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执将军的旧明月》 第1章 迷身世师徒情 京城,义国公府。 两位衣着打扮光鲜的女子正坐在房中品茶,光看容貌看不出年纪,只有盘起来的发髻证明她们都已经成了婚。 这二位便是义国公的大儿媳和二儿媳,若是叫府内下人看见,定会吃惊不已,甚至怀疑自己看岔了眼,毕竟大夫人与二夫人两家向来不和,能从年初斗到年尾,根本没有消停的一天,而今天两位姊妹能好端端地坐在一起,自然是有原因的。 “大嫂,听说了吗?三弟那流落在外的野种终于找到了,也是不容易啊,这么多年,三弟不仅体弱多病,还是个克妻的命,若不是多年前他跑去参军打仗,顺便和个村姑苟合生了个孩子,说不定他就要绝后了。”二夫人一边说,一边却压不下嘴角,分明是在嚼人舌根。 大夫人也不甘示弱,她虽然不屑一顾,但是只是眉眼弯了弯,表面上却不动声色,长长的护甲轻轻划了划,淡淡道:“是好事啊,国公爷身子骨硬朗的很,至今没有选好谁来接这个爵位,恐怕现在要越过咱们夫君往下一代传了,多了个孩子,也让公公多个选择。” 二夫人表情僵了僵,很快又微笑起来:“大嫂是觉得这野种也算威胁?” 大夫人看她一眼,仿佛明白她在想什么,幽幽道:“放心吧弟妹,就算他是个人杰,不还是能把他变成狗熊吗?这后院的手段,弟妹你可比我厉害多了。” 二夫人讪笑一声,却把话题抛了回去:“大嫂可比我急多了不是吗?国公爷一直感叹三弟体弱,性子却最像他,爱屋及乌这话不假,若是国公爷一高兴,到时候麟儿可就危险了。” 大夫人听见这话,心头仿佛被扎了根刺,她眼角抽了抽,终究没有再开口,可是二夫人的话已经被她听进了心里。望着茶水氤氲的热气,她想,就算这野种有十殿阎罗做帮手,她也不会允许他染指爵位。 既然进了国公府,不知这杂种有几条小命能活? 徐州永安县荞麦村。 一个少年人走在乡间坑坑洼洼的小路上,他手里拿着几本书还有几块木板,瞧着少年年纪不大,十三四岁的样子,穿的也不够好,衣服上还打着补丁,却带着一点书生气,与周围田间地头的自然风光有些违和,当然更违和的是他身后跟着的一大帮人,不是村里的乡亲,而是一群大户人家的下人。 “三少爷!您怎么能亲自拿这些呢?这些让我们下人干就行了,这地上坑坑洼洼的,小的背您走吧。” 那人说着,就要蹲下来背起少年,少年涨红了脸,像只受惊的兔子,一蹦三尺高:“你们,你们能不能别缠着我了!我都说了我不是你们家少爷,我叫小杰,我有娘,我就是本地人!” 自从这群莫名其妙的人出现以后,他这几天叹过的气比过去十四年加起来还要多。他从有记忆起就一直住在村子里,也从来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不得了的身世,小杰知道自己没有富贵命,也不想招惹什么大人物,因此当这群人出现时,他第一反应就是认错人了。 可是无论他怎么解释,这群人就是不听,他简直要愁死了,京城对他来说都是远在天边的东西,更别提什么国公府了。 “三少爷,我们是不会认错人的,您就是我们要找的小少爷,您不知道国公爷和三爷一直惦记着您,要跟您一家团聚呢!欸,少爷,您别走啊——” 小杰已经捂着耳朵跑远了。 他跑到村口拐角,脚步一顿,推开木头门才算松了口气,气喘吁吁地喊坐在院里的男人:“先生!我,我来了。” 男人闻言回头,笑眯眯地看着小杰,纵然小杰早已和他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过现下他还是有些发愣。 因为谢先生真的很好看,虽然他是个光棍,二十七岁还没有娶妻,虽然他只是个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虽然他很穷,虽然他的脸受过伤看起来不对称,可是纵然明珠有了裂痕,还是不能掩盖它的光芒,谢先生就是这样的人。 尤其是那双眼睛,又温柔又漂亮,还带着一丝难以分辨的忧伤。 谢昭正在院子里洗菜,他穿着一身被洗的发灰的白衣,撸起袖子坐在小板凳上冲水,看样子正要做饭吃,见小杰气喘吁吁地冲进来,他莞尔一笑,打趣道:“怎么是跑过来的,又被追了?” 小杰有些不自在,他性情内敛,不爱出风头,被打趣了更容易脸红:“先生,您别开我的玩笑了,我都说过了我不是什么少爷,可他们还是穷追不舍,难道京城人都这么烦人吗?” “京城人是挺烦人的。”谢昭嘟囔了一句,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用抹布擦了擦手,突然正色了几分:“小杰,我说,要是他们没找错人,你真的是国公府的少爷,你该怎么办?” “不可能!”小杰摇头:“先生您虽然是后来搬到村子里的,可您也知道,村里的老人都知道我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怎么可能是少爷呢……难道,您把我娘那个铁盒子解开了?” 他想到了什么,紧张的止不住眨眼睛。那铁盒子是他娘去世前留给他的,什么都没说,只是叫他好好保存,可那盒子上似乎有什么机关,他自己根本打不开,直到那群人出现,小杰想证明自己并不是他们要找的人,于是拜托谢昭帮他解开铁盒子的机关。 提起这个,谢昭脸上有些尴尬:“还没有呢,那盒子还差最后一步,我还没想到别的解法,要是解开了肯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哦,那先生您为什么这么说啊。”小杰道:“我看就是他们找错人了。” “你先别急着否定嘛。”谢昭接过他递过来的木块,把木块塞进窗户下的缝隙里,居然刚刚好,他这木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老鼠啃了一片,大晚上经常进虫子,现在堵上了,晚上点着油灯看书就不怕招虫子了。 “我是说万一,万一。” 小杰直接被问住了,他嘟嘟囔囔想了半天,脚下的地都要被他刨个坑出来了,他竟然还没想好。 就在这时候,之前追着他跑的那群下人竟然跟过来了:“少爷!我们终于找到您了,少爷!” 这声音鬼哭狼嚎的,如果不是大白天,别人肯定以为这家里闹鬼了。 小杰看见他们,脸色一变,当场就要跑,却被谢昭逮住后衣领拽了回来。 “先生!” “怕什么,他们又不是要吃了你。”谢昭低低地说了一句,把小杰放到自己身后,小杰躲在谢昭身后,镇定了许多,虽然谢昭这人有时候不太靠谱,但是现在却让他有了无尽的安全感,似乎有谢昭在,他什么都不会怕了。 “诸位大哥,咱们昨天见过的。”谢昭朝他们笑了笑:“我是小杰的教书先生谢昭,你们有什么事不能坐下说吗?” 那群人本来七嘴八舌的,但见谢昭一开口,纷纷不说话了,虽说他们从京城过来,认为村里都是乡下人,但是读书人向来受人尊敬,更何况他是少爷的教书先生,那就更得尊敬了。 想到这里,为首的大哥站了出来:“谢先生,我是国公府侍卫王展,昨日匆匆一见,未曾问候,多有得罪。我们是奉国公之名来接少爷回家的,谢先生教书育人,定知道家庭对孩子的重要性,少爷待在这种地方是不会有出息的,去京城才能更好地长大成人,而且三爷得知自己有一个孩子,也激动不已,先生总不能不让他们父子团聚吧?” 身后的小杰听见父子团聚这四个字,突然愣住了。 谢昭啧了一声,笑言道:“王大哥这话说的,怎么像是指责我不让他们父子团聚呢?既然要接孩子回京,总该让他爹亲自来吧,派你们这些侍卫来,小杰能不怕吗?” “这……”王展面色有些尴尬:“并非三爷不想亲自接少爷回家,只是三爷年轻时受了伤,体弱多病甚至不能吹风,只能在家静养,所以才派我等接少爷回家,若先生不信,我这里有国公府的令牌。” 他倒是不含糊,直接从怀里取出一块铜牌递给了谢昭,谢昭看到了铜牌上的字,又掂了掂重量,这才还回去:“你们给我看这东西也没用,我不过是一介山野乡人,根本没见过真品,怎么知道真假?” “啊?” 谢昭举起食指,有些轻快地开口:“所以说,现在正好是吃饭的时辰,劳烦诸位分成几组,一组去集市上买够大家吃的菜,一组去砍柴,等人齐以后再做饭吃,怎么样?” “啊?”众人又是一愣,谢昭道:“还愣着干什么,再不去集市上的新鲜蔬菜就被卖光了。” 王展从谢昭的发号施令中回过神,意识到现在确实该吃饭了,他们之前从京城一路赶过来,虽说还有钱花,但是如果不省这些用的话,送少爷回京免不了要委屈少爷,本来他们都决定吃干粮撑过这几天了,眼见有热饭吃,王展当然不会拒绝:“哦,好,你们几个去县里多买些菜回来,再多买点瘦肉,买条鱼,少爷正在长身体,需要营养。还有你们,去山上多砍点儿柴回来。” 