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玉衡》 第1章 青城寻墨 细雨刚歇,青城后山的石阶湿滑如覆青苔。 陆璇玑紧了紧肩上的竹笈,指尖抚过笈边被磨得温润的木质纹理。 笈中除了几册亟待修复的道经残卷,便是各色修复工具:犀角刀、松烟墨、澄心堂纸,还有父亲留下的那册《琅嬛异闻集》。 异闻集以暗金绫罗装裱,入手微沉。她从未当着外人的面翻开过。 “师父,还有多远啊?”身后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云篆抱着一只几乎与他等高的藤编书箱,道袍下摆沾满泥点,发髻歪到一边,几缕碎发贴在汗湿的额角。 他不过十二三岁模样,是父亲临终前托付的“契约道童”,说是能护她周全。 陆璇玑回头瞥他一眼:“再抱怨,今晚的桂花糕便没了。” “我哪敢抱怨,”云篆立刻端正神色,只是书箱太重,压得他身形一晃,“只是这山路……” 话音未落,陆璇玑左手掌心骤然一烫。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刺痛,仿佛有针尖在皮下游走。 她猛地顿住脚步,抬起左手。 掌心并无异样,但那自小就存在的淡金色纹路,此刻正微微发热。 琅嬛慧眼,苏醒了。 “躲开!” 她一把拽住云篆后领,将人往身侧一扯。 几乎同时,前方古松的阴影里,一道灰影疾射而出,擦着她方才站立的位置掠过。 那东西落地无声,形似一条放大数倍的蠹虫,通体灰白,口器细长如针,周身萦绕着极淡的黑气。 它伏在地上,头部转向陆璇玑的方向,没有眼睛,却让她感到被锁定的寒意。 “书蠹……”陆璇玑低语。 这是专食古籍灵韵的妖物,多生于藏书朽坏之处。但青城山道观林立,香火鼎盛,不该有此物滋生。 书蠹细长的口器震颤,发出沙沙声响,再次扑来。 云篆“哎哟”一声,手中书箱脱手落地,里面工具哗啦散出。他却一步抢到陆璇玑身前,双手飞快掐诀。 动作生涩,指法甚至错了两处。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 稚嫩的诵咒声在寂静山林间响起。一道极淡的清光自他指尖漾开,如涟漪般扩散。 书蠹撞上清光,身形一滞。 只这一滞的工夫,陆璇玑已从竹笈侧袋抽出一支紫毫笔。笔杆温润,是她用惯的器物。 她咬破舌尖,一缕鲜血点在笔尖,随即凌空画符。 没有朱砂,没有符纸,仅以血为媒,以气为引。 笔锋划过之处,淡金色的轨迹在空中短暂停留,凝成一个古朴的“镇”字。 去! 金纹脱笔而出,正印在书蠹额间。 妖物发出一声尖锐嘶鸣,灰白身体剧烈颤抖,周身黑气迅速消散。不过三息,便化作一滩墨色水渍,渗入石缝不见。 山林恢复寂静。 陆璇玑收起紫毫,掌心纹路的温度逐渐褪去。她看向云篆,后者正蹲在地上,心疼地捡拾散落的工具。 “方才的清净咒,”她开口,“第三句指法错了。” 云篆抬头,眨了眨眼:“师父,我这不是情急嘛。再说了,那玩意儿不是被您一招解决了?” “若下次遇到的不是书蠹,而是更凶的妖物,你这错处便是致命的。”陆璇玑语气平淡,伸手将他歪斜的发髻扶正,“起来,继续赶路。天黑前要到玄真观。” 云篆乖乖起身,背好书箱。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又问:“师父,刚才那东西是冲我们来的?” 陆璇玑没有立刻回答。 她望向山林深处,雨后的雾气正缓缓升起。 掌心的纹路虽然不再发热,但方才书蠹出现时,她分明感觉到,异闻集在竹笈中轻轻震动了一下。 “或许是。”她最终说道,“也或许,只是巧合。” 但世间哪来那么多巧合。 --- 玄真观藏在半山腰一片古柏林中,青瓦灰墙,并不起眼。 观主清微道长是父亲故交,擅制古墨,陆璇玑此来便是为了求取特制的“松烟玄霜墨”,用以修复一册唐代《道德经》注疏残卷。 道童引二人至偏殿奉茶。 