平路那个女人有关。 康平路是通往三凤村的主干道——一条还算长的盘山公路,康平路1号是位于山脚的一家精神病院,说是医院实在有点勉强。 整座米黄色建筑就两层,东西两侧用风雨桥连接成“回”字形,南北两边是房间——去年沈语迟还住在那里——狭小得不像话。 刘静是沈语迟的母亲,也是康平路1号的老住客。 前因后果顾影深了解不多,只从村里多嘴的人那里知道,刘静被丈夫抛弃,还被送进精神病院,连带只有两岁的沈语迟。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凉意带着温柔的呢喃渗进沈语迟被高热吞噬的大脑。 起初只是微不足道的清凉,掠过便被蒸发,沈语迟感觉自己再一次坠入炼海。 但接着,那凉意固执地、一遍遍地覆了上来。 有温凉的手指拨开头发,后背被轻轻拍着。 是顾影深吗?肯定是的。 沈语迟在心里反复发问又回答,就像用头发丝栓住石头一样强制呼唤自己的意识。 远处传来朦胧的鸟啼时,沈语迟恰好醒了。 明明这么瘦,还装作孔武有力的样子。 鼻子像……三哥家的山头,眉毛也很浓密,睫毛长长的,像书里的扑棱蛾子的翅膀,嘴唇…… “还烧吗?”顾影深侧身时也醒了,伸手量了量他的额温。 “总算退烧了,今天你老实在家待着,我让三哥给你送饭……” 沈语迟根本没注意听顾影深在叽里咕噜说啥,只觉得有点呼吸不畅。 顾影深说话时严肃的表情,在他脸上一扫一扫的呼吸,测温的手无意识搭在两人之间的被子上。 真想……扇死自己。 沈语迟感觉到自己下半身明显涨满,马上掀开被子连滚带爬跑去厕所。 “这……哑巴叔的枇杷罐头这么管用?”顾影深看着飞速消失的人啧叹。 说是阳春三月,三凤村可不给面儿,一早就下起雨,沈语迟如愿留下了顾影深。 不去培训吗?沈语迟用手比划着。 “天气不好,嘉禾那边的培训师临时去建安开会,我缓两天去。”顾影深说。 沈语迟比划了个“OK”手势。 “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叫上三哥和朱凤姐一起吃顿离别饭。”顾影深含着牙膏水咕哝。 沈语迟用食指拇指左右转动表示不解:为什么是离别饭? 顾影深看一眼就知道他在说啥,径直走过来拦沈语迟的肩膀往厨房去。 “中午吃完饭我们就去县城看电影,晚饭也留在县城吃,我订个酒店,咱还可以多住几天。”顾影深说。 “。”沈语迟无言。 顾影深看见沈语迟停下的脚步,试探说了句:“阿迟不想多交些朋友吗?还有……女朋友?” 沈语迟转头直愣愣看着顾影深,问:“小叔想?” 顾影深想到那天符蕊的建议,应该给沈语迟正向的暗示,于是毫不犹豫就说想。 “多个朋友多条路嘛。要有人能跟你玩跟你谈心,我也能更专心去挣钱,老婆本儿懂不懂。”顾影深用市侩的手势搓手指说。 小叔很想娶老婆吗? “如果能娶到当然好啦,现在是给你小子攒的。” 顾影深习惯性地想揉沈语迟的头发,手伸到一半,突然意识到刚才双方探讨的问题可是人生四大喜之一,沈语迟早已不是小孩子,最终生硬地转为拍肩。 “去试试,万一这次真的恢复了呢?等你完全恢复说话能力,顾小叔我要第一个听到。”顾影深光想想就十分激动。 沈语迟也没拒绝。 第3章 第3章 午饭做的是蕨菜小炒肉和春笋排骨汤,还有一道姜母鸭就等着三哥掌厨。 “阿迟,去把小厨房的糖渍李子拿来,朱凤姐喜欢吃。再给我铲瓢花生来,给你做个小肠花生汤。” 顾影深特别亢奋,一想到沈语迟这小子能恢复正常,还能娶上媳妇儿,他撂倒十头牛的力气都有。 他吭哧吭哧煮上花生后,三哥提着杀好的鸭子到了。 “小顾——” 朱凤姐未见其人先问其声。 “诶——我在柴房烧饭呢,阿迟在小厨房。”顾影深回以高声。 朱凤是村里有名的大嗓门,和顾影深同年退学回来的大学生。朱凤比他大两级,家里老爹老娘死了,还剩一个年迈的祖母没人照料就回村里做起直播,现在和三哥合作把鸭场的线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三哥原姓陈,叫陈三。不过村里用不上这大姓,比如村东长腿儿家村西龟儿家,村南还有一个秃子家,大家都老三老三地叫他。 “现杀的,鲜得很。”三哥提留着鸭子在顾影深面前晃悠。 顾影深刚接手打开红色袋子,三哥就说:“放心,血水哥都洗干净了,不会让阿迟看到的。” “谢了啊。”顾影深笑说。 “客气什么。阿迟态度怎么样?能接受符老师吗?”三哥有些担心。 顾影深想起刚才沈语迟没拒绝也没答应,不过大概率是答应的吧,毕竟沈语迟很多时候都沉默不说话。 所以当沈语迟能主动提出什么时,他都会毫不犹豫答应。 “吃完饭我俩就上县城去,打算在那儿住两天,阿迟说想去看后天才上映的电影。” “行。到时候你去嘉禾要赶不及送他回来,我开车去接。”三哥爽快地说。 顾影深把姜母切片放一旁,将案板区让出,回绝道:“不用麻烦,符老师说正好要下乡去疯院再做一次调研,她会把阿迟平安送回来。” 