吩咐完以后,院子里清静不少,只剩下三五个人留在原地似乎打算盯着小杰的一举一动。 谢昭也不理会他们,转头对小杰道:“昨日叫你温习的功课温习了吗?” 小杰点点头,在谢昭的注视下,他直接把昨日的课文背了下来,一字不差。 “好!!!” 谢昭还没说话,那头已经响起了掌声,呱唧呱唧地不知道在干什么,王展和其他几个人把手都拍红了:“少爷果真聪明!不愧是三爷的儿子,国公爷的孙子!” “……” 谢昭一拍脑门,满脸无语,不就是背了一篇课文吗?值得这么夸张吗? 小杰也满脸通红,若不是出于礼貌,他真想把他们全都赶出去。 “停——”谢昭指挥他们别鼓掌了,随后点点头:“功课温习的不错,等吃完饭我教你新的课文,我屋里的书你可以再找几本读。” 小杰听了却没有动,只是眼巴巴地看着谢昭,谢昭奇道:“怎么了,我记得书架上的书你只看了一半,应该还有没看过的才是。” 他那书架上收了许多奇书,志怪故事、历史人物、修仙话本应有尽有,又不是什么枯燥乏味的议论文,小杰应该看的下去才是啊。 小杰却摇摇头:“先生,您有没有关于厉帝的书啊?” 谢昭闻言一愣。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小杰道:“我就是在书上看到厉帝的故事,很好奇,所以才问问你。” 谢昭想了想,问他:“你看到什么故事了?” 小杰道:“书上说厉帝生性残暴,性情孤僻,十五登基,十六突厥进犯,厉帝发兵,天下大苦,唯将军黎生力挽狂澜,帝死,新帝登基,普天同庆……” 谢昭:“……” 一旁被迫闭嘴的王展赶紧冲上来:“少爷,可不能唤陛下名讳,你这从哪儿来的书,赶紧扔了。” 小杰被他吓了一跳,缓过神后道:“所以说现在的陛下是那位……将军吗?” 因为王展警告,所以这回他也不敢直呼其名了。 王展点点头:“是,陛下登基后改年号为建安,如今已经有十年整了。如果少爷想听厉帝的故事,小人倒是知道一些。” 谢昭默默地转过身,小杰瞪大了眼睛:“你不是说不能谈论陛下吗?” 王展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是当朝皇帝,自然不能多言,再说那厉帝所作所为令人发指,天下人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叫他永世不得超生,自然可以谈论。” 小杰听了合不拢嘴:“所以这位厉帝到底做了什么事,居然要被千刀万剐?刚才那段故事都是真的?” “是真的,厉帝是灾星降世,生来就是要祸害我们大楚的,他年少时一出门必定山呼海啸,每一个人见到他都必须三叩九拜,他每天能挥霍普通人一年的口粮,等他登基以后更是可怕,几乎每五天就要杀一个朝廷命官取乐,又要选妃充盈后宫,连人家订了婚的大家闺秀都不放过,听说他夜御五女,闹的整个皇宫都不得安宁。直到突厥进犯,厉帝脑子抽了非要去打我们的盟友巫族,这下好了,本来那时候就接连大雨,疫病频发,百姓苦不堪言,还要被抽调家中的青壮男子去服兵役,最关键的是,那几次居然全都惨败!” “后来,当今陛下,也就是曾经的那位将军不愿见到天下受苦,一念起而救苍生,主动领兵上前线,他仿佛帝星降世,百战百胜,一路打到了突厥老家,听到捷报以后,天下人都开心的不行,可是谁又能保证大将军不会被善妒的厉帝残忍杀害?于是宫里的人顶着被杀头的风险,准备擒下厉帝,结果那晚宫内失火,等到陛下入宫时才发现皇宫里已经烧成了一片灰烬,厉帝惨死在宫里。说起来若不是陛下登基,恐怕如今我们还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呢。” 小杰听的目瞪口呆,他从未听说这些故事,说来也是,他有记忆时天下就已经变化了,再加上徐州离京城太远,消息自然传的也慢,当然不会被普通人知晓。 如今突然听到这个故事,小杰发出了最朴实的感想:“那这个厉帝确实该死,怪不得这么多人讨厌他。” 话音刚落,他耳边突然传来了一声细微的呻、吟:“诶呦……” 第2章 骗人法入京城 小杰抬头一看,发现谢昭正撑着墙面,一手捂住头,发出了吃痛的声音,他赶紧上前扶住谢昭:“先生,您怎么了?” 谢昭指了指脑袋,神情有些闪烁:“旧病复发,不太舒服。” 小杰赶紧扶他进屋:“先生您快进房间休息休息吧。” 谢昭点点头,被小杰扶进房中。 王展站在门外看来看去,见小杰重新出来,他赶紧道:“少爷,谢先生这是怎么了?” 小杰一听到少爷这俩字就头疼,他自觉纠正不了王展的话,干脆木着脸道:“先生不是本地人,前几年大旱时逃难到这一边,路遇劫匪摔了头,破了相,就成了现在这样子了。” 王展啧了一声:“可惜了,要是谢先生脸好好的,估计也不用这么大年纪还是光棍了。” 小杰忍不住想,他听村里的老人说,之前的县令女儿对谢昭一见钟情,非要不管不顾地嫁给他,谢昭苦劝再三,又拿出自己天煞孤星的命格和空空如也的钱口袋出来,那姑娘这才作罢。 不多时,那群回来的人就把菜和木柴全都带回来了,里面又会做饭的,干脆直接打了招呼入主厨房,干脆利落地干活。 小杰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眼前这些人动作行云流水,效率极高,他不由得感叹,人多就是好办事。 王展在一旁吹耳旁风:“少爷,您回京以后进了国公府,下人比这还要多上几倍,到时候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小杰:“……”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默默地站在远处,分明是不想搭理王展的意思。 王展委屈的都要咬手绢了,一般人听说自己是名门身世,肯定迫不及待要认祖归宗,怎么到了小杰这儿就不好使了呢?真是奇怪。 那厢生火做饭一套流程走起,却突然出现了一道小插曲:“王大哥,咱们哥几个买了鱼,但是不会做,这该怎么办?” 王展咦了一声,赶紧走过去,三个大男人对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发愁。 “我知道该刮鳞片,取出内脏。” “那你先杀鱼。” “你先把它按住,别让它跑了——” 那鱼也感知到了生命危险,大尾巴一甩,溅了三人一身鱼汤。 王展抹了一把铁青的脸,刚要一刀斩了这厮,耳边突然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让我来吧。” 三人如获至宝,纷纷抬起头,发现说话的竟然是谢昭,三人又唉声叹气,重新低下头。王展道:“谢先生您就别出来了,您一个读书人,肯定干不了这活。” 谢昭懒得听这些,直接拿过一把菜刀,一刀拍晕可怜的大肥鱼,随后干脆利落地处理。 王展:“……”失敬失敬。 谢昭三下五除二把鱼处理的极其完美,又去其他人那儿顺了一把葱姜蒜,随后开锅点火,下三大瓢水,王展赶紧拦住他:“你干什么?” “做饭。”谢昭没好气道,王展愣了一下,这位谢先生方才说话还客客气气的,怎么现在浑身带刺,他有什么地方得罪谢先生了吗? 还没等他想明白,谢昭已经开始下料了。王展赶紧把话说全:“谢先生,这鱼做给少爷吃就行了,不用做成汤。” 谢昭把汤勺往锅边一敲,水花往锅里炸开,他扭头对王展道:“我是谢先生,不是谢厨子,而且这是我家,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王展还想再说些什么,小杰已经上来拉他了:“先生头疼的时候脾气不好,你别惹他。” 最后,王展还是不敌师生二人,让一条鱼变成了一锅鱼汤。 不过谢昭的手艺还真不错,在场喝了鱼汤的人都忍不住竖起大拇指,纷纷表示再来一碗。 小杰直接把鱼脑袋端走,递给了谢昭:“先生,吃鱼脑能补脑。” 谢昭也不客气,直接接过来就吃,一边吃一边感叹:“我确实该补补脑,这几天研究你娘留下的那个铁盒子,脑子都要熬坏了。” 说完这话,他当场愣住了,连鱼头掉进碗里都没注意,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突然猛地站起来,大声高呼:“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随后他疯了一般跑进了房间里,留下了目瞪口呆的众人。 王展没忍住道:“妈呀,谢先生疯了?” 小杰担心谢昭,刚要起身,谢昭又出来了,手里还多了个铁盒子,小杰看见了铁盒子当场跑了过去。 因为一直密封的铁盒子竟然打开了。 