清微道长须发皆白,精神矍铄。 他看过陆璇玑带来的残卷样本,捋须道:“这纸是唐代硬黄纸,墨色乌中泛紫,非寻常松烟所能配。玄霜墨我还有少许库存,可以匀你一些。” “多谢道长。”陆璇玑行礼。 “先别急着谢,”清微道长摆手,“老道有个条件。” 他起身,从内室取出一只扁平的木匣,置于案上。 匣长三尺,宽一尺,以阴沉木制成,表面雕刻着简单的云纹,但缝隙处皆用朱砂画有封禁符咒。 “此物是半月前一位香客寄存在此的,”清微道长神色凝重,“说是祖传古画,近来家中屡生怪事,夜半常闻女子啜泣,家人多梦魇缠身。他想将画暂存道观,借香火镇压邪气。” 陆璇玑目光落在木匣上:“道长打开看过?” “看过。”清微道长点头,“是一幅明代《仕女游春图》,设色雅丽,笔法精湛,确是古物。但老道以法眼观之,画上并无阴秽之气,反而……” 他顿了顿,看向陆璇玑:“反而有极淡的灵光。不是邪灵,倒像是某种未散的执念。” 陆璇玑左手掌心,又隐隐发热。 她不动声色地将手拢入袖中:“道长的意思是?” “璇玑,你陆家世代与古籍灵怪打交道,琅嬛慧眼可窥本源。老道想请你看看这幅画。若真是无害执念,便设法化解;若另有隐情,再做打算。” 陆璇玑沉默片刻。 父亲生前常说:万物有灵,书魂画魄亦有其归处。 璇玑书院的存在,不只是修复古籍,更是为那些因执念而滞留人间的文脉灵怪,寻一个安顿。 “好。”她应下。 清微道长亲手揭开木匣。 画轴缓缓展开。 纸色微黄,但保存完好。 画面中,七八位仕女于春日园林嬉游,或倚栏赏花,或临水照影,或执扇轻笑。设色淡雅,人物神态生动,确是大家手笔。 陆璇玑凝神细看。 起初并无异样。但当她将目光落在画面中央、那位执团扇侧身回望的绿衣仕女时,左手掌心骤然灼痛。 她呼吸一滞。 慧眼,开了。 眼前的画面如水波荡漾。色彩褪去,线条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燃烧的火光。 火焰吞噬了亭台楼阁,吞噬了春日繁花,吞噬了画中每一位笑靥如花的女子。 浓烟滚滚,焦味刺鼻。而在火焰深处,她看见—— 一位女子跪在火中,死死护着怀中的画轴。火舌舔舐她的衣裙、长发,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低头看着怀中画,泪水滴落,瞬间被高温蒸发。 “不能烧……不能烧……”女子喃喃,“这是他一生的心血……” 画面又是一转。 夜深的书房,烛火摇曳。 一位青衫文士伏案作画,正是这幅《仕女游春图》。 他画得极专注,时不时抬眼看向窗外—— 那里站着一位绿衣女子,正提着灯笼等他。 文士微笑,朝窗外点头。 女子亦笑,灯光映亮她温婉的侧脸。 最后一幕,是战火纷飞的城门。文士背着行囊,将一卷画轴塞进女子手中:“等我。待战事平息,我定回来。” 女子紧紧抱着画轴,点头,眼泪却止不住。 文士转身离去,再未回头。 …… 幻象消散。 陆璇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画面恢复如初。 那位绿衣仕女依旧执扇回望,眼神温柔,仿佛穿透百年时光,仍在等待。 “师父?”云篆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陆璇玑深吸一口气,看向清微道长:“画中确有灵,但非恶灵。是一位女子的执念,她在等一个人。” 清微道长神色复杂:“可能化解?” “我需要知道更多。”陆璇玑道,“这幅画,原本应该不止这一卷吧?” 道长一怔,随即恍然:“那位香客曾说,这是祖传之物,原本有一套四幅,分别是《游春》、《消夏》、《赏秋》、《暖冬》。但历经战乱,只余这一幅《游春》传世。” 四时仕女图。 陆璇玑心中了然。 画灵执念太深,因画卷残缺,无法完整,故而灵识滞留,夜半显形,并非有意害人,只是本能的呼唤与等待。 “我可以试试,”她说,“但需要将画带回书院。