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你降落》 第1章 午夜车祸 “吱嘎——” 刺耳的急刹声划破了宁城静谧的夜色。 车停住的一刹 ,牧也整个人几乎是砸进车座里。 他花了好几秒才从剧烈的冲击中回过神来,胸口和肩膀处传来被安全带狠勒过的钝痛,惊魂未定中,目光下意识朝左前方移去。 十几米开外,一辆暗红色的电动小三轮侧翻在斑马线另一头。车尾的围挡脱落,一大包一大包的白色袋子散落一地。 牧也赶紧松开安全带,从副驾拿了公文包,跳下车去。 二月底的冷空气迎面扑来,隔着羊绒背心,一瞬间叫人清醒。 这是个位于江北郊区的大十字路口,周围荒得很,这个点,几乎看不到几辆车了。昏暗黢黑的绿化带边,只有他那辆suv的大灯朝前发出冷峻的光。 回想起刚才那刻,仍让人冷汗直冒。那电三轮开得太快了,像个鬼影,等他看到的时候两车几乎要碰上,他刹车都快踩出火星来,才极力避免了碰撞,但还是眼见着那车失控飞了出去。 三轮车那边半天没动静,也不知道那司机怎样了,就在他忍不住要为司机捏把汗的时候,一个脑袋从车头上方冒了出来,接着他似乎很艰难地撑起胳膊,从车把和座椅的缝隙往外挪动身子,好在很快,他就爬了出来。 也不知是不是被吓到了,他出来后像是有些懵,揉着后腰窝就在车边站着不动弹。 “你还好吗?没受伤吧?”牧也赶紧上前问道。 然而对方却不怎么领情,像感知到一团空气般,自顾自去检查他那辆车了。 他走到三轮车边,蹲下身子抓起车的侧面围栏,试图把车翻过起来,然而大概因为车斗里还有些重物的缘故,连着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牧也看着他颇有些固执的背影,莫名觉得有些好笑。这人头脑清醒,表达清晰,四肢健全,还有力气去抬车,看样子应该没受什么伤,至少伤得不重—— 还好还好,虚惊一场。 “我帮你吧!” 他看不下去了,走到车的另一边抓起围栏,两人合力将车身翻转,不多时,三轮车终于稳稳地停在地面。 那人尝试着启动车辆,一开始三轮车完全没反应,过了一会,伴随着一阵极大的噪音,电动车终于从梦中惊醒似的,原地颤动起来,接着又“突突”两下,猛地向前窜出好几米。 他将车倒回来,见牧也还在原地站着,像是终于学会说话了似的:“你走吧,刚才是我开太快了,跟你没关系。” 声音不大,却极其冷淡。 这是他第一次拿正眼瞧牧也,眼睛漆黑却明亮,紧紧盯着他。 迎着光牧也终于看清,那人长着一张颇为年轻的娃娃脸。轮廓被刘海遮着,半明半暗,和裹在黑色冲锋衣里的身子一样略显瘦削。 “行。”牧也笑着从包里掏出手机,“留个联系方式吧,万一明天醒来有什么不舒服的,可以找我。” “我是医生。”他补充道。 江边的风似卷着刀子直往人身上戳,刚下车那会的余温早已消散殆尽,牧也握着手机的手都有些不听使唤了。 他指尖顿在联系人号码那一栏,抬眼望对方。 似乎是被他最后一句话说服,对方迟疑了半天还是报了个号码。 牧也又问:“怎么称呼?” 对面说话时口中冒着白气:“江樾,长江的江,木字旁加一个超越的越。” “嗯。”牧也用最快的速度将对方的名字存进通讯录,又报了一遍自己的号码,“我叫牧也,放牧的牧,之乎者也的也。” 顺道回复了几条紧急的信息,牧也满意地收起手机,再抬起头的时候,江樾已经猫着腰在那堆散落的货物里忙活开了。尽管袋子上的字被挡住了,但不难辨认出,那是种花用的营养土。 他虽人看着精瘦,力气却不小,两手各抓起两个蛇皮袋的角,再精准地投入三轮车的车斗里。大约是经常做这样的活,他的动作看上去十分熟练。 车斗“哐当”“哐当”震了几下,听着还挺沉。 牧也沉吟片刻,将手机和公文包往车斗的宽边上一撂,索性送佛送到西,也弯下腰去够自己面前的蛇皮袋。 然而还没碰到袋口,就被另一条胳膊挡开了。 “你——”江樾伸手指了指牧也的衣服。 牧也顺着他的眼神看了看自己—— 为了晚上的学术会议,他今天穿得比平时稍显正式些,白色暗纹温莎领衬衫配灰色羊绒背心,裤缝凌厉的西裤和崭新的皮鞋,还特意配了跟金色条纹宽领带。 江樾用手背蹭了蹭鼻子,将面前蛇皮袋上的灰土轻轻抖掉,半天才温吞出一句:“这东西脏,你走吧。” 黑色的suv在繁花大道上平稳地匀速行驶,不多时,车辆进入市区,路灯忽然亮了一大截,旁边的车也明显多了起来。 只剩下最后的十几分钟车程,牧也在路口打了个转向灯,驶入待转区,眼睛却忽然被后方车辆的大灯晃了几下。 他瞄了一眼上方的后视镜,这才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后面那辆黑色轿车似乎一直在跟着自己。 早听说半夜这里常有些不学无术的富二代小屁孩在路上飙车挑衅,他懒得回应,直接踩了一脚油门。后视镜里那辆黑车逐渐若隐若现,很快便消失在视野里。 他虽然不热衷飙车,但这种感觉还真是爽快,他满意地扶着方向盘,关键时刻,这台车的动力表现丝毫不含糊。 身下这台sq5 sportback是前几年父母送给他的毕业礼物。虽称不上什么豪车,但这为了改装得更合心意,他自己也搭进去不少,现在想来,仍是他从小到大觉得花得最值的一笔。 高兴了没几秒,那黑车竟然又追了上来。如果说刚才只是随意找辆路过的车玩一玩,那这一次明显就是冲着牧也来的。 像是个极端幼稚的小孩,一会开到牧也右后方,开大灯闪他几下,一会又晃到他左后方,又闪了他几下。 牧也有些无语,还真是好久都没碰过这样的神经病了。 他降下车窗,皱着眉头盯着后视镜,想看清楚后面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就在这时,后车突然加速,两辆车的距离越来越近,牧也愣了一下,这才看清后面这车竟是台迈巴赫。 他胸中隐约有些预感,在终于看清车牌上整齐划一的五个8的那一刻,所有困惑瞬间得到了解答。 他冷哼一声,在路边找了个车位停了下来。果然,黑色轿车乖乖减速,在他后面的车位也停住了。 后视镜里,一个架着黑超穿着黑衣皮衣的高个子男人从车里下来,摇头晃脑地走到牧也车边,装模作样地敲了敲车窗。 这浮夸油腻的样子,整个宁城除了自己这发小纪小恺也没别人了,牧也降下车窗,叹了口气:“又换车了?” “这车今年刚全新换代,开着还不错,怎么样,帅不帅?