三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看你挺放心让阿迟跟她一起相处的,这么相信人家啊?” “嗯。毕竟是大城市来的老师。” 虽然大学第一年没上完就退学走人,但在京城学习和生活的日子里,顾影深能明显看出那里与三凤村的天壤之别,沈语迟不该一辈子被困在三凤村或者疯院。 “行,你觉得行就好,跟护崽子一样护着呢,我可插不上嘴。”三哥打趣道。 “那可不,我乖侄儿。你个外人,不懂。”顾影深揶揄回去。 “OK,OK,明白的,我是外人,你才是假侄儿的内人。”三哥学着朱凤姐的语气戏谑。 “胜似亲的。”顾影深把满手水渍撒三哥衣服上。 徒留三哥在柴房维权:“你凤姐送的限量版名牌儿卫衣,给我印一大手印,等你嘉禾学成归来,我天天找你免费剪头去!” “你想跟秃子哥拜把子我成全你。”顾影深在井边挤洗洁精冲手,“字母都印错了的‘名牌儿’我柜子里一堆,允许你自助一回。楼梯上二楼左转,欢迎选购。” 一顿饭吃得所有人满面红光。 “嗝——食材鲜就是不一样,给我吃晕碳了。”凤姐拍了拍胸口顺气。 三哥逗说:“谁家女孩儿像你这样儿,当我们一桌男的面打个饱嗝非但不慌张,还心满意足伸懒腰。” “谁家的,我家的。爱听听,不听滚回鸭场捡鹅毛去。”朱风毫不客气反击道。 “俩男的凑不出一个能吃的,我们阿迟多吃点。”朱凤话落就给沈语迟舀了一大碗沉锅底的小肠。 “三个。”沈语迟接了话没接汤。 “你个傻妞儿一句话给谁阉割了呢?缅甸的医生都得来拜师学习学习。俩男的缺谁不是呢?”三哥的毒舌名不虚传。 朱凤姐也不妨多让,一记白眼刀过去:“那是泰兰德,Thai——lan——d,你个土包子。” “阿迟别介意,姐说话没把门儿,数你当小孩儿呢。”朱凤一手抡三哥一手递汤说。 沈语迟接过汤,点头笑了笑,余光瞥了一眼身旁。 你也这样认为吗? “喂,符老师,我们现在在路上了,半个小时后到。”顾影深跟电话那头约见面。 三凤村出去的路不像刻板印象中的山路那样崎岖,连贯的水泥路接起着山上的废弃炮台和山中的村落。 顾影深在左一个右一个的大转弯摇晃下有些头疼,凌晨等到沈语迟不做噩梦了才安心睡下,此刻眼压有点高,戴着眼镜能明显感觉右眼酸涩抽搐。 “给。”沈语迟递给他一包刚打开的酸乌梅。 “朱凤姐给你买的?”顾影深结果梅子尝了一粒,酸溜溜的味道让大脑瞬间清醒。 沈语迟摇了摇头却也不比划,像村口那只懒猫一样笑眯眯看着顾影深。 我做的。 他不说出口或者不宣之于手的话顾影深从来不逼迫他说,这样就能藏住很多自己的秘密,他常常为此感到兴奋。 答应见符蕊也是一样,他不说,顾影深也不会去深究自己为什么不抗拒。想偷偷去县城看一眼刘静嘴里的负心汉就是此行的第二个秘密。 听疯院的医生护士说,那个负心汉名叫沈军,现在是绥城的暴发户。 原本的他是三凤村里出了名的学习好的穷光蛋,考上大学上不了,连父亲死了都没钱办葬礼。回乡后听天不由命的他开始给人插秧放牛捡猪屎赚钱,最后拿着微薄积蓄做了个小摊贩,没想到生意竟也好了起来。 当时的村书记看他老实肯上进,就让他入赘,按三凤村的习俗摆了酒席,两人没扯证这事儿也算成了。 借着刘静家里的关系,他的生意也越做越大,后来两人生下一个儿子。孩子满月酒那天,两家人因为秧田划地范围起了争执,上门来找书记说理还打起了架,慌乱中书记被人推下台阶砸后脑袋上,送治途中不幸身亡。 究竟谁推得大家都你扯我我指你,最后两家都得出钱赔,地还被村里其他人上访申请,被迫各划出一块给因公殉职的书记立了个碑。 心怀鬼胎的人总是会装模作样瞎掰胡诌,村里的关系都是你对我有恩我就觉得你有理,刚满月的孩子变成了大家悄悄咒骂的扫把星。 沈语迟看着窗外重重叠叠青黄交接的树不禁嗤笑,或许他们说的没错,自己就是个扫把星,把爷爷克死了、妈妈逼疯了,甚至现在18岁了连一句完整的长句都说不出来…… “阿迟。身体还是难受吗?”顾影深摇了摇他的手臂,“靠我肩上睡会儿。” 我是扫把星,连生我的人都悔恨,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沈语迟努力咽下喉头的哽咽,固执地倚在车窗,不敢扭头去看顾影深。 县城两道的香樟笔直站在马路两边,半个小时的车程说快也快,同乡的司机给车费痛快抹了个零还帮他们把行李搬到了房间。 趁沈语迟收拾衣服的功夫,顾影深到阳台打了通电话。 “符老师,抱歉啊,给你打电话是想问下咱的见面能不能改到明天早上?”顾影深看在心里边忙碌的身影说,“阿迟昨晚发烧可能现在身体还是不舒服……”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符蕊打断了:“他说他不舒服拒绝见面吗?” “并没有,你替他做的决定是不是?”电话那头一针见血。 “是。我就是觉着他……”顾影深突然也意识到沈语迟并没有说什么。 两秒沉默,符蕊严肃道:“你上次跟我说了沈语迟的症状,我和国外的导师探讨了一下,现在初步认为他的症状关键在于他的母亲和他的童年,但身边人特别是你也是会影响他的。” 