此外,还需要找到其余三幅的下落。哪怕只是线索。” 清微道长沉吟片刻:“香客留下地址,是山下的李家庄。老道可修书一封,说明缘由。但能否说动对方,就看你的本事了。” “足够了。”陆璇玑点头。 她将画轴小心卷起,重新放入木匣。指尖触碰到画绢的瞬间,仿佛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 等我。 等我。 那声音穿越百年,萦绕不散。 --- 当夜,陆璇玑与云篆宿在玄真观客舍。 云篆铺好被褥,凑到正在灯下查看画匣的陆璇玑身边:“师父,那画里的姑娘真的等了百年?” “或许更久。”陆璇玑没有抬头,“执念不散,时光便无意义。” “那我们要帮她找到其他几幅画?” “尽力而为。”陆璇玑合上木匣,“睡吧。明日一早下山,去李家庄。” 云篆乖乖躺下,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半晌,他小声问:“师父,您说这世上,真有能等人百年不悔的情意吗?” 陆璇玑吹灭油灯。 黑暗中,她的声音平静无波:“睡。” 第2章 画魂夜语 李家庄距青城山三十里,是个依山傍水的大庄子。 庄主李员外年过五旬,听说陆璇玑是清微道长引荐,又看了道长的亲笔信,态度很是客气。 但一听说她要借走《仕女游春图》,甚至打听其余三幅的下落,脸色便沉了下来。 “陆姑娘,不是老朽不肯。”李员外捋着胡须,面露难色,“那画虽是祖传,但近来家中怪事频发,老朽这才将其送至道观。如今再请回来,恐怕……” “员外家中的怪事,可是夜半女子哭声,家人多梦魇?”陆璇玑问。 李员外一惊:“你怎么知道?” “画中有一位女子的执念未散。”陆璇玑直言,“她并非恶意害人,只是因画卷残缺,灵识不安,故而显形。若能补全画卷,化解执念,怪事自然消解。” “补全?”李员外苦笑,“不瞒姑娘,那套四时仕女图,是我曾祖父那辈传下来的。据说是明末一位江南画师所作,后来战乱流离,只余这一幅《游春》。其余三幅,早不知散落何处了。” 陆璇玑沉吟:“画师名讳,员外可知?” “这倒记得。”李员外道,“曾祖父说过,画师姓顾,名青棠,字子秋。原是苏州人氏,明末避战乱入川,后来便没了音讯。” 顾青棠。 陆璇玑在心中记下这个名字。 “即便如此,也请员外允我暂借此画。”她恳切道,“我会设法安抚画灵,至少让府上安宁。至于其余画卷,我可托书院的渠道慢慢打听。” 李员外犹豫良久,最终叹气:“罢了。清微观主信中说姑娘是可信之人,老朽便信你一次。只是……”他压低声音,“那画,夜里真的会……” 话音未落,偏厅外传来侍女惊呼。 “老爷!老爷不好了!小公子又魇住了!” 李员外脸色大变,霍然起身:“快!请大夫!” “且慢。”陆璇玑止住他,“可否让我先看看小公子?” 偏院厢房内,一名七八岁的男童蜷缩在床上,双眼紧闭,脸色惨白,额上冷汗涔涔。 他嘴唇翕动,似乎在喃喃什么。 陆璇玑走近床边,俯身细听。 “不要烧……不要烧画……” “爹爹……画……” 陆璇玑眼神一凝。 她轻轻握住男童的手腕,左手掌心贴上他的额头。慧眼未全开,但已能感知到缠绕在孩童灵台的一缕极淡的执念气息。 与画上同源。 “取一碗清水,一支新笔。” 她转头吩咐。 侍女慌忙备来。 陆璇玑以笔蘸水,在男童额心画了一个简单的安神符。 清水无痕,但符成的瞬间,男童急促的呼吸明显平缓下来。 她随即打开随身携带的木匣,取出《仕女游春图》,在离床三尺处徐徐展开。 画轴完全展开的刹那,厢房内的温度仿佛降了几分。 灯光摇曳。 陆璇玑咬破指尖,一滴血珠落在画中那位绿衣仕女的扇面上。 血珠并未晕开,而是缓缓渗入画绢,消失不见。 紧接着,画中所有仕女的眼睛,似乎都微微动了一下。 “顾青棠。”陆璇玑对着画,清晰开口,“你等的人,叫顾青棠,对吗?” 画中无风,但画绢轻轻颤动。 那位绿衣仕女的嘴角,仿佛极轻微地上扬了一分。 男童就在这时睁开了眼睛。 