谢昭开心极了:“我就说最后一道机关怎么打也打不开,原来不是拧的也不是拔的,是要按一边反转过来的!”若非他吃鱼眼睛时随手捅了一下,恐怕根本想不到这个法子。 小杰看向盒子里的东西,那铁盒子里没什么金银财宝,有的只是几张纸,和一块长命锁。 长命锁上刻了一个字:林。 小杰展开其中一封信,竟是有人写给他娘的信,上面只有七个字,不负如来不负卿。 而另一封信是他娘写给小杰的,小杰将信看完,一双眼睛都直了,谢昭端着铁盒子,并没有凑上去看信,而是等小杰看完整封信,才轻声问他:“如何?” 小杰的脸上已经做不出表情,只是挤出几个字。 “先生,他们说的是真的……” 自从小杰看完那封信以后,他突然大喊一声跑了出去,王展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追,却被谢昭拦下了。他叹了口气:“你让他喘一口气吧。” 任谁突然得知了自己的身世都不会平静的,更何况小杰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王展听罢,只能叹了口气,让其他人继续吃饭。 不出谢昭所料,天黑以后,小杰拿着信又失魂落魄地回来了,师徒二人蹲在点燃的炭盆前烤火,小杰抱着膝盖,怔怔地顶着噼里啪啦的火花,他的脸被火光照的通红,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谢昭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他还是忍不住了:“小杰,你到底怎么想的,跟我说一说吧。” 尤其是他身边已经没有亲人,更需要有人帮他走一把。 小杰还是没有说话。 谢昭哑然,他蹲的腿麻,干脆站起来找床铺:“算了,你今天别回家了,在我这儿睡一晚吧。” “先生。”小杰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他的神情更是茫然:“您说我该回去吗?” 谢昭扯被子的动作一顿,叹了口气:“这个答案只有你知道,你犹豫,说明你不知道该如何选择,告诉我你有什么顾虑?” 小杰慢慢垂下头:“如果那人真是我爹,他为什么不接我娘回去,我娘等了他十几年!他在京城逍遥快活,让我娘吃了这么多苦,凭什么?” 他觉得委屈,旁人看了只觉得好日子要来了,可是小杰看不到那些,他一想起娘心里就会发酸发苦。 谢昭却帮他接下了后半句:“可是你也想有一个爹,不是吗?你也想回去问他一句,你也想得到他的回答。” 小杰被说中了心思,红着眼睛点了头,谢昭道:“其实你已经有选择了,不是吗?” 小杰慢吞吞地点了头,谢昭轻轻环住他的脑袋:“好孩子,那就去吧。” 然后,谢昭听到了另一句话:“先生,你跟我一起去吧。” 谢昭的身体直接僵住了,半晌他才回过神,结结巴巴道:“什、什么?” 于是小杰又重复了一边,他吸了吸鼻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谢昭:“先生,我知道您很有才华,待在村子里不是埋没了吗?说不定您可以去京城了大展拳脚,而且京城里有很多漂亮姐姐,等您有了钱就可以娶媳妇了!” 他似乎已经把谢昭的下半生都安排完了。 “这个,我们明明在说你的事,怎么就扯上我了呢?”谢昭连连摆手:“不去不去,我才不去!” “先生——” “你再说一句话,就滚出去。” “……” 小杰闭上了嘴,但是没完全闭上。第二天,他就向众人宣布了这个消息:只要谢昭愿意陪他一起去京城,他就回去。 于是十几双绿油油的眼睛齐齐盯上了谢昭。 谢昭:“……” 真是他的好徒儿啊,谢昭一边咬牙一边想。 “谢先生啊!求您高抬贵手救我狗命!如果少爷不回去我们没办法交差啊!” 王展抢先一步拦住想要夺门而出的谢昭,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自己的不容易:“您就行行好吧,我保证只要您跟着去了京城,国公府食宿全包,学费您定,想要多少我们给多少。” 谢昭被气笑了:“你觉得我会在乎那点儿学费?” “是是是。”王展赶紧点头:“先生视钱财如粪土,不慕名利,此等精神令我等佩服!” “但是话又说回来,这孩子在我这儿两年,学费每月一两,吃穿用度也得好几吊钱,总共加起来……怎么也得值五六十两吧?” 谢昭伸出手,微笑道:“虽然你们是大户人家,但我也不会要黑心钱,抹个零,五十两就行。” “啊?”王展一愣,眼见谢昭是认真的在催债,他赶紧从怀里拿出百两银票递给谢昭:“谢先生,给,不用找了。” “那我就笑纳了。”谢昭见钱眼开,笑眯眯地把钱揣进怀里,然后一句话没说溜之大吉。 王展及其同伴费了无数力气,终于在晚上把谢昭堵住了。不过这回王展既没有哭爹喊娘,也没有以利益诱惑,他只是有些疲惫地站在谢昭面前,肩膀也跟着垂下了几分:“谢先生,你知道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完成我的任务,还有想让三爷父子团聚,三爷没成过亲也没有任何女人,他会照顾好少爷的。谢先生就不能帮我们一把吗?” 谢昭本想直接拒绝,可是眼见王展如此情真意切,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许他确实心软,但他还是只能硬下心肠:“对不起,去哪儿都行,唯独我不能入京。” “为什么?”王展不解:“你去过京城?还是京城里有你不愿见到的人?” 谢昭紧闭双唇,不肯再说一个字。 王展咬咬牙:“那这样如何?您假装跟我们出发,等到了国公府,不,等到了京城我就偷偷派人把您再送回来,怎么样?” 谢昭反问:“骗人之法,是长久之计吗?” “那也没办法。”王展苦笑一声:“少爷已经当您是亲人了,您行行好,帮帮他吧。” 谢昭抬起头,看了看天,晚霞已过,一轮明圆高悬天空,或许京城的月,与此地并无不同。 他垂眸,像是在下一个很大的决心。 “好,我答应。” 第3章 悔离别遇怪人 谢昭最终还是答应了,王展喜出望外,当即决定第二天就出发,小杰更是收拾了行李,亦步亦趋跟在谢昭身边,生怕他反悔。 眼见车轮滚滚烟尘荡荡,他们就这样离开了生活了好几年的荞麦村,谢昭却眉头狂跳,仿佛前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 好在这里一路上都没有发生什么事,各地治安都不错,未到京城,他们先在郊外一个县城停下休息。王展不动声色地让大家歇脚,随后趁着小杰看书时偷偷叫走谢昭。 王展苦笑一声,又从怀里掏出一包沉甸甸的银子,递给谢昭:“谢先生,这一路多谢你,不过我们这边分身乏术,没办法分出人手送您回去,这条街上有人租马车,您若是不嫌弃可以坐马车回去,这些钱够用了。” 谢昭听见这话,本该松一口气,可不知为何,他心里仿佛压着一块大石头,久久没有办法挪开,他沉默一瞬,问道:“小杰怎么办?” 王展道:“谢先生放心,我们会看着少爷的,从这里到京城不到半个时辰,等进了国公府,见了三爷和国公爷,他一定就把这事给忘了。” 谢昭没说话,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不一定。 可京城对他来说,是龙潭虎穴,若是去了,这十年平静便荡然无存。想到这里,谢昭终于不再犹豫,最后道了声谢,便快步离开。 此地县城距离京城不远,名唤近京,也算繁华,路上有许多行人,谢昭顶着太阳想要看看哪里有人愿意租车,可是太阳越来越烈,谢昭头上出了汗,随后他瞳孔一缩,只觉得呲目欲裂,头痛难忍。 自从被山匪追着滚落悬崖以后,他就落下了病根,发病时间未知,持续时间更是未知。 他一边忍着头疼一边在大街上乱撞,直接冲进一家酒馆要了一壶酒。店小二刚上酒,谢昭立刻打开壶盖,不顾形象开始大口喝酒,直到辛辣滚烫的味道入喉,他茫然地看着只剩一个底的酒壶发呆。 “抱壶而饮,公子好兴致。”一道低沉的男声从头顶传来,谢昭忍着头疼抬起头,便看到了一个男人,男人穿着一身黑衣,胸口衣摆处都绣着暗纹,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这男人虽然束发,但是左颈处编着一条小辫子,辫子掺着一根银丝,两条流苏自然垂下,倒是够骚包的。 谢昭又下意识往他腰间看去,这腰倒是堪称完美,腰间束着一块玉佩,上面的花纹有些奇特,像是两条小蛇缠在一起。 谢昭正要再往下看,黑衣男子又开口了,语调里带着几分笑意:“公子再看下去,怕是要把我全身都看光了。” 谢昭被发现偷窥,吓了一跳,赶紧收回视线,结果发现这男人竟然大摇大摆地坐下来了。