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抗路师徒》 第1章 第一章 青白玉殿内,白袍男子睁开眼睛,正对上白玉雕刻而成的仙像,怀捧宝剑,嘴角含笑。 又失败了。 他听信穷奇的谗言,罔顾伦理,假装痴迷那逆徒,一路相随助他成为魔尊。 直至逆徒要毁灭南阳派,那是他的根,是他的底线。 于是,至仙峰上,师徒对决。 男人低下头,看向心口的位置,剑身刺进里面并不觉疼痛,只是有些冷,随之而来的是仙魂逸散,还有那一点点积攒起来的不甘与绝望。 七千年了。 他与逆徒互称师徒不过十载,逆徒打上南阳派时未满半百。就连他身亡,也不到七百岁! 可是,两百多次重生,耗去了他七千年! 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仙像栩栩如生的面容,沉积的怨气仿佛下一刻就要破开身躯,将整座玉殿切割成齑粉。 七千年了,他一次次飞入天门,与玉像本尊相会,想述说自己的困境,却被无形的禁制束缚,只能听他们用一成不变的理由敷衍自己。 “他为人魔之子,本是逆天而生。父母双亡,母族不认,父族无亲,是你以师之名,养其成才,有再造之恩。” “如今他已得天命,我们无能杀他,唯独你有资格断其命脉。” “非你不可!” 为何一个杀人不眨眼,弑师屠宗的魔头能得天命?为何天要让神、妖、人皆屈膝于魔族之下? 没有人能回答他。 他只能一次次尝试,手上沾满逆徒与帮助逆徒者之血,却避不过至仙峰上那场生死对决。 逆徒死,他会回到这座玉殿;逆徒不死,他就会被杀死,也要回到这座玉殿。 没有尽头。 “我抱你。” 身后传来温和的男声。 回过头去,金冠赭袍的中年男子正弯腰抱起只比门槛高一点的幼童,眼神充满怜爱。 幼童看起来不过两三岁,穿着一身黄白色衣裳,尺寸偏短,露出半截胳膊和半截小腿,脚上套着一双粗制的小布鞋。 “清光,我把他带来了。”赭袍男子抬头,对上他阴沉的脸色,笑容顿僵。 “嗯。”宣清光淡淡的应了一声,将心底翻涌的戾气全数压了下去。 “过来。”他朝幼童伸出手。 幼童先看了一眼掌门,得到眼神鼓励后,这才迈着小短腿走过来。 宣清光与掌门同高,却不似掌门那般会蹲下来与他说话,反而居高临下地问:“叫什么名?” 幼童有些不安,两只手绞在一起,用眼神向门口的掌门求助。 “清光,”掌门出声解释,“那边还没给他取名,你帮忙取个吧。” 宣清光沉思片刻,背出说了两百多遍的话:“既如此,便叫稚柏吧。望他保持稚子之心,长成如松柏般正直之士。” 宣稚柏是个聪颖的孩子,立刻按掌门所教,双膝跪地,对着他磕了三个响头,奶声奶气地说:“弟子稚柏,拜见师尊!” “好!”宣清光颔首,“你今拜入我门下,有两条规矩需遵守:其一,无我允许,不得离我远去;其二,不能无故伤人,明白吗?” “弟子明白!” 掌门见状,心里的大石头放下了。 “稚柏。”他走上前,蹲身凝望着幼童的眼睛,依稀能看出几分故人的影子,心里不禁一阵酸痛,“你今日拜清光为师,他会保护你,教导你。你需尊敬他,不可忤逆他,知道吗?” “嗯。”幼童乖乖点头。 师兄弟分别前,还有一番叮嘱。 “清光,稚柏就拜托你了。”掌门退后两步,拱手作长揖。 他心知宣稚柏是个烫手山芋,就连他的外祖父都不敢抚养他,只敢将他封印在塔里。 是他见不得刚出生的孩子要被困在塔内一生——峡谷之中,故人浑身是血抱着幼儿的模样历历在目。 他日夜难寐,力排众议,将孩子带了回来,交给南域最强的宣清光照顾,既是想让孩子平安长大,也是想借宣清光之能压制他。 “掌门,不必如此。” 师徒二人辞别掌门,借着法阵回到宣清光所辖的璃月峰。 青白玉殿化作泥墙木梁,殿内依旧供奉着祖师仙像,却不是白玉雕像,而是泥塑窑烧的瓷像,仅有玉像一半高,两边还摆着一些颜色艳丽的小像。 宣稚柏初来乍到,难□□露出好奇之色。 宣清光不动声色地道:“这些都是飞升的长辈,日后带你一一认识。” 绕到殿后,两侧是狭窄的走廊,辗转通往书房与卧房,中间的庭院摆着两个水缸,一个养着几株莲叶莲花,粉绿相衬,甚是好看,另一个养着几尾巴掌大的彩鲤,正肆意游动。 两名白衣童子听到声音,自书房走出,拱手作揖。 “见过剑尊!!” 宣清光点头,将宣稚柏推向两人。 “此乃我之首徒,名唤稚柏。你们将他带去浴池,让他沐浴更衣。今日只带他熟悉此处,明早再领来见我!” “是!!” 两名童子应声。 安排好逆徒,宣清光松了口气,离开庭院,走出殿外。 空中洒落着星星点点的雪花,他背着手,行走在茫茫雪地中。南阳派身处南方,璃月峰并非苦寒之地,本不该下雪。只因他喜雪,以法阵笼罩山峰,故而经年飘雪。 白雪皑皑,天空地旷,使得神思清明。 当初选择听从穷奇的建议,是因为别无他法。 他已处理过宣稚柏的兄弟、手下和盟友,但架不住逆徒总能找到新兄弟和新盟友。 穷奇提议以情爱打动他,劝他少造杀业。 宣清光原本是不信的,多次交手下来,只觉逆徒是个狡猾狠毒,虚伪奸诈的魔头,一心成就霸业,对儿女私情不感兴趣。 但穷奇毕竟提出了新办法。 权衡之下,他决定拿宣稚柏的兄弟和熟人练手,先收服他们,再撮合他们和宣稚柏。 结果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他走投无路,亲身上阵。 这回,宣稚柏没有拒绝,只是贪得无厌,要他劝说南阳派众人归降。 降,是不可能降的。 南阳派身为南域名列前茅的修仙门派,只要宣稚柏有统一人界的念头,就不可能坐以待毙,必然会挺身抗魔。 而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南阳派灭门。 