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台》 第1章 秋霜起 永乐六年闰二月十二日清晨,春寒料峭的北京城仍是一片肃杀。后半夜响了几声春雷,接着扯起漫天丝丝冷雨,天气越发显得贼冷,直冻得狗缩脖子马喷鼻,打更巡夜的更夫皂隶一挂清鼻涕揪了还生。 却说各处城楼五更鼓敲过之后,萧瑟冷清一片寡静的京城忽然喧哗起来,喝道声、避轿声、马蹄声、唱喏声嘈嘈杂杂。通往皇城的各条街衢上,大小各色官轿一乘接一乘匆匆抬过。 这是例朝的日子——不然,这些平日锦衣玉食的章服之侣介胄之臣,决计不肯吃这等苦头。 大内刻漏房报了寅牌,只见皇城午门内东南角的内阁衙门,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被司阍缓缓推开。内阁首辅崔玹与次辅沈州玉从门里走出来。此时熹光初露冻雨才停,悠扬而又威严的钟鼓声在一重重红墙碧瓦间跌宕回响。参加朝见的文武百官在鸿胪寺官员的带领下已来到皇极殿外序班站好。 两位阁臣刚出大门,一阵寒风迎面吹来。 “都二月了,风还这么刺骨头。”崔玹一面整理胡子,一面说道。 “二月春风似剪刀嘛。”身材颀长器宇凝重的沈州玉,慢悠悠回道。 “臣在官场待了二十多年,身历三朝,眼见仕宦风气江河日下,常常痛心疾首,每至深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永熹一朝,永熹帝因笃信斋醮,一切朝政听任庾缙处理。庾氏父子巧言佞说,图私为务,取宠乎上而谗贼于下。柄国二十余年,导致朝廷纲常不举,政令教化不行。 永宣帝开创的大遵气象,清廉为本奉公惟谨的士林风气,在永熹一朝几乎丧失殆尽。永熹帝好修玄,好祥瑞,好变异,庾缙投其所好,每天捏造许多祥瑞变异之事呈报大内。各地官员纷纷回应,什么猪变麒麟、鸡变凤凰、黄河鲤鱼口中吐出九条青龙等等旷世奇闻,都成了驿路快报。督抚大臣献符争宠,贺表塞路星驰京师。永熹帝一高兴,便会给这些造谣以惑圣听的官员升官晋爵。长此以往,幸门大开。 忠恳之士,每见放逐;淫巧之人,屡得便宜。以致江淮水患疏于治理,赋税积欠无人追缴。两京大僚尸位素餐,以奢靡为尚;地方官吏盘剥小民,以搜财为工。永熹四十三年,有一个户部主事六品小官,名叫邱良,对这种弊政深恶痛绝,遂备了棺材上疏直接指斥永熹帝,惹得永熹帝大怒,把邱良打入死牢。 “永熹四十五年,永熹帝驾崩,永乐皇帝入承大统。天下振奋,万民拥戴。永乐皇帝嗣位之初,也想挽振颓风,刷新吏治,重树永熹皇帝亲手创建的纲常教令。奈何积弊太深,人心坏朽,永乐皇帝虽英姿天纵宵衣旰食,也难以毕其功于一役。 加之永乐皇帝在位六年,内阁走马灯一样换了四位首辅,人不安神席不暇暖,为保禄位钩心斗角,哪里还有心思来整顿政务稽查弊端呢?更可惜天不假年,永熹皇帝去后,遂使永熹颓风,至今绵延而不息,如今永乐帝继位,怕是无法扭转颓风。” 崔玹搓着手,在寒风中跺着脚:“那件在大案你怎么看,当真是奸人误国啊,那个首辅庾缙居然借着职务之便在账上动了这么多手脚,几百万两的银子都进了他的腰包,养出了一府子的苍蝇,贪腐投权,残杀官吏,也就判了他死刑,我还尚且觉着让他死得太容易,他倒好狱自尽那些烂摊子还得由我们来收拾,今上又是刚登基,内阁还是锦衣卫都听命于太后,那永乐帝算是什么东西,也就是个傀儡,听说他可是宫婢所生,冷宫里长大的,若非太后无子,也轮不到他来坐上皇位,这朝中怕是要乱,小皇帝很亲近那些宦臣,现在那司礼监掌印李柬都敢代为批驳了,真不知我们职忠的是内宦还是君主了。” “哎,听说锦衣卫指挥使同知是让那位投了北狄的降臣温旗玉去任了?” 崔玹听罢,沉吟了片刻,遂叹了一口气说:“这个温旗玉是太后选派的,跟吏部没有半点牵连瓜葛,连指挥使卫玦也是在他到任后,交割文印才知晓的,明面上他也不敢张狂,唯唯诺诺上下敷衍,这些都是官样文章,实际上他只对太后负责。卫玦此人自幼家贫读书上进,刚直不阿素有抱负,从永熹三十六年开始应试,连着考了三科不第,十年来心里窝着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正想借此表明心迹效忠皇上。永熹四十六年正月,大挑发榜任职后,太后代替小皇帝专门在文华殿设宴款待他们,本意也是通过大挑举士,恩荫笼络引为知己,使之感恩戴德忠心效命,借助他们渗入地方官场整饬吏治,太后视他们为知己,他们感激皇上的知遇之恩,能不以死效命吗?正好锦衣卫候缺,也怨咱们没有及时填补,机缘巧合便让人家钻了空子。 人家可是天子门生,太后直派的官员,我这里也不好随意开缺,只能缓以时日,无论什么由头随便寻个不是,安排他个闲职,才能解除一块心病,眼下实在没有法子更换,更不可无端打压,否则便是与太后叫板自找麻烦。若想当下更换,除非是太后改了派遣,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用不着这样阴阳怪气的,我自认为清正,却不想有你这样的学生,你也不用再叫我老师,我听着害臊。”太师宋偃一身鸦青斜领大袍,年过五十,由先帝亲诏将年仅十三岁的永乐帝托付给他,提擢为帝师。 温旗玉没说什么,此刻宫门泻出昏黄的光亮来,两列官员抬起冻僵的脚向里面走去上朝,新帝登基,这是新年过后的第一个朝会,沈州玉与他擦肩而过,“好自为之。” 沈州玉回头看了眼,温旗玉的身体处在半明半暗的边缘交界处,屋檐上的九只有兽落满了雪,他身上那身飞血服殷红如血,宛如夜中鬼魅。 刑司外雪极大,狱中返潮与冬中寒气夹杂在一起几乎冻得人全身泛不起一丝的暖意,狱中简陋潮湿,只有极高的烛台上散发着昏暗的光亮,几个狱囚昏缩在角落里昏昏欲睡。 庾子商也缩在角落,周围隐在暗处的目光都在盯着她,冷不丁的锁链碰撞一响,刺得她眼皮微动,庾子商试着将戴着刑具的腿向后撤过,粗麻料的裤腿落了下来,勉强盖住她光滑的小腿,她身上都是受刑后的伤口,血已经因湿了她身上的衣服,痛得她根本无法闭眼。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腐肉的气味,但她不想死。 庾缙是该死,可她和阿娘是被养在平西府王氏府里的奴才,阿娘是王氏老太太身边的女使,被庾缙轻薄以后生下了她,被庾夫人赶出府以后,投奔了王氏,只是她身上流着庾氏的血,她就不能与庾氏划分开来。 她所知的不多,有人审问她庾氏的罪名,贪了赈灾粮,贪了军饷,为了清除政敌构陷,对方通敌,很多罪都已经被她名义上的几个兄长认了下来,她本以为自己也会死,可是王老太太密中写信求太后保她一命,阿娘当初于太后有过恩情! 庾子商正忍痛时,听到有稀疏的脚步声,“拖出来。”一道沉沉的声音在狱中响起。 一只手猛地扣住了她的后颈,庾子商身上全是伤,又已经被饿了多日,因此全身上下都没有力气,她奋力挣扎也无济于事,只见那人在她的身后腾出一只手来,用绳子绕到她的颈间! 她被此人猛地拖出了狱审。 … 庾子商被人粗暴地扔在地上,血顺着脚跟拖出痕迹,明明灭灭的烛火映在她半边脸颊上,疾衣似乎成了兽类,即将吞噬这座皇城,她仿佛又回到了平西府,为奴为婢,只是如今受牵连,怕是命要交代在这里,她恨极了,恨自己命不好,恨自己命如蝼蚁。 她艰难而息,那套在她脖颈上的绳索正不断地收紧,像是有一块大石正在挤压着她的心肺,庾子商只觉得纤细的脖颈都像是要被顷刻折断,胸腔里那点稀薄的空气正在以极缓的速度被缓缓抽走,窒息带来的痛楚让她的眼睛被浸得血红,庾子商的脖颈不得已随之后仰,宛如一只濒死的困兽,恰好对上面前人的目光。锦衣卫指挥使卫玦。 “你要…杀我?” 她极艰难地才吞吐出这句话语。后面的男人正欲用双手将其脖颈勒得更紧,面前的男人俯身下来,指腹掐住她的下颌,似笑非笑:“这三张田契上的四千亩地,是李柬为庾缙置办的一份厚礼。李柬送银票不敢,送别的又显不出孝敬。思来想去,他才想到干脆出银子为座主添置些田产。主意一定,他连心腹师爷都信不过,差了管家李忠带十万两银票去湖州、无锡、涿州三处秘密购置四千亩上等田地。买主名字填的是庾氏大管家云福——这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买好田产之后,他并没有立即送给庾缙,他是想等庾缙致仕之后,再把这三张田契送过去。他自认为这个主意并不差,但事情出了大变数,晏鹤秋一旦接任两广总督,立刻就可以从账目上发现那个天大的窟窿……思来想去,李柬决定冒险给庾缙写封信,坦白告诉他为之购买田产的事。面对这么一大笔数目庾缙竟尽数收下了!即使这边问题暴露有人上折子弹劾,那么多得过好处的官员更会看庾缙眼色行事援手相救。这步棋虽险,但尚有一半成功的把握,庾缙真是贪心! 内官监掌着内府各衙门的中官荐举提拔,是紫禁城中第一等肥缺。内使们为了弄个一官半职,若攀不上司礼监掌印,莫不都削尖脑袋变着法儿给内官监掌印送礼。李柬久居宫中深知个中猫腻,因此甫一就任首辅,庾缙就把他认为最忠实可靠的李柬提拔到这个位子上。在宫中二十四衙门,几乎没有一个官位不是用钱买的,不同的衙门不同的官位,收受的贿银也不相同,到后来也就约定俗成:凡送银三千两,可获一等衙门的掌印,二千五百两可获二等衙门的掌印,监丞典簿副使等一应官职,都明码实价,多至二千两少至二百两多少不等。这李柬虽然贪财但明里还要博一个“清廉”的名声,自出任司礼监掌印后,从不接受请托而卖官鬻爵,而把荐拔的权力尽数交给李柬。 因此,这李柬一夜之间就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所有求官的内使,都争着巴结他。而李柬也不忌讳收受贿银,且明码实价,银钱到位官袍加身,这在紫禁城里头已成了公开的秘密。中官们背地里都骂吴和是“剥皮”,但谁也不会想到,李柬只是一个傀儡,真正的幕后操纵者仍是庾缙。每卖一个官,所收银钱李柬只得五分之一,大头儿都得如实交给庾缙。 “你认还是不认?如今你也没有别的路了,他庾缙作为首辅贪了这么多银子那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太后保不保你那是太后的事,我只负责审案,我劝你还是签了认罪书,你这么挣扎有什么用,左右他都已经自尽,你们庾氏躺在在脂民膏上享受了这么多年,现在也是报应,我知道你是养在生死府里头的,但你身上既流着庾缙的血,就是没有办法划分干净的,庾缙的几个子女都死在狱中,你签了认罪书,我也好送你上路。” 庾子商笑起来,“你这么快结案,怕不是其中有什么猫腻。只要我签了认罪书,你也不会留下我的命,对么?