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凉劫》 第1章 渡魂 每处经脉都传来锐痛,他痛苦地皱了皱眉,用尽全力睁开眼。 心口空落落的,像是悲伤逡巡不散。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他脸颊,随即,他听见一个颤抖的声音,“师尊.....” 视线缓慢聚焦,眼前的面容由模糊逐渐清晰。 对上一双深邃的眉眼,隐隐透着戾气。心头像是猝不及防被一只手猛攥了一下,他下意识往后缩。 “你是谁?”他挣扎着要坐起身,却一瞬间牵动肺腑,掩唇咳了起来,“这又是何处?” 那人立刻上前,手臂穿过他颈侧,将他轻轻揽靠在自己臂弯中,“灵肉未谐,记忆暂失是正常的。” “您是天行宗浩然峰峰主,祝景行,字温凉。我名明渡,是您的弟子。百年前宗门剧变,师尊不幸身陨,我寻回您的残魂,直至今日渡魂成功。” “此乃灵山秘境,灵气丰沛,最宜温养肉身。”明渡寥寥数语交代了前因后果,避开视线,“待师尊神魂稳固,记忆自会慢慢复苏。” 怕是那场浩劫,给自己这徒儿留下了阴影。思及此,祝温凉缓声安慰,“这百年,你孤身一人怕是受苦了。” 此言一出,明渡倏然抬头,眼底晶亮闪烁,猛将祝温凉按进怀中,声音哽咽,“师尊,我等得你好苦。” 拥着自己的这身躯抑制不住颤抖着。 纵使失了记忆,祝温凉却下意识信任眼前之人,生不出半分抵触。心底某处也跟着隐隐作痛,他轻拍明渡的背脊,安慰道,“为师这不是回来了吗,往后我们师徒二人便不会再分开。” 过了很久,明渡松开他。 祝温凉正欲开口问些什么。谁知,变故陡生! 秘境毫无预兆地猛得一震,原本温缓流动的灵气霎时紊乱。祝温凉只觉得有无数尖针狠狠扎入经脉,下意识调动灵气护体——可他的丹田竟空空如也,干涸死寂。 明渡眼底闪过一抹暗红,“师尊,藏好,别出来!” 可不待他踏出洞府,一阵妖风灌入洞府,原本设在洞府入口的禁制层层碎裂。一道周身散发着血腥气的身影一步步走来。 “找到了。”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阴寒的笑意,“本尊的好儿子,以及......这位峰主大人。” 那魔头的目光越过明渡,饶有兴致地钉在祝温凉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愉悦的弧度。 明渡反手“锃”地一声抽出腰间佩剑——那剑名为堕尘,剑身狭窄,通体漆黑。 使出的剑法狠绝,身形快得拖出残影,全是以命换命的杀招! 可那魔头却是连剑都懒得拔,随意一挥手,那剑气便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溃散如烟。 “明渡,就凭你现在这几分枯竭的灵力,油尽灯枯之躯,我一根手指便能捏死你。” 明渡踉跄着后退数步,将堕尘死死插在地上,才勉强撑住身体。他抬起头,面如金纸,嘴唇是天然的艳色,一双眼带着杀意。 魔尊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缓步向前。 “祝峰主渡魂归来,记忆有失,”他慢条斯理开口,“怕是我这逆子还没来得及告诉你.......百年前天行宗浩劫,满门被屠的惨案,正是他亲手所为,里应外合啊。” 话音落下,犹如石子投湖。 明渡抓着堕尘的手紧了紧。 “我凭什么信你?”祝温凉冷笑道。 “你大可亲自问问你这好徒儿,”魔尊欣赏着明渡的神色,似乎颇为享受,“问问他......你是怎么死的。” “闭嘴!”明渡叱道,周身魔气四溢。 魔尊扬起嘲弄笑容,掌心凝起一柄黑剑,凌空悬伫,快如闪电,直逼祝温凉心口而去! “师尊!”明渡瞳孔骤缩,不顾一切扑上前。 然而,那魔刃行迹诡谲,竟在靠近他时一分为二,一道被明渡咬牙死命抵住,另一道有生命般擦过他手臂,贯入祝温凉的肩胛。 剧痛让祝温凉眼前一黑,唇角也溢出鲜血。 明渡接住他软倒的身体,看他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和肩头汩汩涌出的鲜血,脑海中似乎有根弦应声而断。 百年锥心之痛。 那些人骂得不错,他是个半魔杂种,连重要的人都保护不了……明渡抬头,眼底一片赤红。 “哦?要拼命了?”魔尊饶有兴致。 可期望中的进攻没有发生,明渡举起堕尘,对着虚空悍然劈下!一声裂帛巨响,时空被劈开一道裂隙。 魔尊语调一沉,“想走?!” 身后凝聚出无数漆黑剑气,向二人席卷而来。 可他终究是慢了一拍,那裂隙转瞬间将二人吞入,剑气没能击中目标,直直射向洞壁。 碎石如雨,烟尘漫天。 魔尊盯着他们消失的位置,缓缓收手,“丧家之犬,又能逃到几时?” - 意识回笼,祝温凉首先感受到的是一阵轻微的颠簸,还有透过衣料传来的体温。他正被人抱在怀中,御剑而飞。 感受到他苏醒,明渡低头,“师尊,忍一忍,到了安全之处我便为您疗伤。” 祝温凉没说话,肩膀的伤口不知何时已经止血,似乎是被一道温和的力量封住了。他静静端详明渡的脸,这张脸俊美无筹,虽难掩疲惫,眼神却明亮。 一片模糊的记忆碎片撞入他脑海。 记忆中,他手中拿着一枚莹白的白玉发冠,亲手为身形单薄的少年戴上。那少年面容青涩,很开心地笑了,“谢谢师尊。” 这短暂的画面落在祝温凉空茫的胸口,让他如同抓住了什么般,捧在心间反复品味。 飞至一处寂静山峰上方,明渡按下剑光,落在一处幽静竹林。横抱着他踏过一条碎石小径。 竹叶摩挲,隔绝尘嚣,自成一方净土。竹林深处是三间朴素的茅屋。 “这里......”祝温凉呢喃,这里的一草一木让他感到熟悉。 明渡抿了抿唇,解释,“这里是师尊曾经的居所,清安居。”他抱着祝温凉,推开虚掩的木门。 屋内陈设简洁,仅一桌一椅,一床一榻,打扫得很干净,窗明几净,空气中有淡淡的竹香,桌上摆着摊开的宣纸和砚台毛笔,砚台里搁着一块墨条。 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随时都会推门而入。 明渡小心翼翼将他安置在床榻上,取来水和伤药,“师尊,我这就为您处理伤口。” 祝温凉虚靠在塌上,环视这间屋子,觉得熟悉中又有些莫名的陌生......一些地方让他感到违和。 明渡俯身,动作轻柔地解开他肩头被血浸透的衣物,露出那道皮肉翻卷的伤口,眉头紧蹙。 他先沾湿软布,专注地清理掉伤口周围干涸的血迹,又取出一个白玉小瓶,将药粉均匀撒在那伤口上。 祝温凉看着明渡近在咫尺的脸,这人凌厉的面容与记忆中那少年的笑容重叠。 他忽然开口,“明渡。” “弟子在。”明渡动作一滞。 “这座仿造的院子。”祝温凉语气平静无波,“还有百年前的旧事......你打算瞒我到几时?” 明渡拿着药瓶的手猛得一颤,连呼吸都停滞一瞬,涩声道,“师尊,你会想起来的。” “那些记忆,太疼了......晚些想起岂不更好?” 窗外竹叶沙沙。 屋内,祝温凉沉默半晌,“好,既然你不愿说我便不再问。只是有些东西,终有面对的那一日。” “我知。” 上好药,明渡便踏出房门,“师尊在此处休息,我去为您做些吃食。” 没一会,一阵饭香飘来。祝温凉循着香味走去,见明渡正守着灶火,灶旁是已经做好的三个菜。 “师尊怎么下床了?你现在不宜四处走动。” “无妨,你以前...”祝温凉靠在门边,“常做这些?” 明渡背影一僵,“师尊想起来了?” “不是想起,”祝温凉摇头,“这香味很熟悉。” 没一会,三菜一汤便被端上了桌,色香味俱全,勾得人食指大动。祝温凉赞道,“厨艺真不错。” 明渡低头笑道,“是师尊教导有方。” 接下来的日子,祝温凉在清安居静养,明渡每日都会准时来为他换药,每日为他做可口的饭食。 他曾自告奋勇想亲自下厨,却被明渡神色诡异地拒绝了,说是他的伤口未愈不宜劳动。 闲来无事,他便在这山间漫步,发觉此处不止清安居一处院落。紧邻清安居竹屋的,另有一间朴素的小竹屋。 他迈入那件小屋,发觉这屋子布置堪称简陋,屋前有一大片夯实的空地,地面布满深浅不一的剑痕。 除了他与明渡比邻而居的小院,山上还有两处院落,一座雅致小院,一栋精巧阁楼。几处院落靠得很近,彼此相连,似是相互依偎。 一日,祝温凉立于断崖之上,望着远处云海于他脚下缓缓流淌,身后有轻微的脚步,祝温凉知道是明渡。 这处山峰除他们二人再无人迹。 祝温凉没有回身,声音似是自语,又似询问,“明渡,这两处院落,曾经还住着谁?” 第2章 尘寰 “翠竹坡上是师姐鹿眠的居所,而此处,是师叔奚洺止的居所。”明渡艰涩回应道。 昔日的天行宗既已覆灭,那这浩然峰上的一草一木,自然只能是明渡亲手复刻。 这百年来,明渡便是一个人独守着这些空寂的小院,活在过去的影子里?祝温凉不深敢想。 他住在这里越久,就仿佛触碰到了更多过去。在熟悉环境的刺激下,温暖记忆碎片总是不时闪现。 不漏风的屋子、阳光味道的棉被、煮沸的热汤、模糊的笑语欢声、少年明渡清亮的眼眸......他愈发确信,明渡的确是他一手带大的小徒弟。 清安居的三间竹屋一间供他休憩,一间是厨房,而剩下的一间则充当藏书阁。 一开始祝温凉觉得叫它藏书阁有些夸张,这顶多算是一间藏书室,但是进入后却发现内藏乾坤,小竹屋内是各式各样的典籍和功法,而屋子地面的中央,是通往地下的一扇暗门。 祝温凉顺着木梯而下,眼前豁然开朗,竟是间几位宽敞的密室,心法和秘籍数不胜数,甚至有许多奇闻异志,角落里甚至还堆着一大箱书。与其他典籍格格不入,大部分都被火烧过,纸张残破,焦黑卷曲。 祝温凉随手拿起一本,仔细辨认清楚封面上的字,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皆是些凡间市井间流传的白话文话本,诸如什么《仙尊榻上劫》《冷仙君凡心动》《魔尊的落跑新娘》《帝尊的掌中雀》...... 书页暗黄发脆,祝温凉忍不住一本本翻看,露出无奈的表情,可片刻后又转为茫然,心口蓦地一痛。 他将话本轻轻放归原处,指尖却无意间擦过一枚被丢在箱子里的玉佩。这玉佩触手微温,上面残存的微弱灵力似乎属于他自己,对他的触碰产生微弱的共鸣。 他将那玉佩妥帖收好。 随后,他还发现了一本关于神魂稳固与禁忌复活术的手札,笔迹劲瘦有力,锋芒毕现,应是明渡的字迹,其中几页被撕去。 想来百年间,明渡为了复活自己,深扎在这藏书阁中,苦心钻这逆天而行的渡魂禁术。 兴许是白日里找到了自己的旧物,触动心绪,夜里他被困在了旧梦里,这次,那记忆不再是一闪而过的温馨。 梦中是吞噬一切的熊熊烈火和凄厉至极的惨叫,他茫然无措地立于火海,手里提着一把长剑,浑身战栗,他失魂落魄提起剑,却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破了音的...... “师尊——!” 祝温凉从梦中猛得惊醒,额间沁出细汗,心脏狂跳不止。恍惚间,他感觉一双手轻柔为他拭去冷汗。 “做噩梦了?”明渡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祝温凉适应了昏暗,才看清明渡就静默地站在他床边,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你在我房中待了多久?”祝温凉轻声问,声音还带着梦魇后的沙哑。 明渡在黑暗中沉默片刻。 “弟子睡不着,忍不住想来看看师尊是否安好,师尊恕罪。” 等到明渡离开,祝温凉伸手摸向枕下那枚玉佩。 这枚在藏书阁找到的玉佩,近日来对他灵力的排斥愈发明显,仿佛在渴求着什么不同的力量。 祝温凉的伤日渐恢复,明渡总是换着花样为他下厨,而他流连于藏书阁,日子过得安然。 某个黄昏,异变再生。 夕阳如血,一股熟悉的威压罩顶,竹叶的摩梭声消失了,世界陷入死寂。屠渊的追击比明渡预想的更快,身影如鬼魅般从天而降,黑袍猎猎,双眸猩红。 他勾起嘴角,“又见面了。” 明渡猛得站起身,不可置信道,“怎么会......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看来你二人在此处过得甚是安逸。”屠渊说话间,四周已在几息间充满魔气,“我是怎么找到你的?那你要问问你那身与我同源的魔血了。” “祝峰主,”屠渊慢条斯理道,“看来你不信我啊。那万千同门要是泉下有知,该多恨你啊,竟然相信这个杀害了他们的凶手。” “不,不是......”明渡的声音有些颤抖,看向祝温凉的眼神中带着哀戚,“师尊,你别听他的。” 屠渊左手并指如爪,一道锥刺直刺明渡。