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不渡》 第1章 楔子 戏台上的水袖翻飞,是囚鸟振翅的残影; 月光照不亮的窄巷,有人把长歌埋进土里; 每一具困于尘世的骨骼,都曾梦见天空; 直到时间本身也生出褶皱,那些未唱完的歌,都沉入海底,成为照亮遗忘无声的碑文。 ——题记。 1. 毛三被卖进戏班子的时候,是民国初年。皇帝才退位没多久,街面上辫子剪得乱糟糟的,人心也乱糟糟的。 小奴领着五六个面黄肌瘦的小孩,从一道小门塞进了凤府。这院子大的吓人,青砖高墙一隔,外头的乱世仿佛就与里头无关了。 毛三踮脚瞅见廊下挂着的鸟笼,里头养着只油光水滑的画眉,正挺着胸膛吱呀乱叫,恨不能把鸟笼子震翻了。他心里那股火“噌”地就冒了起来——他继母当初就是为了半袋黍米,把他像丢只猫崽似的丢给了人牙子。 凭什么这户人家就能养鸟逗趣,他娘当初却连口救命的药都求不到? 他攥紧拳头,在心里狠狠咒骂这户人家“猪狗不如”。为什么猪狗不如?他才不管呢,凭什么他家就住这么大的房子,还得有人前后伺候着? 哼,肯定是给官老爷唱戏,攀上人脉,当了家奴! 面上却装得温顺老实,亦步亦趋地跟在小奴身后。几人穿过外廊,远远能听见内院敲锣打鼓的声响,小奴特意停下来,嘱咐道:“今天有贵客,路过的时候,眼睛别乱瞟。” 毛三嘴上应着,眼睛却管不住。穿过廊子时,他飞快地往那喧嚣处瞥了一眼——见台上有个穿红挂彩的人,踩着步子,手里的花枪一转,带起一阵风,旁边的侍卫横着刀,样子凶得很。目光扫过廊下的青瓷缸,里头几尾金鱼慢吞吞地摆着尾,跟没脑子似的。 他正要收回眼,台上一个花脸猛地大喝一声,震得他心口一跳。 “走了!”小奴一把将他拽回来,力道不小。 毛三踉跄一下,嘴上却硬:“唱得真难听。” 小奴被他气笑了:“脾气倒烈!你知道台上是谁么,就敢说他难听?” 毛三梗着脖子:“曲儿好不好听,跟他是谁有啥关系?按身份论,唱得最好的该是皇帝老儿!” “放肆!”小奴脸色骤变,一脚将他踹倒在地,“什么浑话都敢说!你爹娘没教过你死活吗!” 毛三偷偷翻个白眼,心里木木的:我爹娘要是教我,我还能在这儿? 他面上却乖觉,立刻跪好,巴巴地仰起脸,那双水蒙蒙的眼睛眨了眨,豆大的泪珠就滚了下来:“我知错了,再不敢了。” 这招向来有用。 小奴果然心软,叹口气蹲下,给他拍了拍土:““百戏坊内官老爷多,人多口杂,你今日这话,一不留心叫人听了去,整个戏班子都要跟着你丧命!听懂了?” 毛三似懂非懂:“听懂了。” 等小奴一转身,毛三利索地擦掉眼泪,抿紧唇跟上,仿佛刚才那个掉金豆的不是他。 他被领到正堂,跪在地上磕头。趁抬头的工夫,他偷偷往上瞄——那凤老爷肥头大耳,眼皮耷拉着,一副没睡醒的样儿。毛三心里立刻给他定了性:贪官相!就是这种人多了,他娘才请不起大夫! 管家挑了两个壮实的孩子去前院,剩下他们几个被领着往后院去。毛三心里直打鼓,这感觉,像极了他后娘挑蚕豆,他们在这里,怕是连蚕豆都不如。 一路想着,踏进了一处更杂乱喧嚣的院子。 “呐,百戏坊到了。”小奴说。 毛三抬眼看——这里比前院破败多了,砖缝里都长着草。到处都是人,打牌的,啃馒头的,玩鸟的……还有个穿白衣的少年,安安静静坐在当中写字,显得格格不入。 小奴朝树荫下个叼着烟管的大胡子招手喊:“张师,人送来了!” 那大胡子闻声斜眼瞪过来,鼻孔翕动。 毛三偷偷打量:这人个子不高,背有点驼,瘸了一条腿,瞎了一只眼,辫子长得快拖到地。再看他身边那些嬉笑的戏子,毛三心里飞快地盘算——这人,大概不会太苛待小孩。 他稍稍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大概不会马上就被拉去替主人家背黑锅,含冤死了。 他慢慢走近,没留心收敛目光,直直对上了大胡子那只独眼,将自己眼底那点还没来得及藏好的愤恨和算计,漏了个干干净净。 大胡子目光一滞,似乎想看得更清楚。毛三吓坏了,赶紧在大腿上狠掐几把,逼出几滴眼泪,慌张地低下头。 大胡子在他面前停了两秒,绕着他走了一圈,最后抬手一指,对小奴说:“这孩子眼睛有灵,跟着我学唱戏。” 于是毛三就成了五六个小孩里唯一一个留下来学唱戏的。 百戏坊人来人往。 大胡子牵着他一瘸一拐拐进木棚子,嘴角一提,露出个算是在笑的骇人表情:“小忱,凤崽。” 