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塔》 第1章 恶兆 花原城又被称为“花城”,一年四季都有鲜花盛开,是临川区最漂亮的小城之一。宽阔的十字大街贯穿东西南北,街道两旁花团锦簇。一幢幢房子,白墙青瓦,展布其上。 花原城北面是石川中学,城里的孩子大多都在这儿读书。六月酷暑,时间在烈日的炙烤下迅速蒸发,掰着手指头算算,距离高考仅余7日了。 闻人遇踩着下课铃走出教室。 三天前,他突然听见图书馆外的那棵老榕树在说话。彼时,他正在疯狂刷题。老实说,当那道沉闷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时,他以为自己终于因为高考压力过大而精神崩溃了。 这漫长的三天他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路边的野花、教室的盆栽、福利院的树木…它们争先恐后地发出混乱的呓语,声音高高低低,传入他的耳中。闻人遇第一次因为花原城植被丰富而感到不愉。 他尝试戴上耳机,用音乐将这些噪音覆盖掉,却发现这些声音并不是传入耳中,而是直接出现在脑子里,无法屏蔽。 他又去了一趟学校的医务室,值班的医生耐心倾听他的情况后,委婉地劝他最近放松一点,学习不要太累,并让他多和班主任沟通,有事不要总憋在心里。 闻人遇面无表情地听完,纠正了自己的想法——疯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 他现在正站在老榕树下发呆。 老榕树在夕阳的余晖下巍然屹立。它垂着苍青的须,根脉与石阶长作一处。树干挂着的木牌上显示它的树龄已有七百二十八年之久。它长久地伫立于此,为人类提供了一片遮荫之地、学习之所。 闻人遇看着周围埋头苦读的同学,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 毕竟马上要高考了啊,他想。 闻人遇踏上长阶,进入图书馆。他环视一圈,没见着几个人,馆内很安静。 不远处就是登记台,上面摆着一台老式电脑,左边点缀了一株绿萝,生得正盛。管理员仰靠在座椅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闻人遇将校园卡递过去。 “唔…电子阅览室305号,刷卡上机。” 管理员一面对着显示屏敲敲打打,一面提醒道:“每次最多使用两个小时,超时需要重新刷卡,注意时间。” “好的,谢谢。” 闻人遇接过校园卡,随手揣进兜里。 校图书馆不大,只有三层,顶层就是电子阅览室。进去后,窗户半开着,有风溜进来。他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熟练地打开电脑,登录账号。 网页弹出的信息五花八门。 #演员李时盈自曝花费巨资整容 #温寻真祝愿高考学子金榜题名 #巢湖市鲸海公司爆炸事故 闻人遇简单略过这些,在搜索栏输入“植物会说话吗”之类,接着下面刷出一连串科普视频。 “你知道吗?植物也会说话!” “植物会说话是一种什么体验?“ “植物的秘密语言。” 我知道,很吵,闻人遇在心里默默吐槽。他点进第三个视频: “……植物可以分泌化学物质与其他生物进行交流,在受到压力时,还会发出人耳无法捕捉的高频声音。专家表示,目前这些声音还未被破译。” 他调整坐姿,拿出了做阅读理解的严肃态度来:从科学的角度来讲,植物发声是正常的,只是人耳捕捉不到,也无法理解。 所以是我自己变异了?难道我是植物成精吗?不,这不可能,植物可以通过光合作用获取营养物质,而我不吃饭只会饿死。 不知怎的,他忽然记起小时候上生物课,学习《植物的光合作用》那一章时,他真切地认为当植物比当人好,植物晒晒太阳就能活,还省钱。于是他满怀希望地晒了一天,把自己饿得头晕眼花,最后明白人不吃饭不行。 想到这,他笑了笑。 为什么会想起这件小事呢? 或许是这件事让他明白,他只是个普通人。 起床,上学,吃饭,睡觉。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不断重复着平凡的生活,在大部分时间里,他都适应得很好。他喜欢这样平淡的生活。 嘻嘻。 窗外忽然传来模糊的窃笑声。 闻人遇平静地望过去,老榕树凝碧的叶子在暮风中簌簌作响。 他无法分辨它们在说些什么,因为那些声音总是模糊混乱的,偶尔也能听见短促的笑声,比如现在。最初他感到惶恐不安,但很快他就习惯了那种有声音在周围等着他去倾听的感觉。 人这种奇怪的东西,最后什么都会习惯的。 他收回目光,转而思考另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高考的志愿填报。 作为一个在福利院长大的孩子来说,这是个大难题。因为在他贫乏的十八年中,并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热爱”或者“目标”的东西。 他盯着电脑右下角的日期发呆。 2025年6月1日。 班主任曾对他说,以他的成绩,只要稳定发挥,就可以考上一个不错的学校,这是他改变命运的关键转折点。 很少有人会来主动关心他,所以他把这番话记得很牢。 但其实他不太理解“改变命运”是什么意思。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不是吗? 他想了想,在搜索栏输入“植物学专业”,网页弹出一排关于专业介绍、研究方向、推荐学校及就业前景之类的内容。 既然没有喜欢的,那不如选择自己需要的。 或许在系统学习了相关知识后,能有助于他研究自身的异变。 毕竟这种荒诞不经的事情,也没法告诉任何人吧。 …… 眼睛看得酸痛不已,闻人遇放下鼠标,又仰头望着天花板的蜘蛛网发了会儿呆。 该回家了。 他揉了揉眼,登记后离开了图书馆。 