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手相看泪眼》 第1章 一个婚礼 三人落寞 范府的回廊下,大红灯笼在微凉的秋风里轻轻摇曳。范介夫整了整衣襟,袖口金线绣的并蒂莲在烛光下泛着细碎的光。他的心,却像被风拂过的烛火般不安稳。 “张公子那边可有消息了?”他第三次问身边的书童,目光却飘向庭院深处,仿佛想透过重重屋宇,看见那个正在送亲路上的人。 书童轻声回:“还没到吉时呢,相公。” 范介夫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有昨日与张仲友对饮时留下的淡淡酒香。他记得仲友为他斟酒时微颤的指尖,记得他说“我这表妹,才貌双全,最配你”时眼中复杂的光。那时他只当那是挚友的诚挚,却不知为何心头一紧,竟脱口而出:“只要是仲友说的,都好。” 如今大红喜服加身,他才惊觉——那脱口而出的“好”里,藏着多少言不由衷。 范介夫本名石坚,字介夫,虽是嘉禾人氏,但因母亲娘家范氏无子,他作为亲外甥入继,这才改姓范。他生性风雅,才情过人,在这扬州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风流才子。 只是,今日的新婚,于他而言,更像是一场为了遮掩内心情愫的盛大演出。他心中默念:“张仲友今日送亲过来,便是我与他之间,再无可能了。” 正在他神思遐想之际,忽听得远处传来阵阵喜庆的鼓乐之声。 “来了!来了!”家僮兴奋地喊道,“相公,远远听见鼓乐声,想是轿子到了!” 范介夫心头一跳,连忙整了整衣冠,站在门口。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街口,只是,他那双平日里顾盼神飞的眸子,此刻却有些失焦,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鼓乐声由远及近时,范介夫竟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看见张仲友骑马走在花轿旁,一身淡青长衫,在满目鲜红中像一竿修竹。四目相接时,仲友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多少祝福,范介夫不敢深究。 新娘崔笺云端坐在微微晃动的花轿内,眼前只有一片沉静的红。她能听见外面喧天的锣鼓、人群的议论,心头如同揣了只小鹿,对未来的夫婿、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充满了少女朦胧的期盼与紧张。表哥张仲友曾对她说过,范介夫是世间难得的才子,品性高洁,风雅有趣。她信表哥,也因此对未曾谋面的夫君,早早存了一份好感与好奇。 下轿时,盖头缝隙里,她瞥见一双簇新的皂靴停在自己面前,那是她的夫君。他伸手来扶,手指修长稳定。隔着衣袖和盖头,她似乎能感觉到一点暖意,这让她的脸颊更烫了。满堂宾客的赞叹声传入耳中,她羞涩地垂眸,心中却有一丝甜意。她想,她的良人,该是满意的吧? 按照古礼,新人在堂前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范介夫与崔笺云并肩而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虽然是牌位)、三夫妻对拜。 崔笺云的表哥张仲友作为媒人和送亲客,坐在一旁含笑看着这一切。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勉强。 范介夫知道,张仲友是为了自己的“幸福”才忍痛割爱,将表妹嫁给自己,他心中对张仲友充满了感激,却又不敢表露分毫。 礼毕,新娘被丫鬟搀扶着先行入内,去那洞房等候。 宴席之上,范介夫心不在焉。他频频向张仲友敬酒,一杯接着一杯,仿佛只有这烈酒,才能让他有理由留住这最后的时光。 “小弟能得遂良缘,全靠老舅鼎力成全,理应拜谢!”范介夫的语气里带着几分醉意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无奈。 张仲友连忙起身还礼,强颜欢笑道:“这是天作之合,我不过顺水推舟罢了,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我就不多打扰了,这就告辞,好让你早些去陪新娘子”。眼前这郎才女貌的画面,正是他亲手促成的,可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范介夫舍不得这与张仲友最后相处的时光,他一再挽留:“老舅再宽饮几杯!今日是你我难得相聚的日子,岂能轻易放你离去?” “好好待笺云,她是个好女子”,张仲友端起酒仰头饮尽,烛光下喉结轻轻滚动。范介夫忽然想起多年前某个春日,他们同游西湖,仲友也是这样仰头饮酒,那时他觉得这是世间最潇洒的姿态。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闯进一个人来,大声笑道:“且慢!且慢!有个打喜的来了!” 众人一看,是个头戴儒巾的年轻后生,名叫周公梦,是范介夫的损友。 范介夫也不恼,笑道:“既是周兄来了,那便一起喝几杯,沾沾喜气。” 酒过三巡,张仲友见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吉日良辰,不可耽搁。我和周兄就不做那不知趣的人了,你快些进去吧。” 范介夫闻言,心中一阵失落,他不舍地说道:“老舅可不能急着走!”范介夫按住张仲友欲起身的动作,“你我多久没痛饮过了?” 周公梦摇着扇子笑:“新郎官不去陪新娘子,倒在这里缠着大舅哥,是何道理?” 范介夫只当没听见,又给张仲友斟满一杯:“记得那年冬日,我们在西湖边赏雪对饮么?” “记得。”张仲友摩挲着杯沿,“你醉了,靠着我的肩睡了一路。” 两人目光相触,又迅速分开。范介夫心头一阵酸楚——这样亲密无间的时光,今夜之后,怕是再难有了。 新房内,红烛高烧,映得满室暖融融的喜气。崔笺云端坐在铺着百子千孙被的床沿,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膝上。起初,她能听见前厅隐隐传来的劝酒声、笑谈声,想着应是夫君在与宾客周旋。她静静等着,听着自己的心跳和烛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前厅的喧闹似乎渐渐低了,却始终没有熟悉的脚步声向新房走来。她微微动了动有些僵直的脊背,盖头下的世界安静得让她有些不安。陪嫁丫鬟云儿悄悄进来添了一回灯油,低声说:“小姐,前头酒宴还未散呢,姑爷……似乎喝得有些多了。” 崔笺云轻轻“嗯”了一声,心想,大喜之日,多饮几杯也是常情。她重新坐好,那份新嫁娘的羞涩渐渐被等待的漫长熬煮,渗入了一丝疑惑。 又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交谈。接着,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是范府一位面生的老嬷嬷。嬷嬷脸上带着些尴尬和歉意,走到床前,低声福了一礼:“少奶奶,前头传话过来,说……说姑爷和张公子、周公子他们饮得过了,怕搅扰了少奶奶安歇,今晚就在外书房歇下了。请您……请您先安置吧”。 话音落下,新房内一片寂静。红烛的光似乎猛地跳动了一下。 崔笺云怔住了,交叠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微微陷进掌心。盖头还沉沉地罩在头上,遮住了她瞬间苍白又涌上潮红的脸,也遮住了她眼中闪过的茫然、难堪和一丝被轻忽的刺痛。洞房花烛夜,夫君醉卧他处?这于礼不合,于情……更是难以言说。 许久,她才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知道了,有劳嬷嬷。” 嬷嬷退下了,体贴地掩好了门。新房内再次陷入那种过于沉重的安静。崔笺云缓缓地、自己伸手,掀开了那顶本该由夫君挑开的红盖头。烛光有些刺眼,她眨了眨眼,环视着这间精心布置、处处透着喜庆和期盼的新房——龙凤喜烛、大红囍字、撒满床榻的枣子花生……一切都成了寂静的摆设。 她站起身,走到妆台前,看着铜镜中那个凤冠霞帔、妆容精致的自己,忽然觉得有些陌生,也有些疲惫。她自己动手,一件件卸下沉重的头饰,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披散下来。镜中人眉眼依旧秀丽,却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阴影。 外书房的软榻上,红烛静静燃烧。 张仲友和衣躺在里侧,背对着范介夫。两人之间隔着一段微妙的距离,却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笺云……是个好姑娘。”张仲友忽然开口,声音闷在枕头里。 “我知道。”范介夫望着帐顶的流苏,“你荐的人,不会错。” 沉默漫延开来,窗外传来打更声。 “仲友。” “嗯?” “若我……”范介夫说到一半,终究咽了回去,“没什么,睡吧。” 他听见张仲友极轻的叹息,像秋叶落地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温热的手忽然覆上他的手背。范介夫浑身一僵,没有抽开。 夜更深了,红烛燃尽最后一滴泪,悄无声息地熄灭。新房内,崔笺云和衣躺在宽大的婚床上,锦被冰凉。她睁着眼,看着帐顶模糊的绣纹,听着远远传来的、隐隐约约的更鼓声。这一夜,红烛空垂泪,良人隔重扉。 第一缕晨光照进书房时,范介夫先醒了。张仲友还睡着,眉头微蹙,似乎梦见了什么不愉快的事。范介夫怔怔看着他的睡颜,想起多年前那个醉酒后靠在他肩头的少年。 他轻轻起身,为仲友掖好被角,指尖掠过对方脸颊时,终究没敢停留。 推开门的瞬间,晨风扑面而来,带着秋日清晨特有的清冽。他回头看了一眼榻上安睡的人,又望向远处贴着囍字的新房——两个方向,两种人生,两份沉甸甸的亏欠。 而昨夜那片刻的温暖与悸动,将和衣襟上残留的酒香一起,被深深埋进这个秋天的记忆里,成为只有秋风知道的心事。 走廊尽头,早起的丫鬟已经开始洒扫。范介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喜服,深吸一口气,朝着新房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而沉重。 他知道,从今往后,有些心动只能止于心动,有些深情只能藏于深情。那个与他同榻而眠却相顾无言的人,将永远是他心口一颗隐秘的朱砂痣;而那个在新房中独守空帏等了他一夜的女子,是他必须用余生去面对和弥补的,温柔又沉默的债。 新房的门虚掩着,他顿了顿,终于抬手推开。室内,晨光代替了烛光,照亮了略显清冷的喜庆。崔笺云已起身,换上了一身较为家常的茜色衣裙,正对窗梳理长发。听到门响,她回过头来,脸上没有怒意,也没有新婚的娇羞,只有一种经过长夜等待后的、平静的疲惫,以及一丝努力维持的得体。 四目相对,范介夫喉头哽住,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 第2章 曹语花借宿雨花庵 运河的波光在秋日下泛着细碎的金,一艘官船逆流而上,桨声欸乃。