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情六欲铺》 第1章 第 1 章 养母病危的第三十七天,猫妖云星河推开了忘忧铺的门。 他听说,这里能用情感交换任何东西。 可他第一眼看见的,不是传闻中的忘忧铺老板,而是一个跪在地上的亿万富翁。 那人穿着昂贵的西装,额头抵在冰凉的地板,不住哀求:“江老板,求您了……把‘骄傲’还给我吧……” 柜台后,坐着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年轻男人,正用钢笔在一本空白的暗金色书册上写着什么,他就是这里的老板,江清梦。 他长了一张极俊美的脸,五官立体,轮廓很深,浓得像一幅水墨画。 听着富翁哀求,他头也不抬:“徐先生,三个月前,您用骄傲换取了财富。如今想反悔?” “没有骄傲……我什么都不是……”富翁抬起头,脸上满是卑微和惶恐,“合作伙伴当面羞辱我,我不敢反驳;竞争对手抢走一切,我连一句硬话都说不出口……江老板,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求您……还给我!” 江清梦轻轻笑了。 “可以。”他说得很轻松,“既然您坚持,本店尊重客人的选择。” 说完,钢笔在书页上优雅一划。 一道暗金色的光芒从书中飘出,缠绕上富翁的手腕。 富翁浑身一颤,仿佛有什么东西重新注入体内,他的背脊不知不觉挺直了些,眼中重新燃起一丝曾经的光彩。 几乎就在同时,他的手机响了。 他接起,只听了几秒,脸色骤然煞白:“什么?美股全线暴跌?我的杠杆账户爆仓了?怎么可能?不可能……那是我全部的身家!” 电话那头似乎还在说着什么,他却已听不清楚,猛地抬头看向江清梦:“江老板,等等!我不换了!我不换回骄傲了!钱我还想要!我们再交易一次!” 江清梦已经合上了那本奇异的书。 他脸上依然挂着和煦的微笑,可那笑意没有半分抵达眼底:“徐先生,交易已经完成。忘忧铺的规矩是,违约者……不会获得第二次交易机会。” 他手指轻叩桌面。 仿佛突然有一道无形的手,将富翁从屋里生生拖了出去。 屋内恢复了安静,云星河看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心跳漏了一拍。 江清梦这时才缓缓抬眼,目光落在这个站在阴影里的男人身上。 “看了这么久,也想试试?”他的眼睛太好看,像蕴着水墨的深潭,声音却寒冷的能把人灵魂冻住,“打算交换什么?” 云星河从阴影中走出,冰蓝色的眼睛在幽光下微微发亮,他攥紧手心,那里藏着一张被揉皱的病危通知书。 “勇气。”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我要用我的勇气,换我妈妈完全康复,要那种没有副作用、不留后遗症的那种。” 江清梦重新翻开那本奇异的书,钢笔在指尖转了转。 “勇气?”他微微一笑,打量着云星河,目光似有深意,“这可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品质。你确定要换?” “确定。”云星河答得很快,脑海中却闪过刚才富翁消失前的绝望表情。 江清梦在书页上写下什么,虽然从云星河的角度看去,那页面上依旧空无一字。 “姓名?” “云星河。” “云星河。”江清梦重复了一遍,忽然抬起头,用一种异常庄重的口吻问道:“尊敬的客人,在您做决定之前,请再问自己一次——” 云星河的心跳骤然加速。 “您准备交换的,究竟是什么?而您换走的,确定是您想要的吗?” 脑海中,养母苍白的笑脸一闪而过,还有刚才那个富翁消失前,那撕心裂肺的哀求。 咚咚。 心跳声震耳欲聋。 云星河闭上眼睛,又睁开。冰蓝色的眼睛在幽暗中闪过一丝坚定:“是的,我确定。” 江清梦脸上绽开一个笑容,那是真正愉悦的笑容,仿佛完成了一笔满意的大生意。 他站起身,向云星河伸出手:“本店铺童叟无欺,交易完成后,概不退换。