此刻已经是傍晚七点过四十分,西方的天空却仍固执地残留着一片浑浊的橘红,像一块烧乏了的炭,闷闷地照亮了堆叠的云层。 这些铅灰色的云絮不断蓄积、增厚,颜色由灰转黑,朝着东方缓缓合拢。 红光熄灭了。 整个世界忽然陷入一种窒息的昏暗,万物都失去了影子。 这时,闻人遇突然感到后颈一凉,他下意识打了个寒战,紧接着,连绵的雨珠砸落下来,一切快得叫人猝不及防。他立即狂奔起来。 索性这里距离校门口不远,他一头钻进门卫室,全身被淋了个半湿,狂风一吹,瑟瑟地冷。雨箭敲打在铁皮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回身一看,整个世界都被淹没在喧嚣的水幕中。 暴雨顷刻而至。 闻人遇有些懊恼,他没带伞。从这里跑到公交车站,校服会被雨水浸透,明天根本干不了。这很麻烦,他没有第二件校服。 他的目光投向坐在窗边,穿着制式服装,正喝着茶水的门卫大叔: “李叔,现在几点了?” “七点五十三分零十三秒。”话音刚落,身后响起一道有别于男性的声音。 闻人遇下意识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略无血色的面容。 少女穿着墨蓝条纹的白校服,漆黑的长发垂落,蜷曲在腰后,膝上横放着一把收束的黑伞,正冷冷地盯着他。 他这才发现原来门卫室里还坐着一个人。 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出她的名字——墨兰。 墨兰和他同班,在每次月考的年级排名中,她的名字都高居榜首,是老师最钟爱的学生。不仅如此,墨兰在学生群体中也人气斐然。闻人遇就知道班上有好几个男生都暗恋她。 相较起来,闻人遇就显得默默无闻了。 因此虽然在同一个班,但三年来,闻人遇和她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简单来说,就是不熟。于是他不露痕迹地移开目光,注视着窗外织成密不透风的雨帘。 “……好巧啊。”他干巴巴地说。 话刚说完他就后悔了。 啊,这个开场白太烂了。 墨兰果然没有回答,这下闻人遇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雨声逐渐填满两人之间沉默的空白。 闻人遇装作自己很忙似的,转头望向校门口对面的公交站台,开始在脑海里想象雨幕中公交车无声驶来的场景,这让他尴尬的情绪得到一定缓和。 他慢慢放松肌肉,调整了站姿。 这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墨兰突然又开启话题: “你在等车?” “是的,八点赶最后一趟。”闻人遇尽量用平淡的语气答道。或许她只是有点无聊,想要打发一下时间,他暗自揣摩。 “今晚雨下的很大,公交可能会晚点。”她注意到,“你没带伞?” “嗯…我忘记了。” “那你怎么回去?” “直接跑回去,只能这样了。这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闻人遇轻轻叹了一口气。 墨兰安静地听完。过了一会儿,她走到闻人遇面前,将伞递给他。 “不……”闻人遇下意识摆手。 “拿着吧。”她紧接着说,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家里人会来接我,我用不上。” 闻人遇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来: “谢谢,我明天就还你。” 闻言,墨兰垂下眼,避开了他的目光,用一种异常轻柔、几乎被雨声淹没的声音说: “下次…下次见面再还给我吧。” “什么?”闻人遇没太听清。 “叭叭叭——” 响亮有力的喇叭声穿透雨幕,最后一班公交车缓缓停靠在站台边。 来不及再问,闻人遇赶紧冲对面挥手示意,匆匆与墨兰道别,他撑开黑伞,一头扎进这片混沌雨夜。 脚下的积水哗啦啦向两侧飞溅。折叠门打开又关闭,他坐下后第一时间看向校门口。 沉闷的“隆隆”声中,公交车驶动了。 墨兰在雨幕中很快被拉远,浓缩成一滴墨点,直至被雨水冲刷不见。 第2章 猩红 希望福利院就坐落于鸢尾巷的尽头。 和簇新繁华的主城区相比,鸢尾巷实在过于残破: 起伏不平的狭窄的街道两旁,是老旧的居民楼。墙壁上隐隐约约呈现墙泥剥落的痕迹,散发出不知所以的阴郁感。 往上瞧,一格格方窗中只有零星几扇亮着昏黄的光。灯光在夜间衰弱地飘摇着,像是被雨淋湿的火柴头。 八点三十九分,末班车碾过水洼的声响惊动了黑夜中的某些存在。 它不安地蹲伏在隐晦的角落,被雨水粘结成绺的毛发下,肋骨伴随着雨声缓慢起伏。 “嗤嗤——” 刹车系统发出短促而沉闷的气音。 闻人遇下了车,顶着狂风用力撑开黑伞。 他避开没过脚面的雨水,贴着墙往前走。污浊的雨水激得裸露的皮肤刺痒难耐。 远方恰好传来沉闷的轰隆声,银色的电光一闪而逝——银光照亮的刹那,一道黑色的鬼影从脚边飞掠而过,带来某种比雨更冷的可怕触感。 心脏咚地跳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到原处。 是流浪猫。 闻人遇惊魂未定地扫了眼周围。 此时黑暗已经完全笼罩住这条破败的小巷了,人眼的可见度变得很低。 他睁大眼,试图辨认出曾经熟悉的线条,以汲取足够的安全感。 无论是歪斜的电线,还是那些灰墙暗壁,都是他从小早已看惯的东西,可是不知为何,这些熟悉的建筑在他心中唤起的想象竟然变得模糊而又陌生。 忽然,他发现四周起雾了。 灰色的无名之雾从墙壁里生发、弥漫……阴晦凝滞,沉浊如铅。 莫名的,他心中涌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他惶惑地想:“奇怪,我在怕什么?” 也许是因为太黑了……黑暗总是容易滋生负面情绪。