她接着说:“沈语迟现在由你在照顾,所以他依赖你,什么决定都看似借你的口说出来,但你没有考虑到这样‘双簧’式的表达会让他更让渡自己的话语能力。” 顾影深头疼并没有消解,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 符蕊一碰到自己的专业领域就与平常判若两人,讲了好几个他听不懂的专业词语。 “总之,除了给他营造点轻松开心的氛围,你还要引导他自己说出自己的决定,这个我后面和导师沟通一份具体的实施方案给你。” “那……还是六点见?”顾影深问。 符蕊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来找他们:“你住在柏桉那边吗?要不你把他带到隔壁幸福天地四楼,那里有个书屋,我想先观察一下沈语迟接触同龄人的反应。” “好……谢谢你。” 顾影深去过那个书屋,书不多特别是拆封供阅览的,还得消费才能入座。 虽然是挺坑人的,但对面绥城一中的学生就喜欢周日下午来这儿看场电影喝个下午茶,傍晚的时候看书的学生很多。 沈语迟会排斥这种人多的场合,不过有他在应该没太大问题。 顾影深走进房间从行李箱挖了粒头痛片就矿泉水吞服,沈语迟正在浴室洗澡。 “这小子,长这么大了还不会叠衣服,我这忙碌命呦。”他吐槽着把两人混在一起的衣物重新分开。 没一会儿蒸腾的水汽在浴室门划开的一瞬涌了出来,氤氲一片。 从5岁到18岁,沈语迟在顾影深家里蹭吃蹭喝还蹭睡,他见过沈语迟无数次湿着头发从浴室出来的样子,没注意到记忆中单薄如青竹的胸膛几时竟变得厚实起来。 水珠顺着他的发梢滚落,滑过侧颈流畅的线条,在锁骨处稍作停留又随着呼吸起伏,一路向下沿着腰腹没入腰间的浴巾。 “小叔?”沈语迟的声音带着热气蒸腾的微哑。 顾影深喉结滚动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自己盯着这小子看了很久。 “你小子什么时候长这么高了,再过两年高我一个头不成问题了。” 顾影深走过去比划了一下自己和沈语迟的身高——差半个头,然后乐了:“都比我高了,你小子可得好好听符姐姐的话,我就指望着你赚大钱给养老。” 沈语迟纠正道:“符老师。” “都行,人跟我一岁数,要不是你跟哑巴叔公算辈分,你也得叫我哥呢。”顾影深抓了抓头发,“叫叔还显老,不过人一漂亮女孩子,你情商高点儿,喊人阿姨我揍死你。” “知道了,影深哥哥……”沈语迟手指在腿侧轻叩节拍。 “滚犊子。还是叫小叔。”顾影深推开因为占辈分便宜而沾沾自喜的某人。 “嗯。” 沈语迟耸耸肩还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因为他突然想到书上说的一句话,前半部分写啥他没注意看,只记得“uncle”的对应词是“aunt”。 第4章 第4章 书屋的人很多,但消费规则让很多学生只是站着或坐在地砖上看那些被翻卷边的书。 顾影深点了一杯热可可一份雪梨汤,转头看见沈语迟真看着一本外国名著的书封发呆。 “想看?”顾影深凑近低声问。 沈语迟看得太入迷被他吓了一跳,顾影深又问了一遍。 可以吗?沈语迟伸出右手四指向下弯曲看着顾影深。 “当然可以。还有想要别的吗?” 沈语迟低头摇了摇。这些书他粗略看了一下,大多都是四大名著这类,刚才推销员给他介绍时还着重说了个考试必考目录。 那些厚重的他看不来,手里这本倒是挺有趣。 顾影深捧着热可可嘬了一大口,可能是头痛片起效果了,脑袋里总算没有电钻嗡嗡响。 “同学你好,请问你是几年几班的呀?可以加个联系方式吗?” 几个人簇拥着一个女孩过来打招呼,顾影深想起刚才符蕊说的——他也是这么做的——观察沈语迟与同龄人相处。 开口的女孩子带着青春期独有的害羞与勇敢,捏着手机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等沈语迟回答。 顾影深悄悄往沙发右边移动,试图当一名合格的观察者。 沈语迟专心看着新书,突然意识到什么抬头看了眼顾影深的位置,目光扑了个空,然后才注意到面前围成半面墙的几人。 “同学,这是我的手机号,你可以加我,我最近也在看你手里这本书,我们可以互相分享一下读后感。” 顾影深看见女孩儿撕了张便利贴给沈语迟,见他不收就贴在书桌上。 啧。还不好意思了这小子,出门前应该先教他些搭讪小技巧的。他颇为欣慰看着沈语迟。 沈语迟拿起桌上的便利贴,扭头看他。 “我们阿迟跟果然跟小叔我一样有魅力。”顾影深可谓大言不惭,不过和沈语迟站一起他除了矮点其他倒也确实无可挑剔。 “不。” 他看沈语迟愤愤合上书并把贴纸粘自己脑门上,扭头大步躲去洗手间,权当沈语迟是大小伙子害羞了。 符蕊来时他还捂围巾里笑个不停。 “捡着钱了笑这么开心?”符蕊接过服务员端上来的饮品。 