云先生,忘忧铺很高兴与您交易。” 像是被一股奇特的吸引力所迷惑,云星河茫茫然朝他伸出的手握了上去,两人手掌相握的刹那,一道暗金色的契约从书本中飘出,两段分别缠绕上他和江清梦的手,紧接着契文嵌入肌肤,一时间金光大盛。 他脑中忽地一片空白,有什么情感仿佛被强行从灵台中剥离。 眼前的江清梦让他感到陌生害怕,诡异的屋顶让他感到害怕,就连角落里微不可查的烛火跳动都刺激着他敏感的神经。 下一秒,异变毫无预兆地发生。 两人手掌相交处原本金色的光芒倏地变成了诡异的红色,一股强大的咒力猛烈爆发,冲击力之强让他头晕眼花,四肢百骸就像是被千百根针同时穿过,剧痛让他忍不住惨叫出声! 江清梦也面色突变,抓住他的手腕,声音瞬间拔高了三个调:“你是妖?!” “妖、妖怎么了吗?”眼前男人发怒的样子让他怕的发抖,他强忍剧痛磕磕巴巴道:“我是诚心来交换的呀。” “妖不能换!”只听江清梦怒吼,柔顺的黑发被爆裂的气浪冲得乱七八糟:“没看见门口的牌子吗?” 他回头看了一眼:“哪有牌子啊?” “你瞎啊!”江清梦更怒了,指着门口地上的一块木牌一字一顿念道:“妖、精、与、猫、不、得、入、内!” “这么小的牌子,你做给鬼看啊?” 红光还在不断侵入二人四肢百骸,江清梦疼得声音都变了调:“你是什么妖?” 完了,还是来了。 云星河下意识移开目光,声音发颤:“猫猫猫猫猫妖。” “……好,很好。”江清梦冷笑,另一只手蓄起一抹荧光贴上云星河的前额,从中抽出一缕冷白色的记忆丝线,下一瞬,属于云星河的记忆涌入他的脑海。 “妈妈你看,一只小白猫,好可爱呀。” “宝贝,猫咪不可以吃泡面哦,你要喂它吃爸爸的健身水煮鸡胸肉。” “爸爸爸爸,快给我鸡胸肉,我看见你包里有!” 四五岁的小男孩拆开了一包鸡胸肉,细心地把肉撕成一缕一缕的喂给眼前看起来饿极了的小白猫。 “猫猫你多吃点,这么瘦,以后冬天来了可怎么办呀。” 小白猫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整包鸡胸肉,然后便亦步亦趋跟着这一家三口走了一路,始终眼巴巴地望着他们。 “妈妈,如果它跟着我们一直到下山,我们就收养它好不好?” “好呀,这么乖的宝宝妈妈也很喜欢呢。” 这一家三口是来登山的,原本是一次幸福平淡的家庭活动,不想就在三人登顶的时候小男孩突发哮喘,而他的父母却没能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找到哮喘喷雾,许是忘了,许是互相以为对方已经带了,许是半路不小心弄丢了。 总之,命中注定,还没等到下山,小男孩的身体就慢慢冰冷了下去,永远失去了心跳。 “这孩子,我一定要救!” 云星河有救人的决心,但它只是一只刚刚成型法力低微的小小猫妖,等它附身上去的时候才发现它没有办法复活小男孩,只能借对方的身体还魂。 鬼使神差地,一借就是十八年。 期间小男孩如常人一般长大,内里魂魄却早已换人。 由于占用了人类的身体,云星河整整十八年无法修行,法力一点都没增长,以至于现在想救妈妈也是无能为力,只能求助于忘忧铺。 “你这猫妖有点意思,”江清梦冷冷道:“为了一块肉,搭上十八年,倒是我小看你了。” 云星河被他冰冷的语气吓得快哭了,但旋即一股更可怕的疼痛席卷全身,两人相握的手掌处爆发出刺目的白光。 轰! 白光爆炸的刹那两人骤然分离,周围的书架货架被气浪波及,离得近的被轰然掀飞,横飞出去砸在其他货架上。 云星河直接被轰回了原形,变成一只小小的白色拿破仑长毛猫。 猫的听觉极度灵敏,房间里发出的每一个巨大爆破声都成倍地刺激着他脆弱的耳膜,眼看着四处都是废墟逃无可逃,他的脑子短路了一瞬,飞快地奔向眼前唯一的活物,然后四脚并用爬到了对方的头顶。 这对猫来说是最安全的地方了,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然而还不等他这口气出完,一只无情铁手便揪着他的后颈皮把他从头顶拎了下来,江清梦面色铁青地看着他:“你胆子肥了,竟然敢爬到我头上?” 