止步峰边,俯视着山下茂密的绿林以及远处秀美的湖泊,在殿内压下的那股狂气似有卷土重来之势。 上一世,与逆徒为伍,近距离看着他屠杀妖魔正道,被他的魔力侵身,滋养了心魔。 如今从头开始,怨恨之情又孕育出新的心魔。 不该听信穷奇的谗言的,宣清光想。 两百多次重生,剑下亡魂无数,他本非问心无愧,何况一次次失败,前途未卜。 若是他堕魔,还有谁能除掉逆徒? 白色身影颓然望向苍穹。 倏然,远处荡开层层红光,似被掷入石子的湖面泛起阵阵涟漪。 宣清光心里一惊,下意识去寻宣稚柏。 宣稚柏站在装有热水的浴池里,只露出一个小脑袋,手里拿着柔软的白巾,用力擦洗着身子。 两个童子站在架子边,一个手撕锦缎,另一个飞针走线,赶制新衣裳。 宣稚柏被困塔中十年,无人知他最近的身量。 名义上的舅舅将他从塔里带出时,眼睁睁看着他从刚满月的婴儿长成两三岁的模样,险些把他丢了出去。 原本合身的襁褓变得不合用,舅舅不愿费心找布,索性将襁褓切缝成衣,勉强供他遮身。 宣清光赶过来的时候,宣稚柏已穿好里衣,正由童子替他套上一件云锦白袍,脚边还放着一双白色小靴。 手持裂锦的童子说:“明心,你带他去转转,我再帮他做两身换洗的衣裳。” “好!” 明心领着宣稚柏出门,没走几步便遇到宣清光,吓了一大跳,反应过来后,连忙行礼。 “见过剑尊!” 掌门只教过宣稚柏一种行礼方式,他便还是跪地磕头。 “弟子见过师尊!” 眼见刚做好的白袍被弄脏,宣清光眉头一挑,语调冰冷:“都起来吧。稚柏,日后无我命令,你便如童子一般行礼。” “是!” 明心拱手问:“剑尊可有其它吩咐?” 宣清光淡然道:“我欲去一趟至仙峰,你们看顾他,有要紧事便来峰上寻我。” 方才的红光明显是南域天柱受到冲击而发出的。 二十年前,宣稚柏的父亲领着众魔欲摧毁四方天柱,被神、仙、人、妖联手阻止,但西疆、东海以及南域三根天柱受损严重,至今未修补好。 此时,南域天柱又受影响,势必令各派人心惶惶。 宣清光到达议事殿时,里面已经有几个人,正互相问候。 “清光,你来啦!”身着虎纹褐袍,看着不到三十,身强体壮的男子迎了过来。 宣清光点点头,问:“情况如何?” “掌门已入传形室,与其他掌门会面,需等他出来才知情况。”身形清瘦,一把黑色长须,有几分悲悯气息的中年男子回答。 “到底是哪个不要命的,又去动那天柱?!”强壮男子握拳,“自己不想活,还想拖着我们下水?” 旁边有摇折扇的年轻男子,一身流水云纹长袍,清冷华贵,说话不紧不慢:“南域天柱内有渡劫期补柱,外有朱雀护守,若是外力强攻,求援信应当比天柱之力更早到达,怎会直接动到天柱?” “你之言,是内患而非外敌?”粉紫衣裙,姿态优雅的清丽女子问。 “内患?”强壮男子低头思索,半晌,恍然大悟,“难道补柱者叛变?” 几人目光均落在他脸上,看得他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问:“是我猜错了吗?” “一人之力,几无可能毁伤天柱。”持扇男子眸色深沉,“除非,是凶兽。” 第2章 第二章 东南西北各有一根天柱,然而四凶兽并非都被困锁在天柱之侧:其中,穷奇在西,饕餮在东,梼杌在北,南域并无凶兽。且北地天柱未受损,纵然凶兽发威,一时间也难以撼动。只有可能是东西两边的凶兽闹动,导致原本就脆弱的天柱震荡,引发南域天柱共鸣。 “昔年戾妄破三殿,穷奇与饕餮因此出逃,为其驱使。你们今日接来他的儿子,天柱恰在此时震动,岂非蹊跷?”持扇男子目光灼灼,直盯着宣清光。 宣清光不语。 中年男子端详二人脸色,生怕他们吵起来,连忙出来打圆场:“此事尚未有定论,不如等掌门出来再议?清蓉,清驰,你们以为呢?” “穷奇与饕餮听从戾妄之言不假,但它们被擒时,戾妄之子尚未出生。它们被困锁,如何能知那孩子下落?又如何判断他是否安全?”姚清蓉不避不畏,辩斥了他的话。 “谁知戾妄是否留下后手?”持扇男子反问,“今日魔子入山,天柱震动是为实。若查明是穷奇与饕餮所为,其他门派追问,要如何应对?” “天柱伤,我可前往补柱,他们无证据,便不能动我徒。”宣清光心如明镜,却不得不在此时担起为师之责,维护那逆徒。 “哼!”持扇男子冷笑一声,“清光,你是当今南域第一人,自可袒护那魔子。” “可有遭一日你飞升呢?”他的声量陡然拔高,“届时,我们要如何堵住悠悠众口,又如何教养那魔子?” 他之折扇遥指宣清光:“掌门是因故人之交,你呢?因何要同意将那魔子接来?” 因为掌门软磨硬泡,宣清光在心里说,谁能想到逆徒会成长为弑神诛妖,擎天彻地的魔尊? 见他无言以对,持扇男子脸上嘲讽之意更甚,折扇在胸前摇得飞快。 “清光,怀璧之罪,你岂不知?魔子入门,南阳派难有宁日……” “好了!”中年男子听不下去了,出声打断,对上持扇男子愠怒的眼神,又有几分心虚,放缓了声音道,“清雅,同门师兄弟,不必说得这般……” 他略了难听的话,语带哀求:“那孩子是戾妄之子不假,可也是人族之子,因其父迁怒于他实非正道所为。况且,今日之事尚无证据证明与他有关,我们不可因此而内讧。” 说话间,他朝静默在旁的万清驰使了个眼色。 因魔子之事,众人吵了不下十数回。清光同意掌门把人带回来,清蓉默许,只清驰和清雅站在同一阵线。事到如今,也只有他能劝上清雅几句。 “是啊是啊!”一直插不上话的万清驰接收到暗示,连忙接话,“我们别因为这事伤了和气,众人都冷静一下,等掌门出来再议吧。” 掌门离开传形室,低着头,步伐有些沉重。 方跨过议事殿门槛,感知到前方沉闷的氛围,一双双眼睛盯过来,脸色越发苍白,只能硬着头皮往前。 方清雅见他这般姿态,心里有了把握,冷不防发问:“掌门与其他掌门会面,可知天柱因何受创?” 