我是在自己吓自己。 赶紧回家吧。 他的双手死死抓住伞柄。 嘻嘻—— 脑海深处又响起模糊的窃笑。 那声音如无数颗头颅同时低笑,带着令人作呕的回音,使人头脑发胀,灵魂战栗。 大脑深处传来的亵神之音高高低低地回荡,越来越响,越来越响——仿佛古老祭坛上剧烈跳动的火焰。闻人遇只觉得浑身滚烫,仿佛在冰冷的雨中燃烧,再也站立不住了。 黑伞跌落在地,一下子被狂风吹远。 他痛苦地蜷缩着身体,以为自己会在暴雨中就此死去。 ……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的感觉开始减退。 眼睑微微颤动。他手脚无力地靠在墙边,雨水沿着下颌灌进衣领,衣服吸饱了水,紧紧贴在身上。又湿冷又疲惫。 “真糟糕,校服彻底湿透了。”他想,“干脆再躺一会儿吧。”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再躺下去。 回家的强烈愿望支撑他重新站起来,他将脸上的雨水抹掉,环顾四周,发现墨兰的伞不见了,不知被风吹到了何处。 “得先把它找回来……嘶——头好痛。还有这些奇怪的雾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思绪如同一团乱麻。 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闻人遇索性放空大脑。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伞,然后先回家。 灰雾无声涌动。 天空不时闪过银亮的电光,闻人遇注意到,雾似乎更浓了些。 不知从何而来的紧迫感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心中焦灼,目光在黑暗中快速扫动。积水被踩得哗啦作响。 忽然,他的余光停留在右前方的拐角处——黑伞被吹得倒卷,伞面被水流冲得紧贴地面,像条濒死的鳐鱼,伞柄斜斜竖着,似乎被井盖卡住了,保持着逃离时的震颤。 糟糕!不会坏了吧? 闻人遇的心提了起来,再顾不得别的,正要上前将它收起。 这时,前方突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很沉,很重。 哗啦——水花四散飞溅。 是谁? 闻人遇顿住脚步。 灰雾已经弥漫开,充盈于这片天地间,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实。雨声似乎被隔绝在外,世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状态。 而他还并不明白,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 只见斑驳的墙壁上,先是浮现几道暗影,阴影中,似乎有什么在蠕动着。 紧接着,灰雾向两侧翻涌,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出来。 来人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立起的兜帽遮住了他的面容,只露出几缕蜷曲的猩红发丝。 黯淡的雨夜下,这浓烈的红如同刀锋,几乎要割裂他的眼球,带来阵阵刺痛。 闻人遇僵在原地,泪水不自觉涌上眼眶,冰冷的寒意渗入骨髓,几乎冻结了四肢百骸。大脑尖叫着“快逃!”,身体却丝毫动弹不得。 ——我会被杀掉。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求生的本能终于冲破僵直,闻人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逐渐找回身体的控制权。 他屏住呼吸,极其轻微地向后蹭了半步。 这就像是一个信号。 墙上那些蠕动的影子骤然定格,齐刷刷地“看”过来。 它们发出嘶嘶的声音,从隐匿的暗影中探出一截深红,头部如同蛇类般微微上抬弓起。 被发现了! 闻人遇瞪大眼睛,甚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动作—— “噗嗤。” 一声湿漉漉的闷响,与他听过的任何声音都不大相同。它不像利刃那样干脆,而是更笨重,更野蛮,带着一种玩弄生命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粘腻水声。 剧痛甚至迟了半秒才汹涌而至。 与此同时,他感到胸口一阵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肺里的空气被强行挤压出去,化作短促的“嗬嗬”声。 他下意识低头:那条深红触手恶狠狠地贯穿了他的心脏。 他迷茫而又缓慢地眨了下眼。 好奇怪,我要死了吗? 闻人遇感受到自己的生命被剥夺的过程。生命力如同决堤的水,在无可挽回地流逝。 视线渐渐变得暗淡。 灰雾,以及那抹刺眼的猩红,都逐渐扭曲成模糊而遥远的色块。 深海般的寂静覆盖下来,一切都在远去—— 他坠入了无垠的黑暗中。 · 黑暗中,一盏罩着白瓷的小夜灯亮了起来。 灯光照亮了一张嵌在浅木框里的相片。照片里是一个身材消瘦的女人,她揽着一个小女孩。女孩的嘴唇紧抿着,显出几分倔强。相片前,少女略无血色的侧脸似曾相识,只是多了十年的痕迹。 她坐在一张老旧却擦拭得非常干净的书桌前。 桌面上,一本厚重的书摊开着,书页隐约有泛黄的痕迹,页角处有些卷曲、破损,看得出主人曾经多次小心翼翼地翻阅过。而右边则随意叠放着几页草稿纸,上面有些凌乱的字迹。 笔尖停留在纸上,一点一点的。 窗外瓢泼大雨连成了一片,叫万物都蒙上一层水雾,变得朦朦胧胧的。