他茫然地看着周围,看到陆璇玑,又看到展开的画,忽然伸手指向画:“那个绿衣服的姐姐……刚才在对我笑。” 李员外倒抽一口凉气。 陆璇玑却神色平静。 她收起画轴,对李员外道:“小公子已无碍。今夜我会留在府上,与画灵沟通。员外可吩咐下去,入夜后此院勿留人。” 李员外哪敢不应,连声道谢,匆匆安排去了。 --- 入夜,陆璇玑独坐厢房。 画轴展开置于案上,一旁点着一盏油灯。 云篆被她打发去隔壁休息,但少年显然没睡,隔着一道墙,能听到他翻身的细微动静。 子时将至。 油灯的火焰忽然跳动了一下。 画中的色彩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鲜活,那些仕女仿佛随时会从纸上走下来。 陆璇玑左手掌心开始发热。她没有抗拒,任由慧眼的力量缓缓流动。 视野再次变化。 这一次,她看到的不是破碎的幻象,而是一个清晰的场景—— 还是那间书房,烛火摇曳。 顾青棠伏案作画,绿衣女子提着灯笼站在窗外。但这一次,陆璇玑能看清女子的脸。 温婉,秀美,眼神清澈。她看着画师的背影,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青棠。”女子轻声唤,“三更了,该歇了。” 画师抬头,对她笑了笑:“就快好了。漱玉,你再等等。” 漱玉。 原来她叫漱玉。 画面流转,是春日园林,漱玉穿着那身绿衣,执扇回望。 顾青棠在不远处为她作画,笔下正是这幅《仕女游春图》。 “青棠,你为什么总爱画我?”漱玉笑问。 “因为……”画师笔尖微顿,“这世间美景万千,都不及你回眸一笑。” 漱玉脸颊微红,转身望向满园春色。 而画师的目光,却始终落在她身上。 最后一个画面,是离别的城门。 顾青棠背着小行囊,将一卷画轴塞进漱玉手中:“这四幅画,是我毕生心血,也是我给你的承诺。游春、消夏、赏秋、暖冬——四季轮回,我总会回来。届时,我们再一同看遍四时风景。” 漱玉紧紧抱着画轴,用力点头:“我等你。四季也好,十年也罢,我都等。” 马蹄声远去。 漱玉站在城门下,望着尘土飞扬的官道,很久很久。 …… 幻象淡去。 陆璇玑睁开眼,发现案上的画,不知何时弥漫起一层极淡的雾气。 雾气凝聚,在画前渐渐勾勒出一个朦胧的女子身影。 绿衣,团扇,眉眼温婉。 正是漱玉。 她对着陆璇玑,盈盈一拜。 “谢姑娘点醒。”声音空灵,仿佛从极远处传来,“百年混沌,今日方知……我为何滞留不去。” 陆璇玑还礼:“漱玉姑娘,你在等顾青棠。” “是。”漱玉的虚影轻轻颤抖,“我答应等他,便一直等。可战火连绵,家宅焚毁,四幅画也只余这一幅残存。我的记忆也随之残缺,只记得要等,却渐渐忘了等的是谁,为何要等……” “顾青棠后来如何了?” 漱玉沉默良久,雾气凝聚的身影微微波动。 “他……”她声音哽咽,“未曾回来。” “有人见过他战死,有人传说他隐姓埋名。我不知真相,只知约定的四季早已过去无数轮回。” 陆璇玑心中轻叹。 百年等待,换来一句“未曾回来”。 这执念,何其沉重。 “漱玉姑娘,若我能找到其余三幅画的下落,你可愿放下执念,归于安宁?” 漱玉抬头,虚幻的眼眸中似有泪光。 “姑娘好意,我心领了。”她轻声道,“但即便四幅画重聚,即便我知道他已不在人世……这份等待,已经成了我存在的意义。若放下,我便真的一无所有了。” 陆璇玑默然。 世间执念,最难化解的,往往是当事人不愿放手。 “不过,”漱玉忽然又开口,“姑娘既唤醒了我的记忆,我亦不愿再惊扰旁人。从今夜起,我不会再显形于李府。只是……” 她望向窗外月色,眼神缥缈。 “若姑娘日后真的寻到其余画卷,可否……告诉我一声?让我知道,他留下的痕迹,还未完全消失。” 陆璇玑郑重应下:“好。” 漱玉的身影开始消散,化作点点荧光,重归画中。 最后时刻,她忽然问:“姑娘,你掌心的纹路可是琅嬛慧眼?” 陆璇玑一怔:“你知道?” “曾听青棠提过。”