掌门脚步一顿,话语堵在喉咙里,无奈道:“是穷奇忽然发疯,打伤补柱之人,又冲向天柱。如今已被白虎镇压。所幸天柱受损较轻,只是补柱者身受重伤,需换人前往。” 方清雅正准备发难,闻言,怒意稍敛,眉眼染上虑色:“只是穷奇闹事?” “是。”掌门点头,“其余三柱未有异状。” 姚清蓉问:“穷奇历来狡猾,无利不起早,怎会突然撞柱?可有问明缘由?” 西疆。 白虎殿内。 莹白天柱有三人合抱之粗,镌刻着繁复古老的精美花纹,直入云霄。 天柱相隔一丈处,有一石砌圆台,上有四根石柱,分别生出一根铁链,困锁住圆台中央生着双翼的虎形凶兽。 黄皮黑纹,大小如牛的凶兽趴在地上,闭着眼睛,身上扎着八柄利剑,似已气绝。 不远处,有一英姿飒爽的黑纹白虎,身无实体,被电光环绕,踱步于台前,声如烈雷。 “穷奇,为何想不开要撞柱?” 十万年来,穷奇被困此处,偶有破封逃出时,被抓住后又被扭送回来。 它之心智胜于其余三凶兽,往常有毁柱之假说,皆是装腔作势,从未如今日一般不顾性命冲向天柱。 穷奇掀起眼皮,瞄了它一眼,又闭上眼睛,动了动身体,被附有电光的利剑电得乱颤,气得闭紧嘴。 “穷奇被制服后,一声不吭,无论白虎如何盘问,它都不肯言明撞柱之因。” 谈及此事,掌门同样不解。穷奇被抓不过十几年,旧伤未愈,应该韬光养晦,忽然做出寻死之举,令人无措。 “补柱者伤势如何?”姚清蓉发问。她为医尊,不免关心受伤者。况且补柱者乃门派佼佼者,因此事受伤,门派掌门必会忿忿不平。 不提此事还好,一提此事,掌门顿时面如死灰:“齐沐芝补柱之时被穷奇偷袭,灵力收之不及,昏死过去,已被传送回澧兰派。” 澧兰派只有这一个渡劫期,还是戾妄之祸后晋升的,澧兰派掌门宝贝得不行。若不是西疆无正派,北地渡劫期又都在戾妄之祸时受伤未愈,他是断然不肯让齐沐芝先去补柱的。 十年补柱,正值换人时,莫名其妙被穷奇所伤。 室内仅有一掌门提及宣稚柏之事,澧兰派掌门便如被夺食的猛虎一般,大发雷霆,将他和宣稚柏的舅舅骂得狗血淋头,旁人劝都劝不住。 方清雅忍了又忍,终是把落井下石的话憋了回去,转而问:“那谁去补柱?” 掌门沉默了。 修补天柱并非易事,需一刻不停将灵力传入,非渡劫期不能成。可穷奇之谜未解,各派掌门都在推辞。 “我去。”宣清光接话。 穷奇发疯不是一次两次了,他都习惯了。 “不可!”掌门抬手阻止。 宣稚柏刚拜师,他去补柱十年,谁来教养那孩子?掌门自觉狠不下这个心。 在传形室内便已成形的念头,此刻变得无比清晰,他咬牙道:“你不能去!我去!” “掌门不可!!” “师兄不可!” 姚清蓉与万清驰同时出声,中年男子说完,还看了眼方清雅。 方清雅神思流转,心里有了盘算,嘴上挂着一抹冷笑:“卞清正,身为掌门,不思管好门派,反而因私前往补柱,真是对得起先师伯!” “清雅!!!!” 连同宣清光在内,均出声喝止。 掌门被明嘲,目染水色,哑着嗓子道:“清雅说得没错,此事是我之过。我会考虑卸去掌门之职,但不是现在。” “清和,”他看向同一位师尊的亲师弟,“我走后,门内诸事便交给你了。” 卞清和摇头,紧走两步,到了方清雅身前,抓住他持扇的手,哀求道:“清雅,你肯定还有其他办法,不能让师兄去补柱!” 办法?方清雅俯视着他,你想要什么办法?南阳派除了掌门与宣清光,便只有他是渡劫期,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办法?他用眼神质问眼前人。 “卞清正!今日,宣清光被魔子所缚,南阳派招致口舌,皆因你而起。你若有心,便该思索如何立威,如何让那魔子独立。”方清雅的声音回荡在殿内,“若十年后我回来时,你依然只有卸去掌门之任这一蠢招,我自有办法解决那魔子。” 说罢,他扬长而去。 “清雅!”卞清和追了上去。 万清驰与姚清蓉面面相觑。 开启传送阵前,粉紫衣裙闯入视野,宣清光抬眸,女子缓步走来,停在他身侧。 “我随你一起去看看那孩子。” 璃月峰。 明心臂挽拂尘,领着宣稚柏四处参观。 “这是静室,用来打坐静心。” 木屋竹席,地上放着三个大小不一的蒲团,墙上挂着三幅长辈的画,桌上供着瓜果香炉,香烟袅袅升起。 “这是我和及月的书房。” 依着少年身量做的书案,两张并排放置的雕花椅,后面是一排接一排整齐摆放着书的架子。 宣稚柏小小的一个,跟在童子身后,眼神随他的手指移动。 “我带你去膳房看看,那里平时少用,只有客人来……” 话音未落,明心脸色忽变,拉起他的小手快步离开。 “明心,及月,到宴客厅来。” 宣清光未张口,青色灵力将话语传入两个童子耳朵里。 “见过剑尊!见过医尊!” 宣稚柏看着童子行礼,照葫芦画瓢。 “弟子见过师尊!见过医尊!” 姚清蓉打量着这个年幼的孩子,虽未经教养,但懂得察言观色,不禁露出笑容,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宣稚柏看了眼神情冷淡的宣清光,踌躇片刻,小声道:“我叫稚柏。” “稚柏,”姚清蓉念了一遍,眼神愈发柔和,对着他招手,“来我这里!” 宣稚柏不动,待宣清光出声才挪步。 “伸手。” 幼童的手指指节短短的,指尖泛着点粉。姚清蓉托住他的手,紫色灵力如涓涓细流汇入。 须臾,蹙起秀眉。 宣稚柏不明所以,感觉到皮肤里似有一股火在烧,要烧穿经脉,破皮而出,惊慌不已,想把手抽回来。 由于渡过去的灵力不少,姚清蓉握得有些紧,他没能成功。 待切断灵力后,他后退两步,畏惧地看着眼前清丽的女子,仿佛对方是什么恶鬼,拔腿就往宣清光身边跑,攥住他的长袍一角,瑟瑟发抖。 宣清光不动声色地扯回袍角,对上他受惊的眼神,摸了摸他的头,敷衍道:“医尊只是想探探你的身体情况,并无恶意,不必害怕。” 