捧书的白衣少年闻声抬头,立刻拉开椅子站起身,规规矩矩作了个揖:“师父。” 旋即侧过脸,对毛三露出一个温和的、恰到好处的浅笑。 毛三察觉到对方没有恶意,也忙对他咧咧嘴。 这少年眉目清朗,周身透着股被仔细爱护过的端正气,跟这破院子格格不入。 毛三心里正嘀咕,不知这等少爷气质的人物怎么也沦落至此,眼角余光就先被另一个身影抓住了—— 一个少年跷着二郎腿,大剌剌坐在不远处的一张破木桌上,正逗弄着笼里的鸟雀,只留给毛三一个清瘦孤拐的背影。 “我都多大了还叫我凤崽?”那背影发出声音,语调懒洋洋的,里头的不满却几乎要溢出来,捎着几分大逆不道。 大胡子笑呵呵:“也就十一岁。” 那少年终于纡尊降贵般转过来,却不是看毛三,只对着大胡子翻了个极大的白眼,随即从桌上跳下,抱着手臂慢悠悠踱过来:“一把年纪了还收徒弟,唱得动么你?还有,什么叫‘也就’十一岁,我虚岁十三了!” 毛三哪里见过这等敢跟师父呛声呛气的混账,镇上的混混头子见了先生还要装装样子呢! 怪不得到处都乱呢,这种人多了,可不得礼崩乐坏。 他骇得不轻,几乎僵成个木头桩子,一动不敢动,只怕这混账下一句就要说出什么诛九族的话来。 “就你有理!”大胡子被顶撞了也不恼,反而哈哈笑出声。 “这就是你收来的小徒弟?”那混账东西欺负够了师父,总算舍得分给毛三一点眼神。眼珠子在他身上敷衍地上下扫了扫,连一圈都没转够,便嫌弃地撇开,“矮啦吧唧,黑得跟块炭似的。” 毛三心头火起,拳头瞬间攥紧。 “凤引歌!”那白衣少年忙将毛三拉到身后,挡在前面,声音里带着警告,“你对着个孩子乱发什么脾气?” “哼。” 大胡子赶紧打圆场,朝那混账招手:“好了好了,凤崽过来,不委屈,师父让人给你买新书去,不受这个气。” 好半晌,没人说话。 毛三放轻呼吸,偷偷从白衣少年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只一眼,就愣住了。 那混账身量极高,竹竿似的挺直,皮肤白得像刚落下的新雪,清薄素净。侧脸轮廓凛冽分明,眉目似画,此刻正微微扬起一个孤傲的弧度——竟然比他想象里庙会上的仙女瓷偶还要漂亮! 刚攒起来的脾气莫名被这景象抚平下去,毛三眨眨眼,突然觉得,他说的好像……有点道理?自己可不就跟块炭似的么? 他看见那人眼尾洇出一点点红,却理直气壮地对着大胡子开口,声音闷闷的:“……我要全本的,不要有上页没下页的,不要被水泡过的,也不要涂了字看不清楚的。” 大胡子拍拍他的背,哄道:“师父给你买新的!不委屈昂,凤崽乖。” “……旧的便宜,我可以抄,没关系。”他顿了顿,声音硬邦邦地补了一句,“……我没委屈,我明天就去砸了他的头,让他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我也没哭,不要给我帕子!” “好好好,都依你!” “……哼。” 见凤引歌没事了,白衣少年才松了口气,回头蹲下来,视线与毛三齐平,温声道:“他……嗯,他只是今天心情不太好,平日里不这样的。” 毛三正想着,这白衣师兄已经够好看了,可跟凤引歌站一块,竟硬生生被比下去大半。他刚想点头,后背被人轻轻扶了一把,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个人来,皮肤跟他差不多黑,笑嘻嘻地,语气里全是不可置信:“哈?大师兄,你说话睁开眼睛好不好?他平时真的不这样吗?” 被称作大师兄的白衣少年表情一僵:“…………” 倒是先把人骗进来,别吓跑了呀! 毛三抬头看这新来的,接连遭受了两个美貌冲击,被打击得灰头土脸的他,乍一见到个“同道中人”,硬生生把对方看顺眼了,主动问:“你好,你叫什么呀?” “文照,文化人的文,照明的照。你呢?” “……”犹如被打回原形的白骨精,毛三僵在那里。就连刚刚涌上来那股‘顺眼’此刻也不顺眼了,他瓮声瓮气地道:“……毛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哎哟谷华你别打我的头,我长个子呢!” 又一个声音插进来,结结巴巴,却带着冷意:“混、混账。笑话,孩子,打你!” 毛三像颗突然被扔进鹤群的小土豆,站在一圈修长苗条的影子当中,脸气得紫青。 “哼,听他扯淡,他啊,原先叫狗蛋,”那漂亮混账很快恢复了那副看谁都不爽的模样,欠揍得不得了:“再给你十年你也长不了多少,跟小华打你头有什么关系?” 文照啊呀一声:“你不是躲边边哭呢吗?突然窜出来干嘛?你一天不说话其实太阳也照常升、照常落,所以我——谷华你不要打我!让我说完!……所以你可以不说话!” 谷华:“不敬,该打,就打。……二、二师兄。” 谢忱头疼道:“少爷,小照,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我们四、不,现在是我们五个,其实是一个师父的徒弟,也就是说,我们是一家人。” 凤引歌翻了个白眼:“谁跟块炭一家人,少往他们脸上贴金。” 炭毛三:“……” 炭文照:“……” 炭谷华:“……” 炭师父:“……” 不是炭的谢忱:“………………” 文狗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谷华你不要再打我了!”谷华冷道:“吵。” 谢忱叹口气。 让其中一个哑两天吧。 第2章 当娘的年纪 02. 京戏最看重扎实的基本功,很多孩子五岁过来,就已经错过正骨拔筋的好年纪。毛三已然六岁,被张师父点名留下,还破格收了内门弟子,这事可不得了! 很快传遍了百戏坊的每一道砖缝。 有人惊羡他的运气,有人妒忌他的命,也有人浑不在意,耳旁过风,日子照常过。 而身处其间的毛三对此却置若罔闻,他被一群人拿枪戳过来戳过去地斗嘴,等到给张师父磕完头,太阳快要西沉了。 凤引歌兴致缺缺地架起二郎腿,逗他的鸟笼子去了。 谢忱早就坐回去,借着日光粘粘补补——这个时候毛三才看清楚,原来他不是写字,而是在给某个大逆不道的少爷修书。 文照一个人‘围’着他‘七嘴八舌’: “你几岁了?哪里人?” “家里干啥的?出啥事了把你卖了?” “哎哟疼——你今天已经打我很多次了!” 谷华冷酷道:“坏、坏问题。问、问孩子,该打!” 文照:“……” 文照:“我今早都被凤**哭了,他怎么能说我长不了个子呢?呜呜,我们黑炭就没有尊严的嘛呜呜呜呜。” 谷华面色一变,眼睛都瞪大了:“你别,哭了。我也,是块、块炭。” 毛三:“……” 他真的要跟这群人一起生活了么? 正想着,肩膀上又环上来一只手,文照叽叽喳喳凑过来:“师兄弟们都是好相与的,以后就慢慢知道了……不过有三个人你要记住。” “头一个呢,就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文照师兄——也就是本人,你要是想去哪里玩儿、想吃什么零嘴子,记得喊上我一起哦。” 毛三:“……” “平日里笑眯眯的,叫谢忱,那是师父第一个徒弟。你别看他对谁都好,但他生气起来,很可怕,跟个老……” 跟在后面的谷华:“文照!” 文照立马捂住嘴,呜呜道:“我错了,我再不胡说话了。” “但还有句我得告诉他——我们里头长得最好看的那个,是凤老爷的干儿子,他的脾气你也见识到了,可千万别招惹他。” …… 毛三被念叨得不行。 这群人的名字又照又华的,鬼才记得住。 将入夜,张师父给他安排了住处,也没说明天要干啥,就摇摇晃晃离开了。 这大胡子,长得凶神恶煞,却是个和蔼可亲的主。 春日夜里的风,总像寒冬不曾收拢干净的遗物,萧瑟凉薄。 毛三四处打量这间茅草屋的陈设——掉色儿的桌子瘸着腿,桌上放着几本蜷缩着的书,四角发皱。 看来他不是跟谢忱住,就是跟那嘴毒刻薄的大花瓶住了。 他凑上去看了眼,啥也看不懂,还有一些断断续续的批注,……书似乎被水泡过,到处都是笔墨晕开的黑圈。 窗纸年久不换,边缘泛黄,有几处损毁,冷风呜呜叫着往里钻。 土炕上只有一床薄薄的凉席、两床并不厚实的被子,毛三走过去颠了颠——被子里没有棉花,应该是一些破旧衣服缝在一起,又硬又沉,却并不保暖。 他脱掉鞋钻进被窝里,想等屋子的主人回来。他脱掉鞋钻进被窝,想等屋子的主人回来。 窗外树影摇曳,叮叮当当,他听着,恍惚间像回了家。 毛三不常做梦。 他娘死得早,模样也渐渐模糊了。他以为自己什么都不需要,天不怕地不怕。 只是偶尔,会在睡前幻想那个早已离开的女人。如果她在,会不会有些不一样。 他好似又进了幻想,站在家里的地上。可这回,白布盖骨的熟悉场景没有出现,早已离开的女人竟端坐在掉色的木桌前,笑盈盈地看着他。 “小乖,到娘这里来。” 