船头立着一位老者,正是山阴举人曹有容,字个臣。 青衫虽旧,浆洗得挺括,腰背挺直如松。风拂起他花白的胡须,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却仍灼灼有光,望向水天相接处,仿佛能望穿千里烟波,直抵那座巍巍皇城。 他望着岸上车马喧嚣、商贾云集的繁华景象,不禁长叹一声:“公车频换轸,碌碌京尘。疑鬓雪,冻儒巾。” 曹有容这一生,可谓“弱冠登科,晚年下第”。年轻时便中了举人,却因不屑钻营,仕途坎坷,九次会试皆名落孙山。虽然年华老去,但他那双眼睛里,依旧闪烁着不肯服输的光芒。 “琴书碌碌为谁忙?未得青云早得霜。”曹有容吟罢诗句,转身看向船舱,眼中流露出一丝温情与无奈。 他身后,家僮垂手侍立,不敢打扰。 “十年了”,曹有容叹声连连,声音低沉,带着江南口音特有的乳糯,却字字清晰,“自弱冠登科,至此已九赴春闱。世人笑我顽冥,我笑世人看不穿”。 家僮低声应道:“老爷才学,此番定能高中”。 曹有容不答,只抬手抚了抚袖口磨损的纹路。这双手写过锦绣文章,批过州县公文,也曾握过锄头、教过蒙童。五十余载光阴,功名如镜花水月,总在触手可及时悄然散开。可他这口气,却始终未曾泄掉半分。 船舱帘栊轻响。 一个身着淡青衣裙的少女走了出来,乌发只用一根玉簪松松绾着,素净得如同雨后初绽的栀子。她手中捧着一卷书,脚步轻悄,来到父亲身侧。她便是曹有容的掌上明珠,小字语花,乳名阿玉。 语花天资聪颖,虽是女儿身,却博通五经,信口成诗。曹有容既以此为傲,又为此忧心。如今语花已年过十八,尚未许配人家,而明年又是会试之期,曹有容不得不北上赴考。 家中无至亲可托,他只得将女儿带在身边,打算送往妻舅——现任山东观察使杨雨公的官署暂住。 “爹爹又在看水了。”曹语花声音清泠,如珠落玉盘,“可是在琢磨‘逝者如斯夫’?”。 曹有容回头,看着女儿与自己亡妻七分相似的眉眼,目光柔和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端肃:“‘逝者如斯’,是夫子之叹。为父所虑,是‘未得青云早得霜’。玉儿,你出来作甚?”。 “舱中闷,出来透透气,也想听爹爹讲讲这沿途风物。”曹语花笑道,目光却已被两岸渐次繁华的景致吸引。商铺林立,酒旗招展,操着各路口音的行人商旅穿梭往来,与她自幼生长的、宁静得近乎沉闷的山阴故里截然不同。 曹有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神色却更凝重几分:“此处是扬州地界了。商贾云集,五方杂处,繁华是繁华,却也最易移人性情,滋生浮浪”。 他顿了顿,看向女儿:“我知你素爱诗词,性喜笔墨。在家时,为父从不拦你,只因此乃雅事,亦可怡情养性。但如今在外,须切记:女子才情,贵在自珍,最忌外露。诗稿文章,务必妥帖收藏,片纸只字,不可落于外人手。此去你舅舅署中暂居,虽是至亲,终是客居,更要谨言慎行,恪守闺范”。 语花敛了笑容,垂首恭听:“女儿谨记爹爹教诲”,心中却微有一丝涩然。 她明白父亲的顾虑,这世道对女子苛求,才华反成负累。只是……若笔墨只能深锁妆台,与锦衣夜行何异? “老爷,小姐,”,家僮上前禀报,“船家问是否在此泊岸?已近扬州城了”。 曹有容沉吟片刻:“靠岸罢。我在此有位故交,江都教谕汪仲襄,前日有信约我同行赴京。试期尚早,正好等他几日”。 他转向女儿,“你且回舱收拾,我们上岸寻一处清净寓所”。 船缓缓靠向码头。喧嚣的人声、货郎的叫卖、丝竹管弦的隐约旋律,混杂着秋日河风的气息扑面而来。曹语花站在父亲身后,望着这片陌生的、充满生气的土地,心中那点被压抑的鲜活好奇,又悄然萌动。 家僮很快折返,面带喜色:“老爷,近处便有一座尼庵,名曰‘雨花庵’,十分清幽雅致。已与庵主说妥,可供我们暂住。” “雨花?”曹语花轻声重复,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与玩味。她的闺名,正是语花。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一丝难以言喻的牵连? 曹有容也微微挑眉:“倒是巧了。罢了,方外之地,或更清净。引路罢”。 庵门朴素,推开却是别有洞天。庭院深深,花木扶疏,几竿翠竹倚墙而立,飒飒有声。虽无梵刹常见的巍峨宝殿、缭绕香烟,却处处透着精心打理的诗意。曲折回廊,精致窗棂,倒像是某位雅士的书斋别业移至此地。 一位身着灰色淄衣、面容清癯的老尼迎出,合十为礼:“贫尼静观,恭迎檀越”。 “打扰宝庵清静了。”曹有容还礼,目光扫过院落,落在左廊一带紧闭的门窗上,“此处不似寻常庵堂,倒有几分林下风致”。 静观尼姑微微一笑:“施主好眼力。此处原是本地一位范乡宦的别业,后施舍为庵。左廊书房,现仍由其嗣子范介夫相公使用,他时常来此读书”。 “范介夫?”曹有容沉吟,似乎听过此名,乃是扬州城内颇有才名的年轻士子。 曹语花的注意力却被院中一株晚开的桂树吸引。金粟般的花朵藏在墨绿叶片间,香气不浓,却幽远沁人。她心中默念:雨花庵,语花身。这偶然的栖居,会是这段漫长旅途里,一段值得回味的注脚么? 然而曹有容的眉头已微微蹙起。他瞥了一眼左廊书房方向,又看看身边正值韶龄的女儿,心中警铃微动。既有外男相邻,即便是一墙之隔,终究不便。 “左边既有人读书,右边如何住得内眷?”,曹有容道,觉得自己一时疏忽,落入了尘嚣境地。那读书人近在咫尺,若是女儿的才情像“一枝红杏出墙来”,岂不是要惹出风流韵事? “爹爹,总则住不多时,将就些罢了”,曹语花似看出父亲的犹疑,轻声道,“既是佛门清净地,想来无妨。结庐的虽居人境,索居的何用离群?闭门即是深山,门外事任它纷纭,既来此、就暂且安顿吧”。 曹有容见女儿如此懂事,也只得作罢,吩咐道:“今晚权且在此宿一宵,明日我去拜见了汪年伯,再作道理。” 静观亦道:“范相公为人端方,平日只在书房静读,极少打扰庵内。檀越尽可放心”。 曹有容思忖片刻,女儿话中“闭门即是深山”的豁达,让他稍感宽慰。也罢,既来之,且安之。 “如此,便有劳师太了”。 是夜,庵堂寂静。曹语花暂居的厢房内,一盏孤灯。她推开临院的窗,秋风带着凉意和隐约的桂花香卷入。远处扬州城的灯火如星河倾落,隐隐有笙歌飘来,却又被庵墙与夜色滤得模糊不清。 她摊开随身携带的一卷诗稿,却未落笔,只望着跳动的灯花出神。 一墙之隔,或许便是另一个世界。而她的世界,父亲早已为她划定——谨守闺门,藏才敛慧,等待一个或许门当户对、却未必懂得她笔下烟霞的归宿。 窗外,更鼓声起,悠长地穿透秋夜。 旅途方始,这小小的雨花庵,会是风暴来临前最后的宁静港湾,还是某种不可知命运悄然展开的序幕? 她不知道。只将手中诗稿,轻轻合拢,压在了行囊最深处。如同父亲所期望的那样,将那个灵动飞扬的“语花”,暂时收藏。 父女二人在雨花庵安顿下来,谁也不曾想到,这座看似平静的尼庵,以及那个未曾谋面的书房主人,即将在他们的生命中掀起怎样的波澜。 第3章 曹有容扬州投故交 扬州城的秋意渐浓,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路上。江都县学教谕衙署的后斋内,汪仲襄正对着铜镜整理头上那顶略显陈旧的乌纱帽。镜中人年过五旬,眼角皱纹如刀刻般深邃,唯有那双眼睛还闪着矍铄的光。 “官星老大难痴等,预支得乌纱一顶……”他喃喃自语,声音里透着几分自嘲。 “明年又是会试,中也罢,不中也罢,这一遭总要有个结果!”汪仲襄咬了咬牙,随即又愁上心头。 “只是我那曹年兄怎么还没到?我前日写信约他同去,如今却连个人影都不见。” 他本与曹有容的同年登科,只是中举还算早的,可考进士却偏偏迟迟不中;眼下暂时做了个县学教谕,但心里还想着要继续进取。同榜的九十七人,如今中的中了,选的选了,呜呼的呜呼了,只剩他与曹个臣两个“老种子”还在科场挣扎。 “曹年兄的船该到了吧?”汪仲襄转身问门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那叠未曾批阅的秀才试卷。 “算日子该是今日”,门子答得谨慎,“老爷真不与新科举子同行?”。 汪仲襄冷哼一声:“那些新中的恶少,开口便是‘老前辈’,闭口却是‘雪蓑衣、肉包裹’,我这般年纪北上会试,在他们眼里倒成了奇景”。 正说话间,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杖履特来寻旧友,琴书兼为卜居停”。 汪仲襄眼睛一亮,整了整衣冠迎出去。 竹帘掀起处,曹有容携着个家僮立在阶前。三年不见,这位同年越发清癯了,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风尘仆仆却背脊挺直如松。 “老年兄!”,汪仲襄握住曹有容的手,上下打量,“自前科京城一别,又是三年,老年兄倒是越发精神了!” 曹有容苦笑一声,坐在客位上:“什么精神?不过是强撑着罢了。汪年兄,你看看我,就像那粗大的竹子,虽然安稳,却只能任凭风吹雨打。如今已是深秋,树叶萧萧落下”。 “唉,老年兄居孝廉坐在家里,只怕也冷淡不过”,汪仲襄叹息道。 “虽则是梅花冷淡,也甘守松柏寒盟”,曹有容自我安慰道。 汪仲襄听罢,试探着问:“老兄你一个人守着空房,确实冷清。不知可曾续娶年嫂,或者生了个年侄?”。 提到家事,曹有容更是满腹辛酸:“伶仃孤苦啊!想要个芝兰玉树般的儿子,如今却是一点指望也没有,依旧是庭院台阶一片凄冷”。 “哎呀,这有何难?”汪仲襄笑道,“这扬州城里的姬妾,那是有名的土产。老兄你若不嫌弃,小弟替你物色一位如何?”。 曹有容连连摆手:“年兄说笑了。虽然红鸾星动,或者能找个伴儿,怎奈我这把老骨头,就像枯树一样,没力气再让那娇嫩的藤蔓攀附了”。 两人相对苦笑。曹有容看着汪仲襄,发现他比以前更清瘦了,便关切地问:“倒是年兄你,怎么看着比以前清癯了许多?” 汪仲襄叹了口气,指着窗外的秋风说道:“我这身子骨,就像那瘦鹤一样,哪里肥得起来?多病多痛,就像那秋天的鸟儿,时时掉羽毛。平日里盘子里只有些苜蓿草(指清苦的饭菜),哪里能吃到黄芪、人参、茯苓这些补药?” 曹有容劝道:“年兄还是要保重身体,好歹也是个官身。” “官身?”汪仲襄自嘲地笑了笑,“我这叫‘门题凡鸟’,坠了家声,哪里谈得上什么光宗耀祖?我这人儿女债多,这一科若再不中,就只能认命去就职了。趁着这桑榆晚景,做个倦飞的鸟儿,急着投林罢了。” 说罢家常,曹有容便问起了正事:“老兄你什么时候动身北上?” 汪仲襄有些为难地说:“我有几两微薄的俸禄,都借给那些秀才们放债了,要等到冬季节廪生的银子发下来,才能扣还给我。所以,还得委屈老兄你等我一等。” 曹有容一听,面露难色:“年兄,我之所以急着找你,是因为我那小女如今寄住在尼姑庵里,实在不方便。我带着家眷,不好久停,你这行装得快些收拾才是。” 汪仲襄连忙安慰道:“老兄不必担忧!我这县学里正好有个训导升官走了,衙门空着。你就搬过来住,既不用另找地方,离我也近,咱们还能做个伴儿。” 曹有容大喜:“如此甚好!只是……” “只是什么?” “我那女儿住在你这衙署里,会不会打扰你?” “哎,这算什么!”汪仲襄豪爽地说,“不要说我这清茶淡饭留不住客,明天就是祭祀的日子,我就开荤祭丁!至于‘薪水’二字,虽不敢全包,茶汤料总是供得起的”。 曹有容这才放下心来,起身作揖:“既然如此,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汪仲襄见曹有容答应下来,也高兴起来,忽然想起一事,笑道:“老兄你若搬来,小弟还有一件事相求。