姚清蓉回过神来,手一挥,桌上多了个食盒,她从里面拿了块桃花模样的点心,对着宣稚柏晃了晃:“是我不该那么用力,不小心伤到你了。我请你吃桃花酥,你莫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粉白相间的花瓣,中间缀着黄色花蕊,看起来酥香可口。 但宣稚柏只是看了一眼,又别过头去,揪住宣清光的袍角,无声表示拒绝。 姚清蓉的手定在半空中,如此精明的孩子倒是少见。 宣清光眉心直跳,轻手把逆徒扯开,往他手里塞了块从食盒里移来的桃花酥,把他推向童子。 “明心,及月,你们带他出去转转。” 宣稚柏捧着与手一般大的桃花酥,还没说上话,就被两个童子连推带拉带走了。 姚清蓉把桃花酥放回去,脑海里一闪而过“清光似乎不是很待见这孩子”这种奇怪的念头,随后正了正脸色,神情严肃。 “清光,他不似人。” 第3章 第三章 天上飘落着雪花,地上两条相仿的白色人影一左一右,中间夹着个小个子。 宣稚柏腿短,走得慢,但走得很稳当,两只小手捧着桃花酥,打量了一会儿,举起来问童子:“这是什么?” “这是桃花酥,”明心解释,“可以吃的,你放进嘴里咬就是了。” 宣稚柏把花端到嘴边,咬下一小口,花瓣在嘴里散开,怪怪的,但有点甜甜的。 “你们要吃吗?”他把咬了一小口的桃花酥举起来。 两个童子俱摇头:“我们不吃,你吃吧。” 两大一小行走在雪地上,留下三行深浅不一的脚印。 “他能吸收我的力量……”姚清蓉回忆,幼童看起来乖巧无害,身子却像吞噬灵力的巨兽。若非她顷刻之内传入大量灵力,以幼童之能,缓缓送入,不知能到何种境界。 “我不知是戾妄之故,还是那天级法器影响。” 宣稚柏是人魔之子,但并非普通的人魔之子,而是渡劫期与魔尊之子。 峡谷一战,他父亲身亡,母亲临死前将天级法器融入他体内,防止他被其他掌门杀害。 十年时间,法器与筋骨相融。姚清蓉不敢断言,现在的宣稚柏究竟算什么,只知道以他这副身躯,若是勤加修炼,后果不堪设想。 “我与掌门商议过,教他清心功,抑制魔气。” 姚清蓉犹疑之事,宣清光问过古神,答案是后者。因天级法器融身,使得逆徒拥有胜于以往的魔尊之子的力量,不仅魔力和灵力随取随用,一些本该对魔有禁制的地方亦能出入。 清心功,姚清蓉很熟悉,医尊一脉必须修炼的功法,用以摒弃杂念,沉心静气,对欲念横生的魔有抑制作用。 眼下,宣稚柏年幼,不宜练刚猛的除魔功法,这是最温和有效的。 她点点头:“我会再来看他。” 送走同门,宣清光闭目感知了一下。这会儿功夫,两名童子把人带到赏雨亭那儿了。 六角古亭,建于峰边奇石上,距离云端只有一步之遥。 及月站在赤柱旁,看着明心弯下腰,手拿白绢,帮幼童擦去嘴角的酥渍,随口一问:“他要按时用膳吗?” 明心怔住了,迟疑道:“应当不用吧?” 剑尊说这孩子是人魔之子,但没说是哪个魔的儿子,他们也不知道要如何养。 “可他还是个孩子。”及月想,哪有幼崽不吃饭的? 明心看着宣稚柏,宣稚柏也看着他,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分明写着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可是,他是人魔之子啊?”明心勉强辩驳。 “人魔之子不算人吗?”及月反问。 他还真不算,宣清光在心里回答。 离得近了,两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先放出自己的气息,引来两名童子注意,而后才现身。 “见过剑尊!!” “弟子见过师尊!” 宣清光颔首,看了眼白发白衣的童子,再看顶着几寸黑色短发的逆徒,总觉得不顺眼。 “你们先回去吧。稚柏留下。” 宣稚柏留在原地,两只小手握在一起,颇有些拘谨。 宣清光大手一挥,桌上多了一套白瓷茶具,地上的铜炉燃起明火,红色的火舌燎烧着装满甘泉的铜壶。他坐在石凳上,不怒自威。 “过来。” 宣稚柏丝毫不疑,小跑过去。 “伸手。” 方才被灵力灼烧之事记忆犹新,宣稚柏犹豫再三,还是把小手递过去。 宣清光握住他的手,青色灵力传入,十几行字出现在幼童脑海里。 “此为清心功第一、第二层的口诀,你每日清晨练两个时辰,初时或许觉得难受,适应了再告知我。” “是,师尊。” 青色灵力闪过,地上多出一个小蒲团。 “你坐在这里,试着练练。” 宣稚柏盘腿坐下来,两只小手像模像样的放在腿上,闭上眼睛,默念口诀,身体无师自通,自四面八方吸收着灵气,汇集在丹田处。 若是普通修士见此情景,必会仰天怒斥天道不公,他们花少则二十年,多则五十年筑基,不成功者比比皆是。而眼前的幼童只是念了几遍口诀,竟有筑基前兆,实在是欺人太甚! 宣清光默默地看着,想起有一次他为试探逆徒,将半数灵力强行传至逆徒体内,导致逆徒承受不住,灵力爆开,吐血昏迷。 当时,逆徒身体里有一股特殊的灵力连接着断掉的经脉,缓慢修复好开裂的皮肤,使得逆徒脱胎换骨。 那便是,天级法器的力量。 对于渡劫期来说,天级法器人手一件,算不上特别珍稀。 可是,宣稚柏的母亲是炼器大派的掌门嫡女,自幼可凭肉眼辨出法器强弱,亲手打造的地级法器已是有价无市。被她视作保命法宝,融入逆徒体内的天级法器脱离了凡器,称得上仙器。 要杀仙器相融之身并不容易。 宣清光看着幼童绷紧的小脸,杀意涌上心头,周身剑气凝结,瞬发至山下,削出一片平地。 一直憋着,果然容易憋坏。 宣清光走到亭边,剑气随心而动,将砍倒的大树削枝劈成柴,晒上一段时间,正好搬来峰上煮茶。 宣稚柏睁开眼睛,正对上盯着他的宣清光,吓了一跳,下意识要起来行礼。 