此刻谢昭头痛有所缓解,一开口嗓子发干:“有事吗?” 声音嘶呖,实在有够难听的。 黑衣男人随意道:“方才见公子喝酒方式太有趣,所以想来与公子攀谈两句,公子不介意吧?” 谢昭这辈子还没听过男人找男人搭讪的说法,不过他头痛症刚过去,整个人很懒散,生不出其他想法,没好气道:“渴了就是这么喝的,这位公子想体验的话,直接一天不喝水,临睡前再打开一壶酒,就知道什么叫牛饮了。” 黑衣男子拍手笑道:“有趣有趣,公子果真有趣,不过——” 他顿了一下,一双狐狸眼眯了起来,仿佛盯住猎物的猎手:“我看公子面相,不似干渴,反而更像是遇到了发愁的事。” 谢昭问:“有吗?我怎么不知道。” “那就要问问你自己的心了。”黑衣男子道:“说不定连你自己都没发现,不过我可以送你一个建议。” “什么?” “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此话一出,谢昭的脸色忽然严肃了几分,他想起了小杰,王展不了解小杰的性格,可是他了解,小杰很害怕失去,如果自己就这么不告而别,言而无信,那他这个老师岂不是连以身作则都没有做到? 他猛地站起来,随手往桌上丢了一锭元宝,对黑衣男子道:“谢谢你!这顿酒我请你喝了!” 说罢,他风一样地离开了,只留下黑衣男子还坐在原地,他看着那锭银元宝,止不住地摇头,眼睛却是带着笑意的,此刻他腰间的玉佩早已无影无踪。他没有点酒,而是端起谢昭喝过的酒壶看了又看,店小二此刻走过来提醒他:“客官,那是刚才那位客人剩下的……” “我知道。”黑衣男子说完,竟然学着谢昭将剩下的酒全都喝光了,随后他抹了抹唇角,唇角竟然红的吓人。 店小二端着空酒壶,脸上的震惊依旧没有消退,心里还直犯嘀咕,那穿黑衣服的男人穿的富贵,身上也有钱,怎么会做出喝别人剩下的酒这种事?妈呀,他肯定是遇见变态了。 这地方离京城近的很,听说京城里有些大人物玩的很花,今日他才算见识到。 谢昭从酒铺里跑出去,沿着原路返回到客栈,结果迎面竟然撞见了王展和其他下人一起出来了,两人在大街上看见对方,同时开口。 “小杰呢?” “你看见少爷了吗?” 听到对方的问题,两个人又同时呆滞,谢昭抓狂:“怎么回事?小杰不见了?” 王展也抓狂了:“不知道啊!少爷听说你走了没什么反应,我以为他有了家不会去找你了,结果一转头他就跑了!” 谢昭急道:“那快找啊,小杰这孩子死心眼,早知道……早知道我就不该走。” 小杰的性格他摸的七七八八,这孩子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委屈都藏在心里,要么一言不发,要么一开口就是狂风骤雨,让人看了心疼。 王展道:“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谢先生,我们去那边找,麻烦你往南边走,一个时辰后无论找没找到人都回到客栈碰面。” “好。”谢昭匆匆忙忙离开,沿着南边一点一点找,边边角角都不放过,他记得小杰爱吃糖,于是在卖糖人的地方守着,这地方倒是奇怪,排队的没有小孩全是大人,小杰这孩子行动力极强,难不成已经要往徐州回去了?谢昭越想越心急,可是心急也没用,两个时辰后他两手空空回到客栈,一进门就看到了同样崩溃的王展和其他人。 “你们也没找到吗?” 王展摇摇头,谢昭知道现在说什么话都没用了,店主走过来道:“几位客官,是不是丢了孩子?” 王展蹭地一下站起来:“你知道他去哪儿了?” 店主被他吓了一跳,连连摇头:“我不知道啊,我就是想提醒你们,近京这几个月有人贩子,专门拐男孩去杀人祭祀,官府查了好几个月,至今没消息呢。” “什么?” 王展听到这消息,心凉了一半,好不容易找到了小少爷,要是把人弄丢了,甚至被人贩子抓了害了,那可怎么办啊? 谢昭也坐不住了,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重新顺着官道找人,他看了王展一眼,两人都懂对方的意思,大家收拾东西准备出发,谢昭刚一出门,结果迎面撞上了要进门的小杰。 “小杰!” “先生!” 谢昭猛地抱住小杰,他简直要被吓死了,小杰被他抱在怀里也不挣扎,只是闷闷道:“先生,您刚才是不是要走?” 谢昭一僵,他松开小杰,发现他已经红了眼圈,谢昭的心又软了几分,赶紧上前替他抹眼泪:“先生做错了,我不该言而无信,我不走了,小杰。” 小杰鼻子一酸,抱住谢昭点头,谢昭心中哀叹,他真是见不得人哭。王展瞧见小杰回来了,也是一喜,差点儿没给小杰跪下:“少爷,你吓死我们了!您是怎么回来的啊?” 小杰指了指身后:“就是两位黑衣服的哥哥送我回来的……他们怎么不见了?” 谢昭顺着他指的方向往街上看,果然什么都没有,不过黑衣服的哥哥……谢昭问他:“小杰,那两个哥哥里是不是有一个人左耳下用银线扎了个小辫子?” 小杰想了想,随后摇了摇头:“没有,那两个哥哥表情很冷,没有扎辫子。” 谢昭哦了一声,心想,看来不是他在酒铺遇见的那个男人。 小杰又道:“不过我问他们是谁,他们说是阅机阁的。” 王展听到这个名字一愣,自己重复了一遍:“阅机阁?” 谢昭看出什么不对劲,问王展:“王大哥认识?” 王展道:“也不算认识,只是因为少爷在荞麦村的消息就是阅机阁告诉国公爷的。” 谢昭惊呆了:“什么,这阅机阁竟然消息如此灵通,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这很正常,要不是国公爷提起,我也不知道还有这种组织。”王展道:“阅机阁其实就是属于陛下掌管的一张情报网,由黎晏将军掌管,阅机阁的网遍布天下,什么消息他们都能找到。” “黎晏?他也姓黎。”小杰意识到了什么。王展道:“是,这个姓是陛下赐给他的,传闻当年东征突厥,陛下被突厥围攻,眼见被箭雨包围,危机时刻是黎晏将军替陛下挡箭,黎晏将军受了重伤,所有人都以为他不行了,结果黎将军烧了三天三夜,竟然又挺过来了,陛下因黎晏将军救驾有功,又见他大难不死,视其为福将,便将自己的姓氏赐予他,黎将军现在可是京城的大红人呢,京城权贵们没人敢得罪他……” 谢昭听的嗔目结舌,阅机阁知晓天下机密,而黎晏又一手掌管阅机阁,这可是个大麻烦。他心里哆哆嗦嗦地把黎晏划进了危险人物的分区,进了京城以后,他一定要躲着这个名字走。 他正要带着小杰进客栈,一抬腿把什么东西甩出去了,王展下意识接过,才发现那是一块玉佩。 “谢先生,您的东西。” 谢昭见了那玉佩,大吃一惊,这不是那个黑衣男子的玉佩吗?什么时候跑到他身上的? “阿嚏——” 酒铺里,黑衣男子打了个喷嚏,让他面前两个青年吓了一跳:“将军,您没事吧?” “没事。”黑衣男子,也就是黎晏笑了一下:“估计是又被念叨了,我都习惯了,你们也习惯习惯吧。前程,似锦,那孩子送回去了?” 前程和似锦点点头,前程板着脸道:“回将军,我们亲眼看见他和那位谢先生碰面的。” 听到谢先生这三个字,黎晏竟下意识勾起了嘴角,意识到这个反应,他又收了笑脸:“好,让卧底邪教那几位兄弟收网吧,我看着县令率兵捣了邪教头子老窝,做完这些再回京。” “是。”前程和似锦应了声,却没有走。前程问:“将军,您似乎对那位谢先生很在意啊?” 黎晏听属下这么说,脸上并没什么被人调侃的表情,淡淡地扬眉。竟直接承认了:“是啊,很在意啊。” 前程似锦听了这话,大吃一惊。黎晏道:“怎么不动了?我的话都不听了?” 两人浑身一抖,知道黎晏这是生气了,赶紧溜之大吉,他们心中的疑惑却并没有消解:这个谢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啊?能让他们家将军盯上,实在不一般。 唯有黎晏端坐在原地,从怀中拿出一支断笛,那断笛折断处的齿痕已被磨平,他只是望着这支断笛,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4章 慌进府慰少爷 经历了这一回,谢昭便没办法再提离开这种话了,他忍不住暗自叹了口气,这就是心软的代价。小杰虽然坐在他旁边还低着头,不过很明显他时不时会往自己这边看,仿佛在确认什么。 谢昭顿觉头更疼了。 他的手正不自觉地摸着一块玉佩上的蛇纹,发现这块玉佩以后,他立刻跑到酒铺想找那个男人,可是人却已经走了。他本想把玉佩交给店家,店家却不敢收,无奈之下,他只好拿着玉佩,让店家传话,说玉佩在他谢昭手里,可以来京城国公府后门找他。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找过来。 