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朽之树》 第1章 盛夏 灼热的夏风裹挟着热浪迎面扑来。 热得焦躁,热得令人疲惫而厌烦。 鬼天气。 温亦舒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她搓了搓手臂,指尖还能感受到残余在皮肤上的凉意。 图书馆的冷气真是很足,在里面待久了得披一件外套。这样倒是更衬得外头的烈日难以忍受。 西北大学都已经整体升级装上生态墙了。他们现在墙内的校园四季如春,气候适宜,前几天去西北大学参观时把温亦舒嫉妒得差点当场办理转学手续。 而老古董中心大学到现在还用着一百年前的空气调节器,宿舍里装的是壁挂式,教室里用的是落地式。若不是图书馆翻新改建加上了新式立体生态空调,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站在图书馆门口就能看见乌泱乌泱一群奔来避暑逃难的学生们。 真是壮观啊。 终端一直在响。温亦舒抬起手腕,唤出终端。 ——“人呢人呢急急急” 来信人:王姐。 温亦舒回复:“在。怎么了?” 这位王姐其实是中心大学的一名教授。年纪轻轻但是个学术鬼才,从中心大学毕业后直接留校任教,教的第一届学生就是温亦舒。 她俩的私交颇好,毕竟王姐也没比她大多少,她们的关系更像是朋友。 王姐说:“速来!” 发过来一个定位信息。 是中心大学的活动中心。 那地方温亦舒知道,在中心大学的一个偏门角落里,专门用来举办人才夏令营的。 这个夏令营温亦舒挺熟悉的。 面向的是在各种竞赛中拿过奖的和成绩特别好的新生,一般在正式开学前十五天开始,参与方式是主动报名,相当于提前适应大学生活。 报名的人挺少的,毕竟谁不喜欢长一点的假期呢?所以这个夏令营早就名存实亡,每年只有寥寥几个参与的成员。前年参加夏令营的一共有三个,两女一男;去年更是一个都没有。 要问温亦舒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那是因为她就是前年那两女的其中之一。 王姐,王欢欢。这个一向我行我素、对待科研有些疯魔的变态天才,看上活动中心那间屋子很久了。 它偏僻、与世隔绝,去哪里都不方便,所以平常根本没人去那儿。简直是王欢欢心目中完美的私人实验室选址。 她整天跟温亦舒说要把那间屋子拿下改成她的实验室,在那里研究她那个连名字都如此复杂且拗口的项目。 由于王欢欢此人有炸了八间实验室的光荣史(这是传言,不过温亦舒也不可能真去问王欢欢她到底炸了几间,所以姑且算作八间,虽然温亦舒觉得应该远远不止这个数),所以她的提议、要求、撒娇、威胁或是任何形式的讨要活动中心计划都以被校长和领导微笑着狠狠拒绝而失败。 这会儿突然这么紧急地发消息喊她去干什么。该不会是要直接背着校长动手把活动中心拆了? 不管了,去看看吧。 已经两年没走这条路了。 说实在的,这条通往活动中心的小路还挺有感觉的。相比较于校门口广场上那几株每天专人悉心照料却仍然半死不活的名贵花草来说,这里的生机已经盎然到了一个全新的等级。 这就是大自然的魅力吗。 走过拐角,看见的首先就是王欢欢。 她皱紧眉头,抱着手臂站在活动中心门前,恶狠狠地盯着焕然一新的活动中心。 温亦舒顺着她的目光将活动中心扫视了一圈。 她从没见过这么干净的活动中心。即使是当年第一次到活动中心来,它的模样也是饱经风霜的,颇有几分百年老校的韵味。而现在连它屋顶标志性的满面爬墙虎都被薅干净了,地上的砖缝都被擦得一尘不染。 “姐,活动中心怎么变这样了?”温亦舒有些惊讶地问王欢欢,“他们答应给你了?” 王欢欢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爽地磨了磨牙:“我倒是希望。今年有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臭小子居然报名了夏令营,明明我已经跟老头打了赌,今年再没人就把活动中心让给我的。” “老头果然是在耍我吧?他肯定明知道要来人!”王欢欢看向温亦舒,表情从忿忿不平变得委屈又夸张,头一歪就靠在了温亦舒肩膀上,“他还让我来带新生!气死我了呜呜呜,舒舒你一定会帮我的吧?舒舒你最好了嘿嘿……” 温亦舒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是老师还是我是老师?欢欢姐,你真是的。”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神经大条的王欢欢又被校长那个精明的老头坑了一把。 王欢欢哼哼唧唧了一会儿,说:“听说新生下午就到了。哎呀,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这八辈子没变样的活动中心都专门雇人清理成这样了……还听说学校决定修生态墙了呢!” 