宣清光把茶杯往桌上一搁,摆手示意他不用来这套,“我欲去一趟槐杨村,你随我一起去吧。” 槐杨村?宣稚柏露出疑惑之色,那是什么地方? 月上柳梢,夜色笼罩着村庄,家家户户都已睡熟。 瘦弱的身影拉开木门,环顾四周,小心走出,转身将木门关好。 下一刻,磨损得厉害的草鞋奔跑在泥路上。 月光照出他的面容,七八岁的模样,一身缝缝补补的破旧衣裳,黑发束在两侧,看脸分不出男女,只觉兴奋异常。 一路小跑到祠堂的池塘边,隔着一堵矮墙,有一截自内探出来的槐树枝。 少年跳起来,用力扯了扯树叶。 须臾,枝桠似有生命一般,灵活地弯下去,方便少年坐在上方,将他运送至墙内。 宣稚柏贴在宣清光腿边。师徒二人浮在半空中,隐了身。 他小声问:“师尊,我们就是来找他的吗?” 是啊,宣清光在心里道,这可是你的好兄弟。 魔族双相之一,曾祖父是小有名气的魔修,生父被寡母带来此处避灾,本人年少时有奇遇,习得一门操魂术,长大后钻研改进,能控妖摄魔,以心思缜密,足智多谋闻名于人界。 少年并不知自己正被人觊觎,对着眼前的老槐树恭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槐仙在上,弟子杨阴前来学艺,请现身相见!” 两百岁树龄的槐树有了动静,树干处冒出一股黑烟,落在地面,化作一个身穿黑袍的老者,一手持杖,另一只手扶起地上的少年,笑着道:“起来吧,好孩子。前段时间教你的法术练得怎么样了?” “回槐仙的话,已掌握**成了。我使给您看。” 说罢,他退后两步,两条手臂探出,五指朝下成爪状,灵力汇集在指尖,隐隐牵出十条细线,随着少年眸中黑光愈盛,丝线飞出去,落入池中,缚住两条精瘦的鲤鱼。 丝线入体,鲤鱼张大嘴,不多时,鱼眼失了色彩,被拎出水面,落在少年面前,兀自摇头摆尾,似还生猛。 “好!好!好!” 老者忍不住拍手,连声赞叹,看少年的模样充满赞赏,喜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想不到这偏远之地竟有一个天资如此之高的孩子,还孤立无援,真是天助他也。 老者手杖一扬,槐树枝自动掉落,堆在地上。随着他念诵口诀,绿色的火焰燃起,炙烤着被木棍串起来的两条瘦鲤。 两条粗树枝探往地面,他与杨阴各坐一条,围着阴火烤鱼。另有槐枝递来两只木头凿做的木杯,里面装有绿色的汁水。 杨□□过谢,饮下一大口,苦涩的汁液令他口舌发麻,几欲作呕。但槐仙说了,这汁液有助于他增强力量,他不能推辞。 老者眼看着他把绿汁喝完,满意地点点头,捋着长须道:“你已小有所成,接下来要做的是寻找合适的猎物练手。我知村中有几条烈犬,你可以它们为目标……” 幽幽萤火,枉死之鱼,看得宣稚柏颇为不适,他揪着宣清光的袍摆问:“师尊,他们是坏人吗?” 坏人?宣清光在心里道,包含你在内,都是。 话说回来,他看着逆徒黏在自己袍上的小爪子,心里的怒火蹭蹭往上涨,什么时候喜欢扯他的白袍了? 他把逆徒拨开,对上逆徒不解的眼神,假装认真地道:“为师现有一重任交给你。” 宣稚柏:“?” “为师将你送到下方。你切记,不可暴露为师在此,需用心劝说那少年改邪归正。” “可是……”宣稚柏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没有可是。”宣清光打断道,“为师会保护你,你只需抬手往天上一指,为师就会降下雷霆。去吧!” 说完,他控制着力度将逆徒丢下去。 “啊!”年幼的孩子落在地面,发出一声呜咽。 老者闻声回头,木杖挡在身前,厉声问:“你是什么人?” 宣稚柏捂着嘴,看了一眼头顶,有法术遮挡,找不到宣清光。 老者见他目光朝上,心知上方有人,当即催动槐树枝鞭笞上空,粗声问:“上面是哪位仙友?不妨现身一见?” 假仙当久了,还以为自己是真仙了?宣清光挑眉,灵力推动着宣稚柏往前。 “不要,不要……”宣稚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小腿拼命往后蹬,手往前推,哇哇大叫。 杨阴尚未感叹幼童衣着华贵,面容可爱,便见他如被鬼附身一般,哭嚎着走来,忍不住提醒道:“槐仙,有人在操纵他。” 看到了,老者在心里说,能隐藏气息在他面前施展能为者,修为只高不低。 思至此,他跳下树枝,放低了姿态,朝天拱手道:“何方高人?不如现身一见?” 宣清光收了力。 宣稚柏停在离老者半丈远的地方,不敢置信地看了眼自己的身体,不动了。 第4章 第四章 老者眯起眼睛打量着幼童,两三岁的模样,身上有股奇怪的气息,不似人,但又说不出是什么。 “小孩儿,上面的是你什么人?”他朝上举了举木杖。 那是师尊,宣稚柏下意识想回答,又想起师尊的话,硬气道:“我不告诉你。” “哦?”老者尾音拉长,高处的槐树枝忽然向下抽,想擒住这软弱的幼童。 不曾想,幼童竟第一时间察觉,抬头看向下落的枝条,眼里流露出无力应对的无助。 宣清光负手立于高空,目光低垂,万里无云的夜空倏然落下数道惊雷,将老槐树的枝桠全数劈断,劈得老者浑身冒出电光,颤栗不止。 杨阴从树枝上跳落,躲到一旁,运转周身灵力护住自己。 宣稚柏蹲在地上,抱着头,掉落的树枝砸在他脚边,将周围的空地填满,却唯独没有落到他身上。 待到电歇枝停,抬头一看,原本枝繁叶茂的槐树被劈得只剩树干和小臂长的残枝,看起来光秃秃的。 发毛直竖的老者,口吐烟雾,身形缩成核桃大小的黑团,钻进树干里,再无声息。 “槐仙!”杨阴几步上前,心里有种预感,他有生之年怕是见不到槐仙了。 宣稚柏站起身来,想迈过地上的残枝去找他,无奈腿短,折腾了半天,还是留在原地,奶声奶气地吼:“师尊说了,你要改邪归正!” 