漱玉的声音越来越轻,“他说,这世间有一族,承文脉之灵,可通古今,抚书魂……原来是真的。” 话音落,荧光尽散。 画轴恢复平静,只是画中那位绿衣仕女的眼神,似乎少了几分茫然,多了几分清透。 油灯“噼啪”一声轻响。 陆璇玑静坐片刻,将画轴仔细卷起,收入木匣。 隔壁传来云篆刻意压低的询问:“师父,结束了?” “算是吧。”陆璇玑应声。 此刻,在遥远的江南,某座深宅大院里,一场拍卖正在举行。 拍品中,有一幅明代《仕女消夏图》。 画中女子,绿衣执扇,与游春图里的那位,容貌一模一样。 第3章 江南急信 七日后,陆璇玑带着玄霜墨与《仕女游春图》回到璇玑书院。 书院位于成都府西郊,原是一处旧时书院的遗址,陆璇玑的父亲买下后修缮扩建。 三进院落,前厅用于接待访客、展示部分可公开的古籍,中庭是藏书楼与修复工坊,后院则是生活起居之所。 青砖灰瓦,竹影婆娑,颇有些大隐隐于市的味道。 陆璇玑前脚刚踏进书院大门,负责看顾前厅的老仆陆伯便迎了上来,手里捏着一封书信。 “姑娘,您可回来了。三天前从江南加急送来的信,说是务必亲手交给您。” 江南? 陆璇玑心头微动,接过信。信封是素白宣纸,无落款,仅以火漆封口,漆印是一枚简单的书卷纹样。 这是江南古籍商人间约定的暗记。 她拆开信,迅速浏览。 信是苏州“博古斋”的掌柜钱三昧所写,内容简短: “陆姑娘台鉴:近日苏州拍卖行流出明代顾青棠《仕女消夏图》一幅,据悉与姑娘所寻有关。画已被金陵富商周世昌拍得,周氏三日后将办赏画会。若姑娘有意,请速来。三昧。” 顾青棠。 《仕女消夏图》。 陆璇玑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收紧。 太巧了。 她才刚得知顾青棠的名字,江南便出现了第二幅画。 这巧合得近乎诡异。 “师父?”云篆凑过来,瞥见信上内容,眼睛一亮,“是那套画里的另一幅?” “嗯。”陆璇玑将信折好,“收拾行李,我们明日启程去江南。” “明日?”云篆一愣,“这么急?” “赏画会三日后举办,从成都到金陵,最快也要七八日路程。”陆璇玑转身往内院走,“我们必须赶上。” “可是……”云篆跟上她的脚步,“师父,那幅《游春图》里的漱玉姑娘不是说,不会再来纠缠了吗?我们何必这么急着去找其他画?” 陆璇玑脚步一顿。 她回身,看向云篆,眼神平静却深邃。 “其一,我答应了漱玉,若找到其他画,会告诉她。” “其二,”她顿了顿,“你不觉得太巧了吗?我们刚在青城山遇到书蠹袭击,刚得知顾青棠的名字,江南就出现了第二幅画。这背后,或许有人、或有东西,在引导我们。” 云篆张了张嘴,没说话。 “其三,”陆璇玑继续道,“顾青棠是明末画师,避战入川。他的画作历经百年,应散落各处,为何会突然集中出现在市面上?而且恰好是我们开始追查的时候?” 她不再解释,转身进了内院。 云篆站在原地,挠了挠头,小声嘀咕:“师父就是爱想太多……” 话虽如此,他还是乖乖去收拾行李了。 --- 当夜,陆璇玑在修复工坊为出行做准备。 工坊内四面皆是书架,摆满了各种古籍、拓片、残卷。 中央是一张宽大的花梨木长案,上面铺着软毡,摆放着修复工具。 陆璇玑打开《琅嬛异闻集》。 异闻集并非普通书册,内页是以特殊药水处理过的绢纸,光滑坚韧。 每一页都绘制着一幅精怪或灵物的图像,旁边以朱砂小楷记录其特征、来历、化解之法。 她翻到空白的一页,取出紫毫笔,蘸取特制的“留影墨”,开始绘制书蠹的形象。 笔尖落下,墨迹在绢纸上自然晕开,仿佛有生命般自动勾勒出妖物的轮廓。 陆璇玑只需以心神引导,图像便逐渐成形。 这是异闻集的特殊之处。 以慧眼观之,以灵墨绘之,便可“收录”精怪信息。 即便妖物已被消灭,其本源特征也会被记录在案,供后世查阅。 绘完书蠹,她稍作犹豫,又在相邻的空白页上,开始绘制漱玉的形象。 绿衣,团扇,温婉眉眼。 但与书蠹不同,漱玉的图像绘成后,并未完全固化。 画中人的眼神似乎还能微微转动,裙摆的褶皱也在极其缓慢地变化。 