他怔住,眼眨也不敢眨,悄悄地红了眼眶。 他小时候爱哭,他娘会抱着他哄:“我们小乖水做的,一看见娘,眼泪就止不住。” 毛三咬紧下唇,画面糊上一层热腾腾的白汽,女人的身影在朦胧后摇晃。 “怎么不理娘?” 他强撑着不肯上前,更不敢唤一声阿娘。尖锐的齿刺进皮肉,却感觉不到疼。 他执拗地梗着脖子,在朦胧水雾里看着女人落寞地收回手。 不对。 本能地,他感到某种异样汹涌而上: 他娘的漂亮衣裳都换了钱,不会穿这样。 他娘也不舍得画这样漂亮的妆。 还有……他娘早就不在了。 这个念头一动,背后蹿上一股阴凉。他惶然地看着面前的一切,前所未有地清楚了一件事—— 原来不是眼泪模糊了他娘的容貌。 而是他忘记了。 他想念念这个为数不多认识的“娘”字,嘴张开,嗓子却哑了,发不出声。 女人见小孩幽怨地瞪着她,慢慢收回空落落的手,嗓音柔柔的:“你爹……对你好吗?” 毛三摇摇头。 他想说那狗屁爹没等头七就领了狐狸精回来,想说自己被卖到了这里。可他还是张不了口,只能把所有的不甘揉碎成眼泪,成串往下掉。 “不愿意跟娘说话吗?” 不是的。 “……对不起。” 没关系。 “娘要走了。” 嗯。 毛三执拗地跟她对视,看着她对自己眨眨眼,笑容晏晏。 突然之间,密闭的空间刮起一阵温热的风。他眨眨眼,女人所在的地方已经空了。 长风绕在他身边,一点一点吹干净他的泪痕,捋顺他乱糟糟的头发,温柔地让他恍惚,仿佛回到了咿呀学语的岁月—— 他第一次睁开眼,世间最美的女子笑吟吟地跟他对视。 他蹬蹬腿。 那女子笑着呀了一声。 从此山高水长,他有了归处。 风慢慢软下去。 大梦归离。 这是他娘陪他的最后一程。 毛三后知后觉地张开双臂,跌跌撞撞往前扑去,拼尽全力拥住了并不存在的人,哭喊出声: “阿娘——!” …… 怀里的小孩哭闹着收紧环在他脖子上的手,滚烫的眼泪淌进他脊背,灼烧着他的皮肤,哭着叫他:“娘。” 凤引歌脸都黑了:“……小东西,撒手。” 环在脖子上的手更紧了,滚烫的眼泪灼得他皮肤发烫,凤引歌微微错开一些,他从没有跟人离得这么近过,浑身不自在,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娘。” 凤引歌拧眉:“……我不是你娘。” “……娘。” 他叹一口气,硬邦邦道:“…………撒手。” 怀里的小孩噘起嘴,委屈极了,嘟嘟囔囔地:“娘。” 凤引歌闭了闭眼:“…………” 这日子没法过了。 月华清朗,透过茅草屋破碎的缝隙。 凤引歌被怀里不知道哪儿来的小崽子缠得没办法,犹豫半晌,别别扭扭拍了拍小孩的脊背:“睡吧,睡吧。” “……唔。” 凤引歌强压着脾气,咬牙切齿:“再不睡我把你扔出去喂狗。” 怀里的崽子缩了缩身体,安静了。 凤引歌把缠在他脖子上的胳膊取下来,塞进被子里—— 欺负他就算了,还睡他的被子? 真是岂有此理! 被这崽子这么一闹,他清醒了大半。 膝盖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凤引歌皱眉下炕,拉开木抽屉,把毛巾圈起来咬在嘴里,挽起裤腿慢慢往上揉。 …… 毛三再醒来时,天已大亮,脑袋里像是塞了一团浆糊。 率先对上的,是一双美得近乎不真实的眼眸,带着点戏谑,正居高临下地瞧着他。 “小东西,你昨晚睡得好吗?” 他反应慢半拍,讷讷道:“睡得很好。” 那眼眸微抬,露出整张脸——肤色比新雪还白,五官像是用最细的笔精心描画出来的。毛三看得有些发怔,不知这样一个人,究竟要怎么长才能长得出来。 等等。 他怎么会在这儿? 记忆回笼,毛三猛地清醒,冷下脸,像只竖起尖刺的幼兽:“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 凤引歌嗤笑一声,皮笑肉不笑地哼了句:“我是你娘。” 然后当着毛三的面,毫不客气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毛三的脾气“噌”地就上来了:“……你有病?” 凤引歌背对着他,慢条斯理地换好衣服,没接这话茬,只问:“张老头跟你交代清楚了?” 交代个屁。 毛三掀开被子,找到自己的衣服囫囵穿上,在心里把这人骂了八百遍,跳下炕就要走。身形却猛地僵住——他想起自己已是别人的徒弟,不认识路。 