宣清光在天上翻了个白眼,教他的话一句都没听进去。 “师尊?改邪归正?”杨阴回头看他,再傻都知道他们来者不善且实力高强,忍不住问:“你们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斩妖的。” 清冷男声传来,夹杂着一丝不容置喙的霸道。杨阴抬头看去,木簪白袍,背着双手的年轻男子踩在青色灵力化作的灵阶上,缓步而下,月光照出他清冽的眉眼,欣长的身影。若真有神仙,当是此等丰姿。 宣稚柏举起双手,努力跳起来吸引注意。 “师尊!” 宣清光移开视线,故意落在离他远一点的地方,又恐他不顾一切走过来,不得不挪走两人中间的障碍。 “斩妖?”杨阴回过味来,看向阴气全失的槐树,比起后怕,更多的是失落。他跪在地上,对着宣清光磕头:“多谢大仙!杨阴年幼无知,错将妖当做仙,多亏大仙相救,杨阴感激不尽!” 说得真动听,要不是他知晓眼前的人并非善茬,或许真会把他当成误入歧途的孩子。 宣清光五指张开,那点黑气落入他掌中,挣扎了几下,逃脱无果后,只留下一句虚弱的话:“求大仙饶命!” 宣清光微微一笑,让跑过来贴在他腿边,仰头看他的宣稚柏都惊呆了。 师尊还没有对他笑过,小小的宣稚柏想。 “你不知他是妖?” 轻飘飘的一句话,如当头棒喝,令杨阴汗湿了衣襟,连连磕头,语无伦次地道:“杨阴实不知,苍天明鉴!我可对天发誓,绝不知他是妖啊——” 宣清光嘴角扬起,眼神却冷若寒冰:“你不在意他是不是妖。” 拼命解释的少年不动了,眼里闪过一丝惶恐,随之而来的是无法辩驳的死寂。 半晌,他低着头,泪如雨下:“大仙饶命!我……我非是不在意,只是,只是我父母双亡,自幼住在舅舅家。舅舅不白养我,农忙时,我随他下田,闲时,我跟他上山砍柴……家中舅母亦有家务分我。我每日卯时起,傍晚方休,我实在熬不住……” 他掀起衣袖,手臂上条条红痕,皆是近日割麦所伤。 “我只想着有朝一日能凭着自己的手艺过上不求人的日子,求大仙体谅!” 少年哭得动人,宣清光不为所动,将黑气掷过去,冷声道:“告知他,那汁液是什么?有何用?” 黑气摇晃了几下,似乎是在犹豫,但迫于威压,不得不开口:“那是我的槐角挤出的汁,有毒,能控制人。” 少年的眼睛睁大了,却并非是因惊惧,而是一种早有预料,不知该作何表情的尴尬。 “你,你,你知道?”黑气难以想象,疯狂摇晃起来,“那你为何要喝?” 我不喝,你肯教我法术吗?杨阴在心里问。他确实不知老者是妖,因为没人教过他怎么辨妖。但老者非是善类,这很难猜吗?他逼着自己喝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你,你……” 黑气本体受了重伤,已是强弩之末,被这么一气,眼看着就要一命呜呼。 宣清光把它丢回树干里,左右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让它死得明白点。 杨阴深知眼前看似正气凛然的仙人才是真正的杀星,俯下身去,眼含热泪:“杨阴未说真话,愿受大仙责罚。但求大仙看在我年幼的份上,放我一条生路。” 宣清光淡然道:“你未伤人,我不会罚你。只是你心有邪念,易入歧途。我感天命来此,有意让你改邪归正。你若愿意,可拜入我门下。” 拜师?杨阴愕然,合着对方做了这么多事,就只是为了让他拜师? 四目相对,宣清光目光冷漠,似在看着死物,令他头皮发麻——不管眼前人想利用他做什么,以对方的力量,他不答应便是死路一条。 “弟子拜见师尊!” 比逆徒聪明,宣清光在心里贬低完首徒,灵力扶起新收的弟子,不紧不慢地道:“我名宣清光,乃南阳派剑尊。这是你的师兄,宣稚柏。” 师兄?杨阴看了眼粉雕玉琢,满脸写着我很好欺负的幼童,是按入门顺序排的吗? “你今拜入我门下,有三条规则需遵守。” 杨阴神情肃穆,表示洗耳恭听。 “第一,我南阳派为正派,不可习旁门左道。你先前所学功法需全部舍弃,若是被我抓到再用,定不轻饶。” “是!” “第二,我有意培养你继承衣钵,你需全心全意修炼我之功法,不可懈怠。” 继承衣钵?杨阴有些错愕,不是由师兄继承吗?他看了眼无邪的小师兄,又觉得这样安排很合理。 “第三,只许听从我之命令。” 宣清光提高音量,瞬移至他身前,俯身盯着他。 玉面仙人,身有异香,令杨阴呼吸一滞。 “我为你师,为你取名,传你成仙之法。你不可有二心,不能逆我之言!” 宣清光一口气说完,气势汹汹。 “前两条尚有余地。第三条,你需立誓。” 杨阴望着他浓墨绘出的眉眼,嗅着扑鼻而来的香气,呼吸急促,举起三根手指,一字一顿:“我对天发誓,拜你为师,听你之言,绝无二心。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宣清光心满意足,站直身子,仰头看天:“今夜月色正好,于你算是新生。你便唤月生吧。” 宣月生磕头:“多谢师尊赐名!” 青色灵力卷起两个半大的孩子。 “回山!” 两名童子并肩而立,盯着一身破烂衣裳,自觉羞惭的宣月生,回想起宣稚柏初到时衣不蔽体的模样,剑尊竟有捡穷孩子的习惯? “这是我的小徒弟,名唤月生。你们将他带去浴池,替他准备热水与新衣,再替他收拾出一间房,每日需为他准备吃食。” 这个是要吃饭的,两名童子对视一眼,记下了。 宣月生脱下旧衣,两名童子见到他自脖子到脚上的伤痕,有的似被细长的枝条抽打出来的,有的是抓挠后形成的疤,还有被烫伤的…… 四目相对,眼里流露出些许不安。 明心使了个眼色,及月转身离开。不多时,又折回来,手里多了个药瓶。 “这是疗伤去疤的,你在水里多泡一会儿。”及月将药粉洒入池中。 宣月生手里拿着白巾,眼见他动作,不知为何,眼眶一热,白巾遮住眼睛。 