玻璃窗上,一颗水珠终于不堪重负,颤抖地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墨兰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着它滚动,好像那水珠就待在她的眼中似的。 咚咚咚。 轻缓的敲门声拉回了她抽离的意识。 “小兰,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课呢。”门外传来女人温和的叮嘱。 墨兰沉默了片刻,才对着门口的方向,低低应了一声: “知道了,兰姨。” 听得脚步声渐渐远去,她将草稿纸拿在手中,犹豫了一下,没扔进垃圾桶,而是对折塞进了书页。合上书本,她轻轻摩挲了一下书脊,将书放进抽屉,并落了锁。 随后,她伸出手,指尖触摸到夜灯冰凉的开关。 “咔哒”一声轻响,整个房间暗了下去。 在这个过程中,有那么一刻,光线映亮了纸上的内容,上面纵向罗列着几个名字。前几个已经被重重地划掉,几乎难以辨认,只在列表最下方,还保留着两个清晰的、完好的名字: 闻人遇。 唐弥。 墨兰起身离开书桌,掀开被褥躺了进去,耳边是永无止境的雨声。她忽然也觉得有些累了,很想沉沉地睡一觉,于是她将双手静静地搭在腹部,脑海里又闪过那些人的名字。 明天太阳也会照常升起吧。 这样想着,她缓缓合上了眼睛。 · 暴雨如注。 灰雾所形成的“域”还没有解除。 两只触手在雾气中嘶鸣,狂乱地舞动,时而浮现,时而隐没。第三只触手此时却异常安静。 它准备开始进食了。 咕噜咕噜—— 肉壁贪婪地蠕动着,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吮吸声,表皮的暗红愈发深了。 男人试图压制这源自内心深处、想要吞噬一切的饥渴,这股可怕的吞噬欲简直就像是注入神经的毒素。 他的面部快速痉挛了一下。 ……该死的,右眼又开始疼了! 他单手捂住眼,脸上显出恐怖的神色,仿佛正在遭受极为可怕的酷刑。但他的意志很快占据上风,他深深喘息了一声,缓缓放下手。 这时,他敏锐地察觉到,黏腻的吮吸声消失了。 第3章 复苏 黏腻的吮吸声消失了。 触手吸盘边缘的肉刺骤然收缩。 尸体胸腔下的心脏突然剧烈搏动了一下。他感受到触手传回来的近乎本能的恐惧。 下一刻,绿光大盛。 嫩绿的絮枝从心脏中生发而出。 触手第一时间想逃回到本体身边。但是枝条生长的速度竟然更快,它紧紧地缠缚住猎物,狠狠扎根进触手坚韧的角质层。 触手与之相接的部分迅速枯萎,瞬间便只留下一层扁扁的褶皮。皮下闪着惨绿的光点,明明灭灭,如同一大群被尸体喂饱的萤火虫,透露出某种不详。 ——这不是普通的污染。 野兽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瞬间做出正确的决断: 完好部分的触手主动收缩肌肉,自行断开被污染的部分,以一种近乎狼狈的速度,“嗖”地一下藏进男人背后的阴影深处蜷缩起来,不敢再出来,只在脑海里混乱地叫着诸如“好疼好疼”“好饿”“吃吃吃”之类的短句。 “蠢货!” 另外两只触手嘶嘶地叫着,似乎也在嘲笑自己的同类。 男人没空搭理这些智商不高的触手,他清醒地感知到自己的灵魂正在滑向深渊,或许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彻底堕落。 然而吞噬的渴望愈发膨胀,他紧盯着异变中的尸体,不肯轻易离去。 他站在雨中,纹丝不动,仿如一座漆黑的大理石雕像,静静地观察眼前这只诡异的猎物。 似乎是汲取了一些血肉养分,只见这些絮枝开始修复胸口的破洞。纤细的枝条穿针引线,试图将其缝合起来——虽然缓慢,但毫无疑问,伤口正在愈合。 它们再没有显露其他攻击性,看上去格外安静、无害。 这当然是错觉。 可奇怪的是,它们在做什么? 男人试图从已知的「序列」中找到答案,思路却被雨中一丝令人不悦的气息所打断。 ——讨厌的家伙追来了。 想到那个人棘手的能力,权衡片刻,他最终还是放弃眼前的猎物,迅速离开了这里。 灰雾流动翻涌。 一个少年人踏入了这片领域。 来人留着一头罕见的白发,编成长长的麻花辫垂在身后,发尾随着步伐轻轻扫动。他的左耳戴着一只精巧的白银灯蛾挂坠,在雨夜里熠熠闪光。 值得注意的是,他身上非常干燥,周身似乎蒙了一层透明的膜,将雨水全部排开了。 一只漆黑的鸟越过他,发出深沉而洪亮的空洞音色:“前方——前方——” 似乎是在催促。 少年脚步不慢,语气却很悠闲,脸上甚至有几分笑意:“不要急嘛,小渡鸦,你要知道主角总是最后才——哦呀,这是什么鬼?” 他惊诧地停下来,轻轻捂住嘴,似乎被吓了一跳,眼睛却一眨不眨,始终注视着眼前这怪异的一幕。 “植物系?唔,真是稀奇……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少年转了一圈,又在不远处发现了另一具尸体。他蹲下查看,发现尸体的心脏已经不翼而飞。他若有所思地走回来,面色似乎 有些苦恼。此时异变仍在继续。他想了想,伸手戳了下左耳的白银挂坠。 才放下手臂,灯蛾的触角突然轻微摆动,这枚雕饰竟然缓慢活了过来! 只见它轻轻抖了抖那双纯银翅膀,身体微微振动,然后堪称优雅地用前足清理自己的触角和复眼。这花了一点时间。 热身完毕了。 它稳稳飞起来,迟疑了一会儿,避开心脏处的絮枝,开始绕着尸体盘旋飞行。银白色的鳞粉随着它翅膀的震颤星星点点地洒落。随后,它慢吞吞飞回耳下,调整好姿势,又化作了一枚白银雕饰。 少年这才转忧为喜。 临走前,他调整好表情,笑容明媚得如同一轮暖融融的太阳。 “很遗憾我得走了。”他的语调微微上扬,“下次见面,我们就交换彼此的名字吧。” · 清晨六点,天色渐渐明朗。 瓷青色的天光照亮略带湿意的鸢尾巷。石砖缝里野草疯长,绿得发腥;蔓延到尽头的福利院门前。 院门口养着两排向日葵盆栽。鹅黄花瓣卷着水珠将落未落。忽的送来一阵柔风,吹得花盘微微倾斜,水珠颤巍巍滚动、拉长—— 啪! 