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那魔气在没入明渡身体的瞬间,如同活物般猛地爆开,化作无数道细密阴毒的黑色丝线,沿着他的经脉骨骼疯狂窜动、侵蚀。 明渡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仿佛被无数烧红的细针反复穿刺,右胸处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并且正在肉眼可见地向内蔓延。 魔气在他体内肆虐。堕尘剑“哐当”一声脱手坠地,他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 屠渊缓缓收回手,冷漠地看着在地上痛苦蜷缩的明渡。 “明白了吗?这才是力量。现在的你,连站在我面前的资格都没有。”他的声音里不带丝毫情感,“冥顽不灵,此人会是你的心魔劫,他的命留不得。” 话音刚落,屠渊便已是魔剑出鞘,直取祝温凉命门。 明渡瞳孔骤缩,眼看那魔剑已然逼近祝温凉心脉,眉心隐约有魔纹浮现,“别碰他!!!” 狂暴魔气从他身体中溢出,冲开他头顶的发冠,黑发如瀑倾泄,在风中狂舞,他反手一剑,堕尘携着劈山填海之势,将那柄带着杀意的剑猛得劈开。 屠渊神色一变,随后仰天大笑,“你最恨的不就是你这身肮脏的半魔之血吗?如今却要靠它来负隅顽抗?明渡啊明渡,你终归是我的儿子。” 明渡体内狂暴魔气剧烈震荡,毁灭一切的暴虐**疯狂撕扯他的灵魂。 “闭嘴!!!” 明渡嘶吼着,赤红双目几乎滴出血来,每一剑都带着与敌偕亡的决绝,逼得屠渊一时竟也暂避锋芒。 屠渊在最初的诧异后,很快便稳住了阵脚。身法如鬼魅般飘忽,指尖连连点出,一道道魔诀不断打入明渡周身。 明渡闷哼一声,体内魔气彻底失控。那些魔气开始反噬他的神魂,无数混乱的杀戮意念冲击着他的意识。 他抱住头颅,发出痛苦至极的哀嚎,眉心魔纹光芒大盛,他已站在彻底走火入魔的边缘。 “明渡!”千钧一发之际,祝温凉心中暗道不妙,并指如剑,快如闪电地点向明渡眉心。一枚玉佩自他袖中滑出,悬浮于空中,他双手在胸前虚拢,十指如抚琴般划过虚空。 “溯灵归源,引煞入虚。” 第3章 裂帛 他低声吟诵,那枚玉佩应声亮起,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明渡身上本流窜四溢的魔气如一道涓涓细流,源源不断地被引入那玉佩中。明渡心神巨震,灵台霎时间恢复清明。 祝温凉脸色苍白,只觉得丹田内灵气转瞬间被抽干,看向震惊的明渡,疾声道,“明渡,随我灵识指引。” 他的灵识如同纤细坚韧的丝线,穿透狂暴的魔气,与明渡的心神短暂相连。 “以此残玉为凭,依此地脉为引,”祝温凉的声音响彻在死寂的灵山,“以此身道统为祭,借地脉百年积淀,凡承汝魔源者,皆为此域不容!” 整个灵山秘境发出低沉的轰鸣。 “你......你在做什么?!”屠渊不敢置信。 祝温凉感受着道基燃烧的虚无,动作却丝毫未滞,指尖灵光暴涨,凌空飞速勾勒。 灵山发出沉睡百年初醒的低沉轰鸣。 “封!” 言出法随。 地脉发出一道炽烈的白光。 屠渊周身空间骤然扭曲,霎时间被那无可抗拒的规则之力狠狠抛出了这片被重新定义的空间。 他消失的同时,那白光化作一个凝实、透明的巨大光罩,将整个浩然峰严丝合缝地笼罩其中。 结界,成。 明渡脱力地单膝跪地,喘息着,看着挡在他身前的的祝温凉。 这身影,与他梦魇中出现了无数次的背影重叠。 素白衣袍,窄腰宽袖,挺拔如修竹,整个人如同蒙着一层月华,是他日思夜想的师尊,是那个拉他走出深渊的人。 他怔怔落下泪来 祝温凉缓缓舒了一口气,转过身,脸色苍白,眼神却平静,“现在,他暂时进不来了。” 话音刚落,祝温凉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猛然一颤,他甚至没能再多说一个字,便直挺挺地向前栽倒。 堵在心口的鲜血再也抑制不住地被他吐出,顺着唇角蜿蜒而下,染红了素白的衣襟。 “师尊!”明渡扑过去,将那如絮飘零的身躯堪堪接住,感受到怀中人的痉挛,自己也忍不住战栗。 他的脸色白到发青,身体不断痛苦而无意识地蜷缩,又猛得弹开。 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泣音,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脆弱的喉管,冷汗迅速浸透了他的如墨黑发,让他整个人如同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 明渡只觉得自己的心随着师尊慢慢灰败下去的脸色被一点点撕碎,碾成混着血水的泥。他手抖如筛糠,心神俱碎,只不住喊,“师尊...师尊你醒醒!” 祝温凉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沉入一片血色的梦境。 ...... 燃烧的业火,映红了整片天,空气中血腥气浓郁到呛人。 一切都在燃烧,曾经生机勃勃的小竹林,如画的亭台楼阁,此刻只余断壁残垣。 他呆站着,像是被钉死在原地。澎湃的灵力从他残破的经脉中如洪而泻,他靠着手中的春痕剑勉力支撑,才不至于跌坐于地。 此刻,他灵根尽毁。 然后他看见了明渡。狼藉火光中,他周身萦绕着冲天魔气,那双曾经清亮的双眼此刻充满了暴戾之气,将鹿眠一剑穿胸。 鹿眠眼中光华转瞬暗淡,神色痛苦地倒地,泪水混着脸颊的血迹落入尘土,她嘴唇动了动,发不出一点声音,却分明是在唤他“师弟”。 明渡嘴角弯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与祝温凉目光相接。 “为什么......”祝温凉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在质问。 明渡只是冷笑,“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你们都该死。” 魔尊屠渊悬浮于空,带着掌控一切的快意,“看啊,祝峰主,这便是你教养出来的好徒弟,是他里应外合,打开了护山大阵!是他魔性大发,屠戮了你的同门!你守护的一切,都因他而毁!” “哈哈哈哈哈哈!这就是你收留魔族的代价!这就是你伪善的报应!” 满地的尸体,鹿眠倒在地上的尸体眼睛还大睁着,似乎是不可置信。 他守护的一切就这样覆灭,他的一切都毁了......魔尊的这番话,如同一座沉重的山狠狠压向他。 那颗本就濒临崩溃的道心顷刻被彻底碾碎。 没了一身引以为傲的修为,碎了那摇摇欲坠的道心,他成了真正的废人,丧家之犬,是这残破天地间最可笑的笑话。 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他慢慢抬起自己手中的剑,冰冷剑锋贴上自己颈侧。 然后,手腕用力,决绝地一划── …… “咳。”昏迷中的祝温凉仿佛再次感受到利刃割开喉管的冰冷与剧痛,手指无意识地扣住地面。 一滴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急速滑落。 明渡凝视着师尊痛苦的神色,将他更紧地搂在怀中,恨不能为他分担一丝痛苦。 突然,怀里的人猛地睁开双眼,用力将他一掌推开! 明渡猝不及防,跌坐在地,胸口的伤被牵动,血液涌出,他失声唤道,“师尊!” “别碰我!”祝温凉挣扎着撑起身体,呼吸急促,唇边还挂着未干的血迹,“我想起来了。” 明渡的心顿时沉入无底深渊,徒劳地解释,“师尊,不是的,你听我......” “闭嘴!”祝温凉打断他,忍不住呛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眼神愤恨地盯着明渡。 “明渡,我都想起来了......鹿眠到最后被你一剑刺死的时候都还在叫你师弟。” “那是你师姐!!!” 明渡的脸色瞬间惨白。 “而你,”祝温凉的声音克制不住地发抖,“你是怎么回答的?‘你们都该死’,这就是你给我的解释?!” “不是!不是那样!师尊,当时我被魔尊控制了神智,我......”明渡颓然辩解。 祝温凉:“我凭什么相信你。” 他为什么会这么相信他?当初他为什么会把这个半魔带回宗门? 想不起来。 可他已有的那段记忆清晰地告诉他,明渡分明就是与魔族沆瀣一气。他说出那句“你们都该死”的时候,神色清明,根本没有被魔尊控制。 是他自愿动手杀死了那些同门。 “......别再叫我师尊。” 这句话轻得像一声叹息,如羽毛轻轻拂过,却重若千钧般轰然落下。 祝温凉躺在竹榻上,双目紧闭。 明渡冰冷的眼神,鹿眠倒地时无声的呼唤,宗门惨遭屠戮的尸山血海……梦魇永无止境地轮回。 这具身体本就灵肉未谐,此刻如同被架在文火上细细煎熬,痛不欲生。 子夜。 一股不寻常的寒冷。 祝温凉猛地蜷缩起来,原本苍白的脸色瞬间转为骇人的青紫,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睫毛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起了细碎冰晶。 这潜藏在他体内百年的旧疾在他神魂最不稳定的时刻发作了。 往日凭借高深修为尚能勉力压制,如今神魂与肉身皆如风中残烛,如何还能抵挡? 肉身承受着折磨的同时,神魂被抛入了一片炼狱,恍惚间行走于茫茫尘世。 他成了一个凡人女子,在战火余烬中,徒劳地用手挖掘着倒塌的废墟,寻找自己的孩子。直到双手鲜血淋漓,指甲崩裂脱落,木然跪在天地之间,发出不似人声的哀嚎。 他成了一个化形不久,灵智初开的小妖,被正道修士戏耍,追杀至力竭。最终被一剑穿心时,胸口满是彻骨的痛与茫然不解。 他成了一个魔族士兵,麻木地冲向仙族剑阵,被凌厉的剑气撕碎。意识模糊间,眼前浮现的是故乡血色的月亮。 然后,他回到了百年前的天行宗。 他成了一个外门弟子,在护山大阵崩碎的瞬间,被魔将剑刃拦腰斩断。他的上半身在血泊中挣扎爬行,徒劳地伸出手,无声求救。 好疼。 真的好疼啊。 众生悲鸣,山河碎裂。 仙,未必全然正义;魔,也并非尽皆该死。那挥剑斩杀小妖的修士,脸上快意何其扭曲,与视人命如草芥的魔头又有何本质区别?所谓的正与邪,又有何清晰的界线。 也许这就是当初他把明渡带回宗门的原因。可是后来……明渡又做了什么? “好冷……”无意识的呻吟从他唇间溢出,他的身体蜷缩得更紧。 一道黑影出现在他床边,是明渡。 他显然一直守在不远处,此刻脸上毫无血色,看向祝温凉的眼神充满了痛楚,“师尊……” 眼见祝温凉痛苦蜷缩的模样,明渡心如刀绞,再顾不得其他,俯下身伸出手臂,想要将他拥入怀中。 “滚开。” 祝温凉甚至没有回头,蜷缩背对着他,吐出了这两个字。 明渡的手僵在半空,离他的身体只有一寸之遥。 过了许久,明渡才缓慢地收回了手,他不敢违逆,一步步退至角落。他背靠着墙壁滑坐在地,眼睁睁看着榻上那人独自在痛苦中挣扎颤抖,然后再次陷入死寂的昏迷。 当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明渡才动了动,悄无声息地离开。 天色大亮时,他捧着一只瓷碗重新走进房间。 祝温凉一直在半昏半醒的折磨中煎熬。他靠在榻上,脸色苍白,眼神空洞。 明渡小心地将药碗端到他面前。 祝温凉抬起手,用尽全部气力一挥。药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漆黑药汁四溅。 明渡怔怔地站在原地,低头看着地上那些瓷器的碎片。 “滚,我不想再看见你。” 第4章 寒刃 于是,自那以后,他只能像一抹游魂,守在清安居的院门外。他将自己隔绝在祝温凉的视线之外,却又寸步不离。 每当深夜,祝温凉无意识地发出痛苦而模糊的呻吟时,明渡的身影会瞬间出现在窗外。 他的手猛地按在窗棂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没有勇气将其推开,只能死死地攥紧拳头,任由尖锐的指甲深深掐入自己的掌心,鲜血淋漓。 直到那一夜。 祝温凉体内至阴火再次猛烈爆发,寒气之盛远超以往。他猛地呕出了一口鲜血。 一直守在院外的明渡冲进屋内,再不顾得什么,看到祝温凉蜷缩在榻上,气息微弱,唇边挂着带冰碴的血迹。 “师尊!”明渡扑到榻前,不顾一切地将灵力渡入他的身体。 “别碰我!” 