两名童子听到了轻微的啜泣声,默不作声,回到架子旁,撕锦裁衣。 宣稚柏坐在一旁的矮凳上,两只小手托腮。宣清光将他丢给两名童子,童子不敢让他一个人待着,只好带在身边。反正都是男子,看到什么都不碍事。 混有药粉的热水将伤痕消得七七八八,精致的锦袍上身,宣月生的手指一遍遍抚过上面的暗纹,不敢相信自己竟有如此机遇。 童子帮他擦干长发,用木梳在中间梳出一条缝,两边的头发各自拿布包起来,再用发带捆好,像是顶着两个小包子。 宣稚柏见状,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及月适时道:“你头发尚短,等长一些再帮你扎起来。” 明心插话:“膳房里只存放着瓜果,没有米菜,你去至仙峰取还是我去?” “我去吧。”及月很自觉,“你看着他们。” 至仙峰。 膳房。 墙上的架子摆满瓶瓶罐罐,桌上躺着各种灵力护存的菜蔬,桌下摆着木盆竹笼,水里游的,林里跑的,天上飞的都禁锢在里面。 年轻的弟子操纵着刀具在案板上切切砍砍,年长的弟子控火、下锅、翻炒、调料…… 面容冷肃的中年男子穿梭在膳房里,打开盅盖,看看熬给要突破的内门弟子的药膳,停在半人高的铁桶前,检查煮给外门弟子的饭菜。 “管事,两刻钟前,目遥峰派人过来,领走了先前定下的十五头墨豚,二十只寒羊,三百斤玉莹菜,还有六十担黄芯米。留了灵尊之印。这是新的采买册。” 管事接过册子,展开,熟悉的字迹,落款是灵尊之印。 “拿去银室,要他们批了,再派人去采买。” “是!” “管事,半个时辰前,璃月峰的及月前来,取走了墨豚一头,明鱼三条,锦鸡五只,各式蔬果合计五筐。另有米面一担。留有及月之名。” 他从怀里拿出小册子。 管事有些纳闷,剑尊不同于其他三尊,膝下无亲传弟子,亦无管理灵兽之责,其所辖的璃月峰常年只有两名已辟谷的童子伺候。 素日里,或来拿些瓜果茶叶,或拿少量的上等食材招待客人,次数稀少,都是先记着数,等五年十年再算一次总账。 及月今日取走之物,用于待客显得不周,自己吃又太多。 “可有问他取食材作何用?” 第5章 第五章 “问了。说是剑尊新收的弟子要食饭蔬。” 剑尊新收的弟子?管事略有耳闻,那不是魔尊之子吗?能吃这些东西? 片刻后,他将小册子递回去:“你先记着数。若是短时间内及月再来,需告知我。” 及月带回来一大堆东西,将原本空荡荡的小膳房填满了,能跑能动的墨豚和锦鸡不适合养在房里,便在外面用木头搭了围栏圈养。 宣稚柏扒在栏边,看着发出哼哧哼哧声在地上打滚的墨豚,再看咯咯咯叫走来走去的锦鸡,小眼睛里写满好奇。 “它们叫什么名字?” 明心耐心道:“黑色的四只蹄子的叫墨豚,红色的两只脚的叫锦鸡。” “它们也要洗澡吗?”宣稚柏推己及人。 明心被他问愣了。 及月回答:“要!不过不是现在。” 他问明心:“杀豚?杀鸡?还是杀鱼?” 明心的目光转向宣月生,后者不敢置信的抬手指向自己,他竟拥有如此大的权力? “我,我想吃鱼……”脑海里一闪而过来之前浪费的那两条瘦鲤,等反应过来,只想给自己两巴掌,真没出息! 两名童子一个杀鱼,一个择菜,默契十足。 宣月生本想帮忙,但被明心一句话堵住了。 “你们是剑尊的弟子,理应由我们服侍,不能让你们动手。” “你没爹又没娘,在家里只吃不干活,谁养得起你?” 熟悉的话语萦绕在耳边,宣月生身子抖了抖,低下头去。 宣稚柏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能感受到他悲伤的情绪,抬手握住他的手。 “……师兄?”宣月生低头看着只到自己胸口的孩子,忽然想起什么,问,“师兄,你今年几岁了?” 宣稚柏:“?” 整座山上,只有一个人知道宣稚柏的真实年纪。 宣清光盘腿坐在床上,体内真气流转,依照清心功第六层的心法运行。 南阳派有正副掌门与四尊,其中掌门一脉需熟知本派所有功法,余下四尊为求将单一心法练到极致,规定不能深究其他三尊的功法。 宣清光年少时,师尊只给了他前五层清心功的心法。因他要教养宣稚柏,掌门才把完整的心法交给他。 剑尊一脉,以剑护派,讲究的是以一夫当关的气势斩除所有挡在面前的敌人。 修身养性的清心功并不适合他——只是,近日动怒的次数太多,他不得不选择压制自身的实力。 “明心求见剑尊!” “及月求见剑尊!” “弟子求见师尊!!” 天色已暗,房内未点灯,黑乎乎的。 宣清光睁开眼睛,袖袍轻挥,灯芯点燃,照亮静雅幽室。 “进来吧!” 两大两小,黑白白黑,一字排开。 宣清光挑了挑眉,古井无波的眼眸,恰似房外昏沉的夜。 “何事?” “回禀剑尊,”及月向前一步,拱手道,“我们从至仙峰领来米蔬,已做好晚饭。只是不知,稚柏能否用膳?” 宣稚柏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就差把我想吃饭四个大字写在脸上。 就这?宣清光在心里问,逆徒这体质,不吃不喝已足够恐怖,还给他喂灵气足的食材,是想养成什么样? “不可。” 脱口而出,随即看到逆徒眼里的光破碎了。 及月回头望向明心,后者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来之前他便说了,剑尊心细,若是宣稚柏能吃饭,他必然会像嘱咐他们照顾宣月生一般提及。他既未言明,便是不能。 三人转身。 及月看宣稚柏一动不动,想拉着他一起走。幼童直勾勾地看着宣清光,小声道:“师尊,我,我吃了那个桃花酥。” 两只小手在空中比划出那朵花的模样,忐忑又真挚。 两名童子如梦初醒,齐齐看向宣清光,难道医尊给的点心就能吃? 