正当马车里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时,王展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来:“少爷,谢先生,快看!我们到京城了!” 小杰眼睛亮了一下,他还从来没有看过京城呢,他赶紧掀开车帘往外看,半个身子都要探出去了。谢昭见他如此兴奋,下意识跟着笑了起来,眼见车窗垂下的帘子随着马车四下乱晃,外面的风景一点一点闯进他的眼中,谢昭最终还是掀开了帘子,看到了京城一派盛世的繁华景象。 京城的繁华超出想象,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各式各样没见过的新奇东西映入眼帘,各色楼宇鳞次栉比,雄伟壮阔,任谁初来乍到都必然不可能忘记彼时的澎湃心情。 王展自然懂这种心情,余光瞧见小杰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兴奋模样,他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可当他转头去看谢昭时,却发现谢昭并没有很高兴,反而脸色有些差。 “谢先生,你怎么了?” 谢昭回过神,收回视线,只觉得仿佛刚从深沉冷寒的河水里浮上来,浑身湿冷湿冷的,止不住的打冷颤。 他抖着嘴唇摇头:“没什么,我有些累了。” 王展哦了一声,又道:“谢先生放心吧,马上就到国公府了。” 王展说的没错,马车一拐弯就直接停下来了,国公府自然也矗立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方。小杰和谢昭从马车上下来,望着国公府朱红色的大门,两人都有些发怵。 王展笑呵呵地请他们进去:“少爷,谢先生,请先进去吧,我刚请管家禀报国公爷了。” 小杰拽着谢昭的衣袖仰头看他,眼神中带着几分无助:“先生……” 谢昭看着这张稚嫩的小脸,不由自主又叹了一声,这还是个孩子啊。他拍了拍小杰的肩膀安抚:“我们进去吧。” 小杰抿着嘴唇点头。 两人在府内下人的带领下进了国公府,国公府里更是金碧辉煌,简直亮瞎了小杰的眼。“哇,这、这也太奢侈了。” 领他们走的下人一愣,王展诶呦一声,立刻拦住小杰:“三少爷,话可不能这么说,这是您的家,家怎么会奢侈呢。” 小杰哦了一声,算是记下了。他们终于穿过花园来到了东院,下人把他们领到其中一间大房间面前,房间早就准备好了,几个侍女正在做最后的收尾工作,窗户和门全都开着通风,看起来像是准备了好几天。 下人道:“三少爷,这里就是您的住处了,前几日大夫人替您定了这间房,国公爷也觉得好,小的们收拾了一下,您看怎么样?” 小杰还没太习惯别人叫他三少爷,他默默地跟着谢昭进了门,这房间大到令他难以置信,里面竟然还别有洞天,书房、茶房、洗浴、卧房一应俱全,甚至最里面还有个带院子的小厨房。这哪是一个少爷的房间,都快赶上县里有钱人的府邸了。 小杰稀里糊涂绕了一圈,咽了咽口水:“这也太大了。” “三少爷说笑了,这哪能叫大啊,等您住起来就适应了,对了,大夫人还给您配了书童和侍女。” 那下人一招手,就有一男二女跟了进来,三个人瞧着和小杰差不多年纪。 那书童道:“小人砚香,见过少爷。” 两个侍女跟着行礼:“奴婢宝儿、珠儿,见过少爷。” “你们别这样,快起来吧。”小杰觉得浑身好像有虱子在爬,恨不得躲到谢昭身后去,要不是谢昭的手在他背后推他,小杰恐怕真能这么做。 下人见介绍完了,对谢昭道:“您就是谢先生吧,请随我来,您的房间在东北角。” 谢昭哦了一声,刚要跟他走,小杰却直接拉着他的胳膊,不让他走:“先生,别走。” 谢昭无奈,只好停下,小杰对那下人道:“我要跟先生住在一起,你们不能把先生带走。” 下人不知如何是好,谢昭道:“小杰,人家也说了不算的,等你见到国公爷或者你爹,跟他们说一声就行了。” 听到这话,下人不由得高看了谢昭一眼,随后恭敬道:“小人确实说了不算,不过小人会把话带给国公爷的。” 说罢,他就要离开,小杰叫住他:“我爹呢?他在哪儿?他怎么不来?” 下人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道:“这个,少爷很快就能见到三爷了。” 他慢慢退下,顺便把门关上,留给了小杰和谢昭独处的时间。 谢昭倒是不客气,在房间里转了一圈,随后信步走到桌子旁,拿了一块糕点吃,他边吃边招呼小杰:“小杰,傻站着干什么,旅途劳顿,该坐下来吃点儿好的了。” 小杰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坐在谢昭身边,望着一桌子的糕点,他却什么也吃不下。 一看就是让心情影响了胃口。 谢昭已经把桌子上不同种类的糕点都品尝了遍,最后指着一盘粉色的糕点道:“这盘果味和花香最浓,吃这盘,其他的一般。” 小杰看他:“先生,您不害怕吗?” “怕什么?” “我不知道。”小杰也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是他总觉得这里的一切都跟他没关系,因此他觉得恨害怕,像是想要缩在什么地方永远也不出来。 要不是谢昭跟他一起来了,恐怕现在他已经翻墙跳出去,找机会再回到荞麦村了。 谢昭喝了口茶,意识到小杰心情不对,他立刻正色道:“既来之则安之,小杰,就当是来旅行的好不好,你要是不喜欢,我们改天就跑回去,怎么样?” “真的!”小杰脸上顿时带了喜色。 “当然是真的。”前提是他们能跑过国公府下人们。 得到了谢昭的安慰后,小杰仿佛换了个人,他好像真是来旅行的,那一瞬间他也胃口大开,跟在谢昭动作后连吃了好几块糕点。 边吃他边感叹,先生的嘴巴有够刁钻的,明明每一块都好吃,他却只爱吃那一盘。 就在两人风卷残云后,宝儿和珠儿拿着一套崭新的衣服站在门口:“少爷,大夫人送了一套新衣服来,您快换上吧。” 小杰哦了一声,宝儿和珠儿要替他更衣,小杰赶紧道:“我自己穿就好。” 他抱着衣服跑到屏风后窸窸窣窣半天,再出来时连谢昭都忍不住眼前一亮。 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公子。 一身蓝色圆领袍,脖子上还挂着银项圈,分明是京城里的贵公子嘛。 “好看。”谢昭啧啧几声,招呼宝儿珠儿:“劳烦二位姑娘帮你们家少爷束发吧。” 宝儿珠儿先前已经见过谢昭一面,初见这位谢先生,她们就眼前一亮,单论谢昭的样貌,其实不算最顶尖,毕竟京城里长的好看的男人多了去了,无论是世家贵族、文人墨客还是清倌男宠,一块石头砸下去都能砸中几个。只是谢昭那双眼睛生的太好,似有情又似无情,似温柔乡又似菩萨像,让人看了第一眼就忍不住看第二眼,眼睛都要长在他身上了,不仅如此,这位谢先生偏偏还这么温柔,哪个姑娘能不动心。 因此谢昭刚一开口,两个姑娘忙不迭就拉着小杰坐在镜子前:“少爷放心,奴婢立刻给您束发!保证让谢先生满意!” 谢昭:“?”等等,让他满意干什么? 无论如何,一番收拾后,小杰这下是真的华丽大转身了,完全看不出原来淳朴少年的痕迹,倒像是个随手撒钱的纨绔子弟。 就在同时,正好有人请小杰去见国公爷,小杰听了下人的传话,当场紧张起来,支支吾吾地盯着谢昭,谢昭叹了口气,小杰去见自己爷爷,他总不能跟着去吧,他安慰小杰道:“没事,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好不好。” “嗯。”小杰重重地点了点头,跟着领路的下人晕晕乎乎地出去了。 谢昭百无聊赖地坐在原地,这下房里倒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了,闲来无事,他又摸出了怀里那块仍在等待主人的玉佩,冰凉的玉脂入手,他的心情才渐渐舒缓。 只是老天保佑,千万别叫他遇见什么不该遇见的人。 小杰跟着那下人去了义国公的书房,书房里摆了太多的书,一个背有些弯的白发老人背对着门站在书架前,不知道在看什么。 下人恭恭敬敬开口:“老爷,小少爷带到了。” “嗯。”老人慢慢转过身来,小杰才看到他的脸,他不算太老,纵然脸上已经布满了皱纹,但是双眼依旧炯炯有神,像是一只蛰伏的野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猛扑上去,给猎物致命一击。 小杰回过神来,才想起来自己该行礼,他只好行了个晚辈礼,结结巴巴道:“见过国公爷。” 