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旋镖》 第1章 第 1 章 爬楼的背影 清晨六点半的城区还浸在薄雾里,“惠民送水站”的卷闸门被铁钩撑起时,发出一阵吱呀的老旧声响。 老陈已经把三十个蓝色水桶挨个摆到门口空地上,桶身印着的“天然矿泉”四个字沾了点昨夜的露水,在晨光里泛着湿漉漉的光。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结实却布满薄茧的胳膊,指尖还沾着些没擦干净的水垢,混着消毒液的味道,成了他身上挥之不去的印记。 “陈哥,早啊!”刚到的小张打着哈欠推开玻璃门,看见老陈正蹲在地上检查水桶盖,“又这么早?老板都没你积极。” 老陈抬起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两道浅沟,声音带着点晨起的沙哑:“早来把桶备好,等会儿订单多了忙不过来。”他站起身时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工装后背上已经洇出一片淡淡的汗渍,“你先去吃早饭,我把这几个空桶归置好。” 小张刚拿起豆浆,送水站的电话就响了。他接起聊了两句,挂了电话撇了撇嘴:“又是纺织厂宿舍的订单,六楼,没电梯,还催得急。”纺织厂宿舍是老城区出了名的“爬楼噩梦”,楼道窄得只能容一个人过,台阶还坑坑洼洼,上次小李送完那单,回来抱怨了整整一下午,“也不知道那家公司老板怎么想的,在那里租办公室,图便宜也不能这么搞啊!” 小张转头就想跟老陈商量换个订单,却见他已经扛起一个装满水的桶往门口走,桶身压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微微下沉:“我去送吧。”老陈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半点不情愿,“你留在店里接电话,等会儿学校那边还有一批订单要送。” “陈哥,你这又是何苦?”小张追到门口,看着老陈扛着水桶的背影,“那楼连个缓台都没有,六楼呢!再说这单也不是分配给你的,没必要总接这种没人愿意干的活。” 老陈脚步顿了顿,回头又笑了笑,这次没说话。他调整了一下水桶的位置,让桶沿更贴合肩膀,然后迈开步子走进了薄雾里。工装的后摆被风轻轻吹起,露出他微微佝偻的背脊。 老陈才四十岁的年纪,常年扛着五十斤重的水桶爬楼,让他的腰有些不太好,但他从没跟人提过。 有时候同事都觉得老陈性格好的不像个凡人。 纺织厂宿舍的楼道果然逼仄,光线昏暗,墙壁上布满了孩子涂鸦的痕迹,空气中飘着油烟和潮湿的霉味。老陈每上一层楼,都要停下喘口气,左手扶着墙,右手紧紧托着水桶底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汗水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淌,滴在台阶上,晕开一小片水渍。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脸,袖口的布料已经被汗水浸透,带着股咸涩的味道。 “师傅,麻烦快点!我们办公室等着用水呢!”三楼的转角处,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探出头催促了一句,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 “好嘞,马上到!”老陈应了一声,深吸一口气,又往上爬了两层。到六楼时,他的呼吸已经变得粗重,胸口起伏着,后背的汗渍已经蔓延到了腰间。他站在办公室门口,轻轻敲了敲门,等里面有人应声,才小心翼翼地把水桶扛进去,放在饮水机旁。 “辛苦了师傅,喝瓶水吧。”办公室里的女职员递过来一瓶矿泉水。 老陈摆了摆手,憨厚地笑了笑:“不用不用,我还有下一个订单要送。”他熟练地换好水桶,拧紧接口,又仔细擦了擦饮水机表面的水渍,才扛起空桶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晨光已经穿透薄雾,照亮了远处的高楼大厦,可这老旧的楼道里,依旧昏暗。 下楼的时候,他遇到了住在四楼的一位老太太,老太太提着菜篮子,看见他便笑着打招呼:“小陈又来送水啊?真是辛苦,这六楼爬得够累吧?” “不辛苦,习惯了。”老陈停下脚步,给老太太让了路,“您买菜回来啦?慢点走。” 老太太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就是太老实,换别人早不愿意送这破楼了。你们老板也该给你涨涨工资,天天这么干,多累啊!” 老陈只是笑了笑,没接话。涨工资这事儿,他从没跟老板提过。送水站的工资不算高,但够他糊口,老板待他也不错,逢年过节总会多给些福利,同事们也都友善,他觉得这样就挺好。 只是偶尔,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躺在床上,肩膀和腰传来的酸痛感会让他想起一些久远的事情,那些事情像针一样,轻轻刺着他的心,让他辗转难眠。 扛着空桶走出纺织厂宿舍时,薄雾已经散了,太阳升得越来越高,把街道晒得暖洋洋的。老陈抬头看了看天,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像极了十年前的某个日子。 他愣了愣神,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快得像流星划过夜空。 看见路边有家包子馒头铺,老陈停下电瓶车,买了一个馒头。他还没吃早饭...... 老板热情的招呼着:“一个馒头,您拿好。” 老陈接过馒头,说了声“谢谢”,掰开一个塞进嘴里。馒头的麦香混着咸菜的咸味在嘴里散开,他一边嚼着,一边重新扛起空桶往送水站走去。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布满车辙的柏油路上,那个扛着水桶的背影,坚定而沉默,像一株扎根在市井尘埃里的老树,默默承受着风雨,却从不抱怨。 谁也不知道,这场日复一日的爬楼送水,即将在不久的将来,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彻底打破;而老陈隐藏在憨厚笑容背后的那些伤痛与执念,也终将随着这场风暴,暴露在阳光之下。 第2章 第 2 章 送水站的烟火气 送水站的玻璃门被风推着晃了晃,叮铃作响的风铃惊醒了趴在柜台上打盹的老板王建国。他揉了揉眼睛,看见老陈扛着空桶回来,肩膀上的工装被汗水浸出深色的印子,连忙起身递过一条毛巾:“老陈,快擦擦汗,刚小张说你又去送纺织厂宿舍那单了?” 老陈接过毛巾擦了擦额头,毛巾上的肥皂味混着他身上的汗味,倒也清爽:“嗯,那边催得急,店里刚好也没别人。”他把空桶放在墙角的堆叠区,动作轻缓却利落,三十个水桶被他码得整整齐齐,连桶口的朝向都一致。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不管是以前敲代码时的缩进对齐,还是现在码水桶,都透着一股近乎执拗的规整。 王建国叹了口气,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镇可乐塞给他:“你就是太实在,那破楼谁愿意去?下次让小李去,他年轻力壮,爬个六楼不算事。” 老陈摆摆手,把可乐放回冰箱:“不用,小李昨天送了三趟郊区的订单,累坏了。我这身子骨还硬朗,爬几趟楼没事。”他走到饮水机旁,给自己接了杯凉白开,咕咚咕咚灌下去,喉结滚动间透着股利落的帅气。 王建国看着他轮廓锋利的侧脸,调侃道:“老陈年轻时一定是个帅哥!” “老板这话说的,陈哥现在也不差啊!”小张正在整理订单台账,闻言抬头搭话,“陈哥不仅帅,人还心善。上次我妈住院,请假一周,我手里的订单全是陈哥帮我顶的,连句怨言都没有。”他翻着台账,指着其中一页,“你看,这片区的老客户都指定要陈哥送水,说你换桶仔细,还会顺手擦干净饮水机,比我们这些年轻人周到多了。” 正说着,门口进来一个穿着碎花裙的老太太,是附近小区的独居老人张奶奶。她颤巍巍地走到柜台前:“小王,再给我订一桶水,还是让小陈送啊,别人送我不放心。” “张奶奶您放心,保证让陈哥去!”王建国笑着应下,转头冲老陈喊,“老陈,张奶奶家三楼,没电梯,麻烦你跑一趟。” 老陈刚歇了口气,闻言立刻拿起水桶往肩上扛:“好嘞,张奶奶您先回去,我这就送过去。” 张奶奶跟着他往外走,边走边念叨:“小陈啊,你可得慢点,别跟上次似的,为了赶时间摔了一跤还不吭声,我不着急着用。” 老陈脚步一顿,腿上的伤疤似乎还在隐隐作痛。那是上个月送水时,在张奶奶家楼道踩空了一级台阶,膝盖磕在水泥地上,破了好大一块皮,他硬是忍着疼换好水桶,回来才偷偷用碘伏擦了擦。 “没事张奶奶,那次是不小心,现在早好了。”他回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隐忍。 送水站里,王建国看着老陈的背影,对小张说:“老陈这人心眼太实,就是活得太闷了。我认识他五年,从没见他提过家里的事,逢年过节也不回家,就守在站上,你说他家里到底是啥情况?” 小张挠了挠头:“我也问过一次,陈哥只说家里没人了,再往下问,他就不说话了。不过他对小孩子倒是挺上心,上次小区里有个小孩丢了,他跟着找了半宿,找到的时候还把自己的水壶给孩子喝。” 王建国点点头,拿起老陈刚放下的毛巾,发现毛巾角落里绣着一个小小的“薇”字,已经洗得发白。他没多想,随手扔到洗衣篮里。 谁也不知道,这个字是十年前林薇亲手绣的,是陈铭身上仅存的、关于那个家的痕迹。 老陈扛着水桶走进张奶奶住的小区,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小区里有几个孩子在追逐打闹,笑声清脆。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看着其中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眼神里闪过一丝柔软,随即又被浓重的阴霾覆盖。那女孩的笑脸,像极了他从未长大的女儿。可惜,我的女儿...... “叔叔好!”小女孩跑过他身边,甜甜地喊了一声。 老陈愣了愣,喉咙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低沉的“哎”。 他加快脚步往楼道里走,把那片欢声笑语隔绝在门外。 楼道里依旧昏暗,墙壁上贴着几张寻人启事,边角已经卷起。他扛着水桶一步步往上爬,膝盖的旧伤隐隐作痛,却比不上心里那道十年未愈的伤疤,一碰就疼得钻心。 换好水桶,张奶奶非要留他吃水果,他婉拒了好几次才脱身。走出楼道时,手机响了,是送水站发来的新订单,地址是市政府办公大楼。老陈看着屏幕上的地址,眼神骤然变得冰冷,像结了一层霜。他握紧手机,指节泛白,片刻后又松开,脸上重新换上那副憨厚的笑容,扛起空桶,朝着下一个目的地走去。 阳光正好,市井间的烟火气弥漫在空气里,送水站的风铃还在叮铃作响,谁也没发现,那个穿梭在街巷里的送水师傅,心里藏着一座冰山,冰山之下,是即将燎原的仇恨之火。 第3章 第 3 章 沉默的坚守 午后的阳光变得灼热,柏油路面被晒得发软,空气里飘着汽车尾气和路边小吃摊的油烟味。 老陈骑着载满水桶的电动三轮车,穿梭在拥挤的街道上,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滴,砸在车把手上,瞬间蒸发成一小片水渍。 三轮车的车斗里,蓝色的水桶整齐地码着,最上面一桶的桶盖边缘,贴着一张小小的便签,上面用铅笔写着一串数字——那是他昨天晚上在出租屋里算出来的,最近一个月送过的政府部门地址,一共十七个。便签被他用透明胶带粘得严严实实,生怕被风吹掉。 “陈哥,等等!”后面传来小李的喊声,他骑着电动车追上来,车筐里放着一个保温袋,“老板让我给你送点冰镇绿豆汤,天太热了,别中暑。” 老陈停下三轮车,接过保温袋,指尖触到冰凉的袋身,心里泛起一丝暖意:“谢谢,让老板费心了。”他打开保温袋,喝了一口绿豆汤,清甜的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驱散了不少燥热。 小李看着他通红的脸颊和湿透的后背,忍不住说:“陈哥,你今天都跑八趟了,歇会儿吧。剩下的订单我去送,尤其是市政府那单,我年轻,跑得快。” 老陈摇摇头,把保温袋系好放进车斗:“不用,我顺路,送完这趟就回站里。”他跨上三轮车,脚下用力蹬了蹬,车子缓缓向前驶去。 其实他并不顺路,只是有些订单......他必须亲自去送...... 市政府办公大楼前的广场宽阔整洁,保安看到老陈的送水三轮车,熟练地抬杆放行。老陈把车停在指定区域,扛起水桶往大楼里走。大厅里冷气充足,与外面的炎热形成鲜明对比,他身上的汗水瞬间凝结成水珠,顺着工装往下淌。 “师傅,这边走,三楼会议室等着用水呢。”一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领着他往电梯口走。 老陈脚步顿了顿,抬头看了看电梯门上的指示灯:“不用麻烦,我走楼梯就行。” 工作人员愣了一下:“楼梯在那边,不过三楼也不高,电梯快。” “没事,我习惯走楼梯。”老陈憨厚地笑了笑,转身朝着楼梯间走去。他不是习惯走楼梯,而是想趁机观察大楼的布局,确认每个办公室的饮水机位置。这些细节,他已经在心里记了无数遍。 楼梯间里静悄悄的,只有他扛着水桶的脚步声,沉闷而规律。走到二楼转角时,他听到两个工作人员在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上周财政局的李科长体检,查出体内有D&P残留,吓死人了。” “真的假的?怎么会这样?李科长看着挺正派的,不像XD的人啊。” “谁知道呢,现在外面乱七八糟的东西多,说不定是误食了什么。听说还有好几个单位的人都查出问题了,警方已经介入调查了。” 老陈的脚步没有停顿,继续往上爬,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心里却掀起了巨浪! 他知道,他的计划已经开始奏效了。 换好水桶,他仔细地擦了擦饮水机表面,手指在出水口的位置轻轻停顿了一下,那里藏着一个小小的针管,里面装着他特意购买的“最新款”D&P,无色无味,溶于水后很难被察觉。他做这一切时,动作自然流畅,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走出市政府大楼时,夕阳已经西斜,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老陈骑着三轮车往送水站走,路过一个幼儿园,看见门口挤满了接孩子的家长。孩子们的笑声像银铃一样,刺破了傍晚的宁静。 他忍不住放慢车速,看着那些被家长抱在怀里的孩子,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眼神清澈明亮。 十年前......他也曾这样期待过自己的孩子...... 他想象过她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样子,想象过送她去幼儿园、看着她长大成人的场景。 呵! 可这一切,再不可能有了......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突然从人群里跑出来,扑到他的三轮车旁,仰着小脸问:“叔叔,你桶里装的是甜甜的水吗?” 老陈的心猛地一揪,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弯腰看着小女孩,声音有些沙哑中带着无措:“是...是矿泉水,解渴的,不...不甜......” 小女孩的妈妈连忙跑过来,把孩子拉到身边,有些警惕地看了老陈一眼,匆匆说了声“不好意思”就走了。 老陈就这样坐在车上定定的看着她们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阴暗,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是极端的,是会伤害到无辜的人。