祝温凉在意识模糊中激烈地挣扎起来,可无奈这身体已经油尽灯枯,又怎么挣得动。 明渡只是死死抱着他,声音嘶哑,“恨我也好……杀我也罢……求你,活下去……” 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因得到些许灵力补充而暂时稳定却依旧昏迷的祝温凉轻轻放平在地上。 明渡站起身,用堕尘毫不犹豫划开了自己的手腕,鲜血顿时涌出。 以血为墨,以地为纸。 每画出一个比划,他的脸色就苍白一分,气息也衰弱一分。大量的失血和灵气的消耗,让他摇摇欲坠,但绘制符文的手却一直未停。 “以半魔之血为引,以吾之魂为媒……分汝之痛,承汝之伤……契成!” 他吐出最后两个字时,整个血契骤然爆发出刺目光芒。那光芒如同拥有生命,一分为二,如同丝线般缠上二人心脉。 刹那间,一股极致寒意顺着那血契汹涌冲入明渡体内。 明渡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那血液落地的瞬间,竟也凝结成了带着冰碴的暗红冰晶。他的脸色灰败如死,眼神涣散,身体晃了晃,无力地倒了下去,失去了意识。 而榻上的祝温凉,眉宇间的痛苦之色渐缓,周身骇人的寒气迅速消退。 寂静笼罩。 不知过了多久,祝温凉悠悠转醒,下意识地看向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躺在他身旁的明渡身上。他身下是狼藉的血迹,汇聚成一个复杂的符咒,触目惊心。 共生血契?! 他为什么...... 看着明渡仍在淌血的手腕,祝温凉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他腕口。 就在这一瞬间——因血契的连接,他们的灵力与神识,产生了短暂的共鸣。祝温凉的眼前猛地一黑,随即,无数陌生的的记忆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入了他的脑海...... 记忆闸门一旦打开,便再也无法合拢。 - 最先浮现的画面,是一片下着雨的村落,和地上软烂的泥泞。 小明渡赤着脚,踩在冰冷的泥地上。 他跟着明亦荷来到了这个名叫半溪村的地方,在荒僻的角落找到一间被废弃的茅屋。这里原先是村里乞丐暂时落脚的地方,如今似乎被废弃了。 茅草屋顶破烂不堪,露出大大小小的窟窿,墙壁是泥坯垒的,风一吹,便有簌簌的土屑落下。 屋内什么也没有,角落里是一堆早已腐烂的稻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烂的气息。 讨厌下雨天。 屋外电闪雷鸣,屋内便也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破烂的衣裳黏在身上,真难受,难受得他想脱下来,可是又怕冷,下雨好冷。 他抱着膝盖,蜷缩墙角,睁大眼睛听着那永无止境的滴水声。 雨什么时候能停?他在心里许愿让雨快些停。可雨越下越大,茅屋的地面都攒起了一层水。 明亦荷背对着他躺在烂稻草堆上。 贱人,她把茅草堆占了,明渡就躺不下了,只能坐在湿泥地上,泥巴都被泡化了,真脏。 终于,明渡慢慢闭上眼睛,在寒冷和潮湿中睡着了。 恍惚间,雨好像停了,有孩子成群结队地跑到茅屋附近,屋外传来清脆的笑闹声。 “看!就是他们!那个女的来路不明,那个小的是魔族!”一个小女孩尖着嗓子,伸手指着躲在门后小明渡。 “我爷爷说了,这种来路不明的妖怪,就是村里的晦气!打他们那是为村子除害!” 孩子们在她带领下,嘻嘻哈哈地捡起地上的石子、土块,用力朝他扔去。 “魔族来,晦气到!” “克死爹娘没人要!” “滚出我们半溪村!” 石子砸在身上很疼。明渡没有还手,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们,目光冰冷如蛇信。 他不能还手,每一次的还手都会遭到更猛烈的围攻,如今明渡已经学会了隐忍着,只是用眼神阴毒地盯着他们。 在他脑海中,这些人面目可憎的脸被他一点点撕碎,他们的骨肉被他一点点剥下来,剁成一块一块。 直到那些孩子哄笑着散去,他慢慢蹲下身,捡起地上被扔过来的石子,紧紧攥在手心,然后朝着他们消失的地方狠狠砸去。 明亦荷精神状态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会沉默地出去,不知用什么方法弄回一点少得可怜的食物,坏的时候便整日蜷着,用冰冷空洞的眼神望着屋顶,对明渡不闻不问。 大多数时候,小明渡需要自己寻找食物。 他在村边的泔水桶里寻找些许残羹冷炙,在山野间挖掘勉强可以果腹的草根野果,亦或是与野狗争食。 村口常有野狗徘徊,同样饥饿,同样为了生存露出獠牙。 那一次,他远远看到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狗,正在撕扯着不知谁丢弃的半块已经发馊干硬的饼。 饥饿感如同烈火,烧得他的胃都在抽痛,明明只是半块肮脏的馊饼,他的口水却不受控地分泌了出来,他盯着那野狗。 野狗也弓起背脊,呜呜咆哮,警惕地看着他。 趁野狗不备,明渡扑上去一把抓住那块馊饼,用力护在怀里。 野狗被激怒,低吼着扑上来,尖锐的牙齿狠狠咬在他的胳膊上。 “啊啊啊啊!”明渡尖叫着,死死护着那块饼,没手反抗,便也转头咬在野狗的脖颈,用双腿胡乱狠踹着野狗的身体。 野狗被他的疯狂吓到,呜咽着松开口,夹着尾巴跑开了。 明渡的手臂上留下了几个汩汩冒血的牙印,身上布满抓痕。但他赢得了这半块馊饼。 顾不上浑身的疼痛和污泥,他抱着那半块来之不易的食物,狼吞虎咽,吃完得意地抹了抹嘴,心里骂了几句“畜生”“杂种”,回茅屋去了。 明亦荷看到他满身血污地爬进来,用一种带着恨的声音道,“令人作呕。” 胳膊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明渡像是没听见她的骂声,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个角落缩着。 你才是畜生,臭婊子死毒妇,早点死了才好。 明渡就没见过这个女人正常的样子。她时常是恍惚的,用那双疯狂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在夜深人静时,她会突然发作,摸出一把小刀在他身体上留下一条条血淋淋割痕。 “你为什么不死?” “你和那个魔鬼一样,都该下地狱!” “都是你,都是因为你……我才变成这样……你为什么不去死?!” 冬天,雪开始下了。 破茅屋在风雪中像随时要散架的骨头。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狂风裹挟着雪花灌入,一个散发着腥臊气的身影堵在了门口,是村里的王屠户。 “婊子,滚过来!” 坐在阴影里的明亦荷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干枯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原本清丽的容颜早已黯淡无光。 明渡吓得一个激灵,猛地从干草铺上坐起。 “滚出去!”明亦荷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却不是对王屠户,而是对着明渡。 王屠户不耐烦地啐了一口,大步走进来,扫过明渡,像看一只碍眼的臭虫。 “小杂种,碍事!” 他一把揪住明渡的衣领,像拎小鸡崽一样将他提起来,不由分说地扔出了门外。 “咔嚓!”门从里面被插上了木栓。 明渡重重摔在雪堆里,刺骨的寒意让他浑身一颤。他身上是破破烂烂的单衣,光着脚,双足踩上雪地的那一刻便开始打哆嗦。 “让我进去!外面很冷!” 门内,传来了王屠户粗鄙的笑,以及明亦荷断断续续的哭喊和挣扎声。 明渡拍门的手慢慢停了下来。 他终于放弃了,默默地蜷缩在屋檐下,身体蜷成尽可能小的一团,仿佛这样就能抵御全世界的寒冷。门内的声音清晰地传来——王屠户的污言秽语,女人尖利的咒骂和呻吟。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的声音渐渐平息了,雪却越下越大。 天光微亮时,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王屠户系着腰带走出来,看也没看蜷在角落里的明渡,随手将一吊用绳子串起的铜钱丢在门口的泥地上,扬长而去。 明亦荷躺在角落的烂草上,望着漏风的屋顶,双眼像干涸的枯井。 那晚之后,村里其他男人的足迹也开始时常出现在茅屋周围。他们来时走时会留下一点吃食,诸如几个发霉的馍,或一小袋黍米。 茅屋的门从不上栓——也没有什么值得上栓的东西。 明渡听见母亲在黑暗中发出像被掐住脖子的野猫一样的呜咽,听见草堆窸窸窣窣的响动,听见男人粗重如牛的喘息。 第5章 泥沼 开春时,雪化了。 明亦荷身上开始发出味道。先是淡淡的腥气,后来变成腐臭,招来苍蝇在茅屋里嗡嗡打转。 她的腿肿得像灌了水的皮袋,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流动、溃烂。村里人路过茅屋都绕着走,朝地上吐唾沫。 “脏病。”货郎压低声音对买针线的妇人说,“王屠户身上也烂了,他婆娘昨天吊死了。” 茅屋里的味道越来越重,连野狗都不敢靠近。明亦荷终日昏睡,偶尔清醒时,会盯着自己溃烂的身体发出嘶哑癫狂的笑。 明渡坐在门槛上,望着村里升起的炊烟。 他饿得前胸贴后背,紧紧捂着鼻子——他恨这味道,恨这茅屋,恨这村里每一个人,包括那个烂掉的女人。 雪水沿着茅檐滴落,一滴,两滴。 明亦荷的生命如风中残烛,即将燃尽,她缓缓睁开眼,那双曾经美丽,如今只剩下灰败和浑浊的眼睛。那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手用尽全力伸向虚空,“你...你来啦?” 她这是在唤他吗?明渡有些疑惑,一点一点走近。 明亦荷看清来人,眼神又蓦然暗下去,用尽最后力气,一字一顿恨声道,“都是你,一切都是因为你......” 他的娘明亦荷此生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看着那个女人,那个生了他,又恨不得杀了他的女人,她躺在草堆上,气息微弱,溃烂的皮肉下隐约可见森白的骨头。 雪彻底化了,泥土变得松软,空气里那股腐臭也愈发浓重刺鼻,盖过了霉烂的稻草味。 他听不懂她含糊的呻吟,他只知道该结束了。 他慢慢站起身,走到屋外,在泥地里,捡起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 走回茅屋,在明亦荷身边停下,举起了石头,没有犹豫,也没有愤怒,麻木地对着她的咽喉,狠狠砸了下去。 一声沉闷的、血肉与硬物撞击的异响。 明亦荷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彻底瘫软下去。那双空洞的眼睛依旧睁着,望着破烂的屋顶。 茅屋里陷入了死寂。 小明渡扔下沾着污秽的石头,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弯下腰,抓住明亦荷的脚踝,开始用力地往外拖。 他在茅屋后不远处一片荒芜的斜坡上,刨开湿软的泥土。指甲翻了,指尖磨破了,混着泥和血,直到挖出一个浅坑。 他将明亦荷推进去,然后一把一把地将泥土推回,覆盖上去,压实。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坟包前,看着自己的手,沾满了泥泞和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 一股奇异的感觉忽然笼罩了他。 明渡意识到他终于摆脱了这个毒妇,那些一直压在他胸口,让他喘不过气的那些恨意和怨愤好像忽然消失了,日夜折磨他的腐烂气息似乎也瞬间淡去了。 他自由了。 可是……然后呢? 他该去哪里?做什么? 寒风卷过荒坡,吹动他破烂的单衣。他站在那里,茫然无声将他吞没,那片刻的如释重负最终被无措取代。 他亲手终结了痛苦,可从此,他成了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除了这具肮脏的弱小躯壳之外,明渡一无所有。 -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一道白影正立于一座山谷入口。 祝温凉微微蹙着眉,看着山谷中缭绕不散的黑色雾气。春痕剑挥出,凌厉的剑气射出,瞬间将谷口浓郁的魔气驱散。 他步履从容,踏入谷中,所过之处,魔物退避,污秽消弭。 很快,谷中魔物被清扫一空。祝温凉仔细感应了片刻,确认再无魔气残留,便不欲在此地多留。他转身,准备御剑返回天行宗。 然而,就在他即将腾空而起的瞬间,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气息。 很奇怪。 混杂着魔性的阴冷,却又透着一股属于生灵的纯粹。 祝温凉的身形顿住了。他循着那丝微弱的气息,改变了方向。 明渡不知道自己在那荒坡蜷缩了多久,直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惊动了他。 这脚步声很轻很稳,与周围的混乱和荒凉格格不入。 他猛地抬起头,脏污的小脸上充满警惕和恐惧。 然后,看见一人站在不远处的光晕下,逆着日光。遗世独立,挺拔如修竹,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衣袂在微风中轻轻拂动。 明渡呆呆地看着,大脑一片空白。他的目光辗转至祝温凉的脸上,几乎忘记了呼吸,他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那张脸清俊至极,下颌削尖却无女气,眼尾微垂,瞳色淡如琉璃。温柔中带着几分疏离,悲悯中带着几分多情。 是仙人吗? 祝温凉也看着这个孩子。 太瘦小了,蜷在那里,破烂的几乎不能称之为衣服的布条挂在身上,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伤痕。 小脸脏得看不出原本样貌,一双微微下垂的眼睛,极大极黑,盛满了深不见底的绝望。 而那股奇异的气息,正是从这个孩子身上散发出来的。 半魔之血。 他缓缓抬起手。 明渡看到他的动作,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要杀他了吗?也好。他甚至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这多余的生命或许早该结束了。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他感觉到,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极其轻柔地落在了他沾满草屑和泥土的头顶。 他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祝温凉微微弯下的腰,和他脸上那一抹浅淡的笑容。那笑容宁静温和,“小家伙,过来。” 明渡没有动作,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望着那双含笑的眼眸。 然后,他看见那只原本落在他头顶的手,摊开在他的面前,手掌白皙修长,指节分明。 “跟我走吧。” 跟他走?去哪里? 他看着那只摊开在自己面前的手,又低头看看自己嵌着泥土和血痂的小脏手。 祝温凉的笑容未变,眼神却更加温和了几分,又将手往前递了递。 风声草动鸟鸣都消失了,明渡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只向他摊开的的手,还有那句如同魔咒般的“跟我走吧”。 他迟疑着,将自己那只脏得看不出肤色的的小手慢慢地抬了起来,轻轻搭在了他掌心。 祝温凉轻轻合拢手掌,将明渡的小手握在了掌心,然后微微用力,将明渡带了起来。 风声在耳边呼啸,明渡被祝温凉带着御风而行,脚下的山川河流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他从未见过的壮阔景象。 他的小手死死攥着祝温凉洁白的衣袖,在上面留下了几个脏污的手指印。不知过了多久,风声渐息,脚下重新感受到了坚实的触感。 “到了。”祝温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明渡瞬间忘记了呼吸。 云雾缭绕间,无数亭台楼阁依山而建,气势恢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的清香,远处仙鹤清唳,偶尔走过的身影皆是衣袂飘飘,气质出尘。 这里就是仙人住的地方吗? 祝温凉带他来到一处更为僻静的山峰,在山峰一处向阳坡地上停下。这里有几间雅致的竹屋,围成一个小院,院中有一方石桌,几个石凳。 祝温凉推开其中一间竹屋的门,侧身对明渡道,“你便住这里罢。” 屋子不大,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个空着的木制衣柜,一切都干净整齐。 窗户上糊着洁白的窗纸,透进柔和的光线,地面是坚实的木板,没有一丝泥土和裂缝,屋顶是完好的,绝不会有雨水漏下来。 祝温凉走到床边,指了指上面叠放着的被褥,“这被褥是新的,白日里刚晒过,你且用着。” “你先歇息,熟悉一下。晚些时候我再过来。” “咔哒”一声轻响,屋子里安静下来。 明渡挪到床边,想要触碰一下那看起来无比柔软的被子,那被子就像一团云朵。 他低头看着自己指甲缝里的泥垢,再看看那洁白干净的被褥,犹豫了很久,最终他侧身坐在了床沿的角落里,尽量不让自己身上的污秽沾染到床铺。 窗外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清脆的鸟鸣声,偶尔远远传来的谈笑声。 “吱呀——” 门被轻轻推开,祝温凉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放在桌上,托盘上面是一个粗陶碗,碗里是冒着热气的漆黑液体,一股混合着焦糊与草药苦涩的气味弥漫开来。 “喝了它,暖暖身子。”祝温凉将碗推到他面前。 明渡警惕地看着那碗黑色的东西,又看看祝温凉。在他的认知里,食物要么是馊的,要么是带着脏的,要么就是别人丢来带着侮辱的残羹冷炙。 这样一碗东西让他本能地不安,他不敢接,大眼睛充满戒备。 祝温凉没有催促,只是笑了笑,“那个...是我最近研究出来的汤,有祛乏补气之效。” 然后他转过身,走到窗边,假装整理书架上的几卷竹简。 屋子里很安静,明渡的视线在祝温凉背影和眼前那碗黑色液体之间来回移动,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 他的确很饿,那碗东西散发出的热气带着一种他无法抗拒的诱惑。他咽了口唾沫,挣扎许久,终于慢慢伸出手,捧起了那只陶碗,小心啜饮了一口。 味道很怪,极其苦涩,带着明显的焦糊味,他低下头一口接着一口,将整碗黑色汤汁喝得一滴不剩,烧灼般的饥饿感也奇迹般消失了。 那股暖意一路流淌,流进心里。 第6章 孤雏 祝温凉虽背对他,神识却清晰地感知到身后一切,嘴角弯起。 “汪!汪汪汪!” 突然,一道黄影如电,目标明确,龇着利齿直扑向明渡。 “锃!”一道雪亮剑光后发先至,剑尖点在鼻尖前一寸之处,逼得狂吠的大狗生生刹住冲势。 持剑者是个青衣少女,肤白,身量高挑,生着双狭长的眼。她立在门口,手中长剑并未收回,反而微微偏转,那剑尖遥遥指向明渡。 “滚出去,来历不明的脏东西。” 明渡呼吸微滞。 “鹿眠。”祝温凉的声音响起,目光落在鹿眠的剑上。 鹿眠持剑的手没有收回,但剑尖微垂了几分。 “师尊,他身上有魔气!他是魔族!”她看向明渡的眼神充满厌恶,“留他在此,必生后患。” “我自有分寸。”祝温凉的语调带着不容反驳的意味,“收起你的孤鸿。” 鹿眠狠狠瞪了明渡一眼,随即,手腕一翻,“唰”地一声,将孤鸿收剑入鞘,猛地转身,大步离去。 小屋再次安静下来。 “脏东西”、“魔物”,这些词他早听惯了,没什么感觉,只要不拿剑砍他,于他都是不痛不痒。 “她叫鹿眠,从今以后便是你师姐。”祝温凉转过身,轻轻叹了口气,“不必害怕,这里是你的容身之处。” “换上吧。”他说着,拿出一叠衣物放在床沿,“带你去漱心泉沐浴。” 明渡愣愣地看着那套衣物,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几乎烂成布条、散发着酸腐气味的破烂衣衫。沐浴?他记忆中能和沐浴挂钩的,只有盛夏时节跳进村里河沟里胡乱扑腾几下。 明渡迟疑片刻,抱起了那套柔软的衣物,默默跟在了那白色身影之后。 他们穿过一小片幽静的竹林,来到山峰背后一处天然形成的温泉潭边,温热的白气蒸腾,周围岩石环绕。 “去吧,水是活的,很干净。”祝温凉背对着水潭,立于一块青石之上。 明渡站在潭边,笨拙地一件件脱下那些破布,小心翼翼地,将一只脚探入水中,好暖和。 他慢慢地、整个身子滑入潭中,温热的泉水漫过他的腰腹,胸膛,直至肩膀。附着在皮肤上的污垢在热水中缓缓软化溶解,露出底下苍白的肤色,和深深浅浅的伤疤。 水珠顺着湿漉漉的黑发不断滚落。 花了将近一个时辰,他洗了这辈子最彻底的一个澡,换上那套白袍,虽略显宽大,却柔软得不可思议。 祝温凉转过身,看着眼前焕然一新的小徒弟。洗干净后的明渡,露出了清秀却过分瘦削的脸庞,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额前,竟有几分乖巧。 “走吧,该回去了。” 在他们回到那小院门口时,鹿眠正抱着她的孤鸿剑,倚在院门的竹扉上。她的目光从头到脚扫过明渡,这一次,她没有拔剑,只冷冷地勾了一下嘴角。 一个慵懒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树梢上飘了下来。 “哟,谁家的小娃娃,洗刷干净了倒挺标致,瞧把咱们家眠眠醋的。” 几人抬头,一人白袍胜雪,衣襟敞着,长发随意披散,正懒洋洋地斜倚在一棵榕树枝头,随着树枝轻轻晃荡,一双含笑桃花眼。 明渡心下暗道:这人怎么像没骨头似的挂在上面?猴子吗? 鹿眠炸毛道:“奚师叔!你胡说什么!我是担心这来路不明的……” “知道知道。”奚洺止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轻飘飘落地,凑到明渡面前,弯下腰,与他平视,“别怕你师姐,她看谁都像坏人。”这人一靠近,便传来一缕清冽酒气。 明渡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吓得后退了半步,被奚洺止一把按住肩膀。 “躲什么?你师叔我又不是坏人,干嘛离我那么远?”奚洺止笑嘻嘻,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的点心,塞到明渡手里,“喏,桂花糕。” 这糕点里不会有毒吧?他握着那块温热的点心,不知所措。 奚洺止冲鹿眠眨眨眼,“别拿着剑吓唬小孩子。”随即勾住祝温凉的肩膀,“眠眠啊,多学学你师尊,沉稳,大气!温柔点嘛,别老喊打喊杀。” 鹿眠别过头去,抱着剑生闷气,但到底没再拔剑。 明渡低头看着手里那块精致的点心,强烈的渴望最终战胜了警惕,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化开。 奚洺止眼尖地看到他的小动作,得意地冲鹿眠扬了扬眉毛,换来后者一个白眼。 祝温凉他清了清嗓子,对明渡正色道,“从此以后,你便是我宗门弟子,看你仪容澄净,我赐你一字渡,从此你便叫明渡吧。这位是你师叔奚洺止。浩然峰弟子不多,如今就你们二人,规矩更不多,但需谨记,同门之间,当互助友爱。” 明渡抬起头,看看面色不虞的鹿眠,又看看吊儿郎当的奚洺止。 最后目光落在祝温凉温柔的笑脸上。 他点了点头,“是,师尊。” 暮色四合,清安居院内的石桌上摆满了碗碟,祝温凉亲自下厨。但是......气氛有些微妙。 明渡坐在祝温凉右手边的位置,鹿眠坐在他对面,用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碗里的白饭。