要不要试试?”他猫下身子,咧嘴笑起来。 “不必了。”牧也摇摇头,他对这车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只是说话时一直得盯着眼前那俩大黑窟窿,惹得他忍不住吐槽:“大半夜的,你戴个墨镜搁这算命呢?也不怕掉窨井盖里去!” 纪小恺摘下墨镜,表情轻佻地吹了个口哨:“算什么命,我输液去了,输的什么液,宝贝~想你的夜!” 牧也白他一眼,作势要关上车窗:“滚。” 纪小恺不急不恼,却突然偷袭,一手揽住他脖子,半个身子拼命往车探:“我来检查检查帅哥晚上在跟谁约会呢……” 牧也没防备,整个人被那大脑门抵到椅背上,气得想骂人。 见副驾里没藏人,纪小恺又往更深处挤,整个人上半身都快钻进来了,迅速搜索了一番后排,依旧没人。 他表情明显有些失望:“不会吧?真没人啊……” 牧也一把将他的大圆脑袋推出去:“要说话滚上来说,开着窗子要冻死了!” 纪小恺嘿嘿笑了两声,这才上了车,重重关上门,震得牧也脑瓜子疼。 “这么晚了,你去江北干什么?” 牧也侧过身子斜睨他一眼:“你是跟了我多久?” “嘿嘿,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刚上繁花大道我就看到你了,一路跟到这里,又是按喇叭又是闪灯的,你居然都没发现我,我差点以为你在和红拂夜奔呢……” 想到这就来气,牧也自嘲地笑笑:“什么夜奔,疲于奔命还差不多。” 今晚甫一下班,牧也就马不停蹄地往江北的某高档酒店赶。 原本路程也不算太远,却因为正赶上晚高峰,足足开了两个多钟头。回来终于没那么堵了,又遇上刚才那场小事故,以至于快十一点了都还没到家。 至于去酒店的原因,说起来也十分无奈。 他最近一直忙于某个业内颇有分量的青年医师奖项的申报,偏偏申报表格上需要签字的几个重要部门的负责人,最近接二连三外出公干。眼看着截止日期就要到了,要签的字还没凑齐,他只好一个一个去找,今晚就是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步,请关院长签字。 纪小恺哪知道这些,继续哼哼唧唧数落他:“谁让你连电话都不接,我还以为你跟佳人相伴,连电话都听不见了……” “电话?” 牧也心道我没听到啊?他低头扫了眼中控,里面是空的。 等等—— “屁股抬一抬!” 他突然想起来什么,捏着纪小恺大腿往人往车门边赶。 “哎哎——耍流氓,我叫人了啊——” “你叫个屁!” 牧也在副驾座椅上摸索半天,什么都没有,又开了灯,让纪小恺双脚悬空,座椅下方也空空荡荡。 他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心里顿时比车外的冷空气还凉。 完了。 第2章 大概就是天意 纪小恺见牧也脸色不对,也不闹了:“怎么了?手机掉了?” “小事!”他有点幸灾乐祸,拉开车门就准备下车,“你说你,怎么一把年纪还这么不小心,我车里正好有几个刚买来准备送客户的……” 牧也伸手按住他,他看着前方,表情有些呆滞,顿了顿才道:“不是。” “那是什么?” 纪小恺觉得奇怪,牧也也不是那种缺钱买手机的人:“那是手机里有什么重要文件,你没备份吗?” 中控屏幕上的时间显示已接近凌晨,牧也盯着上面的数字苦笑:“……可能比那还要糟糕。” 谁能想到,刚签好新鲜热乎的最后一个字,以为所有的忙碌终于告一段落,又出了这档子事。 纪小恺看着对面那欲言又止的表情,努力揣摩着“比那还要糟糕”背后的含义,一瞬间突然茅塞顿开—— 北方某大学教授风流韵事被做成附带精彩照片的几百页pdf事件,到现在还在热搜上挂着,难道现在,自己兄弟要横遭此难了?! 他拍拍这位兄弟的肩膀,也不知是不是真在安慰,总之一脸邪恶的笑:“放心,你要是以后被人做成ppt PDF,按照现在网友的尿性,以你的美貌——” 他说着伸出猥琐的一只手摸了摸牧也下巴,牧也嫌弃地把他的手打开,纪小恺更来劲了。 “舆论走向八成会从讨论事件本身往讨论你的身材长相再猜测你大不大活好不好这方面发展,你嘛,慷慨一点!就当给大家发福利了!等你的知名度‘唰’地一下扩散开了,说不定以后还有小网红约你呢!” “滚!” 这人除了花式给自己添堵,也干不出什么别的名堂了,牧也阖上眼睛靠上头枕,一手用力揉着鬓角:“就前两天跟你说那奖,申奖材料,丢了。” “什么?!”纪小恺大惊,“丢了?!”他扳过来牧也的肩膀,表情严肃地盯着他,“就那什么德思杰出青年医师?” 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从纪小恺嘴里说出来,让牧也觉得自己更惨了,他的状态逐渐从焦虑变得安详,除了连这夜色也遮挡不住的疲惫,再看不出其他表情。 他安静地点了点头。 纪小恺反倒着急了,三两语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本正经地给他分析:“本来呢,你这材料八成是能拿回来的,也就一个电话的事,但有了这手机,我看这事恐怕是悬了。” 牧也不置可否,想起那张脸,觉得对方看上去并非那样糟糕的人。 “你还真别不信,我见过的人比你吃过的米还多。”纪小恺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塞牧也手里,“先给你自己手机打个电话试试,死马当活马医了。” 半分钟后,牧也脸色有些不妙:“关机了。” 纪小恺又提醒:“哎对了——你不是过目不忘么?人家号码还记得吧?” 过了一会,牧也又看向纪小恺:“空号。” “我就说吧?!”纪小恺忿忿不平,“依我看,那小子就是故意的,人家本来也没打算接受你的好意,所以没给你真号码,没想到后面还真叫他捡到个大便宜!你想想,他最后是不是还急着催你走来着?” 牧也模模糊糊回忆起:“他只是说那东西脏,让我不要碰。” 纪小恺急得直拍大腿:“哎呀!你这从小到大的学霸,怎么在这事上反应这么迟钝,那不就是在催你走吗?” 他急吼吼催牧也开车:“快快快!我们先去那附近找找,那玩意他拿了也没用,说不定就只拿了手机,别的东西就扔那了。