他不肯软下脸求这凤凰,只好硬邦邦地杵在原地,睁大眼睛瞪过去。 凤引歌:“……什么意思?” 毛三别开脸:“等你。” 凤引歌:“等我做什么?” 毛三理不直气也壮:“我不知道路。” 凤引歌又翻了个白眼:“所以?和我有什么关系?” 积压的起床气、昨夜的委屈、此刻的窘迫瞬间引爆,毛三忍无可忍:“你眼睛不舒服就去找大夫!一次两次针对我干什么?我来这里又不是我自己选的!我妨碍到你什么了?!不会说话就别说,阴阳怪气我做什么?!” 这一连串的指控吼得凤引歌耳朵疼。 他想刻薄回去,话到嘴边,却想起昨夜这孩子抱着他脖子哭湿他衣襟的模样,又硬生生忍了回去。 他慢悠悠退后半步,一肚子气没处撒,越想越憋屈,真真气笑了:“小孩,是你在求我带你去百戏坊,不是我求你。能分清楚吗?” 毛三梗着脖子:“我没有求你!” 凤引歌点头,“那你站在这里是?” 毛三:“我乐意!” 凤引歌头一次佩服自己这么能忍。 他四下看了看,脱掉鞋袜躺回炕上,拉过被子蒙住头,声音闷闷地传出来:“那你乐意吧,我先睡了。” 毛三:“……” 他等了半天,被子里毫无动静。探头看看天色,已是一片清白。他一只脚跨过门槛,又收回来,巴巴凑到炕前,用气音小声说:“天亮了,迟到不好。” 被子里没反应。 毛三吸了一口气,大声道:“我求你了!求你带我过去!” 凤引歌猛地掀开被子,眼底泛红,心有余悸地瞪着蹲在地上的毛三:“……你知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 毛三强压着脾气,软下性子,“……对不起,我不该吼你。你带我去百戏坊吧。” 凤引歌皱眉,“你师父没跟你说今天休息?” 毛三抬头看他,黑黝黝的小脸,就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凤引歌躺了回去,没好气地说:“行了,歇着吧。以后张老头没发话,你就安心休息。” 毛三一听,立刻从地上弹起来,冲着凤引歌的方向,狠狠翻了一个此生最大的白眼。 凤少爷自持沉稳,不把他这点怨气放在心上,闭上了眼。毛三爬上炕,窸窸窣窣地脱衣服,背对着凤引歌躺下,把自己裹得像只紧实的茧。 静了片刻,凤引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刚醒的沙哑,听不出情绪:“喂,小东西。你哪儿的人?” 毛三身体一僵,硬邦邦甩出三个字: “没家的人。” “不是被拐的?” “……不是。” “那就是大户人家逃出来的小奴才?” 这轻飘飘的揣测像根针,精准扎进了毛三最痛的神经。他猛地转过身,在昏暗里瞪着那双漂亮的眸子,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不是奴才!” 凤引歌似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刺了一下,沉默了片刻。 再开口时,那股刻薄劲儿收敛了些,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唱戏这碗饭,是跪着吃的。台下是爷,台上是狗。那些老爷们高兴了赏你口饭吃,不高兴了,打死你也就一张草席的事。” 他顿了顿,声音沉下去:“张老头把你塞给我,是让我给你寻条活路。你什么底细都不露,我怎么弄你走?” 原来还是想赶他走。 毛三心里那点莫名的委屈瞬间烧成了愤怒和执拗。他唰地转回去,再次用后背对着凤引歌,每一个字都砸得邦邦响: “我不走。哪儿都不去。” 凤引歌像是被他的倔强气着了,半晌,才嗤笑一声:“……年纪不大,脾气倒犟得能犁地。” 毛三闭上眼,反唇相讥:“你年纪好大哦。” 身后的人理所当然地接道:“我都当娘了,年纪自然大。” 毛三:“……” 他把头彻底埋进被子里,恨自己的心酸叫一只无情嘴毒的凤凰听了去,当成把柄攥在手里刻薄他,因而拒绝再跟这个胡说八道的人进行任何交流。 黑暗中,他只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另一个几乎微不可闻的、无奈的叹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当娘的年纪 第3章 苦糖 临近中午,毛三巴巴跟在凤引歌后头,去了食堂。 