奚洺止一手托腮,歪在明渡旁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桌上那些菜肴。 “来,”祝温凉率先夹起一筷子颜色最深的块状物,放到了明渡碗里,“尝尝这个。” 这黑不溜秋的东西......是肉吗?还是烧焦的木炭? 入口的瞬间,明渡的小脸几不可察地扭曲了一下,还是梗着脖子硬生生囫囵咽了下去,噎得他眼眶发红。 “如何?”祝温凉带着些许期待问道。 明渡张了张嘴,半晌才挤出细弱蚊蝇的两个字:“……多谢师尊。” 奚洺止在一旁看得分明,闷笑一声,还是给面子地夹起一块同样黑乎乎的那东西放进嘴里,瞬间表情管理失控,龇牙咧嘴地灌了一大口茶,才长舒一口气。 “景行啊,你这……我有点消受不起。” 鹿眠踌躇片刻,夹起一筷看起来最正常的凉拌菜放入口中。 下一秒,她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猛地扭头,“呸”地一声将东西吐在地上,怒道,“师尊!你做菜能自己先尝尝咸淡吗?” 那菜咸得发苦,仿佛在盐罐里腌了几千年。 祝温凉看了看怒目而视的鹿眠,又看了看大喊“给我一颗解毒丸”的奚洺止,最后目光落在脸憋得通红的明渡身上,露出一丝尴尬。 “看来烹饪之道博大精深,我还需继续钻研精进。” 精进?!求您放弃吧! 最终,这顿饭全靠鹿眠临时蒸的米糕填腹。 鹿眠在被师尊带回宗门之前,还是寻常人家的闺女,跟她娘学的蒸米糕。蒸出来的米糕又香又软,据说是他们家乡特产。 夜色渐深,明渡帮着收拾碗筷,主要是把那些几乎没动过的菜给倒掉。 回到房里,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清晰的痛感传来。 不是梦。 师姐的敌意鲜明直接,奚师叔看似友好,却总让他觉得捉摸不定。只有师尊……明渡想起祝温凉摊开的手掌,想起他挡在鹿眠剑前的身影,想起他说“这里是你的容身之处”。 窗外,隐约还能听到奚洺止调侃鹿眠的声音,以及鹿眠气急败坏的反驳,祝温凉无奈的劝解。 师姐会不会一直想杀他?自己这身血脉又会带来什么? 但此刻,他躺在一个不会漏雨的屋顶下,盖着暖被,肚子里不再有烧灼的饥饿感……过去的他想都不敢想。 明渡闭上眼睛,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 - 天行宗共有七峰,而浩然峰便是宗门为数不多的剑修栖身之地。 这为数不多,是真不多……只有四位。 对此,奚师叔笑嘻嘻解释,“小明渡啊,这你就不明白了吧?物以稀为贵。要以剑入道乃需是心性极其坚定之人。” “且剑修修行最为艰难──但也最容易修出名堂来!你想不想成为最厉害的修士?御剑!斩妖除魔!”说完,他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就是个斩妖除魔的“魔”,尴尬地咳了两声,“当然,妖魔也分良善之辈和为祸四方的。” 然后飘然而去。 明渡被祝温凉带到了初级弟子的讲学堂。讲学堂设在万法峰,白玉为阶,灵木为梁,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听课的皆是各峰内门弟子,人数不多。 主讲者是自家师尊——浩然峰峰主祝温凉,一袭白衣,立于讲坛中央。 鹿眠抱剑端坐在最前排,脊背笔直。明渡跪坐在她右侧的一个蒲团上,看着桌案上那些宛若天书的文字。 右边是几个丹修,他们身上有股淡淡药香。 一紫衣少年垂头执笔在纸上涂涂画画,坐在他后排的黑衣少年探头偷看,被他用笔杆不轻不重地敲了下额头。 明渡看不懂那些东西,他在村子里过得是食不果腹的日子,认得的那几个字都是在村里学堂外偷学来的,每次被发现便会被那刻薄的赵夫子追着打出去。他百无聊赖地环顾四周,观察其他人。 那个紫衣服的……已经偷看师姐好几次了。 后排传来均匀的鼾声——体修成片趴伏在案,睡得正香。窗边的符修们最为安静,人人伏案疾书,朱砂符纸铺了满桌。 纷杂中,明渡忽然感觉衣角被扯了扯。 “你就是祝师叔收的新徒弟,听说是个半魔?”旁边的黑衣少年对他眨了眨眼,“我叫公孙了,这位穿绛紫色衣服的仁兄叫裴夕照,我们二人乃琼华峰丹修,师从商赫。” 这时,祝温凉缓缓扫他一眼,公孙了立即正襟危坐。 奚洺止懒散地坐在祝温凉侧后方的蒲团上,眼睛半闭着,插了一句,“景行啊,我发现听你讲学,把眼睛闭上很舒服。” “……你那是睡觉。”祝温凉面无表情。 “哦,这样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7章 熹微 他像是个纯粹来搅和捣乱的,在祝温凉停顿的间隙插科打诨,“打架嘛,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不丢人。” 每每台下都发出压抑的低笑。 还有一位督学,是法修一脉的师叔商赫,他端坐一旁,警告地瞪了自己的两个不安分的徒弟一眼——裴夕照和公孙了此刻无声地掐了起来。 课毕,众弟子恭敬行礼后,陆续散去,明渡跟着人流离开,却被几个弟子拦下。 “明渡师弟,留步。”为首那位微笑着,“方才祝峰主讲‘剑意由心’,不知师弟初入师门,对此有何高见?” 这话问得刁钻,对于一个连剑气都未必能凝聚的孩子来说,无异于故意为难。明渡抿紧了唇。见你个头!装什么大尾巴狼!不就是来找茬的吗? 那弟子见他沉默,嘴角笑意更深,带着一丝嘲讽,“怎么?祝峰主亲自教导,师弟竟连一点心得也无?还是说心思并未放在道法之上?” 这话恶意渐显,明渡的拳头在袖中握紧,指节发白。 明渡想绕开,旁边一个弟子故意伸脚绊了他一下。明渡踉跄一步,勉强站稳,依旧沉默。 “哑巴了?还是魔性发作,说不出人话?”另一个弟子嗤笑着,“你们魔族不是挺狂的吗?怎么到了我们天行宗,就怂成这样了?” “啧,瞧这脸色,青白青白的,果然是阴邪之物,身上是不是还臭着呢?洗干净了吗?” 说着,竟伸出手推搡他。 明渡猛地偏身躲开,黑沉沉的眼睛里迸出一丝凶光。 “嘿!还敢躲?”为首的弟子脸色一沉,“一个半魔杂种,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祝峰主怜悯你,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话音未落,他猛地抬脚,狠狠踹在明渡的腿弯处。明渡吃痛,单膝跪倒在地,膝盖磕在冰冷的石阶上。 “按住他!” 跟班的两名弟子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死死扭住明渡的胳膊,将他整个人按跪在地上。 “放开……”明渡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挣扎着,但他年纪小,力气根本敌不过这几个半大少年。 “放开?”带头弟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教你个乖,在这天行宗,不是什么脏的臭的都能待下去的。识相的就自己滚,免得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突然,不知何处传来一道剑气,那剑气未完全外放,却有一股无形压力弥漫开来,“吵什么吵?挡路了不知道吗?” 众人回头,只见鹿眠提着她的孤鸿剑,径直走到明渡身前,几乎是把他挡在了身后,单手按在剑柄上,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几个哄笑的弟子上,“这是我师弟。” “还有什么遗言吗?” 那张带头弟子脸色一阵青白,他修为和地位比起鹿眠还是差了一大截,他扫过鹿眠手中青光湛然的孤鸿剑,“鹿师妹,我等只是……只是想与师弟交流一二……” “交流?”鹿眠眉梢一挑,“要不要我也跟你交流交流?不如我先向你请教几招剑法? “不敢,不敢……鹿师妹,告辞,告辞……”那几个弟子顿时怂了,讪讪地让开道路。 鹿眠语气锐利,“滚远点,别在这儿耽误人回峰吃饭。” “废物,被人欺负都不知道喊吗?浩然峰的脸都被你丢尽了。”说罢,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明渡站在原地,看着师姐的背影。膝盖还在隐隐作痛,刚才磕在石阶上的那一下不轻。 鹿眠忽然又停下脚步,“愣着干什么?等着人家回来请你喝茶吗?走了!” 回到清安居时,奚洺止正翘着腿坐在院中的石桌上,看到一前一后进来的两人,一个狼狈,一个余怒未消,桃花眼一弯,“哟,我们小明渡这是在外头受欺负了?” 他跳下石桌,凑到明渡面前,揉乱他的头发。 “跟师叔说说,是谁这么不长眼?师叔帮你用梦死困他三天三夜,让他尝尝要上厕所去不了茅房的滋味。” 这时,祝温凉从屋内走出,“准备用晚膳吧。” 晚饭是宗门食堂的,虽说颜色看着素淡,但比起祝温凉做的过于浓墨重彩的那些,简直可以算是珍馐。 奚洺止则边吃边点评,“嗯,这饭菜还算是给人吃的。” 祝温凉走到明渡面前,没多问,手指轻轻拂过他磕伤的膝盖,一股灵力涌入,疼痛瞬间缓解了大半。 “哟,吃饭呢?看来我们来得正是时候。” 人未至,声先到,正是公孙了那带着笑意的清亮嗓音,只见他拉着裴夕照,不请自来地迈进了清安居。 奚洺止立刻招呼,“来来来,两位师侄,要不要尝尝你们祝师叔的手艺?哦不对──今天这是食堂的。” 他故意大喘气,惹得祝温凉淡淡瞥了他一眼。 公孙了笑嘻嘻地凑到桌边,目光在几个菜碟上一扫,“幸好是食堂的!祝师叔,不是弟子说您,您那手艺……啧啧,上次我不小心尝了一口,差点被人灌解毒丹。” 裴夕照面无表情地向祝温凉和奚洺止行了礼,拧眉无语。 公孙了凑近明渡,挤眉弄眼地问,“哎,你们魔族平时都吃什么?也吃饭吗?还是直接吸人精气?或者……晒太阳?” 这一连串问题砸下来,明渡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无措地看向祝温凉。 “公孙了。” 祝温凉放下筷子,“今日何事?” “嘿嘿,开个玩笑祝师叔。” 公孙了对明渡做了个鬼脸。 裴夕照瞪了公孙了一眼,对祝温凉道,“祝师叔勿怪,公孙师弟小时候发烧把脑子烧坏了,现在脑回路不大正常……宗门大会在即,掌门命我等前来,与浩然峰师兄妹们互通有无,以免届时出了差池。” 祝温凉微微颔首,“有劳费心。” 奚洺止则一把揽过公孙了的肩膀,“哎,我说公孙师侄,多来串门,下次来,师叔我带你研究点好玩儿的。” 清安居因着两人的到来热闹许多,这两位丹修弟子在这蹭了一顿饭,插科打诨几句便回琼华峰了。 “宗门大会在即。”祝温凉为明渡夹了一筷子菜,“你也需一同前往,不必紧张,跟着我就行。”撞入那双温和的琉璃色眼眸中,明渡点了点头。 几日匆匆而过,出发前往赤华宗的日子转眼便到。 此次大会由赤华宗主办,各宗门精英弟子前往切磋交流,更有不少修真世家和散修高人前去观礼。天行宗对此颇为重视,将由祝温凉带队,各峰核心弟子同行。 宴席设于一处峰顶,四周云气缭绕,琼楼玉宇,仙乐飘飘,一派仙家盛景。 明渡紧挨着祝温凉坐着,他努力挺直背脊,笨拙地操持着玉箸,夹起一枚碧莹莹的果子,一口咬下去,甜滋滋的汁水在口中化开。 他偷偷抬眼打量着那些气息深不可测的各宗大能,还有他们身后那些眼神倨傲的弟子,心中新奇。 宴至酣处,宾主尽欢。 各宗长老们相互敬酒,说着场面话,年轻弟子们低声交谈,目光不时好奇地扫向其他宗门的才俊。 然而,这份和谐很快被打破。 起因是赤华宗的一位长老,在酒过三巡后,抚着长须,提起了近期边境之地几处凡人村落被魔物袭击的事件。 “哼,低阶魔物,何足挂齿?” 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来自以炼体著称的金刚门长老,“依老夫看,尔等就是太容易大惊小怪。” 这话立刻引来了对面长老的不满。 “此言差矣。我等修士,守护苍生乃分内之事,岂能因魔物弱小便掉以轻心?” “守护苍生?说得好听!” 是玄心宗的一位长老,“谁知道是不是某些宗门,借剿魔之名,行扩张势力之实?毕竟,边境那几处,可是有不少灵脉资源……” 这话瞬间点燃了火药桶。 “放肆!” 赤华宗一位主事长老脸色一沉,“玄心宗的各位,莫非是在暗指我赤华宗别有用心?” 