倏然砸落。 “啊——!”闻人遇从睡梦中惊醒。 眉心微凉,似有水渍,他下意识抬手抹去。原来昨夜下了暴雨,房顶上有些漏水。他没太在意,起身去盥洗室洗漱。 拧开水龙头。 哗啦——冷水扑在脸上,昏昏沉沉的脑袋顿时清醒几分。 他抬头看向镜子里。 洗漱台上方,这面镜子显得年成久远: 右角缺了一大块,露出后面灰败破落的墙壁,几道蛛网般的裂痕深深嵌进玻璃,沉默地映照出一张因失血而分外苍白的面容。 他惊骇地后退一步,镜面里,本该被贯穿的伤口完好无损。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镜中的脸很陌生,就像是人生中第一次认识这张脸。 脑海里顿时像打翻了调色盘,昨晚的回忆被怪异的色彩填满,混合成一团无法形容的色块,带来一阵翻江倒海的眩晕。 ——原来他已经死了啊。 此时分明是盛夏,他裸露的手臂却浮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 我还是人类吗? 更多的记忆碎片随着疑问涌入脑海: 雨夜、灰雾、絮语、红发……还有那些诡异的触手……想到这,闻人遇立即反手摸向背部,确认自己身上没长出任何奇怪的东西。 不,也不能高兴太早。一切都有待观察。不过至少现在的情况还不算最坏。 至少还没有影响到日常生活。 无论如何,目前生活中最重要的事只有一个,那就是几天后的高考。 想到这,他终于彻底冷静下来。 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胃部一阵痉挛,强烈的饥饿感涌了上来——昨天下午急着查资料,还没来得及吃晚饭。于是他洗漱完,回房间换了身衣服,决定先去厨房填饱肚子。 时间就这样走到了七点。 闻人遇没有急着上学,而是先打电话给班主任请了半天短假。他原以为还要多费些口舌,可意外的是,对方很快答应了。 他并未多想,开始梳理自己混乱的思绪。 他首先想到那把丢失的黑伞,他答应过会还给墨兰,不知道在哪里能买同款,今天上午就去逛逛。 可现在花原城出现了一个凶残的怪物。 想到这,他的心情不可避免地沉重起来。死亡的阴翳笼上心头,他再次感到一股无法抵挡的寒意侵袭。花原城已经不再安全。 或许应该报警? 但总不能说自己死而复生吧? 他回想起之前去学校医务室的经历,根本不会有人相信他。退一万步说,就算警察相信他的说辞,可他将会遭受怎样的对待? · 一间小型会议室内。 白炽灯的冷光直射长桌。长桌尽头的白板上贴着现场照片。 死者是一名年轻男性,直接死因是被挖走心脏。正中央贴着凶手的照片——猩红卷发下是一张冷峻的青年面容。 旁边用红色的马克笔写下了两个大字:红焱。人如其名,这个名字同他的长相一样富有攻击性。 邢良把尸检报告摔到桌上,他是专门负责与“处理特殊事件”的部门对接的警员。 “死者身体里半滴血都不剩。这已经不属于人类的范畴了……这家伙是个怪物吧?还有,他挖别人的心脏做什么?” “我想他是饿了。”墙边一位白发少年好心回答。 “……” 墨赫正在抽烟,烟雾在灯下缭绕,将他的面容也笼得模糊不清。 “他已经开始失控了。” 白发少年正随意摆弄着耳下的灯蛾吊坠。察觉到墨赫的视线,他露出无辜的表情:“没办法,我的标记总会被他吃掉,他太敏锐了。” “红焱昨晚最后出现的地方在哪儿?” “唔,我记得是叫鸢尾巷来的。” 邢良调出全城的交通监控网络,属于鸢尾巷的区域一片漆黑。 少年扑哧一下笑出声。 “啊——不好意思。”他歉意地眨眨眼,“好吧,其实、就算有监控也看不到的。” 室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邢良脸色很臭。 还是墨赫打破沉默:“我们有一张活点地图,可以实时定位他的位置——问题在于,它现在就像一颗极度老旧的灯泡,很长时间才会闪烁一下。” 邢良尝试理解他话中的含义:“你的意思是,你们没法很快找出他?”见墨赫没有否认的意思,他深吸一口气: “那就全城戒严。” “不能引起居民的注意,一切都要在「隐秘」中进行。” “我们会配合,只要想一个合适的理由。但找到他之后,你们打算怎么做?” “放心,我们会杀死他。”墨赫一字一句地说,“——即使他曾经是我们的盟友。” 仿佛被这句话中透露出的某种情绪镇住,邢良适时地保持了缄默,没再追问。 “真是令人悲伤。”少年在一旁抹泪。 邢良欲言又止。 “当时现场还有其他异常吗?”墨赫问。 “没有了。”少年抬起头,眼角红红的。 第4章 抉择 日光正盛。 商业街人潮涌动,热腾腾的奶茶香气弥散在空气中。 闻人遇的眼睛往两边的商店扫视,那些明亮的精品店中卖的伞大多印着繁复的花卉图案。他反复回忆那把黑伞的特征——布料冰凉,骨节坚韧,简朴到没有任何装饰。 他一家家看过去,在心里比较。 渐渐地,额角冒出细汗。太阳已高悬于天,阳光射进裸露的街道。闻人遇举起一只手遮挡阳光,一边走小路拐进侧街,阴影重新覆盖下来。他这才放下手。这时,他忽然瞥见角落一家很不起眼的小店。 店里主要卖日用品。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姨正拿着鸡毛掸子上下翻飞。 入口处的铁架底层挤着几把一模一样的黑伞。 他走过去拿起一把,撑开,合拢,检查每一个细节,确定与他记忆中的分毫不差。一看标签:45元。 “老板,这个能便宜点吗?”闻人遇试探地问。 “不讲价。”阿姨抬了抬眼皮,冷酷地说。 闻人遇用手机扫码,然后拿着新买的伞默默地走开了。路上,肚子发出咕咕的声音。 十分钟之后,他出现在学校食堂。 在充满嘈杂回声的大厅中,闻人遇熟练地从食堂阿姨手中领过餐盘,坐下就开始大快朵颐。新买的黑伞安放在腿上。食欲被满足让他逐渐产生了一种心理上的愉悦。 直到他在手机上刷到一条本地新闻: “受近期持续降雨影响,旧城区部分年代较远的房屋,特别是鸢尾巷一带的建筑,可能出现瓦片松动、木质构件受潮、老旧墙体渗水等情况。