你们要的就是死无对证,内廷里贪的人指便你马上结案的对罢?庾缙他是该死,可我又为什么要替他认罪,你们明知我对他的事不清楚,这些罪名有几桩真,有几桩假?不过是想借着机会洗清罪过,内廷里几百万两的银子怎么可能全是庾缙贪了去,你们就是知道他们不肯认,所以才来审我,我再说一遍,我和庾缙早就断绝关系,这些罪名凭什么要我来认?” 庾子商极嫌恶地看了他一眼:“你们这么想要我死,无非是想瞒内廷的方空,你的背后是太后还是司礼监,抑或是其他人,其实无论我认不认庾缙的罪,你们都会将内廷的经算在庾缙的头上,而我也必须死,对么?” 温旗玉漫不经心道,“他做首辅的时候贪了这么多财,他是该死的,我知道你不平,可是这是命,你对他最好的报复就是认罪,他畏罪自尽,你倒好,受尽千般酷刑也要为他保名声么?他若在地底下发现你对他这么忠心,你说他会不会后悔没有好好地养你这个女儿呢?太后为什么不敢来保你,因为内廷的账目是很大的笔污空,他们之所以要草草地结案,也是怕往下查,内廷的账目根本禁不起查,为什么在此时掀起庾缙的案,因为边关又在打仗,国库拨不出银子,小皇帝要查内廷的亏空,庾缙只是被推出来的替罪羊,太后不会保你的。” 是太后要杀她! 庾子商闭了闭眼:“我要面见陛下!” “签了就让你见。”温旗玉将认罪书推到她的面前。 庾子商冷笑:“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 温旗玉起身:“拖去水牢。” 庾子商是被呛醒的,零星的几盏灯嵌在平整的砖墙上,她的身子浸在水池里没过她的胸口,池壁有不少陈旧斑驳的红痕,空气中还弥漫血腥的味道,冰冷的池水正使她不断地流失体温。 温旗玉看了一眼,忽有缇骑匆匆穿过回廊过来:“大人,都察院的高大人以及刑部的典大人来了,说是踏下派他们共同审理此案。” 温旗玉眼皮也没掀:“小皇帝是要保她了?” 寅时刚过半,两个宫内的乌木牌火者为温旗玉引路,挂在檐下的八盏大红灯笼摇曳出一些光芒。 京城各大衙门及这皇城紫禁城的所有房屋,无论是兴建或修缮整理,统归工部管辖。这午门之左一直有五间值房,本系候朝官员暂时休息之处,同时也收贮了一些卷箱,凡入经筵的侍班讲读官,亦在此伺候。 值房里烘着暖炉,其实都家院左都御史晏鹤秋与形部右侍郎郑朔安是同岁进士,众京官也都还记着晏鹤秋这位老头为了当初工程款的事气得要敲登闻鼓,在部臣中他的倔强是出了名的,他的脑子里只有事体没有人情,也怪不得这么多年子位从无挪动,而郑朔安则相较来说更加圆滑,只是他们都是小皇帝那边的人,这明显是要保她了。保她,无异于得罪内廷那些宦臣,最该胆战心惊的也就是他们了。 “不知道大人审出什么章程了没有?” 晏鹤秋抿了口茶道,“王氏过来人作保,有意将她收为义女,也就与那庾缙交割干净了。” 温旗玉坐了下来:“陛下也同意了?” “我们过来,那自是同意了的,至于太后那边也并无异议。” 郑朔安接过话茬道,“我听说她从小是被养在王府里头的,怕是也不知内情,太后原先看陛下如此气运,自不会拂他的面子,如今陛下知了内情,也就不好再来审问她了,如今叫我们提前去见呢。” “既如此,那我也不好阻拦,人就在里面,我差人去唤便是。” 温旗玉道。 走出来以后,李猫道:“就这么让人将她领走了?太后会不会怪罪。” “太后应允了,还不知道什么意思?”温旗玉看着远处的宫墙,“小皇帝让王氏将庾子商认了义女,目的就是为了保她啊,否则她在王氏为奴十几年,怎么在这个关头认她为义女,至于为什么保她,大抵是想借她来查内廷的账,而恰好太后又因为她生母的恩而放任了,太后将来可能会拉拢她,这就看她怎么选了,小皇帝重用宦臣,保她也难免引起目礼监那群内室的警惕,人心思变,也许有人就会趁机往上爬,垫着脚的自然就是前面人的尸体了。” … 梦中是阿娘在喂她吃汤药的场景,那是位极貌美的年轻妇人,庾子商小时候生病不肯吃药,阿娘总会用甜甜的馅糖来哄她,但她吃了糖后更不肯吃药,阿娘会气急败坏地骂她:“小兔崽子!” 然后她会乖乖地将药全喝了,王老夫人对她和阿娘还算好,因为阿娘救过当年还是宸妃的太后娘娘,王氏受了不少恩惠,更何况阿娘是王老夫人的陪嫁侍女,别的都爬了床当了侍妾,只有阿娘最是本分,什么也不争。所以阿娘有孕以后王老夫人也没有将她赶出府去,那段时光苦着却也开心。 王氏子女众多,王氏主君风流,庾子商总有夜里被主君罚跪在祠堂的时候,外面是啸啸而过的风声,月光清冷又疏离。 有人从门外进来,但是她没有注意,她不敢懈怠,认真地抄着佛经,王老夫人让她抄血经,为她早逝的女儿祈福,直到脚踝上缠上极冰冷的物化,她低下头对上一只蛇幽深的眼瞳,在夜中发着幽绿的光。她猛地甩开那条蛇,脚踝处被蛇咬出了两个血洞,又肿又疼,她发了疯地往回跑,似乎听见有人在后面笑。“你们这对贱蹄子!” 庾子商慌慌张张地跑回了院子,推开门,重重叠叠的青色帷幔是两个交叠着的人影,庾子商看见的是隐约的雪白肌肤,阿娘身上的男人是主君。 庾子商疯了似地往回跑,她只感觉有什么在心中悄然碎裂,她跑得太快,以至于慌不择路撞倒了人,她抬头看,是王氏长女王韫。 “你和你阿娘就是下贱,祖母好心将你们收留在府中,可你阿娘那个下贱胚子居然勾引我阿父,你自己看见了罢,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待在府里了?识相就给我滚出府里去!” 庾子商的右脸火辣辣地肿胀着,她死死地咬紧牙关,王韫则淡漠地收回手招来两个人:“将她丢到府外过一夜。” 从进府的第一天,庾子商就不断在丢尽颜面,直到她的尊严被狠狠踩在脚下,庾子商似乎才能从那个魔窟里出来。 柴房的每一日,庾子商都能看到阴暗的老鼠爬行,甚至一睁眼,半手大的蜘蛛就在她的头顶织网,有一次王韫想知道人看不见阳光是否还能正常生活,让人停了我的补给,又用黑布遮掩了门窗。 庾子商在雪夜被丢了出去,街上只有清冷的月光,她裹着单薄的衣衫在往回走,不远处走来几个喝醉的流浪汉。他们在空旷的街上几乎是一眼就看见了她。 哦,不,更准确来说另一个角落里缩着的少年也被看见了。不知道他为什么满身都是伤,显然是刚遭了顿毒打,一双狐狸似的眼泛着极深沉的冷漠,少年温旗玉似乎没有帮忙的意思。 庾子商被那几个醉汉拉扯,她抓住碎石块猛地拉扯她的那人头上砸去,对方被她砸得头破血流,庾子商挣扎起来向前跑,只是没跑几步又被人拖了回来,一股勇气在她的心头升起,她正要抽出随身带着的匕首时,一股温热的血溅在她的脸颊上。 她僵硬地转过头,发现一支锋利后匕首插进了那名壮汉的脖颈,她对上他冷冷的眼睛。 那不是他们的头认见面,这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庾子商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处陌生的地方,鼻间已没有血腥潮湿的气味,见她醒了,有内侍服侍着她喝水,同时又道:“陛下在殿中等着姑娘。” 庾子商身子酸痛,但她知道这并不是商量,只能撑着身体随内侍去正殿。阳光被棂窗揉碎了斜斜地拉长着照在地上,显得极其苍白无力,她颤颤巍巍地跪在殿前,只见她面前先是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内宦,堂衣尚未解下,内里是淡红色的葫芦影子,正眯着眼看她,庾子商大致能猜到这位便是孟长宣。 小皇帝才从里间出来,他同她差不多大,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地上砭骨寒冷,庾子商就这般趴在地上对上他的眼睛,在宫人呵斥大胆以后迅速垂下头,但小皇帝似乎并不介意。“抬起头。” 她见着几分气场抬起了头,外面的淡色斜阳穿过窗棂映在他明黄色的龙袍上,也映照出他的肤色,看起来是病中的苍白,只有极浅的血色,但更显眉目深邃且清逸,他看着身形瘦削,肩背笔直,稚嫩的少年身上终究也浸染了几分威严的帝王之气,只是也透出了几分湿冷的寒潮之气。 永熹帝修玄崇道,追求长生不死。在永熹帝心目中,诅咒他速死的莫过于储君。永熹帝身边的道士紫云观道长当年提出二龙不相见,不能立太子。可是,在群臣一再恳求下,永熹帝不得不立了太子。不料,太子行成人礼次日即暴卒,此事令永熹帝对道长的话深信不疑。 几年后,永熹帝的八个儿子中,六个先后夭折,只剩下楚妃所出的宗王和晚他不足一个月由靖妃所出的兖王。潜在的储君,似乎成了追求长生不死的永熹帝最大的威胁,也是他最为厌恶和极力防范的对象。宗王已是事实上的长子,他的处境因此变得极端危殆,遭受的摧残也是常人所难以理解的。 宗王十六岁出阁开府,他想见自己的生母楚妃,永熹帝不允;楚妃去世后,礼部拟定了葬典,被永熹帝断然驳回,甚至不允许宗王去为生母送终,宗王与生母生不得见、死不得诀。后来,宗王成婚得子,当时即为永熹帝的长孙,可是,永熹帝却不许群臣称贺,不准按制颁诏;不久,这个王孙就夭折了。宗王的元妃薨逝,按制称“薨”,永熹帝却不准,只许称“故”。 府邸经费拮据不堪,还时常不按时拨付,有时竟一拖三载,例行赏赐也每每被截留不发。虽然宗王是永熹帝仅存两子中的长子,可是永熹帝很不喜欢他,认为他“木木”有余而聪灵不足,远不如小宗王一个月的兖王聪慧机灵。 永熹帝甚至突破祖制,迟迟不让兖王按制就藩,反而命工部于宣武门内承恩胡同同时给二王建造府邸,二王同时出阁就府,同时成婚。中外议论纷纭,言二王争立国本,群臣窥视上意,押注赌博,拥商拥兖,隐然形成两派。 当是时,两府杂居,谗言四处,裕邸周围,布满了锦衣卫、东厂的侦缉逻卒,宗王一旦稍有过失,即可能遭遇灭顶之灾!讲官沈州玉之父沈督正是在此情势下来到府邸的。 他周旋维持,为宗王出谋画策,要他忍耐为上,小心恭谨。因此,宗王蛰居府邸十余年,始终惊恐度日,如履薄冰,给朝野的印象也是小心敬畏、动遵礼法,不敢稍有违制。如此一来,拥景派抓不到宗王任何把柄,永熹帝也找不到借口继续让兖王留在京师。 于是,兖王于五年前之国湖广安德。国朝之制,除太子外,皇子应离京到封地去,谓之“之国”,非奉圣旨不得出城,形同幽禁。但兖王之国,并不表明宗王之位已定。随着永熹帝年迈,越发对储君一词敏感起来,凡有公开建言立太子者,就会断然下令处死。 是以沈督一再忠告宗王,他的境遇不会因兖王就藩而发生逆转,反而更需格外谨慎,不能出半点差池。 三年前,李宫女诞下一子,作为宗王事实上的长子,也就是永熹帝的长孙。可这个长孙,却是下人所出。按制,藩王得子,当上报,并请永熹帝赐名,宗王即差使者请沈督拿主张。