要实在找不着,我再托交警大队的朋友帮忙查查监控,想想办法,不过你得做好心理准备,一来那里是郊区,沿路的摄像头不多,二来没牌的电三轮可不好找。要是真找不到,你就做好准备,所有流程从头再来一遍吧!” 两人再度回到那个十字路口,牧也站在刚才电三轮翻倒的地方,发现地上像被打扫过一遍似的,别说土了,干净得连粒灰都找不着。 “啧啧,这人清理犯罪现场还算老练啊!”纪小恺化身侦探,沿着马路边的绿化带仔细翻找,一个树杈都没放过,一边找一边嘀嘀咕咕,“完了完了完了……” 十分钟后,他悻悻地从绿化带另一头跳过来,瑟缩着脑袋边呵气边搓手,走到牧也跟前,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遗憾道:“没有。” 牧也同样两手空空,显然也一无所获。 两个人都冷得不行,纪小恺一把揽住牧也肩膀,表情凝重地对当前状况作出总结:“节哀吧!” 他一边走一边拍牧也肩膀,安慰的话说了一箩筐,说了半天忽然想起个事:“对了,提交申报材料的截止日期是什么时候?” 回应他的是一阵沉默。 纪小恺以为对方被冻傻了,转过脸来看他,却看到一张仿若心平气和却微微透着死感的脸。 他眨了眨眼睛:“……什么意思?” 牧也直视着前方,声音比这空气还要凉:“后天中午,十二点。” 时针指向凌晨一点。 半小时过去了,牧也仍维持着如一尊佛像般的姿态,两眼木然地盯着电脑桌面。 他平时工作用的那个笔记本不巧前几天返厂维修了,所有的资料都在里面,他已经问过工作人员,最快也要下个礼拜才能拿回来。而所有的备份则静静躺在他的工作u盘里,与那个装着手机的文件袋一起去向成谜。 其他的东西都好弄,签字也无非是硬着头皮再把所有部门重新跑一遍,唯独这份长达万字的个人材料,那么多晚灯下的绞尽脑汁殚精竭虑,即使他头脑再好,他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完美复刻。 最终他泄气地关了电脑,躺回床上。 他辗转反侧,所有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在脑海中反复重演。 为了准备这次申报青年医师奖长达数月白天黑夜让他太过疲倦,签字时父亲曾经的老同事又调侃他提前祝贺,关院长对他还有家母近况的亲切问询,晚间堵车时被压队的心烦意乱,车祸之后某个瞬间的后怕与方才发现材料丢了的焦头烂额…… 牧也并不迷信,然而在好事将成的最后一步却发生这种事情,难免会让人丧气地想到,这大概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第二天一大早,纪小恺的电话如约而至。 他告知牧也,自己已经联系了交警大队,对方表示会尽力帮忙,但如他所料,对方也同样告知他需要做好大概率找不到人的准备。退一万步说,就算能找到,可能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从这次申奖的角度说,其实已经没有意义。 话虽这么说,可纪小恺一点也没有放弃的意思,言谈间依旧循循善诱:“你再回忆回忆,那个人还有什么比较明显的特征?相貌、身材、穿着,或者声音什么的……你再好好想想?” “特征?”牧也顺着他的话仔细回忆,“他年纪应该不大,黑色冲锋衣外套,深色牛仔裤……看着像大学生。” 那双固执的黑漆漆的眼睛倏忽间在他脑海中冒出来,他心里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打心底觉得对方不是纪小恺说的那种人,也许这一切都只是某种巧合,意外罢了。 这么说起来,还是想到了一些:“哦对了,他眼下好像有一颗很小的泪痣。就这些了。” “行吧,我再给你想想办法。”对面传来纪小恺咕咚咕咚灌水的声音,他随口问道,“对了,你那个材料准备得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牧也顿了顿,“我打算放弃申报了。” “噗——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后,话筒里传来纪小恺上气不接下气的咆哮声:“你特么——咳——是不是疯了?!” 牧也皱着眉头把话筒拉远,就知道他会这样。 纪小恺喘了几口大气,终于缓过来,暴躁得像是下一秒就要顺着网线杀过来:“你知道那是什么分量的奖么?你也不怕周围人的唾沫星子淹死你!不说别的,光是你们医院内部就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说放弃就放弃?!” 牧也不说话,却也破天荒的没挂电话。这发小不愧是自己肚里的蛔虫,朝他发射的每一颗子弹都正中眉心。 连纪小恺这样的局外人都能看清的事情,他自己又何尝不清楚呢? 德思杰出青年医师奖,是国内目前数一数二的医学奖项,每两年举办一次,旨在表彰在临床一线服务和科研成果创新转化等方面作出突出贡献的青年医师。 能拿到这个奖项,基本上等同于进入职业生涯的快速通道,晋升速度堪比坐火箭。 正因如此,这个奖项的竞争当然也特别激烈,能参与角逐的无不是各大顶级医院精英中的龙凤,还需通过规则严苛的层层选拔。 往年这个奖项基本都是被北上那几个头部医院垄断,今年牧也凭借心内复杂三腔起搏器植入项目代表雨花医院第一次进入决赛圈,根据业内评价和反响,这一次雨花医院实现零的突破胜算极大。 纪小恺还在那头喋喋不休:“万里长征走到最后一步,你这时候放弃,你对得起谁啊?我跟你说,你妈第一个就饶不了你,你等着,我现在就给你妈打电话,你信不信她能给你头捶进肚子里……” “行了行了。”牧也忍不住觉得好笑,这位老友为了劝自己从良也是下了血本,他心道我还不知道你,小时候自己挨朱瑛骂时在旁边听着就吓尿裤子了的那是谁?又是谁打那之后见到朱瑛屁都不敢放一个,就算现在这把年纪了也还是能躲就躲?真是吹牛都不打草稿。 “你这人就是从小到大日子过得太顺了,什么东西都来得太容易,所以就好不好珍惜!算了,我不说了,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吧。” 