可一想到女儿发病时浑身抽搐的样子,想到妻子跳下楼时绝望的眼神,想到那轻飘飘的五千元赔偿和“拘留罚款”的处罚,他心里的愧疚就再次被仇恨淹没! 回到送水站时,天已经黑了。 王建国和小张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关门。 “老陈,今天辛苦了,快下班吧,剩下的活明天再干。”王建国说。 老陈点点头,把三轮车停好,开始整理空桶。他动作缓慢,每一个桶都擦得干干净净,码得整整齐齐。 小张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今天的陈哥有些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他身上的沉默比平时更重,像压着一座大山。 收拾完东西,老陈拒绝了王建国一起吃晚饭的邀请,独自走进了夜色里。 他的出租屋在老城区的一个狭窄巷子里,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衣柜。衣柜里还藏着一个布包,布包里放着一个铁盒、一个相框和一枚勋章,那些是他现在最重要的身外之物了。 相框里的照片是反着放的,从正面看只能看见白色的照片底色。老陈坐在桌子前,将相框的后背板抠开,倒出三张照片,一张是他和林薇的结婚照,照片上的两人笑容灿烂,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第二张里是穿着警服的岳母林静,眉宇间有和林薇相似的神采,只是更加坚毅;最后一张是林薇和岳母林静,也是林静和林薇唯一的合照。 老陈的指尖轻轻拂过林薇的脸颊,眼眸中透着眷恋的光:“薇薇,等等我,很快......”话未完,他又看向旁边的照片,“妈。”他对着照片轻声说,这个称呼十几年未曾出口,“您当年追查的那些东西......现在满大街都是了。”他苦笑了一下,眼泪无声地滑落,“他们说......这是‘自由’。” 窗外的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户照进来,照亮了桌子上的那个小小的黑色盒子,里面装着他剩下的“存货”。 他打开盒子,看着里面排列整齐的微型针管,眼神复杂。 他想起林薇怀孕时,接到岳母牺牲的消息后,曾摸着小腹轻声说:“宝宝,你的外婆是个大英雄,她保护了很多人。妈妈虽然没能继承她的警服,但妈妈会像她一样保护你。” 可最终,谁也没能保护谁...... 老陈的手指悬在那些针管上方,微微颤抖。 他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计划已经启动,箭在弦上。但这一刻,在这个寂静的出租屋里,对着岳母的功勋章,他第一次感到一阵冰冷的恐惧。不是怕被抓,而是怕自己正在变成某种......某种可怖的......东西。 他猛地盖上盒子,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沉默的坚守,从来都不是逆来顺受。 但对老陈而言,这份坚守正将他引向一个连自己都无法预料的深渊。 第4章 第 4 章 讲座上的照片 清晨的巷子刚飘出早点摊的香气,老陈就已经醒了。洗漱完毕,他换上干净的工装。走出出租屋时,仍旧是那个憨厚老实的老陈。 巷口的早点摊前已经排起了长队,他买了两个馒头和一杯豆浆,一边走一边吃。路过一个废品收购站时,他停下脚步,看了看里面堆积如山的废品,眼神有些复杂。 十年前,他也是西装革履、出入高档写字楼的程序员,月薪是现在送水工资的好几十倍;而现在,他是一个穿梭在大街小巷、满身臭汗的送水师傅,住在狭窄破旧的出租屋里,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可是......谁在乎呢! 走到送水站时,小张已经到了。他正在给电动车充电,看到老陈进来,笑着说:“陈哥,早啊!今天有个大单,司法局要四十桶水,让咱们九点半前必须送到。老板说让我们俩一起去送。” 老陈点点头,拿起水桶往肩上扛:“走吧,早点送完早点回来。” 此时晨雾还未消散,司法局的新楼在灰白的天色里像一座冰冷的玻璃堡垒。老陈和小张并排骑着三轮车,车斗里都垒着二十桶水,占去了大半路面。 “这新楼就是好,要是像那些老楼那样爬楼梯,这么多水非得要了命不可。”小张呵出一口白气,嘟囔着。 老陈“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司法局门口新增的安检岗上。两个保安正在仔细核对进入车辆的证件,旁边还立着一块崭新的牌子:「即日起,加强外来人员与物资出入管理」。 安检比以前更严了。 进出不仅核对订单、身份证,保安还用仪器扫描了几桶随机抽出的水。小张有点紧张,话多了起来:“嚯,这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送的是金子呢。” 老陈没接话,他的注意力被大厅侧面公告栏上一张新贴的《内部安全提示》吸引,上面写着“近期多部门水质异常”和“配合警方排查”等字样。 “看啥呢陈哥?”小张凑过来。 “没什么。”老陈收回目光,推着送水车往前走,“走吧。” 对于老陈的沉闷小张早已习惯了,也推着送水车往电梯走,一路上还自顾自的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聊。 “六楼到了。”电梯提示音清脆响起。 出了电梯就是宽敞整洁的走廊,两侧办公室的门牌锃亮。行政复议科、社区矫正科、普法宣传科等等。来到往常送水的办公室,开门的是个年轻的女科员,胸前别着司法徽章:“师傅辛苦一下,会议室里的两台饮水机正好缺水,今天有个重要培训,麻烦帮忙换好。” 小张热情的回道:“好的、好的,不麻烦。”两人卸下了大部分的水桶,又推着水车往会议室去。 会议室门未关严,一个清晰有力的女声传出:“所以,即便在‘个人选择自由’被过度解读的今天,我们回顾历史,依然必须正视DP对家庭、对社会造成的撕裂性伤害。比如,那些牺牲的缉D警官安澜、柯译文、林静......” “林静”二字,像两颗冰冷的子弹,猝不及防击中老陈的后背。他正弯着腰放水桶,动作瞬间僵住,桶底与地面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摩擦声。 “陈哥?”小张疑惑地看他。 老陈喉咙发紧,勉强摇了摇头,示意没事。耳朵里却想起了刺耳的耳鸣声,大脑仿佛要用这种办法屏蔽掉门内的声音。 就在此时,门从里面被推开,几个领导模样的人走出来,似乎是要去迎接谁。门洞大开,会议室里的一切豁然展现在老陈和小张眼前。 主席台巨大的屏幕上,正定格着一张黑白照片。短发,警服,目光清澈而坚定。照片下方有一行字:「禁毒英雄——林静(1987-2030)」。 是岳母!!! 和林薇留给他的那张照片里一样,只是这张照片里的岳母更严肃,更......年轻一些。 老陈觉得脚下的地砖在消失,他在往下坠,屏幕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胃里也猛地开始抽搐。他握紧面前的水车把手,勉强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不颤抖。 讲解员的声音还在清晰地传来:“林静警官牺牲时,她的独生女才刚刚结婚。而令人痛心的是,不久后,她的女儿和外孙女,也间接因D&P导致的悲剧离世。一个家庭,三代人,都与D&P带来的伤害紧密相连。这告诉我们,D&P的阴影从未远离,它摧毁的从来不止一个人......” 讲解员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老陈十年间结了厚痂的记忆:岳母的警服、林薇的眼泪、念念抽搐的小手和最后自己抱进怀里的血肉模糊的身体...... 老陈将手伸进工装内侧的口袋里,将那管贴着皮肤、微微发烫的“最新款D&P”握紧手里。 他在用这玩意复仇? 用岳母誓死清除、林薇深恶痛绝、害死了念念的东西,去进行所谓的“审判”?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 老陈猛地捂住嘴,脸色在灯光下惨白如纸,额头上瞬间沁出豆大的冷汗。 “陈哥!你咋了?脸色这么难看!”小张吓了一跳,赶紧扶住他。 “没......没事......”老陈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挣脱小张的手,几乎是踉跄着冲向了走廊尽头的卫生间。 隔间内,老陈反锁上门,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微型针管。透明的液体在针管里晃荡,像极了女儿发病时眼角浸出的泪。老陈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他拧开针管的盖子,将里面的液体全部倒进了厕坑里,按下了冲水键,任由水流将那致命的液体冲得一干二净。 水流哗哗地响,他盯着厕坑里的水花,突然蹲下身,双手抱住头,肩膀剧烈地抽搐起来。 他想复仇,想让那些伤害过她们的人付出代价,可他......可他却用了她们最痛恨的方式。岳母是英雄,林薇是善良的人,他不想让她们的在天之灵,看到自己变成一个用D&P害人的恶魔。 可是......可是除了这个方法,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将空掉的针管收起来,老陈整理好表情,拉开门。用冷水狠狠冲了把脸,看着镜中湿漉漉、狼狈不堪的男人,老陈再次收起眼中的锐利。 小张见老陈出来,一脸担忧:“陈哥你真没事?是不是早饭没吃低血糖了?你这脸白得吓人。” “可能有点。”老陈含糊应道,声音沙哑,“水......换完了吗?” “早换好了。”小张打量着他,“陈哥,你真没事?要不要去医院?” 老陈垂下眼:“不用了,快走吧,一会儿买点吃的就好。” 回程路上,小张还在嘀咕:“司法局也这么不太平,看来那投毒的事闹得真不小。你刚才去厕所了,没听见......” 回到送水站,老陈将那个空掉的针管扔进垃圾桶。 瓶子落在底部,悄无声息...... 第5章 第 5 章 不洁的伤疤 秋雨是傍晚时分突然下起来的,起初只是细密的雨丝,很快就连成了线,最后变成瓢泼之势,砸在送水站的铁皮屋顶上,发出震耳的轰鸣。 老陈盯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街道,手里攥着今天最后一张订单:市检察院,四桶水,要求七点前送到。 “这鬼天气!”小张抱怨着拿出电动车钥匙,“陈哥,检察院这单我替你去吧!” “不用。”老陈站起身,从墙角拎起雨披,“顺路。” “顺路?”小张愣了愣,“你家住东边,检察院在西城,哪儿顺了?” 老陈没再解释,已经把雨披套在了身上。 深蓝色的塑料布散发出陈年的霉味,像极了某种封存太久、突然被打开的东西。 他检查了车斗里四桶水的密封盖,确保每个都扣得严严实实,然后跨上了三轮车。 雨水很快浸透了雨披的边缘,顺着脖颈流进老陈的衣领。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膝盖和小臂上那些陈旧的伤疤,在湿冷空气里开始隐隐作痛。尤其是左小臂那道从手腕延伸到肘部的旧伤,狰狞的伤疤在皮肤上扭曲攀爬着,颜色深于周围肌肤,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裂痕。 疼痛是有记忆的...... 车轮碾过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 老陈的思绪也随着颠簸,被抛回了十年前那个同样下着暴雨的夜晚...... -------------------------------------- 急救车的红灯在雨幕中疯狂旋转,把整条街映成一片猩红。陈铭抱着刚满一岁不久的女儿念念冲出家门口,雨太大,急救车又进不了小巷,得自己跑到巷口。 “念念,坚持住!爸爸在这儿!” 他抱着孩子冲进雨里,林薇撑着伞跟在后面,可那伞,根本挡不住横泼的雨水。念念在他怀里剧烈抽搐着,小小的身体犹如一张反弦的弓,眼睛上翻,口角不断溢出白沫。 快一点,再快一点...... 巷道路面湿滑,陈铭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向前扑去...... 在倒地的瞬间,他本能地转身,用背部和手臂承受了全部的冲击。左手肘狠狠撞在路边的水泥坎上,右手死死护着怀里的念念。 剧痛从肘部炸开,他闷哼一声,感觉到皮肉撕裂的钝响。顾不上查看,他咬着牙爬起来,继续往前冲。血水混着雨水顺着手臂往下淌,浸湿了念念的襁褓。 终于冲到巷口,急救人员赶忙接过孩子。 就在交接的瞬间,念念因为剧痛无意识地挥舞小手,正好抓在他正在流血的手臂上...... “呃......”陈铭倒抽一口凉气。 他却顾不上疼痛,一个健步冲进急救车里。林薇也跟了上来,她瘫坐在急救车一角,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颤抖。 自从念念确诊以来,这大半年里,她几乎没有睡过一个整觉。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她才刚学会叫妈妈......她追了一辈子D&P......我却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 陈铭慢慢挪过去,用没受伤的右手搂住她。 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死了。 医院走廊...... 负责念念病案的赵医生拿着最新的检查报告走过来,脸上沉重的表情让陈铭的心也跟着沉到谷底。 “陈先生,林女士。”赵医生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这次发作比上次更严重,念念的神经系统损伤是不可逆的,这种发作频率......念念她......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撑不了多久是多久?”林薇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全是血丝,它抓住赵医生的白大褂,“手术呢?新药呢?多少钱我们都治!” “不是钱的问题。”赵医生叹了口气,“根源在于孕期接触的神经毒性物质对胎儿发育造成了永久性损伤。目前所有的治疗都只能缓解症状,无法根治。孩子的身体......太弱了......” “根源......”林薇喃喃重复这个词,突然笑了,那笑声比哭还难听,“根源是那个在办公室里XD的人?还是那些说‘吸毒是个人自由’的专家?还是那条吸毒不犯罪的法规?” 赵医生别过脸,沉默着...... -------------------------------------- 一道刺眼的车灯晃过,把老陈从回忆里拽了出来。 他猛地捏紧刹车,三轮车在湿滑的路面上歪了一下,差点撞上路边护栏。 雨水更大了。 他抹了把脸,发现自己已经骑到了西城新区。 这里的街道宽阔,两侧是近几年新建的政府办公楼,全玻璃幕墙在雨中泛着冷冽的光。市检察院的新大楼就在前方,三十多层的高度在低垂的雨云下显得肃穆而难以接近。 他把车停在检察院正门前的指定装卸区,感应雨棚自动伸展,挡住了部分雨水。透过玻璃大门,能看到灯火通明的大厅里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来来回回地穿梭着。 这里的安检级别明显高于其他单位,访客通道排着队,每个人都要通过人脸识别和物品扫描。 老陈骑着电瓶三轮,走向侧面的物流通道。 “惠民送水站的?”保安核对着平板上的订单信息,“今天怎么这么晚?” 老陈说:“雨太大了,路不好走。”他的声音很平静。 保安点点头,就放他进去了。 装卸水桶时,老陈借着雨披的遮挡,从三轮车坐垫下的暗格里摸出了一支微型针管。针管比之前在司法局倒掉的那支更细、更小巧,里面的液体也不是原来那款,而是他花了大价钱从暗网卖家手里弄到的“特制高纯度版本”。 “高纯度特制娱乐性神经调节剂。”卖家当时在加密聊天室里说,“完全合法,水溶性极佳,常规检测查不出来。