玄心宗长老慢条斯理地品了口酒,“是否是暗指,诸位心中自有评判。” “你!” “够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是天机峰的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尔等不思戮力同心,反而在此互相猜忌,成何体统!” “天机子老兄,话不能这么说。” 金刚门铁长老反驳道,“正是要同心协力,才要先搞清楚,到底谁说了算!难道就凭你赤华宗是东道主,便想一家独大不成?” “你血口喷人!” “难道我说错了?上次秘境探索,好处不就是你们……” “那是按规矩分配!” “规矩?谁的规矩?!”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几位身份较高的长老还能维持表面风度,只是言语间机锋暗藏。而他们带来的弟子,以及一些中小宗门的长老,则忍不住加入了争论,或帮腔,或劝解,或冷眼旁观。 一时间,宴会变得如同凡间的菜市场一般嘈杂。 明渡被这突如其来的争吵惊呆了,他看着那些平日里仙风道骨的长老们,此刻为了权力、资源、面子而争得面红耳赤,只觉得无比荒谬。 他们不是仙人吗?怎么和村里掐架的李家寡妇差不多…… 第8章 暖光 祝温凉面色平静,一道无形的剑气悄然笼罩住浩然峰几人所在的区域,将那些杂乱的气息隔绝在外。 奚洺止泯着酒,看着这场闹剧,笑着轻轻摇头。 公孙了也凑了过来,小声嘀咕,“我的天,这帮老头子吵起来,比市井泼妇还厉害……” 裴夕照冷哼一声,“聒噪。” 就在争吵愈演愈烈之际,端坐主位的赤华宗宗主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嘈杂,带着磅礴威压,“诸位,静。” 整个宴会现场瞬间鸦雀无声。 赤华宗宗主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众人,缓缓道:“具体事宜,明日正式议事再论不迟。今日,还请诸位尽兴。” 他举起了酒杯。 话已至此,众人即使心中各有盘算,也不好再发作,只得纷纷举杯。 宴会恢复了平静,但涌动的暗流愈发汹涌。 位于主宾席的一位玄心宗长老,修无情道著称的静珩真人正说到“大道无情”,声音戛然而止。 他周身原本平稳流转的灵力骤然变得狂暴紊乱,脸上扭曲的痛苦与疯狂,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双目瞬间被血色充斥。 强大的心魔之力如同实质的潮汐,以他为中心向四周疯狂扩散! “是心魔反噬!” “快退!” 惊呼声、杯盘碎裂声骤然响起,原本祥和的宴席瞬间乱作一团,距离静珩真人较近的几个修士首当其冲,被那心魔之力扫中,顿时面色灰败,眼神涣散,竟也隐隐有入魔之兆。 恐怖的威压混合着混乱暴走的灵气,明渡只觉得胸口一闷,呼吸骤然困难,那充满负面能量的冲击,让他体内的半魔之血都隐隐躁动起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死死攥住了祝温凉的衣袖。 祝温凉在变故发生的瞬间将明渡护在身后。他面色凝重,袖袍一拂,一道清濛灵光已如屏障般挡在浩然峰几人身前,将席卷而来的心魔之力隔绝在外。 鹿眠“唰”地一声抽出孤鸿剑。 奚洺止不知何时已站到了稍靠前的位置,目光飞快地扫视着混乱的现场。 然而,静珩真人的情况急剧恶化。他周身皮肤寸寸开裂,溢出黑色的污血,气息在巅峰处猛地一滞,随即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急速衰落。 “噗嗤”一声闷响。 这位修为高深的玄心宗长老,竟在心魔反噬与灵力暴走的双重冲击下承受不住……当场身陨道消。 尸体软软地倒在地上。 那双充血的眼睛圆瞪着,充满了不甘与疯狂。 全场死寂一瞬。 一位顶尖宗门的长老,在众目睽睽之下走火入魔而死,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骇事! 但变故并未结束,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静珩真人的突然死亡所吸引时,数道隐晦的符文骤然亮起,瞬间连接成一道覆盖了整个平台的巨大光幕。 一个阴冷嘶哑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回荡在每个人耳边。 “黄泉引路——启!” 阵法光芒大盛,空间开始剧烈扭曲。 一股无可抗拒的吸力自脚下传来,仿佛要将人的神魂都撕扯出去。 “不好!是空间传送阵!” 祝温凉脸色一变。 下一刻,天旋地转。 峰顶,各宗门包括天行宗在内的几十道身影,在强光中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满地狼藉,一片死寂。 眩晕感过去,众人踉跄着稳住身形……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所有人心头一沉。 天空不见日月,大地死寂。 脚下是干裂的土壤,零零散散生长着几株扭曲、毫无生气的枯木。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腐臭味,阴冷的风裹着游魂的呜咽而来。远处有一条浑浊河流,却无水声,静默如鬼魅。 河畔之上,无数残魂在漫无目的飘荡。 “这……这是何处?” 裴夕照的声音难以置信。 祝温凉在被传送之时便将明渡抱在怀中,此刻将他轻轻放下地面,缓缓吐出两个字,“冥界。” 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响起。 公孙了:“这里是死人待的地方?我们死了?别啊!小爷我还没活够呢。” “你能不能不要乌鸦嘴?”裴夕照怒道。 祝温凉抬起头,声音清晰,“看来是这次宗门大会有人搞鬼,我等神魂被强行扯入此地,肉身仍留在揽月台。目前大家都还活着,可若四个时辰内无法回归现世,神魂将永堕冥界。” “四个时辰……” 鹿眠握紧了孤鸿剑,近乎绝望。 奚洺止蹲下身,抓起一把死气弥漫的泥土,“倒霉催的,看来我们遇上大麻烦了。” 就在这时,附近几个飘荡的残魂似乎被生人的气息吸引,缓缓朝他们聚拢过来,空洞洞的眼睛深不见底,令人汗毛倒竖。 祝温凉双手结印,周身灵光暴涨,以他为中心迅速向外扩散,形成一个半透明的光罩,将天行宗众人笼罩在内,勉强将那些怪物隔绝在外。 鹿眠:“师尊…… ” 祝温凉的侧脸苍白了几分。维持这个结界灵力消耗巨大,何况在这灵气稀薄的冥界,使出的灵气就如同泥牛入海。 明渡被祝温凉护在身后,什么也做不了,他现在甚至都触到气感,只有被保护的份。 奚洺止盘膝坐在结界边缘,指尖凝聚微光,又捻起法决,口中念念有词,声音有些焦躁,“麻烦,真是天大的麻烦,空间紊乱,阵眼飘忽不定,这鬼地方……” 几个弟子守在结界光罩外围,死死戒备着光罩外那些越聚越多的冥界生物。 它们并非实体,多是漂浮的幽魂,或是从干裂土地里爬出的低阶魔物,不断向前冲击着结界。 突然,那些原本只是盲目冲撞的魔物和怨灵,仿佛受到了某种指挥,不再分散,而是汇聚起来,前赴后继地猛撞向结界光罩的同一位置。 “不好,它们在集中攻击!” 奚洺止猛地抬头,厉声喝道。 祝温凉脸色更白,支撑结界的双手微微颤抖。 “咔嚓——”一声清琉璃碎裂声响刺入每个人耳中。那半透明的光罩上,竟被硬生生撞出了一道裂痕。 “师尊!” 鹿眠惊呼。 伴随着更多碎裂声,结界光罩轰然破碎,瞬间被冥界的死气吞噬。失去了结界的庇护,浓郁的腐朽气息瞬间将众人包裹。 祝温凉手腕一翻,春痕剑已然在手,剑光流淌。他上前半步,将明渡完全挡在身后。 然而,魔物的数量实在太多,它们仿佛无穷无尽,从四面八方的昏暗中涌出,悍不畏死地扑上来。 更有几只腐烂扭曲的魔物绕过正面剑幕,从刁钻的角度扑向明渡的后心。 祝温凉剑势不停,一道凝练的剑气破空而出,猛得将那几只魔物击碎。 但就在他分心保护明渡的这瞬间,一道漆黑影子撕裂空气,直取祝温凉右肩! “小心!” 奚洺止和鹿眠同时惊骇出声。 “嗤啦——” 衣帛撕裂的声音清晰可闻。祝温凉右肩处的白衣被撕裂,留下了四道深可见骨的漆黑抓痕。伤口周围的皮肉瞬间变得灰败,并且那诡异的黑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蔓。 “师尊!” 一瞬间,明渡眼中的一切都模糊起来,只有祝温凉肩头那抓痕清晰可怖,他下意识伸手死死抓住祝温凉的袖子,冰凉指尖立刻被师尊温暖的掌心包裹住,安抚地握了握。 “无妨。” 他声音平静。 因为他……师尊是为了保护他才…… 鹿眠剑法大开大合,霸道刚猛,挥剑削掉一个魔物的脑袋,冲到祝温凉身侧,与他背对背站立。 奚洺止也迅速靠拢过来,在几人周围布下一个小型的防御阵法,暂时阻挡了魔物的冲击,他看着祝温凉肩头不断蔓延的黑气,脸色难看至极。 战斗暂时进入了短暂的僵持。魔物们被鹿眠的爆发和奚洺止的阵法所阻,在外围徘徊嘶吼。 “喂,明渡!你感应一下周围!你对这种阴邪之气不是应该更敏感吗?看看哪里死气弱一些!”明渡被鹿眠突然点名,猛地抬起头。 奚洺止眼睛一亮,“对啊!你这特殊体质,在这种地方说不定比我们这些纯灵修的瞎子强!快,试试!” 明渡心脏砰砰直跳。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刺骨的冥风,闭上眼睛,尝试调动起那微薄的半魔血脉之力。 起初是一片混沌,只有无尽的死寂。但渐渐地,当他不再抗拒,试着去倾听这片土地时,一些模糊的感觉开始浮现。 死气浓郁得几乎化不开,地下似乎有无数冰冷的视线在窥伺。 他伸出手指,“那……那边……好像……稍微空一点……”那处看起来比其他地方更阴森,但他感觉到,那里的死气相对稀薄。 鹿眠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你确定?” 祝温凉看了一眼明渡所指的方向,声音沙哑了几分,“信他。” 所有弟子瞬间围拢,剑芒向外,一部分人开路,一部分人断后。鹿眠和奚洺止护在祝温凉和明渡身侧。 奚洺止一边挥剑逼退“呜呜”靠近的魔物,那张一直漫不经心的脸上,此刻表情凝重,“景行,死气入体,必须立刻压制。” “我知,先离开此地。” 第9章 剑芒 明渡的目光一直死死锁在师尊右肩,那处已经被暗红的血浸透,隐隐有黑色的腐朽之气弥散。 祝温凉呼吸急促,没受伤的那只手却一直紧紧牵着明渡,素白的衣袍此刻沾满了腥臭的血污。 明渡感觉到手心的温度在缓缓流失着。 一行人且战且走,向着明渡感应的方位艰难挪动。 终于,他们抵达了几块嶙峋大石之间,魔物不愿意靠近,应是死气稀薄许多。祝温凉的身形一晃,春痕剑“哐当”一声,如凡铁般从他无力的指尖滑落。 明渡整个人被无形的恐惧钉在原地一瞬,才扑上去抱住他,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奚洺止一个箭步上前,并指如风,迅速点过祝温凉肩周几处大穴。然而,那灵力一触即伤口,便如化作青烟,“滋啦”一声溃散。 “不行!该死的,这死气居然吞噬我灵力!” 鹿眠咬了咬牙,气恼间抬脚踹碎了身旁一块巨石,“哪来的蠢货活腻了,敢在宗门大会上捣鬼!老娘非扒了他的皮!” 看着碎了一地的岩石,众人呆若木鸡。 “......啊哈哈,鹿师妹好身手。”公孙了表情惊悚地往后退了两步,躲在了裴夕照身后,“不过鹿师妹还是省省力气,外面还围着那许多残魂魔物没杀呢。” “对啊对啊。” “掌门和商师叔还在外面,应该也会想办法的。” “我们的肉身被困在外面,会不会已经被......” 众弟子纷纷在这大石间稍作休息,开始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明渡跪坐在祝温凉身边,看着师尊紧闭的双目,只觉得浑身发冷,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触碰祝温凉的手指。他什么也做不了,没有灵力,只是个连累师尊受伤的累赘,连为师尊分担一丝痛苦都做不到。 “...别怕。”祝温凉慢慢睁开眼,眼神依旧平静,带着点安抚意味。 这孩子应该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场面,此刻小脸煞白,整个人呆在原地,看着怪可怜,祝温凉忍不住心头一软,“我们能出去的,别怕。” 