毕竟是穿同一条裤衩长大的,纪小恺深知牧也做出的决定大概率不会更改,纪小恺说完最后一句,生气地挂了电话。 牧也换了白大褂走出更衣室,护士小刘正在找他:“哎小牧医生,赵主任正找你呢,喊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好,我一会就去!”牧也把不知从哪摸出的笔往胸口一别,正好,自己也有事情要找他。 第3章 抓小偷!! 浪费了医院的申奖指标,这绝不是一件小事。这对志在必得的医院而言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做错了事情,挨打要立正,这道理他当然知道。 他将刚整理好的医嘱交给护士台,定了定心神,打算先去科室主任赵云景那负荆请罪。 赵云景这会儿正笑眯眯在办公室忙里偷闲,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品着刚煮好的普洱,看上去很是惬意。院里上下对牧也拿下这个年度青年医生很有信心,作为他的师父,他自然春风得意。 “来了?”赵云景示意他坐下,“喝不喝普洱?我学生特意从云南给我寄的,我试过了,味道确实不错!” “不用了,赵主任——” 牧也看着赵云景,一想到接下来自己说的话可能会让对方气个半死,欲言又止。沉吟片刻,他终于深吸一口气,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知了赵云景。 赵云景此刻最后悔的就是刚喝下一口茶,牧也话音未落,他如遭雷劈,腾地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口茶差点和着血喷出来。 “你你你……臭小子!你是嫌你老师父活得太长了,想把我给气死是不是?!” 牧也悻悻摸了摸鼻子,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好狡辩的。 “您放心,我自己会去跟院里解释,不会给您添麻烦。” 赵云景桌子拍得通通响:“这是谁去解释的事吗?!你当你自己是个什么很厉害的大人物吗?” 赵云景都快被他给气笑了,作势要上脚踹他,见牧也没打算躲,只好又把脚收回来,顺势把气撒给了凳子。 “怎么着?对这个奖还不满意啊?”他一屁股坐下来,为平复心情低下头猛呷了口茶,这才把自己从即将心梗的边缘拉了回来,“你知不知道,这个奖就是你以后进国家级医学人才库的敲门砖,你以后要是想继续搞科研,想跟全国乃至全球的顶尖医学专家、科学家进行交流合作,你就必须得拿到这个奖!” 牧也保持缄默,表情却谦逊,一副认罚认骂绝无怨言的样子。 赵云景瞪着他,盯久了竟从他那张淡定的脸上品出一丝大义凛然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浑小子!” 他恨铁不成钢,牙咬得咯吱响:“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就是成心不想好!” “我早跟你说过吧,你跟你爸一样,天生就是个干外科的料,你那双手,天生就是做手术的手!当初你要是听我的,留在心外多好啊!那可是心外科!多少人争着抢着要去的地方,你居然看都不看一眼就跑了!想当初要不是我硬把你扣在心内,你是不是还想轮转到财务科去贴发票啊?” 可骂归骂,到底是自己最得意的门生,最关键还是自己最亲密的老同学老同事老战友的独子。老牧走得太快,甚至没留下一句话完成某种意义上的托孤,可那时候的他还是毅然决然地擅自做主,将牧也接了过来。 “要不是你爸走得突然……”话说出口,也不知道更戳谁的心窝子,“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世事无常……” “总之——” 他声音突然拔高两度,给牧也下了最后通牒:“你那篇稿子我看过了,一个字都不用改,你现在就给我回家去,明天中午之前,你就是不吃不喝不睡,也要给我再原样写一份出来!” 他朝门那边摆摆手:“走走走!别站这碍眼!” 牧也乖乖地退出门去。 杯里半杯茶已冷掉大半,赵云景望着残存的氤氲水汽,往昔和老牧的峥嵘岁月挤上心头,他摩挲着杯子上宁大医学院毕业三十周年纪念的字迹,眼角有些湿润,那是他和老牧最后一次参加毕业聚会时发的纪念品。 “老东西,哼!”他有些失神,喃喃自语,“怎么就先走了呢?不是说好了要比赛谁带出来的学生更牛逼么?没想到吧,你儿子现在归我了……” 桌上的玻璃板下面,压着一张过了塑的大合照,照片上,正值壮年的两人并肩站着,自己胳膊还很随意地搭在对方肩上,那两张脸隔着玻璃依旧清晰可辨的脸。 “……可这小子,要不好好的,我以后下去了,还有什么脸见你啊……” 从赵云景办公室里出来,牧也心里轻松了不少。 赵云景句句大实话,他也没什么反驳的必要。这其中只有一句话他不认同,那就是赵云景说他是成心不想好。 他并没有成心,也不是不想好。只是,随着年纪的增长,人的想法是会变的。 哪个科室不能干活呢?哪个科室不是在为病人,在为医院乃至为了整个医学界做贡献呢?说淡泊名利于他这个年纪帽子扣得实在有些太大,但他现在的确只想安安静静做自己的事情,做个普通的医生,一个好医生,至于那些奖项,以及所谓功成名就,于他而言早没有那么重要了。 命运不是从来无常么,那就都交给命运好了,他打定主意,要是明天中午那篇稿子能回到手里,那他就从善如流,继续走后面的流程,要是不能,说明天意如此,不必强求。 路过的护士见他似乎很高兴,问他:“哟!小牧医生这是有什么大喜事吗?得奖了记得要请客啊!” 牧也笑着回答:“当然有,从现在开始到明天中午,我都不用上班了,羡不羡慕?” “真的假的,还有这种好事?”来来往往不明就里的医护听到了,羡慕之情都溢于言表。 牧也回到家,踏踏实实地睡了个囫囵觉,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 事情仍旧毫无进展。交警大队没消息,那个叫江樾的人没联系他。 唯独纪小恺,亲身向他展示了什么叫皇帝不急太监急,从下午到晚上足足给他打了二十六个电话,他回拨过去,对方的主题依旧是耳提面命,批评教育。 