前些日子我考了秀才,卷子堆了一大堆,连日俗事缠身,还没来得及看。老兄你学问比我好,想借重你的法眼,帮忙批阅一下,你看如何?” “这个自然当得效劳!”曹有容爽快地答应了。 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书生,在这清冷的衙署里,回忆起年轻时束发为学的交情,不禁感慨万千。 “时光如白驹过隙,跑得太快了!”曹有容抚摸着自己花白的胡须,叹息道,“你看,咱们这把年纪,胡须头发又白了多少?” 汪仲襄也黯然神伤:“是啊,岁月催人老。只是咱们这把老骨头,还要去那京城搏一把,也不知是为的哪般?” 窗外秋风渐起,卷起片片落叶,每个人的命运都像风中飘转的叶子,看似自在飞舞,实则被无形的气流裹挟着,朝着某个既定的方向而去。 这两个在功名路上苦苦挣扎了一辈子的老书生,宛如风中的叶子,只是谁也不知道,明年春风起时,这些飘零的叶子会落在何处。 第4章 曹语花许下痴情愿 雨花庵原为范家别墅,范石(字介夫)的父亲——范宰官在世时,将这里改作祇园,费了百宝千金,置来诸等法相,别墅便成了一个一尘不染、万籁无哗的清静道场。 庭院里种着清疏挺拔、秀叶纷披的棕榈树,而四周的墙垣上,则爬满了郁郁葱葱的薜荔和女萝藤蔓。 左廊一带,一座幽静的书斋深深地隐匿其中,便是范宰官嗣子——范介夫的书房。 熙日初照,清晨的雾气尚未散尽,尼庵殿前铜铃已先自叮当作响。 殿内释迦世尊端坐在七宝莲台之上,身下五色云车缓缓旋转,像一轮初升的明月悬在檐口。金光从他眉间放出,细若游丝,却霎时铺遍乾坤,照得殿角铜瓦上的霜花都成了琉璃。 文殊骑狮在左,普贤乘象在右,二大士垂目合掌,只留狮象偶尔抖鬃低鸣,声如远雷,滚过廊下。 殿堂内一片庄严肃穆,些许毫光,似电痕一放,便弥漫天壤,仿佛法力无边,还有发不尽的光明宝藏。 趁着父亲一早就携家僮去城内访问故旧的当儿,曹语花便对丫鬟留春说: “留春,我们昨日进庵,不曾拜佛,今日斋戒沐浴过了,我们到佛堂上烧香去罢”。 曹语花身着月白襦裙,裙角绣着几株淡墨兰草,未施粉黛的脸颊因斋戒沐浴而透着莹润光泽,携侍女留春款款向佛堂走去,细碎的足音,似春蚕食叶 留春梳着双丫髻,髻上系着浅绿丝带,手里捧着一方素色香帕,轻声道:“小姐,佛堂到了。” 曹语花驻足阶前,望着莲台之上的三尊法相,眼中满是敬畏,轻声呢喃:“萍踪偶寄梵王边,莫道无缘却有缘。” 她抬手理了理鬓边碎发,指尖微颤,“好把幽情乘便祷,莫教俗侣误芳年。” “小姐你看,这三尊佛像好生庄严!”,留春指着莲台,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佛前宁静。 曹语花伸出那双保养得宜、柔若无骨的手,接过留春递过来的线香。 那是一双令人过目难忘的手。指尖纤长,指甲泛着淡淡的粉晕,像是初春的花瓣。当她捏着那炷香时,那香仿佛也有了生命,不再是冰冷的祭祀品,而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她心中一片澄净。在这宏大的神性面前,她感到了自己的微不足道。她双手合十,掌心相贴,不留一丝缝隙,那是她最纯粹的敬意。 敬香之后,她恭敬地跪在蒲团上,微微俯身,额头轻触冰冷的地面。 “三宝在上,弟子曹语花稽首皈依,焚香祝颂,一保亡过慈亲早升仙界”。 她在心中默念,声音带着一丝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哽咽。母亲的笑脸在脑海中浮现,那是她心底最柔软的净土。 “二保在堂严父联步青云。” 想到父亲,她心中涌起的是敬畏与顺从。她希望父亲能实现毕生的抱负,希望这个家能永远安稳。这是她作为女儿,最本分、最虔诚的祈愿。 她再次叩首,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 然而,当她抬起头,准备说出第三个愿望时,喉咙却像是被一团棉花死死堵住了。 “三保……”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身旁的留春正在摆弄供品,发出轻微的声响,但这在曹语花听来,却像是惊雷。她不敢说,不是因为对佛祖不敬,而是因为——太珍贵了。 她感到胸口像是有一团火在烧,那不是邪念,而是一种生命的原力。 留春何等机敏,立刻打趣道:“小姐为何不说了?莫不是有什么隐情怕我听见?”, 说着便要转身,“我这就躲开,让小姐慢慢祷告”。 她依旧保持着跪拜的姿势,额头轻触着冰冷的地面,感受着那股沁人的凉意。这凉意让她清醒,也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心底那个“私心”。 “佛祖在上,弟子曹语花,有一事相求”,她在心底深处,用最颤抖、最执着又轻微的声音呢喃,生怕惊扰了神明: “弟子生而异香,才情虽浅,却也不愿埋没。弟子……不想庸碌一生。” 她感到脸颊滚烫,那是羞耻,也是不甘。 “弟子听闻,世间万物,皆有定数,那香气,或许是弟子前生修来的缘分”,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心中充满了渴望: “弟子不敢奢求大富大贵,只求佛祖慈悲,能让弟子遇到那个……那个能懂这香气的人”。 这不是亵渎,而是一种“对美好的执着”。 “弟子不想让这香气,只沦为世俗眼中的玩物。弟子不想只做父亲的掌上珠,不想只做世俗眼中的‘好女儿’,弟子想求一个‘知音’,求一个能懂我诗中意,闻我骨中香的人”。 在她心中,这并非是“贪恋红尘”,而是“不负此生”。 “佛祖啊,您常说‘善恶终有报’,那弟子的这份香气,这份才情,也该有一个好的归宿吧?”。 “弟子这一生,若不能与人灵魂相契,若只能在深闺中枯萎,那才是真正的罪过”。 她的眼眶微微湿润,那是对未来的期盼与不安交织而成的雾气: “弟子不想庸碌一生,不想明珠蒙尘。弟子想求一个‘良人’,一个能与我共度此生,怜我、惜我、懂我的人,哪怕那是‘孽缘’,哪怕那是‘劫难’,我也想试一试”。 这愿望在她心中,重若千钧。 她不敢大声说出来,怕被旁人听去,怕被人说成“不知羞耻”。但在佛祖面前,她想要求一个“心安”。 她再次恭恭敬敬地叩首,动作比之前更加郑重。 “佛祖慈悲,弟子所求,不过是一份‘懂得’”。 “留春,佛堂上有人来往,快同小姐回来!”,殿外忽然传来曹有容厉声的呼唤,打破了佛堂的静谧。 留春应声“哎”,曹语花却似松了口气,又似带着几分怅然,轻叹一声:“回去罢。来因瞻法相,去为避游人”。 起身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裙角兰草,那未说完的祷愿,似化作一缕轻烟,缠在香柱顶端,随烟气袅袅升空。 二人并肩离去,衣袂扫过阶前露水珠,留下一串湿痕,空气中却余留一缕清冽兰香,久久不散。 雨花庵的佛堂里,光线被厚重的门扉切割得柔和而静谧。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静的檀香,那是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气息,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芬芳。 那三尊佛像——释迦牟尼、文殊、普贤,端坐在高高的莲台之上。 那慈眉善目、双眼低垂的菩萨也好像在望着她们的背影、青狮似的赞许般颔首: “好个端庄女子,比这扬州浇靡气习,大不相同!”。 “恁道是知己原无妒,怜才别有肠,这曹女花团锦绣、身有奇香、性情高洁,真奇女子也,我佛慈悲必保佑她芝兰一嗅奇缘酿,阳春一和文心畅,醇醪一饮痴魂荡。 端的是辟情疆撤尽旧藩篱,破天荒别把姻缘创!”。 第5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禅院秋光淡,静观师太晨起便扫净小径,推开轩窗,拂去禅床浮尘,忙碌个不停。 前日寄宿庵中的曹小姐聪慧温婉,二人相处相谈都甚是投缘,不知怎的,却要搬去扬州学里去住。 今日是范介夫家新人满月,听闻新妇要来庵中烧香,便早早起身,打理着各处,静候来人。 静观师太望着院角那株香气四溢的桂树,不禁喃喃自语:“本想躲开尘世的牵缠,闺客接踵而来倒让人应接不暇了”。 不多时,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范家新妇崔笺云带着侍女香梅,款步而入。 崔笺云新婚不久,眉梢眼角尚带着初为人妇的羞怯与明艳。 “范娘子来了”,静观师太迎上前,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范相公金榜题名,又与娘子喜结良缘,如今满月之期来此礼佛,真是双喜临门”。 “多谢慈云庇佑,今日特来稽首瞻礼,劳烦师父相候”,崔笺云对已恭候多时的静观师太微微歉身致礼。 静观忙迎入佛殿,奉上线香。 佛殿内檀香缭绕,崔笺云虔诚地拈香跪拜,眸中流光暗转,轻声吟道:“之子桃夭得所归,春风已不负芳菲,青帝愿留长作主,莫教飞”。 香梅也跟着拜了三拜,嘟囔道:“桃李纷纷都嫁尽,问天何独老香梅?可惜几回私结子,葬苔莓”。 就在崔笺云礼拜之时,不远处的窗棂后,两双眼睛正偷偷窥视着她。 崔笺云体态风流、眉目含情,静观一见之下,便好生喜爱,不禁夸赞道: “大娘,范相公那样才华,又配了大娘这样姿貌,真是天生的佳偶了”。 崔笺云害羞地连声说:“惭愧、惭愧”。 而在窗棂后窥探的人也不禁叹道:“留春,你看,好一个俏丽人儿!”。 崔笺云瞥一眼窗外,便对静观说道:“借问师父,你这庵里为何有美人香?”。 “怎见得?”,静观回道。 “方才一阵风来,分明是兰麝氤氲之气,空门那得有此”,崔笺云说道。 静观师太还未答话,留春已眼尖地指向西窗:“大娘,窗内有人偷看呢。” “那碧纱窗棂外有人窥视,那人分明梳个乌云髻,师太,莫非是有一位叫陈阿娇的女子刚来到庵里,还没来得及剃发出家吗?”,崔笺云的发问风趣又伶俐。 师太笑道:“那是浙江曹小姐,暂寓此处,少时便要动身了”。 “既是这般,何不请来一见?”,崔笺云对窗外那个香气袭人的少女十分好奇。 片刻后,曹语花便携侍女留春而来。她一身素衣,未施粉黛,却难掩天然妩媚,乌发松松挽成乌云髻,荆钗布裙也衬得身姿窈窕。 “自惭妆草率,难见客娉婷”,曹语花浅浅一礼,声音清润如泉。 “小姐,这是檀越范相公的娘子”,静观向曹语花介绍起崔笺云。 “云驾枉停,未曾专谒”,崔笺云向曹语花微微施礼,目光不由在她脸上多停留了几分——这女子虽妆容草率,却难掩天生丽质,且谈吐不凡,竟让她这新嫁娘也暗自惊叹。 “鱼轩骤至,有失远迎”,曹语花也微微回礼。 二人初见之下,便心生欢喜,崔笺云先问:“请问小姐仙乡、贵字?”。 曹语花垂眸道:“鹪鹩有故栖,是曹娥旧基,贱名语花,羞于自提”。 “老夫人在堂么?”。 “家母早逝,自幼随严父长大”。 “青春几许了?”。 “盈盈十八今渐齐”。 “可曾受聘高门了么?”。 “年少无知,尚未婚许”。 曹语花后问:“愿闻大娘贵字芳名,尊堂在否?”。 “小字笺云,姓崔,家父已逝,唯有家母在堂”。 “看大娘这样新妆,想是结婚未久”。 “早早出嫁,离开母亲,倍感孤单无依”。 “大娘这等佳人,所配毕竟是才子了”。 “虽然常常自惭形秽,但嫁得个儿郎倒不甚痴”。 崔笺云望着曹语花,嗅着曹语花身上散发的盈盈暗香,不禁暗暗思忖:“你看他不假乔妆,自然妩媚,真是绝代佳人。