温亦舒惊喜:“是吗?好事啊!” 她对这位新生的好感度加一。 不管怎样,如果真能让抠门守旧的中心大学装上生态墙,让她在这个夏天不用饱受烈日的荼毒,那就算是万恶的资本主义,她也得昧着良心夸一句。 王欢欢没法体会温亦舒的快乐。她还在冥思苦想,唉声叹气:“你说我能教他什么呢?诶对了,舒舒,你当年上夏令营都学了什么?” 学了什么?温亦舒回想了一下。 “大概就是……”她在王欢欢期待的目光下顿了顿,一脸严肃地说,“‘带上终端去图书馆假装学习,不仅有空调吹还能营造一种我很好学的假象,卷死其他人’。” 王欢欢一时间没听懂:“什么?” 温亦舒很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学长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那年的夏令营带班老师也使用了王欢欢即将使用的替身**,找了个学长带他们三人活动。 学长是个瘦瘦小小一看就饱读诗书的乖乖女外形,所以当她推了推眼镜一本正经地说出那段话时,那个场面带给温亦舒的冲击感是无法估量的,这就导致她直到现在都牢牢谨记着学长的谆谆教诲。 王欢欢沉默了。 王欢欢冷静了一会儿,说:“那我就给新生传授传授我炸实验室的经验吧。” 温亦舒说:“挺好的,对新生进行一些很有必要的安全教育,非常有深度。” 王欢欢说:“谢谢你。” 温亦舒说:“不客气。” 王欢欢本想拉温亦舒跟她一块儿在活动中心度过这个无聊的下午。 不过没一会儿,温亦舒的终端就响了。 来电人是赵河。 “哎呀呀,”王欢欢朝她投来一个暧昧又了然的眼神。“啧啧啧。” 温亦舒抱歉地说自己要接个电话,王欢欢摆摆手一脸悲壮地说你走吧!就这样放温亦舒走了。 温亦舒离开前,王欢欢丧着一张脸叮嘱温亦舒一定别忘了下午来探望自己,并且指定要她带上校门口小吃街倒数第二家的蛋糕店主理人亲手做的黑森林。 等温亦舒消失在视线里后,王欢欢进活动中心看了一眼,没找到什么能让她舒舒服服窝着的沙发或者椅子。 居然用的还是硬板凳,真抠门。 王欢欢长腿一跨,坐在了活动中心门口大树底下的蹬腿器上。她往后一仰,背靠着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靠背,眯着眼望着温亦舒离开的背影。 这个蹬腿器不知道闲置了多久了,蹬一下,就从连接处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唯一的好处就是它的设计挺符合人体工学,可以让她舒舒服服地倚靠。 真不知道搞个这东西放在活动中心有什么用。这种从前在公园和小区里作为休闲娱乐的全民健身设施,早就被光速发展的科技淘汰,被智能健身房取代,在外面已经见不到了。 不过确实挺好坐的。 王欢欢就这么百无聊赖地一边蹬一边晃悠,无聊得马上就要长草了。 就当她被太阳晒得昏昏沉沉,马上就要安稳入眠时,一声淡淡的“老师”将她拽回人间。 王欢欢倏然从蹬腿器上站起身,颇有些不体面地抬脚跨出来,这才看向来人:“哈哈,真不好意思,等睡着了,等睡着了。你就是——” 来人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温和而体贴:“老师好,我是陈谦。怪我走错了路,耽搁了时间,让老师久等了。” 眼前的少年明眸皓齿,眉目清俊。一双多情丹凤眼,眼尾还缀有一颗泪痣,好不漂亮。 唇形漂亮,随着他的一字一句一张一合,柔软诱人。 ——夭寿啦。这可让颜控王欢欢怎么办呀! 陈谦微笑着耐心等待王欢欢的回应,却见王欢欢盯着他的脸愣在原地,似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又是这样。 习惯性的厌恶从心底升起。陈谦脸上的笑淡了些,再次出声提醒:“老师?” 王欢欢立刻快速移开视线,清了清嗓子,转身状似不经意地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确认自己没不争气地流口水后才松了口气。她拉开活动中心的门,一本正经地说:“没事没事,快先进来坐。” 与此同时,正和赵河一起坐在咖啡厅的温亦舒收到了一条讯息: “极品!!!!!” 温亦舒咽下口中苦涩的咖啡,回了个问号:“?” “新生,美人,绝色,懂?” 王欢欢显然有些神志不清了。 而这边。 陈谦放下书包,打量了一下活动中心内部。这里很冷清,只有几张桌椅和一个小小的讲台,剩下的一大片空间都是空的,一眼就能看出寥无人气的空寂。 靠里处还有一个通道,尽头是楼梯,看来不止一层。 本该带领着他参观并介绍的王欢欢此时此刻正蹲在角落里狂摁终端,看上去有些癫狂。 陈谦顿了顿,再次开口,语气似乎有些疑惑:“……老师?” 