反正再说也说不出什么花来,牧也想挂电话:“好了,回头再说吧,我要去忙了。” 纪小恺骂道:“你忙个屁!老子上市公司老总,你再忙能有我忙?” 牧也也不是不领情,连连告饶:“是是是,您是大老板,时间自由,我是打工人,要看人眼色吃饭的,您行行好,饶了我吧……” 他话锋一转,使出杀手锏:“你不是想认识我们新来的博士学妹么?要不下次聚会,我把你叫着?” 果然如他所料,纪小恺迅速被拿捏住命门,激动道:“好!好!就这么说定了!你赶紧去忙你的吧,你的事我再想想办法!” 挂了电话,牧也决定厚着脸皮去上班。 医办室门外,他小心翼翼从外卖员手中接过冰美式,一边谨慎观察周围。 赵云景的工作路径他再熟悉不过,只要再过一小会,对方会路过旁边的护士站,接着会离开这栋楼,自己就不用再担心和对方迎面撞上了。 不多时,远远地,他看见赵云景从病房出来,跟护士站里的人短暂交流了几句,便头也不回地朝电梯的方向走去。 警报解除,他长舒一口气,气定神闲端着咖啡走进了医办室。 雨花医院的住院部位于院内科学大道的尽头,是医院最靠里的一栋楼。 上午是住院和检查的高峰期,人员和车辆往来交错,川流不息。一个青年站在住院部前面的小广场上,仰望着对面的大楼。他怀中托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足足看了好一会,才下定了决心似的,随着人流穿过了玻璃大门。 刚才从门诊大楼出来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冥冥之中总觉得身后有个人似乎一直在盯着自己。进大楼后刚走出几步远,那种感觉又出现了。 电梯就在几步开外,他向前走了几步,却又忍不住回头,想确认一下究竟有没有人跟上来,然而身后只有行色匆匆的医护和病患家属。 他转过身来,冷不丁却被一个身影挡住前路,一抬头,是一个将近一米九的高个子陌生人。 那人毫不客气地指了指他手上的公文包:“你手上那个包哪来的?” 江樾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包,表情有些疑惑。虽说这包里除了一些自己看不懂的文稿,的确还有一个比较值钱的手机,可光天化日的,对方也不至于在这种场合打劫吧? 他下意识把包护在身后:“你想干什么?” “偷人东西还这么嚣张?”那人说着就伸手想夺过他手上的包,江樾敏捷地向旁边一闪,对方瞬间扑了个空。 这一下彻底激怒了对方,他脸色瞬间变得狠戾,也不抢包了,直接用蛮力将对方双臂反剪起来,又提膝抵住对方的腰,将他扣在墙上。 江樾虽然力气不小,面对这样强悍的练家子也不是对手,他脸贴在墙上,两手拼命挣扎:“你放开我!放开我!” 纪小恺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公文包,冷笑:“老子朋友的东西你也敢偷!”说罢对着门口正巡逻的保安大喊:“保安同志!保安同志!抓小偷!” 第4章 江师傅 牧也正在老旧的低刷屏前跟病历鏖战,冷不丁接到保卫科打来电话,要他赶紧过去一趟,给他吓了一跳。 还没迈进保卫室的大门,纪小恺吵吵嚷嚷的声音已经从里面传了出来。 尽管纪小恺大部分时候都是成熟稳重的人设,可真要跟人较真起来,也绝对是位难缠的主。牧也摇摇头,也不知道今天又是哪路神仙招惹到他了。 “还嘴硬是吧?看着跟清纯大学生似的,怎么就不学点好,再不老实交代,信不信我揍你!”纪小恺三句不合,拎着江樾的冲锋衣领口又把人摁到墙上。他个子又高又大,保安在一旁想拉都拉不动。 “都说了我没偷!”江樾动弹不得,身上又痛,心里又憋屈。 他是真后悔,明明刚才门诊大楼那个护士已经说了,这个叫牧也的医生的确在这里上班,只是今天恰好跟人调了班——那时候他就应该直接把东西交给对方,让她代为转交就好了, 然而当几秒钟后护士又告诉他对方极有可能在后面的住院部,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又改了主意。这包里的那份稿件他虽然看不懂,但现在网上信息那么发达,随便搜搜就知道,那应该是个非常重要的东西。不亲自交到对方手里,他还真有点不放心。 结果,就因为那一刻的心软,把自己弄成了小偷,被个不知哪来的神经病,不分青红皂白摁墙上骂到现在,换谁不憋屈得慌。 牧也站在门口,也没搞清楚眼前的状况,直到墙上那个人终于得空转过脸来,他诧异地脱口而出:“江樾?” 江樾看到他的时候,也愣住了。 “什么情况?怎么还动手了?” 牧也把纪小恺的胳膊从对方领口上掰开,纪小恺一脸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转头忽然想到什么,他把椅子上的东西递给牧也:“你看看这是什么?” 黑色皮包上的金属logo闪着银亮的光泽,牧也瞬间眼前一亮,这不是自己那包么? “幸好这牌子国内不怎么流行,不然我还真不敢认!”纪小恺得意道。 这是某年纪小恺去欧洲出差时候带回来的某奢牌手工限量款,从手柄的磨损程度其实也能看出已经用了很久了。这些年牧也一直就这么用着,从未想过有天会丢掉,更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失而复得,一时间只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他赶紧掏出里面的文稿,一张张细细翻看,上面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倾注着他的心血,他都烂熟于心。最上面几张似乎是被泥土的湿气浸染,有点皱皱巴巴,不过好在总算都安然无恙。 江樾衣服都快被扯烂了,站在一边努力抚平上面的褶子,整理完又伸手来回抚着酸痛的脖子。 本来他肠子都悔青了,但不知为何,看到牧也像捧着什么稀罕宝物一样,一页一页翻那份材料,翻完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他忽然间又觉得,算了,只要误会能澄清,自己这趟也值了。 