莫说男子,我妇人家见了也动起好色的心来。” 这时,曹家的家憧走到禅堂来,向曹语花催促道:“轿子到了,请小姐起身”。 “才得识荆,怎便分手,还委屈小姐再谈一谈”,崔笺云大力挽留起曹语花。 静观师太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便向崔笺云提议道:“贫尼久慕大娘的诗才,今日幸会,可好面教一篇?”。 “索处无聊,偶借笔墨消遣,哪里教做能诗”,崔笺云谦虚说道。 “休得过谦,定要请教”。 “把甚么为题?“,崔笺云不再推辞。 “方才大娘嗅着美人香,就把美人香为题罢了”,静观师太命了题。 “这题,曹小姐先赋”,崔笺云点将曹语花。 “奴家并不识字,那解吟诗”,曹语花谦让道。 “这等,师父先请”,崔笺云又谦让静观师太。 “贫尼少时也学拈毫,自摩顶以来,十年不作绮语了”。 “这等,奴家献丑,小姐、师父不要见嘲“。 崔笺云于是不再谦让,取过纸笔,略一沉吟,便挥毫而就: “溯温疑自焙衣笼,似冷还疑水殿风;一缕近从何许发?绦环宽处带围中”。 静观师太读罢,盛赞道:“妙才!妙才!” 曹语花接过诗稿,细细品读,眸中光亮闪烁。 “小姐,你既不识字,为何看诗不忍释手?”,静观师太问道。 “我家小姐虽不会做诗,字还略识几个”,留春解释。 “细玩大娘的佳作,清新秀逸,当与《清平调》并传,可称女中太白了”,曹语花激赏崔笺云。 “承小姐过誉”,崔笺云说。 “这等看起来,小姐不但识字,竟是知诗的了”,静观师知逍曹语花有意藏拙。 “我家小姐诗也略做几首,但恐不佳”,留春开解道。 “大娘的诗只形容得别人,不曾写照得自己。据奴家看来,美人脂粉香,还不如大娘翰墨香为贵。你嗅来自己香难觉,喷入他人鼻始知”,曹语花说起对崔笺云诗的不满。 “她既不肯自己写照,小姐就该替他写照了”,静观师太激将曹语花。 “我只怕腕中有鬼诗难好,笔上无花意不随。才难敌,真个是曲高寡和,我贵知稀”,曹语花不禁傲娇起来。 “小姐不但知诗,乃深于诗者。小巫贻笑大巫,岂不愧死!如今一定要请教了”,崔笺云哪肯罢休。 “不要听这丫头,奴家委实不会”,曹语花还想推让。 但静观师太磨好墨,崔笺云强行将笔塞到曹语花手上。 “这怎么处?只得勉强涂鸦了”,曹语花无法推辞,笔落纸上,字迹娟秀挺拔。 崔笺云接过诗稿,念将起来: “粉麝脂兰未足猜,芬芳都让谢家才;隔帘误作梅花嗅,那识香从咏雪来。” “妙绝!妙绝!”,崔笺云失声赞叹,“参军俊逸,开府清新,小姐兼而有之!” “似小姐这等诗,真有雪胎梅骨,冷韵幽香,暗中但觉香浮动,认处难分影是非。真乃佳会,谩道是伊能怜我,我更怜伊”。 曹家的家憧又催促起来:“老相公等久了,快请小姐上轿”。 曹语花嗔怒道:“只管在此聒噪”。 “两位的佳篇,待贫尼誊在一纸,留为胜迹”,静观师太将两人的诗誉抄在一张纸上。 “二位才情卓绝,若并辔词坛,定能压倒须眉”。 崔笺云执起曹语花的手,目光灼灼,“小姐,奴家才思虽短,眼力颇高。不但近来闺秀的诗看不中意,就是翻阅这些男子的社刻,也与性不相宜。今耳清音,适符所好,怎能够常陪砚席,共订诗缘?”。 曹语花心中亦是激荡,握紧崔笺云的手道:“我亦如此,世间知音难觅,不想竟在此处得遇大娘”。 “此别可能再会否?”,崔笺云眼中满是期待。 “不久要随家父公车北上,虽在贵地还有几日耽搁,只是家父拘束甚严,恐不能再图良晤矣”,曹语花亦是不舍。 两人执手相看泪眼,一时竟无语凝噎。 静观师太见此情状,便开解道:“你两位既然这等绸缪,就该生个计策,再会一面就是了,何须作楚囚相对”。 “请问师父,计将安出?”,崔笺云与曹语花几乎异口同声。 静观师太从容道来:“十月初一,本庵修斋礼忏,小姐只说附了斋分,荐度令先堂,令尊料不见阻。那时节你两人相约同来,再谈衷曲,有何不可?”。 “师父慈悲不小。这等,今日暂别了”,崔笺云与曹语花听罢都不胜欣喜。 曹语花临行前,再三叮嘱:“初一早来,千万不可失信。” “那是自然”,崔笺云连连应下,亲自送至禅院外。 临别时,崔笺云的丫鬟香梅悄悄折返,对静观师太道:“老师父,大娘说如若曹相公不放小姐来,千万在你身上”。 “知道了”,静观师太点头。 待众人散去,静观师太独自坐在禅房,看着桌上那两首墨迹未干的诗,不禁莞尔: “他两个只因针芥相投,便如胶漆不解。可见世上不但色能迷人,才也能迷人。我当初发狠断了诗缘,也只怕生这些挂碍,今日又经一番棒喝了”。 庵中檀香依旧,只是那阵混合着墨香与女儿香的风,似乎还在殿中萦绕不散。 第6章 范介夫和韵美人香 金风处处送凉意,庭院里的桂香带着几分清冽,漫进窗棂时,范介夫正倚在书案旁打盹。 案上砚台余墨未干,旁边摊着半卷诗稿,他眉峰微蹙,似在梦中也惦记着什么,指尖还无意识地叩着桌面,仿若是在推敲韵脚。 自婚宴别后,张仲和只留下“欲托云中青鸟,传言天上仙俦;温柔乡里近封侯,不羡瀛洲”的祝福,便杳无音信。 “笺云是好女子,请珍惜她……”,范介夫心中涌起一阵钝痛。他如何不珍重笺云?她聪慧、灵秀,是难得的知己。可仲和明知——明知那场婚事背后,是他们二人相对无言的心事。 一个月来,范介夫与崔笺云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并头联句、交颈论文,虽是夫妻,却同社友。的确是“温柔乡里近封侯,不羡瀛洲”,就是功名也听其有无,年寿也任其修短,一切置之度外。 “相公醒了?” 笺云的声音轻轻传来。范介夫抬眼,见她已换了家常衣裳,鬓边那朵玉簪花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她端着茶盏走来,步履轻盈,眼中却藏着某种欲言又止的神色。 “娘子回来多久了?”,范介夫起身接过茶盏:“方才我竟睡着了”。 今日一早笺云便带着侍女香梅去了城外的雨花庵烧香,一直未归,竟在他打盹的片刻已经回来了。 “不久”,笺云目光扫过桌上那卷突然出现的素笺,“相公睡得沉,我便没唤你”。 范介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案上多了一卷陌生的诗稿。他拿起展开,那字迹秀丽中带着禅意,全然陌生,却莫名让他想起一个人——仲和的字也是这般,骨子里透着清冷。 “这是……”,他低声问。 “哦,是《美人香》”,笺云的声音轻快得有些不自然,“我前日得的抄本,不知是谁忘在桌上了”。 这诗稿其实是崔笺云有意放在书洗旁的,今日雨花庵这番唱和,真是词场韵事,香阁奇缘,本待说与范介夫知道,与他共赏清音,但既已约了曹语花庵中再会,崔笺云又怕范介夫知道后随去偷觑,倘露出轻狂举止,被曹语花父亲知道,可不断了以后机缘。所以只将诗与他看,让他暗中赏鉴一番。 “好古怪,这字又不象做诗人写的,诗又不象写字人做的”,范介夫说。 “怎见得?”,崔笺云好奇地问。 “诗多仙意,风姿欲飘;字多禅意,风姿尽销,仿佛足迹都萦绕香气……娘子,这是何人所作?”。 “是别处闺秀的诗,被人抄写流传,偶为奴家所得”。 “可晓得他姓字么?”。 “作者姓名不传,但知此诗因曹美人而赋,曹美人天生体香动人,故题为美人香。相公,你看这两人的诗,还是哪一个的好?” “前作轻清,后篇俊逸,当并驱词坛,难分优劣”。 “假如试官见了这两卷文字,毕竟要定个元魁,难道都取第一不成?”。 “若要定元魁,须把他两个唤来,分坐两旁,待我出题面试,方才定得高下。如今只好出个团圆榜”。 “既如此,你且依韵和两首来”。 “不曾考举子,倒先考试官。也罢,就做”,范介夫笑道。 “待我心上悬想那个美人,把鼻子向空中嗅他的香气,做来的诗才肖神”。 范介夫把笔沉吟,故作嗅香状。 “嗅取奇香缥缈,似篆烟一缕,袅入霜毫。呸!怎么舍了现在美人,去嗅那空中美人?只把娘子身上一闻,不要说两首,十首也有了”。 于是,范介夫嗅向崔笺云:“这是口脂香,这是乌云香,这是玉笋香,这是金莲香。脂香甜净,云香秀韶;笋香尖嫩,莲香瘦娇, ——还有一种香要借闻。方才那诗上说,'绦环宽处带围中',毕竟求松一松衣带,这香才得出来”。 范介夫装做欲解崔笺云衣带的样子。 “诗又不做,只管在此歪缠”,崔笺云娇羞地推开范介夫。 “你这娇嗔一撒我诗成了”,范介夫嘻笑道。 崔笺云取过诗念道: “芬芳原不藉薰笼,百合能教拜下风。莫怪怜香人醉杀,温柔乡在万花中。 纷纷凡蝶莫相猜,别是花中解语才,荀令若陪三日坐,香投遮莫有情来; ——诗便和得好,只是末后两句欠老成,风流太过,也费推敲”。 “做诗取笑,娘子怎么吃起醋来!娘子,我和你商议,诗既和了,怎么寄得与那美人看一看?也不负我一番苦吟”。 “寄去倒也容易,只怕她见了呵,嗔翻娇脸,裂为纸条,付之一炬,把你一天痴兴如风一样一扫而光!”。 暮云四合,落日溶金,范介夫看着崔笺云在夕阳的余晖中整理诗稿的侧影,忽然觉得今日的她有些不同。那素笺上的诗,那若有若无的香气,还有她眼中藏不住的秘密,都在暮色中交织成一团迷雾。 他想起诗中那句“绦环宽处带围中”,又看向笺云腰间系着的绦带,心中一动。 “娘子今日去庵中,可遇到了什么人?”。 崔笺云手中动作微顿,随即若无其事道:“不过是烧香拜佛,能遇见谁?”。 话虽如此,范晖分明看见她耳根泛起淡淡的红晕。那卷素笺在她手中被轻轻卷起,边缘处露出一角模糊的印迹——像是被茶水溅湿过,又细心熨平了。 窗外传来更鼓声,窗内烛火已经点亮。 “闺阁谈诗夜已央,爱郎情谑故嗔郎”,笺云忽然轻声念道,抬眼看他时,眼中情意流转,“相公可知,有时近花不觉花香,非要题破了,才知其中异处?”。 范介夫心中恍然有所悟,却又抓不住那飘忽的思绪。他接过笺云递回的素笺,指尖无意触到那湿润的痕迹,忽然想起雨花庵后园那眼名泉——莫非这纸,是在泉边沾染了水汽? “近花不觉花芬馥,题破方知有异香”,他低声应和,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妻子含笑的眼睛。 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个灯花。那卷神秘的《美人香》静静躺在案上,纸间的香气在夜色中若有若无地浮动,像是某个未说完的故事,在等待下一个章节。 第7章 秀才不考不怕 银子不吓不来 汪仲襄站在学政衙门正堂的石阶上,望着檐角那对褪了色的铜铃,心中拨着另一把算盘。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农夫喜欢阴天盼下雨,客人却喜欢晴天好赶路;同样是三年一次的岁考,我这教官却偏偏喜欢看秀才们担惊受怕的样子”。 连连会试不第,淹滞江都教谕职位、蹉跎仕路多年的他,嘴角不禁泛起一丝自嘲的笑意。 “下官正要进京会试,不想宗师岁考牌到”,他踱回堂内,对着空荡荡的公案自语,“我想教官望岁,与农夫望岁是一样的,怎肯丢了这看得见的好稻,去耕那未必熟的荒田!且等收了新生的学费,连夜赶去未迟。如今下马期促,不免教书办、门子分付一番”。 这话说得实在,京城会试,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能否中第全看天命。可眼前这场岁考,却是实打实的收成——那些秀才们的前程、脸面,都捏在他手里。这不比虚无缥缈的进士功名来得实在? “书办!门子!”,他扬声唤道。 片刻,两个身影应声而来。书办老王,五十上下,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袍,眼睛却亮得似算盘珠子;门子小吴,二十出头,模样憨厚,可汪仲襄知道,这人最是乖巧。 “老爷。”