王欢欢噔地站起,做贼心虚一般将终端往背后一藏,笑得机械而僵硬:“啊哈哈,有点事,有点事。真不好意思啊同学。你先坐会,待会我带你参观参观……” 咖啡厅。 温亦舒的终端又响了一下。她打开,一条加大加粗的“速归!!!”浮现在眼前。 温亦舒:……? 第2章 重逢 说是要带陈谦参观,其实王欢欢对这里也不熟。 她只知道这里的地段很对她胃口,可从没进来过。 什么一层二层的,这么多空间,让她怎么记得住? 王欢欢只能先安排陈谦在硬板凳上坐下,对着年龄比她还大得多的老饮水机鼓捣研究了好一会,才算是接了杯水,递给了陈谦,让他凑合先喝着。 她端坐在桌子的另一边,面容严肃地操作着终端,仿佛真的在忙什么很要紧的事情一样。 另一边,温亦舒也匆匆结束了这次的见面,在赵河小媳妇一般幽怨的注视下抱歉地离开。 终端一直在响个不停,不靠谱的王欢欢一直在发来求救消息。 王欢欢:“速归速归速归……” 王欢欢:“救命救命!!!” 王欢欢:“他为啥要长这么帅?我话都不会说了!!!” 温亦舒买完小蛋糕,翻了翻王欢欢发来的一连串消息,忍不住想笑。 想了想,她又转头去了饮品店,买了三杯饮品。 王欢欢此人,除了神经大条、科研狂魔之外,最显著的特征就是颜控。 不是一般的颜控,是见到好看的人就会变成哑巴的颜控。 初识王欢欢时,温亦舒还以为她不喜欢自己。看哪都行,就是不看她;跟谁说话都正常,一对上她语气就硬邦邦的。 温亦舒为此还内耗了一阵子,不太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 直到王欢欢红着耳朵僵硬地解释自己不是故意的,是一看到长得好看的人就会这样,温亦舒才哭笑不得地恍然大悟。 快马加鞭赶回活动中心,推开门就看见王欢欢瘫倒趴在桌上。她对面的桌上还放着一个纸杯,里面的水看上去是满的,一口未动。 温亦舒将小蛋糕和饮品都放在桌上,问:“新生呢?” “说要出去转一转。你刚才来的时候没碰见吗?那可能转到后面去了吧。他说待会就回来。”王欢欢爬起来捞过小蛋糕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表情终于缓和,换上了幸福的笑脸,“爱你么么哒,舒舒最好了。” 活动中心虽然已经里里外外清洁了一次,却还是能在混杂着清新剂的空气中闻出从前的味道。 一楼进门应该是一个类似乎会客厅的休息区,真正的活动空间在楼上。可能是那些沙发桌椅都太过老旧,所以这次一同被清走了,剩下还能用的桌椅重新组合摆放在了这里。 温亦舒上楼转了一圈。 二楼的墙壁都已经粉刷过了,从前墙上都是历届学长留下的涂鸦。从那些涂鸦中能依稀看出曾有一段日子这栋建筑很受欢迎,来这的人只多不少。 不过那都是过去了。 新刷的白墙洁白无瑕,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破旧的木门换成了开合顺畅的新门,老式的雕花窗倒还保留着,只是刷了一层保护漆。 二楼更是惨淡,几乎全部搬空了。 温亦舒回到一楼时,王欢欢刚把她的那份小蛋糕吃完,正在喝她的那杯饮料。 温亦舒走到她身边,随便选了个板凳坐下:“好不好喝?这家店好像是新开的,我第一次见呢。” “好喝好喝。”王欢欢含糊不清地应,咕嘟咕嘟几口,一杯饮品就见底了。 她啪地放下杯子,舒服地打了一个饱嗝。吃饱喝足之后,她的表情又迅速萎靡下去,苦恼又纠结:“哎呀,到底该咋办呢?我总不能真误人子弟吧……” 王欢欢说到底,真没正儿八经地当过老师。 温亦舒一点没让她操心,她只需要放手,温亦舒就自己吭哧吭哧把自己养大了。 “你知道吗?刚才李主任发消息呢,跟我说这个新生来头不小,好像是海市那边的……”王欢欢苦着一张脸,“叫我必须认真对待,说建生态墙的资金都是他家出的!唉,我就说老头子哪舍得这个钱,这么果断地要翻修,原来是有人出钱啊。” 这可怎么办?你说这不是为难她吗? 海市来的啊,原来是老乡。 温亦舒现在颇有些看戏不嫌热闹的心态,手肘担在桌上,手掌托着腮:“没关系,你不知道咋办,他一个新生当然也不知道啦。你就说我们中心大学的校风就是注重培养学生的自主学习能力,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不就是这样吗?他还能把你吃了不成。” “话是这么说……” 王欢欢趴在桌子上,蔫了吧唧的。 “骗人不太好吧?我良心好痛。唉,你说他,好好当个大少爷享受享受假期不好吗,为啥想不开要来过这个夏令营。” 温亦舒正想回话,身后的门开了。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响起:“老师,我回来了。” 王欢欢立刻直起背来,清了清嗓子,端起一副老师的做派:“回来了好啊。来坐坐坐,你学姐给你带了小蛋糕,吃点吃点。” “好。”那道熟悉的嗓音近了些。脚步声一下又一下,仿佛敲在温亦舒心上。