这是因为漱玉的灵识尚存,且未被完全“点化”或“收录”。 异闻集记录了她的存在,却无法完全束缚她。 陆璇玑提笔,在画像旁写下: “漱玉,明末画师顾青棠之恋人。因战乱离别,执念寄于《四时仕女图》,百年不散。灵性温善,无伤人之意,唯待故人归。” 写罢,她合上异闻集。 窗外月色正明。 陆璇玑忽然想起漱玉消散前的话:“曾听青棠提过这世间有一族,承文脉之灵,可通古今,抚书魂……” 父亲从未详细说过陆家的来历,只道祖上曾是宫廷藏书楼的修书人,后来因缘际会,得了这琅嬛慧眼与异闻集,便世代以“修复古籍、安抚书魂”为己任。 但漱玉的话暗示,陆家的渊源,或许比她知道的更久远。 “师父。” 云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抱着一个小包裹,探头进来:“行李收拾好了。我还多带了些符纸和朱砂,江南那边万一用得上。” 陆璇玑点头:“做得对。” 云篆走进工坊,目光落在合上的异闻集上,犹豫了一下,问:“师父,咱们这次去江南……会不会有危险?” “为何这么问?” “就是感觉。”云篆挠挠脸颊,“青城山的书蠹,虽然弱,但出现得突然。现在江南又突然冒出一幅画……好像有谁在背后推着我们往前走。” 陆璇玑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 这小道童平日里看着迷糊,直觉倒是敏锐。 “有危险,也要去。”她平静道,“璇玑书院的职责在此。何况……” 她顿了顿,左手无意识地抚过异闻集的封面。 “我总觉得,这次江南之行,或许能解开一些关于陆家、关于这本书的谜题。” 云篆似懂非懂地点头。 “对了,”陆璇玑想起什么,“你去藏书楼,将有关明末江南画师、特别是顾青棠的所有记载都找出来,我们路上看。” “是。” 云篆应声退下。 陆璇玑独自坐在工坊内,许久未动。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异闻集暗金色的封面上,那些繁复的云纹仿佛在缓缓流动。 她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 “璇玑,这本书不只是记录精怪的工具。它本身,就是一个谜。陆家世代守护它,却从未有人真正读懂它。或许有一天,你能揭开它的秘密。” 秘密吗? 陆璇玑轻轻摩挲着封面。 那就从顾青棠开始吧。 --- 三日后,长江之上。 一艘客船顺流东下,帆影如云。 陆璇玑与云篆包下一间客舱,虽不宽敞,倒也清净。 云篆抱着一堆泛黄的笔记和地方志,看得头晕眼花:“师父,这些记载太乱了。有的说顾青棠是苏州人,有的说是杭州人;有的说他明末战死,有的说他隐居川中……根本没个准话。” 陆璇玑正在看一幅江南地图,闻言头也不抬:“正常。乱世之中,文人画师流离失所,记载难免讹误。我们要找的是线索,不是定论。” 她指尖在地图上划过,从苏州到金陵,再到扬州、杭州。 顾青棠若是明末从江南入川,走的应是长江水路。沿途可能停留的地方,可能留下痕迹的城镇…… “师父,”云篆忽然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这本《巴蜀画人录》里提到,清初有位川籍画师,曾在游记里写,他在夔州见过一位老画师,自称‘青棠遗老’,擅画仕女,风格极似明末顾派。但等他想去拜访时,老画师已不知去向。” 夔州,今奉节一带,是长江入川的咽喉。 陆璇玑接过册子细看。记载很简略,但时间、地点、人物特征都对得上。 “这是个重要线索。”她道,“说明顾青棠很可能真的入川,并且活到了清初。那他为何不回去找漱玉?是回不去,还是……不愿回去?” 云篆猜测:“会不会是受伤了,失忆了?或者……另娶了?” 陆璇玑摇头:“不知道。但若他另娶,漱玉的执念不会如此纯粹。百年等待,若非深信对方也同样执着,灵识早就被时光磨灭了。” 