义国公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小杰面红耳赤,新衣服仿佛不是自己的,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好孙儿,你得叫我爷爷才行啊。” “爷、爷爷。” “欸。”义国公不由得感叹:“幸亏老三还有你这么个孩子,否则我真不知道能把这爵位传给谁啊。” 小杰听的似懂非懂,他问义国公:“爷爷,我想见我爹。” 义国公点点头:“你爹他身体不好,等过几天吧,天气好些了,我叫人接你去看他好不好?” 小杰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点了点头:“好。” “你叫小杰是吧,听王展说你还带了个教书先生来家里,他都教你什么了?” 小杰听义国公提起谢昭,当即挺起胸膛,滔滔不绝起来…… 而此刻,西院里,大夫人和二夫人又聚在一起了。 大夫人瞧了姗姗来迟二夫人一眼,冷言冷语道:“方才瞧你和那个姓谢的站在一起,怎么,二弟才出门几天,你就蠢蠢欲动了?” 二夫人干笑了几声,只是道:“那位谢先生初来乍到,不知道我是谁,问了我几句话,我正好没事,就帮了一下。” 大夫人哦了一声,倒是没什么表情。二夫人道:“不过,那位谢先生我瞧着倒有些眼熟,总说不上是哪里眼熟,好像是从前见过的人。” 大夫人懒得听这些,一开口就是讽刺:“估计是你错看了,遥想当年你范家是多么高高在上,你范大小姐是多么高不可攀,眼熟的人不是世家贵族就是腰缠万贯的富豪,一个穷酸的教书先生,有什么眼熟的。不过我倒是还记得,那时候你都是二十岁的老姑娘了,还是端着架子故作清高不嫁人,可陛下一登基,范家不就马上倒台了吗?你不还是乖乖夹着尾巴舔上了二弟?” 二夫人听她这么尖酸刻薄的话,厚厚的脂粉也也挡不住难看的脸色,她忍了又忍,忽然换上了哀求的声音:“玉姐姐——” 大夫人瞪了她一眼,像是应激了一般:“别这么叫我!” 二夫人欲言又止,却还是开了口:“大嫂,我看那孩子是个乡下孩子,瞧着没什么本事,倒还怪让人喜欢的,要不这次别做太过……” 大夫人眼神立刻冷了起来,声音也尖锐了几分:“别做太过?那我的麟儿怎么办?你说的倒是轻巧,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孩子一出生就成死胎了吗?我可跟你不一样,我还有孩子,弟妹,你要是不愿意帮忙,大嫂不强求,你要是还在说风凉话,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二夫人面露痛苦之色,紧紧握着手帕,眉间凝重神色不减,反而又加重了几分。 第5章 忙学业病三爷 小杰在书房待了半个时辰,回来后天都黑了,谢昭直接在他床上睡了一觉,根本没把自己当外人。见到小杰回来,谢昭高兴地拉着小杰坐下:“怎么样?和你爷爷聊的好不好?” 小杰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谢昭嘿了一声:“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小杰挠挠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含糊道:“爷爷人很好,可我没有和长辈相处的经验,我问了个问题,爷爷好像生气了。” “你跟国公爷说什么了?” 小杰道:“我问他,是不是他不让我娘嫁给我爹的。” “……”谢昭忍不住挠头,小杰心里有想法可以理解,可是总不能当着长辈的面儿说这些吧,这孩子还是太直了:“国公爷怎么生气的?脸色很难看?” 小杰摇摇头:“也没有,我能感觉到他生气了。” “只要他没说自己生气了,那就是没生气。”谢昭自有一套理解方式,他拍了拍小杰的脑袋:“行了,别以为你成了大户人家的少爷就能逃避功课,快吃饭,吃完我们再学一篇。” 小杰哦了一声,忽地看向谢昭:“先生,你会一直在这里陪我吗?我跟爷爷说了你特别特别好,爷爷说可以给你很多钱做学费,我们还可以住在一起,你别走好不好。” 他眼巴巴地盯着谢昭,像是一只可怜的小动物。 一直这个词,从来不在谢昭的字典上。 因为他知道这世上从来没什么一直,也没什么永远。他哼了一下,笑嘻嘻道:“叽里咕噜说什么呢?再不吃饭就凉了,快吃饭。” 小杰看出他在逃避,他慢吞吞地拿起筷子开始吃饭,饭很好吃,吃饭的人却不是滋味。 第二天一大早,谢昭就醒了,他这人认床的很,换了新住处总要适应几天,更别提现在在京城,他更睡不着了。 穿衣服、洗漱、束发,谢昭做这些事一气呵成,直到他出门去找小杰,才知道小杰被安排了一大堆名师授课,什么骑马射箭弹琴写诗作画下棋,反正其他世家弟子该有的小杰都得有。 “这么多?”谢昭听的咋舌:“那得花多少钱啊?” “名师授课,当然不便宜了,光是苏柳絮苏夫人的古琴课,就要一千两不止呢。” “一千两!”谢昭听的直嘬牙花子,他心里酸溜溜,请什么名师授课,还不如让他来教呢,这些他又不是不会。 不过这声音怎么怎么耳熟,谢昭抬起头,才发现回答他的竟然是王展,他颇为惊讶:“王大哥,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王展嘿嘿一笑,显得很高兴:“三少爷跟国公爷说,把我调到身边管事了,我现在也是咱家少爷的人了。” “恭喜恭喜啊。”谢昭朝他拱手,心里想的是小杰这孩子真是念旧,连王展都给叫来了,不过也好,有熟人在身边也安心。 等等,谢昭想起了有什么地方不对:“我记得男女古琴的风格并不一样,国公爷怎么给小杰请了位夫人啊?” 王展乐呵呵道:“谢先生,这您就不知道了,这位苏夫人虽然是女子,但是琴艺非凡,她学的是杀伐曲,弹的是争鸣声,就连陛下都称赞她的曲子好,京城里想请她弹琴的人无数,能请动的可不多,国公爷这是疼三少爷呢。” “哦,原来如此。”谢昭没听过这位苏夫人的名号,不过想来应当是位奇女子。 不过这样一来,谢昭的日子就轻松了许多,他干脆在府里游荡,游了一天,终于把晚归的小杰给盼回来了,经过一天的学习,小杰整个人连走路都发飘,像是被鬼吸了魂一样,连眼神都涣散了。 谢昭起先还只是偷笑,后来变得越来越放肆,直接哈哈大笑起来。 小杰很郁闷:“先生,我有那么好笑吗?” “那倒是没有……”谢昭笑够了,清了清嗓子,关心道:“怎么样?名家授课感觉如何?” “不怎么样,我快累死了。”小杰欲哭无泪,哼哼唧唧道:“这些先生们嘴上客客气气的,动起手来比谁都狠,我都没摸过棋子,怎么知道该往哪儿下?还有那琴,我怎么知道哪根弦走音了?弹的手疼。” “那其他的呢?其他的课你都会?”谢昭问。 小杰道:“反正比下棋和弹琴强。”他从小就干农活,骑马骑牛都不在话下,小时候和村里的玩伴一起投石子,射箭虽然不知道技巧,好歹有准头,至于书法绘画,多亏谢昭平日里督促他写字,连请来的老师都说他基本功好,都要把他夸上天了。 “懂了,下棋和弹琴确实不是一两天就能学会的。” 谢昭道:“哪儿不懂,我教你。” 小杰张大了嘴巴:“先生,你连这个也会啊?” 谢昭得意地点点头:“我早跟你说过,先生我物超所值,去让砚香取一盘围棋,保证让你从入门到精通。” 接下来几天,小杰白天接受名家授课,晚上和谢昭疯狂学棋,倒是忙的脚不沾地。而就在他们都要忘记一件事的时候,那件事却主动找了过来。 “三少爷,今天不去上课了。”王展跑过来告诉小杰,小杰一愣:“不上课,那干什么?” “去见三爷啊,您不是一直想要见三爷吗?” 小杰瞪大了眼睛,似乎化了很久才消化这件事,他哦了一声,竟然不知道现在该坐下还是该站着。 王展又道:“三爷听说了谢先生的事,特意吩咐请谢先生也过去。” 谢昭听见这消息,第一反应是挠头,他只是小杰的随身挂件,一个教书先生,三爷叫他去干什么。 不过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理由,毕竟亲儿子十几年没见,不跟爹亲,反而成天黏着个书生,做爹的也不爽嘛。 谢昭想着,已经和小杰一起进了北院,七拐八拐了许久,终于进了一个暖廊,这暖廊甚至是玻璃做的,太阳照进房里暖融融的,明明已经初春了,还住在这种地方,这位三爷到底是有怕冷啊。 小杰眼中也有疑惑,两人一起穿过暖廊,进了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一进去屋里就传来一股浓重的苦味,跟药罐子似的,小杰脸色一变,咬着牙进了门,两人一进门就看见厚重的帘子,帘子后面躺着一个男人,隔着帘子看不清对方的脸。 