保安问牧也:“要不要报警?” “不用了。”牧也对保安说,“东西是我自己不小心弄丢的,不怪别人。” 更何况现在最重要的东西都已经拿回来了。 他看向江樾,不知是因为太过生气,还是刚才被纪小恺欺负得太过,他的脸憋的通红,气鼓鼓的跟个金鱼似的。刘海也乱糟糟的趴在额头,皱巴巴的衣服半天捋不平整,看上去又可怜又好笑。 虽然他料定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但哪怕对方某一刻真的动过歪心思,此刻他也不想再追究了。 纪小恺却不依不饶,拦在门口不让他走。 就在这时,半开着的门突然被推开,护士小刘探进来半个身子:“牧医生,你怎么在这啊?赵主任到处找不着你,正在楼上发火呢!你赶紧给他回个电话吧,不然实习生都得跟着倒霉!” 牧也有些无语,这哪个倒霉催的,把自己来这上班的消息捅出去的?他掏出电话一看,果然看到上面有七八个未接来电。 小刘传递完情报,正准备离开,余光忽然瞥见角落里的江樾,她原本脸上还挂着的那点同情,瞬间化为一脸的惊喜:“江师傅?” 但她很快瞧出这里面气氛不对:“怎么回事?你怎么也在这啊?” 保安跟小刘熟得很,问道:“你们认识?” “当然认识!”小刘说,“他是这附近一个花店的店员,我家的花都是从他那买的,都买了好几年了!不是,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保安立马添油加醋一通解释,小刘听得目瞪口呆。她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牧也,又看看纪小恺:“你们搞错了吧,他怎么可能拿别人东西啊?” 纪小恺给了江樾一个谴责的眼神:“非法占有他人财物,还拒不归还,不是偷是什么?” “我没偷!”江樾大声反驳,“我就是来把包还给他的!” 他解释道:“我这两天没送货,早上的时候,才发现这包丢在我车里,手机也没电了。”又看向牧也,一张小圆脸上写满委屈,“你说你是医生,我看那几张纸上也有医院的地址,就想过来看看你在不在这。” “放屁!人赃俱获你还敢狡辩!”纪小恺对他的解释嗤之以鼻,“听没听过,罪犯最喜欢重回案发现场了!” 小刘一听明白了。 她母鸡护崽般把江樾拽到身后,教训起纪小恺来像教训不听话的病人,没给半点好脸色:“有你这么欺负人的吗?你打听打听我们院有多少医生护士在他那买过花?你再打听打听他在这一块的口碑怎么样?他除了花养得好,对顾客还特别有耐心,还经常上门免费帮忙扦插除虫!他要是坏人,那整个钟鼓区就没几个好人了!” 纪小恺哑口无言。 小刘白了他一眼,转过脸来问客客气气问江樾:“江师傅,我要的那两盆君子兰,你给我带来了么?” 江樾点点头:“在我车里。” “好嘞!一会还得麻烦你帮我搬到车上!” “嗯,没问题。” 虽然纪小恺做事是鲁莽了些,可毕竟是为了自己,牧也当然也不能就这么看着他吃瘪。他正准备替纪小恺解围,不料纪小恺已经先一步换了副嘴脸,主动上前拍了拍江樾的肩膀:“哎呀兄弟,哥哥错怪你了!下次哥哥请你吃饭,给你赔罪!” 江樾警惕地后退半步,好像在躲瘟神。 牧也一脸黑线,自己还真是低估了这人厚脸皮的程度,他眯起眼睛给了纪小恺一个鄙视的眼神,心道你倒是能屈能伸。 “谢谢你,帮我大忙了!”牧也走到江樾面前,对他笑笑,“我现在有个急事,等你闲下来了,记得一定要打电话给我,我代我朋友请你吃个饭,替他赔个不是!” 纪小恺这会终于知道害臊了,没等对方点头,便急匆匆拉着牧也往外跑:“走吧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 第5章 献血 转眼又是周一,前一晚的夜班又新收治了几个病人,加上上周积攒的,从早到晚写不完的病历和医嘱。 牧也抬胳膊扭了扭隐隐作痛的右肩膀,一抬头,恰好瞥见医办室外一个穿着通体黑色衣服的身影略过—— 怪不得最近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完成,他这才想起来,从那天之后,江樾一直没有再联系过他。 上次闹了那么大个乌龙,让对方受了那么大委屈,自己怎么着也得请人吃顿饭,哪怕当面道个谢也好。 他站在门口揉着手腕活动筋骨,顺道朝护士站那边瞥了一眼,也不知道小刘从手术室回来没有。 休息片刻,他回到桌前,正准备坐下,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那是个中年女人的声音,边哭边嚎,声音极惨。 他和对面的同事面面相觑,同事做了个遗憾的表情,朝他耸了耸肩。 医院里从来没有新鲜事。人们的哭泣与遗憾无非就是有钱没办法,有办法没钱,或者最糟糕的那种,既没办法也没钱。 曾几何时,刚到医院的时候,他们或许对这些人间疾苦还会有些同情和感慨。 头一天看起来还好好的病人第二天就不在了,第一次在出院医嘱上的出院两个字后面备注了“死亡”,第一次听到护士说有个病人家属放弃了,但病人还是咬着管子不让拔。 有段时间牧也吃不好睡不好,痛病人的遭遇,也恨自己的无力。 但久而久之,或许是麻木了,就都变成了现在这样,见怪不怪。他说不好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如果去掉情感的干扰,更专注于有限的治疗,或许无论对医生还是病人,也不是一件坏事。 他坐回电脑前继续打字,中间护士又来催过一次,一个小时后,他终于将今天的医嘱全部下完,赶在眼睛因为这持续的频闪彻底瞎掉之前,把HIS系统关掉了。 通往侧门的走廊上,一个吊儿郎当的年轻身影轻巧地绕过一个担架,没两步又侧身避过一张轮椅,悠闲地从人群中穿行。 快到门口,那人鬼头鬼脑地朝四周张望了一圈,似乎是确定了没人发现他,这才彻底放松了下来,手重新插进兜里,吹着口哨朝大楼外的光亮处走去。 路过消防通道的时候,小门里忽然伸出了一只手,一把将他攫住,悠闲的口哨声在半空中急转直下,变成了“哇——”的一声,那条胳膊随着那哨声的主人一同被捉进了门里。 他眼睛飞速地眨巴了几下,认清对面人的脸后赶紧把耳机推脖子上,亲热地喊了声:“师哥!” 