顾影深可算找着人分享,大气不喘一下把来龙去脉说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 “是嘛,沈语迟要是能表露情绪波动的话,这可是很大进步,对他的失语症也会有帮助。”符蕊尝了一口曲奇。 沈语迟冲进卫生间洗了把脸,拿出手机输入已经被他记下的号码并点击添加好友,没想到对方立马就通过了,然后他打了一串文字发过去。 对方整整几分钟都没发一个句号,正如他所料。 另一个头像倒是冒出几个红点: 【符老师到了。】 【你出来记得打招呼,礼貌一点。】 是顾影深发的消息。他盯着那个头像叹了口气,然后回了句“嗯”就推出界面。 书屋和家里一样都没有暖气,大家全凭一股“小小南方有本事你冻死我”的倔强搓手强撑。 他环顾一周,那几个要联系方式的女孩已经离开了,店里只剩下两个男孩子还在为一道题争论,短发的那位刚写点什么,长发的那位就把本子抽回去涂涂改改。 顾影深的脖子空荡荡的,围巾不知道什么时候扯下来放在一直扶手上,他正和符蕊讨论得津津有味,融洽的氛围仿佛筑起了一道透明的墙,任何人都插不进去。 都聊热了? 沈语迟放慢脚步,眯着眼像只警惕的猫看着周围,生怕别人看出自己的想法。 “姐……姐。” 符蕊看见他过来打招呼,连忙给他拿了个曲奇。 朱凤姐说的没错,符蕊确实很漂亮。一头树莓红的大波浪,眼睛弯弯,睫毛比自己的要长,上扬的眼尾和鼻中痣赋予她明媚动人的神情,笑起来也很自信大方。 “那叫一个郎貌女才……” 朱凤姐说的话就这么从沈语迟混乱的思绪中跳跃而出,他用余光假装不经意看看眼顾影深那张被他用眼睛每天临摹的脸。 “谢谢。”沈语迟垂下眼睛结过曲奇咬了一口。 巧克力味的,苦。 趁沈语迟低头吃东西,符蕊给了顾影深一个眼神示意他回避。 “那什么,阿迟,我先去接个电话,你秃子哥打来的。”顾影深有些心虚,打小不骗人这突然一撒谎内心直突突,“符老师就跟你说说话,你们互相认识一下。” 沈语迟继续嚼着曲奇表面的巧克力。 “好吃吧?这个书屋什么条件都不行,就他们家服务员烤的曲奇最好吃了。” 沈语迟能感觉到符蕊的眼神在自己身上游走,这让他很不舒服,哽在食道的残渣快要吐出来了。 “你要不要试试他们家热可可?也挺不错的。”符蕊端起被子抿了一口。 热可可?连品味都相同…… 他盯着对面的饮品看,杯子冒出的热烟就像一缕抽魂丝在那一刻把他的魂抽走一半,他一直盯着桌面发呆。 符蕊叫了他三遍他才反应过来,眼皮抬起瞄了一眼又迅速憋走。最近他总觉得自己的情绪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但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只是看见三哥和朱凤姐打闹他就会很开心,看见顾影深也是,但随即又会低落,心情就这么起起伏伏。 他行了个礼,用小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表示抱歉。见符蕊歪头疑惑便去跟那个长发男生借了根笔,在书扉页写出一串歪歪扭扭的字: 抱歉,走神了。 “不要紧。听顾影深说你没去接受过学校系统教育,这字写得还可以呀?” 他能听出对方话里试图表现的和善,余光里顾影深还在门口打电话,左右来回踱步。 是遇到什么急事了吗?难道又是来催租?还是疯院又……出事了? 符蕊发现面前这个小弟弟跟自己接触过的学生很不一样,特殊学校里什么样的孩子都有,多动症的、自闭症的、听力障碍的,可沈语迟目前看来行为举止都没什么问题,除了说话只是零星蹦出单词,综合年龄和健康状况,想进特殊学校可能不符合标准。 符蕊想再尝试引导一下,问:“我和顾影深一样唤你阿迟,可以吗?” 沈语迟仍旧低头点了点脑袋。 “顾影深肯定没告诉你,我和他也算是老同学了吧?”符蕊继续说,“说起来他高中时候可是绥城一中的风云人物呢,大名鼎鼎的校霸,你们村那个刀疤就是他给划的,混蛋吧?” 顾影深从来没跟他说过这些,关于顾影深自己的…… 沈语迟抬头静静听着符蕊分享的关于顾影深在学校的那些事,那些不为他知的故事。 “你影深哥哥当时老受女孩子欢迎了,留着一头长发半扎,还会弹吉他,妥妥文艺校草。”符蕊故意往门口看了一眼,凑近沈语迟低声揶揄。 “小叔,顾小叔。”沈语迟顿了下嘴角解释。 顾影深喜欢他这么叫。 “啥?他让你叫他叔,忒不要脸了吧?这几年不见脂肪全长脸皮了呀。”符蕊先前想着这俩人就差5岁,叫声“哥哥”差不多了。 “他让你叫他叔,我和他同岁,你岂不是得叫我婶子还是阿姨?” “我叫你姐姐,不叫阿姨。”沈语迟看符蕊一副要吞了人似的慌张摆摆手。 符蕊确定自己没听错,沈语迟完整说了个句子。 “有礼貌的男孩子,给你加个分,等分数够了可以来找我兑换礼物哦。”符蕊哄小孩儿般掏出本子画了一笔。 这可是见鬼了,顾影深当时找上门说沈语迟的状况有多严重,这不好着么。 沈语迟指了指符蕊手里的本子。 “你是问这个本子是干什么的吗?”