宫女就是普通民家的丫鬟,民家主人收笼丫鬟也不罕见,但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所出子女也是庶出,与嫡子女不同。 况且,若据实上报,宗王动遵礼法的形象势必受损,甚至出现难以想象的后果。是以沈督当时冒死做出一个决断:隐匿不报。因为隐匿,此子虚龄已然四岁,如今连名字也没有,之后先帝在暮年悔终,太后扶持宗王长孙登基,这就是永乐帝赵琊的来历。 “你倒是与朕想象中的样子不太一样,庾缙身上的富贵气你好像半分也没有沾染到。”他半似开玩笑般说道。陷在半挡光线里的少女像是同样生了场大病,缩在地上就羸弱得如同一只幼猫,只是她是贪官奸臣庾缙的幼女,也就让人格外憎恶了。 “奴婢幼时起就和阿娘生活在一起,没见过庾缙,奴婢并不是为了脱罪,是真的没有承认过庾缙是奴的阿父,奴自知有罪,陛下若要杀别,奴婢听命。”庾子商重重地磕了头。 她莫名地紧张,但不敢抬头,脸紧紧地贴在青石砖上。 赵琊猛地呛咳,有内宦捧来盏浓稠的褐色汤药,他捧到小皇帝赵禹的面前:“陛下该吃药了。” 赵琊没有回应,目光只在那碗汤药上定了一瞬,他的双瞳里沉郁着夜色般的死寂,微而冷的淡漠却又混杂着种杀伐沉稳之感,似乎永远无法摸清他的喜好与情绪。 他接过汤药饮尽,赵琊看她的目光更冷了几分。“如果朕要你的命,你肯给么?” 庾子商胸口迅速地跳动起来,似是坚决:“奴肯为君死,但不愿背着罪奴的名声为一个奸臣去死,只要陛下要奴的命,奴肯现在献出!” 赵琊笑道:“朕保下的你,你可要记着这份恩情,你知道内廷的那堆烂账有多么难看么?这都是你父亲蓄的祸,先帝对他委以重任,他又是怎么报答的先帝?光是年前批给边郡的饷银,他就已经贪了十万两,你敢说你对此完全不知情,真正可怕的是,明明不少人都知道他私底下干的勾当,却不揭举,偌大的贪腐网叫朕看了都要为他拍案叫好,你的几个长兄在牢里喊冤,查出来与他们父亲却也不得多让,为什么庾氏在先帝时如此风光,是躺在民脂民膏上面,你们庾氏的风光是用百姓的血肉堆成,你还有脸面为自己求情?” 庾子商指心陷进皮肉:“庾缙该死,奴没有想为他们辩解,只是奴自出生时就没有喊过庾缙一日父亲,奴的确是不甘心,陛下要不要看看奴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庾子商边说边掀开衣袖,露出内里的皮肉,上面的皮肤虽有刑伤,可底下的细看却全是陈年旧伤,密密麻麻令人骇目,“奴是以奴婢的身份在府里的,但因着母亲与王氏的私情,奴在府里过的其实是比奴婢都不如的日子,难道临到头要为庾缙的罪行买账?奴觉得冤,而且奴得了老太太应允,已经在准备女官文试,死在此处绝非奴所愿,奴身上的这层皮肉是庾缙给的,但奴根本没得选,若奴有的选,奴宁愿是个平民草芥之女,陛下是明君,奴知道自己身上这层皮肉是奴数不清的罪过,庾的女眷已经发配为官妓,陛下因着王氏请保奴为女,只是外头盯着的人多,陛下难办,只奴无以为报王氏的恩情。陛下,奴虽为女流,却也可以做狗做鹰犬,为陛下效忠一生!” 琅琊王氏是世族,王玦在内阁为次辅,剩下的湾也在延中任职高位,王氏三女还是先帝贵妃,他们要保她,是太后卖给王氏的面子。 宫里的香炉正吞吐着薄烟,吞吐了帝王年轻的面容,庾子商的指甲已经陷进皮肉,掐出红血丝来,他的声音温凉而低醇:“以私情来说,你是可免责,只是国有国法,先押回刑部。” 庾子商被人押着离开了太极殿,正午的阳光穿过了藻花,投下道明亮的金色光影,年轻的帝王就立在金光和昏暗交错的边缘,浸了光的龙袍颜色发红,如同只野兽刚吞吃过的人的血肉,吐出一点血色来。 第2章 冷凝 内阁朝房在紫禁城文渊阁,皇上在西苑,阁臣蒙召觐见,往返不便,屡误事机。 皇上遂下旨要工部在西苑修葺直庐,初时只是临时板房,后经首相庾缙建言,直庐改造成了一个个独立的官邸式的庭院,成为阁臣及专为皇上拟写青词的词臣办公之所。皇上、阁臣俱在西苑,这里遂成为国朝的权力中心所在。 而如今大内中官上至掌印太监下至内使小火者,拢共有一万二千余人。 人役嚣杂衙门众多,常设机构有二十四监局。 内府衙门竟是比政府衙门还要多。这二十四监局分别是司礼监、内官监、神宫监、尚宝监、尚衣监、尚膳监、值殿监、内承运库、司钥库、巾帽局、针工局、织染局、司苑局、司牧局、外承运库、甲字形档、乙字形档、丙字形档、丁字形档、广源库、皮作局、兵仗局、宝源局、钟鼓司。 在这些监局之外,还有外派如杭州、苏州、松江等地织造局,南京鲥鱼厂,应天顺天两府及各处皇陵守备太监,派驻九边替皇上督军的中使以及东厂掌爷等,都是些要紧的肥缺。这一应监局的级别,有高有低。 当初太祖皇帝定制,各监设掌印一人,称为令,正六品衔。令之下设监丞二人,从六品。丞之下设典簿一人,九品衔。各局、库级别要低得多,掌局称为大使,正九品,底下还有两名副使,从九品,之后内府监局的级别大为提升,各监令挂四品御,监丞从四品。就连一个掌库大使也挂了六品衔。 凡内使有品级者,称为中官,四品以上的中官,方能称太监。余下杂役,统称为火者。凡内使小火者挂乌木牌,头戴平巾,不得穿圆领斓衫。只有正六品以上中官方可穿补服,有牙牌官帽。四品太监穿斗牛补服,若再晋升则穿膝斓飞鱼服,再往上升方可腰系玉带穿小蟒朝天的极品补服。 混到这个份上,威权相当于外廷的二品部院大臣,在紫禁城内可以骑马。不过,骑马的路线有严格规定,并不是什么地方都可以招摇的。够骑马资格的太监,不过一二十个。再往上就是可以在紫禁城内乘坐肩舆的,眼下能享受这份特权的,惟高执玉一人。 总之,宫内衙门众多,其等级之森严,比之外廷政府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各监局分工极细,只要用心钻营,每个衙门都有油水可捞。外廷政府铨选官员由吏部负责,内廷则由内官监掌其事。再往上就是高执玉一人拍板定夺。司礼监掌印历来就有“内相”之称,再加上高执玉擅于弄权,又深得太后宠信,因此一万二千名内使,无论贵贱尊卑,谁见了他都像老鼠见了猫。 高执玉是前谋反臣高庭的长子,后来高氏跟随先帝长兄礼王谋反而被抄家。原本的高氏其实是书香门第,永嘉年以前的高氏出过两位太师,入过内阁。高执玉因为自小在前皇后膝下抚养,又救驾过先帝,因此免于一死,只受了道腐刑,他是不可能被放出宫去的,因为高执玉的父亲高庭手中有几万精锐,定远军都是忠心之举。 高执玉入内廷后成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也仅仅只用了十年,他身边有位干儿子名为云宁,生的英逸俊朗,无将收他为干儿子。 “太后给王氏面子保下了庾氏,只是死为什么王氏要保一个奴婢?”云宁不解地奉上茶。 “那你要学的就还多着,一来卖了王氏面子,王氏自然而然地搭上太后这条线。王老太太死板,是勇毅公之女,不肯让王氏参与党争,但王氏却另起心思,以恩情为挟保下庾缙之女,自然而然搭上太后,王老太太也不好再说什么,其二庾缙到底也在廷中吃饭风云三年,你当他没有给过人情,廷中不少官员都是受过他恩惠的,还能在朝堂上的无非是关系隐蔽,指不定将来都是可用的人脉,当今小皇帝是个嫩的,如今京中局势也不过世族争权,只要太后不倒,那王家自是稳如泰山,这是太后在打支持那小皇帝的那群朝臣的脸,新首辅沈氏自是看不下这口气罢。毕竟内阁被庾缙揽权这么多年,沈氏是小皇帝自己提拔的,又转头去保庾缙之女,内阁对皇帝不满,但无疑会成为众矢之的,要知道廷中如今多恨那庾缙啊,先是贪了军饷,又是贪赈灾粮,要知道当初济州因为无粮饿死了多少人,连济州知州的老母亲那都是饿死的,还是沈氏开了粮仓才勉强稳住局面,济州可是沈氏的本家,这不是在引沈氏的不满?他们那些灾民还没消气自是要将发泄口对准这位幼女了。” 庾缙由着女仆给自己捶肩捏腿。云宁道:“只是小皇帝要保住她了,那内廷的账不终究可查?毕竟终究也是个隐患,不如让小的派人…” 高执玉摆摆手:“你以为就咱家不容她?指不定王氏内里都有人会动手,不得皇帝他们自是不敢拒绝,只是王氏到底成了那民众发泄怨气的靶子,她要是好端端地活着,那些饿死的灾民家人会放得下这口气?” “王氏长女不是准备入宫为妃了?太后真不是也要把庾氏塞进后宫?到底是自己求救了一条性命的狗,那肯定是要比那些娇花更加听话,听说王氏原本也是给她许了人家的,许的是谁?”高执玉叹口气。 云宁连忙道:“听说是许给兖王做妾,他们倒是精明,兖王是先帝长子,身份贵重,只是人风流成性,后院里的姬妾那都塞不下,如今太后与兖王争势,他们私底下将她许给兖王做妾,既许给兖王,又撤清了王氏的关系,倒是如今保下了庾缙之女,他们怕是也不会将她许过去了,那不是在打太后的脸?估摸着是要送她入宫为妃了。” “兖王那可不是好相与的,他难道会眼睁睁看着王氏和太后彻底捆绑?而且公然将他的人送给皇帝,那不是让他没脸,可见不用自身动手,自有人会替他自家动手,咱们可不要在这紧要关头自乱了阵脚。” “只是锦衣卫那边你还要盯着些,毕竟庾缙贪多是当年孤鸿山战役的军饷,若是有人往下追查,自然会查到内廷来,那温旗玉可不是好相与的,虽明面上他认了罪,可他当年到底也在边关,若非太后力保,咱家也不会让他爬到现在的高位,太后力保他无非是因为温氏三代忠烈,只他一个温氏子孙还活着从战场上下来,太后来成宫妃以前本定亲的就是温长宣将军,只是在太后成亲以前战死了,后才入了宫,为着私情保下温旗玉,咱家看那温旗玉的确和温长宣有几分相像,这是明星宪的睹物思人,苑苑类卿?” “指不定是巧合。”云宁道。 高执玉摇头:“不是巧合,你仔细去查一查,温长宣怎么死的,那可是块催命刀,不能马虎。温家世代镇守边郡,子弟皆是能文能武,既出过状元也出过将军,温长宣与温云桓皆是嫡系,只温长宣终究在才干上压了温云桓一头,当时的温老太爷还有个定国公的世袭爵位,温长宣正是定国公世子,而温云桓败就败在女人上,一院子妻妾,打一场仗就带回来几个,温旗玉是温云桓最小的一个儿子,从小扔给他的祖父温老太爷养,只是咱家一直好奇,温老太爷为何独独养他,不觉得奇怪?” “温老太爷最是看重婚俗,对温云桓更是看不上,怎么会收养贱婢之子,但他大抵也没有想到自己尽心教养的孙子倒是个不折不扣的佞臣,靠着太后往上爬,爬到今天的位置上,那卫玦是先帝提拔上来的,已经四十多了,再过多几年怕是要致仕了,到时候的锦衣卫不就成了他的天下,可卫玦到底与温老太爷有过交情,也舍不下脸来赶他走,还得将锦衣卫的事务移交给他,咱家看着,太后打的真是好算盘,只要温旗玉不与太后离心,太后就算是大权独揽了,小皇帝身边只有沈州玉还有崔玹,虽说也是能干子弟,只可惜终究太年轻,没经历过多少事,不然你以为太后为什么肯让他们年纪轻轻坐上这样的位子,年轻好拿捏啊,等到他们历练出来,也许为阁又要再次洗牌了。” “干爹说的是,只是这温旗玉到底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咱们还是要捏着他才是,时时敲打,咱家听说,几个月前才从知县升任户部主事的党谨英及京城居住大易,将老母与妻女送回琼州原籍,仅带着几名忠仆上京赴任,巧的是党谨英与这温旗玉似乎幼时在同一家书院当过同窗,两人是旧相识,而更妙的是党谨英上京就任以后又改主意,将老母与妻女接了过来,咱家发现党谨英住的是白马巷的二进院子,户主写的就是党谨英的名儿,你说这白马巷可是京中好地段,白氏他们那来的钱财?