……目前相关部门已关注该区域情况,并将加强日常巡查。请广大市民提高安全意识,做好安全防范。” 一切看起来都像是最常规的模板通告。 他的视线却牢牢锁定在“鸢尾巷”三个字。 是巧合吗? 为什么要特意指出鸢尾巷?老旧的巷子明明那么多。 还有“做好安全防范”这几个字,总觉得是在暗示什么。这种欲盖弥彰的强调在他心里激起一丝微弱的违和感,像一根细小的木刺,轻轻扎了他一下。 在看似毫无波澜的世界之下,有冰冷的暗流在悄然涌动。 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真相不是拼图,而是一个黑洞,离得越近,灵魂就会被粉碎得越彻底。如同蚂蚁试图理解海啸,这不是勇敢,只是无意义的自我湮灭罢了。 闻人遇按灭手机,将它揣回兜里。他如往常般吃完饭,慢慢走向教室的方向。 别想了,他告诉自己,如果什么都做不到的话,那么至少不要庸人自扰。 回到教室,里面大多数人都懒散地做着自己的事,或看书,或围在一起小声说笑。闻人遇环视一圈,发现墨兰的座位空着。 他走到自己的课桌前坐下,把伞往桌洞一塞,像是逃避般趴在桌上。眼皮热意腾腾,阳光晒得他昏昏欲睡。那些潮湿阴暗的情绪渐渐地如水痕般蒸发了。 闻人遇恍惚有一种如隔世般的感觉。 他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无意识蹬了下腿,蓦地睁开眼睛。教室里十分安静,同学们都趴着睡得正熟。 “啪嗒”,突兀地一声,一支笔滚落到他脚边,闻人遇捡起笔,抬头,正对上一张苍白秀丽的面容,是墨兰。她站在原地一时没动。闻人遇愣了一下,突然记起伞没还,他自然地从课桌里掏出黑伞,一起递给她。 “谢谢你的伞,你的那把我不小心弄丢了,所以重新买了一把。” “嗯。” 墨兰这才反应过来,她僵硬地伸出手,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那真实的、温热的触感让她心脏一缩。她低低应了一声,神思不属地回到座位上。 他还活着。 他真的还活着。 他竟然还活着。 怎么可能呢? 昨晚见面时,他头顶浮现的血色倒计时明明显示四十七分钟后他就会……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竟然能逃离死亡。 是他比较特殊,还是……? 这种想法使她的内心感到一阵刺痛,但很快,另一种极度炽热的喜悦又涌上心头。 闻人遇看着她脸上的浅笑微微失神。 “诶。”同桌突然戳了戳他的手臂,挤眉弄眼地,“你脸都要笑烂了!快老实交代,你跟墨兰……你们什么情况?” 闻人遇收回视线,平静地打开数学书,不答反问:“马上就高考了,你都复习完了?” 正巧这时,肚子鼓鼓的数学老师踩着预备铃走了进来,满脸横肉,不怒自威。 同桌撇了撇嘴,转过身去。 闻人遇在心里松了口气,他垂下眼,无意识地摸了摸嘴角,有些疑惑。 我刚才笑了吗? “……有些同学最近心不在焉,我不点明,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数学老师仿佛意有所指,“这十几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给我把全部心思都放到学习上来!” 闻人遇一个激灵,莫名有些心虚,顿时什么心思都飞走了。 教室里一时间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直到下课铃响,他才从专注学习的状态脱离出来。 只是没想到,墨兰竟然在放学后叫住了他。 图书馆二层。 重重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般遮蔽视线,空气中流动着旧书特有的干燥而苦涩的油墨味道。两人相对而坐。 “很抱歉耽误你的时间,但我有件事必须求证,”她停顿了一下,直视他的眼睛,“闻人遇,昨晚,你应该已经死了吧。” “你……!” 宛如一声惊雷在脑中炸响,闻人遇失控地从座椅上站起来。 然而墨兰还在继续说,好像谁都不能使她住口: “你可以否认,但我对此确信无疑。不过别误会,我不是要威胁你,恰恰相反,一直以来我都在寻找你这样的人。我相信你也有很多的困惑需要解答。所以我想,我们能来一场开诚布公的谈话,对吗?” 墨兰说完竟微笑了一下。 闻人遇又缓缓坐回到椅子上。 “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能看到「死亡倒计时」。”她低声回答,“当一个人将在七天内死亡,他的头顶就会浮现出一组半透明的血色数字,以时:分:秒格式进行倒计时。倒计时归零即死,从无例外。” “可我还活着。” “最大的异常,就是你还活着。” “可我没觉得我有什么异常……” “真的吗?还是说,有什么是你刻意遗忘了?” 闻人遇沉默了。 他遗忘了什么? 不知为何,当他试图去思考这个问题时,他竟然感到莫名的恐惧。 “你想到了什么?”墨兰在此时问,她放缓了语气,循循说道,“一个人隐藏秘密是很难的,两个人分担秘密则会轻松很多。如果你愿意相信我,我们可以一起去解开谜题。” “真相可能会很危险,甚至丢掉性命——你不怕吗?” 闻人遇想要吓退她。 他想起昨晚可怖的深红触手,那个隐藏在斗篷里的神秘男人,他甚至想起更远,那些时有时无的模糊的絮语,在他复活后,它们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的身体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 他其实不敢深想。 “别害怕。”墨兰甚至反过来安慰他,“凡人皆有一死。我曾目睹过许多倒计时走向零点的人,他们的死亡往往突如其来。严格来说,一个人甚至连他今晚将要做什么都无法决定。