符蕊一页一页翻开展示,“这是我给学生会的奖惩本,表现好的小孩儿就画上一朵花,每周都可以来找我换取对应的礼品。也可以等花朵攒满一百朵,我就会答应完成一个愿望。” 符蕊看沈语迟很感兴趣,故作可惜地说:“可惜还没有人有这个毅力和忍耐力可以攒这么多。” 沈语迟比划了一大推动作,符蕊看不懂,只能示意他写字。 “我能参加吗?”符蕊看沈语迟在纸上写道。 “当然可以啊,不过每周的礼品都不一样哦。” 见沈语迟“嗯”地一声表示赞同,符蕊觉得是顾影深太焦虑了,沈语迟说话不完整只是受刘静的影响,现在长大成年了,或许去新环境试一试会有所改变。 她当即就给顾影深发条消息让他进来。 刚出来谎言就成真,秃子来消息说疯院那边刘静又割腕闹自杀了,没割成,就在手上划了一道小口子。 顾影深捏紧手机道了声谢。 电话那头犹豫啧叹两声,传来秃子燥闷声:“阿深,不是哥说话难听,你这没罪找罪受,要我说那沈军家大业大,及时你们家跟屁虫不会说话,他还能不顾及绥城人的唾沫星子真不管不顾?你就是欠的。” 那头讲起来没完没了:“你看当年沈军那狗犊子穷成啥样了,要不是我表姑丈一家接济他,他能有今天?他倒好吃谁的饭砸谁的锅,这一转头就把人踹了。你他那眉眼简直跟沈军年轻时候如出一辙,有其父必有其子,日后你不被蛇咬一口我跟你姓。” “够难听的。挂了啊,那边继续费心帮我盯着点,钱转你了。” 末了顾影深又补了一句:“你信我吗?” 电话那头的秃子觉得这话题转换得莫名其妙,但也没多疑惑,大手一拍:“天塌下来我也信你,要不是你替我照顾我爹,等我出来时顶多给他老人家烧个纸钱祭天了。” 顾影深咬肌微微隆起,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变得异常严肃:“阿迟和他不一样。管他其他什么人怎么说,我带大的,我清楚。” 电话那头估计也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咕哝两声闭了嘴。 以目前和阿迟的相处,他的情况并没有你说的那么糟糕,你太焦虑了。况且他的情况也不符合县城这边特殊学校的入学标准,我还需要你更具体的回忆。沈语迟什么情况会说话,说几句伴随怎样的情绪,聊到什么样的话题。 顾影深看着符蕊发过来的一大段要求,头都大了,也只是默默扶额叹口气。 第5章 第5章 从书屋出来已经很晚了,顾影深按照符蕊的要求开通了共享文档,里面同步记录了沈语迟这两天接触过的人,说过的话和产生的情绪。其他记忆太久远了,顾影深想不太起来,得回去一点一点掏空脑袋。 管他三七二十几,吃饱饭才能对得起自己。 顾影深大手一挥:“老板,上俩腰子一个脑花,再来两打生蚝。“ “阿迟,你想吃啥自己拿个篮子挑。” 顾影深快被饿死了,这世道变了,连杯热可可都是七分满,中午怕晕车吐出来他就吃了平时饭量的一半,那杯水都不够凑数的。 还是大排档实在。 “老板,等下来一份钉螺,加糖加辣放九层塔。” “再来个招牌鸡爪和椒盐鸭舌,和那三瓶大乌苏一起打包带走。”他朝里头喊了一嘴。 沈语迟很快挑好了半篮子递给他,都是蔬菜。 “我是养了头羊啊尽吃草?好不容易来趟县城,吃点好的。”他作势就要往篮子里塞肉。 “中午……三哥……吃不下。”沈语迟把他抓进去的肉又放回冰柜。 “行,反正也打包了,饿了让酒店热一下。”顾影深随他乐意。 这家大排档从他在绥城一中读书的时候就开着,当时只是小小一个店面,没想到这都往城北路开分店了。 顾影深一边撸串一边查看符蕊发来的消息。 她建议给沈语迟报个语言表达训练班是目前最可取的方法,沈语迟并不是特殊儿童,按照种种表现来看,就是周围人给了太多期待。 欲速则不达,他反而开不了口。 仔细想了一下,自己无形中确实给了沈语迟很大的压力,理发店还一堆事儿要忙,他想趁这回去嘉禾培训重新规划一下未来。 光凭村里的小店只是杯水车薪,哑巴叔年纪越来越大,病绝对不能拖着,阿迟也不能整天在村里瞎混。 “阿迟,小叔可以跟你商量一件事吗?” 沈语迟放下手里的温水,正襟危坐地看着他。 “是这样,符老师那边我们不去了,但小叔想跟你商量一下,我们去嘉禾找其他老师,你看……” 顾影深把嘴角死皮咬了下来,这件事比让阿迟来见符蕊还没有把握。 可没想到阿迟只是回答了句“好啊”,声音平稳甚至有一丝轻松。 呼——没想到今天这么听话。顾影深眼底的光瞬间稳住了,然后炸开一片真实的喜悦。 按理说这小子平时一步不离三凤村,今天答应得这么快,果然,专业的事情还得交给专业的人来。 顾影深在心里默默给自己的老同学点了个赞。 沈语迟翻开手机点进符蕊的对话框,输入发送。 对方发来一个“大拇指.jpg”和“小红花.jpg”。 只要顾影深开心,好像也可以…… 他看着符蕊发来的花了两朵小花的本子,眼神暗淡下来。 顾影深在大排档就喝了两瓶,回酒店还拉着沈语迟要继续教他喝酒。 “看见没,我这房间找的准吧,你要好好跟小叔学学千杯不醉的本领,男人!就要不断挑战自己,喝!” 