若是温旗玉接济的,就算他有这份钱财,陛下也会疑心他中饱私囊,毕竟他前几日不才抄了你远亲的家么?太后虽补偿了大人,可大人定也容不下这口气罢,这可是绝好的机会。” 高执玉淡淡掀起眼皮,“你身边的那个玉娘是出宫了?还是还跟在你的身边。” 凡宫中有权有势的太监,都不能名正言顺,但也无人禁绝,故自古至今一直在宫中悄悄儿流行。云宁还不到二十岁,又骤为新贵,见了容貌姣好的宫女,难免顾盼生情,但他从不敢在干爹面前谈论这种事。现在干爹问上脸来,情知支吾不过去,只得老老实实回道: “启禀干爹,奴才是有个对食儿。” “在哪儿?” “尚功局。” “干啥的?” “是尚功局的掌制,八品的女官,管一些裁缝针线女红之类的事。” 宫中除了太监二十四衙门,还专为大量的宫娥彩女设置了六个局,依次为尚服局、尚食局、尚功局、尚服局、尚寝局、尚官局。六局掌印也都是五品衔。女官们专为皇上皇后及众多的嫔妃服务,名义上虽然也归司礼监统一管辖,但因女官们都是皇室近侍,想管也难得管。再加上女官的任命多由皇后做主,司礼监也不大插得上手。 但凡事因人而异,虑着高执玉深得太后宠信,女官们也莫不畏他三分。此刻,云宁的脑子在飞速打转,他揣摩高执玉突然问起对食儿的事情来,是不是惊动了上头,惹出麻烦来,因此也不敢乱说话,坐在那里暗暗跌脚。 “别以为咱家在深宫里就不知道外面的消息,你是在讥恨温旗玉?抓出了我娘贪赃,所以才要报复他罢了,妈子也跟在咱家身边这么多年,居然这么沉不住气,而且再怎么样也不该算计到咱家的头上来,咱家看你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知天高地厚。” 高执玉掀起眼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云宁猛地全身发抖,跪了下来:“那温旗玉公报私仇,奴也只是一时糊涂,实在看不得那姓温的如此猖狂,干爹不也觉得太后对咱家愈发疏离了么,这温旗玉终究是祸患,当年的孤鸿山他活着回来,他就是来向咱家索命的,要想高枕无忧,就不能让他活着。” “此事急不来。”高执玉淡淡地抿了口茶。 温旗玉放下绣春刀走向刑堂,卫玦连眼皮也没有掀,只卫玦看见堂下跪着的瘦削少年,不禁想起那位旧友来。 那一年,卫玦庶吉士散馆,授翱怀中,于此时为亡母守制期满起复,继续担任编修,两人在翰林院成为同僚。起初,卫玦并不敢奢望与温修肃结为朋友。不唯温修肃乃阀阅衣冠之族,而卫玦则家世贫贱,门望相殊甚远。更重要的是,温修肃的阅历也让卫玦感到高不可攀。他们两人都是十六七岁中举,且俱是本省解元。可是,温修肃自幼就有名师教习,研修学问。早在卫玦尚未出生前,温修肃的父亲提督山东学政,他就随父在济南师从致仕的都察院佥都御史李麟山,六年后又拜在先后任国子监祭酒、礼部尚书、内阁大学士的致仕阁老贾咏门下,师从其学数年。 此后,又游学河南会城开封,就学于大梁书院,师从当时的著名学者、以倡导“实学”著称的大学问家兼高官李梦阳、王廷相,学绩甚优,被大梁书院聘为教习,教授生徒。虽然温修肃在中举十三年后才进士及第,但是他已经是学识深厚广博、满腹经纶的学问家了。 而卫玦虽寒窗苦读十余载,但工夫都用在四书五经、历科程墨、宗师考卷之类,不过是几块入仕的敲门砖而已,除了为科场夺标而死记硬背了一通四书五经,就谈不上什么其他学识了。况且,温修肃大卫玦近十三岁,进士及第早两科,他的同年陈以勤就是卫玦会试阅卷官。 士林是甚讲科第辈分的,对卫玦来说,温修肃乃名副其实的前辈、师长。加之卫玦观察到,温修肃脸上流露出的是掩饰不住的傲气,断定他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遂暗自叮嘱自己,对温修肃要敬而远之。 后来两人常常在一起切磋学问,商榷治道,至忘形骸。脱两人同心谋事,协力济务,融洽无间,不唯成为知己,还有了香火盟,近二十年的交谊,关系实非一般。 温旗玉身形清瘦,呼可以说是皮包骨,背脊上是大小交错的伤痕,触目惊心。 寒霜深重,枝梢叶头已凝白色的薄薄霜气,烛火昏暗地晃动着,衬得厅堂内更加死寂,极致的痛感混着刚劲的风声在他的脊背上蔓延开,提刑的锦衣卫用了巧劲,只用轻省的巧劲就可以敲碎他的脊骨,隐隐可见他的身体后背已经被血渍洇湿,刑警少尖锐目毛糙的木刺猛地扎进他的食指,扎得不浅,指缝附近的皮肤已经微微地渗出血,毛糙的木刺在皮肉里窃窃作痛。 他被这剧烈的疼痛火般烧灼持续了好几分钟,一阵阵的疼挛和寒战使他抖个不停,仿佛他脆弱的皮肉正在这风雨中被轻而易举地折断,他剧烈地喘息着,但海重重地喘息,稀薄而潮湿的空气都在刺痛他的五脏六腑,额上不断滑落的汗珠贴着他的面颊滴落,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庞更加惨白至极,身后的提刑官入目只有一片血肉模糊。 卫玦从他身边走过,半个时辰的行刑,温旗玉硬是一声不吭,他难以说出自己心底深处的酸脱,冷笑出声:“既不怕疼也不怕死,为什么还如此苟活于人世?” 温旗玉在风雪中抬起头,“我现在不是那个任人打杀的稚童,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的位置上,为何要死,今日你对我仁慈,确定来日不会后悔?” “夏虫不可语冰也,不知悔改!”卫玦冷冷道,眼底全是憎恶与嫌恨。 温旗玉被烧得迷糊,恍惚间,有人在拨动炭火,背上的伤折磨得他无法闭眼,耳畔传来当年在孤汶山下金戈铁马的余音,闭上眼,身子浸在血淋淋的坑里,周围只有死去多时的尸体,他四肢僵硬,动弹不得,身上持续地传来灼烧的痛感,血管皮肤都要迸裂开,其他部位的痛感却感觉不到,腹部有一种疼痛,是被一把老旧的,钝的,卷了刃的刀,在腹腔内一点点地搅动。 一开始你以为是把钝刀,似乎不能开膛破肚,可是当刀尖戳进你柔软温热的肉里时,你才恍觉:原来那刀子上,细细密密地插着倒挂的钉。 它从不能让你立时毙命,痛到昏厥,却能让你无比清醒地感受到,它的尖锐的刺和重重的分量是如何将你腹腔的肉一丝丝剥落下来。 你仿佛能在眼前看到一些血夹着一些不知是皮是肉的组织软软地垂下来。你甚至会感受到那处动脉的跳动。 那种时刻,天地间从没有那样安静过,可以不在意任何东西,只能感觉到细胞的嘶叫,和被削去半分的灵魂。 第3章 新晨 温旗玉醒来,盯着面前的小宫侍不动,小宫侍被他冷冽的神色盯得腿软,极小心地开口:“大人,可是有什么吩咐?” “太暗了,点盏油灯。”他沙哑地咳嗽起来。 小厮松了口气,忙不迭去找火折子,微亮的烛火在他的掌心里亮起,外面隐约有轻微的响动。“外面下雨了,大人要加床褥子么?”他再次小心地问道。 温旗玉语气很是冷淡:“烫壶酒来。” 庾子商被酒气灼烈地呛醒,她撑开沉重的眼皮,周围是泛着腐烂潮湿气味的牢狱,温旗玉披着什玄色狐氅在她的面前兀自喝酒,但那股极其浓重的血腥气分明来自他的身上。 庾子商倒在他的脚下,而他正望着不远处的烛火出神,庾子商撑起身子缩到墙角,捂着唇间闷地咳嗽起来。 温旗玉摇晃着酒坛:“太后要保你,你可知道?” “为着恩情而已。”庾子商眼中淡漠得没有一点情绪。 “你来审我?” 温旗玉俯下身:“恨么?这身皮肉恨不得刮下来还给庾缙对罢?可我不是来和你叙旧谈心我且问你,当年孤鸿山军将被贪的事你知道多少实情?你父亲到底与谁勾结,我看出来有人借着他的手来掩盖那堆亏空账目的事实,你可知当年孤鸿山一战威远军全军覆没,背后到底是谁在捣鬼?” 庾子商被他掐着脸,她只能被迫仰头看着他,白皙的脖上还有一道极深的血的痕迹,疼得她直抽气。“我不知道!我也恨他,我恨不得他被千刀万剐,可是我只是被养在王氏府中的奴婢,你指望我能告诉你什么?” “如果要查当年的案子,大人不如留我一条命,我是庾缙之女,又在王氏府上有关系,我可以为大人所用,我们可以合作的,毕竟你的确需要一个与内廷毫无关系的帮手,与其杀了我,不如利用我。” 庾子商对上他冷冷的眼睛道。 片刻后有内侍的脚步声在忙中响起,宫侍看见很是惊讶,但不过瞬间就收敛了神色:“景太妃有请庾姑娘,还请姑娘随咱家来。” 庾子商松了口气,忍着痛随着那名内侍离开。 庾子商被两名宫人搀扶着,只是刚走到昏暗的角道,她发觉出异样来,疾风掠过她的鬓发,火光扑朔的瞬间,刀锋猛地向她袭来,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 他的匕首扎向她后面的宫墙上,她抬眼的瞬间看见那名内室眼底闪过的一丝狠色,身后两名内室也抽出腰间的刀向她刺来! 庾子商的手紧紧地攥向面前之人的胳膊,闪身躲过刀锋,猛地向湖中一跳,巨大的响声很快引起了宫侍的注意,拼命地向远处游出,身上的伤口在剧烈的挣扎下破裂而氤染了原本平静的湖面。 她的身体浸在冰冷的湖水中,已然没有半点力气月光清冷地铺陈下来,她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能死在这里。她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周围有宫侍提灯跑动的声音,有人跳下水,在她下沉的瞬间有人揽腰将她带上了岸。 庾子商大口地喘息,庆幸劫后余生。 庾子商**地跪在下首,最太妃饮了盏茶看着她:“可知是谁要杀你?” “奴不知。”庾子商已经习惯在王氏的人面前自称为奴婢。“本宫已经恳求了陛下,你可以归家出宫了,只是没成想却出了这档子事,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忧,现在你是王氏收养的义女,太后会给我们王氏一个交代的,我是代替太后来问你一句,可愿入宫?”她轻慢地开口。 “韫儿不日也将入宫,你也有几分伶俐劲儿,若是入宫倒是也和韫儿有个伴,你要记住,你这条命是我们王氏给你的,你的生死自然也就捏在王氏的手里,我们王氏生养着你,保下你的性命也不用为奴为婢,你没有拒绝的余地,我知道母亲对你还算好,只是她年纪也大了,她若离世,你能依靠的还是王氏的门楣,适才你也经历了番生死,知道背后应该有人想置你于死地,但你成了宫妃,有太后和王氏护着你,他们自然没有那般容易下手,比起嫁给兖王做妾,这已经比原来好了不是么?” “刚出了庾缙的案子,你们将我送入宫中,原本保下奴一条命本就已是艰难,此举更是会寒了不少朝臣的心,庾缙已倒不易换来的政治清明,你们却转头提拔她的女儿入宫为妃,那些朝臣焉肯罢休,而且王韫与奴同时入宫,奴既为宫妃,奴来日难道不会起异心?当然,奴这条命是太后给的,太后做女奴的亲事也无妨,太后需要把在内廷宫闱中奋杀的刀,奴无愿无悔地做这把刃,女官文试在即,太后是要一个美貌的宫妃,还是一个可以在内廷厮杀的好刀?” 庾子商定定地看向屏风后,那屏风绘制的是副山水画,而在那朵牡丹花后却有道倾长的身影,听到这话,屏风后绕出来一个身穿太监常服的年迈太监来,景太妃略微颔首:“曹公公。” 这能让景太妃称上一可曹公公的,内廷不会有第二个,正是内宫监的掌印太监曹保辅,也是太后面前的得脸太监。这太监倒生得比高执法更加厮文儒雅,站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笑意不达眼底。 “你这话咱家听清了,的确是个伶俐的,不枉费太后娘娘的苦心,这宫里伶俐的不多,你会有福气的。”他走到她的面前将她轻轻扶起,“保重身体,你是个好孩子。” 庾子商跪地磕头:“娘娘的恩情,奴自不敢忘。”曹保辅的笑意愈深。 景太妃从发上取下一个金钗,让一名宫女移交到她的手上,她的面容有几分审视:“既是如此,那本宫也就祝你得偿所愿,你已是王氏女子,也就是本宫的半个侄女,这柄金钗给你当礼物了,只不过你要记住,从此以后你与王氏一荣共荣,一损俱损,你的身后可以是王氏,也可是太后,但绝不是庾氏,你只需要记住,你从此和庾氏再无半点关系。” 庾子商接过那枚金钗,跪下来谢恩,她知道景太妃是在敲打她,让她依附着太后为王氏做事,她不卑不亢地接下金钗,她明白自己要走的是杀极其艰难的路,所以她的确要借势,王后以及太后的确是她最好的选择。 庾子商跟着几名内侍出宫,曹保辅对着她道:“你知道太后与你阿娘的交情么?咱家过来正是与你说这几句内情,你听着,你的阿娘并非什么普通贱籍之女。三十年前,邢卫昌巡抚浙江指挥剿除倭患时,捣毁了巫长山,岛上最大的海盗团伙头目魏经被击毙。魏经是南直隶徽州人,靠海上走私致富。他有两个女儿,貌若天仙、知书达理,到了该出嫁的年龄,魏经命家在绍兴的谋士,悄悄带她到了绍兴,为大女儿编造了一个家世,托保山为她做媒。到了绍兴,尚未为她觅得佳偶,巫长山之战爆发,魏经一家被灭门,唯独遗下这两个女儿。绍兴知府得到线索,把大女儿搜寻到了,为讨好朱纨,隐瞒她的出身,送给都督佥事邢卫昌作外室,生下一女,此女正是太后,而你的阿娘正是魏经二女儿,而你其实也并非她亲生。” “太后自然会护着你,只是在这内廷里,能力那都不是最次要的,重要的是知道自己该站在哪边,捺清那才是致命的。姑娘是聪明人,咱们太后也是仁德的,待你入了内廷做了女官,往后就由咱家来提点你,在内廷里若是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自家,最忌讳的是自作生张,落入这王后那边咱家已经打了招呼,这些日子你在内廷的讲学里为那些躲了你的讲义抄录整理文档,只是庾缙的案子还没有定数,你就先住在青院里住着。” 青院是荒废的冷宫,许多遭厌或者犯错的官人就关押在青院,但基本上是犯错的女官居多,因为本朝不允随意打杀女官,哪怕犯了再大的错也只是将人丢到青院去自生自灭,因为女官接触宫廷之务,不能杀也不会放出宫去。 庾子商撑着身体随着庾缙来到青院,听闻青院原本是为女官做讲学用的,本朝选拔女官,不论出身与年龄,薪资自然也有些参差不齐,用来教授这些硕角女官礼仪与宫廷常识,只是近几朝选拨女官改成文试,选拔的都是有读书经历的女子,此青院也就渐渐荒废,只见屋檐上堆生着杂草,终究显得荒凉。 庾子商入了院,由着小太后为她收拾出一处干净的厢房,她从书架上抽出一册陈旧的册子,发现不过是一些女官文试的书册,她定眼神,她这是落定在这儿了。 锦衣卫与东厂,都是独立于政府之外,由皇上直接控制的两大警治特务组织。锦衣卫历来由世袭勋爵掌管。它的职能一分为二,一是宫廷禁卫、大朝仪仗等;二是负责监视大臣,缉捕廷杖犯罪臣工。因此它也设了一座大狱,即镇抚司狱。京城中有三大狱,分属刑部、东厂和锦衣卫北镇抚司,三家刑治机构功能虽有重叠,但大略也有分工:盗匪奸杀等民案,由刑部管辖;涉及宦官及公门中人犯罪,由东厂管辖;凡大臣谋反弑逆或忤犯皇上,则由锦衣卫缉拿。所以说,镇抚司狱也称“诏狱”。三座大狱,用刑最酷者,东厂与北镇抚司可以并称。有时,北镇抚司甚至还超过东厂。小老百姓,说起刑部无不骇然变色,而达官显宦,对东厂与北镇抚司则避之如虎。这两个机构互为表里,被皇上视为心肋。因此,这北镇抚司虽只是个三品衙门,但在京师人的眼中,却是个充满血腥威到极致的地方,再急的事,路过这里也得绕个道儿。正因为如此,章大郎才敢仗势欺人胡作非为。 “哗! ” 一盆冰冷刺骨的雪水当头淋下,遍体鳞伤的袁冯也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终于从昏厥状态中苏醒了过来。他费力地睁开了青肿不堪的双眼,好一阵才适应了地牢中昏暗难以辨物的光线。此刻他浑身上下连条亵裤都未着挂,赤条条地被几条大粗铁链子挂在半空中。他毕竟是武事上历练过来的人,稍一留神就已明了自身伤势——肋骨折了六根,浑身上下有二百余道鞭痕,几乎找不到完整的皮肤;牙齿已经被打掉了三颗,脚踝骨已经粉碎,能否医好就要看运气了;胸腹之处有五处炙伤,是火筷子和烙铁烙出来的,大小各不相同。此刻浑身伤处火辣辣揪心般疼痛,不必问,刚才那盆雪水中必是放了盐的。 此刻坐在炉火旁烤火的年轻人一边翻动着插在匕首上的牛肉,一边轻轻地笑道:“想不到,你这猢狲却真真有一把硬骨头。如何?盐水竹笋烧肉的滋味可还消受得?” 袁冯也虽然身上痛楚,灵台的一点清明总算还在,他吃力地转过头对那华服青年说道:“齐王殿下,袁冯也身为天策车骑,虽官职卑微,却也是陛下亲简的朝廷命官,不是寻常贩夫走卒。朝廷有礼制,刑不上大夫,殿下如此折磨微臣,恐怕于朝廷脸面上不大好看……”他伤势实在太重,饶是转头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浑身骨骼还是咯咯作响,痛得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温旗玉回过脸冷森森看了他一眼,嗤笑道:“袁冯也,你少在这里与我泛酸文掉书袋,我奉的是陛下口敕,特旨询问你这乱臣贼子,不要说大理寺和刑部,便是正牌子御史大夫也管不着。刑不上大夫?你看看自己这模样,你他娘的也配?少废话,你若是不想多吃苦头,就把让你到东都招募私兵图谋大逆的幕后主使供将出来,我保你无罪有功,也甭在国子监当这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劳什子司业了,只要你肯招供,我举荐你到并州做知府。” 这个袁冯也,字和卿,别号豫所,也是嘉靖二十九年的进士,殿试为第一甲进士及第第二名,留在翰林院中,三年后又升迁为春坊谕德。 春坊这个官署,专管皇帝的诏令;谕德这一官职,专门负责传达皇上的指令。但这一官署有其名而无其实,仅仅成了翰林院修撰、编修升迁的中转站,因此,修撰、编修们例升春坊谕德开坊。 袁冯也开坊后,接着担任国子监司业,这是一个学官。隆庆皇帝登基,又迁升为南京国子监祭酒,再擢升南京礼部侍郎,两年后回到北京任礼部右侍郎,再改任吏部左侍郎。其实这后两个职位都是虚衔,他的实际职务是詹事府詹事。因詹事府詹事只是一个从四品官,而吏部左侍郎是正三品,给袁冯也这个头衔,是为了提高他的待遇,并不到吏部值事。 袁冯也步入官场,一直担任着学官和史官,从来就没有干过封疆大吏,这倒符合他的性格。与他共过事的人都知道,他一肚子学问,只是为人迂腐,说话又有口吃的毛病,因此在同年中落下个“吕结巴”的绰号。他办事稳重有余而魄力不足,绳墨有余而变通不足,因此步入官场二十多年,除当了三年国子监祭酒这个正职之外,大部分时间干的都是副职。 袁冯也立即出了身冷汗,“我不知啊,我哪里有这个胆子,只是当夜有信邸送入我的手中,说是东都老母病重,我担心若发丧就自然是要守孝三年,而此时正值新帝登基之初,稍有不慎我的官职就会让人顶替了去,所以这才告假夜中离京,哪里敢筹划什么谋反之事,还请大人明鉴,我所言句句属实,只消大人打听问便知实情。” “还在和我打太极。”温旗玉冷笑,“你私下的德行我早已打探清楚,本家有宁州,由你生用到死人物扯长大,入朝为官后以各种理由不将老母接入京城供养,反而是你在宁州的夫人孤儿替你照料母亲,可你却在京中另纳了夫人,至今京中的夫人尚且不知为何,入京为官十年未归过乡,如今只是一封病重的书信你就急急策马去往东都,此话你自己可信?巧的是亮王部下这几日也在东都府出没,你是在为兖王效忠?” 袁冯也却见他再吩咐人将一个面圆微胖的人提了上来,一看见带上来的人,袁冯也不禁在心中暗暗叫苦。原来此人叫袁篆,正是袁冯也的远亲表侄。三天前,东城巡卒刘贵得痨病而死,正好有人介绍袁篆前来找他谋个差事,袁冯也便与五城兵马司东城指挥使萧肆勾结,让袁篆顶替刘贵当了巡卒。 按皇帝定下的规矩,各军卫的在籍军士,分本兵和流兵两种,本兵采用世袭制,父死子替,代代相传,而流兵则随时招募。本兵每月禄米两石,较流兵高出一倍还多。这刘金贵世袭本兵,膝下无子,人一死等于报了绝户,按例要上报到五城兵马司衙门注销军籍,但袁篆想吞占刘贵的禄米,便大胆顶替了,言明刘贵的禄米与萧肆各得一半。萧肆爽然答应。今天下午,萧肆才把刘贵的腰牌给他,言明明日到铺就职,没想到这么快就出了事。 袁冯也瞪圆了眼睛,几番神色挣扎后才如实道:“兖王是在找一名为郑青玉的乐姬,她当年是伺候过宗王的…” 温旗玉立刻反应过来,“兖王是打算在皇上的身世上做文章?” 袁冯也颤着唇道:“具体的我也不知,郑氏出身贱籍,天下妓女,各地叫法皆有不同,在京城就叫粉唱。却说粉唱既有官妓,也有私窠子。官妓都是获罪官员的女眷或俘获虏敌的妻女,归教坊司管辖,年纪有大有小,美丑参差不齐,其品质远远比不上私窠子。