奚洺止虽是剑修,但精通阵法,他盘坐在乱石间,飞快地计算着什么,半晌凝重开口,“这阵法邪门的很,但也不是没有破解之法,阵眼与冥界连接之处,便是‘生门’。” “生门?”裴夕照眼睛一亮,“也就是说,我们可以从这个生门回去?” 可奚洺止随即摇了摇头,“生门与外界连接处,是冥界死气最重的核心地带,要想打开生门便必须进入那个区域。” “那我们可以从那里出去!”公孙了站了起来,“只要打开生门就行了是吧奚师叔,我去!” “你做不到的,那里死气极重,残魂最为密集,那些残魂和魔物对灵力极其敏感,如同飞蛾扑火,人只要靠近便无异于活靶子,恐怕都撑不过三息。” 一时间,绝望的沉默蔓延开来。 他们找到了生路,却发现这生路其实是另一条死路。 这时,奚洺止的目光落在了祝温凉身边的明渡身上,眼睛蓦地一亮,“等等,还有一个办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 “什么办法?”鹿眠急切地追问。 “明渡。”奚洺止的声音带着点兴奋,“你几乎没有灵力,神魂波动由于半魔血脉,在此地不会被视作异己,就如同冥界的一块石头,一颗枯草!那些残魂魔物不会对你感兴趣,你是我们当中唯一有可能安全靠近生门的人!” 可他话音刚落,祝温凉道,“不行,他没有灵力,若是遇到突发情况该如何自保?” 他的声音虚弱嘶哑,可眼神中闪烁着焦灼,“那生门附近是何其凶险,稍有差池便是神魂俱灭,我绝不能让他冒这个险。” “师尊。”明渡轻声唤道,“让我去。” 祝温凉攥住他的手,“明渡,听话。” 然而,他那苍白如纸的面容毫无说服力,落在明渡的眼中,反而助长了他胸中决心。他缓缓地把自己的手从祝温凉手中抽出来,跪直身体,抹掉眼角挂着的泪,“如果我不去,所有人都得困死在这个地方,我不想看着你们死。” 随即,他转向奚洺止,“师叔,我要怎么做?” 鹿眠看着明渡,“师尊,的确没有别的法子了,四个时辰快到了。我们护着他到尽可能近的地方,剩下的路,明渡,你小心。” 祝温凉闭上眼,最终才道,“......好。” 奚洺止将一枚破界符交到明渡手中,“你要做的就是把这枚破界符送到生门附近,这符咒会自动感应并激活。” “这枚匿息符可以最大程度隐藏你活人的气息,但撑不了多久,所以你要抓紧时间。”说罢,奚洺止从怀中又掏出两样东西,“这是我的法宝‘梦死’,不全靠灵力催动,若是遇上挡路的,你便把血抹在扇骨上,使劲对目标挥出去!” “不过切记,非到关键时刻不要发动‘梦死’,这玩意搞不好要反噬的!” 明渡接过那两样东西,将它们贴身藏好。 在众人的掩护下,明渡艰难地向“生门”核心地带靠近,越是靠近,那恶鬼般的哀嚎便贯入每个人的大脑。 哀嚎无声,却是直接穿透神魂,如同冰冷尖刺穿透每个人的神魂。 到了某个界限,奚洺止猛得停下,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不能再前进了!” 裴夕照脸色也很差,他把手往明渡肩膀上搭了搭,“小师弟,接下来......靠你了。” 明渡深吸一口气,对众人点点头,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踏入眼前那片黑雾之中。 一迈入“生门”范围,周围顿时陷入一片死寂,那直接浸透脑海的尖叫哀嚎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可怕的情感,痛苦、怨恨、绝望,明渡只觉得瞬间头痛欲裂。 眼前幻象丛生,他又看见了半溪村村民丑恶的嘴脸,听见别的孩子尖利的笑声,看见了明亦荷腐臭浮肿的尸体...... 他用力咬破舌尖,剧痛让他瞬间清醒。 奚师叔说得没错,这些冥界生物对他这个毫无灵力的半魔果然无动于衷,视若无睹。他们空洞的目光沉沉扫过他,如同扫过路边一片枯死的落叶。 但是,正因如此,他根本无法前进! 生门就在前方,散发着幽幽的蓝色光晕,可是通往生门的没处空间都被密密麻麻的残魂和扭曲的魔物填满,那些东西没有意识,如同趋光的飞蛾般聚集在生门四周。 那是一道天然的屏障,明渡根本没办法挤进去。 他只觉得自己的手心在冒冷汗,心脏突突跳,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怎么办,他进不去,根本进不去!难道要死在这里了吗,难道所有人都得死在这里了吗?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强行冲撞只会惊动他们,死路一条。等他们散开?简直是痴人说梦......等等,散开。 就在他快要被无尽的绝望逼疯的时候,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既然隐匿无法靠近,那么吸引呢?他们看不见石头看不见枯木,可是他们看得见活人看得见鲜血!只要让他们看见自己,就会被自己吸引,从生门散开。 这个办法无异于将自己变成活靶子,但他别无选择。 明渡猛得伸手入怀,将那张匿息符撕得粉碎,又捡起一块尖利的石头,对着自己的手腕狠狠一划。 温热的血瞬间涌了出来。 那些呆滞停伫在原地的冥界生物一瞬间被引爆,如同被一股无形力量拉扯,调转方向,如同黑色海啸般朝着明渡扑来! 生门周围空了! 明渡强忍着手腕的疼痛,从怀中掏出“梦死”,将自己的血一股脑抹在扇骨上,用尽全力往前甩出。 “开!” 那把玄铁折扇,扇骨乌黑,扇面如雪,上面点点红梅,如血滴滴落雪地,在他抛出的一瞬间“唰”地展开。 冲在最前方的魔物残魂被“梦死”的力量捕获,动作猛然一僵,空洞双眼中的贪婪与疯狂被迷茫沉醉取代,顿在原地。 明渡再顾不上那凝滞的恐怖浪潮,咬牙朝那生门的光晕拼命冲过去。 几步的距离,仿佛被无限拉扯得细长。 他将怀中那枚破界符,狠狠拍向生门核心! “嗡——”破界符与生门接触的瞬间,爆发出一道炫目白光。 生门,打开了! 空间剧烈扭曲旋转,伴随着让人欲呕的失重感,天行宗众人包括其他宗门被卷入冥界的弟子,如被一股无形之力抛出,重重摔落回赤华宗主峰峰顶。 冥界那令人窒息的**死气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峰顶清冷的空气和惊魂未定的人群喧哗声。 然而,天行宗众人来不及庆幸。 “景行!” “师尊!” “祝师叔!” 几道惊呼声同时响起。 鹿眠“哇”得一声,泪水奔涌而出。 明渡的手腕还在流血,整个人魂飞魄散地跪在祝温凉身边,颤抖着伸出手,发出一声呜咽。 第10章 焚身 只见祝温凉面如金纸,气息微弱,双眼紧闭,肩头伤口处黑气如有生命般蜿蜒扩散。 “快!救人!”赤华宗一位长老一闪身来到近前,掌心凝聚一股至纯灵力,毫不犹豫按向祝温凉心口试图护住他心脉。 然而,他的灵力注入的瞬间,祝温凉身体猛然一震,肩头黑气翻腾,不仅将所有灵力吞噬,还更凶猛地向心脉侵蚀而去。 “噗——”祝温凉喷出一口鲜血。 “不行!别碰他!这冥界死气诡异霸道,排斥生机灵力,强行灌输只会加速侵蚀!”奚洺止来不及阻止,脸色剧变,“封印!先封住它,叫它不再扩散!” 一时间,数位修为精深的长老将祝温凉围在中间,一位阵修长老飞快在地上刻画繁复的封印阵纹,余下几位小心翼翼朝阵法输送灵力。 明渡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死死盯着师尊躺在地上的身影。 终于,那蔓延的死气被一点点逼退,缩回了右肩伤口附近。 - 静室内,祝温凉安静地躺在榻上,面色灰败,肩头浮着一个不断闪烁的金色封印。 各宗长老齐聚一堂,商讨了数个时辰,提出了数个理论上可行的方案,但是都需要时间,可如今祝温凉等不了,那封印最多撑十二个时辰。 “师叔......诸位前辈,”明渡抬头,“或许我有一个办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明渡身上。 “这孩子......半魔?” “这是祝峰主新收的小弟子,这回我们能从冥界逃出生天明师弟功不可没。” 明渡看向那团翻涌的黑气,“在冥界,我的血脉...似乎能容纳这死气,能不能把师尊体内的死气引出来,导入我的身体?” “胡闹!”一位长老立刻斥道,“你可知这是何等阴毒之物?连祝峰主都承受不住,你一个未曾修炼的孩子如何承受?这是自寻死路!” “我知道危险,可是师尊等不了了,我愿意......”明渡的声音带着哭腔。 “你愿意?你凭什么愿意!”鹿眠一步上前抓住明渡肩膀,“师尊救了你,你现在又想以命换命,那他之前做的一切算什么?不是白救了吗?!” “我......”明渡愣住了,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 奚洺止也沉声开口,语气严肃,“明渡,鹿眠说得对。温凉绝不会同意你用这种方式救他。况且,你这法子成功率几何?若你死了,死气却未除尽,岂不是白白牺牲?” 就在这时,琼华峰峰主商赫忽然眼中精光一闪,“等等!或许……我们陷入了误区!” 他快步走到榻边,“我们一直在想如何驱散或转移这死气,若我们不以硬碰硬,而是……疏导与净化呢?” 奚洺止猛地抬头,“你的意思是?” 商赫速加快,“冥界死气并非无法转化,我们需要一个媒介暂时容纳,引导其被缓慢净化。明师侄的半魔血脉或许可以作为桥梁!” 他看向奚洺止,“明师侄不需要容纳所有死气,只需在他指尖开一小口,以血脉为引,将祝峰主体内的死气勾出来,引入阵法循环之中,再由阵法慢慢磨灭转化。” 奚洺止眼神越来越亮,“可行!虽然依旧凶险,但比明渡直接容纳安全得多!” 各宗长老纷纷贡献出自己携带的灵材,新的阵法迅速布下。 祝温凉被置于阵眼,明渡按照指示,将食指指尖划破一滴鲜血。 在奚洺止的操控下,一缕缕漆黑的死气被小心翼翼地钓出祝温凉的身体,汇入上方的灵材中。 丝丝黑气被阵法导出,消散于天地间。 鹿眠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一些,她看着明渡的脸,沉默了片刻,从储物袋里摸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扔到他怀里,“擦擦,一脸血。” 明渡愣了一下,接过帕子。 数个时辰后,当最后一丝死气被彻底净化,祝温凉肩头的伤口虽然依旧狰狞,却再无半点黑气残留。 奚洺止长长舒了一口气,几乎虚脱。几位护法的长老也面露疲惫,却都带着欣慰。 明渡跪坐在榻边,小心翼翼地将师尊冰冷的手握在自己手心。祝温凉的呼吸变得平稳,脸上也恢复了些许血色。 - 休整了几日,祝温凉肩膀伤口已经无碍,天行宗众人决定返程。 人间暖阳照耀下,萦绕在众人内心的阴霾散去不少,途径一片繁华城镇,弟子们都很兴奋。 在天行宗修行非必要不能下山,如今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可以有机会逛逛这里的市集。市集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街边各色小吃香气混杂。 常年清修的弟子们眼睛都直了。 人群摩肩接踵,明渡人矮腿短,落后了些,惶然间眼看着就要被人流挤开。前头的祝温凉回头看了一眼,眉眼含笑,然后将一片雪白衣袖垂落在他眼前。 就好像......在等他来牵。 明渡加快脚步,跑到他身边,试探着小心翼翼地牵住他一小片衣袖,就听得祝温凉笑着叹了一口气,慢慢把他的小手拉住,“跟紧。” “哎,这市井红尘,可比咱们那冷清的浩然峰有趣多了。”奚洺止咬着糖葫芦,笑声爽朗,伸手递给明渡一串,“喏,小孩儿,吃糖葫芦。” 晶亮亮的糖壳裹着红艳艳的山楂,入口酸酸甜甜,这东西看起来就像是过年时候村里人挂的灯笼,但比灯笼还要惹人喜欢。 “哇,看这个!”公孙了对着卖捏面人的摊子发出惊呼,只见那摊位上摆着一排栩栩如生的面人,那摊主还在做,手中的彩色面团几经揉、捏、搓、掀,做得活灵活现。 “裴兄快看,这青蛙鼓腮的模样怎么这么像你啊。”公孙了笑嘻嘻蹲在面人摊前,指着一个绿油油的大眼青蛙,犯贱道。 “小爷我如此风流倜傥,你说我像这丑东西?我杀了你!”裴夕照拔剑就追,两个人闹作一团。 祝温凉察觉到明渡脚步放缓,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温声道,“喜欢面人?” 明渡摇摇头,却听祝温凉对着那捏面人的道,“劳烦,照着他的样子捏一个。” 