我也曾尝试改变这些人的命运,可他们无一例外都走上了既定的死亡。所以你看,人类能抓住的,不是只有‘现在’吗?” 闻人遇怔怔地望着她。 最终他还是妥协了,强迫自己陷入回忆。 “半个月前,我突然发现自己能够听见植物发出的絮语……” “半个月前?我看见死亡倒计时已经是将近十年前了。为什么时间相差这么远?”墨兰低声自语。 闻人遇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接着我在鸢尾街遇见了一个穿着黑斗篷的男人,他的头发是红色的。”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才接着说,“我看见、有三条像蛇一样的东西,触手?或是别的什么,从他身后的阴影里探出来……它们的速度很快!其中一只、穿透了我的心脏,然后我就失去了意识。” 墨兰静静地听完,没有立即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开口了,她的语气还是那么温和: “谢谢,你的情报对我很重要。我猜想,世界上产生异变的人绝不只是我们几个……他们甚至很有可能形成了组织。”墨兰思索片刻,又问道,“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复活的吗?” 闻人遇摇摇头:“在我醒来时,我已经回到福利院了。” “是么。”墨兰并没有表露出失望的情绪,反而建议他回去尽量做些尝试,“总而言之,逃避是永远解决不了问题的。” “为什么明知道危险,却还要靠近。当个普通人不好吗?” “或许吧。” “……” “不过,选择权在你,闻人遇。” 什么? 墨兰迎上他略带迷茫和警惕的眼睛,语气轻如叹息,却又重如承诺: “无论你是想假装一切从未发生,还是选择和我一起去看清世界的真相,我都能理解,所以你不必抱有太大压力。另外——非常感谢你的信任,我会为你保守秘密的。” 说完,她便起身离开了。 闻人遇长久地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由自问:他究竟该如何抉择? 第5章 梦境 皎白的月光从窗格流泻进来。 闻人遇睡觉时从不会把窗户关死。 他总是喜欢留一条缝隙,或是直接打开,令窗外的景象一览无余。清晨时,风卷挟而来的气息会轻轻拂过他的面颊,温柔地将他从沉睡中唤醒。 此刻,天地间万籁俱寂。 闻人遇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 是的,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梦中,他站在一扇紧闭的木头门前。 木门左右的窗户像两只黑漆漆的眼睛,朝他望过来。闻人遇惶惑地移开视线,发现四周的树木都长得异常高大,令人联想到无数张开的畸形手臂,似要将他环抱起来。 这个发现令他悚然一惊。 他的视线重新落到这扇腐朽的木门上。 推开它。 心底有个声音这样说。 他缓缓伸出手,像是受到蛊惑般——去推开它——他的心砰砰直跳,这个过程持续了可怕的几秒钟,简直像永恒一样漫长。 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一种莫名的恐惧制止了他的动作。 地面忽然荡开一圈圈涟漪,他一脚踏空,跌入了深海。 “哥哥……” 他在一声声幽柔的呼唤中睁开眼。 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眩晕的失重的不适。他仰躺在地面上,视线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上升,沉入那片倒悬于天、深邃无垠的液态天穹。 “哥哥……来……” 那声音细微悠长,如同一缕不绝的丝线,将他飘散的意识重新拉回身躯。 闻人遇急切地吸气,像是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然后,他感受到了一股荒凉的冷意。海水倒悬,眼前的景象灰暗而沉寂。 “哥哥……” 这一次,他真切地听见了,莫名的,他笃定这声音是在呼唤他。 不过……哥哥? 我可没有什么妹妹啊。 话虽如此,也不能待在原地不动,这个声音实在叫得他心烦意乱,让他无法就这样放着不管。 “反正不过是在做梦罢了,”他想,“那就去看看吧。” 沿途散落着些遗迹的残骸,不似他见过的任何一种古夏建筑——那些残破的立柱和雕塑上的黑色霉斑发出微弱的磷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看得久了,那些磷光似乎在模仿他呼吸的频率明灭起伏。 他屏住气,无声地远离了这片区域。 不知过去多久,又或者只有片刻。闻人遇发觉自己对于时间的感知变得迟钝许多。时间在这里几乎是停滞的,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正思索着,脚下忽然传来异样柔软的触感。 闻人遇蹲下来,拾起一团柔软的泥状物,它的手感很像小时候玩过的超轻粘土。他好奇地把它捏成各种形状,难得找回了几分童年的乐趣,毕竟他童年的玩具实在不多。 正玩得起劲,手中的波动突然剧烈起来。 黑色粘土的内部蠕动着,“啵”地一声,裂开了一道狭长的缝隙,一只猩红的眼珠滑出来,死死地盯住他。 “啊!” 闻人遇猛地一抖,将手里的东西甩脱出去,头也不回地跑了。 直到感觉自己跑出足够远,他才刹住脚步。他后怕地回头望了一眼,只能看见自己慌乱下踩出的一片飞扬的尘埃。 “应该没追上来吧……”转回头时,他惊觉不远处蜷伏着一脉岩丘。 岩石表面呈现出独特的暗红色,仿佛还残留着远古火山喷发的余温。 虚空中传来了遥远的铃响,他正待凝神细听,头顶忽然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力猛地将他拉到岩丘的背面。 