说是食堂,其实就是师父的小厨房,在凤府后面正对着的一条街里,走到门口,凤引歌突然不走了。 毛三也停住,就怕这刻薄的凤凰挤兑他。 他说不过,总能躲得过。 谁料这凤凰转性了,冷淡地看着那扇门,道:“从这门出去,就是师父的家,你进去如果见着人,问一句谢忱,就有人带你过去吃饭。” 毛三:“噢噢。” 他慢慢走到门口,手搭在门边上,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你呢?你不吃饭吗?” 凤引歌拧眉:“你想饿死我?” 毛三:“……” 毛三梗着脖子理论:“我只是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吃饭,没说要饿死你,再说,就算我想饿死你,也没那个本事。” 凤引歌极轻地牵了下嘴角:“算你有自知之明。” 毛三嘟囔着“真难伺候”,便赶紧逃离这难伺候的少爷身边,推门走了。 门外并不是凤引歌口中“师父的家”,而是一条长而空的巷子。 他在心里恨那凤凰这种事也要捉弄他的同时往前走了几步,在月洞门下看见了半蹲着的谢忱。 “师兄?” 毛三几步跑过去,见他正盯着一个圆圆的狗洞出神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拂过狗洞边缘潮湿的青苔。眼神空茫,仿佛在看另一个时空的倒影。 毛三试探着问:“你怎么了?” 谢忱微微一颤,像是从很深的水底被惊醒。他转过头,唇边习惯性地漾开温润的笑意,可那笑意抵达眼底时,已变得极浅,像冬日里呵出来的白气,转眼就散了。 “没什么,想起些旧事,不提也罢。” 他站起身,自然地牵起毛三的手,掌心有些凉,“走,吃饭。” 巷道很深,被各种叫不出来名字的树环抱着,很凉快。 青砖绿瓦,门口还有条细细的水道,只不过今年春还没下雨,里面只有一些旧秋遗留的枯木。风吹过,带着一股晒干艾草的味道,底下隐隐透着一丝挖断草根时的清苦气,很像蒲公英的根。 厨房里,谷华一见他,立刻闷声不响地搬了个板凳过来。等毛三坐下,他又从兜里摸出一颗糖,飞快地塞进毛三手里,然后便像完成了一件大事,转身盛饭去了。 文照正伸着筷子在谢忱碗里扒拉,嘴里嚷着:“大师兄,你这块肉肥,我帮你……” 谢忱由着他夹走,只顺手把碗往他那边又推了推。 张师父踱进来,屋里霎时安静了些。他没说话,只用烟管“叩叩”敲了两下桌沿。 几个师兄弟便都站了起来。谢忱轻轻带了一下毛三的胳膊。然后,几句简单的童谣参差不齐地响了起来: “一碗饭,养丹田,一声锣,开云天。” “脚步稳,心要专,戏文里,做人难。” 唱完了,张师父点点头,目光在几个孩子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到谢忱身上,很自然地吩咐道:“小忱,把凤崽的那份,让人给他送屋里去。挑那块没刺的鱼腩。” “知道了,师父。”谢忱应道,熟练地拿过一个小碗,开始仔细地挑拣饭菜。 文照立刻在一旁怪叫:“哎哟——瞧见没毛三,偏心眼儿!最好的菜,永远都是屋里那个死凤凰的!” 张师父闻言,瞪了文照一眼,没说话,但那眼神分明是默认。 谷华这次没打文照,而是很认真地纠正:“二、二师兄,身子,弱。” 张师父似乎也习惯了文照的没大没小,并不放心上。随即又看向毛三,把自己面前的一小碟酱菜往他那边推了推,哑声道:“吃吧,长个子。” 文照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又凑到毛三身边开始盘问,然后被谷华用“食不言”的规矩按住。 “汤……”张师父端着碗,像是忽然想起,提了半个字。 “嗯,正温着。”谢忱应着,已转身从灶台边煨着的陶罐里,稳稳舀出半碗浅金色的汤,放在那小碗米饭旁边。 文照嘴里塞着饭,含糊地嚷嚷:“大师兄,我也要喝汤!” 谷华立刻在桌下踢了他一脚,低声道:“自、自己去舀!” 谢忱没接话,只是将那个备好的托盘往墙边挪了挪,远离桌面的吵闹。 他端起自己的碗,对愣在一旁的毛三温和地笑了笑:“快吃吧。一会儿凉了,吃了要肚子疼的。” 他的语气寻常得像在聊天气。毛三低下头,扒了一口饭,又偷偷看了一眼那个被小心放在墙边的托盘。空气里,艾草和那蒲公英根的苦味淡淡萦绕。 他心里突然被一种很满的情绪堵住了。 