她感觉有点眼花。 她有些不敢回头,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虽然应下了,那人却没有依言坐下,反而绕到了一直没动弹也没回头的温亦舒面前,停下脚步。 那张她梦里都在刻意忽视遗忘的脸随着眼前人弯腰的动作倏然出现,带着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姐姐。” 唤得缱绻,暧昧又亲昵。 王欢欢愣住了:“什么情况?” 她再傻也察觉出空气里的气氛不太对。 姐姐?叫得这么亲密? 难道是亲姐弟?不对啊,一个姓温,一个姓陈。 表姐弟?那也不对,两个人长得完全不像。 情姐弟?那赵河是? 那就是这个人在意图勾.引她的宝贝学生! 她当即腾地站起,将温亦舒拽到自己身后,像护崽子的老母鸡一样张开双臂:“干啥呢干啥呢,男女授受不亲啊。” 陈谦脸上的笑容大了些,眉眼弯弯,似乎很是开心。 他微微抬起手,做出投降姿势来,无辜地看向拦在他们之间的王欢欢:“抱歉老师,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姐姐,有些激动。” 人家这么坦坦荡荡,反让王欢欢有些不自在了。她嗯嗯啊啊地胡乱应声,手肘往后戳了戳温亦舒的肩膀,暗暗问:“啥情况?真是你弟?” 温亦舒清了清嗓子。 她站起身。 她比王欢欢高一些,一站起来,王欢欢就挡不住她了。王欢欢不由自主地往旁边站了站,给温亦舒留出空间。 “嗯,是我弟弟。”温亦舒听到自己这样承认,喉头发涩,眼皮直跳。 真是见鬼了。怎么都这样了也逃不开。 陈谦脸上的笑容扩大,完全没了方才对王欢欢的那副礼貌疏离的模样。他的神态中莫名透出一种黏腻的灼热,就像是久未进食的恶狼盯上了猎物。 从没听温亦舒说过她有弟弟。 虽然也没人主动问。 朝夕相处下来,王欢欢能察觉到温亦舒对提起家人的抵触。 于是电光火石之间,什么叛逆弟弟恶霸父母重男轻女家庭的设想在王欢欢脑中过了个遍。 “真没事吗?”王欢欢小小声问温亦舒。 温亦舒偏头就看见她那双小鹿般澄澈的眼中满溢的担忧。 王欢欢还是这么的什么情绪写在脸上。温亦舒笑了笑,说:“没事。” 什么都没发生。 没有王欢欢想象中的唇枪舌战,也没有姐弟相逢的柔情蜜意,一切诡异而平静地按照原有的计划进行着。 吃完小蛋糕,给他大致介绍了一下学校背景,然后带着他逛校园熟悉熟悉。 虽然王欢欢叫温亦舒来,是有拜托她帮忙的想法。但是不是叫她一手包揽啊。 现在这个情况让王欢欢有点不安。温亦舒就像在完成任务一样全部揽了下来,连带着王欢欢都被安排好了。 沉默、冷淡,官方的温亦舒。 王欢欢有些不安。 “你累了吗?舒舒,”她拽了拽温亦舒的袖子,“累了就去休息吧?我来就好了。” 温亦舒看向她,朝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脸:“没事。” 等到一串标准流程结束,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天边的太阳照出满面霞光,给整个世界涂上了一层慵懒的橙色滤镜。 炎炎烈日终于等来一抹清凉。 这样的时刻,人也倦怠。 一路上的陈谦都乖得出奇,让往东绝不往西,让迈左脚绝不迈右脚。 大致逛完一遍,就回了活动中心。 每天夏令营结束时,负责的老师需要填写夏令营日报。 今天是第一天,还只有半天,所以要填写的东西没有多少。三言两语概括完下午的行动,然后签字。 将文件收起来时,王欢欢偏头看了看身边的温亦舒。 她回来就找了个地方坐下,趴在了桌子上。说是外面太阳晒得头晕,要缓一缓。 王欢欢问她:“好点了吗?” 温亦舒从自己的臂弯里缓缓摇了摇头,声音闷闷的:“没事。” “你不舒服的时候该跟我说的。早知道就不让你来了,唉。”王欢欢有些歉疚又懊恼。 “没关系,反正也没事干。”温亦舒从臂弯里露出一只眼睛,缓缓眨了眨。 好可爱。 王欢欢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她看着温亦舒倦怠的模样,突然想起还没安排陈谦的住处。于是她转过身看向陈谦:“陈谦,你的宿舍确定了吗?” 陈谦从刚才开始就一声不吭。王欢欢习惯性坐在了温亦舒旁边,而陈谦选了个角落,在后面。不回头谁也看不见他。 陈谦正盯着温亦舒。 或许是因为没人看他,所以也不需要伪装。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冷冷淡淡。因为太阳西沉而略显灰暗的活动中心没有开灯,在昏暗的灯光下,他黝黑的眼珠像无底的黑洞,漂亮又危险。 他的视线落在了王欢欢身上。慢条斯理、居高临下,那里装着的情绪很浓郁,王欢欢清楚地读出了不满。 那种即将被恶狗撕咬的恍惚再次出现。她的每根神经都在向她发出警报。 王欢欢感到心里发毛,忍不住躲了躲视线。 