她望向窗外。 江面开阔,水天相接。两岸青山如黛,猿声隐约。 百年时光,在这条江上,不过是无数船影中的一瞥。 “师父,”云篆小声问,“你说,漱玉姑娘等了百年,值得吗?” 陆璇玑沉默良久。 “值不值得,不是旁人能评判的。”她最终说道,“那是她的选择。我们能做的,不是评判,而是尊重——尊重那份执着,也尊重那段时光。” 云篆似懂非懂。 客船缓缓前行,将蜀地的青山绿水抛在身后。 而前方,是烟雨朦胧的江南。 第4章 金陵周府 第八日黄昏,客船抵达金陵码头。 六朝金粉地,十里秦淮河。暮色中的金陵城灯火初上,沿河画舫丝竹声隐隐传来,与蜀地的清寂山野判若两个世界。 陆璇玑与云篆下了船,早有博古斋的伙计在码头等候。 “可是陆姑娘?”伙计是个精瘦的年轻人,上前行礼,“小的钱七,掌柜吩咐在此候着。请随我来,住处已安排妥当。” 马车穿街过巷,最终停在城南一座清幽小院前。 粉墙黛瓦,门前一株老槐,颇有些闹中取静的意思。 钱三昧已候在院中。 他是个五十许的清癯老者,戴一副水晶眼镜,穿一袭半新不旧的青布长衫,手里盘着一对核桃。 “陆姑娘,一路辛苦。”他迎上来,目光在云篆身上停留一瞬,又转向陆璇玑,“这位便是云篆小师父吧?果然灵气内蕴。” 陆璇玑行礼:“钱掌柜费心了。信中所说《仕女消夏图》,可有更多消息?” “进屋说。” 正厅里已备了茶。 钱三昧请二人落座,从袖中取出一张烫金请柬,推至陆璇玑面前。 “明日酉时,周府赏画会。这是老朽托关系弄来的请柬。”他顿了顿,“不过,有件事须得先告诉姑娘。” 陆璇玑接过请柬:“请讲。” “周世昌此人,”钱三昧压低声音,“不简单。他原是徽州盐商,十年前迁来金陵,短短数年便成了江南数得着的富户。表面上是做绸缎、茶叶生意,但暗地里……传闻他专收‘有来历’的古物,尤其是有灵异传闻的。” 云篆插嘴:“他收这些做什么?” 钱三昧看了他一眼,又转向陆璇玑:“传闻他府上养着一位‘异人’,能借古物灵韵延寿。周世昌今年已过六十,但看起来不过四十许,精力旺盛,便是明证。” 陆璇玑指尖轻叩桌面:“所以《仕女消夏图》落入他手,并非偶然?” “必然不是。”钱三昧摇头,“这幅画是一个月前突然出现在苏州拍卖行的,此前毫无踪迹。老朽在江南古籍圈混了几十年,从未听过这幅画的消息。它就像……凭空冒出来的。” 凭空冒出。 陆璇玑想起青城山的书蠹,想起漱玉的话,想起那股若有若无的引导感。 “明日赏画会,”她问,“能近距离看画吗?” “能。”钱三昧点头,“周世昌好炫耀,得了宝贝必要请人赏鉴。不过……”他犹豫一下,“老朽建议,姑娘最好莫要当场有所动作。周府守卫森严,且那位‘异人’手段不明,贸然行事恐有危险。” “我明白。”陆璇玑收起请柬,“明日只观画,不动手。” 钱三昧松了口气,又交代了些金陵风物、周府规矩,便告辞离去。 云篆送他出门,回来后凑到陆璇玑身边:“师父,您真打算只看不动?” “先看。”陆璇玑起身,走到窗边,“若画上真有漱玉的残灵,或许能与我们手中的《游春图》产生感应。届时……” 她没说下去。 窗外,金陵城的灯火映亮半边夜空。 这座千年古城,藏着太多秘密。 --- 周府坐落于秦淮河畔,五进大院,飞檐斗拱,气派非常。 酉时未到,门前已是车马盈门。 江南名流、收藏大家、书画名士济济一堂,皆是冲着那幅神秘的《仕女消夏图》而来。 陆璇玑换了身素雅的月白襦裙,云篆则穿了套稍正式的道童服,跟在钱三昧身后进了周府。 穿过两道门廊,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偌大的水榭建于荷花池上,四面通透,悬挂纱幔。 水榭中央设一紫檀木长案,案上铺着锦缎,空无一物。 画还未请出。 宾客三五成群,低声交谈。 “听说这画是顾青棠真迹,四时仕女图之二,失传百年了……” “周老爷真是好手段,这等宝贝都能寻到。” “嗐,钱能通神。只是不知他花了多少银子……” 陆璇玑静静听着,目光扫过水榭中的人。 