一个侍从对小杰道:“少爷,三爷请您过去。” 小杰看了谢昭一眼,得了他的鼓励,走到了帘子后,谢昭也第一次听到了三爷开口:“你就是小杰?” 小杰问:“你是我爹吗?” 三爷的声音多了几分温度:“是。” 小杰问:“你这么病的这么严重?” 三爷道:“世事无常,我自找的。” 小杰又问:“你为什么不找我和我娘?你知道我娘病的时候有多难受吗?” 三爷道:“对不起。” 小杰道:“我想听的不是对不起!” 三爷道:“对不起。” 小杰终于忍不住了,他疯了一般喊道:“你除了说对不起还会说什么?” 这回没等三爷开口,小杰直接跑了出去,他身上也沾染了浓重的药味,跑出去的时候像是一阵风。 “小杰、小杰……咳咳咳咳……” 三爷似乎想要说什么,换来的却只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许久,声音渐沉,三爷的声音再度响起,语气却是苦涩异常:“我早跟爹说过,别接那孩子回来。” “不接回自己的孩子,三爷是想让他这个孤儿在外面吃一辈子苦吗?”谢昭没忍住开口。 突兀的声音突然出现,三爷直接愣住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说话的是谁:“你是谢先生?” 谢昭应了一声:“是我谢昭,方才听见三爷的话,没忍住回嘴,多有得罪,望三爷海涵。” 三爷道:“没什么得罪,你能过来些吗?我力气不够,说不了太大声。” 谢昭表示可以,他慢慢走到帘子面前,然后伸出手,轻轻掀开帘子,视线投射到床上躺着的男人脸上。 随后,他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那张清隽白瘦的脸,那张病态的脸,也是那张藏在记忆深处,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脸。 “站住!你是个剑客对吧,你的剑很特别。” “谢谢你的夸奖,不过你这孩子嘴这么甜,不会是看上我的剑了吧?” “那倒没有,我家里好看的剑多了去了,这剑看起来杀过很多人,却保养的这么好,说明你是个剑术很好的剑客。我要跟你学剑,你教不教?” “哈哈哈哈哈,我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有意思的小鬼,你也是第一个直接要跟我学剑的人,既然你非要往阎王殿里闯,我岂有不收的道理!” …… “我还真不知道你这小鬼有这么大的来头,唉唉唉早知道当初就该收学费了。” “你当初可没问过我是谁,也没问过我要学费,我可不给。” “小气鬼,都这么有钱了也不肯给师父点儿,不给就不给吧,我走了。” “你去哪儿?” “闯荡天下啊,毕竟我是个剑客,当然要劫富济贫,四海为家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等你成亲的吧——” 结果徒弟到现在也没有成亲,也一直没有见过他的师父。没想到现在…… 三爷刚好抬起头,也看到了他的脸,这一看便彻底愣住了。 “你,你……陛——”他的眼睛几乎要瞪直了,脸上肉眼可见的青筋开始绷直了,他还想继续往下说,却突然开始呕血,血腥味和药汤味脚趾,让人忍不住跟着干呕。谢昭感觉自己的牙齿在打颤,他想跑,可是手腕被三爷死死地拽住,明明是个病的如此严重的病人,可是他的手还是这么有力,谢昭想,不行,他现在不能跑。 “三爷——”谢昭脸上肌肉颤抖,直接扑通一声给他跪下了:“您别吓我,您这是怎么了?” 三爷怔怔盯着跪在地上的谢昭看,他嘴角的血还在,鲜红鲜红的实在太过渗人,像是吸人血的鬼。 他慢慢回神,一把松开抓着谢昭的手,连连摇头:“不,你不是他,你不是他,他怎么可能跪别人呢?他已经死了,他被一群混蛋给害死了!” 谢昭听到了他说的话,他努力让自己忘掉三爷说的所有话,慌张又快速地开口:“三爷,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您可千万要保重啊,您要是有什么事小杰可怎么办?” 三爷听到这话,也慢慢冷静下来,恢复了病人的模样:“抱歉,我看错人了,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人。” 谢昭干巴巴地道:“可能我有一张大众脸吧,我走在路上都有人把我认成他亲戚呵呵呵呵……” 三爷似乎也没听谢昭再说什么,他摆了摆手,立刻有人扶起谢昭往外走:“谢先生,三爷累了,麻烦您出去吧。” 第6章 酒消愁算吉凶 谢昭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或许是被人扶出来的,又或者是自己跑出来的,总而言之,当他离开暖廊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满头大汗。 三爷这么会变成这样?这十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小杰……老天爷,你是故意让我遇见他的孩子吗? 谢昭苦笑一声,拖着颤抖的身体踉跄着往远处走去。 他没有找小杰,而是跑出了国公府,随便找了个露天酒铺喝酒,现在只有喝酒能够平复他的心情了,不,不是喝酒,而是灌酒,他要把自己灌醉,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冲进暖廊里把自己的一切全都告诉三爷……可是不行,他不能这么做。 他已经害了很多人,他不能打扰别人的生活。 喝到最后,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酒了,当他晕晕乎乎地抬起头时,似乎又看到了一个黑衣男子。 “又见面了。” “你是……谁啊?” “喝醉了吗?”黑衣男子歪了歪头,谢昭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对方的脸,可是看到的却是黑衣男子搭在肩头的小辫子。 “原来是你啊。”谢昭红着脸一笑,一副醉鬼模样,他一把将对方拉下来,让他坐在自己身边,随后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谢昭凑近黑衣男人左看右看,几乎要贴在他身上了,黑衣男子却屹然不动,任由他看来看去。 不远处的前程和似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家将军被一个男人摸来摸去,但是由于两个人都是面瘫脸,导致他们几乎以完全冰冷的语气叙述了他们看到的东西。 “将军被一个男人控制住、用手袭击脸,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的意思是,有人抱住将军不撒手还贴脸揩油是吗?” “前程,阅机阁情报规范第十九条,禁止使用情感词汇描述情报信息。” “……似锦,你赢了,你已经被工作彻底污染了。” 而酒铺那边,谢昭已经伸出另一只魔爪解开了他的小辫子:“你的辫子编的太难看了,我帮你重新编一个。” 黎晏:“……好。” 谢昭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什么,他努力把黎晏的头发分成三股,然后一下叠着一下,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谢昭突然醉的彻底,扑通一声以头抢胸,直挺挺地倒在了黎晏怀里,黎晏没有露出多余的表情,只是自然地搂住了谢昭细瘦的腰,防止他向外滑落。 谢昭没有意识,也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乖乖地歪着头,衣领里露出了一块细嫩的皮肤,仿佛是上好的白玉,让人见了就忍不住想要伸出手把玩一番。 只是他醉倒前还没来得及给黎晏把辫子编上,现在几缕头发散在他肩头,而那根银丝被谢昭死死地攥在手里。 黎晏无声地叹了口气,眼见四下无人,干脆将醉酒的谢昭打横抱起来。 前程和似锦立刻跑过来。前程道:“将军,这醉鬼交给我们吧。” “不必了,我送他回去就行。”黎晏根本没有把人放开的意思:“我不想你们也被袭击脸。” 前程一脸尴尬:“将军,您都听到了。” “说话声那么大,鬼才听不到。”黎晏道:“走吧,去国公府把人送回去。” “是。” 