陈谦这才慢悠悠地收回目光,习惯性地扬起他标志性的微笑:“我不住校。” “哦好。”王欢欢不再说话了。 第一天的夏令营就这样结束了。 第3章 纠缠 宿舍里静悄悄的。 四张床有两张是空的,两个学姐毕业之后就只剩温亦舒和另一名室友罗静和。 温亦舒和罗静和不熟。不是同一个学院的,平常也都不在宿舍里待着。 她们很少有碰面的时候,关系也止步于点头之交。 这样很好。 除了王欢欢,温亦舒跟每个人都保持着这样的关系。这种可以随时抽离的社交状态是她的舒适区。 可是今天的她有些浮躁。 终端就摆在眼前,她已经坐在原地半个多小时了,却迟迟没有下笔。 脑海里乱成一团浆糊,陈谦的脸和陈谦的名字不停地交替出现。 这种状态让温亦舒感到难堪。无法平静的思绪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乱,她的手指几次点开那个上一次对话还是两年前的聊天框,想输入些什么,最后又全部删除,返回退出。 她又下意识点开了聊天框,上一次的聊天内容一个字符一个字符地跳入视线。 ——姐姐。你走了吗? ——嗯,参加夏令营。 ——好。 仿佛被拽回了两年前。那时她也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间宿舍里,凝视着同样的对话框。 那年她刚确认自己考上了中心大学。本来就不短的假期在马上就能离开海市的期盼中被拉得漫长又难捱,她越来越待不住。闲下来时她就翻翻学校官网,最终将视线落在了这个夏令营上,果断报了名。 只要能让她离开家。早一点,再早一点。 温亦舒烦躁地关掉聊天界面刷起社交平台,希望以此转移自己的思绪。可她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越看心越乱,胸口开始闷闷地疼,像是有什么堵在了里面,不上不下。 她关掉了终端,决定下楼转转,去透透气。 温亦舒只是机械地迈步。她的脑海里还是很乱,她什么都在想,又什么都没想。而与此同时,她的双脚已经下意识地走向了校外的小吃街。 现在这个点,正是摊贩们出门摆摊的时候。走过淀粉肠摊时她还能听到那家的老板吹嘘自己的手艺,说一百多年以前他们家就在这里卖烤肠了,这一手烤肠畅销了一百年。 他说的倒是真话。 无关于手艺,最近关于食物的讨论冲上了热搜。一百年前受人们喜爱的垃圾食品,一百年后的人们还是一如既往地爱吃。 温亦舒想起那条热搜底下的热评:“一百年前的人类以为一百年后科技发达了,大家的食物会变得像营养液一样又健康浓缩又高科技。一百年以后的人类:淀粉肠,嘿嘿好吃,来一根。” 来一根吧。 被炸得外皮酥碎的淀粉肠吃进嘴里,咸香四溢。温亦舒慢吞吞地走,也慢吞吞地吃。 直到闻着淀粉肠的香味将它吃进肚里,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吃晚饭。她的胃已经在抗议,后知后觉的饥饿驱使她走进了一家面馆,又坐下来吃了一碗面。 小吃街人很多,店里的位置经常不够坐,和没坐满的桌子一起拼桌也很常见。 所以当眼前拢下一个阴影,对面坐下一个人时,温亦舒连头也没抬,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余光中瞥见那人穿了一件白衬衫。想起今天陈谦也穿了一件,温亦舒低下头,一边吃面一边在心里想:最近又流行起白衬衫少年感穿搭了吗? 直到她已经吃了一半,对面人还没有动。没有点餐,没有面碗,就那样静静坐着。 心头一紧。 从刚才开始一直惴惴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 温亦舒停下吃面的动作,抬起头来。 熟悉的白衬衫,熟悉的姿态,熟悉的笑脸。 这不是陈谦,还能是谁? 他一只手撑着脑袋,不知道已经盯着温亦舒看了多久。见温亦舒看来,微微歪了歪头,脸上挂着他惯常的微笑,看上去很是无害:“不吃了吗?” 一瞬间,温亦舒胃里痉挛了一下。 她低头看向还剩一半的汤面。因为已经半饱,没了刚才的饥饿感,看它时反而有些抵触,回想起方才入口的口感,更觉得反胃。 “你在这里干什么?”温亦舒不答反问。 店里人声喧嚣,老板在后厨忙碌,食客在欢声笑语。偏偏这个角落里像是隔了一层罩子,温亦舒几乎都能听见她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 陈谦视线落在温亦舒剩的那碗面上,眼神暗了暗。他喉结微滚,这才重新与温亦舒对视,脸上的笑容仍然无懈可击:“姐姐,我也没吃晚饭。” 好恶心。 温亦舒胸腔剧烈起伏,脑袋突突地疼。她骤然起身,拽起陈谦就走出了面店。 陈谦十分顺从地任由温亦舒拉扯,只是似乎还有些不舍:“还有半碗面没吃完呢。” 直到一路快步走到没人的角落。温亦舒松手一甩,陈谦十分配合地踉跄着背靠墙面。 