宣清光又体验了一回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脸不红心不跳地道:“你体质特殊,不可食用太多灵气充足的食物。” 不给他吃是不行了,宣清光心里知道,逆徒相当记仇,一点小事能记个几十年,等反目成仇时再翻旧账,简直混账得不行。 “你若实在想吃,便让童子给你盛一点。”他不得不改口,“但必须控制,一日至多两次,每次只可尝些味道。” 说罢,他看向两名童子。童子心领神会:“我们会看着他的。” 一行四人还算欢喜的离去。 房门在他们走远后“砰”的一声关上,宣清光气血上涌,清心功算是白练了。 膳房里,宣月生捧着大碗,不断地往嘴里塞鲜嫩的鱼肉和饱满的米饭,未嚼几次便咽下,看得两名童子有些担忧。 “不用吃那么急,”明心劝道,“这些都是你的。” “唔!”宣月生嘴里含着饭,还想回应他,一时不察呛到了,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 及月连忙倒了杯水,塞到他手里。 “好吃!”少年止不住落泪,重复道,“好吃,真好吃……” 宣稚柏坐在对面的条凳上,学着他的模样抓筷子,从杯子大的小碗里夹起碎鱼肉,还有几根素菜和勉强铺满碗底的米饭。 一个月,眨眼即过。 法阵运转,赭色身影出现在璃月峰。 似是察觉到什么,猛然回头,只见过往白茫茫一片的雪峰竟被桃林覆盖。日光正好,暖风轻拂,吹来桃花香气,令人沉醉。 卞清正微张着嘴,迟缓地走入桃林。 循着熟悉的气息,穿过一棵又一棵开得正盛的桃树,隐约能见到白色身影。 靠近了看,他那清俊的师弟端坐在石凳上,一只手压着石桌,手边是玉制的茶杯,明心端起玉壶往里倒入茶水,及月静立身后。 目光右移,飘落有桃花的小片空地上,宣稚柏盘腿坐在蒲团上,静心打坐,神情凝重。 清心功对魔有抑制作用,修炼起来必有几分难受,掌门不禁有些心疼。 再看宣稚柏不远处,从未见过的白袍少年,闭着双眼,左手反持木剑剑柄,剑身贴于身后。 眼一睁,右手剑指起势,右脚打开,转成弓步,左臂顺势转剑,左脚提膝,下落转身换弓步,借前进之力,左手剑换作右手,剑身斜撩而上,直劈而下…… 动作稳当,招式漂亮。 ——但这里是南阳派! 那边坐着的是南阳派剑尊,当今南域第一人。 哪怕不以他为例,至仙峰上的内门弟子在这个年纪个个都能比他使得更好。 脑海里浮现膳房管事隐晦的暗示,原是担心宣稚柏,现在看来那些食材根本不是为他准备的。 “见过掌门!!” 见到卞清正,两名童子纷纷行礼。 宣清光站起身来:“掌门!” 卞清正点点头,边走边问:“清光,那少年是?” “我新收的弟子,取名为月生。” “月生?”卞清正有些纠结,“你从哪里寻来的?” “东海。” “东海?”卞清正没控制住,声量高得两个童子都看向他,他连忙压低声音问:“你什么时候去东海的?” “穷奇之事后。”宣清光没有隐瞒。 “这……”卞清正有些惊愕,他这段时间忙着处理清雅前往补柱,清和接手他的部分事务,暂离至仙峰的事,没有分出时间关心璃月峰。 但他是相信宣清光的,没想到对方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去其它地界。 他不得不重新审视那个名唤月生的少年。有天赋,这点毋庸置疑。但入门太晚了,也没有不世奇才的感觉。 难道是他看走眼了? 卞清正怀揣着对自己的不信任,犹豫地问:“他,天赋惊人?” 只论习剑,配不上这个说法,宣清光想。 “他天赋一般。”没有给自己的弟子留情面,他慢悠悠地道,“但他很聪明。” 对上掌门迷惑的眼神,他抬手一指,示意对方坐下来,不紧不慢地解释:“清雅说得没错,我总归是要飞升的,要有另一个人来看着稚柏。” “他或许不是最强的剑尊,但会是最适合管住稚柏的。” 古神之话言犹在耳,他虽觉其中有荒谬之处,却也有不能辩驳的地方。 他为宣稚柏之师,有教养之恩,故有惩杀之权。 同理,宣月生为师弟,有师兄弟情谊,为护师门迎战入魔的师兄,合情合理。 穷奇最初提议要跟宣稚柏谈情说爱时,他想的便是撮合这两人,只是失败了。 七千年来,他杀过宣月生很多次,也试过收服他。 年少的宣月生是能管教的,只是要以雷霆手段约束他。比如,让他立誓。 提及方清雅,卞清正心里有愧。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剑尊不同于其他三尊,要担起护派之责,实力至关重要。 “清光,我知你是因我之故,不得不妥协。可是,剑尊之名非同小可。”他说得有些没底气,“不如,从至仙峰上挑吧。” 往年,至仙峰上有根骨极佳且适合练剑的新弟子,他都会让宣清光去看看。可惜,不入他的眼。 相较之下,这孩子实在普通。 “非他不可。”宣清光很果决。 宣月生能以魔修之躯坐稳魔相的位置,调动众魔,足见其本事。换一个弟子,摸不准宣稚柏的脾气,没有与之周旋的能力,只会早早被弄死。 “这……”卞清正有些为难,他知道这个师弟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更改。 无奈之下,他叹了口气。 “你既有了主意,我不好多说什么。但是,他入门太晚,基础太差。不如让清蓉过来,给他安排上药浴和药膳?”既然劝不了,就只能把事情引到好的方面,卞清正当了多年掌门,思路还是很清晰的。 “我正有此意。” 师兄弟有商有量,气氛逐渐放松下来。 宣稚柏睁开眼睛,就看到那位对他很温柔的掌门与师尊有说有笑,心里一动,撑着蒲团站起来,自觉走了过去。 “见过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