而且......一旦适应了这种神经愉悦模式,就很难回到原来的状态了。它会让你觉得,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 老陈捏了捏针管,感受着其中液体的微凉触感,小心地将其放进工装内侧口袋,贴身藏好。 进门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检察院玻璃幕墙上自己的倒影:一个被雨水浸透的、满身湿漉漉的男人。 然后推着水车,走向电梯深处。 膝盖和手臂的伤疤还在隐隐发疼,一阵一阵的,像某种古老而顽固的诅咒。但老陈的眼神已经不再有丝毫动摇,信仰崩塌之后,剩下的只有最原始的执念。 法律不保护的,他来保护! 制度不惩罚的,他来惩罚! 哪怕要用的,正是那曾经摧毁他一切的东西! 雨水冲刷着这座崭新而冰冷的城市,也冲刷着无数个无人知晓的伤痛。 老陈推着水车消失在走廊尽头,他的脚步声被厚地毯吸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像某些人的痛苦,某些人的罪,某些即将开始的审判...... 在这个雨夜里悄然滋长,无人知晓...... 第6章 第 6 章 订单与目光 雨后的城市像一块被洗过的玻璃,清澈而锐利。阳光把街道两侧新大厦的玻璃幕墙照得晃眼,空气里还残留着潮湿的水汽,混着消毒水的味道。那是老陈最熟悉也最厌恶的气味之一,总能让他想起医院的走廊。 正值午休时间,送水站里难得的清静。小张正蹲在门口给电动三轮车充电,嘴里叼着半截能量棒;小李趴在柜台上刷着短视频,外放的声音开得很大;老卫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正用一块旧毛巾仔细擦拭他那辆二手电动车的车把。 老陈像往常一样,把空桶从仓库搬出来,在门口空地上摆成整齐的队列。他数了数,今天有四十三个空桶,比昨天多了七个。政府部门的订单在增加,尤其是那几个最近去过的地方。 “陈哥。”小张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你听说了没?” 老陈手上动作没停:“什么?” “就那个投毒的事儿。”小张左右看看,“我昨天下午去市财政局送水,你猜怎么着?门口多了两台人脸识别的闸机,进去的人不光要刷工牌,还得查背包。” “是吗。”老陈把水桶放稳,桶底磕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可不嘛!而且他们保安室里坐着俩穿便衣的,一看就不是财政局的人,眼神跟扫描仪似的,我推车过去的时候,盯了我老半天。”小张咂咂嘴,“那架势,跟抓贼似的。你说,这投毒的人胆子也太大了,敢在政府部门下手。” 老陈没接话,只是弯下腰,检查起一个个桶盖边缘的密封圈。塑料有些老化的,就挑出来准备换新的。 这时小李也凑了过来,插嘴道:“我听法院那边后勤的人说,他们马上也要装新的直饮水系统,带什么‘实时监测模块’的,据说能检测出上百种有害物质。” 小张接话:“那以后还在咱们这儿订水吗?” 小李的脸色一下子垮了:“谁知道呢!真要是装了那玩意儿,我们不会要失业了吧?” 这时,里间传来王建国挂电话的声音,接着是椅子被推开的声音。王建国走到门口,看了看在场的四个人:“老陈,小张,小李,老卫,都过来一下。”他拍了拍手,“其他人我上午已经交代过了,你们也听着。” 小张和小李凑过去,老陈也放下手里的活儿,老卫慢慢站起来,把毛巾搭在肩上。 “两件事。”王建国揉了揉太阳穴,“第一,从今天开始,所有政府单位的订单,配送前要增加一道流程。”他从柜台抽屉里拿出四张表格,“这是送货确认单,以后每次送水到政府部门,除了客户签收,还得让接收单位盖章确认,写明接收时间、送水工姓名、水桶编码。一式两份,我们留一份,签收单位留一份。” 小李接过表格看了看:“这么麻烦?以前不都是签个字就行吗?” “以前是以前。”王建国点了根烟,“现在情况特殊,警方在查投毒案,凡是涉及政府单位的配送行业,都得规范流程。不止我们,快递、外卖、保洁,全都要登记备案。” 小张嘀咕:“那得多耽误工夫啊......” “耽误也得做,这是规定。”王建国语气严厉起来,“不按规定来,咱们站点的配送资格都可能被取消。都听明白了吗?” 四人点头。 “老陈。”王建国看向老陈,“你跑的政府单位最多,表格一定要填仔细,章一定要盖好。别留下错漏,到时候说不清楚了,明白吗?” “明白。”老陈憨厚的点头应着声,低头看向手中的表格。只见表格是淡蓝色的,印刷得很清晰,最上面一行字:「M市公务配送安全记录单」。下面有日期、单位名称、地址、配送物品、数量、配送人员、身份证号、联系方式、送达时间、接收人签字、单位公章,还有一栏备注。 王建国看四人都接过了表格,深吸一口烟继续道:“第二件事,今天上午有警察来过咱们这儿。”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小张和小李交换了一个眼神,老陈的手指微微收紧,老卫也放下表格抬头看着王建国。 “警察?什么时候来的?来我们这儿干嘛啊?”小李惊讶地一连串发问。 “就上午十点左右来的,你们几个都出去送水了,所以不知道。”王建国弹了弹烟灰,“来了两个人,说是......刑侦队的,一个姓赵,一个姓李。他们说是例行调查,问了很多关于送水站的情况,我们怎么接单、怎么派单、水从哪里进货、仓库管理、员工背景等等......不仅如此,还问了我咱们站里每个人的工作表现、平时有没有异常、跟同事关系怎么样、有什么特别习惯......” “啊?这也问得太仔细了吧!”小张一脸的不忿,“把咱们当嫌疑犯审啦?” “说什么呢!”王建国打断小张,目光扫过在场的四个人,“说这么多就是告诉你们,现在非常时期,做事情都注意一点,别给人怀疑我们的理由。特别是小张和小李,平常做事丢三落四的无所谓,最近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说完一挥手,“行了,该干嘛干嘛吧。” 小张和小李异口同声的拖着长音应道:“是......” 老陈下午的订单里就有一单是去市发改委的,他骑车到大楼门口时,发现情况和小张说得差不离,入口确实新装了闸机,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就站在旁边,引导访客刷脸登记。 送水工走的是侧面的物流通道,那里也加强了管理,保安手里还配了平板。老陈瞄了一眼,见屏幕上显示着今天的配送预约列表。 老陈刚走近,保安便端着脸问:“惠民送水站的?”其实哪需要问,老陈在这里送水5年了,日常进进出出的,早混了个脸熟。 “对。”老陈无奈的看他一眼,配合地出示订单和身份证。 保安在平板上划了几下,又拿起扫描仪,对着老陈的脸扫了一下,仪器发出轻微的“嘀”声。 保安翻看着老陈的身份证,习惯性地又随口调侃他:“陈铭?老陈你这名字起的还怪好听的,像个文化人的名字。” 老陈也笑了:“我本来就是文化人。” “嘿!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保安拿着平板指了指他,“等着。”说着转身进了旁边的值班室。 透过玻璃窗,老陈能看到值班室里面还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穿着深色夹克,正低头看着什么。保安进去跟两人说了一句什么,两人又低声交谈了几句,穿夹克的男人才抬起头,朝窗外看了一眼。那眼神很平静,但锐利地像探照灯一样,扫过老陈的工装、三轮车、水桶,最后落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又移开了。 保安走出来:“可以了,水还是送到三楼后勤处,出来的时候记得签表格。你们老板发给你没有?” “发了,发了的。”老陈应了声,就扛起水桶进了大楼。 三楼后勤处的办公室门开着,里面坐着两个女职员。看到老陈,其中一个站起来:“陈师傅又来送水了?这边。” 饮水机在办公室角落,老陈熟练地换桶,拧紧接口,擦干净表面的水渍。 换好水,老陈递上表格:“麻烦签个字。” 女职员接过单子,在接收人那栏签了名,又从抽屉里拿出公章,“啪”地一声盖上去,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响亮。 “最近连你们也管的这么严?”她随口道。 “可不嘛!老板说是你们单位规定的。”老陈说。 “也是,出了那种事。”女职员把表格递还给他,压低声音,“听说不止我们单位,好几个部门都有人体检出问题了。警察来问过好几次话,搞得人心惶惶的。” 老陈折好表格:“那查出来了吗?” “谁知道呢。”女职员撇撇嘴,“这种事儿,查出来也不会马上公布吧。不过我们领导说了,以后所有外来物品都要严格检查,特别是吃的喝的。” 老陈点点头,一脸唏嘘地扛起空桶离开。 走出发改委大楼时,阳光正好照在大厅的公告栏上。上面贴着一张新的通知,标题是「关于加强内部安全管理的紧急通知」。下面列了七八条措施,其中一条用红字标出:「即日起,所有部门需对饮用水、食品等入口物品实行源头追溯管理,建立全流程记录档案」。 老陈站在公告栏前看了几秒,转身离开了大厅。 第7章 第 7 章 安检之眼 清晨的阳光刚漫过送水站的卷闸门,老陈就已经蹲在门口,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便签纸。铅笔尖在纸上移动,发出沙沙的轻响。纸上画着一张复杂的表格,列着近半个月送过的十七个政府单位名称,后面跟着密密麻麻的备注:安检流程、抽检概率、保安换班时间、物流通道监控角度...... 他用一种近乎偏执的精确,记录着每一个细节,也查找着每一个漏洞。每日早高峰财政局抽检率低于8%,环保局金属探测器对非金属制品存在3-5秒的识别延迟,档案馆新装的人脸闸机在逆光环境下误识别率高达15%...... 这些数字在他脑中自动排列组合,生成一条条最优路径。 他整理着这些数据,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用逻辑和代码构建虚拟世界的年代。 真庆幸,自己当年所学没有丢完...... 直到一阵熟悉的钝痛从膝盖传来,他才猛地从数据流中惊醒。抬起头,看见自己洗得发白的工装袖口,上面沾着灰黄的水垢和消毒液留下的白渍,不再是记忆里的西装衬衫。 他放下铅笔,将便签纸仔细叠好,塞进工装内侧口袋。站起身时,目光扫过送水站门口,那里多了一个崭新的监控摄像头,黑色球体无声转动,像一只冷漠的眼睛。 昨天王建国说,这是警方要求的“配送行业安全升级”。老陈看着那只“眼睛”,脸上憨厚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心底却闪过一丝冰冷的了然。 狩猎开始了,而猎物与猎手的界限,正在他心中模糊。 接下来的三天,老陈的生活节奏依旧,送水、爬楼、码桶,只是每个夜晚,他那间狭小的出租屋都亮着灯。 他在改造他的“复仇工具”。 从网上买来的微型注射器,仅比牙签粗一圈,透明针管在台灯下泛着微光。另一块医用硅胶,被他用打火机小心炙烤着,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焦糊味。硅胶软化后,他用指尖仔细捏塑,塑成一颗与工装纽扣别无二致的圆形,再用剃须刀片在背面雕出一个小小的凹槽,然后将注射器嵌进去。 严丝合缝,正好! 工具做好了,他小心地用针线将它缝到工装的内侧领口。灯光下,硅胶细腻的质感犹如婴儿的肌肤一样,让他莫名想起念念刚出生时,那娇嫩得近乎透明的皮肤。而手里这根细针,又像极了当年她小手背上扎着的留置针头。一阵尖锐的刺痛毫无征兆地刺穿心脏,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工具需要测试。 他选择了一个低风险目标——市图书馆。 那里的安检更多是形式,且不在他之前的“名单”上。 送水那天,他特意选了上午九点半的高峰期。图书馆物流通道里挤满了快递员、图书配送员和保洁车,保安忙得额头冒汗,只是扫了一眼他的水桶和订单,就挥挥手放行。 换桶地点在二楼的公共阅览区角落。他放下水桶,拧开旧桶盖,动作如常。就在俯身搬起旧桶的瞬间,他的左手极其自然地拂过领口,指尖一勾,那枚微凉的“纽扣”已落入掌心。阅览室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一个孩子压低声音的提问。一位管理员正背对着他,整理着高高的书架。 时机只有三秒。 他侧身挡住饮水机,右手假装调整新桶位置,左手拇指轻轻推动注射器的活塞。无色无味的液体悄无声息地注入饮水机内部存水槽,瞬间消融。他将空注射器滑回“纽扣”,迅速按回领口内侧。整个过程流畅得如同练习过千百遍,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师傅,麻烦快一点,这边等着喝水呢。”一个抱着几本书的年轻女孩走到旁边,语气温和。 老陈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憨厚点头:“就好,就好。” 女孩接过水,对他礼貌地笑了笑:“谢谢师傅。” 那笑容清澈,毫无防备。 老陈看着水流注入她的杯子,胃里突然一阵剧烈的翻搅,仿佛那液体也流进了他自己的喉咙,灼烧着五脏六腑。 他几乎是仓促地收拾好东西,扛起空桶,快步离开。 走出图书馆大门,炽热的阳光扑面而来,他抬手遮挡,看见自己摊开的掌心,湿冷粘腻,全是汗,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薇薇...... 我终将还是成了你最讨厌的恶魔...... 不过,快了! 我很快就去找你...... 只是......你会原谅我吗? 会......再爱我吗...... “陈哥,你上次说的盛远科技来电话了。”小李挂了电话,冲着老陈说,“环球大厦25楼,他们要二十桶水,下周一上午十点前送到。” 周五下午,那张老陈期待已久的订单终于来了。这是他五年来拓展的唯一一个业务,为此他在这栋大楼底下连续发了三年的送水名片。 “老陈可以啊!来了5年了,总算知道拉业务了。”王建国拍着他的肩膀道,“我就说你太腼腆了,这些你就该跟小李他们这些厚脸皮学学,别光知道送水,电梯里、物业前台,看见人就多发发名片。你看这业务不就来了嘛!” “老板你夸陈哥就夸陈哥,别埋汰我啊!”小李笑着道。 然而老陈却没有心思听老板的鼓励和同事的调侃,他的整个心神都被“盛远科技”四个字攥住了。 那家公司一直有合作成熟的送水站,他发了三年的名片,也没有成功接到业务。就在他以为再也没有时间亲手审判那个害死妻女的‘罪犯’时,居然接到了订单。 那天晚上,老陈第一次早早收工回到了出租屋。 他几乎虔诚从衣柜最深处捧出那个布包,打开铁盒,岳母林静的功勋章在昏暗灯光下泛着幽微而坚定的金属光泽。他用指尖反复摩挲着上面细微的纹路,冰凉坚硬的触感,似乎能暂时压住体内那头咆哮的野兽。他拿起旁边反扣着的相框,没有打开,只是轻轻贴着额头,片刻后,将勋章仔细别在了工装内侧领口,紧挨着那枚硅胶“纽扣”。 然后,他打开了那台在废品站买来的二手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照亮了他棱角分明却写满风霜的脸。 他打开一个叫“张”的文件夹。 里面全部是关于张征夫的截图,有专访报道、行业峰会照片和公司财报新闻等...... 最新的照片上,张征夫发福了些,西装革履,笑容自信而疏离,背景是环球大厦落地窗外璀璨的城市夜景,新闻标题写着:“领军人物张征夫:科技向善,赋能未来。” 老陈静静地看着,眼神里没有怒火,只有一种近乎真空的寒冷。 他关掉照片,打开一个空白文档。 手指放在磨损的键盘上,停顿了几秒,然后开始敲击。 文档标题:「执行方案_最后的」。 下面,一条条罗列: 目标:环球大厦25楼,盛远科技副总办公室外饮水机。 时间:周一上午10:00-10:15(行政缺勤窗口期,会议前用水高峰)。 路径:物流通道(西门)-> 推车存放区(监控盲区,工具最后检查)-> 货梯(需刷卡,跟随员工进入)-> 25楼走廊。 风险点及规避:走廊转角监控(覆盖饮水机侧面死角)、可能出现的保洁(以等待为由应对)、张征夫本人(避免直接接触)。 退出路线:货梯原路返回,勿停留。 