这场面倒像极了良家妇男被地痞流氓堵在巷子里意欲不轨。 不太一样的是,感到兴奋的不是地痞流氓,而是良家妇男。 温亦舒质问他:“你刚才想干什么?” 其实她知道陈谦想干什么。 这个变态,恶魔。从前就是这样。她吃剩用剩的东西都会莫名消失,她以为那是家里的保姆扔掉了。 直到有一次,吃不完的巧克力她准备留着慢慢吃,还特意叮嘱了保姆不要扔。 最后巧克力还是不见了。 而她在陈谦房间里发现了剩下的包装盒。 那种黏腻的目光。看向她剩下的东西时滚动的喉结。 一路快步走来,温亦舒胸口剧烈起伏着。再想起那样的情景,头皮发麻的反胃感让她喘不上气。 陈谦重复:“想干什么?” 他微微躬下身子,状似低眉顺眼,嘴角还挂着温柔的弧度。可他说出来的话却没有那么良善,他的眼神也晦暗不明。 “姐姐。你知道我想干什么的。” 啪。 陈谦的头偏了过去。 温亦舒微微颤着,有些站不稳。垂在身侧的手,手心发麻。 陈谦白皙细嫩的脸上很快浮起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刺目,令人心惊。 ——怎么就没忍住呢。 温亦舒攥紧了发麻的手。 有些无力。 “疼吗?” 出乎意料的,先开口的是陈谦。他的视线落在温亦舒攥紧的那只手上,抬起手,抓住了那只手腕。 温亦舒用力挣了挣,想将他的手甩开。无果。 手反而被他拉到他的面前。 温亦舒说:“放手。” 陈谦闻若未闻。他将口鼻都贴了上来,灼热的呼吸几乎要将温亦舒的指头烧着。他柔软的唇覆在温亦舒不愿意张开的拳头上,眷恋地蹭了蹭。 温亦舒说:“放手!” 陈谦不仅没放,还抓得更紧。他整个人都急切地顺着温亦舒的手臂攀附过来。他知道,现在只要放手,温亦舒肯定会走。逃开,远离,回避。 那样的痛苦压过了一切,所以他孤注一掷。 他在温亦舒耳边吐息:“姐姐,我好想你。” 毒蛇流下了眼泪。 一滴一滴砸下来,落在温亦舒的肩头,蹭在她的脸颊。 “抱抱我好不好?” 他像一个濒死的人一样乞求着,仿佛得不到温亦舒的爱,就会在下一秒死去。 他根本不需要温亦舒的回答。他已经紧紧搂住了温亦舒,仿佛要将她整个吞吃入腹。 “我让你放开!”温亦舒挣脱不开,蹙起眉,冷冰冰地警告他,“陈谦,我最后再说一遍。” “呜呜。” 他慢吞吞地蹭蹭温亦舒,才终于缓缓放开她,重新直起身站在她面前。 “你别走。”他不确定地说。 陈谦的脸上还挂着泪。他总算是不笑了,因为哭过而泛红的眼眶和鼻尖衬得他委屈至极。 他在故意讨一个怜悯。 温亦舒再清楚不过。 陈谦这个怪物,向来是不择手段的。 陈谦的情感空洞得可怕。他从小就没有什么同情心,对待别的生物时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天真的残忍。这里的生物,也包括人。 温亦舒曾经怀疑过他不是人类。他太像一个会模仿人类的机器人,失真得令人恐惧。 但他很会装。 他可以装成一个社会化良好的翩翩绅士,赢得所有人的喜爱。 只有温亦舒知道他的真面目。每当她看见陈谦脸上又挂起那设定好般的微笑,她就会从心底感到恶心反胃和无边的恐惧。 曾经的她很蠢。她以为陈谦是可怜的,和她同病相怜,所以他们可以抱团取暖。 她亲近陈谦,包容他、感化他,和他成为朋友。 可她错了。 怪物就是怪物,是没法变成人的。 温亦舒终于没忍住,问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陈谦像是没想到温亦舒会问这个问题一样,似乎怔了怔。 他说:“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我想见你。” 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温亦舒抽回手,深深地看了一眼陈谦。 他当然有不知道的资本。 上大学对他来说只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他的身份地位决定了他出生就是社会顶层。 他和温亦舒这种人不一样。他可以一时冲动就随便上一个学校,而他众多选择之一的中心大学对温亦舒来说,已经是她能够到的最高。 她尽力保持冷静,平静地对陈谦说:“我很累。所以可以请你不要打扰我吗?我想平常我们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看见陈谦,她就会想起自己的过去。 无论是幸福的还是难堪的,都是温亦舒想遗忘的。 她已经快成功了。可陈谦偏偏要在这种时候出现。 “好。”陈谦说。 温亦舒愣了愣。她有些讶然地看向陈谦,撞进他幽深的眸。 陈谦重新笑了起来。可他脸上还有哭过的泪痕,这时候笑起来,违和又怪异。 他说:“作为交换,你得抱一抱我。” 于是温亦舒张开手臂,将他抱进了怀里。 他喟叹一声,将自己深深送进温亦舒的怀里,贪婪地汲取她的温度。 