私窠子都是鸨母四处物色十岁左右的女娃儿,买来精心培养,让其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会,且接人待物举手投足都极有韵致,三五年后让其出道,一般都能名动一时。由于培养方法不同,色艺标准不同,招徕客人的路数不同,粉唱也分有四大流派,即大同婆姨、泰山姑子、扬州瘦马、杭州船娘,而郑氏当归属于扬州瘦马。” “郑氏原本只是当年先帝官员送给先帝的玩意儿,只是之后先帝身体情况愈下,没有见过郑氏,郑氏成了教坊司的女姬,在一次宫宴上演奏,弹曲失误要被杖责,宗王爷仁德开口为她求情,先帝便将此女赐给了宗王,其实郑氏是耳目,这点宗王也是清楚的,当年宗王诞下长孙,郑氏因此不少传言,那长孙并非宗王亲生血脉,若寻得郑氏,自然可以在陛下身世大做文章。” “既是如此,又怎须你亲自到东都府,你只不过一司业而已。”温旗玉冷笑道。 袁冯也不曾想温旗玉的直觉如此地敏锐,只见他神色犹豫,温旗玉缓缓将匕首放在袁篆的脖颈上,他当即吓白了脸:“表舅救我!温旗玉他杀人不眨眼啊,他连奉安侯的庶子卫青都敢杀,我还没有娶妻,我还不想死啊!” 袁冯也当即大怒:“温旗玉你竟如此无法无天,我到底也是朝廷命官,你强手中握有偌大权柄,可朝中也有法度,岂能由你这样将我们看做牲畜随意打杀!” 温旗玉只淡淡道:“我手中死的朝廷命官没有成千也有上百,我是不要命的之徒,专门以嗜杀为乐,可你应当很珍惜自己的命罢,毕竟这么呕心沥血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上,美妻稚子在怀,召享天伦之乐,现在死在我的手中那岂非是太过可惜?权柄在握的好处也莫过于此,看见碍眼的,想杀就杀。” 温旗玉边说边将匕首又抵进半寸,雪白的皮肤划出一小道浅浅的伤口来,但只却惊得大叫:“救命啊!表舅快救我,你不忍心看见我死的罢!” 袁冯也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到东都府是因为有人递信,这封信是递给陛下的,但却被我充生的人,暗中拦截下来,兖王以此信为挟要我过去一叙。” 温旗玉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哦,这封信上是不是写着当年你勾结户部利用漕船谋利,漕船专为运送粮食和官办的货物,南北的商人常托京城里有权势的大臣弄来漕船以挣黑钱,而你自然也没有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十年前先帝让户部与兵部共同督办将军粮用漕船运到孤鸿山以及边郡的事,可是那批军粮非但没有送到边郡,当年边郡的人连朝廷的一粒米都没有见到,可兵部与户部的人却咬死是我的生父将军粮接下的,父亲身边的两个副将也是如此说的两个副将已经跟随父亲多年,父亲被判斩刑以后他们也跟着自尽,根本不可能会说谎,所以我仔细地想了想,说明父亲当年的确接下了军粮,而崔家又是怎么起势的?难道你忘了?” 温旗玉越说袁冯也面色越发地苍白,“那年正好茶州闹粮荒,哪怕有钱也无义买粮,正是庾缙当时贪了运给茶州的赈灾款,你们用协助的名义让温长宣将这批粮运进了茶州,鸿孤山下的军民则无粮可吃了,但温长宣没有狠心揭穿,因为一旦揭穿你们的阴谋,茶州的粮就要被收回,但温长宣也并非为面子,原本温长宣就已经向当地大郡陈郡筹措到军粮,但陈郡最后关头却没有如约将军粮运到边郡,我很好奇你们又在其中动了什么手脚。” “啊!” 袁冯也的身体却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一股如火烧灼般的疼痛烧灼着他的骨,不过瞬时的他就失去了意识,眼白向上翻卷,犹如濒死的鱼,温旗玉立刻意识到他这是中毒了。他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经没了气息。温旗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丢出去,喂狗。” 袁篆则被吓晕了,倒在地上不醒人事,温旗玉从他的身上跨过,走出牢狱,跳动着的淡色烛火将他的脸衬得冰冷:“查。” 温旗玉入夜面见太后,太后身边的尚宫嫔雪玉指下了他:“太后娘娘的意思是近来时常感到头痛,夜中甚至时常梦见先帝,您还是如以前一样,到小佛堂为太后娘娘须经祈福罢。”温旗玉绕过长廊到小佛堂直直跪了下来,烛火映在他的脸颊上,但他的眼中没有半点情绪,他不禁忆起自己的身世,九岁丧母,母亲邢氏是太后的庶妹,母亲死后生父温长宣另娶,太后将他接到宫中抚养,十三岁决定到边关历练,一时也是少年将军,满楼红袖招。只是十五岁那年,温长宣作为虞王侯在孤鸿山下投敌致使全军覆没,他当时正被温长宣调往北漠腹刮截杀一批敌军,再赶回孤鸿山下,已成尸骸遍野之地,他以罪臣之子的身份被押往远在千里的龙兴之地,那里有座囚死先朝废帝以及宗室子弟的伽城,一关就是十年,正逢新帝登基,他才得以被太后召回京城,彻查温氏旧案。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温旗玉没有回头,仍旧是一动不动,若落在他人的眼中,他就像是尊被夺去呼吸的神祇。 栾雪玉将火盆从木案底下移出来,拿出金色的纸钱在火盆里烧着,跃动的火苗在夜中如一盏鬼火,栾雪玉对他道:“太后娘娘知道你在狱中杀了奉安侯庶幼子卫青,她虽对外称卫青是病逝,但还是补给他几块封地,奉安侯到底是端阳长年生的亲子,端阳能生又是先帝亲妹,她的手中也握有朝中大半权柄,你真好如此得罪?”温旗玉神色淡淡:“可是我没有杀他,你信我么?” 弯腰收拾地上的狼籍:“我也不知道了,你手上沾了太多血,连我都看不透你,我知道你自苦,可是手上的血沾多了,连你自己都变得麻木而无所谓了 “泊之,你九岁在太后膝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知道你恨恨自己在伽城的那十年,温氏满门倾覆,我不忍心你为了过去的事情将自己毁了。” 温旗玉眼眸盯着那块玉碑没有动:“我现在只想活着。什么陈年旧案,我没想过了。” 栾雪玉是太后养在身边的,听说是先帝在位时,后宫里的宫女意外怀孕,无奈求到太后跟前,太后素有良善仁德之名,为此让人给宫女办理出宫事宜,只可惜也许是那位轻薄这名宫女的男人担心事情败露,在宫女出宫前将她暗杀,可没有想到的是她五个月的身孕肚子里的胎儿却成功地活下来,太后见她可怜,遂决定将栾雪玉带在身边养大,而当年剖腹产子的十三岁少年如今已经是太医院院判裴虞安,栾雪玉已经看不透这个少年,十年禁监禁,两人已不能再复往日的亲昵。 她侧过头,却看见立在廊下雍容华贵的那道身影,她正想出声,对方却已经阻止了她。年轻时的身后邢氏颇得圣宠,到如今依旧貌美,只是多了份旁人不可直视的威严,她轻声告退,太后却走了进来。 “以前教你的,你都忘了?”她极观和地开口,“卫青的死哀家可以来和你计较,但哀家倒是想问问,你明知道有人会对卫青动手脚为何放任?” 温旗玉跪地伏首,仍不发一言,太后坐了下来:“好,哀家可以不知道,你手上的事情都移交给魏玦,而你去皇觉寺将那桩积案办了,也正好让你静静心,理一理自己的思绪。”温旗玉的脸陷在烛火投射的阴影里,灯影一阵微微晃动,他只沉闷道:“是。” 第4章 青雨 庾子商出来练剑,只见寒霜深重,枝梢新生出的嫩绿叶上层都浮了层淡淡的白霜,她随手捡起木枝,按照师父教她的剑招练起来,晨霜与汗水沾湿了她的发尾,她十三岁时生了场疫,死亡的人将她丢到了皇觉寺,那是座已经荒废的身家寺庙,但在那里她却遇到了现在的师父司玄机,她只知道他似乎是失迹长兄洪德太子的旧臣,只福德太子当时造反而被斩于皇觉寺,皇觉寺自那时起就被封禁了。 这时草丛边传来一阵响动,庾子商低头一看,那里钻进来一个小人,一看竟是昔日的小僧司陌,此刻他已全然一副小书童的打扮,司陌拍拍自身上的灰尘,看着庾子商疑惑的目光道:“我现在是兖王的随身小侍,充王他托我来给你送些衣裳与吃食,师父虽在外没说什么,但我能看出来他在担心你。” 庾子商将他拉到隐蔽的地方,“我知道,只是现在的我身份敏感,你让师父放心,至于充王,他的心意我领受,只是我不可能再从这朝局中脱身,我要做的就是往上走,唯有如此,这才是我想要的。” 司陌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包袱扔给她:“我不宜久留,就先走了。” 司陌刚从洞洞离开,后面就传来声嗤笑,庾子商定睛一看,手却已经将木枝对准了对方,清冷的月光下是位年纪中年的宫人,她只是冷眼向前半步:“原来你认识司玄机?从没想过他还会收徒。” 庾子商看着她离开,她的手中捏着酒壶,赤着脚在石路上走来走去,不禁好奇,“你是谁?” 那人却好似听见什么极好笑的事情。“想不到现在都已经没有人认识我了,不过没有关系,反正我们也不会有任何交集。” 庾子商刚回到房中,仔细想了想,从包袱中掏出一碎银子,走到原先来为她收拾房间的那名女官手上,女官在尚食局的司膳里面办差,平日里会给青院的人送菜食,她生得面圆讨喜,看着为人倒是挺敦厚,问了名讳,说是叫柳喜儿。十岁的时候被卖进皇宫,幸好司食局的女官张尚食对她很好,她也凭着自己的能力升做了典膳。 “我十岁那年生了场病,脑子不太灵光,你莫叫我做太复杂的事,我怕办不好。” “不麻烦,”庾子商忙道,“就是想向你打听一下我隔壁厢房住的是谁?见她倒不像是寻常的人,对她有几分好奇。” 柳喜儿道:“那便是了,我同你说,此人是前任尚宫,从前在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很是得脸,不过太子逝后,她也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罚没到这儿来了,既不说处置,也不说宽赦,这一过就是十五年了,到底没有人敢去触她的晦气了,之前有司膳给她端了的冷饭菜,还对她出言劝讽,她直接一剑将司膳杀了,而太后对此也没说什么,自那以后谁还敢对她不恭敬,她住的是最好的厢房,而你也是由太后身边的人吩咐了才能住的好厢房,自然也就在她的隔壁了,你可千万别去触她的晦气,将来你可是有大前途的人。” 庾子商听罢后极无奈地笑了笑:“可以托你帮我带瓶好酒么?” 柳喜儿道:“自是可以。” 庾子商带着酒敲开了孔雪妃的门,只是门并没有上锁,推开门后才看见倒在桌上不醒人事的女人,庾子商伸手探她的鼻息,发现还有丝极其微弱的气息,转过目光才看见她腕上的血印伤疤。 