两人齐齐躬身。 汪仲襄打量他们片刻,缓缓吩咐道:“自老爷我到任以来,这些秀才大半不来相见,如今学院按临,谅他没有奇门遁法,你们去逐个唤来见我”。 他顿了顿,见两人眼中都闪过心领神会的光,才继续道:“你们沿街等着,见到生员就把他们拖来,学费要加上三年的利息,他们送来的见面礼最少也要三钱银子。还有一件事,那拜帖上千万别让他们写字,只要空白的拜帖不写名字,等我收集起来卖给街坊,也能值几个零花钱”。 老王会心一笑:“老爷英明。这空头拜帖汇卖到街坊笺纸铺,也值几分银子。” 小吴忙接话:“可不是,积少成多,够老爷路上几顿酒钱了。” 老王、小吴接着问道:“启禀老爷,优行、劣行可曾定下?”。 “优行比劣行不同,列入了优行的,就算岁考考了第六等,也能保住功名,富家子弟,自来疏通;那劣行只有一个也罢了。我闻得有个周公梦,酗酒呼卢,宿娼包讼,件件都备。况我到任至今不来一见,就把他开去罢了”。 老王躬身道:“正要禀报老爷,优行自不必说,接照旧规,富家子弟必早来打点,只是这劣行……” 他压低声音,“老爷还不知其中的新窍,劣行若只开一个,岂不便宜了那人?”。 小吴接口:“正是,秀才不考不怕,银子不吓不来,须得把那富家子弟逐个敲磨过去,今日要开这个,待他疏通了,明日又要开那个。老爷会试的盘费,就出在这里头。” 汪仲襄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好,好!你二人倒是理财裕国的忠臣!就依你们所奏。三年只望得一次,你们须要协力扶持,老爷我有个大富,你们也有个小富。家随国富不会亏待你们,按老规矩一万你们取一千就是了”。 三人相视而笑,心照不宣。 同一时辰,城西周公梦的宅子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周公梦瘫在书房的太师椅上,面前摊着本《论语》,字却一个也没进脑子。 “书生原是秀才名,十个经书九个生,一纸考文才到学,满城都是子曰声”,他喃喃念着不知从哪听来的歪诗,只觉得句句戳心。 他是真怕岁考。 这秀才功名,是他那“孝顺”的父母用大把银子捐来的。父母相继去世,他借口丁忧,竟幸运地躲过了两次岁考。这三年,他眠花宿柳,呼幺喝六,活得何等快活。 谁想晴天霹雳,宗师突然要来岁考了。 “如今遇着个作孽的宗师,忽然要来岁考。想我老周科试还科得,岁考却岁不得。本待要寻条门路,保全三等,怎奈宗师利害,不许投书。如今没奈何,只得把四书白文略理一理”。 他苦着脸,勉强睁开眼睛盯着书页,“一行才勉强,双眼已矇眬,只恐周公梦,又要梦周公。” 话刚落,眼皮便沉了下去。 梦中,他站在考场上,卷子上一片空白。宗师怒目而视,衙役拖着他往外走…… “不!”他猛地惊醒,冷汗涔涔。 罢了!拼着写个申请,备上一份薄礼去孝敬宗师。料想他也不会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为什么要像待宰的牛一样,对着书本求活命呢? 正惊魂未定,外头传来脚步声。老王和小吴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周相公,原来在此抱佛脚。”老王笑眯眯道。 周公梦慌忙起身:“两位来得正好,有些圈外注不熟,正要请教……” “不敢。”小吴拱手,“我们是来报信的——这次的劣行,借重相公了。” “什么?!”周公梦如遭雷击,腿一软跌回椅上,“文、文书申了不曾?”。 “印都停当了,”老王慢条斯理道,“只等学院下马亲投。” 周公梦面如死灰,半晌才回过神:“这等还不妨,拚几两银子去修补,求学师改填别个,这倒不在话下,你们可晓得宗师有甚么线索么?”。 “相公你是想补廪生还是增生?”,老王和小吴齐声问道。 “谁做那费钱又迂阔的事,我只想打个平安醮,混个及格”。 “这等事,何须宗师大人的门路,你只要求我们老爷把你列入优行名单,任凭那宗师把你考了四等五等六等,我们老爷也能把你超拔为一等二等三等”。 周公梦眼睛一亮:“妙、妙、妙!转祸为祥,回天妙计!”。 他激动得站起身来,在屋里踱了两圈:“蓝衫牢固头巾硬……是回天奇术,救苦真经!”转身对二人深施一礼,“蒙作成,周某感激不尽!” 背过身时,他却暗自冷笑:“我这秀才,也是棵摇钱树,只求树不倒,不怕没钱摇”。 转回来时,已是满面堆笑:“既如此,老师三十两,你们二位各三两,小包封了,这就同去?”。 老王和小吴对视一眼,齐齐躬身:“愿为相公效劳。” 三人出了宅子,往学政衙门去。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地上交叠成一团暧昧不清的墨迹。 学政衙门已在前方,朱门半掩,像一张半开半合的嘴, 汪仲襄正在二堂喝茶,听见脚步声,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放下茶盏,整了整衣冠,准备迎接这第一棵“摇钱树”。 第8章 张仲友宴遇曹个臣 秋阳疏淡,金辉漫过疏桐枝桠,落在苔痕斑驳的石阶上。 风过叶摇,细碎光影在窗间流转,晕开一纸墨香的清宁。 张三益——字仲友,今日心情难得的明媚。他穿着一身簇新的青衫,手中提着一只食盒,身后跟着个小厮,步履轻快地走向江都教谕汪仲襄汪学师的廨舍。 “作赋喜逢青眼,小试叨列前班。”张三益低声吟哦着,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自己与好友范介夫同列县庠,十次遇考,九次是他领批。自己虽不出第二三,却再不能僭他第一。前日汪学师大会诸生,介夫因新婚不与,自己因而取首。虽然不是正考,也喜遇文字知音。不免携酒一壶,来与汪学师叙叙师生阔谊,有何不可。论文须载酒,问字岂徒然! 然而,当他走到廨舍门口,还未及让小厮敲门,心中便先泛起一阵涟漪。他知道,这位教谕大人坐的是“冷板凳”,俸禄微薄,终日熬姜呷醋,过得甚是清苦。自己这一壶酒拎进去,不知是暖了师心,还是烫了师手。 确实,此刻江都教谕汪仲襄正坐在那褪了色的公案后头,眉头紧皱、心里发愁。 每个月的俸银,刨去米粮、炭火、笔墨纸砚,剩得几钱碎银在手心里焐着。自从曹年兄搬进学来,虽然做了西家邻舍,都不曾做得东道主人。 前日与几个斋夫商议,他开一个买办账来,动不动肉就要一斤,鸡就要一只,鱼就要一尾。似这等撒漫起来,我这几两俸银,经得几遭请客?心里想着,且挨几日,等那开优劣的肥钱到了,然后破悭未迟。 前日大会诸生,央曹年兄阅卷,取了张仲友领批,想他今日必来谢考。于是便分付门子烹茶俟候。 忽听得门外梆声,门子来报:“张斋长到了,带着酒食”。 汪仲襄亲自开门迎客:“门子去忙考试的事情,本官听到梆声,原来是张斋长”。 “学生拙艺荒疏,此番侥幸第一,全赖老师玄赏,今日特备薄酒,聊表谢忱”。张三益拱手作揖,声音清朗,眉眼间是年轻人特有的、未被生计磋磨过的光亮。 “谦虚了,张兄的文章妙义渊深,连我这个老夫子也自惭蠡测;今日张兄莫非游山转来么,为何有攒盒随行?”。 “门生见老师学堂正好有空,因此才敢来载酒讨教”。 “仲友何必破费,来,坐,坐。” 寒暄不过三两句,汪学师的心思已不在文章上了。他盯着那攒盒,仿佛能透过盒盖,瞧见里头油亮喷香的鸡鸭鱼肉。自打坐了这个冷板凳,口中真是“三月不知肉味”。他忽地想起西斋那位借住的同年曹个臣——那是个方正到近乎古板的人,自己搬来这些时日,总说要做东道接风,却因心疼银钱,一拖再拖。 教谕大人眼珠一转,愁云顿散。他心生一计:何不把隔壁那位“极狷介”的同年曹个臣请来作陪?若说是张三益带的酒,曹个臣必不肯来;若说是自己做东,便能省下一笔开销,还能卖个人情。 于是,汪仲襄对张仲友说道:“既承盛意,我两人对饮也觉冷静,敝人有个年兄曹个臣寓居在西斋,可好招来陪话?”。 “既是老师同年,学生正想拜见”,张仲友欣然同意。 “只有一件,他是个极狷介的人,无故不肯吃人一杯水。若说是张兄的盛筵,他决不来,就来也会不终席而去。如今只说是为师做主人,他就不能规避了”。 张仲友自然应允。 汪学师当即喊来家僮,嘱他去西斋请曹相公。 不多时,便见一个身着素色儒衫的中年男子缓步而来,面容清癯,目光锐利,正是曹个臣。 汪仲襄便向他们彼此作了介绍:“曹兄,这位就是前日压卷的张兄,与年兄有文字之契,今日特地请来奉陪。 张兄,学生因料理考事,没有余闲,前日会课文字是敝年兄代阅的”。 “那么,就是小试的房师了”,张仲友于是拱手作揖见过曹个臣。 正说着,门外又一阵喧嚷。 “细丝元宝大半锭,优行生员第一名”,原来是经过银子疏通,被汪学师排为优行第一的周公梦来了。 书办老王和门子小吴在门口招呼着他:“周相公,你且立一立,待我们先去说妥了,然后请你相见”。 书办进屋,向汪仲襄附耳私语n句,汪学师大喜:“快请进来,快请进来!”。 周公梦入内,一眼看到张仲友,便说:“原来张兄在此,只是不知这位老先生是谁?”。 “老师的同年曹个臣先生”。 曹个臣问张仲友:“这位兄台尊姓?”。 张仲友答道:“敝友周公梦”。 几个坐定,把酒言欢,话头自然转到前日会考。 曹个臣看向张仲友,目光里是真切的赏识:“前日看到张兄妙文,气到神全,脱颖高飞,指日可待。” 张三益忙起身敬酒,言辞恳切里带着读书人常有的自谦与惶恐:“朽木难雕,幸遇良工,只怕根尾枯焦,有负期许”。 轮到周公梦,汪学师抢着夸赞:“这位周兄不仅才高,德行更是出众,优于素行”。 曹个臣叹声道:“德行比文章更难,此时有颜闵的操修,后日才有伊吕的事业”。 周公梦连声道:“不敢,不敢”。 曹个臣点点头,问:“前日会课,似未睹周兄佳作?”。 周公梦早有准备,放下酒杯,长叹一声,面现悲戚:“那日是先君的忌辰,忽起终天之恨,前往荒陇庐墓祭拜,故此不曾与考”。 “哦,会考文字,过期还补得的”。 “次日原要补作,怎奈家兄忽染沉疴,学生效古人‘剪须和药’,侍奉榻前,无暇提笔。第三日,又有一至交暴病身亡,学生捐资助葬,料理后事,再次耽搁。及至第四日,案已出了”,周公梦说得情真意切,“连因琐事相牵绊,文章误却惟空叹!”。 曹个臣静静听着,末了,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笑意:“如此说来,周兄于君臣、父子、兄弟、朋友、夫妻五伦,已尽了四伦了”。 周公梦略显尴尬:“不敢,那一伦呵,只因尚未有妻,一时难尽”。 席间静了一瞬。 曹个臣不再看他,转而望向席面,对汪学师道:“老年兄今日破费了,这酒肴丰盛,不似广文先生清寒风味”。 汪学师脸色微变,捏着酒杯的指节有些发紧,声音不自觉地拔高:“这……这确是小弟亲备的!”。 “年兄做官清廉,薪俸微薄,这钱财得来甚难,我和你至交好友,何必客套见外呢!”。 ”何来见外一说,不过一餐鸡黍家常饭,几盘苜蓿寒酸菜,还请年兄念在主妇亲调、东君自办的份上,不要嫌弃”。 曹个臣不再多言,只是端起酒杯,朝张仲友敬道:“张兄少年才俊,今日得见,真是相见恨晚”。 张仲友连忙举杯回敬:“晚生今日幸瞻斗山,还望老先生不吝赐教”。 酒液入喉,清冽香醇。窗外的日头渐渐偏西,洒下一片金辉,落在县学的青瓦上,落在案头的书卷上,也落在众人的笑谈声里。 正是:张仲友文章偶尔先多士,汪学师借花献佛省钱多,曹个臣对酒论文不觉酡,周公梦“德行巍然冠四科”。 第9章 情定雨花庵 十月的风已带凉意,雨花庵的庭院里却是一片喧腾。今日是十月初一,庵中起建道场,为施主追荐亡灵。 讲解《楞严经》的法会甫一缀讲,做“法忏”的钟声才刚响起,静观师太便吩咐:“徒弟们,预先闹起坛来,待我接了范大娘、曹小姐就来开忏”。 今天是约定好的崔笺云和曹语花再相会的日子,静观师太早备好斋点茶汤,现正静候佳音。 