忽然,她左手掌心微微一热。 是某种细微的共鸣。 她不动声色地抬起左手,袖中,那幅《仕女游春图》正贴身收藏。 此刻画卷微微发烫,与她的慧眼产生同步反应。 果然有感应。 “诸位,静一静。” 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 水榭入口处,周世昌缓步走来。 他确如钱三昧所说,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面容红润,步履稳健。穿一身宝蓝团花缎袍,头戴玉冠,手持一柄象牙折扇,笑容满面,但眼神深处透着精光。 他身后跟着一名黑袍老者。 老者须发皆白,身形佝偻,手中拄着一根乌木拐杖。 他低着头,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但陆璇玑的慧眼却捕捉到他周身萦绕着一层极淡的灰气。 “那位就是周府供奉的‘异人’,人称乌先生。”钱三昧在陆璇玑耳边低语,“极少露面,今日竟也出来了。” 周世昌行至长案前,拱手笑道:“承蒙诸位赏光。周某近日偶得一幅古画,不敢独享,特请各位一同品鉴。” 他拍了拍手。 两名侍女捧着一只紫檀木画匣上前,小心翼翼置于案上。 乌先生上前一步,伸出枯瘦的手,揭开匣盖。 画轴缓缓展开。 《仕女消夏图》。 画面是夏日荷塘,七八位仕女或采莲,或纳凉,或戏水。设色明丽,笔法细腻,与《游春图》一脉相承。 而画面中央,那位执团扇倚栏望荷的绿衣仕女,容貌与漱玉一般无二。 陆璇玑掌心热度加剧。 她强忍不适,凝神细看。 不对。 画是真的,画上的灵韵也是真的,但那灵韵很微弱,仿佛被什么东西抽取过一般。 而且,画中漱玉的眼神,空洞茫然,与《游春图》里那份温柔的等待截然不同。 乌先生忽然抬头。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精准地看向陆璇玑的方向。 四目相对。 陆璇玑心中一凛。那眼神如古井深潭,毫无波澜,却让她背脊生寒。 乌先生随即低头,退回周世昌身后。 周世昌似无所觉,仍在热情介绍画作来历。宾客们围拢上去,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师父,”云篆悄悄拉了拉陆璇玑的衣袖,“那个老头有点邪门。” “我知道。”陆璇玑低声道,“先退出去。” 二人悄悄退出水榭,来到池边假山后。 “画有问题。”陆璇玑深吸一口气,“漱玉的残灵还在,但很虚弱,似乎被禁锢了。” 云篆皱眉:“那个乌先生干的?” “**不离十。”陆璇玑看向灯火通明的水榭,“钱掌柜说得对,不能硬来。我们得想办法,在不惊动周府的情况下,接触那幅画。” “怎么接触?” 陆璇玑沉吟片刻:“周世昌好名。明日金陵文坛有个‘消夏诗会’,他必会携画出席炫耀。那是我们的机会。” 她顿了顿,看向云篆:“不过,需要你帮忙。” 云篆立刻挺直腰板:“师父吩咐!” “你的清净咒,虽然时灵时不灵,但气息纯正。”陆璇玑道,“明日诗会上,你找个机会,在画附近施咒。不用太强,只要能引动画中残灵与我手中的《游春图》共鸣即可。” “引动之后呢?” “之后,”陆璇玑目光沉静,“就看我能不能隔着一段距离,以慧眼与漱玉沟通了。” 这是冒险之举。但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 云篆重重点头:“交给我。” 周府的喧嚣还未散尽,假山后的两人已悄然离去。 水榭中,乌先生正透过纱幔,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他枯瘦的手指在拐杖上轻轻敲击,低声自语: “琅嬛慧眼……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