最后一次了,温亦舒想。 第4章 赵河 陈谦的出现对温亦舒的影响很大。 比如现在。 温亦舒已经不知道第几次走神了。 赵河叫她:“舒舒。” 温亦舒回神。 她从赵河身上离开,揉了揉太阳穴,语气很是疲惫:“对不起。” “没关系,是我的错,明知道你状态不好还勉强你。”赵河也撑起身坐起来,很是善解人意,“最近太累了吗?那就休息会吧。” 赵河是学舞蹈的。他的房间里特意放了一个按摩舱,用来训练结束后放松休息。 他将按摩舱打开,邀请温亦舒坐进去。 温亦舒没有客气,坐了进去。 赵河家是舞蹈世家。学舞蹈,不可避免地会受伤。所以他们家非常注重平时的身体养护,这方面的器械都是挑最好的买。 他家里这个原本定价就贵得离谱的按摩舱还是私人定制款,价格更是得再翻上一番。这一个舱卖出去,赚来的钱够普通人躺平挥霍三辈子了。 能体验这种贵得温亦舒碰它都怕掉块漆的东西的机会可不多,更别说还是主人亲自邀请,自然是要体验一番。 按摩舱在温亦舒进入后自动闭合,座椅缓慢变成躺椅的形式。紧接着按摩舱就开始了它的工作。 就像在被非常专业的按摩师团队服务一样。温亦舒被包裹起来,全身都犹如泡在温泉里,每一处酸痛不适的肌肉都被细心地按摩疏解。 不愧是天价按摩舱。 等一轮按摩结束,舱门开启,温亦舒还懒懒地坐在座椅上意犹未尽。 赵河已经穿戴整理好,就坐在床边,温柔地笑问:“舒服吗?感觉好点了吗?” 温亦舒非常不舍地慢吞吞走出按摩舱,顶着赵河的视线走到他身边,也坐在床边:“好多了,谢谢。” 什么时候她也能赚到买得起这样一个按摩舱的钱呢? 赵河显然发现了她对按摩舱的惊艳和依依不舍。他一只手撑在床上,侧身靠近温亦舒,抬手替她将鬓边的发丝挽到耳后。 “你喜欢吗?我送你一个吧。” 猝不及防听到这种话,温亦舒一口气没上来,被口水呛得连连咳嗽。赵河也慌了神,一脸担忧地替她拍抚着背。 温亦舒咳嗽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压下喉间的痒意。她的眼眶都咳红了,一时间说不出话。她抬手拦住赵河的手,摇了摇头,意思是不用拍背了。 “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缓过来后,温亦舒说。 她的语气带上了些无奈和笑意:“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平常也用不上这个。” 赵河说:“好。” 他长得一副温纯模样,看起来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少爷。如今好心办了坏事,他也微微垂下头去,倒显得有些懊恼和委屈。 像只小兔子。仿佛已经能看见他垂下来的失落的耳朵。 不像陈谦。陈谦即使装得一副乖狗的模样,笑的时候露出来的牙仍是尖利的,幽深的眼眸中太多复杂的东西,是野性难驯的毒蛇,总让她不寒而栗。 怎么又想起陈谦了。 温亦舒感觉脑袋又在一突一突地疼。她有些咬牙切齿地想,她真是跟陈谦犯冲。可能上辈子是仇人吧!这辈子陈谦来索她的命来了。 “那你以后不舒服了,就来我这里吧。” 赵河温润的嗓音将温亦舒纷乱的思绪拽回。他温热的手掌附上温亦舒撑在身侧的手背,在温亦舒看过来时露出一个纯良无害的笑:“你想什么时候用它都可以,我随时等着你。” 温亦舒囫囵应下。 她没觉得这是什么真的允诺或者誓言。赵河对谁都很温柔。 在舞蹈世家成长起来的赵河,从小生活中除了吃饭睡觉就只剩舞蹈。他被保护得很好,没有什么社交的经验,有时候天真得有些犯蠢。 他尽力表示友善时遣词造句总会很暧昧,很容易让人误会。温亦舒清楚这点,所以无论赵河说话怎么亲密越界,她都不会多想。 更何况,赵河的日程排得很满,而她虽然闲一些,也没空闲到可以悠哉悠哉享受生活的程度。 他们日常的见面频率差不多是一周一次,两个人都忙的时候,一个月也见不了一次面。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之间并不是什么适合暧昧不清的关系。 他们的关系是病态的。是循规蹈矩的外表下掩藏的反叛和不堪。他们是默契的身体伴侣,几乎只在夜晚见面。 相同的癖好和相似的压抑童年让他们在某种程度上产生了灵魂上的共鸣,所以勉强算是一种另类的朋友。 旁人眼里,温亦舒和赵河在恋爱。 对于这个传闻,温亦舒并不在意。而赵河更是乐得清闲,传闻传出来后,找他告白的人都少了很多。 他们就这样诡异地维持这种关系,必要的时候将对方拉出来当挡箭牌。 今天温亦舒没什么兴致。赵河也识相地没有再提。 天色尚早,赵河邀请温亦舒一起出去散散步,温亦舒同意了。 临城的游客,无论何时都是多的。 这样一个小小的城,承载了太多太多人的思念、期盼和狂想。 天边泛起云霞时,商铺的灯开始点亮,摊贩的叫卖声准时响起。 要在这里找个僻静的地方不容易,就连最偏僻的公园里也都是饭后懒散散步的居民。 