不多时,范大娘崔笺云带着贴身丫鬟,袅袅娜娜地行来。抬眼望去,斋场里幡旗招展,如龙蛇飞舞,嘹亮的梵呗声此起彼伏。 丫鬟在一旁打趣:“大娘,您倒是来得早,只怕那曹小姐,未必能脱得开身呢”。 崔笺云唇角微扬,眸光里满是期待:“但愿佛祖保佑她能赚出闺阁,早早来这诗坛相聚,闻到风中传来的香气,就让我想起她,这香气依稀来自那桥边,为什么那个小妮子没有早早地站在桥边等着我呢?”。 两人正说着,便见静观师太迎了上来。 恰在此时,曹语花也带着贴身侍女远运走过来。 她一身素衣,眉眼间带着几分惬意,侍女凑在她耳边低语:“小姐,您来得这般早,那范大娘新婚燕尔,说不定还懒在床上呢”。 曹语花忍不住笑出声来:“你道她是沉醉在温柔乡里,迟迟不肯起身?依我看,她怕是早厌了那闺阁欢娱,等不及东方破晓,便想着来此相聚了”。 两对人影在庭院中相遇,四目相对,皆是满心欢喜。 老尼笑着招呼道:“大娘、小姐,且先宽坐闲谈,贫尼去拜忏,稍候得暇,自来奉陪。” 崔笺云与曹语花齐声道:“师父请便”。 待老尼转身离去,崔笺云率先开口,语气里满是欣喜:“小姐,前日我回去,把你写的诗给范郎看了,他当即依韵和了两首”。 说罢,便取出诗笺,递到曹语花手中,曹语花接过细细品读,不由得赞道:“风流潇洒,不愧为才人手笔!”。 她将诗笺递还回去,眸光恳切,“大娘,你我偶然相遇,便成莫逆之交,奴家愿与大娘结为姊妹,不知你可肯俯从?”。 崔笺云闻言,正合心意,忙不迭应道:“奴家正有此意,只是我们结盟,要与寻常结盟的不同,寻常结盟只结得今生,我们要把来世都结在里面”。 曹语花沉吟片刻,说道:“那么,今生为异姓姐妹,来世为同胞姊妹何如?”。 “不好”,崔笺云连连摇头,“难道我两个世世都做女子不成?”。 曹语花又道:“那么,今生为姊妹,来世为兄弟,何如?”。 “也不好”,崔笺云依旧不依:“世间兄弟不和气的多,就是极和气的兄弟,也不如不和气的夫妻亲热,我和你来生就做了夫妻罢!”。 曹语花闻言,不由得莞尔:“神前发誓,不是当耍的,兄弟姐妹还好许得,夫妻怎么许得?”。 崔笺云望着她,轻声说道:“弟兄姊妹,虽是同胞,一旦各立门户,便情不关痛痒”; “即便是父母,也不如同床共枕的夫妻亲密愉悦”。 她想起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眼中满是憧憬:“你看那英台与山伯,来生即便不能做那鸾凤,做一对蝴蝶双飞,也能消却今生的情债”。 曹语花听着,心头有点犹豫,转身暗自思量:“神前非戏场,哪见有未赋形骸,先讲男女私情的?” 但转念一想:“也罢,来生不知哪个是男,哪个是女?或者我做了丈夫,他做了妻子也不可知。这雌雄尚迷茫,未必来世他就是良鸿我就是孟光; 就算是他做了男子,只要象今生这等才貌,我便做他妻子也情愿。但愿他来生不改这风流的模样,我即便失却便宜也不妨”。 她转回头,看着崔笺云灼灼的目光,笑着嗔道:“大娘,你我这样行事可真豪放,没瞧见那龛中的弥勒佛,都在笑你我轻狂呢!奴家只愁一件”。 “哪一件?”,崔笺云问。 “怕只怕这一缕情肠,太过难忘,最后却成了隔世的相思”。 崔笺云听罢,当即吩咐丫鬟:“花铃,快些点起香烛来,我们今日便结拜!”。 丫鬟闻言,眼珠一转,促狭道:“自古道,装龙像龙,装虎像虎。您二位既要做夫妻,就该作夫妻的打扮拜才是”。 崔笺云、曹语花忙问:“该怎样打扮”。 花铃便道:“那左边就是相公的书房,里面衣巾都有,拿来把一个穿了,先做夫妻拜了堂;等菩萨看见,做个证据,后世才悔不得亲”。 崔笺云笑道:“这丫头虽是取笑,倒也有理,就依你,去取套衣巾来”。 一旁曹语花的侍女留春也凑趣:“要拜堂,还少个掌礼的呢!”。 花铃道:“这一法不难,我家父祖几代做宾相,我自小学得烂熟。那书房里头巾、员领现现成成,拿来穿起就是”。 花铃取来衣巾,两个侍女便争了起来,一个说自家小姐该做新郎,一个说自家大娘才合适。 最后还是那丫鬟出了主意:“不如让二位穿上衣巾试一试,谁穿着相称,谁便做新郎。” 曹语花先拿起衣巾穿上,丫鬟打量一番,连连摆手:“方巾齐眉,衣服扫地,不称不称!”。 崔笺云接过来换上,丫鬟顿时拍手叫好:“您看方巾不宽不窄,衣服不长不短,这才像个新郎!快请拜堂!”。 丫鬟戴上儒巾,扮作掌礼,曹语花的侍女则在一旁扶着,两人相对而立,认认真真地拜了三拜。 恰在此时,老尼拜忏归来,撞见这一幕,忍不住哈哈大笑,忙不迭转身避开。 崔笺云与曹语花拜完堂,相视一笑,只觉这荒唐的举动里,满是知心的欢喜。 崔笺云望着曹语花娇俏的容颜,不由得心旌摇荡,笑道:“小姐,我痴长你一岁,原就该做这个丈夫。你莫怪我,竟占了这风流的便宜”,她身着男装,望着眼前人红粉面靥,只觉心头痒酥酥的,“我虽不是真男子,可这般打扮起来,看着你这娇滴滴的模样,竟也忍不住轻狂起来。你这春心,怕也微微动了吧?就像那红杏探出墙头,一点春情,难自提防呢”。 曹语花背过身去,心头怦怦直跳:“你看他这等装扮起来,分明是车上的潘安,墙边的宋玉,世上那有这等标致男子?我若嫁得这样一个丈夫,就死也甘心”。 她转过身来,说道:“大娘,你不但年长该做新郎,而且过来人的风流样,也比我像个男人”。 她笑着继续打趣:“真是笑死人了,你即便是再风流,也来不了真的,我也只能是赢得个陪楚王的虚名罢了”。 紧接着,她话锋一转,神色又认真起来:“只是天下事,件件都能儿戏,唯有夫妻二字,儿戏不得。烈女不更二夫,我今日既与你拜了堂,日后若再与旁人拜堂,虽于大节无伤,可这形迹上,终究是不妥。何况你我交情至此,又怎生拆解得开?必得想个计策,方能长久相依”。 崔笺云闻言,面露难色:“计策倒是有一个,只是说不出口”。 曹语花急道:“你我相知至此,还有什么芥蒂?只管说来”。 “我说了,你未必肯依”。 “自古道,士为知己死,死尚死得,还有甚么依不得?”。 崔笺云犹豫片刻,终是开口: “我如今已嫁了范郎,你若肯……也嫁与范郎,你我二人只分姊妹,不分大小,终日里唱和相伴,半步不离,岂不比做夫妻,还要稠密几分?不知你意下如何?以后我们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也是夫妻样。你若肯依从,莫说不敢做小,就让你做大,我也情愿”。 “说便是这等说,但要二女侍一夫,也让人颇费踌躇”。 曹语花闻言,心头一震,背过身去沉吟半晌。她想起范郎的才情,与自己、崔笺云恰能鼎足而立,虽不知容貌若何?料崔笺云当初择配,也决不会草草。 她暗自叹声:“老天!我曹语花遇了知己,此身也不敢自爱了”。 她转过身来,眸光坚定:“料你相看之人,定非那寻常衾裯之辈,我这知己之心,你自然懂得。只要你我二人不分开,便是稍有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崔笺云仍有顾虑:“你肯依我,可令尊大人,定然不肯应允”。 “这有何难,”曹语花狡黠一笑,“若说做偏房,家父自然不肯。只说大娘情愿做小,要娶奴家为正妻。待进了范家门,奴家自当退居侧室”。 崔笺云闻言大喜,当即道:“如此,你我便在佛前盟得誓来!”。 两人并肩跪在蒲团上,对着佛像郑重起誓。 曹语花朗声道:“三宝在上,曹语花与崔笺云声气相投,愿以身归范氏。如背此盟,难过十九年华”。 崔笺云紧接着道:“曹语花果嫁范郎,崔笺云若以侧室相看,难过二十之岁”。 两人又齐声立下誓言:“神灵赫赫应难诳,负心的自有奇殃。但愿从今世世都相傍,轮流作凤凰,颠倒鸳鸯帐”。 就在此时,禅堂上传来僧人的呼唤:“请大娘、小姐禅堂上拈香!” 两人相视一笑,携手起身。曹语花轻吟道:“葛樛相结愿为邻,桐叶分封戏作真。” 崔笺云接道:“破格怜才输我辈,从来奇妒属男人”。 待二人离去,禅房里只剩下两个丫鬟花铃和留春。 花铃说:“她二人都做了夫妻,你我岂能打干铺?不如趁这行头还在,也拜一拜!”。 留春笑道:“要拜便拜,新郎得我来做!”。 说罢,两人也学着刚刚大娘和小姐的模样,相对拜了起来。 于是,在这庄严的佛堂侧畔,又响起了一阵嬉笑打闹的拜堂声。秋风拂过,吹动了案上的经卷,仿佛连菩萨也在微笑,见证着这世间一段惊世骇俗的奇缘。 第10章 琉球遣使 海风浩荡,卷起千堆雪浪,天边旭日初升,金光万道,洒在琉璃般的海面上。琉球国王尚巴志立于船头,锦袍猎猎,长发飞扬,踌躇满志。 他望着眼前这片由他一手统一的浩瀚无垠的碧海,眼中闪烁着豪迈与野心交织的光芒。身后,一众亲卫与大臣静静相随,无人敢惊扰他此刻的遐思。 “海灏天寥,占据了海灏天寥,莽乾坤别开声号!”,尚巴志仰天长啸,声音如洪钟大吕,在海天之间回荡。 “孤家琉球国王尚巴志是也。地居海表,壤接扶桑。世擅雄风,家修战具。隋兵劫俺不服,元使招俺不降。真是海外至尊,人间少敌。俺这琉球,向年原分三国,始祖察度,世居中山。孤家登极以来,国势昌隆,部落蕃盛,已将山南山北并入版图。虽非一统车书,也免三分割裂。目今物阜民安,时和景丽,不免同了国相、国尉,到彭湖岛上眺望一番”。 此次,他特地带了国相与国尉,乘着艨艟巨舰,前往彭湖岛巡视。彭湖岛乃琉球门户,战略位置极为重要,尚巴志欲借此机会,一观海景,二来也想试探一下中原王朝的虚实。 不多时,彭湖岛便遥遥在望。岛上花木扶疏,芳草萋萋,宛如一颗璀璨的明珠镶嵌在碧波之中。尚巴志率众登岸,只见海色浩茫,群岛如螺髻般点缀在天际,美不胜收。 “好一座彭湖岛!”尚巴志不禁赞叹道,“花影妒猩袍,耐可芳天春晓。这等美景,真是人间仙境!” 国相与国尉也纷纷附和,称赞不已。众人沿着蜿蜒的山路,一路向上,登上了岛上的最高处。站在这里,极目远眺,万里海疆尽收眼底,令人心旷神怡。 “大王,你看!”,国尉忽然指着海面,惊呼一声。 尚巴志定睛一看,只见海面上波光粼粼,忽然泛起一阵奇异的涟漪,紧接着,一条巨龙破水而出,在空中翻腾舞动,张牙舞爪,威风凛凛。龙鳞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金光,映得尚巴志的衮袍也五彩斑斓。 “神龙现世!这是大吉之兆啊!”国尉激动得满脸通红,大声说道,“这说明大王仁德广被,连神龙都来朝拜了!” 尚巴志心中也是一阵欣喜,但他表面上依然保持着镇定,微微颔首道:“此乃天佑我琉球,非孤之功也。” 正说话间,海面上又起变化。只见远处海面上,忽然升腾起一片如云似雾的蜃气,弥漫开来,将整个海面笼罩在一片神秘的氛围之中。蜃气之中,隐隐约约显现出楼台殿阁、车马行人,宛如一座繁华的海上都市。 “海市蜃楼!真是奇观!”国相也不禁感叹道。 “锦重重楼台倒影,密层层市馆傍虹桥。乱纷纷人行马走,花簇簇,丹青搦管不能描。”尚巴志吟诵着,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那海市蜃楼中的繁华景象,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中原世界吗? 国尉见状,趁机进言道:“大王,自从我国兼并南北以来,风恬浪静,海不扬波。如今又神龙献瑞,海市呈祥,这都是大王有道,神鬼效灵啊!臣闻西边的中原王朝,乃是一个繁华富庶的世界,金银财宝,绫罗绸缎,美女如云,应有尽有。如今我军兵强马壮,何不趁此机会,渡海西征,前去掠夺一番?这样一来,不仅能扩充我国的财富,还能扬我琉球国威,让中原王朝也见识一下大王的厉害!” 尚巴志听了,心中一动。他本就是个野心勃勃之人,对中原的富庶早已垂涎三尺。如今听国尉这么一说,更是心痒难耐。他转头看向国相,问道:“国相以为如何?” 国相沉吟片刻,缓缓说道:“臣夜观天象,见紫微垣中帝星明亮,光芒万丈,直射斗牛。