不多时,一个眉眼与他依稀相似的小面人便递到他手中,明渡细细端详——一对乌沉沉的大眼睛......一副呆样。 他与“自己”大眼瞪小眼半天,忍不住弯起唇角笑了。 原来,人间的烟火气是这般暖烘烘、甜滋滋。 “哟,这小孩儿一直板着脸,我还以为他不会笑呢,别说,原来笑起来还挺可爱的。”奚洺止打趣道,把一个热乎乎用油纸包着的烤包子递到明渡面前,“再尝尝这个。” “别喂了,一会还要去吃饭呢。”祝温凉无奈道,目光扫过奚洺止腰间新挂的酒葫芦,“而且,你又买酒了?你身上那几个子儿够花吗?” 奚洺止奸笑一声,灌了一口酒,“嘿嘿,你不是有钱吗?你的钱就是我的钱。” 就在奚师叔和师尊聊天的空档,明渡的余光瞥见了鹿眠的身影。 她独自一人站在一个旧书摊位前,眼神锐利地在一堆书册中快速扫视,抽出一本书册迅速塞进怀里,另一只手则动作麻利地将几块碎银子扔给摊主。 做完这一切,她猛地松了口气,故作自然地左右看了看。然而,她一转脸,就直直对上了明渡那双写满了探究的大眼睛。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 鹿眠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 那本话本的一角还露在外面,上面写着——《冷面仙君狠狠爱》。 鹿眠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手忙脚乱地将话本彻底塞进最深处。她逼近一步,用眼神警告:要是敢说出去要你好看! 于是,在鹿眠凶狠的注视下,抬起手,默默地在自己的嘴边,做了一个拉起锁链的动作。 鹿眠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算你小子识相。” 众人行至一座石桥边,忽见一中年男子跪在桥头,身前铺着一块脏兮兮的白布,上面用炭块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 那男子面容憔悴,双眼红肿,正声泪俱下地向过往行人哭诉。 “各位老爷、夫人行行好……小人本是城外农户,前些时日山洪暴发,房屋田地尽毁,老母、拙荆和一双儿女……都……都遭了难啊!就剩小人一个,连给她们置办薄棺的钱都凑不齐……求各位发发善心,让她们入土为安吧!小人愿当牛做马报答!若有半句虚言,叫小人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他哭得情真意切,誓言发得斩钉截铁。 祝温凉的脚步停了下来,站在那人面前,琉璃色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对方,眉头微微蹙起。 明渡站在他身边,小手还牵着师尊的衣袖,看着那哭诉的男子,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指甲缝里似乎没有干农活留下的厚茧。 就在祝温凉默默取出自己的储物袋,明渡忍不住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唤道,“师尊……” 第11章 酣甜 他话未说完,旁边的奚洺止已经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一把揽过明渡的小肩膀,带着几分见怪不怪的戏谑道,“哎呀,别管他,他才不听呢。” 他朝祝温凉的方向努了努嘴,语气带着点无奈的纵容。 “你这师尊啊,就是这点改不了,他心一软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让他给吧,就当是买个心安。” 果然,祝温凉将储物袋中金银取出一部分,轻轻放在了那块脏布上。那人哭声戛然而止,眼睛都直了,只会连连道,“多谢仙长!多谢仙长!您是大好人!好人一定有好报!” 祝温凉只是微微颔首,并未多言,转身便走。 明渡被奚洺止拉着跟上,回头看了一眼那正手忙脚乱收拾钱财的可怜人,只见对方脸上哪还有半分悲戚,只剩下几乎掩饰不住的狂喜。 师尊被骗了,那个坏人根本就是在笑!明渡心里有点闷闷的,为师尊感到不值。 随后,众人拐进一处更加鱼龙混杂的巷子。墙角蜷缩着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乞丐,伸着破碗向路人哀声乞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并不好闻的气味。 一个乞丐凑上前来,见裴夕照周身衣着华贵、气质不凡,便伸手拽住他绛紫色衣襟,“仙长,行行好……” 裴夕照出身修真世家,自幼所见皆是灵秀人物,何曾近距离接触过这般污秽上,“真是有碍观瞻,宗门脚下怎容得如此污秽聚集。” 他下意识向后退,宽大的袖袍掩住口鼻,拂袖欲将那污黑的手挡开。他并未用力,那乞丐却像是站立不稳,“哎呦”一声,倒在地上痛苦呻吟。 裴夕照微微一怔,脸上闪过一丝愕然和犹疑。 走在前方的鹿眠脚步顿住,狭长的眼底目光冷若寒潭,“你有什么看不起的?” 裴夕照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若不是投胎做了这裴家少爷,享尽资源,受尽栽培。还有资格站在这里,高高在上地评判他们吗?” 裴夕照张嘴辩驳:“我,他扑上来缠着我......” “那你又何必出手伤人!” “我不是故意的!谁知道他一碰就......” “散去这身灵力,大家都是人,一副血肉之躯,你与他们有什么不同?” 裴夕照被这质问砸得懵在原地,脸上倨傲的神情瞬间冻结,血色迅速褪去,又猛地涌上,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祝温凉静静立于一旁,并未出声干涉。公孙了悄悄捅了捅明渡,低声道,“鹿师姐发起火来真吓人。” 明渡紧紧攥着祝温凉的衣袖,看着眼前这一幕。师姐说得对,人和人,本来就没有什么不同,可既然人无不同,那师姐为何又要排斥他的血脉呢? 鹿眠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径直朝前走去。转身的刹那,将几块碎银子精准地弹入了那几个乞丐的空碗中。 裴夕照在原地僵立了许久,才慢慢抬起头,望着鹿眠离去的方向,眼神复杂。 是啊,他裴夕照所有的优越感,哪一样不是建立在裴家少爷这个身份之上? 若剥去这身光环,散尽这身灵力……他若是这草莽红尘中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乞儿,他或许真连在这尘世挣扎求存的资格都没有,甚至不如这些乞丐。 一种前所未有的羞愧慢慢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到底在傲慢些什么? 走得累了,几人寻了处临河的茶摊坐下歇脚。 “说起来,” 公孙了咬了一口糕点,含糊不清地开口,“冥界那破阵,到底哪个缺德宗门出的叛徒?差点把小爷我都折在里面。” 祝温凉沉吟道,“那灵阵并非寻常阵法,能布下此阵,且精准针对我等,绝非寻常弟子所能为。背后定然有宗门高层遮掩。” “赤华宗嫌疑不小,” 裴夕照已经恢复了些许冷静,接话道,“他们是东道主,布置场地最是方便。” 奚洺止晃着酒葫芦,“非也非也。越是明显,越可能不是。我倒觉得,像是有人想一石二鸟,既除了我们这些未来可能碍事的,又想嫁祸赤华宗,挑起宗门内乱。”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众人入住城中最大的客栈悦来居,掌柜见这一行人气度不凡,忙不迭地将最好的几间上房安排出来。 最终,祝温凉与明渡同住一间,鹿眠单独一间,奚洺止一间,裴夕照与公孙了则被安排在了相邻的房间。 客房宽敞洁净,推开窗便能望见远处街市的点点灯火与天上疏星。洗漱完毕,明渡躺在榻上,祝温凉坐在窗边的椅上静静打坐。 隔壁隐约传来公孙了和裴夕照的斗嘴声,接着似乎是什么东西扔过去的细碎声响,以及公孙了夸张的“哎哟”一声。 - 清安居竹林。 “引气入体,需放空心神,摒弃杂念,以自身为容器,引天地灵气自然流入。” 明渡盘膝坐在蒲团上,竭力按照师尊的指引去做。一次,两次,三次……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偶尔似乎捕捉到一丝微弱的流动,可当他心生欢喜,想要将其引入体内时,那感觉瞬间消失。 失败,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长时间的高度集中,让他开始感到头晕目眩,经脉传来隐隐的抽痛。尝试引气入体已经好几个月了,可仍旧无法做到,只觉得此事玄之又玄。 祝温凉的声音响起,“明渡,看着这片竹林。” 明渡茫然地睁开眼,依言望去。竹身挺拔,随风轻轻摇曳。 “那新竹破土,”祝温凉指向一株嫩笋,“每一次向上的挣扎,于它而言,都是一场淬炼。” 他的目光转而落在旁边一根老竹上,“再看那老竹,若非历经风雨摧折,又如何能有今日之坚韧?” “修行之道,亦是如此。失败,非是终结,而是淬炼。唯有经过一次次打磨,经得起千磨万击。” 明渡心念微动,似有所悟地点点头,再次缓缓闭上眼睛。他回忆起在冥界时他挣扎着握住破界符时的心境,腥臭的空气、濒死之际升起的勇敢——不正是如新竹顶破泥土? 忽然,他感受到了风吹过竹叶,感受到了阳光洒在身上,泥土的湿润,脚下青草努力生长…… 下一刻,那些周身被他隐约感知到的细弱力量仿佛受到了某种吸引,朝着他汇聚而来,顺着他的呼吸,透过他的皮肤,温和地流入他的经脉之中。 一种圆满充盈的感觉填满了他。 明渡几乎不敢相信。 他抬头,“师尊!我成功了!我成功引气入体了!” 祝温凉颔首,“不错,引气入体,方是正式踏上修道之途。” 既已入门,基础剑法便应提上日程,这任务于是落在了浩然峰唯一的大师姐鹿眠头上。 竹林空地,鹿眠靠在一旁的竹子上,“手腕下沉三分,你是打算用剑柄去戳人吗?” “脚步!稳不住下盘,敌人未到你自己先摔了!” 接连几日,皆是如此,明渡练得浑身酸痛,身上少不了磕碰出的青紫。直到某日,他因一个趔趄重重摔在地上,掌心渗出血珠。 他默默爬起来,准备继续。 一块干净的素白手帕突然递到了他眼前。 明渡他怔怔地接过手帕,又看看师姐没什么表情的脸,“......谢谢师姐。” 自那日后,鹿眠的教导方式依旧总是言简意赅,批评居多。但明渡渐渐品出些不同来。师姐虽然总是冷着脸,却会放慢动作,将那个发力技巧拆解开来,教得很细致。 他练剑间隙,偷偷观察师姐练剑,她的剑意朴实,无花里胡哨,却有势如破竹的力量,剑法大开大合,霸道刚猛。 可不知怎的,他觉得师姐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两人之间那层坚冰,在日复一日的竹影剑光中,悄然融化。 除夕,浩然峰下了一场酣畅大雪,纷纷扬扬将整片山峰都裹上素白,树梢、石阶、房檐,都坠满了白茸茸蓬松的雪。 一缕阳光刺过冬日的凉空气,斜斜落在小竹屋房檐上,澄明又爽朗。 明渡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穿过小院踏入清安居的门槛,炭火暖洋洋的,茶香扑面而来,只见奚洺止正在用炭火盆烤红薯,时不时用火钳拨弄几下,空气中已隐隐散发出诱人的甜香。 “你俩坐着等,马上就能吃了。”他头也不抬,语气里带着得意。 鹿眠蹲在炭盆一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炭火中的烤红薯,明渡看着她,莫名觉得她这样有些眼巴巴的样子,便也默默走过去学着她的样子并排蹲了下来。 鹿眠抬眼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又迅速转眼盯回炭盆。 “你们俩蹲着干嘛,腿不麻啊?”祝温凉笑着拿了两个蒲团,“垫着坐吧。” 蒲团柔软而温暖,两人刚坐下,奚洺止便用铁钳夹起一个表皮裂开、流出琥珀色糖汁的红薯,“来来来,成了!” “嗯,好香啊!”明渡吸了口气,眼神闪闪发亮。 “是吧?你奚师叔的独门绝技——之一。”奚洺止尾音上扬,颇为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