这个叫“百戏坊”的地方,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饭后,文照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胳膊就自然而然地搭上了毛三的肩膀。 “走喽小师弟,师兄带你认认家门,免得你被凤二气哭的时候找不着路!” 他半推半搂着毛三,毛三被强行拖得没办法,两人走出小院,没去正街,反而钻进了凤府后墙根的偏僻角落。 “这儿,还有那儿,”他笑嘻嘻地指着几处堆着破筐烂瓦的地方,“可都是风水宝地!躲猫猫、躲债、躲凤二,都是一等一的好!” 走到一处背风的墙角,文照脚步不停,嘴里还在絮叨,眼睛却飞快地扫过一堆破筐。 就在与那堆杂物擦身而过的瞬间,他搭在毛三肩上的手似乎无意地一扬—— 半个用油纸包着的什么东西,像变戏法一样,精准地划过一道弧线,悄无声息地落进了破筐后的阴影里。 整个过程快得毛三几乎没看清。 文照的脚步甚至没有一丝停顿,他依旧勾着毛三,声音扬得高高的,盖过了身后传来的一点细微响动: “看什么看?师兄教你呢,走路要看前面!……快走快走,去晚了大师兄藏的糖可就没咱的份了!” 他推着毛三加快了脚步,脸上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笑模样。 毛三被他弄得晕头转向,只觉得肩膀被文照搂过的地方还留着温度,脑子里却稀里糊涂。他好像看见文照师兄扔了什么东西,又好像没看清。 “师兄,”他忍不住回头想瞅一眼,“你刚才是不是……” “是什么是!”文照用力把他脑袋掰回来,笑得见牙不见眼,“师兄给你变戏法呢!厉害吧?走了走了!” 他不再给毛三追问的机会,勾着他的脖子,几乎是把这小土豆拖着往前跑。毛三比他矮一个多头,挣扎不过他,只好板着脸被他拽着走。 毛三觉得此人有病,拽他出来溜一圈,又拽回去。 饭后,师父会给他们一人两颗糖。 毛三每次去吃饭,总能收获五颗糖。 他自己两颗、谢忱一颗、谷华两颗。 谢忱会嘱咐他把另一颗糖给凤引歌。 毛三想问。 谷华就拉着他说:“大、师兄,从不、吃甜的。” 毛三就不问了。 …… 初来乍到的第一天,毛三并没有收到师父明显的指令。于是这一天的时光就在文照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中悄然溜走。 他这个小师兄真能闹腾,从中午吃过饭后就没歇着,硬是以‘熟悉戏班子’为由,拽着他走遍了整个凤府的后院。 而这份热情却并不能消磨掉毛三的警惕。 这世上没有白来的好意,文照对他这么热情,无非是戏班子来了个比他年岁还小、看着又好骗的玩意儿,逗弄两天找找新鲜感,又不会损失什么。 不过毛三也不是没有收获,他大概熟悉了戏班子的布局,知道什么地方可以去,什么地方是府内仆人不能涉足的地方。总而言之,要是明日有什么安排,他就不用那难伺候的凤凰带路,这对他而言,是不小的收获。 等晚上回到住处,凤引歌还没有回来,但他并不好奇这个一天都没出现的人究竟在做什么。毕竟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自己酸软到不像自己的两条腿所牵引——这凤府真是奇怪,外头乱得像个蜜蜂窝,里头却丝毫不受影响,他甚至从文照的神色里嗅出了几份胆战心惊。 毛三在硬邦邦的土炕上翻来覆去地假寐,像一只在陌生巢穴里假眠的幼兽,全身的感官都张开着。门被推开时,他没有动,只将眼眯成一条细缝。 进来的是凤引歌。 他没有点灯,像一个被夜色浸透的影子,悄无声息。也没有立刻动,他的“静”不对劲。那不是白日那种“谁都不搭理”的劲儿,更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并不温柔的风顺着他的后背刮进来,冷得毛三裹紧了身上的被子。 可那人却站着还是没动,像是忘记了要怎么走路,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单薄的衣袖几乎没有影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人才好像反应过来这是哪儿,开始动了。