这说明中原王朝有圣主当阳,国运昌隆。我等若贸然兴兵,恐非仁主所为,也未必能讨到便宜”。 “那依国相之见,该当如何?”尚巴志有些不悦地问道。 国相微微一笑,道:“大王,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我琉球虽然统一,但四邻虎视眈眈,日本诸国皆奉中华正朔,对我琉球心存戒备。以臣之见,不如遣一介之使,向中原王朝纳款请封,请求册封大王为琉球国王。这样一来,邻国闻之,不但不敢再对我琉球有非分之想,反而会尊我琉球为盟主,大王便可不费一兵一卒,成就霸业,岂不美哉?” 尚巴志听了,心中暗暗权衡。他知道国相所言不无道理,但让他就此放弃西征的念头,心中又有些不甘。 国尉见尚巴志犹豫不决,又说道:“大王,咱们不去侵伐他们,已经是给他们面子了,如何还要反过来去请他们册封?这岂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国相反驳道:“此言差矣。大丈夫能屈能伸,如今我琉球国力虽强,但与中原王朝相比,终究还是有所不及。与其硬碰硬,不如以柔克刚。一旦大王获得册封,名正言顺,便可号令周边诸国,到时候,整个东海海域,都将唯我琉球马首是瞻,这难道不是更大的荣耀吗?”。 尚巴志思忖片刻,觉得国相之言更为深远。一旦获得天朝封号,那“煌煌的金缕冠,离离的龙衮袍”,不仅能让他更显威仪,更能稳固国本,震慑邻邦,使“烽火暗中销”。这远比一时的卤掠更有价值。 尚巴志斟酌再三,终于下定了决心。 “国相之言极是”,他拍板决定:“既要请封,谁人可以入使?”。 国尉连忙摆手:“若要领兵厮杀,臣当前驱;若做这等丧气的事,臣不去,臣不去!”。 尚巴志目光转向国相。 “大王有命,微臣不敢不竭诚效劳”,国相慨然应承。 “好!”,尚巴志赞许点头,“既然如此,即刻便修下表章,备些贡礼,择日起程”。 他望着远方海天相接之处,仿佛已看到来自天朝的使者,带着那象征着无上荣耀的“锦云封诰”,乘风破浪而来。他心中暗下决心,定要亲赴上国,看一看那传说中的莺花盛景。 第11章 范介夫半推半就 十月初旬,褪了夏的潮闷,还未至冬的凛冽。惠风和畅,天空是洗过一般的净蓝,阳光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范家院中。 范介夫立在竹篱边,看着篱下一丛丛盛放的菊花——金盏、玉翎、胭脂点雪……本该在重阳前后极盛的花事,竟拖沓到了这十月之初,反而开得愈加热烈泼辣,仿佛要将这一年最后的芳华,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 “相公”,妻子崔笺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温婉清越,如今虽是十月初旬,这菊花比重阳开得更盛。人生虽不可虚度春光,更不可浪辜秋色,万卉开到菊花,一岁芳菲尽矣!奴家备有斗酒双螯,同相公玩赏。花铃,看酒来。 范介夫回头,见她正含笑望着自己。今日她未施浓妆,只一件月白袄子,系着秋香色的裙,发间斜簪一朵新摘的粉菊,整个人便如这秋光一般,清透中透着明净的暖意。她身后的丫鬟花铃,正捧着红漆食盒,盒盖未掩,隐约可见青花瓷的酒壶,并一盘犹带热气、通红油亮的螃蟹。 “娘子费心了”,范介夫心下熨帖,与崔笺云一同在院中坐下。 酒是温过的花雕,蟹是膏满黄肥的团脐。崔笺亏素手纤纤,剔出莹白的蟹肉、金黄的蟹膏,置于范介夫面前的小碟中。她自己却不甚动筷,只持着酒杯,目光掠过那满园秋色,落在范介夫面上时,带了些许难以察觉的深意。 两人一边品酒吃蟹,一边闲话。范介夫忽然想起一事,笑道:“前日那两首《美人香》的诗,越品越觉得韵味悠长,没想到闺阁中竟有如此才情的女子。若能与她们朝夕联吟,合刻一部诗集,当真是韵事一桩”。 崔笺云执壶为他斟酒,唇角笑意微深:“何止高才?相公,那两位佳人,妾身是见过的。一位风姿,约略与妾身仿佛;另一位……”,她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会心的笑容,“真真是西子复生,太真再世。妾身在她面前,只觉珠玉在侧,自惭形秽”。 范介夫失笑,连连摇头:“娘子又来谦逊。这世上,岂有还能标致过你的人?我绝不相信”,在他眼中,崔笺云已是容貌才情俱佳的极致,再想不到旁人。 崔笺云却不争辩,只忽而抬眼,眸中波光流转,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相公,妾身与你取笑一句——倘若,那两位才貌双全的女子,皆未嫁人,让你设身处地选一个,你选谁?”。 范介夫心中一跳,忙握住她的手,正色说道:“娘子休出此不祥之语。我与你才貌相当,情同鱼水,此生誓不二色”。 “闲中取笑罢了”,沈琼枝抽回手,笑意不变,“说说何妨?”。 范介夫见她坚持,只得故作沉吟状,片刻后摇头晃脑,一副为难神色:“哎,难,难!等我想想再说,娶了这一个,丢不下那一个;娶了那一个,又舍不下这一个。没奈何,怕只得……二美兼收了”。 崔笺云挑眉:“既都娶,总要分个大小,谁为大?”。 范介夫继续“深思”:“这个做大,屈了那个;那个做大,又屈了这个。没奈何,只得……姊妹相称罢了”。 “那谁是姐,谁是妹?”。 “这自然看年龄了”。 崔笺云忽地“扑哧”一笑,眼波横斜,带着几分狡黠:“相公还算识趣。那我若说,教她两个当真都嫁了你,如何?”。 范介夫只当她还在玩笑,摆手道:“娘子越说越荒唐了”。 崔笺云放下酒杯,神色却渐渐敛了嬉笑,只余一片澄净的认真:“妾身老实对相公说罢。那前一首《美人香》,便是妾身的手笔”。 范介夫微愕:“我也疑是娘子的口气,只是笔迹不同。那后面的呢?”。 “那后面的人儿”,崔笺云顿了顿,眼中流露出几分怀念,“乃是西子离乡,因路过维扬,暂居雨花庵。我与她未曾相逢,便已先闻其奇香,后来以诗相交,引出了一段奇缘”。 “这样啊,那他父亲姓甚么,是哪里人,往哪里去?娘子请道其详”,范介夫不禁对那人有了一份好奇。 “他父亲曹个臣,是浙江孝廉,如今往京会试”。 “如此的话,你和他做诗相得,后来怎么样了?请终其说”。 “我和他知音相遇,不忍分离,约定十月朔,同到庵中再会。及至第二次相逢,比前更觉亲热,就在佛前结为姊妹”。 “那如此说来,她就是小生的小姨了”。 “他说虽为姊妹,终要分离,教奴家想个长久之计。奴家对他取笑道,只除非你也嫁到范家来,才能够天长地久,不想他就当真许了”。 “我家又无兄弟子侄,教他嫁与哪一个?”。 “就嫁与你”。 “怎么?就,就,就嫁与我?嫁与我做甚么?”,范介夫不由得大惊。 “做小”。 “呸!哄我开心呢。正正经经听了半日,只说当真,原来又是取笑; 你这话说得太荒唐,他父亲是个孝廉,将来的富贵不可限量,怎肯把个千金小姐,与穷秀才做小?那见乔家二女,肯嫁裴家六郎?人不可不知足,似娘子这等才貌,当今也是数一数二的了,小生再没有得陇望蜀的念头。就是真的,小生也不愿。老婆有你一个就够了,哪里还想成双”。 “奴家也说这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她却说士为知己死,死尚死得,何事做不得?”。 “也罢,就当他肯了,他父亲也决不肯。再说哪有这样大胆的媒人,敢去说亲?”。 “奴家也和他商量过了,若说做偏,他父亲自然不肯;只说奴家情愿做小,要娶他做大,待进了门,他自然让我”。 “就依你这等说了,他父亲若再不肯呢?”。 “她在佛前发誓,若父亲坚执不从,自愿像孟姜一样去死”。 范介夫暗自思忖:这等看起来,事有几分真的了。难道我范介夫这等痴人,竟有这等痴福?只是一件,妇人家心性无常,如今虽说同甘共苦,久后毕竟要吃醋拈酸。这墙脚须要砌得牢固,我如今只是坚执不从,待他顽强坚持后才同意,那她后来才没有翻覆”。 于是,范介夫故意面有难色地说道:“娘子,这桩生意莫的成。俗语说得好,若要家不和,娶个小老婆。你如今只晓得同声共气的快乐,不曾想到分房独宿的凄凉。万一娶进门来,热肠翻为冷面,知己变做冤家。寻常的姬妾,容不得还好遣嫁,她是个小姐,遣又遣不得,可不坑了她一生?”。 “只要你心放平了,有甚么醋吃得?”。 “娘子说无近忧,小生偏有远虑。若苦苦要我做,须是写一张不吃醋的包批与我”。 崔笺云见他这样说,不由得心里暗暗想道:你看他心上贪之不足,口里却之有余,且待我吓他一吓。 于是正色说道:“相公断然不做?”。 “断然不做”。 “相公既然执意不肯,奴家不好再强,待奴家写书去回绝了他,叫他及早另嫁高门,不可误了青春年少”。 转头向丫鬟吩咐道:“花铃,取笔砚过来”。 范介夫见状,不由得态度缓和起来:“娘子,且再商量”。 崔笺云断然说道:“没有甚么商量”。 花铃已拿来笔墨,崔笺云立即开始写信。 范介夫不由得拉住崔笺云的衣袖说:“那小姐既有这片好意,怎生辜负得他!待小生求人去说亲就是”。 不待崔笺云开口,他已接着提议:“娘子,我和你商量,你看是请哪一个去做媒好?”。 崔笺云平静地说:“听说他父亲前日替汪学官阅卷,取我家张表兄第一,就央张表兄去说亲便了”。 “这样,我明日就去拜请张表兄”。 崔笺云终于转过头,对他展颜一笑。那笑容映着满园金菊,明媚不可方物。 “好”。她只轻轻应了一声。 明日之事,明日忧。至少此刻,秋光正好,酒意微醺,那关于“二美兼收”的、荒诞却诱人的画卷,已在范介夫面前,展开了惊鸿一瞥的卷轴。 风过处,菊影摇曳,暗香浮沉。似有若无的,不知是谁的一声轻叹,亦或只是秋叶的窸窣,悄然融进了这十月初冬的暖阳里。 第12章 周公梦情迷曹语花 十月十五,文庙行香日。 钟鸣三响,府衙仪门大开。按规矩,府尹大人今日须往府学明伦堂(文庙)祭圣,江都府尹新官上任,今日还是第一次行香。 秋风萧瑟,曹语花的闺房内,却是一片愁云惨雾,丫鬟留春推开绣楼雕花窗,青石街上已有衙役净水洒道。 “佳人忆佳人,才子怀才子。虽无枕簟情,也解相思死”,留春暗自思忖:“真好笑我家小姐,自从那日在雨花庵与范大娘结盟回来,茶不思饭不想,睡似醒醒似睡。夫妻虽是假的,相思病倒害真了。今日十月十五,我得劝她到楼上看看官府行香,消遣消遣”。 她轻轻摇了摇婉娘的手臂,柔声道:“小姐,今日天气尚好,又是府尹大人行香的日子,热闹得很。不如奴婢扶您到楼上,推开窗户看看,也算是散散心,解解闷?总闷在房里,好好的一个人,倒要闷出病来”。 “我懒得动”,曹语春哪有心思去看热闹。 留春却不依,上前扶她:“懒也要动动。老爷今早还说,要让小姐多出来走走。您这样,倒像是真害了相思病似的”,说着自己先笑起来,“那范大娘若知小姐为她这般,怕不是要得意得上了天?”。 曹语花脸上微微一红,嗔道:“胡说”。 到底还是被搀着起了身,上了二楼,推开窗,长街尽收眼底。 街另一头,周公梦正忙着整理衣冠。他身上那件青衿洗得发白,却浆得挺括,头上的方巾戴得一丝不苟。 “秀才不结官,黄齑分外酸。莫道头难入,弥坚也要钻。——我周公梦能做个风流挥霍的秀才,全靠结识官府,这些呼卢之费,缠头之资,都出在纱帽头上”,他心中不断盘算着: “今日机会难得——新来的府尹大人,进士出身,少年得志,眼高于顶。我周公梦投了几次帖,连杯茶都没讨到。如今求汪学师开我做礼生,且先借明伦堂做个进身之阶,说不定哪天就能在寅宾馆安身立命了”。 今日是行香的日子,所以周公梦一早就在此恭候。 不多时,一个身穿圆领红袍、头戴乌纱帽的学官模样的人走了过来,正是汪学师汪仲襄。 周公梦立刻迎了上去,低声道:“汪老师,待会儿在府尹大人面前,还望您老美言一二”。 