他笑得傻乎乎的,让牧也原本一脸严肃的表情也跟着破了功,笑着松开了对方:“就知道你在这!你小子,这个点不好好在科室里学业务,在外面瞎溜达什么?” 这位学弟名叫詹望星,矮他两届,读研那会他天天粘在牧也屁股后面,两人才渐渐熟络起来。这会儿他才刚进医院没多久,在医院的麻醉科。 牧也对他印象不错,这孩子脑瓜子特别灵光,一点就通。只可惜打小怀揣着音乐梦,本打算治愈人类的心灵,却被父母逼着走上了医学这条路,阴差阳错改了行,医治起了人类的身体。 因此,身在曹营心在汉似乎也在所难免——牧也每天几乎都能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看到这位学弟,他在院内巡逻的次数和范围跟楼下的保安相比都不遑多让。 詹望星对着空旷的楼梯间唉叹一声:“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师父有多啰嗦,天天念经似的,我被他念叨得脑子都快要炸了,我就出来吹会风,一会就回去。” 牧也笑道:“你都跟他那么久了还不习惯?” “这谁能习惯啊?!我就盼着能早点换科室,早日摆脱他的魔爪……”詹望星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珠子滴溜一转,“哥,你找我有事?” 牧也点点头。 几乎每个地方都总有那么一两个人,靠着通天的手眼四处搜刮消息,混得风生水起。 詹望星就是这里掌握着全院上下人员变动、升职加薪甚至小到诸如出差培训等各种“医院要务”与“核心机密”的“消息处”。 “刚才八楼什么情况?” “哦,你说那个女家属啊?” 牧也会心一笑,这小子刚才果然在那边看热闹。 “她儿子车祸内出血需要输血,血库没血了,她急着找人捐血呢!看她那样子,估计医药费也够呛。” “血库也没了?” “他熊猫血,就算有也没那么多啊!不过现在血源那边正在联系血友会,应该能有办法。” “行,老样子,你帮我去缴费处先给她垫点吧,钱我一会转你。” 詹望星眼馋地看着牧也在转账金额上打上数字:“哥,你以后工资花不完都给我呗,我帮你——” “转了,”牧也收起手机,伸手敲了敲他脑门:“你不是想追收费处那小姑娘吗,正好给你个机会,去窗口找人聊聊呗。” 詹望星正低着头准备确认收款,闻言忽然大叫起来:“哎——不对!” 他居然还不好意思起来,扭捏道:“……不是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她啊?” 牧也鄙视道:“就你那点小心思还想瞒着谁?芝麻大点脑仁全用在谈恋爱上了。” “那……也不是不行……”詹望星不好意思地笑笑,他点了收款,拍胸脯道,“哥你放心,保证完成任务,不会泄密!” “行,去吧!” “那哥我先走了!”詹望星身未动心已远,出了小门很快便消失在走道的人潮里。 牧也回到八楼,路过护士站的时候,终于看到了小刘。 小刘正趴在台子上和人有说有笑的,看到牧也朝他走过来,热情打招呼:“哟,牧医生来啦!” “找你有事,”牧也朝她笑笑,开门见山,“我想——” 正说着,原本背对着这边坐的那个人,圆圆的脑袋忽然转了过来,直直地望向牧也。 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牧也先是惊讶,瞬间便开心起来:“你怎么在这?我正准备找小刘要你号码呢!” 呼叫铃忽然响起来,有家属在走廊上喊:“刘护士!刘护士!我家老头说胸口疼!你快来看看!” 小刘赶紧应答:“来了来了!” 她急吼吼地边从柜台后面绕出来边对牧也说:“我去看看,牧医生,帮我看着点他,他刚献完血,身体好像不是很舒服……” “献血?”牧也这才注意到,对方其实一直捂着左胳膊的血管。 他忽然联想到刚才那一幕,诧异地求证:“你不会……也是熊猫血吧?” 对方点了点头。 牧也忙问:“献了多少?头晕不晕?” “400cc.”对方摇了摇头,“我还好。” 牧也仔细观察他面色,除了那双干燥的嘴唇白了些,确认对方没有其他异常的迹象,一颗心终于放回肚子里。 牧也帮他换了根棉签,按了按道:“献完血最重要的就是多休息,补充营养,这样,等晚上下班,我们一块吃个饭吧!” 第6章 你该不会打算放我鸽子吧? 过了下班点,牧也从门诊室出来的时候,江樾已经站在走廊上等他了。 牧也把飞行夹克往身上一套,走到江樾面前,问道:“有什么想吃的吗?你挑吧,我都可以。” 江樾正忙着在手机上打字,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稍等,我先回客户一个信息。” 牧也理解道:“没事,不着急。” 这几天气温已经有了抬头的趋势,有几个客户已经迫不及待向他咨询有什么适合现在种的花,或是家里的植物有没有顺利越冬,还有没有的救。 对面多是一些年纪大的阿姨,几句话说不清楚,江樾索性给她们挨个打电话。 等待电话接通的功夫,他下意识找寻牧也的身影,发现他正靠在墙边站着,摆弄手上的那副皮手套。 电话通了,他耐心跟对方讲解,现在虽然天气回暖,但保不齐有寒潮突袭的风险,还是得种些耐寒性强的花。球根花卉自然是最好的选择,这个时候种郁金香或风信子再好不过,鸢尾和迎春花也是不错的选择,耐寒好养活,用不了多久,就能迎来花期。 思考的间隙他微微侧目,发现关闭的玻璃门上恰好映出对方的身影,白色的圆领t恤,搭配深色休闲裤,高高的腰线凸显出绝佳的身材,飞行夹克就这么随意敞着,活脱脱的衣服架子。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对方穿便装,但的确跟穿着白大褂的样子反差太大。 工作服这种东西,对有些人来说相当于一块遮羞布,不管高矮胖瘦再怎么磕碜,随便往里一套总能给你拉到个平均线上来,但对于牧也这样的人,简直白瞎了他的身材气质,属于是让明珠蒙尘。 他一时看得出神,到嘴边的话硬是忘掉了。 只好向对方道歉:“抱歉,等晚上我回店里,把具体的注意事项发给您。” “我们去金港美食城吧。”江樾挂了电话,走到牧也面前。 作为本地人,牧也当然知道这个地方,这是最近兴起的外地游客来打卡网红小吃的小景点。