背部狠狠撞在岩壁上。 紧接着,一只宽大冰凉的手掌严实地封住了他的眼睛。低哑的男声紧贴着他耳廓响起:“别说话,不想死就捂住耳朵。” 闻人遇下意识照做。 岩壁掩藏了他们的身影,遮住了他们的视线。如果闻人遇没有被及时拉住,那么他仰头就会看见一具巨大的浮肿的尸体膨胀地挤入视野。 她的发梢拴着锈蚀的铜铃,随着迟缓的游弋发出闷钝的铃响。 等了许久,男人才放下手。 “好了。” “……那是什么?” “刚才经过的是被称为「浮肿之女」的生物,她是生活在虚无之海的幻想种之一。她身上响起的铜铃声是溺亡者的呢喃,会立刻将所有目睹她的存在污染成一具肿胀的尸体。” 闻人遇惊魂未定,只是下意识问。没想到这个男人竟然对答如流,只是他的回答实在是晦涩难懂,闻人遇听得茫然又恐惧。 “等等、不好意思,你说的「虚无之海」是什么?” “就是你头顶这片无垠海水。” “那幻想种又是什么?” “啊……你应该是才觉醒吧,什么都不知道。好吧,没关系,我很乐意为你解答。” 他愉悦地笑起来,那双眼睛里闪烁着对知识的极度热忱。 “「幻想种」是生活在虚无之海的特殊种族,祂们知道许多关于真实梦境的隐秘知识。只是可惜,接近祂们实在太过危险,即使是会长目前也对此束手无策呢……” 他平凡的五官上流露出惋惜:“啊,扯远了。话说回来,我们现在就在「真实梦境」中,它位于虚无之海下方。刚觉醒的「共生者」会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进入真实梦境。不过,这种「灵性链接」是很罕有的,一般人从睡梦中醒来之后就不会再进来了。” “那怎么样才能醒来?” 闻人遇迫不及待地问,他已经意识到这不是简单的做梦了,这里面危机四伏。 男人闻言怔了怔,声音莫名低落下来。 “这可是很难得、很珍贵的体验啊……”他喃喃自语道,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忽然作出仔细倾听的神态:“祂在呼唤我了。我该走了。” “你要走去哪儿?” “到了就知道了。”他神秘一笑,“走吧,我们一起去。” 鉴于梦境世界显露的危险性,闻人遇也只好与他同行,他看上去似乎对这里很熟悉。 两人一路沉默。 闻人遇原本就不擅长聊天,更何况是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他在心里默默消化男人先前所透露的内容。心里想着事,不知不觉间便落后了两步。 他看着男人瘦削的背影,忽然发现他的四肢较一般人更细长些,难以想象他力气竟然这么大,现在他的背部都隐隐作痛。 他到底是什么人? 随着思考的逐渐深入,他灵光一闪,意识到自己忽视了一个关键的盲点。 ——不想死就捂住耳朵。 ——即使是会长目前也对此束手无策呢。 捂住耳朵才能抵御铃响,实力比他强大的会长也束手无策……可闻人遇分明记得,当时这个男人有只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为什么他没被影响呢? 想到某种可能,他背脊陡然升起一股冰冷的寒意。 这时,男人突然停了下来,他疑惑地发出声音: “你怎么不说话了?一路上都那么沉默。” “……” “我明明有很认真在解答你的问题啊。人类对知识的渴求应该永无止境才对……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为什么不问问题了?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话?” 到最后,男人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尖锐。 不能让他这样下去! 他飞快在脑海中搜索关键词,必须赶快提出一个问题。 ……想到了! 他抬高声音:“因为我在想什么是「污染」!” “哦,原来如此,这是一个好问题。”他又恢复了平静,语气甚至有些埋怨,“不清楚的话你应该问我的。你知道的,我很乐意为你解答。” “是的,麻烦你了。”闻人遇松了口气。 “污染是伟大存在对于凡人的恩赐呀,能够给予我们新生,主要作用于精神层面……” “哥哥……快来……” 那道呼唤声又响起来,这次隐约带有一点催促的意味。闻人遇心里一惊,他小心观察男人的反应,他仍在滔滔不绝。 他听不见,只有我能听见,闻人遇一瞬间明悟了这点。 “……你没听到吗?祂在呼唤我们了。” “你没听到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突然回过头,直勾勾地盯着闻人遇,机械地重复。 闻人遇缓慢地咽了咽口水。 “我、我听到了。” “真的?”男人咧开嘴巴,好奇地问,“你听到了什么?” 他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摩擦着僵硬的颈骨,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咯咯。 咯咯。 咯咯。 他全身的骨头都开始振动——以一种令人恐惧的频率。 这非人的一幕产生极大的压迫感,闻人遇仿佛听见脑中也响起持续不断的咯咯声,将他一直压抑的所有情绪瞬间引爆。 真是够了! 鬼知道他应该听到什么! 这个梦里发生的每件事都莫名其妙! “我听见她喊哥哥!” “哥、哥哥?” 男人整个僵住了,他还维持着头颅转过来的奇怪姿势,像一尊骤然定格的雕像。 咔、咔咔—— “满口胡言!你、你竟敢亵渎……你这该死的——你这该死的异端!啊——” 他脊椎骨发出爆裂的脆响,他愤怒地尖啸,背部弓起,身体裂开,长出八对蜘蛛般的步足。 他彻底异化成了一个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