他被地上的抱枕绊了一下踉跄摔沙发上也不管,拎着酒瓶给沈语迟倒了满满一大杯。 “是爷们儿今天你就和叔干了这杯酒!刘关张哪~患难相随誓不分,这一拜,春风得意遇知音……” 顾影深扶正了脑袋,感觉就像一颗热气球要轻轻脱颈而飞,沈语迟一直在面前转着。 “阿迟啊,你看着叔长大的,你懂叔的吧?你5岁叔就给你捡回家了,叔那时才十岁,我是穷,但只要你开口说想要,天上的月亮我也给你摘来。这一拜……” “生死不改……” “阿迟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开口跟叔要点东西啊……苍天要有眼啊,我们阿迟还这么小,这么可爱,你看这大眼睛白嫩嫩地……”他捧着沈语迟的脸看向窗外。 “阿迟,你放心,小叔肯定给你治好,别担心啊这都不是事儿!” “这一拜……忠肝义胆……” 哑巴叔又把理发店音乐换成戏文了?沈语迟叹口气把人架去厕所吐了一回,安置去床上睡觉。 顾影深自己这一吐感觉好多了,还感觉到身上被啤酒沾湿的衣物被换成睡衣。 这么体贴善解人意的孩子,怎么偏偏遇到这么个爸和妈,变成个假哑巴。 他在心里默默叹气。 “您有一条新消息。”沈语迟看见枕下的手机亮屏。 下午3:24。 【小顾啊,你看,姐是不是一直待你挺好?】 【这我儿子马上结婚了哇,姐想厚着脸皮问问你理发店还续租吗?续的话这个房租嘛】 【你也知道的,姐没本事,就靠这房子过活。】 【不续也行的哦,都没事儿,不打紧的。】 噔—— 晚上23:47 【小顾啊,咋没回姐消息呢?】 【还有几个小伙子在问姐这房子出不出嘞】 【你可抓点紧,看到了给姐句准话】 【对了。不是姐多事啊,听王老头说沈军这两天在绥城呢】 【你要……对吧,阿迟这一年跟着你,大小伙子长身体,花销不少吧?】 屏幕暗了去。 “我懂。” 可我要怎么办? 我总是这样让人失望,阿妈是,他是,你也是。 阿妈说的对,我大概永远也学不会…… 二十平的房间太小,吞不下细碎的哽咽。 沈语迟从床头抽了两张纸死死捂住自己,不让自己哭得太大声,这是这泪水来得太汹涌,太毫无征兆,压抑的、稀碎的吸气声还是从齿缝漏出。 他转身背对顾影深,指甲隔着衣服掐进皮肉里。 5岁—— “我叫顾影深,你叫啥啊?” “不会说话?你衣服都湿了,跟我回家吧,今天我家炸芋头饼了。” 13岁—— “我们阿迟吃完汤圆又长大一岁,怎么还是比小叔矮啊?小不点儿,长不大喽!” “别哭嘛,小叔开玩笑的,谁说我们阿迟长不高,我们阿迟以后可是会有好多想保护的人呢,肯定长得老高,就像三凤山一样高。” 18岁—— “阿迟,小叔很穷的,你确定以后要跟小叔一直生活?” “好。那以后你就拉紧小叔的手,有我一口汤喝,少不了我们阿迟一块肉吃!” 潮湿的回忆总是太缠绵,晒不干衣裳也暖不了肠。 沈语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噩梦断断续续要将他淹噬,猛地惊醒已是天光大亮。 顾影深还在睡梦中,这样也好,接下来的事他不想让顾影深知道。 三月的街道,香樟油绿,紫荆花盛开,沈语迟骑着共享飞驰。雨后的早晨空气混合绿叶的清香,一秒润肺的清爽感让他清醒,心底也泛起点涟漪。 不知道顾影深在绥城一中上学的时候,有没有过这样的时刻,大抵是没有的。外租房很贵,至少对于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顾影深是昂贵的。 8:31,再过个把点钟顾影深就醒来了,得快点。 沈语迟一路把车把拧到底,才堪堪在九点准时到一片旧城区。 他打听过了,沈家老宅就建在这儿,或者说是沈军现在大老婆的老宅。 “呦,这小伙谁家的?好生帅气啊。” 刚走进旧城区大街,嘈杂人声便吻了上来:老大爷咳痰清嗓的、皮孩儿被爸妈拿扫帚联合双打的、还有前方二层老木屋前被红柳条狠抽的女孩的抽泣声。 “唉唉唉,错不了错不了,这眉眼跟沈军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右侧正在杀鸡的大嗓门停下拔毛的动作,“像,这简直是他祖宗拿着雕刀刻的,可真他妈神。” 听到这一嗓子,左右邻居都遭不住好奇心凑上来。 “沈大老板,这人姑娘的大哥都回来了,别打了。”卖豆腐的瘸腿儿作势要去夺沈军手里的柳条儿,沈语迟估计就他这腿脚,走到人跟前儿都够上门吃顿午饭了。 木屋前的男人肚腩微隆,但精神的着装还是能看出与周遭人身份的区别——毕竟裤头腰包插着两部露出半边摄像头的新版手机。 男人听见这边的嚷声并没有抬头,还强忍着怒气吼着“败坏门风”、“鸡食货”之类的话语。 屋里有个女人出来推了推他,看样子是在提醒他别让人看了笑话。 男人这才抬头望向这边。 沈语迟的感觉自己的腿死死被钉在了原地,就这一面,他已经明白阿妈刘静为什么总是在梦里要掐死他。 时间在男人扭头的一刻扭曲、重叠,眉骨的弧度,分毫不差,那道他从小被顾小叔和三哥夸“秀气”的弯此刻正长在那个人脸上,顾小叔总说他的眼睛不如自己的好看。 “三哥,你看我们阿迟长大以后绝对有很多追求者,这眼睛生的漂亮!给我长脸。” “是是是,以后我们阿迟那是要娶顶顶漂亮的姑娘,只是不知道某人看见彩礼数会被会连裤子都被抵人家那儿。” 顾影深的话从小巷七拐八弯传来: “我们阿迟笑起来是世界上独一份的阳气!” “我们阿迟长得这么白净,一看就不是村娃儿。” 沈语迟感觉胃里猛地一绞,喉头升起铁锈味。 在旁人看不见的兜里,他的手在抖。那个抛妻弃子、让阿妈日日夜夜流泪吞药自杀也要忘记的男人即使距他十步远,此刻也正活在他的皮肤之下,在他的血管里奔流,在阿妈听得见自己的每一次呼吸中。 微风撩过,沈语迟只听得到嗡嗡一片,像突然有人把自己的耳鼓膜捂住,只有心脏噗通不停。 阿妈总说有人躲在自己的身体里窥视她,那时沈语迟不懂,只觉得阿妈病了,病得可怖。 可现下最恐怖的是现在几步外男人嘴角那抹无意识的弧度,他练习过无数次的温和笑容正与那人哄赶街坊时虚伪的笑意完美重叠。 屋里又出来一个女人,与先前那个纤细的身影不同,沈语迟见过她,在疯院见过。 女人牵起跪在地上的女孩儿撞了男人一踉跄径直往里走,男人举起手想扇她却又想到什么,悬在半空。 “没事儿,爹打孩儿,天经地义,你看你这孩子一看就长得正直孝顺。”瘸子切了块豆腐称斤。 旁人也连连跟着附和:“诶,你瘸叔这句话说得没毛病,他是你爹。” 不知道为什么,沈语迟乍然想到三凤村夏夜,无数只细小的飞虫越过记忆在他的颅骨里振翅,那些嘴唇还在动,一张一合,吐出他不太熟悉的音节,串联成更为陌生的荒诞。 第6章 第6章 顾影深醒了,头疼得厉害,眯着眼半天才看清床头歪歪扭扭的字: 晨跑,尽快回。 落款人是沈语迟。 顾影深拧开床头的矿泉水大饮一口,缓了一会儿才拖着步子去洗漱。 这一上午,算是废了。 本来想带沈语迟去花鸟市场逛逛,如今却堪堪赶得上午后场的电影。 昨晚的事他记得不清,摸过手机才发现房东大姐发来一连串消息。 他就回一句“租”,按之前商量的价格把钱转了过去。 村里没什么大生意,但店还得做下去,现在三张嘴全靠这家小破理发店呢。 “三哥,我晚上的车去嘉禾,下午符老师会带阿迟回村里,麻烦你帮我盯着点。”顾影深发了几条语音过去,“特别是疯院那边。” 符蕊说沈语迟还是得换个环境试试,但目前各方面都不足以支撑顾影深举家搬迁。 这次培训是嘉禾那边的机构主动找上门的,自从他去年在嘉禾模特小秀造型设计比赛中获奖,陆陆续续有几家造型店想聘他,“浮想”是其中的较为出色的一家。 这两年选址在嘉禾举办的电影节模特秀活动越来越多,作为老牌造型工作室,“浮想”虽然人脉资源优渥,但这两年出现青黄不接的情况。 新手压力大往往熬不过前三个月,经验丰富的造型师赚够了钱和名望退的退、跳槽的跳槽,如今整个工作室就只剩下白、许两位老板能挑大梁。 这次培训免费报名,对外宣说是辐射带动周边的优秀造型师人才的积极性,实际是两位老板想为工作室重新招兵买马。 当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浮想”的许大老板眼光挑剔是出了名的,顾影深为此备了一份厚厚的作品集,里面都是他对于近几年嘉禾秀场的造型搭配思考。 能不能过就看加下来两周了,压力确实不小。 这场培训如果放去年,就算没被人看上他还可以回村里继续给老大爷剃须箭头,但今年他不只他自己,他这人认定了要做出的改变,四匹马也难追。 自己穷点苦点,在意的人好点乐点,值当。 手机那头很快就有回信,不用听也知道是朱凤姐回的。 “你就把心揣肚子里,阿迟乖得很,你叫他往东他可不敢往西。”百分之二十的音量声愣是给朱凤姐喊出百分百的分贝效果。 “安安地啊,出不了岔子。” 顾影深把窗帘扯开让阳光洒进屋子,回了个“凤姐做事妥妥滴”的表情过去,那是三哥做的表情包,每个人都有一套,平时就在群里互相调侃用。 卡刷进门,晨跑的人回来了。 “回来了?赶紧收拾一下吃饭去,电影买的中午场,人少位置好。”顾影深说。 沈语迟“嗯”了一句闪进浴室换衣服,顾影深床头床尾转了一圈看看有没有落下什么,果不其然真让他找到沈语迟的腕带。 “阿迟,护腕给你放洗漱台了。”顾影深敲了两下玻璃门。 屋内热水声大,沈语迟似乎没听见,他就把东西放纸巾盒上。 “平时那么宝贝连睡觉都不肯摘,今天竟然没戴。”顾影深把他俩的行李收拾了一下,嘴里还念叨,“都洗褪色了……” 沈语迟的听力很好,那条腕带是顾影深给他做的,珊瑚绒的料子,洗硬了也没舍得扔。 热水哗哗地冲出一片雾,他低头看着手腕上的那道疤,粉色的,像几条细虫趴在青紫的血管上。 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疤比周围皮肤硬一点,鼓起一道棱来。热水顺着胳膊往下淌,流过那道疤。 这是在疯院留下的,那时他还小,和阿妈住在疯院。 看着阿妈每天摇头叹息,他觉得阿妈好不开心。