他脚步落得极缓,带着一种透支后的虚浮,毛三甚至觉得他要栽倒。 可他仍然记恨这凤凰早上刻薄他的那句玩笑话,不肯出声提醒、也不肯下炕去帮忙。 凤引歌就那么沉默地走到炕边,背对着毛三坐下。 坐下后,便一动不动,连寻常的呼吸声都几乎听不见,只有一种极力压抑后的、细微的颤栗,透过他微塌的肩膀传递出来。 空气里,沾染上一丝清冷的夜气,和一种没有被风吹干净的香火气,不浓郁,但也并不好闻。 毛三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这花瓶不对劲。 白天的刻薄和锋利像是被磨钝了,只剩下一种厚重的、几乎要凝结成实质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这破败的屋子里。 这感觉,让毛三想起了他娘死的那天,屋子里也是这种让人喘不过气的静。 就在这死寂里,凤引歌似乎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向后靠了靠,仿佛想要寻求一点依靠般,微微触及了炕上堆叠的被褥。 也就在那一刹那,他身体的线条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像跋涉了千里的旅人,终于触碰到了一隅可供暂歇的墙角。 但这松懈只持续了呼吸之间。 下一刻,他整个身体猛地绷紧,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倏地坐直!他骤然回头,那双在黑暗中也过于清亮的眸子,精准地钉在了毛三假装沉睡的脸上。 眸子里先是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茫然,仿佛才记起这屋里还有另一个人。随即,那茫然被一种冰冷的、被侵犯了领地般的锐利所取代。 毛三知道装不下去了,索性睁开眼,对上那道视线。他没有立刻动作,只是回望着,带着他那种执拗的、不肯服软的审视。 凤引歌看着他,眼底的冰层下翻涌着复杂的什么,最后沉淀为一种近乎厌倦的明了。 “小东西,” 他开口,声音低哑,却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那种腔调,只是更干涩,“我跟你说得事你想得怎么样了?” 这话像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毛三强装的镇定。他抿紧唇,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不劳你费心。” “费心?”凤引歌极轻地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没什么力气,却带着刺,“我是嫌碍眼。” 若是昨天,毛三定要跳起来跟他吵。 但此刻,他看着凤引歌那在黑暗中过于苍白的脸,和那双即便盛满疲惫与厌烦也依旧漂亮得惊人的眼睛,心里那点机敏占了上风。 这个人应该很累。 他毛三向来不乘人之危,索性就大度地放过他这一回,等他好点儿了再说。 于是,毛三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近乎无赖的、带着点得意和挑衅的表情,然后翻过身,用后背对着凤引歌,不再理会。 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更加疲惫的叹息。然后是衣料摩擦的细碎声响,那人也躺下了。 黑暗里,两人背对着背,各自睁着眼。 想起什么,毛三突然道:“大师兄让我把糖给你,我放你枕头底下了。” 凤引歌睁着眼,没什么力气地应了声“……知道了。” 毛三不再说话,黑暗里,那个背对着他的人几乎没有呼吸。 他今日转了一整天,其实很累了。 要不是这凤凰大半夜不回来,他早该睡着了。他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很快就陷入混沌之中。 将睡未睡时,耳边传来糖纸被剥开的、细微的声响。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