他是那些小吃的绝缘体,所以从未去凑过热闹,对那里唯一的印象还是某年夏天新闻里报道过的一起食物中毒事件。 不过大学生和刚上班的年轻人喜欢热闹当然可以理解,他便从善如流:“行。”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错开了送餐的晚高峰,电梯里人不算多。 江樾目不斜视盯着自己的脚尖,冷光灯把他照得比平常白许多,牧也注意到他指节发白,像起着一层浮灰似的。估计他要么刚搬完很重的绿植,要么在寒风中骑了很久的车。 虽说已经到了二月底,白天已有了开春的暖意,但一到晚上,温度就翻脸不认,变得咄咄逼人。 牧也看着手上那副手套,这手套还是在今年宁城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图个新鲜买的,也只在那时戴过一次,从此就忘在办公室的抽屉里。等他再想起来的时候,冬天都快过去了。 现在显然有人比他更需要。 皮手套递到自己面前的时候,江樾吓了一跳,被医院大楼暖气烘出的瞌睡瞬间荡然无存。 “戴上吧,外面晚上还是蛮冷的。” 他赶紧看看周围,没人注意到他们,便摇了摇头,把手套推了回去。 他手常年就这么冻着,粗糙得很,他早习惯了。更何况这东西一看就价格不菲,弄脏弄坏了他可赔不起。 出了电梯走到门口,江樾回头问牧也:“牧医生,你路熟吗?” 牧也奇怪:“不是有导航吗?” “你从美食街南边过去,那边的小广场对面有个停车场,人不多,你停那就行了。” 他说的那个停车场已经有些年头,入口非常隐蔽,他也是偶然有一次送货时走错了路才发现的。因为收费昂贵,他对那个生着红绣的铁招牌印象深刻,不过像牧也这样的人,想必也不会在意这些。 “什么?”牧也被他说糊涂了。 “美食街那边车不好停,我怕你找不到车位,”他想了想,摸出手机,“算了,我还是发个定位给你吧。” 牧也终于听明白,他这是打算分开走。 乍一听好像也没什么毛病,但仔细一想,也不至于陌生到吃顿饭还各走各的地步。 “现在外面正是晚高峰呢,我们还是别给路上添堵了,你就坐我的车吧,你车就停医院,我家就在这附近,回头我给你送回来。” 江樾打字的手僵住,他原本只是觉得两个人不熟,还是各走各的更自在,但对方这么一说,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拒绝的理由,只得作罢。 这个点的地库,医院职工的车已经开走了七七八八,东边的角落里,一辆通体黑色的SUV停在那里。 江樾对车不怎么了解,只觉得这车跟他的老板花姐那辆乍看上去有类似,但从锃光瓦亮的车漆和轮毂的大小来看,应该比花姐那辆要贵得多。 天已经擦黑了,路灯准时亮起。 黑色汽车开出地库,很快融进了傍晚长长的金色车流里。 进口车优质的隔音棉和厚厚的车窗玻璃将晚高峰的喧嚣隔离在外,只有一些动感的氛围灯亮着,车内以极小的音量循环着一首冷门的英文歌曲。 刚才在电梯里的时候,他闻到一股清凉凛冽的香味,若有似无,转瞬即逝。 后来牧也胳膊越过中控台,伸手拿储物箱里的湿巾,那熟悉的味道再次袭来,他才知道原来是对方身上的香水味。 那种味道萦绕鼻尖,还挺好闻的。 江樾努力清除杂念,一手握着安全带,坐得笔直。 他在花姐店里干了好几年,也还没坐过花姐的车,现在坐在陌生人的车里,果然比他想象中还要不自在。 屁股底下很快开始升温,暖烘烘的,又柔软,他坐惯了路过一个窨井盖就能被弹上天的电三轮,这种感觉就像是坐在了云端。 他暗自庆幸早上出门前换了身干净衣服,白天也没干什么特别脏的活。 车里温度渐渐升上来,也毫不意外地开始堵车。 江樾靠在椅背上发愣,偶尔往左一瞟,只看见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拐弯的时候,急打方向盘的动作行云流水。动作寻常,但被他做出来,好像自带了一层优雅滤镜。 他默默伸出自己的手看了一眼,他的手指头红通通的,看上去有点肿。 终于穿过最堵的一个路口,车里两个人莫名都松了口气。 江樾朝前方探头,提醒道:“前面右拐就到了。” “唔……”牧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窗外景色无声地飞速划过,远去的街灯逐渐退缩成一个个光点,不远处天桥上的行人一个个面目模糊,都是些晚归的人,每个人的际遇却如此不同。 牧也侧过脸来问他:“想好吃什么了吗?” 这倒把江樾问住了。 他从屁股底下摸出手机想上团购网站上搜一搜,屏幕恰好亮起来,接着一个电话弹了出来,是徐嘉。 徐嘉这个人向来独来独往,一般没什么急事,对方是绝不会给他打电话的。一种不太好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徐医生,怎么了?” 牧也虽然听不清电话对面的人说什么,但明显能感觉到对面的声音很嘈杂,说话的语气也有点着急。 江樾的反应也验证了这一点:“什么时候的事?我马上——” 话说到半截,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抬头往左边看了一眼,牧也很快接收到了这个“完蛋”的眼神。 江樾低声道:“你先别急,我这边还有事,一会再打给你。” 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这么小的空间,哪能藏得住什么秘密,他挂了电话,半天没想好怎么开口,车里顿时陷入一阵低气压。 又过了一个路口,汽车在一个一分半钟的红灯前停了下来。 这旁边是一块新建的楼盘,还处在平整土地的阶段,路灯都拆除了,到了夜晚,只靠马路对面的另一侧路灯撑着,光线实在黯淡。 电子刹车灯亮起,牧也松了脚刹,他一只胳膊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胳膊屈着,肘部抵在椅背中央,缓缓转过脸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江樾。 “……你该不会是,打算放我鸽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