他写得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像在写一个游戏副本一样。 不过,还需要实地勘察一下...... 窗外,城市灯火阑珊,夜空没有星星,只有一片沉郁的暗红色。月光勉强挤进窄小的窗户,落在他摊开的手掌上,照亮了他手上的那些厚茧。 他不再是陈铭,也不再是老陈。 他是一张拉满的弓,一支搭在弦上的箭,一枚设置了倒计时的炸弹。 所有的犹豫、彷徨、自我厌恶,都被压缩进那个冰冷的“执行方案”里。 安检之眼在城市各处闪烁,程序漏洞被他一一标记。 而他自己,正主动走向那个最大的漏洞...... 他合上电脑,房间陷入黑暗。 审判日的序幕,开始了...... 第8章 第 8 章 审判日的序幕 周六的环球大厦,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少了工作日的喧嚣,只剩下玻璃幕墙反射着清冷的晨光。 老陈没有骑那辆显眼的电动三轮,而是将一辆共享单车停在了斜对面的街角。他戴着一顶半旧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眉骨,身上是一件普通的深灰色夹克。 他隔着一条街,静静观察着。大厦正门的旋转门缓慢转动,偶尔有人进出,穿着休闲,多是加班或办事的模样。物流通道在西侧,卷闸门半开着,两个保安坐在岗亭里,显得有些懒散。他的目光像扫描仪的激光,一寸寸掠过:正门摄像头三个,物流口两个,其中一个似乎角度偏高,存在对装卸区近地面的拍摄死角;保安换班时间似乎不规律,但上午九点左右会有一次短暂的交接。 大门口没什么异常,至少比政府单位要松散得多。 他需要进去看看...... 将共享单车锁好,他拉了拉夹克领子,走向大厦正门。旋转门带来一股室内的冷气,混合着淡淡的地板蜡香味。前台后面坐着一位穿着制服的年轻女孩,正在低头整理文件。 “您好,”老陈走上前,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刻意调整过的、略显疏离的礼貌,“我找盛远科技的张副总,约了今天谈点事情。” 他从夹克内袋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名片印刷精良,“陈明 | 迅达物流顾问”,电话是一个不记名的预付费号码。这是他昨晚用二手打印机和从垃圾桶捡来的光面纸制作的。 前台女孩接过名片看了看,又抬眼打量他。 老陈站姿放松,眼神平静,夹克虽旧但干净,没有丝毫送水工的痕迹,俨然是一个跑业务的牛马形象。 “您有预约吗?我这边没有记录。” “昨天电话约的,可能张总忙,忘了和前台说。”老陈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理解与无奈,“麻烦您帮我问一下?就说关于他们上个月物流成本优化的事,我有些整改想法。” 女孩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内线电话,拨通了25楼盛远科技前台的号码。电话响了七八声,无人接听。毕竟现在是周六,行政前台大概率不在。 “没人接听。张副总可能还没到,或者在开会。”女孩放下电话。 “没关系,我可以等一会儿。”老陈指了指大厅一侧的访客休息区,那里有几排沙发和绿植,“就在那边,不打扰您工作。” 他走向休息区,选了个靠角落、背对大部分监控摄像头的沙发坐下。从这个角度,他可以透过绿植的缝隙,观察大厅的大部分区域,尤其是电梯间的动向。他拿出手机,假装浏览,眼角余光却如同精密雷达:六部客梯,两部货梯。货梯需要内部刷卡或保安授权才能启动通往高区。客梯中,两部标有“VIP及高层专用”,其中一部正停靠在25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九点二十分左右,物流通道那边传来一些响动,换班了。新来的保安打着哈欠,和交班的同事简短交谈。 九点三十五分,一个穿着印有盛远科技Logo Polo衫的年轻人匆匆走进大厅,刷卡进了高层专用电梯。老陈在电梯门合上的瞬间,记住了他刷卡的姿势和大致位置——右侧感应区。 差不多了。 他起身,再次走到前台。“看来张总今天确实不方便。我就不多等了,改天再预约。”他抱歉地笑了笑,接过女孩递还的名片,转身走向洗手间方向。 他没有进洗手间,而是在拐过一个弯、确认离开前台视线后,迅速闪进了消防楼梯间。楼梯间里空旷安静,只有安全出口标志泛着绿光。他摘下帽子,脱掉灰色夹克,里面赫然是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只是今天特意穿了一件深色内衣打底,不那么扎眼。他将夹克和帽子塞进随身携带的一个无纺布袋,从袋里又拿出一顶同样是蓝色、印着送水站模糊字样的棒球帽戴上。 现在,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可能来检修什么,或者送错东西的普通工人。 他推开楼梯间的门,重新进入大厅,但这次是朝着物流通道的方向走去。步伐节奏变了,带着一点劳动后的疲惫感,微微弓着背。 “师傅,找谁?”新换班的保安拦住他。 “哦,保安兄弟,”老陈露出憨厚的笑容,指了指物流区里面,“俺是来检查一下各楼层消防栓压力的,物业那边派的活。刚在楼上干完,下来透口气。”他说话带上了点不易察觉的方言尾音。 保安看了看他普通的工装和手里的无纺布袋(看起来像装工具),又看了看他坦然的表情,挥挥手:“检查完了就快出去吧,别乱跑。” “好嘞,这就走。”老陈点头,脚步却自然地往物流通道深处走了几步,目光快速扫过:推车存放区在左侧,靠近货梯;右侧是垃圾临时堆放点;头顶有两个摄像头,一个对着入口,一个对着货梯门,推车存放区恰好处于两者交叉覆盖的边缘,光线较暗。 货梯门开了,一个保洁推着清洁车出来。老陈顺势上前,帮忙扶了一下快要滑落的拖把。 “谢谢啊师傅。” “没事。”老陈笑笑,目光却借着这一扶一扫,将货梯内部看了个大概:刷卡感应器在右侧,楼层按钮上方有监控。 获取了足够的信息,他不再停留,转身从物流通道走了出去,重新没入周末稀疏的人流中。 下午,他换了个地方,在环球大厦对面的咖啡馆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了很久。望远镜藏在报纸后面,观察着25楼朝南的一排窗户。根据公开的平面图和张征夫个人的专访背景,他大致锁定了几个可能是其办公室的位置。 下午三点左右,其中一个窗户的百叶窗被拉起,一个模糊的、穿着浅色衬衫的身影在窗边停留了片刻,似乎在打电话。身材微胖,与资料上的张征夫相符。 复仇的目标,从未如此清晰,也从未如此......具象。 那不再是一个名字,一个符号,而是一个会走动、会呼吸、会在周末下午站在窗边眺望城市的人。 老陈放下报纸,喝了一口早已凉透的咖啡,苦涩感直抵心底。他想起林薇最后那段日子,总是抱着念念坐在他们出租屋唯一的小窗边,呆呆地看着外面,眼神空得像两个窟窿。 那时她看到的,是什么样的风景呢?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环球大厦通体亮起LED灯光,璀璨夺目,像一根巨大的、镶满钻石的权杖,矗立在城市中心,象征着财富、地位和成功的一切。老陈骑着三轮车回到自己那条昏暗破旧的小巷,抬头看了看自家那扇没有光亮的窗户。强烈的对比,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抽打在十年的时空之上。 回到冰冷的出租屋,他没有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余光,坐在床沿。岳母的勋章被他紧紧握在左手,冰凉的金属边缘硌着掌纹;右手则无意识地摩挲着工装领口内侧那枚微微凸起的硅胶“纽扣”。一半是沉重的、带有余温的信仰,一半是轻巧的、冰寒刺骨的罪孽。两者紧贴着他的心脏,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角力。 手机屏幕亮起,是王建国发来的信息,再次确认周一的送水安排。 他回复:“收到,老板。放心。” 简单五个字,按下发送键的瞬间,像扣下了某个无形扳机的第一道保险。 他走到窗边,望向环球大厦的方向。 它依然光芒万丈,但在他眼中,那光芒已不再是繁华,而是祭坛上的烛火,是行刑台前的聚光灯。 而他,这个来自十年前阴影里的幽灵,这个被命运和生活打磨得面目全非的男人,即将为这场跨越了整整三千六百多个日夜的祭奠,亲手拉开最后的帷幕...... 第9章 第 9 章 寂静的投递 周一上午九点五十分,环球大厦的物流通道口。 老陈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推着装有四桶水的平板推车,停在闸机前。 他的表情是惯常的憨厚,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 “惠民送水站的,送25楼盛远科技。”他把订单和身份证递过去。 保安核对得很仔细,用仪器扫描了水桶密封盖,又抬头看了看他。老陈安静地等着,手指松松地搭在推车把手上,指节有些发白。 阳光从通道口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他工装领口一道极不显眼的、与周围布料颜色略有差异的缝线。 “进去吧。货梯在右边,刷卡上25楼。”保安递还证件,还给了一张临时电梯卡,“下来的时候记得还给我。” “谢谢。”老陈推车进入,通道内比外面阴凉,空气里有灰尘和橡胶轮胎的味道。 他按照计划,先将推车停在推车存放区的阴影里。这里灯光昏暗,头顶两个摄像头的视角在此交错,形成一小片模糊的盲区。他佯装整理水桶捆绑带,身体微微前倾,左手极其自然地拂过领口,指尖探入内侧,触到那枚微凉的硅胶“纽扣”,以及旁边更冰冷坚硬的功勋章。 没有犹豫,他用指甲轻轻一挑,“纽扣”落入掌心。硅胶表面带着他的体温,里面那支微型注射器却冷得像冰。 他借着侧身的掩护,拇指推开保护帽,将针尖对准其中一桶水的密封盖边缘。那里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透气孔。活塞被无声地推到底,透明液体渗入桶内,瞬间与数十升矿泉水融为一体,再无痕迹。 整个过程不到五秒。 他将空注射器塞回“纽扣”,按回原处,手指在勋章上停留了一瞬。 岳母林静当年追捕那些毒贩时,是否也感受过这种心脏被冰冷与滚烫同时撕扯的感觉? 他直起身,推着车,走向货梯。 货梯里只有他一个人,不锈钢墙壁映出他模糊的身影:一个微微佝偻的送水工,蓝色的工装像一层褪色的皮肤。电梯上升的失重感袭来,楼层数字无声跳动:10、15、20...... 他的心跳平稳得可怕,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只有手心里一层冰凉的薄汗,泄露着这具躯壳深处并非全然麻木。 “叮。”25楼到了。 电梯门滑开,外面是另一番景象。 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噪音,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和高级空气清新剂的混合香味。明亮的灯光,光可鉴人的玻璃隔断,穿着得体、步履匆匆的职员。这里的世界,与他身上沾染的灰尘、汗味以及老城区巷子里的烟火气,格格不入。 他推着车,车轮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滚动声,朝着走廊尽头的副总办公室方向走去。 饮水机应该就在办公室门外不远处的公共区域...... 前几年管理没有那么严格时,他曾上来过...... “师傅,换水吗?”一个年轻的女职员从旁边的工位抬起头,语速很快,“先换这个饮水机的。”说着将他引到一个饮水机前。 “好,马上就好。”老陈应着,停下推车,开始拆卸旧桶。他的动作熟练,甚至刻意比平时慢了半拍,显得稳重。旧桶里还剩一些水。他拧下盖子,准备将剩余的水倒入旁边专设的水槽。 就在这时,副总办公室的门开了。 张征夫走了出来。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拉长、凝固。 老陈半蹲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看见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笔挺的西装裤腿,然后是一张脸...... 比照片和远观更真实,皮肤因富足的生活而显得光滑,但眼袋和法令纹透露出常年高压的痕迹。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扫过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看待工具般的漠然和不耐。 “怎么还没换好?”张征夫的声音不高,但透着一股压力,他的眉头微蹙,看了眼手表,“十分钟后我要用会议室,快点。” 老陈低着头,喉咙里像被塞了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 十年来的每一个夜晚,这张脸曾无数次在他破碎的梦境和清醒的仇恨中被撕碎、变形。 此刻真人就在眼前,呼吸可闻,他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胸腔里沸腾的不是预想中的暴怒,而是一种更尖锐、更冰冷的东西,像无数玻璃碴子在心脏里搅拌。 他想起念念最后那次抽搐,小脸憋得紫红,林薇跪在地上,指甲抠进地板缝里,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想起张征夫派来的那个助理,将薄薄一叠钞票放在医院走廊冰冷的座椅上,语气平淡地说:“张总很遗憾,这是人道慰问。请节哀,不要闹事。” “老板稍等,这就好、这就好。”老陈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沙哑,带着他刻意挤出来的、底层劳动者面对权势时那种习惯性的卑微。 他始终没有抬头与张征夫对视。 张征夫似乎没兴趣在一个送水工身上多浪费一秒,径直走向饮水机。老陈刚将新桶装好,正在拧紧智能盖子的接口。 张征夫拿起放在饮水机旁的一个私人定制陶瓷杯,接了小半杯热水,吹了吹,喝了一口。吞咽的声音,在突然变得极度敏感的听觉里,被无限放大。 “咕咚。” 像一块石头,投进了深不见底的古井,也砸在了老陈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张征夫没再说什么,端着杯子转身回了办公室,门轻轻关上。 老陈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有几秒钟完全动弹不得。耳边嗡嗡作响,视野边缘发黑。 预期的解脱没有来,预期的快意更没有。 只有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虚无,从脚底升起,迅速将他吞没。 他完成了! 张征夫当着他的面喝下了掺杂着“那种东西”的水。 可为什么...... 心里那个巨大的、吞噬了十年光阴的黑洞,没有丝毫被填补的感觉,反而......更空了? “师傅?师傅你没事吧?”女职员疑惑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老陈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额头全是冷汗。“没......没事,有点闷。”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迅速将旧桶放到推车上,收拾好工具,“换好了。” 女职员按了下出水键,水流正常:“好了,谢谢。” 老陈推着空桶和旧桶,转身离开。 他的脚步起初有些虚浮,但很快调整过来,稳步走向货梯。背影像往常一样沉默、顺从,微微驼着背,承受着生活重压的模样。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身工装下的身体,正在微微颤抖。 货梯一路向下,狭小的空间里,他背靠着冰冷的钢壁,闭上了眼睛。 