好朋友阿驹说人在实现愿望的时候是最开心的,比如他许愿爸爸周末回家就真的回来了。 他也想实现阿妈的愿望。 一笔一划写在本子上,问阿妈想要什么。 阿妈没回答,只怔怔地问他想不想见阿爸。 他当然想,好朋友阿驹的爸爸每周都会从县城回来,还给他们带糖,他羡慕得不行,立马点头表示想。 阿妈偷偷告诉他自己想要值班室的花瓶,沈语迟不懂,一个花瓶就能让他见阿爸? 小孩儿的想法是太过天真纯粹的,没有逻辑的甚至是冷漠的,以至于阿妈打碎他偷来的花瓶要自杀时,他都认为只要和阿妈一样划拉手腕,阿爸就会出现在眼前。 或许阿妈那时候真的见到阿爸了,在幻觉里,但他没有。 今天算是见到了,和他想象的不一样,他也从没想过对方会和自己长一样。 看到跪在地上哭泣的女孩儿,他没有面对父亲责骂身如其境的害怕,然而看到对方维持表面功夫露出的笑容和自己的照片一般像时他吓了一跳。 如果某天,他对顾影深、哑巴叔、三哥和朱凤姐露出一样的笑容,大抵就没人再愿意靠近他,就跟阿妈看见他那样。 眼神会流过一丝心疼,最后却满是憎恶。 “沈语迟,你掉厕所里了?麻利点,来不及吃饭了都。” 顾影深操心的语气隔着玻璃门传来,没有啰嗦的厌烦感,相反很安心,踏实。 一路走出酒店,顾影深三步一回头地往回看身后的沈语迟。 生气了?他二爷个王八犊子资本家,昨天说培训师去建安,今天又说回来了,可以收拾一下就去嘉禾。 拉磨的驴还都有顺逆时针向地走呢,这“浮想”的老板想一出是一出,把人耍得团团转。 “对不起阿迟,那个……小叔答应你明天的电影又泡汤了。” 赶驴的把自己耍得团团转,自己又把沈语迟耍一回,顾影深直叹钱难挣,屎难吃。 “这样,小叔答应你,等这周五放假,我就带你来嘉禾玩两天。”他看着沈语迟踩自己影子,“咱下午就先凑合看下这部,这个评分也挺高呢。” “2.5……”沈语迟说,“好。” 午场的时间加上烂片的配置把整个放映厅拉高一个级别——包场,就他和沈语迟一口一粒爆米花地嚼着,百无聊赖。 “阿迟。”顾影深打算找点乐子。 “嗯?”对方很配合。 “阿迟。”无聊继续。 “嗯。”对方依旧配合。 “沈语迟。” “嗯。” 这一叫一嗯给他整乐了,比电影有趣。 “你能不能换一句,比如‘到’、‘我在’这类的啊,嗯嗯半天,不知道的以为我给你爆米花下哑药了。” 沈语迟抓起一把爆米花塞住他的嘴,恰好有一颗没爆开的玉米蹦他鼻口了,惹得他直打喷嚏。 他愣了半天都没想到这小子生气起来胆大包天。 “沈语……啊,迟!” 沈语迟学着他刚才的话,中气十足:“到。” 好你个臭小子,有仇当场报呢这是。 顾影深从口袋抽出纸巾擦了把鼻子,心里一动,又起了点坏心思。 可乐正放在俩人中间的凹槽,他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把杯子放回原位。过了一会儿,沈语迟果然也伸手去拿自己的——他精准预判,把手覆上沈语迟手背。 摩挲、点、叩。 沈语迟痒得不行直转头瞪他。 “愣着干什么啊呆小子,要有女孩子这样暗示了你还傻瞪着,把手放上来握住啊。” 顾影深像红娘眼看姻缘成不了急得咆哮,敲了他一脑壳:“记住了,我只教一遍。” “就像这样,握紧,然后轻轻地回应。” 果然是穷死爹富死儿,沈语迟这手长的很,他的手都快包不住了。 “看我干嘛?我脸上有字啊,看手。”顾影深拍了拍沈语迟发懵的脸。 “就这样的力度回应啊。当然了,前提是人家姑娘对你有意思,没意思你这就是耍流氓啊,别学。” 沈语迟一脸错愕,看样子还是没学会,算了算了,这种事儿还得自己琢磨。 顾影深收回手继续嚼烂片儿。 俩小时的电影有一个半小时是在睡梦中度过的,确实是委屈沈语迟了,好不容易主动提出看个电影,结果被自己乱七八糟的事给拖没了。 “果然烂片儿出神曲,这片尾曲不错。”他只能没话找话。 “嗯。”沈语迟静静跟在身边。 “小叔……说话算话。”沈语迟说。 顾影深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这算哪门子的说话算话? 沈语迟提示:“嘉禾。” 想起来了,是要带他去嘉禾这事儿啊。 “放心,叔这回一定说话算话。” 看了眼培训课程,周五下午四点就没事儿了,到时候回来接沈语迟肯定可以。 车站南广场挤了不少人,符蕊绕了条道把车停花坛边。 “行了,就这儿下吧。再往前就不让停了。” 顾影深把自己的行李取下来,只有一个小箱子费不了几分力。 “我到了跟你们说,你们早点回。” 符蕊也没想道别留恋:“不说也行,你个大男人又不是我们阿迟,这白白嫩嫩地被拐了卖。” “谁能卖得了他,这小子脾气比牛大。你记得听三哥朱凤姐的话,别乱跑。” 顾影深锤了把腰,推着箱子走了,留两人在原地目送。 “差不多检票了,我们也回吧。”符蕊说。 广场稀稀落落的行人上车又下车,沈语迟是真看不见顾影深了。 一句再见也没有。 出去的人这样想,回乡的人也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