庾子商先撕下自己身上的布料拉长细长的一条给她洗了血可扎,但她看见才发觉白皙的皮肤上有道用牙印咬出来的陈年伤疤,似乎往上涂了有腐性的药汁,导致伤口反复溃烂,最终形成这种奇怪的疤痕。 庾子商将她移到床榻上去,听她气息虽微弱却也平稳,想着还是不太放心,故而准备去寻个太医来。 可奴才自尽那也是大罪,女官也不例外,而且除了给了她看病,哪里会有太医肯过来? 但她最终还是托柳喜儿去请,自己则到后院的火焰上给她熬了碗白粥,这米也是陈年的了,但至少也能够饱腹,庾子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帮她,但听柳喜儿的话,也许太后并不想要她死,那她也就当还一下太后的恩, 而且此人似乎还是她师父的故人。孔氏,如果她出身是秋城孔氏,那也是大氏族出身,想来叔她应当没有坏处,孔氏长子孔之庭就在内阁,如果他们之间有关系,或许对她来说也会是份助力。 天明渐亮外面似乎是下了一夜的雨,潮气烟起地上的一小层白烟,庾子商摸了摸旧榻上的潮湿,起身的时候发觉孔雪妃正直勾勾地看着她,庾子商忽而发觉脖子酸疼,自己竟在她的厢房这张矮小的旧木桌上睡了一夜,她解释道:“ 担心你,所以没有走,不过你为什么要自杀啊,听说你都在这里关了十五年。” 孔雪妃道:“死,你以为没有你来救我,我就会死得成么?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不是件难事,可是对于我来说,却是无比艰难的,他们都在暗中盯着我,我本以为你是来替我的,却不想她还是没打算让我死。” 庾子商不解道:“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太后要监禁你么?” 孔雪妃赤脚下榻:“ 因为我是前任尚官,她做皇后的时候我就是尚官,我们狼狈为奸, 她是既不怕我,又念着我,你是要为太后做事?你想从我的身上得到什么呢?是太后的秘密,还是她派你来试探我是否还对她忠心?” 庾子商道:“只是看不得有人站过最高,却死得悄无声息而已,是我就会去再争一次, 左右不过是死。” 孔雪妃盯着她的双眸:“我知道太后为什么会选你了,会将你推到我的面前,天下好不易,你也要做人上人?” 庾子商没有直接回她:“我想活。” “你想,那就要争势,你凭什么?”孔雪妃坐下来倒了杯茶,没有去动她带来的酒。 “那您呢?您出身秋城孔氏,可您生母只不过青楼妓女,您照样可以爬到尚宫的位置上,那么凭的是什么?这条路能走下去,恰恰就是你我这样的微未之人。”庾子商直直地回视于她,“大人,你的生死我的确无权干涉,只是死太易,活太难,因此我这才劝大人好生思量,而且大人似乎是师父故友,为着师父当初救我一命的恩情,我也要劝上大人一句。” 风挟着雨气吹进堂内,孔雪妃就这样对上她的眼睛,半晌她才道:“你不认识我,那我告诉你,我的确是你那劳什子师父的故友,但更准确来说,我们是死对头,已有二十年未见了,他因为牵扯到福德太子谋反的旧案被囚皇觉寺,而我因为中途站队秦贵妃了,秦贵妃死后,太后将我放在这里终老,也许你要问明明她当时已是皇后我为何站秦贵妃了,因为当年太子谋案完全是桩冤案,邢楚妍她明明知道,却还是做了伪证,我们当年都受过太子恐拂,太子更是兄长,这就是我与她的恩怨。太子乃先帝永宣帝贵妃孔氏所生,我能重新回到孔氏,都是太子在街边捡到出逃的我,将我带回孔氏,我与太后是死仇,她将你送到我的面前来,当我看不明白?是要我救你我在宫里学到的一切,只是她凭什么以为我会这么大度,会忘记十五年前的仇恨?” 庾子商道:“现在的皇帝正是宗王之长子,秦贵妃之孙,太后凭着小皇帝的意思不让你死,也是为了拿捏他,你为什么不出去,秦贵妃对你的恩,你还了么?” “她的儿子死了,竟让秦贵妃长孙做了皇帝?”孔雪妃笑了声,“我又着谁的恩,我与贵妃是真心实意的,她却不是个争气的,仅仅因为长子宗王早逝就郁郁而终,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累了,不想再参与朝中之事,你想北归,我也不阻你,当初的我与你一样,满心满意地往上爬,可到来竟是一场空。” 孔雪妃的视线透着她面前的那扇雕花橱窗望出去,正是一轮皎洁明月,却是物是人非。 庾子商到内廷整理文书,却见亮王赵踏着步伐向她匆匆而来,他的身上沾了潮气,身后的小内监在他的身后举着伞,他在看见她的那瞬顿住脚步,只是瞬间他便急冲到她的面前,她抬了头,看见他一脸焦急的模样,从他的眉目一直落在他左眼的一颗小痣上,先前淋了雨,于是有雨水顺着发丝一路从他的脸上滑下,便滴在了她的脸上,凉得沁骨。 “你怎么来了?”她慌张地看了看,赵宗棠则将她的脑袋撂回他的怀中,“不用担心,人都被我遣走了,不会有人发现。” 庾子商顺势在他怀中靠了一会儿:“你不去陪你的那群莺莺燕燕,倒舍得来陪我了?” “你明知道那是做戏。”赵宗棠无奈“为何非要做女官,内廷多少人心怀叵测,你性子像得很。” 庾子商后退开半步:“你有你的不易,但我已然避不开这命,难道到你的身边去做一个附庸于我来说就是好事么?你在朝中如履薄冰,可我在王氏那里又何尝不是,你喜欢权势,我也不掩心中的野心,我不想白来这世上一遭,想要将来史书上有我的名姓,我也可以借此之利助你母族徐氏沉党得雪,你的艰难,我可以陪你一起抗。” 赵宗棠将她拥进怀里:“我的生母是郡北阳的独女,她嫁与永宣帝为贵妃的那年也才十五岁,而永宣帝却已经五十多岁,祖父已经四十多岁,他是异姓王公,独掌着郡北阳,我虽姓赵,可在京城中就是被困的一条狗,母女死的那年,我被扔在雪觉寺里,自生自灭,祖父不敢为我发声反抗,因为那样朝廷就有借口收回祖父的兵权,但也有幸运的就是在那里认识了你,先帝赐给我王妃之名,我不能不娶,好在她对我不上心,我们做着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只唯独对不起你,本来你可以不计较分嫁给我,却不想你成了罪臣之女,牵累了你。” 庾子商叹口气:“没有这桩事我也不会嫁的,先不论你有了名义上的王妃,我就一定要嫁给你么?子钦,别忘了你身后的责任,太后对郡北阳虎视眈眈,多少人想要拉你下马,你们手中那十几万的精锐就是催命符,可如今的朝廷**,你又不能安心将郡北阳托付,那是你的故乡,你生用的梦,郡北阳的百姓供养着魏氏,你不能负了他们。” “你说得对。”赵宗棠眸中的光渐熄,“是我对不住你。”他从腰上取下一枚玉佩,交放到她的手里,“这是我的玉佩,你若在宫里有困难,就拿着它去找现任尚宫朱令仪,她会帮你的。” 庾子商收下,并对着他道:“往后在明面上你不要与我有所牵扯了,我见小皇帝倒是对太后颇为宠惮,明面上你是站皇帝的,可我现在在内廷还是要依附于太后,你要保住郡北阳,就不能让太后拿你没办法,依附于小皇帝反而是你最好的选择,太后不倒,他就暂时不会将目光放在你的身上,若太后拿到郡北阳的兵权,他才是最该恐慌的人。” 可户部却是怎么做的,这事若是落在别的官员上那只是小事一桩,可秦叔砚却是有名的清廉官吏,他不过是另举了科举入化,先帝时就因为死活不肯轻审先帝宗亲而被先帝以悖逆的名义发配调任到南京之前有之几州县闹疫,他竟将自家都捐了出去,母亲也因为没钱治病给病拖死了,太后得知实情将他召回掌刑部,任刑部尚书。有人去他家里看过只有一张榻与木桌,平日里连油烛都舍不得多用,五十两几乎可以说是他初来京城的全部身家,而户部明知却不还银,今日倒是放了批银子,做什么用的?是太后身边的高执击过生辰,户部批了一百两给他做寿,这是什么理?户部这是上赶着去舔他的脚!所以我才不愿你在这浑水里头搅了这条路注定艰难。” 庾子商笑道:“可也有哪条路好走。” 温旗玉收刀走进皇觉寺,白晃晃的阳光透过浸湿了雨雾的黄色琉璃瓦映照下来,显得庄严。 开国之初,鉴于天下寺庙自行披剃的僧人太多,遂于礼部专设一个度牒司管辖此事。和尚最初的定额是大府五十名,小府三十名,州二十名,县十名,不准超额。每位僧人需有度牒司颁发的度牒作为凭信以备官府查验。凡查出没有度牒的私自剃度的僧人,一律拘押审验发边外充军永不诏赦。度牒每三年颁发一次。全国各地寺庙僧人,需经当地官府核准,持官衙文书来京经过考试领取度牒,所考内容无非是佛家戒律、丛林制度、菩提经义之类。每次发给度牒数额以一千人为宜。 凡持度牒者,官府例免丁银夫役。居宫道士,比照僧人办法管理,只是数额尤少。此项法令一出,度牒便奇货可居。不管什么人,一入寺庙便有人供养,又免了夫役税赋之苦,何乐而不为?于是不但天下流民,就是寻常百姓人家,也莫不想人上托人保上托保钻路子挤进缁衣羽流之中,弄一张度牒,于暮鼓晨钟之中过那种不耕不稼风雨无欺的清闲生活。洪武之后,虽朝代更替君王好恶不同,但度牒却永远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圣纸”。 初年,每领一张度牒须交本银一两。到嘉靖时,这本银涨到了十两,依然是万人争抢。尽管朝廷增加了度牒数额,孝宗时增至每届三千名,嘉靖时减少,亦有一千五百名。但不管增额多少,总是一个供不应求。许多人为了弄到一张度牒,不惜花大本钱去贿赂当事官员。久而久之,发放度牒也成了炙手可热的权力。多少当路政要都染指其中。 后来度牒发放太滥,一来助长了民众的好逸恶劳之心,导致劳动力减少;二来不法官员借此机会从中牟利。度牒发放由三年改为六年一次。上一次发放度牒是隆庆六年,一晃六年时间过去,今年该发放度牒了。 一过春节,礼部就移文各省,申明今年发放度牒的要求及各省名额。此次发放度牒的名额控制在两千人,并让户部尚书魏立本督责此事,度牒司将其中的一千六百个名额分到各省,而留下四百名作为机动。 这种事儿断不了有说情的,先留下一些空额,以免到时被动。但是,待各省按规定于三月十五日之前将预备领牒的僧人聚到京师,人数竟达到了五千余人。除每个省都有大量超额之外,还有一些僧人拿着这官那官的函札前往度牒司寻求照拂通融,有些知道不好办于是跑来找魏立本讨主意。 魏立本以度牒谋利,将度牒以更高的价格私卖出去,也就造成了僧人大量超额,而之后他们会以别的理由强制已经入寺的僧人还俗,没收他们已取得的度牒,因此才有僧人撞死在官府门前的惨案,这背后的人除了户部尚书魏立本,还有崔次辅崔玹的庶弟崔旻。 只是以崔怀崔那个清白性子,这事他怕是并不知情,看来太后这次是打算先削崔家的势,魏立本的小女儿年前刚与崔旻的幼子成亲,如果要让太后放过,说明的就是让魏立本同意重新修缉新学院的折子,明明已有太学,可太后非要办国子监,而且给国子监更多直接加在的名额,这做的是什么,以此来拉拢世族,讲明了这度牒本身就是户部的收入,以往的惯例,如今由太后捏着把柄,户部敢不给她批银子?” 