刚才张征夫喝水的一幕反复闪现,与记忆中念念痛苦的表情、林薇绝望的眼神疯狂交叠、缠绕。 胃部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酸液直冲喉头...... 电梯到达底层,门一开,他几乎是强撑着将电梯卡还给保安。然后踉跄着推着送水车冲出物流通道,径直将推车推到后面垃圾集中处理点旁边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就再也忍不住,猛地弯腰,对着排水沟剧烈地干呕起来。 其实除了早晨喝下去的几口凉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灼烧般的胃酸和胆汁刺激着喉咙,带来火辣辣的痛楚。 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老陈的视线,他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颤音。 他不是因为害怕而呕吐,是因为......恶心...... 对自己所作所为深入骨髓的恶心...... 他用林薇和念念最痛恨、最恐惧的东西,作为复仇的工具。 他将自己变成了什么? 和那些当年制造、贩卖、间接害死岳母、摧毁他家庭的人,在本质上,有什么区别? 复仇的火焰曾支撑他度过漫漫长夜,如今火焰燃尽,留下的只有一地冰冷的、污秽的灰烬,和他这个被熏得面目全非的纵火者。 一阵风吹过,带来垃圾桶酸腐的气息。 他直起身,用袖子狠狠擦掉嘴角和脸上的污渍。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大厦正门方向,几个穿着便装、但举止干练的男人正在快速进入,其中一个侧脸,赫然是上次在市发改委门口有过短暂目光接触的深色夹克男。 他们的目光敏锐地扫视着周围。 老陈的心脏瞬间沉到谷底,方才的颓唐和混乱被一股更冰冷的警觉取代。 他立刻低下头,不再朝那个方向看,以最正常的速度将推车归还到指定区域,然后走向自己停在稍远处的三轮车。 发动车子,驶入车流。 后视镜里,环球大厦那耀眼的玻璃幕墙迅速缩小,却像一块巨大的、反射着阳光的墓碑,烙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打开车上的旧收音机,调到一个本地新闻频道。 主持人的声音很快传出,语速比平时快: “最新消息,盛远科技公司内部多名员工今日上午出现不明原因的身体不适,症状包括心悸、眩晕及轻微幻觉,目前已紧急送医。据初步了解,该公司近期未进行大规模消杀或设施改造,警方已迅速介入,正对该公司今日所有进出物资及人员进行排查,不排除与近期多起政府部门疑似投毒案存在关联......” 老陈关掉了收音机。 已经送医了吗?挺好...... 至少无辜的人不会染上...... 至于张征夫......第二次染上,你永远也别想戒掉了...... 第10章 第 10 章 涟漪初现 送水站里的空气,不知从哪天起,带着秋雨前那种将腐未腐的粘滞感。 早晨例会时,王建国宣布暂时停止承接新的政府单位订单。话音刚落下,小张和小李就凑在一起低声讨论了起来。 “那原来的还送不送?” “我们不会真的要失业了吧!” 老陈却照旧上班,他依旧是那个最早来、最晚走,扛着五十斤水桶爬楼面不改色的“老陈”。 周三下午,他去了张奶奶家,除了订单上的一桶,还额外扛上去一桶。 “张奶奶,这桶您先备着。”他扶着腰,微微喘气,脸上是惯常的憨笑,“过阵子我可能忙,怕不能及时送来。” 张奶奶拉住他粗糙的手,掌心温暖而布满皱纹:“小陈啊,是不是出啥事了?你可别唬我,你这孩子,有事总自己扛着。” “没事,真没事。”老陈反手轻轻拍了拍老人家的手背,动作轻柔,“就是......可能要出趟远门。”这话说出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远门? 哪里还有他的远方...... 监狱,或是刑场,大概就是终点了。 张奶奶浑浊的眼睛看着他,似乎想从他平静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从桌上拿了个苹果硬塞进他手里:“拿着,路上吃。早点回来,奶奶这儿的水,还等着你送呢。” 走出昏暗的楼道,阳光刺眼。 老陈站在楼下,仰头看了看张奶奶家那扇贴着褪色窗花的窗户,站了很久,直到工装口袋里那个苹果冰凉的温度透过帆布传到腰间。 周五,去市教育局换水时,又遇到了司法局讲座上那个讲解员。她正在走廊跟人说话,看到老陈,怔了怔,主动走过来。 “师傅,是你啊。”她打量着老陈的工装和手上的水桶,眼神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怜悯,又像某种后知后觉的警惕,“我们这边......可能要换直饮水系统了。以后,大概不用这么辛苦送桶装水了。”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明确:源头管控,切断风险。 “挺好,安全第一。”老陈直起身,接过签收单,脸上是无可挑剔的、属于送水工老陈的朴实笑容。 转身离开时,他听见身后隐约的议论声,关键词是“投毒”、“送水工”、“排查”。 走出教育局大门,街对面商业巨幕上,本地新闻正在滚动播报。主持人语速急促,背景画面是闪烁的警灯和环球大厦的局部特写:“盛远科技疑似集体中毒事件与近日多起政府部门人员健康异常事件,经警方初步侦查,在D&P物质来源上发现重大关联。调查方向已聚焦于特定时期的饮用水供应渠道......警方呼吁知情者......” 画面切到一张打了部分马赛克、但轮廓清晰的侧面监控截图,一个穿着深色工装、戴着帽子、推着送水车的男人。 像素不高,但那身形,那推车的姿态...... 老陈停下脚步,站在熙攘的人行道上,仰头看着。 屏幕的光在他脸上明暗交替着...... 身边行人匆匆,有人也抬头瞥一眼新闻,嘟囔一句“真可怕”,旋即埋头赶路。没有人注意到,新闻里那个模糊的侧影,此刻就站在他们中间。 他的心跳得很平稳,甚至比平时更慢一些。 该来的,终于来了...... 像一块悬在头顶十年的巨石,如今缓缓降落,阴影彻底笼罩下来,反而有一种脚踏实地的诡异平静。 回到送水站时,小张和小李不在,只有王建国坐在柜台后面,面前的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听到开门声,王建国抬起头,眼睛里有血丝,目光沉重地落在老陈身上。 “老陈。”王建国的声音沙哑,“你过来。” 老陈走过去,在柜台前站定。 阳光从门口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也照亮王建国脸上挣扎的表情。 “刚才......刑侦支队的赵队长,还有两个人,又来了。”王建国深吸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问得很细,非常细!问你什么时候来的站里,平时表现,性格,家庭情况,最近送过哪些政府单位,尤其是......周一上午去了哪里。” 老陈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眼睫微微垂了下。 “他们还调取了我们站里近三个月的所有配送记录,核对了水桶编码,重点是......盛远科技那一单。”王建国盯着老陈,“订单是你接的,是你送的。监控......好像拍到了些东西。”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送水站外传来街上车辆的噪音,衬得屋内越发死寂。 “老陈......”王建国往前倾了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困惑,“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或者,你是不是......” “老板。”老陈打断他,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往常的温和,“我送水五年,您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建国被问住了,张了张嘴,最终颓然靠回椅背:“你是个老实人,闷头干活,心善,从不抱怨......可就是太老实,太闷了!闷得让人心里发毛!老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警察那架势......不像一般调查!” 老陈看着王建国,这个收留了他五年、偶尔嘴硬心软塞给他饮料的老板。他忽然很轻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王建国看不懂的东西,像是解脱,又像是深深的疲惫。 “老板。”他说,“以后警察再来,您就照实说。我周一是去送了盛远科技的水,按单子送的,换了桶,签了字,盖了章。别的,您什么都不知道。”他顿了顿,补充道,“您也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他不再看王建国复杂的眼神,转身走向后面的仓库。 仓库里堆满了蓝色的空桶,像一片寂静的、塑料的海洋。他走进去,关上铁门,将外界的一切声响隔绝。 光线从高窗的铁栅栏间射入,形成一道道倾斜的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 他开始工作。 将角落里几个桶盖密封圈老化的水桶挑出来,拿出新的密封圈,一个个换上。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指尖抚过塑料边缘的每一处毛刺,将它们打磨平滑。 然后,他将所有空桶重新归类,码放。按照桶身的磨损程度、新旧批次,排列得整整齐齐,横平竖直,像一支等待检阅的、沉默的军队。 汗水从他额角渗出,顺着坚毅的脸部线条滑下,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工装后背慢慢被浸湿,勾勒出他长期负重而依旧宽阔的肩背轮廓。这里只有他,和这些无声的水桶。他曾扛着它们,爬过无数楼梯,穿过大街小巷,将清澈的水送入千家万户,也......将致命的毒液,滴入仇恨的深渊。 他想起第一次穿上这身蓝色工装时的笨拙,想起林薇照片上温柔的眼睛,想起念念那来不及长大的生命,想起岳母勋章冰冷的触感,想起张某喝水时那声“咕咚”轻响,想起张奶奶塞进他手里的那个苹果...... 最后,他停下手,站在码放整齐的水桶方阵前。 夕阳的光辉正好透过高窗,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温暖而朦胧的金红色光晕里。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射在斑驳的墙壁和水桶上,孤独,但挺拔。 他抬起手,摸了摸工装内侧领口。那里,岳母林静的功勋章依旧别着,紧贴着他的颈部动脉。金属已经被体温焐热,不再冰冷。 仓库外隐约传来王建国接电话的声音,语气恭敬而紧张:“是,是,好,我们一定配合......” 第11章 第 11 章 证物与夜色 出租屋的灯泡接触不良,昏黄的光线随着电流的嘶嘶声明灭不定,将老陈弓着的背影时而投在斑驳的墙上,时而吞入黑暗。他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桌前,像举行一场只有自己观礼的仪式,将衣柜深处的布包一层层打开。 铁盒的锁扣有些生锈,他用指甲抠了好几下,才在寂静中撬开那声刺耳的“咔哒”。上面那层放置微型针管的地方已经空了,他打开中间夹层,盒子下面的东西码放得近乎偏执的整齐,每一件都贴着记忆的利刃。 最上面是一份判决书复印件,纸张泛黄发脆,“张征夫......因吸食毒品......行政拘留十五日,罚款人民币五千元”的字样,被不同颜色的笔反复圈划,力道透纸背,边缘已磨损起毛。下面压着一叠收据和转账凭证,最上面那张五千元的银行回单,墨水洇开,但“人道慰问金”几个字依然清晰得刺眼。老陈的指尖拂过那冰冷的数字,十年前那个助理将回单轻轻放在医院走廊塑料椅上时,那平淡的语调仿佛还在耳边:“张总的心意,请节哀。孩子的事......很遗憾。” 他猛地移开手,仿佛被烫到。 旁边,岳母林静的功勋章被一块柔软的墨绿色绒布仔细包裹着。他揭开绒布,金属在昏光下流转着幽微而坚定的光泽,没有一丝氧化或尘埃。这是烈火与鲜血淬炼过的信仰,冰冷、沉重,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炭,灼烧着他的掌心。他用指腹反复摩挲着上面细微的凹凸纹路,仿佛能触摸到岳母当年追捕毒贩时留下的指纹,触摸到她牺牲时仍未冷却的温度。 “妈......”他对着虚空无声翕动嘴唇,这个称呼哽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他改了口,像从前那样轻声唤道:“林姨......”在与林薇结婚之前,他一直是这么称呼她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林姨养大的孩子。更确切地说,是被林姨和她的父亲接力养大的。他是个孤儿,自幼受林姨父亲的资助才得以走进课堂、捧起书本。大一那年,他接到林姨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平静而坚韧:“以后我来继续资助你。”他问起缘由,只得到一句简短的回答:“他走了。” 他不知道具体是怎么了,还是多年后与林薇结了婚,他才慢慢拼凑出真相:那位始终匿名的恩人,原来是一名缉毒警察,是在追捕毒贩时因公殉职的。林姨接过了父亲的警号,也接过了他留下的所有牵挂,其中一个,就是他。 盒子的最下方是一张证件照大小的照片,那是念念襁褓中的侧脸照。小小的脸庞因先天畸形和病痛有些扭曲,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痛苦地紧蹙着。照片的一角,有被水滴反复浸润又干涸的淡淡痕迹。 老陈拿起念念的照片,指尖颤抖着,极其轻柔地拂过那模糊的轮廓,仿佛怕惊醒照片中沉睡的痛苦。喉咙里像堵满了粗糙的沙砾,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刺痛。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挣脱眼眶,垂直落下,“嗒”一声,砸在照片上念念的眉心,晕开一小圈更深的暗色。 “念念......爸爸对不起你......”声音沙哑得像是从裂缝中挤出,“爸爸没用......用了最脏、最笨的办法......弄脏了手,也弄脏了对你们的想念......” 他想起林薇怀孕时,接到岳母牺牲消息后,摸着小腹轻声说:“宝宝,你的外婆是个大英雄......妈妈要像她一样保护你。”那时的阳光好像特别暖。 可后来,保护变成了绝望的拥抱,从六楼的纵身一跃...... 从此,绝望在他心里扎了根。 绝望催生仇恨,仇恨孕育计划...... 他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那片漆黑的冻土。从床底拖出那台二手笔记本电脑,按下开机键。屏幕闪烁,嘎吱作响的风扇声是这寂静房间里唯一的噪音。新建文档,空白页面上光标规律地闪烁,像他即将停止跳动的心脏的预演。 他开始打字,指尖敲击着磨损的键盘,声音沉闷而坚定: 「我叫陈铭,一个程序员,一个送水工,一个投毒犯,一个失去一切的男人......」 起初,他的叙述是冷静甚至冷酷的,像一份技术报告,罗列时间、地点、人物、动机、方法。他写下如何锁定目标,如何利用送水工身份观察安检漏洞,如何改造工具,如何在图书馆测试,如何在司法局因岳母的照片而崩溃倒掉第一管毒剂,又如何在那场冰冷的夜雨里,将更致命的东西送进检察院。 「我知道我在犯罪。从法律上讲,我无可辩驳,罪该万死。」 打到这里,他的呼吸开始急促。屏幕上冰冷的黑字仿佛活了过来,扭曲成念念抽搐的小手,林薇空洞的眼神,岳母警帽上的徽章。