谢昭从宿醉中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他捂着要裂开的头从床上坐起来,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过了好久才回过神。 他终于记起了昨天发生的事,看见了三爷,他心里苦闷非常,可是身边竟然没有一个能倾诉的对象,谢昭实在太过压抑,直接跑去想要灌醉自己,结果他就真的灌醉自己了。 不对!这中间好像还发生了什么事,头又开始疼了,谢昭倒吸一口气,伸出手想要揉太阳穴,可是手被什么东西占据着,根本张不开。 “嗯?”谢昭打着哈欠看着自己的手心,然后他在那一瞬间石化了。 因为他的手里,正静静地躺着一根银丝。 是那个黑衣男人的东西!那块玉佩他还没来得及还,这下又多了一根银丝,天呐,谢昭不由得一拍脑门,他真怕那位黑衣公子把他当成偷东西的。 谢昭如丧考批、呲牙咧嘴地仔细把银丝和玉佩用手帕包好,然后贴身放进怀里,看来那位黑衣公子真的听了店家的话来京城了,明明人已经站在自己面前,明明玉佩就在他怀里,他怎么就没想起来把玉佩掏出来呢? 不过,看来这个黑衣公子也是个酒蒙子,要不然为什么两次见面都是在酒铺?谢昭根本没想起来到底谁更爱喝酒这件事,可怜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黑衣公子就这样背了一个好大的锅。 谢昭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一定不喝酒了。喝酒真的误事啊! 他把自己收拾的人模人样后才走出去,小杰已经去上课了,房里剩下的婢女都在各忙各的事,谢昭又不知道昨晚他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因此他最后还是找到了王展。 王展嗯嗯啊啊了半天:“谢先生你说昨天啊,昨天晚上你喝多了,我们也不知道是谁送你回来了,后院听到有人敲门就跑出去开门,结果只看见你一个人醉倒在外面,难道不是你自己走回来的吗?” 谢昭:“……”自己走回来?他好像没那么清醒。他都已经喝断片了,要是能自己走回来那可太了不得了。 难道是那个黑衣公子把他送回来的,但是对方又不敢进国公府,所以才把他扔在门口?谢昭不由得叹了口气,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还能在国公府等到他吗? 王展瞧他一会儿了然,一会儿紧蹙眉头,他也跟着皱眉头:“我说谢先生,三少爷最近是不是不高兴啊,我今天早上送他出门的时候,看见他一直闷闷不乐,您知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谢昭一愣。 “我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眼中流露出不易察觉的痛苦,随后又将他们全都藏匿起来,不让他人看到:“王大哥,多谢你告诉我,等小杰回来,我会留心的。” 就在谢昭一边醒酒一边等小杰回来的时候,国公府里来了个算命先生,他自号神算子,被二夫人听说了,主动请他到国公府里替众人算一算。 二夫人的侍女桃红过来请小杰,可是小杰不在,便改请谢昭过去,谢昭对算命先生挺好奇的,于是想了想他也跟着去凑了热闹。 大楚相较于百年前风气开放了不少,无论男女皆可光明正大地出门,也不必戴那种遮挡面容的面纱,因此谢昭进入前厅时,瞧见的便是大爷和大夫人以及二夫人,算命先生坐在客位。 桃红回到二夫人身边,老老实实行了个礼,一边道:“夫人,三少爷去上课了,他房里的谢先生知道三少爷的生辰八字,所以奴婢就带谢先生来了。” 谢昭闻言乐呵呵上前,给他们几个人一并行了礼:“见过大爷,见过大夫人二夫人。” “免礼吧。”国公爷不在,这里的主人就是大爷,大爷挥挥手让谢昭站在一边,很明显他对算命先生更感兴趣一些:“弟妹,这位神算子有什么能耐,值得你这样大费周章地请他来?” 二夫人道:“大爷,还是让算命先生自己来说吧。” 神算子被点了名,老神在在地摸着长长的胡须,道:“大爷,其实这算命也分众多门派的,比如有的门派只能算出即将发生的事是吉是凶,有的人能算姻缘,有的人能算生老病死,老夫跟他们都不一样。” “哦?你能算什么?” “老夫能算诸位的贵人,诸位的克星。与贵人走得近便可扶摇直上,与克星走得近却容易深陷险境,更有甚者连小命都不保哦。”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觉得有些凉意,大爷点点头,显然被吸引住了:“那这样吧,从谁开始算起啊?”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先说话,显然神算子方才的话让人心有余悸。二夫人见状,指了一下谢昭:“要不先从谢先生开始算起吧,谢先生是客,又学识渊博,让神算子帮忙算一算,说不定将来能中了举人,飞黄腾达呢。” 二夫人这个提议得到了众人一致认可。 神算子也看向谢昭,一边看一边眯起了眼睛:“这位公子从面相上看就是贵人之相,这可是百年一遇的样貌啊,麻烦公子将生辰八字写在这张纸上。” 谢昭有点儿不情愿,眼见众人都直勾勾地盯着他看,谢昭只好硬着头皮把生辰八字写上去了。 神算子拿到生辰八字,掐指一算,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五光十色,众人瞧他脸色变幻莫测,不由得议论纷纷,大爷道:“怎么样?谢先生的命格如何?谁是他的贵人?谁是他的克星?” 神算子手上动作突然一顿,随后他睁开了眼睛,长出一口气:“谢先生的命格与常人不同啊。你这一生大起大落,大喜大悲,要面临常人所不能忍受之事,不过好在柳暗花明,现在虽然前途坎坷,可是将来又有好事发生。” 他说了一大串模棱两可的话,让人听的云里雾里的,谢昭一直觉得算命的都是骗人的,如果命格真能算出来,那他爹娘请的那些高人只怕早就因为泄露天机燃命身亡了。因此虽然神算子先前说他有贵人之相,谢昭还是没放在心里,秉承着一股我就静静地看着你吹的心情,他接着听神算子胡诌。 “至于谢先生的贵人。”神算子道:“到了谢先生这个层次,能称之为贵人的少之又少,甚至只有那么一位,还请谢先生注意一个与马有缘的男人,或许他会是你的唯一助力。” 与马有关?谢昭已经忍不住想要吐槽了,这个神算子大概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他的腿十几年前就坏了,虽然能正常走路,但如果骑马的话,根本坐不住,他恨不得离马远远的,怎么会有一个与马有关的男人能成为他的贵人呢? 神算子又道:“至于克星……谢先生。” 谢昭啊了一声,不知道他叫自己干什么,却见神算子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你的克星我现在已经数不完了,谢先生记得早些找到那位贵人,找的早,危险就少。” 谢昭的嘴角抽了抽,他不由得自我怀疑起来:“我有那么多仇家吗?” 众人虽然听不大懂,但是却觉得有意思,大爷甚至笑起来:“哈哈哈哈,神算子你不是说谢先生有富贵命吗?克星这么多,他可怎么富的起来啊,欸,你的贵人会不会就是我啊,我可喜欢马了,后院还养了两匹上等宝马呢。” 大爷天生性格爽朗,爱交朋友无论男女,男人自然被他以兄弟相称,而女人嘛便容易被他收入囊中,因此他总是能从外面带回来娇滴滴的姑娘,不过真正能留在府里的也只有三个人,大夫人自不必说,虽然两人成婚时大夫人家里已经败落,但仍是名门之后。剩下两个女子年轻又漂亮,便被纳做妾室,只不过一个难产而死,孩子没保住,另一个疯了以后跳井自杀了。 到头来大爷身边也就只有大夫人一个妻子。 谢昭看着那张和三爷有五分像的面容,不由得多了几分暖意:“那以后就请大爷罩着我了,要不然谢某恐怕这辈子都没有富贵命了。” “行,放心吧。”大爷一拍胸脯:“以后遇见什么难事,就来找我,我要是不在,你就找大夫人,大夫人和我一样热心肠,找她准保没错的。” 大夫人听了大爷的话,勉强笑了笑:“是啊,谢先生住在府里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我。” 谢昭干笑道:“是,大夫人。” 就在神算子想问问第二位是谁的时候,门外义国公正好进门:“好热闹啊,你们聚在一起怎么不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