跟在温旗玉身边的指挥使金事何容屿道,“太后让众人来办此事,就直接得罪了户部,魏氏与崔氏在朝中根基极稳,大人不如将这样的差事推给其他人罢。” “推给谁?”温旗玉笑着,眉目间都是常年浸血的阴戾与冷冽,“太后怎么说那咱就怎么办,魏立本他敢贪这些钱,那就有这一天。” 温旗玉将刀收起向刚走的时候,正好撞见了前来上香的一个年轻女人,这个女人当真是十分地年轻,可是在看见她的那瞬,却是发了疯似地向他扑来,温旗玉没有选择躲开,任由她来捶打。 “你个叛徒,你怎么不去死?!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偏偏是你活了下来,你克死你的亲生母亲还不够,连带着你的兄长也要报复!他那时对你不好么?” 女人哭喊着捶打他的胸膛,温旗玉的眸底是化不开的寒霜:“十年未见了,媛嫂过得好么?” 眼前的女人正是他庶兄长温庭玉的未婚妻裴桉意,太医院院制裴虞之正是她的同胞兄长,当年温氏通敌之罪落家,裴氏为避嫌,立刻将裴桉意嫁给了她的表兄魏霍山,听闻十年过去,两人依旧貌合神离,并无所出。 裴桉意听见他的话非但没有半分动容,反而从发鬓上抽出其中一支长钗,趁人不备就向他的胸膛上扎来,温旗玉并未阻止也并未闪躲,那钗子便直插进他的胸膛,鲜血泪混子华贵的白色锦袍,像是在他的心脏上灼烧出一个洞来。 身后的魏霍山匆匆赶来,将她拽开:“你这是做什么?你是不要命了么?” 裴桉意抹了把泪:“他就该死!别人我不知道你在翻过孤鸿山的时候,偷偷给北狄人送信,你觉得温氏待你和你小娘不好,所以你来报复温氏,先帝当时正愁没有机会对温氏动手,你用温氏和玉策军的血铺就了你现如今的风光,而你的兄长却是被乱刀砍杀,温氏的头颅皆被晾挂于玉门关城墙下七日!当初庭玉同我说你只是性子孤僻,可我当时见你饿极了将自己养的小狗吃了时,我便觉得你是怪物,太后将你接到宫中养了你几年,你就认贼作父,我只恨自己没有机会杀了你!” 温旗玉淡淡抬眼:“有的,那时你完全有机会杀了我,可是你选择信了兄长的话,没有杀我,那现在又怪得了谁?”说罢他抬脚从魏霍山身边路过,语气沉重“这笔账会算的。” 魏霍山的脸色难看,却只能揽过裴桉意的身体:“好了,我们回去”。 温旗玉走到外边,何容屿与不禁看见了他身上的那团血渍,立即招手叫人来处理,温旗玉就绕了廊到侧厢去换身衣裳。 何容屿本在外面候着,却见着魏霍山又寻了过来,想着从前两人的关系,他到底也没有拦,魏霍山不过是魏家三房庶子,只是结识了温庭玉,两人倒是很投机,当时裂开嫁女,他义无反顾地上门提亲,之后因为太师陆北芳举荐,人如今任了巡盐御史。 自建都以来,扬州一直昌盛至今。它昌盛的理由有二:一是处在江淮之间,从杭州到北京通州的运河经过这里,是南北水脉交汇之处。运河又称漕河,因为地利与管辖之便,漕运总督衙门就设在扬州。二是近海,邦内万民煮海为盐,利润颇丰。全国每年的产盐总量大约三百万引,扬州一地就独占七十万引。因此,全国八大巡盐御史衙门,摆在第一的便是开府扬州的两淮盐运司。漕河与盐业都是朝廷的经济命脉所在,而这两大衙门都设在扬州。常言道东南乃中国膏腴之地,而扬州则是东南的机枢,到了本朝,这扬州比之纸醉金迷的前代,又不知繁华了多少。有人形容当下扬州是处处烟波楼阁,家家美酒娇娃,满城的富贵之气、脂粉之乐、骄奢之风,直让外来的游客咋舌。 魏霍山挑帘进去,看见正在换衣的温旗玉,因为离得远,厢房内又潮湿而昏暗,他只能看清他背上的几条令人骇目的伤疤了,只得决他就换上了鸦青色的常服,人就端坐在那里,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来。 魏霍山迈步进去坐在他的对面,走得近,才看清他的脸色是血色不足的病态苍白,他略显淡漠的目光从他的面上略微扫过,似乎认识又轻蔑,魏霍山对温旗玉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当年他也在天子身边,与温庭玉极为交好,也就认识了他的弟弟,与温庭玉人艳美的嫡长子身份不同,他只不过是贱妾所生,听说那宫氏不要脸面地私自爬床,生下了温旗玉。 九岁时,温旗玉那生母病逝,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反倒是温庭玉顾着情分劝说正室秦夫人将丧事风光地办了。初见他时,他正躲到邢氏的灵堂前偷吃生母面前的供品,被发现以后拖到院子里打,如今他却仍靠玩弄权术坐到了如今的位置上了。 魏霍山道:“我曾问你庭玉的死是否另有隐情,你却一口咬定他通敌而死有余辜,那你如今又为什么出现在此,你明知他的牌位被我私供在此处,你竟感叹我没有办法,只是你切莫再出现在庭玉面前,没得让他到了黄泉路上还不能够安生。” “安生?”温旗玉发出声嗤笑,“他凭什么安生,何况论起近亲疏,我才有资格来探得他罢?” 魏霍山叹了口气:“你这样有什么意思?我知道你恨着温氏,可以那怕对待仇人都没有这般狠心罢,别的我不求,只要你不要和君雪计较,她恨你,也恨我,你如今是宠臣,看在我的面孔上放过她。” 温旗玉淡声道:“可以,但我不想有第二次了。” 魏霍山看着他,神情有些许复杂:“说到底,当年你被赶出温府的时候我未能帮你,到底小人,在这里同你说对抱歉,只是此后我们再无任何干系,日后你在朝中独断专行,还是要有几分良心。” “抱歉。”温旗玉收回目光,“在被赶走的那夜我只明白一个道理,无权的弱者最不该有的就是所谓的善良与良心,没有人会体察下情。” 第5章 第 5 章 永乐六年十一月,庾子商这时已经是尚宫局女官,就在朱令仪的底下掌事,八品的掌记女官,她到底是被太后保下来的人,自后又有王氏,因此纵使她是庾缙的女儿,宫中也并没有人胆敢为难于她,只不过原本是让她领的正六品司记,只可惜太后让她从八品做起,将来也服众些。 朱令仪是孔雪妃从前的属下女官,可能因为孔雪妃的缘故,倒是对她格外地关照,做什么都将她带在身边。她本来在正青堂整理文书,只过一月而已,人倒是越发地消减,这时有位宫女来喊她:“子商,朱尚宫大人派了你去协理清点内库的绢米、粮米数目,他们户部的官员年底汇不过来,从内廷支人手过去,尚宫特地点名让你过去,还有其它几局的也派了人手。” 庾子商点头。到了内库,那里已经站了几个品级与她差不多的女官,有一位她还记得生得高挑美貌,是大理寺卿的庶幼女郑婼,也跟来当女官了,只是可惜的是她与她很不对付,只因为她从前受过一桩亲事,定的是户部右侍郎家的小公子方曹玉。 听闻两人自小青梅竹马,而她那日来府上做客受王韫挑拨将她推入湖中,庾子商后来使计让人撞见郑婼衣衫狼狈的样子,方曹玉推了婚期,郑婼估计受不了这个气,因此跑来当女官,与方曹玉退了亲,谁知方曹玉转头和她的庶长姐郑宁定了亲。 此刻她刚出现,郑婼就冷笑出声:“有些人天生贱种,还不自量力地想往上爬呢,抱上太后这条大腿又怎么样,还不是得和我们一样从底层做起,不过也是抬举你了,听说你庾氏的女眷要么充入教坊司,要么贬为奴籍,依我看你这样的货色也就适合待在教坊司了。” 庾子商扫她一眼,“若我没有记错,郑司膳上个月才因为对新入宫的客妃不喜欢而被罚了板子,如今连太后娘娘都敢随意挂在嘴上,是不要小命了么?” 六月的时候小选,宫里新入了几位妃子,只有邢氏出身的容妃以及王氏出身的韫妃和崔氏、沈氏出身的宁妃、淑妃封妃,其余的都还是才人。 郑婼自然到王韫身边服侍,而小皇帝如今与容妃邢魏宁来往最频,在王韫的授意下郑姥自然有些不尊容妃,称下言语无意被太后听见了罚她三十大板。 郑婼一听见她的话脸色变了变,很明显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只咬牙切齿道:“你别得意。” 庾子商叹口气,只等着领账本。 立国之初,就为官员的俸禄等级及支取方法,制订了一整套实施细则。官员俸禄有本色俸和折色俸之分。本色俸包括三样:一是月米,二是折绢米,三是折粮米;折色俸含有两样:一是本色钞,二是绢布折钞。所谓钞,就是铜钱。这样,官员们每月拿到的俸禄,就由米、绢(或棉布)、银、钞四样组成。按规定,官员无论大小,每月支米一石。余下俸禄折为绢、银、铜钱支付。有时太仓银告罄,没有银钱,临时也会改用其他实物支付。这就要看国库里有什么了,有什么分什么。盐、油、蜡烛甚至香料都曾折为米价分给官员们作为俸禄。官员们叫苦不迭,却也无可奈何。还有一个让官员们怨声载道的,就是折色俸中的铜钱。随着物价的变换,铜钱的变化极大。上个月十贯铜钱可以买一担米,到下个月可能就要二十贯铜钱买一担米。但折色俸一旦确定,多少年都不会轻易改变。 市面上的米已卖到三十五贯一石,而官员们仍按嘉靖初年定下的二十贯折一石米的比价领取折色俸。这样,官员的实际收入比之俸禄数额已大为降低。即便如此,官员们的俸禄也常常不能如期足额拿到。从初年开始,拖欠官员俸禄的事经常发生。 沈州玉任内阁首辅后,着着实实为官员们办了几件好事。一是提高本色俸的比例,每月官员们现银拿得多了;二是折色俸中,将实物折俸这一块拿掉,全部改为四十贯钱钞折一石米。这么一来,等于变相提高了官员们的俸禄,他的人望也因此一下子提高了不少。沈州玉接任后,官员们心想,可能会得到更多的实惠。 可是,二十多天前,户部突然移文在京各衙门,本月官员俸禄改用胡椒、苏木支付。一斤胡椒折三石米,两斤苏木也是折三石米,如今不少官员对户部不满。 她们自不可能管朝宫的日俸折算,而是内廷女官的月俸折算,这不失为极为重要的一项差事,若做得好未必有功,但若出了差错,那自是要受大过的。 庾子商领着尚宫局的账本往回走,中途遇到了着急赶路而摔不跤的柳喜儿,她伸手扶了她一把让她借力站起来,因为跑得太快,她的脸红扑扑的,看着憨憨的,柳喜儿原本惊慌失措,看见庾子商她的神情竟反倒放松了下来。 “庾姐姐,还没来得及恭贺姐姐成了婚。”柳喜儿脸蛋红扑扑地笑着。 庾子商问她,“你这是去哪里?” “哦,今天杨姑姑病了,我去太医院给她领药,只是我不太会抓药,姐姐能陪我吗?”柳喜儿不好意思起来。 庾子商道:“那也不必跑这么快,小心摔坏了才是。” 庾子商将手中的账本把给她几册,“那我陪你一起,只是你帮我抱着,太重了。” 柳喜儿反倒欢天喜地:“谢谢姐姐!” 两人向太医院走进去,柳喜儿边和她说:“太医院来了个女郎中,听说是裴大人的亲妹妹,还是巡盐御史的夫人,太后亲允她来太医院任职呢,也不知道生得好不好看,但裴大人那般好看,她应该也很好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