他打字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字迹在文档里变得凌乱、重叠、用力: 「可他们告诉我吸毒是个人自由!他们告诉我那只是罚款拘留!他们用五千块钱买断我女儿的一生和我妻子的命!法律!程序!正义!这些词在那一刻听起来那么空洞,那么......可笑!当你的孩子在你怀里疼得缩成一团,当你爱的人从楼上跳下来摔得面目全非,那些东西能给我什么?一个‘遗憾’的答复?一次‘合法’的漠视?」 眼泪汹涌而出,模糊了屏幕,他狠狠抹了一把脸,继续敲击,指甲刮过键盘,发出刺耳的声响: 「所以我变成了魔鬼。我用岳母誓死清除、林薇深恶痛绝、害死了念念的东西,去复仇。我知道,当我按下注射器活塞的那一刻,我就背叛了她们,背叛了所有我珍惜和相信的东西。我成了自己最憎恨的那种恶魔。」 情绪如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最后的心防。 他猛地停手,抓起桌上念念的照片,胸口剧烈起伏。一个疯狂、自毁的念头攫住了他。 烧掉它!烧掉这一切痛苦的源头、这些无用的纪念、这个可悲又罪恶的自己存在的证据! 他跌跌撞撞地扑到灶台边,颤抖着手划燃火柴。跳跃的火苗靠近照片边缘,纸张开始蜷曲、发黑、升起一缕细烟...... 念念那痛苦的小脸在火焰上方微微扭曲。 就在火焰接触纸张的那一刹那,他仿佛听见了一声极其微弱的、来自记忆深处的婴儿啼哭,又或是林薇一声惊慌的“不要”! 他如遭雷击,发出一声嘶哑的痛吼,猛地用手掌拍向那簇火苗,又疯狂地将点燃一角的照片紧紧捂在胸口,用力揉搓,直到火星彻底熄灭,只留下掌心一片灼痛和照片边缘焦黑的残痕。 他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抱着那张救回来的、残缺的照片,像个丢失了一切的孩子,蜷缩着,无声地痛哭,肩膀剧烈地耸动,却发不出像样的声音。 泪水混着掌心的焦灰,在脸上留下肮脏的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哭泣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空洞的喘息。 极致的宣泄后,是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他慢慢爬起来,走回桌边,脸上的泪痕未干,眼神却已恢复了那种深潭般的死寂。 他坐回电脑前,继续打字。 这一次,字迹恢复了平稳,甚至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残忍清晰: 「我错了!错在用了错误的方式,错在伤害了无辜,错在玷污了逝者的信仰。我不求原谅,也不该被原谅。写下这些,并非为了减罪,而是留下记录。记录一个普通人如何被痛苦侵蚀成魔鬼,记录一场用魔鬼的手段进行、注定坠入更深地狱的所谓‘审判’。如果我的罪和我的故事,能让人看到‘毒’字背后真实的血肉淋漓,看到法律灰色地带吞噬的鲜活人生,那么这最后的脏污,也算有一点可悲的意义。 我恨张征夫,恨那些高居庙堂而不知人民疾苦的立法者,我不后悔让他们付出代价。但我愧对所有被我波及的无辜者,愧对岳母林静,愧对妻子林薇,愧对女儿念念。我很快会来向你们当面谢罪。 落款:罪人陈铭。」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将文档保存,并加密备份到一个小小的U盘里。 然后,他拿起那张烧焦一角的念念照片,看了一会儿,找出胶带,小心地将破损的边缘粘好。 接着,他将判决书、收据、U盘和那张存有张征夫过往资料与暗网交易记录的存储卡,一起放回铁盒。 最后,他拿起岳母的功勋章,用绒布反复擦拭,直到它光可鉴人,然后别在了自己此刻穿着的工装内侧,紧贴心口的位置。金属的冰凉透过薄薄的衣物传来,像一块永远不会融化的冰,也像一枚即将随他沉入深渊的烙印。 做完这一切,他关掉电脑,熄灭台灯,房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外远处零星的路灯光芒渗入,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第12章 第 12 章 收网 凌晨四点,市刑侦支队会议室。 白板被密密麻麻的照片、时间线和关系图覆盖,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咖啡味和熬夜的焦灼气氛。赵队长揉着发红的眼睛,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那些被红笔反复圈画的线索上。 过去七十二小时,技侦和网安部门的支援数据如潮水般涌来。投毒案的关键突破点,最终落在了最原始但也最有效的交叉对比上。 “这是过去三个月所有受害或出现异常单位的外来配送人员数据库。”技术员小李指着投影,“我们剔除了快递、外卖、保洁等随机性强的,重点锁定周期性、固定性接触的食堂配送和饮用水配送,其中桶装水配送排在首位。”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复杂的网状图,中心是“惠民送水站”,辐射出十七条线,连接着政府办、财政局、司法局、检察院、档案馆、发改委...... 直到最新的焦点——盛远科技。 “惠民送水站在这十七个单位都有长期固定业务,更重要的是......”小李切换画面,出现一张配送排班表的高亮标记,“在所有记录在案的、出现水质异常或人员体检出问题的时间点前后二十四小时内,陈铭的配送记录,覆盖率达到百分之九十四。尤其是盛远科技出事的当天上午,只有他一个嫌疑人进入过该楼层。” 另一名队员补充:“我们调取了盛远科技所在的环球大厦的完整监控。虽然25楼走廊监控有死角,但物流通道和货梯的监控显示,陈铭在送水前后,有一个极其短暂、不足五秒的侧身遮挡动作,身体姿态有细微异常。结合他之前在其他单位监控中出现的、类似的在饮水机前短暂的‘停顿’或‘整理’动作,模式高度吻合。” “动机呢?”有人问。 “这里。”赵队长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指着贴在一旁的旧案卷复印件:“十年前,陈铭的妻子林薇,因孕期长期接触办公室二手毒品烟雾,生下严重畸形的女儿。女儿一岁多时,当时医院诊断孩子活不过三个月。之后不久,林薇就抱着孩子跳楼自杀了。而当时在林薇对门办公室吸毒、并被举报的销售经理,就是现在的盛远科技副总,张征夫。” 会议室一片寂静。 旧案卷上冰冷的“行政拘留十五日,罚款五千元”的处罚决定,与旁边林薇和婴儿照片上打的黑框,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对比。 “陈铭,前安然科技的程序员,家庭悲剧后辞去工作,社会关系简单,五年前开始在惠民送水站工作。”赵队长声音低沉,“他的岳母......是十年前牺牲的缉毒警察林静。我们查过他的消费记录、通讯记录和网络浏览痕迹。半年前开始,他有多次访问暗网和加密聊天论坛的痕迹,使用虚拟货币进行了几笔无法追溯具体商品的小额交易,时间点和医院给出的受害人被害时间相对吻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所有人:“技术手段、作案条件、时间线、尤其是......强烈的复仇动机。所有箭头,都指向同一个人。他不是随机投毒,他有清晰的目标:一是当年逃脱了实质性惩罚的张征夫;二是他认为对毒品危害漠视、监管不力的某些政府部门。他的投毒,是一场精心策划了十年、目标明确的‘私刑审判’。” “申请逮捕令吧,赵队。”副队长说。 赵队长看了一眼窗外依旧深沉的夜色:“立刻行动。先去他的住处和送水站。这个人......心思缜密,情绪极度压抑,具有潜在的危险性,行动务必谨慎。” 清晨六点五十分,惠民送水站。 卷闸门被敲响的声音惊醒了王建国。他拉开门,看到赵队长和几个面色严肃的陌生人时,睡意瞬间消散,心里咯噔一下。 “王老板,陈铭在吗?”赵队长开门见山。 “老陈?”王建国下意识看向店里那个总是最早出现、此刻却空荡荡的角落,“他......他今天请假了。” “请假?”赵队长眼神一凝,“什么时候请的?说了去哪里吗?” “昨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说的,就说家里有点事,要请一天假。”王建国努力回忆着,老陈当时的样子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只是眼神好像更沉静了些,“我问他啥事,他说......要去扫个墓。但具体去哪儿扫,他没细说。” “扫墓?”赵队长立刻想到了西山公墓,林静的安葬地,“他住哪里?” 王建国报了个地址,正是警方已经掌握并派人前往的那个老旧小区。 “赵队长,老陈他......到底怎么了?不会真是......”王建国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后怕。 赵队长没有回答,只是留下两个人对王建国做进一步询问并暂时控制现场通讯,自己迅速带人上车,朝老陈的出租屋方向驶去。 路上,他接到了前往出租屋的队员报告。 “赵队,屋里没人。个人物品很少,但收拾得很整齐。在衣柜夹层里发现一个相框和一个铁盒,里面是一些旧照片、文件和一个U盘。已经初步检查,照片是他去世的妻子、女儿和岳母的,文件是当年事故的处理文书,至于U盘里的东西,暂时还不清楚。看情形,他可能早就准备好随时离开。” “扩大搜索范围,调取小区及周边所有监控,尤其是凌晨到现在的!”赵队长下令,同时大脑飞速运转。请假、扫墓、收拾整齐的住所、藏匿的旧物......这更像是一种了结和告别。 “去西山公墓。”他果断改变指令,“他很可能在那里。通知附近单位,协助在沿途及公墓布控,注意一个可能携带鲜花的独行中年男性。保持距离,先观察,不要贸然行动惊扰扫墓群众。” 清晨七点十五分,城西某老旧小区门口。 薄雾未散,街道清冷。 老陈从巷子里的花店里走出来,身上是那套半旧的深灰色夹克,手里捧着一束用淡紫色皱纹纸精心包裹的粉色洋牡丹。花瓣上还带着水珠,在凌晨的微光中显得格外娇嫩脆弱。 他在路边站了不到一分钟,一辆网约车缓缓驶来停下。 “师傅,尾号7379。”他拉开车门坐进后座,声音平静无波。 车子启动,汇入渐渐苏醒的城市脉搏。 老陈靠在椅背上,目光掠过窗外熟悉的街景,送水站、高楼、幼儿园、他曾无数次躬身进入的各单位大门...... 这一切,很快都将与他无关了...... 他低下头,指尖拂过柔软的花瓣。林薇说过,岳母最喜欢这种花,觉得它柔美中有风骨。他今天特意选了最新鲜的一束。 车子驶出城区,开始爬坡。 山林的气息透过车窗缝隙渗入。老陈一直沉默着,司机也从后视镜里看了几次这个在清晨独自捧花上山扫墓的男人,想来也是个伤心人...... 第13章 第 13 章 墓前 山路转弯处,墓园前方的路边停着两辆黑色越野车,有人抬手示意停车。 司机减速,摇下车窗。 一名便衣警察上前,目光快速扫过车内,在老陈和他怀里的花束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看向司机:“临时检查,请出示证件。” 司机配合地递出驾驶证。 警察接过,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后座的老陈,对着肩头的通讯器低声说了句什么,随即递回证件:“谢谢配合,可以走了。” “大早上的,也不知道查什么?”司机嘟囔了一句,挂挡准备起步。 就在车子即将重新启动时,老陈忽然开口:“师傅,先不忙走,我在这里下车。” “啊?这儿离大门还有段距离呢。”司机诧异。 “我想下去走走。”老陈用手机点了结束行程,并付了钱,推门下车,手里稳稳捧着那束洋牡丹。 出租车掉头离开了。 山间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 老陈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从越野车旁走来的赵队长。晨光渐亮,勾勒出山林轮廓,也照亮了两人之间几步的距离。 赵队长在距离老陈两米外站定,视线落在那捧鲜艳的粉色花朵上,又抬眼看着老陈平静无波的脸。这张脸,与监控里那个憨厚沉默的送水工重叠,又与档案照片中那个失去一切、眼神空洞的年轻程序员交错。 “陈铭。”赵队长开口,声音在山间清晨的空气里清晰而沉稳。 老陈微微颔首,算是承认了这个久违的名字。 他的目光掠过赵队长身后的警员和车辆,最后落回赵队长脸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猜,你们找到铁盒了。” 赵队长没有否认,只是说:“那些,和你做的事情,都需要一个交代。” “交代......”老陈轻轻重复了一遍,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花,“可以等我送完这束花给我岳母吗?她等了很久了。” 老陈的语气里没有请求,没有商量,只是一种平静的陈述,陈述一个他必须完成、也即将完成的事实。 眼前的男人,身上没有武器,只有一束寄托哀思的鲜花。他的眼神里没有逃亡者的惊慌,也没有疯狂者的戾气,只有一种走到尽头、尘埃落定的疲倦与平静。 赵队长沉默了片刻,又想想他要去祭奠的人,那个值得所有人尊敬的人...... “上车吧。”赵队长最终侧过身,示意了一下越野车,“我们送你去墓园。” 老陈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闪动了一下,又迅速归于深潭般的沉寂。他没有说谢,只是捧着那束粉色洋牡丹,走向打开的车门。花瓣在晨风中微微颤动,那抹柔和的粉色,在这肃杀紧绷的氛围里,显得格外刺目,又格外哀伤。 车门关闭,车队再次启动,向着西山公墓深处驶去。 车里无人说话,只有引擎的低鸣。老陈端坐着,双手小心地护着怀中的花束,目光投向窗外不断后退的苍翠松柏。阳光终于穿透云层,一道道金线划过山林,也划过他沉默的侧脸。 他知道,路的尽头,不是解脱,而是他亲手选择的、最终的审判席。而他捧着的,是献给逝者的悼念,也是他对自己十年人生的、无声的献祭。 警车在墓园门口停下。 老陈推开车门,山风立刻涌来,带着清冽的气息。老陈用双手小心地护着怀中那束粉色洋牡丹,慢慢走下车。花瓣在风中微微颤动,那抹柔嫩的色彩,与四周苍郁的树木、灰白的石碑,以及身后沉默的警车和便衣,形成了突兀而又悲怆的对照。 赵队长也下了车,他没有催促,只是示意两名队员跟在后面,自己则稍远一些,保持着一个既能控制局面、又不至于过度侵扰的距离。 他们一行人,就这样沉默地走进了这片安息的领域。 几人的脚步踏在碎石小径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清晨的墓园空旷寂静,只有早起的鸟儿在林间偶尔啼鸣。 晨光穿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照在那些整齐排列的灰白墓碑上。这里埋葬着各种各样的故事,而今天......一个关于仇恨与审判的故事,将在这里迎来它的终章。 林静的墓在园区深处一个向阳的坡地上,墓碑与其他并无不同,是统一的灰白色花岗岩,上面没有名字,没有生卒年月,只镶嵌着一颗烧制在陶瓷上的、鲜红而简洁的五角星。这是对牺牲的缉毒英雄的一种特殊保护,也是一份无言的宣告:名字或许隐去,但星辰永远闪耀。 墓碑前方,有一小块常被人打扫、放置鲜花的空地。 老陈停下脚步,静静地看了墓碑一会儿,目光在那颗鲜艳的五角星上停留良久,指尖几不可察地拂过冰凉的陶瓷表面。然后,他缓缓蹲下身,将怀中那束粉色洋牡丹,轻轻、端正地摆放在墓碑前空地的中央。 林薇曾今说过,岳母最爱这种花了,说它柔美却不娇弱,像心里总要保留的那一点温柔的念想...... 花朵挨着冰冷的地面,更显娇艳,也愈发脆弱。 老陈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从兜里掏出一张手帕,仔细地、一寸寸擦拭着墓碑表面和那颗五角星上几乎不存在的浮尘。动作轻柔,缓慢,充满了某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粗粝的布料摩擦过光滑的石面与陶瓷,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墓园里清晰可闻。 