温亦舒和赵河一路走着,漫无目的。 “你最近开始忙起来了吗?”赵河问,“一直心绪不宁。上次也是,匆匆见了一面就回去了。” 赵河指的是前几天的下午,咖啡厅的那一次,陈谦来中心大学的第一天。 温亦舒摇了摇头:“还好,不怎么忙。” 这样说,赵河就懂了。他说:“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说出来就好多了。我嘴很严的,绝对不‘出卖’你。” 温亦舒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噗嗤一笑,最终还是摆了摆手没开口:“没事。” 所以是不方便说的事情呢。赵河想。 他岔开了话题,“过几天校庆,你会来看我表演吗?” “这么快就到校庆了吗?”温亦舒讶然,“我以为还要一阵子呢。今年校庆在哪里举办呀?还在礼堂吗?” “在剧院。就是学校东边那个,临城中心剧院。你要来的话,我就去求求邢老师,让她通融通融,给你留一个前排演员们的位置。” “好啊,我会去的。座位就不用了吧,剧院那么大,总不可能没位置坐。还要麻烦邢老师,多不好意思。” 赵河笑了笑,没再接话。 临城中心剧院很大,一次能容纳几万人。 空间大,舞台大,人太多。 如果不坐得近一些,他能在茫茫人海里找到她吗?她会一眼就看见他吗? 他有些不确定。 得到她要来的承诺之后,在演出当天有一刻没能看见她确认她真的来了,他就会感到不安。 到时候,心神不宁,翘首以盼。 那样即使她真的来看他,也只能看见他惴惴不安的丑态了。 # 回到宿舍后,温亦舒洗了个澡。 中心大学今年新换的智能洗浴系统很好用。用上这个之后,温亦舒已经不能再在洗澡这方面吃一点苦。她完全无法共情大一时心平气和跟老式洗浴房和平共处的自己。 刚洗完澡出来,就看见终端来了消息提示。 温亦舒点开一看,七分钟前,来自赵河。 “[网址]入场券:内场第一排 7号” “^_^一定要来哦~” 居然真的去帮她要了一张票。 动作怎么这么快,就像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就等今天她点头了一样。 温亦舒只好回复:“好的,谢谢你。” 这下真是不得不去了,连临阵脱逃的机会都没有了。 将入场券领取并写进终端之后,温亦舒准备上床休息。 她习惯性地将今天发生的事和明天要做的事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什么问题都没有,除了陈谦。 那天陈谦说只要抱他一下就不会再纠缠她了。 把他抱在怀里的时候,一股无法忽视的违和感让温亦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不是没有抱过陈谦。小时候陈谦黏人,几乎天天挂在她身上。 那时候的陈谦还很瘦小,比她要矮,抱在怀里就像抱一个等身玩偶一样,轻易就能圈住。 而那天抱住的那个陈谦,和记忆里的太不一样。已经长大了的陈谦,变得陌生的陈谦。抱住他时,他身上的气息和温度都通过怀抱传了过来。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要放手。 陈谦没给她机会。他立刻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就像小时候那样,全身心依赖她一般窝在她的怀里。 要说没有悸动那是假的。 这种程度的肢体接触已经太过亲昵,被别人满心依赖的满足感让她忍不住想起小时候的陈谦。 如果陈谦一直长不大就好了。如果他一直那么弱小,一直那么乖,那么听话又可爱。 那么她不会如此想要逃离。 陈谦像是永远也抱不够,到最后也不肯松开她。 她低眸看着陈谦的发顶,不知怎的就心软了。 反正是最后一次了,久一点就久一点吧。她这样想着。 直到陈谦似乎也意识到不能再继续抱下去了。他松开了怀抱,重新站直。 温亦舒说:“你说的,抱过了,就不会再来打扰我。” 陈谦说:“姐姐。” 这时候路灯亮了。 刺目的灯光,让温亦舒下意识眯了眯眼。 原来刚才已经这么暗了吗?可明明她刚才把陈谦脸上的委屈、可怜和哀求看得一清二楚。 陈谦似乎被突然亮起的灯吓了一跳,急急地握住温亦舒的手腕,叫她:“姐姐。” 总是这样。察觉到她要恼了,就什么话都不会说了,只一个劲地叫姐姐。 温亦舒甩开了他的手,冷冷扔下一句“我不是你姐姐”,转身离开。 她没回头。 直到现在,她回忆时,还能记起当时胸腔里狂跳的节奏。 她的情绪百感交集,说不上是难过还是遗憾,或许,也有委屈。 温亦舒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她强迫自己不去想了,翻身上床,关灯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