汪学师捋了捋山羊须,小有得意地说了一声:“放心,自然会替你说项”。 说话间,锣声由远及近。皂隶开道,衙役簇拥,一顶蓝呢官轿稳稳落在文庙前,轿帘掀开,府尹大人缓步而出。 谒圣之礼开始。府尹上任不是一月,心中已是感慨万千:“书本初离,民社攸归。试牛刀,邑苦冲疲。繁华余习,犹袭亡隋。叹政难平,风难转,俗难移”。 礼毕,汪文彬与周公梦忙上前见礼。 “为何礼生只得一位?”,府尹大人开口问道。 汪文彬忙答:“不瞒堂翁说,这边秀才平时不肯读书,目下岁考牌到,个个都去抱佛脚去了,只有这个敝人门生是不怕考的,故此还来伺候”。 (末微笑介) 〖过曲·驻云飞〗那见有待聘蛾眉,直到临时办嫁衣。纵把铅华遮,也欠天然美。学生不日就要季考,考在前列的,当捐俸助灯火之费。嗏!季考莫愁急,止忧无备。倘若是才行兼优,磊落遭时弃,俺自当适馆传餐改敝缁。回堂翁,岁考将至,诸生都在备考,唯此门生周公梦学养深厚,不惧考核,故前来伺候”。 新任府尹微微一笑,那笑意未达眼底:“哪里姑娘快出嫁,才临时置办嫁衣的道理?纵使铅华浓抹,终欠天然之美”。 他转向汪学师,“学生不日将行季考,考于前列的,学生将捐俸助其灯火之费。哎!考试的事情不要急,最怕的就是没有准备,倘若是才行兼优,只是因磊落被埋没了,若真有才学本官自当栽培”。 然后他话锋一转,关心起汪学师:“如今会试临近了,老先生几时荣上公车啊?”。 汪仲襄借机诉苦:“不要说起,小弟毡寒署冷,薪水单薄,这长途资费,毫无措办,故此不得起身”。 府尹大人淡淡道:“若有什么我能做的,老先生尽管开口”。一句客套话而已,显然无意深谈。 周公梦见状,上前一步,满面堆笑:“老父师莅任月余,德化已遍四野,外面颂声载道,都说是召父再生,杜母转世。门生做了几首德政颂,正欲刻碑立于通衢,还要约些朋友百姓,往各上台保举老父师的清廉美政……”。 府尹听了,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只是淡淡摆了摆手:“学生初到地方,吏术多疏,民情未谙,有何异政可举?就不劳多此一举了,告辞了”。 言罢拱手告辞,径自上轿离开。 汪文彬摇头叹道:“炙手可热的“热官”走了,剩下我这个坐冷板凳的“冷宦”,就像冰和炭一样,互不相干”,也自去了。 只留下周公梦一个人,僵在原地,脸上的笑容还没收回去,显得有些尴尬。 他正待转身离开,就在这时,一阵轻笑声从高处飘下。 “小姐你看,好一个会打恭的秀才”。 声音娇俏清亮,如珠落玉盘。 周公梦猛地抬头。 临街小楼的轩窗边,两位女子正凭栏观望。说话的是个丫鬟打扮的少女,眉眼灵动。而她身旁那位—— 周公梦不禁呼吸一滞。 那女子身材窈窕,一身鹅黄衫子衬得肌肤胜雪。她正微微侧身,似要离去,只这一转头间,但见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唇不点而朱,颊不施而粉。秋光为她镀上一层淡淡金边,恍若瑶池仙子偶谪人间。 “留春,楼下有人,下去罢”。 她轻轻说了一句,声音轻柔似春风拂过琴弦。说罢便转身离去,只留下一抹鹅黄衣角,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 窗关了。 周公梦仍仰着头,痴了一般,一见魂飞,入耳芳声媚,喷鼻脂香腻。 “奇哉……奇哉……”,他喃喃自语,魂儿仿佛已被那扇窗吸了进去,“分明是月窟嫦娥,瑶池仙子……若不是她俏语相闻,我几乎低头错过!”。 他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我闻得人说,曹个臣有个女儿,未曾许人……莫非就是她?我正要去求亲,但不知他容貌若何,那里知道竟是个绝代佳人。分明是铜雀春深,锁着乔公女,你不嫁我周郎嫁阿谁?”。 “我若不穿衣巾,她怎知我是个秀才?况且我与县官打恭,何等荣耀!”,他越想越兴奋,自觉刚才那番殷勤并非全无用处,“纱帽作良媒,衣冠佳婿……这不正是天赐良缘吗?”。 他搓着手在街上踱步,脑子里飞快盘算:“只是央谁做媒呢?曹老爷眼界颇高,寻常媒人怕说不动……”。 忽然灵光一现,“张仲友!他是曹老爷取的案首,最得赏识,若央他做媒,万无不妥!”。 周公梦越想越觉得此事必成,脸上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 “佳人难再得,好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找张仲友!”。 第13章 张仲友被迫做媒人 秋风瑟瑟,隋堤岸杨柳半凋,草木枯黄。张仲友的别墅就隐在隋堤之下,远离了城市的车马喧嚣,只余下满院的清静。 这天午后,他刚从市上沽了一壶新酿的米酒回来,正临窗而坐,细细品读着屈子的《离骚》。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张仲友不由深有感触,忽然放下书卷,忍不住推开窗,望着远处的林皋,叹了口气。 “疑义相与析,可惜身边无个同调之人”。 就在这时,院中小径传来犬吠声声,由远及近。 “犬儿迎吠过林皋,多应有客到”,张仲友心中微微一动,整了整衣襟正准备迎出门去。 果然,脚步声由远及近,片刻后,一个身着青衫的身影推门而入,正是他的好友、表妹崔笺云的丈夫——范介夫。 张仲友迎进入室内,不由好奇:“老姊丈满面笑容,何事这等得意?”。 范介夫顾不得客套,急切地说:“老舅,有桩好事相烦,等不得寒暄了!”。 话音未落,又一阵犬吠传来,这次的声音更急,仿佛来人脚步匆匆。两人对视一眼,刚要起身去看,周公梦已经气喘吁吁闯进院来。 他跑得急了,把儒巾推到了脑后,蓝衫歪斜,皂靴上沾满了泥点,见到范介夫,他先是一愣,随即强笑道:“原来范兄先在此”? 张仲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下诧异:“二位今日倒是凑巧。姊丈方才说有何好事?”。 范介夫便接着道:“说来却是半本新戏,那后半本要老舅续完”。 周公梦一听“好事”二字,眼睛顿时亮了:“哦?什么好事?快说来听听!我虽做不得生旦主角,跑跑龙套、当个净丑帮腔总是使得的!”。 范介夫清了清嗓子,便将雨花庵中之事娓娓道来:“说起来有点好笑,乃是一位佳人,父亲姓曹,新离故国,欲往他乡,暂泊轻舟,在雨花庵与内人不期而遇,两人情投意合,引为知音,立下了奇特的盟誓,想要像天地一样白头偕老、生死不离”。 周公梦听罢不由想:“这听起来太像戏文了吧,美好得不真实”。 张仲友追问:“莫非是曹个臣先生的令爱么?”。 “正是”。 周公梦不由想到:“又一个求做媒的来了”。 范介夫将缘由慢慢道来:“他初到的时节,在雨花庵暂居,内子去拜佛,忽然闻得一阵香气,问静观道,你这空门中为何有美人香?静观道,有个曹小姐在此。请出来相会,他两人一见如故。有个多事的静观,就把美人香为题,要他两个做诗”。 张仲友说到:“题目到新。舍表妹还能对客挥毫,那小姐未必能即席成咏吧”。 “也难说。令妹遇了他,虽不是小巫见大巫,却也是强兵遇劲敌”,范介夫拿出诗稿给张仲夫,说道:“前面令妹的,中间小姐的,后面是小弟和的,请看”。 张仲友看后,大吃一惊:“真是不相上下,原来曹先生令爱有这等妙才”。 周公梦看罢,也不断点头喝彩:“真是一样的好诗”。 张仲友说:“想是因做诗相契,就结盟了?”。 “何止如此!才做得诗完,曹小姐就要移居别处,他两个才喜同心,便悲分手,不觉泪下起来。又亏个慈悲的静观师太,替他们想一个计策,约定十月朝到庵中再会。初次相见还是文质彬彬,第二次就做出许多顽皮的事来”。 周公梦问:“怎么样顽皮?”。 “就要结盟”。 周公梦道:“那结盟不是正经事吗?”。 “他们结盟,不像我们结盟。我们只结得今生,他们就要结来世;我们只做兄弟,他们还要做夫妻”。 “就要做夫妻也得等来世了”。 “哪里等得及来世!她们把小弟书房门开了,取出衣巾,内人做了新郎,小姐做了新妇。又有个助顽皮的小婢,替他们喝班赞礼,两个竟拜起堂来!”。 张仲友、周公梦都大笑起来:“这就真正顽皮了”。 张仲友不由得说道:“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让人不禁心神摇荡,真可谓女中优孟、海外奇谈、雪地里的芭蕉”。 周公梦打趣道:“范兄,他两个虽然一样风流,毕竟尊嫂占便宜,得亏那小姐不曾许人,若许了人,丈夫知道也要吃些干醋,权当是思出无聊,拂花笺上打下风流稿”。 “范兄,你的戏完了么?”,张仲友问。 “还没哩”。 “如此,快些说完,小弟也要上台了”,周公梦急切摧道。 “他们起初还是弄假,后来竟要成真。那小姐对内人道,烈女不嫁二夫,我今日既与你拜了堂,后来怎好再与别人合房?内子对他取笑道,你不如也嫁了我的丈夫,我和你名为大小,实为姊妹;名为姊妹,实为夫妻,何如?不想那小姐竟当做真话,欣然许了”。 “怎么,她竟然答应了”,周公梦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是女儿家取笑的话,老姊丈本来就是说戏,我和你只当看戏,你怎么就认起真来?”,张仲友仍旧无法相信。 “有理,我们就只当听戏”。 “你们别以为我是在说戏,有时候故事离奇到像是玩笑,但偏偏是真的。内人刚开始也以为她是戏语,作不得准,她却在佛前立下了誓言,反过来催促内人去说亲。她现在就像鱼在盼水,马在等鞍,就等着喜鹊来搭桥。 而且考虑到,若说做小,父亲决不肯,必须分付那做媒的,使用后来居上的办法,等嫁过来后,她再退居侧室,甘愿做小”。 周公梦听到此,不禁暗自担忧:“这等说起来,我的事就险了。且看他央哪个做媒?”。 范介夫最后对张仲友说:“令妹荐举,说老舅与曹先生有文字之好,特让小弟奉随老舅去说媒”。 周公梦随声附和:“如此一来,张兄义不容辞了”。 张仲友面对这个棘手差使,顿觉头大如牛:“这事我做不了,就像逆水行舟根本没法下篙。这件婚事和普通的婚事完全不同,你叫我怎么去说?这题目没法破,这棋局是全新的,以前的老套路、旧剧本统统都抄不了”。 “你照方才我讲的话说去,他自然应许的”,范介夫不依不饶。 “温郎虽然巧设牢笼,只怕刘家不入虚妄的圈套啊”,张仲友还是不肯。 “这都是令妹做的事,与小弟无干,老舅若不肯应承,你自去回复令妹,小弟告别了”,范介夫甩手欲走。 “小弟辞是辞不得,只是他万一不允,不要说小弟不善做媒”,张仲友无可奈何,只得接受。 “那么,我就等着耳听好音”。 张仲友虽然口头应承,但心里却陷入深深的为难中:媒人好做口难开,这种不合常理的事情很难让人不见疑,而且终究纸不包住火,但愿真相大白后,不要怪我这个传信的人。 与此同时,范介夫却不由得暗暗喜上心头:我本无心求好事,谁知好事逼人来。我这书生的命,怎会这么好?鱼儿刚吃上口,这熊掌又端了上来,尝尽风流味,只怕吃太饱。 那边,周公梦却不禁忧从中来:怎么?我今日高兴一天来央老张做媒,谁想劈面撞着这劫贼,他两个至亲好友,难道肯辞了他,倒替我做不成?我今日不说破的好,只是怎么气得他过? 他突然灵光一闪:有了,我明日绝早去拜曹个臣,把几句先入之言打动他,他自然不会应许张仲友。我然后央汪学师作媒,自然一说便成。好计,好计!”。 他不由得越想越兴奋,心中暗暗唱起了小曲:老范呵,我笑你忒煞心高,就好似曹阿瞒梦里想二乔。只恐怕红鸾不利,白虎相冲,赤壁空烧。我管教你风流变做一团糟,相思害得无分晓。那时节你看我漫橹轻摇,东风一阵收功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