赵队长和两名警员停在几步之外,沉默地看着。 风掠过山坡,林涛阵阵,像是无数逝者在低语。 擦拭完毕,老陈并没有站起来。他保持着半跪的姿势,目光凝望着那颗鲜红的五角星,仿佛在与她对视。 半晌,他才开口,声音不高,却因为周围的寂静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在忏悔,又像是在做最后的陈述:“妈,我来看你了。”第一句话出口,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发涩。 “给你带了花,你最喜欢的。”他看了一眼那束洋牡丹,嘴角极其勉强地牵动了一下,像是一个失败的笑容,“薇薇说过,你喜欢它,说它好看,但不娇气。” 他停顿了,山风卷起他额前几缕花白的头发。再开口时,声音里压抑的颤抖再也无法掩饰:“妈......我对不起你。”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骤然打开了他封闭了十年的情感闸门。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顺着他布满风霜的脸颊迅速滑落,砸在身前的碎石上。 “我用你豁出命去清除的东西......去害人。”他的声音哽咽起来,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我成了你最恨的那种人......我脏了你的功勋章,脏了薇薇的念想,也脏了我自己......” 他猛地抬起手,不是擦泪,而是死死抓住了自己胸口的衣料,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仿佛想要把心脏掏出来,把里面浸透的黑暗与罪孽全部挖出来,曝晒在这墓前的阳光和这颗五角星的注视下。 “可我没办法啊,妈!”他的音量陡然提高,带着绝望的嘶哑,不再是独白,更像是一场压抑了三千多个日夜的、悲怆的控诉,“我看着念念疼得抽筋,看着她小小的人儿被捆在床上,看着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我看着薇薇眼睛里的光一点一点灭掉,看着她抱着念念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 第14章 第 14 章 倾述 他泣不成声,身体剧烈地抽搐,额头几乎要磕在冰冷的、只嵌着五角星的石碑基座上。那束粉色洋牡丹在他颤抖的气息吹拂下,花瓣也跟着轻轻战栗。 “他们说他没犯罪!说他只是‘个人自由’!说只能罚他五千块钱、关十五天!五千块!十五天!”他重复着这两个数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浸满了血泪,“我女儿的一条命,我妻子的一生,就值这个价吗?法律不给我说法,老天不给我公道......我能怎么办?我等了十年,妈,我每一天都在想,凭什么?凭什么做恶的可以逍遥快活,受苦的只能无声腐烂?” 他猛地抬起头,泪流满面,眼神却迸发出一种骇人的、被痛苦灼烧后的清明,直直地‘望’着那颗沉默的五角星,也仿佛望向了虚空中的某个审判者:“所以我......还是那么做了。我找到了他,我把那东西送还给他!还有那些地方......那些默许、那些纵容、那些空谈‘自由’却对苦难视而不见的地方!我让他们也尝尝这东西的滋味!我知道我错了,我知道我脏了,我知道我让你和薇薇蒙羞了......可我......”他的声音再次低下去,化为痛苦的呜咽,“可我如果不做点什么......我活不下去啊!妈......我每一天,都被那些画面啃着骨头......” 极致的宣泄之后,是精疲力竭的虚空。 他瘫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石碑基座,正对着那颗鲜红的五角星,肩膀一下下地耸动,哭声压抑而破碎,像一个走投无路的孩子,终于在严厉的母亲面前,袒露出所有的不堪、委屈和绝望。 阳光静静地照耀着,林涛依旧。 那束粉色洋牡丹静静陪伴,柔美而无言。 墓碑上,那颗五角星鲜红如血,沉默如铁。 看着这个跪在烈士墓碑前痛哭流涕的中年男人,听着他断断续续传来的倾述,站在不远处的两名便衣相视一眼,等看清了对方眼中的悲哀后,又默契的移开了视线。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 老陈的哭声渐渐低落,化为断断续续的抽泣。他维持着额头抵住石碑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要从那冰冷的触感和那颗星辰永恒的象征中汲取最后一丝力量,或者,寻求一丝不可能的原谅。 终于,他深深地、颤抖地吸了一口气,用手背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粗鲁。然后,他撑着膝盖,艰难地、缓慢地站了起来。 跪了太久,腿有些麻,他晃了一下才站稳。 他不再看墓碑,而是转过身,面向一直沉默等待的赵队长几人。脸上的泪痕未干,眼睛红肿,但眼神已经恢复了那种深潭般的平静,甚至比之前更加空洞,仿佛所有的情感都在刚才那场崩溃中燃烧殆尽了:“走吧!” “陈铭。”赵队长开口,声音比之前柔和了些许,“你还有什么要去做的吗?” 老陈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 然后,他主动地、缓缓地将双手手腕并拢,伸了出来。这是一个明确无误的、放弃一切抵抗的姿态。 他抬起眼,最后望了一眼山坡上那颗鲜红五角星的方向。阳光正好照在那束粉色洋牡丹上,也给那颗陶瓷五角星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晕。 那么美,那么不真实,像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温暖的幻觉,与一种永恒坚硬的信仰重叠在一起。 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地、最后地吸了一口山林间清冽的空气。 再睁开时,他的眼神已经古井无波。 赵队长点了点头,一名年轻警员上前,递上一把明晃晃的手铐。赵队长接过手铐,亲手为老陈铐上,金属部件碰撞的瞬间,发出轻微的、冰冷的“咔哒”声。 就在这一刻,山风骤然增大,呼啸着卷过整片山坡,摇动树木,发出巨大而悲凉的涛声。 风声如泣如诉,掠过每一块沉默的、无名的、只嵌着五角星的石碑,仿佛天地间所有的逝者都在这一刻为之叹息。 那束粉色洋牡丹在风中剧烈地摇曳,几片最外层的花瓣终于不堪风力,挣脱了花萼,打着旋儿,飘向灰白的天空,然后缓缓落下,落在冰冷的石阶上,落在沉默的警车边,也落在老陈戴着镣铐、低垂的视线边缘。 他被警员带着,转身,朝着来时的路,朝着警车等候的方向,迈开了脚步。步伐有些迟缓,背影在林间投下的长长阴影里,显得异常孤独,却又异常挺直。 那身深灰色的夹克,渐渐融入墓园青灰的色调之中。 他没有再回头...... 警车开走了,风渐渐小了,林涛声也慢慢平息,墓园也恢复了它亘古的寂静。 一场跨越了十年光阴的私人审判,至此落幕。 而它所抛出的、关于罪恶、惩罚、法律与复仇的沉重诘问,却如同那最后一缕消散在山风中的呜咽,刚刚开始,在这片埋藏着无名英雄与无数故事的寂静之地,和即将被真相席卷的外界,回荡开来。 今日作品上了连载榜单,多更一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第 14 章 第15章 第 15 章 审讯室的回响 审讯室的灯光白得刺眼,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将每一条纹理、每一丝情绪都照得无处遁形。 老陈坐在金属椅上,手腕上的铐链与桌面轻触,发出细碎而规律的声响,像某种倒计时的节拍。 赵队长坐在他对面,面前摊开的卷宗厚得像一块砖头。十年前的判决书复印件、几十个单位提供的水质检测报告、各受害单位的监控截图、暗网的银行转账凭证、林静警官的功勋章照片...... 所有碎片拼凑出一个完整而残酷的故事。 但赵队长知道,真正残酷的部分,是这些纸张无法承载的。 “陈铭。”赵队长开口,声音在密闭空间里显得格外低沉,“关于你在多个政府部门及盛远科技的饮用水里投毒的行为,你承认吗?” 老陈抬起头。 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深潭,但赵队长在那潭底看到了某种近乎虚无的东西,那不是坦然,是燃烧殆尽后的灰烬。 “呵!”老陈哼笑一声:“是我干的。”干净利落,没有任何修饰。 赵队长问:“为什么这么做?”其实这是一个他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但例行公事,他还是需要听到对方亲口陈诉。 老陈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某种神经性的痉挛。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下头,看着自己戴着手铐的双手。那双手粗糙、布满老茧,指关节有些变形,是长期扛重物留下的印记。 “赵队长......”老陈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你见过几个月的孩子......全身抽搐的样子吗?” 他抬起头,眼神越过赵队长,看向审讯室空白的墙壁,仿佛那上面正播放着什么只有他能看到的画面。 “不是普通的发抖,是整个人像一张弓一样绷起来,又弹回去。眼睛上翻得只能看见眼白,嘴里吐着白沫,小手死死的攥着,指甲嵌进掌心。她疼啊......可她连哭都哭不出来,因为喉咙里的肌肉也在痉挛。”老陈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我抱着她,能感觉到她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一抽一抽的,像一条离了水的鱼。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遍遍说‘念念不怕,爸爸在......’,可我知道,她怕,我也怕......” 他顿了顿,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 “后来,我连说‘爸爸在’都不敢了。因为有一次她发作时,我抱着她说了这句话,她抽搐得更厉害了......医生说可能是听觉刺激加重了敏感的神经波动。”老陈的嘴角又抽动了一下,这次更像一个自嘲的弧度,“呵!你看,我连句话都不敢说了......” 赵队长没有说话。 审讯室里的年轻记录员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用怜悯的眼神看了老陈一眼。 “我记得那天是星期三,薇薇说念念的奶粉吃完了,让我去买。可等我回来时......她已经抱着孩子上了天台。”老陈断断续续地说着,语气却平静得可怕,“其实前一天晚上,医生就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那天晚上,念念发作了四次。最后一次,她抽搐了将近二十分钟,结束后......就晕厥了过去,就连呼吸......都变得微弱了。我们都无能为力,救不了她......薇薇抱着她,坐在窗边......唱了一夜的儿歌。而我......只能在一旁,一遍遍的擦拭着念念嘴角流出来的口水。天快亮的时候,薇薇转过头看我,眼睛红得吓人,但里面一滴眼泪都没有。然后,然后她就让我去买奶粉......” 老陈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在寂静的审讯室里显得格外粗重。 “我以为......我们又一次陪念念熬过了死神的洗礼,结果等待我的却是她和孩子的一跃而下......她说:‘阿铭,念念太疼了......’”他重复着十年前那个清晨的对话,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撕出来,“呵!我当时说的什么呢?我说:‘我知道......我知道......’” 老陈的眼神从墙上移了回来,落在长桌上,他眨了眨眼睛,带走眼底的些许湿润:“她说:‘我不想让她再疼了。’我当时还傻傻的回答她说:‘我们想想办法,会有办法的。’其实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为了念念的病,我们几乎已经倾尽了所有家产,薇薇她那么爱美的人......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拿不出来了......” 审讯室陷入死寂。 只有电脑风扇还在发出单调的嗡鸣声。 “那天......她笑了,她许久都不曾笑过了。那个笑容......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她说:‘阿铭,对不起,我要带走念念了。你以后一个人要好好的生活,好好吃饭,好好工作,忘了我们吧!没了我们......你可以开始新的人生。’”老陈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可我怎么能忘记......怎么能开始新的人生......”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 足足有十几秒钟,他只是盯着自己手腕上的铐链,眼神空洞。 然后,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直刺赵队长:“你问我为什么投毒?”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嘶哑的愤怒:“因为那个让我女儿在娘胎里就中毒的人,只被关了十五天!因为那个害得我妻子绝望下抱着孩子跳楼的人,只罚了五千块钱!因为法律告诉我,他没错,他只是‘享受了个人自由’!因为社会告诉我,我女儿的命、我妻子的命,就值五千块钱!”他双手握拳狠狠地砸向桌面,手铐的链条被他拉扯地哗啦作响。 “赵队长,你办过这么多案子,你告诉我......”他的声音又低下去,变成一种近乎耳语的质问,“如果你的女儿在你怀里疼得痉挛抽搐,如果你妻子和女儿从楼上跳下来摔得血肉模糊,而那个凶手只被罚了五千块钱,你会怎么做?你会坐在家里,跟自己说‘法律是公正的,我该接受’吗?”他的身体开始颤抖,不是恐惧,是某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冰冷的激动。 赵队长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避开,也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老陈也不需要他回答。 他靠回椅背,颤抖渐渐平息,脸上重新恢复那种死水般的平静。 “我用了五年时间,想明白一件事。”他嘲讽地说,“既然吸毒是‘自由’,是‘快乐’,那我为什么不能请他们尝尝这种‘快乐’呢?既然他们觉得这东西没关系、不害人,那我就让他们亲身体验一下,有什么不对呢?” “你害了许多无辜的人。”赵队长终于开口,声音沉稳,“那些政府的基层人员、盛远科技的员工,他们和你无冤无仇。” 老陈的眼神闪动了一下,那潭死水终于泛起一丝涟漪,心底的良知让他既痛苦,又挣扎。 “我知道。”他承认得干脆,“所以我曾今倒掉过一管毒品......在司法局,看到我妈......看到林静警官的照片时,我冲到厕所,把东西全倒进了马桶。”他顿了顿,“可那天晚上,下雨了......雨声太大,我睡不着,就一直想,一直想......想到念念最后一次抽搐时抓住我胳膊的小手,想到薇薇跳下去前那个笑容......然后我就想,凭什么?” 他的语气又变得执拗起来,像一个困在迷宫里的孩子:“凭什么只有我的家人要承受这些?凭什么那些制定法律的人、那些坐在办公室里高谈‘自由’的人,不用知道毒品到底是什么滋味?我只是......想让他们知道,想让张征夫知道,他当年吐出的那口烟,最后会飘回他自己嘴里。” “所以你把自己变成了和他一样的人。”赵队长平静地说,“用毒品去伤害别人,不管出于什么理由,这和你憎恨的行为,在本质上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像一记闷棍,狠狠砸在老陈的脸上。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嘴唇微张,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那双一直平静甚至麻木的眼睛里,终于涌起了剧烈的波动,那是愤怒、是痛苦、是某种被刺痛后的惊惶。 “不一样......”他嘶声道,声音却虚弱下去,“我是......我是为了......” “为了复仇?”赵队长接过话头,“为了正义?陈铭,你岳母林静警官追捕毒贩时,用的是手铐和枪,不是毒品。你妻子林薇憎恨毒品,是因为它害了你们的女儿。可你现在用的,恰恰是她们最痛恨的东西。” 老陈的手猛地攥紧了。 手铐深深勒进手腕的皮肤,但他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审讯室的白光灯下,他的脸苍白如纸,额角却渗出细密的汗珠。那副平静的面具彻底碎裂了,露出底下那张被十年痛苦啃噬得千疮百孔的脸。 “我......”他的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响,像某种动物受伤后的呜咽,“我只是......我只是想......” 他说不下去了。 赵队长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的程序员、曾经的丈夫和父亲、如今的投毒犯。他想起卷宗里那张全家福:年轻的陈铭搂着怀孕的林薇,两人对着镜头笑得灿烂,身后的阳光洒满阳台。 那张照片的拍摄日期,是念念出生前三个月。 “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赵队长缓缓说,“你投毒用的那种新型合成毒品,正是林静警官牺牲前一直在追查的贩毒团伙最新研发的产品。那个团伙在三年前就被端掉了,但配方流了出去。” 老陈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大,瞳孔剧烈收缩。 “你用的,很可能就是害死你岳母的毒品升级版。”赵队长一字一句地说,“你用它,去完成了你的复仇。” 这句话像最后一颗钉子,将老陈彻底钉死在座椅上。 他张着嘴,却吸不进一口气。 整个人像被抽走了脊椎,瘫软下去,只有手铐的链条还勉强撑着他不至于滑倒在地。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赵队长,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崩塌,那是他十年来赖以生存的仇恨基石,是他所有行动的逻辑支点。 而现在,那个支点碎了。 “不......”他终于发出声音,那声音破碎得不成调,“不可能......我明明查过......那是......那是国外的新配方......” 他语无伦次,呼吸越来越急促,胸口剧烈起伏。 突然,他弯下腰,干呕起来。 可空荡荡的胃里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和胆汁灼烧着喉咙。 年轻记录员站起来,想过去,被赵队长抬手制止了。 赵队长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这个在审讯室里崩溃的男人。他知道,此刻的老陈,才真正开始面对自己的罪。不是法律意义上的,而是道德与灵魂层面的,那种将他自己与他所憎恨的一切划上等号的罪。 漫长的几分钟后,干呕声渐渐停歇。 老陈瘫在椅子上,额头抵着冰冷的金属桌面,后背的囚服被汗水浸透了一大片。 他喘着气,肩膀一下下耸动,像一条搁浅的鱼。 当赵队长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老陈却突然开口了。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异常清晰:“赵队长。” “嗯。” “我岳母的功勋章......你们看到了吗?” “看到了。在你出租屋的铁盒里。” 老陈的肩膀又抖了一下。 然后,他缓缓地、艰难地抬起头。脸上泪水和汗水混成一团,眼睛红肿,但眼神却奇异地清澈起来,那是所有伪装、所有执念被剥离后的,**裸的痛苦。 “我能......提个要求吗?”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激动,“等我判了之后......帮我把它,还有林薇和念念的照片,都埋在我岳母的墓旁边吗?” 赵队长沉默片刻,点点头道:“可以。” 赵队长合上卷宗,对记录员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场审讯已经结束了。 但其实......真正的审判,早在十年前的那个清晨,陈铭跪在妻女的尸体旁时,就已经开始了。 而今天坐在这里的,只是一个终于走到刑场门口的、疲惫的魂灵罢了! 第16章 第 16 章 舆论的海啸 新闻是在2041年十月的一个清晨引爆的。 《M市晨报》的头版标题像一道血口子:“送水工投毒报复社会,十七个政府部门饮用水源遭污染”。副标题更小,却更锋利:“十年冤案未雪,程序员的坠落之路”。 李楠是在地铁上看到这篇报道的。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疲惫的脸上,早高峰的车厢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汗味和早餐的味道混在一起。她是市环保局宣传科的一名普通科员,也是上周单位“饮用水异常事件”中最早出现不适症状的人之一。 报道里详细列出了受害单位名单,环保局排在第五个。李楠的手指划过屏幕,看到了“送水工陈铭”这个名字,然后是十年前那场悲剧的简述:怀孕的妻子吸入二手毒烟,女儿天生畸形,妻子携女自杀,凶手仅被罚款五千...... 车厢的摇晃让她有些反胃。 不是因为早高峰,是因为她突然想起上周三上午,她接过那个送水师傅递来的水桶时,对方还憨厚地笑了笑,说“天气热,多喝水”。她当时还觉得这师傅挺和善,甚至在他转身离开时,注意到他工装后背被汗水浸透的一大片深色痕迹,还觉得这师傅挺辛苦、不容易! 现在她知道,那桶水里被添加了毒品。 那她......还有未来吗? 手机震动起来,是母亲发来的微信语音,点开,焦急的声音刺破车厢的嘈杂:“楠楠!你看新闻了吗?就是你们单位那个投毒案!你上周不是说头晕恶心吗?是不是就是喝了那个水?你......你有没有事啊?会不会......会不会上瘾啊?” 李楠的手指停在回复框上,不知该说什么。 她确实头晕了一整天,心慌,手抖,去医院检查后,血液里检测出微量的DP-7成分——那种最新型合成毒品。 医生建议她多喝水,说剂量很小,代谢掉就没事了。 虽然医生这么说,可她心里还是后怕得很。 她关掉微信,打开微博。 热搜第一已经是“送水工投毒案”,后面跟着一个暗红色的“爆”字。点进去,第一条热门微博是某知名媒体整理的案件时间线,转发已经破十万。 评论区像一口沸腾的油锅。 @法律民工小陈:必须死刑!公共安全底线不容触碰!不管有什么冤屈,投毒就是反社会! @薇薇安在远方:看完十年前那个案子我哭了。如果是我,我可能也会疯。女儿被毒烟害得天生带毒,凶手只罚五千块钱,最后妻子和女儿还都死了,这口气谁能咽得下? @理性观察员:两件事要分开看:十年前的处理是否公正?现在的投毒行为是否犯罪?不能因为A就合理化B。 @妈妈爱宝宝:我只想知道那些被投毒的公务员现在怎么样了?他们做错了什么要遭这种罪?我姐姐就在财政局工作,现在还在医院观察! @旧时光的尘埃:这个送水工以前是程序员啊......看他十年前的照片,西装革履,意气风发。一场悲剧,毁了一个家,也毁了一个人。 李楠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那些字句像针一样扎进眼睛里。有人愤怒,有人同情,有人冷静分析,有人破口大骂。 她看到有网友贴出了陈铭十年前在安然科技工作时的照片,年轻的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和新闻里那个被警方带走的、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中年男人判若两人。 还有网友找到了当年关于“张征夫吸毒案”的零星报道截图。一篇财经媒体的人物专访里,张征夫西装革履地坐在落地窗前,标题是“盛远科技副总裁:创新需要自由与勇气”。 评论区有人挖坟留言:“你的自由,毁了别人的一生。” 地铁到站了...... 李楠被人流挤着往外走,手机还在震个不停。工作群里已经炸开锅,领导发了通知,要求所有涉及人员上午九点到会议室开会,省上和卫生部门的人要来。 走出地铁站,深秋的阳光有些刺眼。 李楠眯起眼睛,看见路边早点摊的老板娘正拿着手机,一边煎饼一边跟旁边的顾客说:“听说了吗?那个投毒的送水工,唉,也是可怜人......” 顾客是个中年男人,嗤了一声:“可怜什么?害了这么多人,枪毙都不为过!” 老板娘摇摇头,没再说话,只是把煎好的饼装进袋子,动作有些重。 同一时间,城西某老小区里,王建国蹲在送水站门口,脚边扔了一地烟头。 卷闸门半开着,里面空荡荡的。 昨天下午警察来封存了所有水桶和配送记录,带走了站里的电脑和账本。 小张和小李蹲在他旁边,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老板,咱们这店......还能开吗?”小李声音发虚。 王建国没吭声,只是又点了根烟。 他手机从早上开始就没停过,老客户打电话来问情况,有骂骂咧咧要退钱的,有关心他们是否知情的,也有沉默半天最后叹口气说“老王,你自己多保重”的。 最让他难受的是一个电话,是纺织厂宿舍那个六楼办公室的女职员打来的。她没骂人,只是轻声说:“王老板,陈师傅......他以前每次来送水,都会帮我们把饮水机旁边地上的水渍擦干净。有一次我感冒咳嗽,他还提醒我多喝温水。怎么会是他呢?” 王建国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后只挤出一句:“对不住。” 挂掉电话,他看向马路对面。 几个记者扛着摄像机正在拍摄送水站的门面,镜头像枪口一样对准这边,小张下意识地往门里缩了缩。 “怕什么!”王建国突然吼了一声,把烟头狠狠摔在地上,“咱们又没犯法!” 可他心里知道,有些东西比触犯法律更让人如鲠在喉。 他想起老陈这五年在站里的点点滴滴:最早来、最晚走,爬楼从不抱怨,对老人孩子格外耐心,工资一发下来就存进银行,说是要“留着有用”。 留着......有什么用呢? 王建国现在大概明白了——那是在攒复仇的资本...... 手机又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王建国接起来,对面是个年轻的女声:“您好,是惠民送水站的王老板吗?我是《南方周刊》的记者,想采访一下您对陈铭这个人的情况......” “不了解!”王建国粗暴地挂断电话,气的手都在抖。 他不是不了解,是不敢了解。 这五年,他无数次觉得老陈心里有事,那种沉默太沉重了,不像个普通送水工该有的。但他从来没问,因为老陈干活实在,人也老实,这样的员工哪儿找去? 现在他明白了,那种沉默,是一个人在深渊边上走了十年,每一步都踩在崩溃边缘的回声...... 而此时,李楠在会议室里坐了两个小时。 卫生部门的人给他们讲了DP-7的毒性、代谢周期和注意事项,说他们摄入的剂量很小,不会有后遗症,但建议定期复查。警方的人则反复询问细节:陈铭送水时的表情、动作、说过什么话。 李楠努力回忆,却只记得那个憨厚的笑容,和那句“天气热,多喝水”。 “他看起来......很普通。”她对警察说,“就是一个普通的送水师傅,衣服旧但干净,话不多,干活利索。” 警察点点头,在记录本上写着什么。 会议结束后,李楠没有立刻回办公室。她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看着楼下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 她想起上周三,也是这个时间,她站在这里透气,看见陈铭扛着空桶从大楼里走出来,他的背影有些佝偻,脚步却很稳。 当时......那个陈铭走到阳光下时,抬头看了看天,停顿了好几秒钟,然后才继续往前走。 当时她觉得,那个背影有种说不出的孤独...... 现在她明白了那份孤独...... 如果......她因为这次的事情染上了,戒不掉了...... 她是不是......也会成为那样的恶魔...... 手机震动,是大学同学群。 有人在转发一篇深度报道,标题是《回旋镖:一场跨越十年的私人审判》。 文章详细梳理了陈铭一家的悲剧,以及他如何从一个程序员变成送水工,再变成投毒犯的。 群里很快吵了起来。 同学A:不管怎样,投毒就是犯罪!那些公务员有什么错? 同学B:那你觉得十年前那个判决公平吗?五千块换两条人命? 同学C:两码事!不能用新的错误去纠正旧的错误! 同学D:可是旧的错误有人纠正吗?如果当年张征夫得到应有的惩罚,还会有今天吗? 李楠看着那些飞快跳动的文字,突然觉得一阵疲惫。 她退出群聊,点开那篇文章,慢慢往下翻。 文章最后有一段话: “陈铭的复仇,像一枚掷出去十年的回旋镖。当初它轻飘飘地飞出,只带走了五千块钱和十五天的自由。十年后,它携着毒液、仇恨和无数无辜者的伤痛,呼啸着飞了回来。它击中了复仇者的目标,也击碎了复仇者自己,更在社会的肌体上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这道伤口里,流出的不仅是血,还有关于法律、正义、自由与代价的集体阵痛。” 李楠关掉手机,闭上眼睛。 她想起自己血液检测报告上那个“DP-7阳性”的结论,想起医生安慰她说“剂量很小,没事的”,想起母亲在电话里焦急的声音,想起地铁上那些争吵的评论,想起陈铭那个抬头看天的背影。 剂量很小,真的......没事吗? 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什么东西堵着,沉甸甸的。 窗外的阳光依旧很好,槐树的叶子在风里轻轻摇晃。世界看起来和昨天没什么不同,但李楠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她的身体会代谢掉那微量的毒物。可这个城市,这个故事,还有她心里某个地方,有些东西可能永远也代谢不掉了。 楼下传来送水车的声音。 她下意识地看过去,是另一家送水公司的车,蓝色的水桶在阳光下泛着光。工人扛起水桶,快步走进大楼,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厅里。 李楠突然想起陈铭工装后背那片汗湿的痕迹。 那么深,那么大,像一块洗不掉的烙印...... 那天晚上,李楠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还是个小女孩,牵着妈妈的手在公园里走。阳光很好,草地上有孩子在跑。突然,一个扛着水桶的男人走过来,他看起来很累,但对她笑了笑,递给她一瓶水。 “喝吧,不甜,但解渴。”他说。 她接过水,喝了一口。 真的是矿泉水,没有任何味道。 可下一秒,周围的一切都变了。 阳光消失,草地枯萎,孩子们的笑声变成哭声。 那个扛水桶的男人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女孩的身体在剧烈抽搐。 李楠想跑过去,却动不了。 她低头看自己手里的水瓶,水变成了黑色,黏稠的......像血。 她尖叫着醒来,浑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