他很想说他胆子都被抽走了哪来的胆子,爬头顶纯是被吓怕了,但还不等他开口,巨大的重物砸地声再次传来,吓得他再次手脚并用疯狂爬到江清梦的头顶,战战兢兢地环视四周,两只耳朵都成了飞机耳。 啪!轰隆—— 只见一个摇摇欲坠的货架再也承受不住另一个半倒书架的重量,坚持了几秒后轰然倾倒,好巧不巧倒在另一个架子上,随后其他架子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接一个哐哐哐倒了下去,扬起的尘土和风吹乱了江清梦本来就乱的头发丝,让这位五分钟前还斯文别致的掌柜看起来像极了一只潦草小狗。 “云!星!河!”江清梦凌然暴起,他一把抓过头顶的猫正欲动手,谁知就在他起杀意的一刹那,一股钻心的疼痛从心脏处迸出,疼得他当场就松了手,转而一把死死握住桌角,大口喘息。 同命契生效了。 他双目赤红,恶狠狠看向趴伏在地瑟瑟发抖的小猫妖,牙根几乎咬出血来。 云星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哆哆嗦嗦道:“你、你已经把我的勇气取走了,交易成立了,你得帮我妈妈恢复健康。” 他气笑了:“你竟还妄想与我交易?” 云星河弱弱地小声辩驳道:“是你说的,本店铺童叟无欺,交易完成后概不退换。” 他气得差点喷出一口血来,却听云星河好死不死的又问:“我妈妈在医院里,我们走吧?” 这话不说还好,刚说出口,江清梦猛地一挥手,忘忧铺的大门似是有感一般砰然关闭,欢迎光临的木牌自动翻转,变为已休店。 云星河一看急了:“你干嘛呀,不是应该去医院救我妈妈吗?” “你妈妈已经没事了,不需要过去。”江清梦寒声道:“但你,配合我解除同命契之前,哪里都不许去!” “什么是同命契?” 第2章 第 2 章 同命契是一种特殊的契约,被契约锁定的两人将会同生共死,不仅如此,哪怕两人间隔距离过远,也会引发另一个人心口剧痛。 若是像刚才那样对另一个人起了杀意,那便会瞬间疼得生不如死。 但江清梦不打算把这些和云星河说得太清楚,只言简意赅道:“我只与人类交易,与妖交易会触发同命契,此番我大意了,你配合我解除契约后,我便放你离开。” 云星河身上的妖力太弱了,弱到几乎可以无视,谁能想到一只刚刚修炼出灵智的猫妖竟会直接在人类身上附身十八年? 这不仅不符合常理,也不符合逻辑,要知道妖都是重利的,只有修炼对他们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一只妖十八年不修炼,简直倒反天罡。 从此妖的记忆上来看,他不是蓄意来添乱的,而是真的来求助,仅仅只为报答当初那一块肉的恩情。 太荒诞了。 “可我想去看我妈妈……”云星河急道。 “闭嘴,不要多言了。”江清梦把他拎了起来放到桌上:“我说了,她已然康复。” 他被江清梦拎着,四只爪爪悬空又落地,趴在桌上再度怂成了飞机耳。 “怂猫。”江清梦嫌弃道:“我最讨厌的就是猫,尤其是长毛的猫,猫毛掉的满地都是。” 这一凶他,他更委屈了:“啊、啊?我们猫很可爱的,我的毛毛手感很好的。” 江清梦不再搭理他,而是抬手召来了另一本书,开始仔细研究同命契的解法。 他也不敢吱声,只好趴在桌上战战兢兢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怎么办,自从勇气被抽走了以后他就变得好怂,感觉看见什么都害怕,就连刚才进门时头顶那些让他完全无感的光晕此刻也让他觉得莫名恐惧,只想…… 爬到江清梦头顶上去获得安全感。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想法,江清梦瞪了他一眼:“想都别想。” “喵……”他忍不住叫了一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江清梦始终在安静看书,翻动书页的声音规律而清晰,就在他等得昏昏欲睡的时候,江清梦忽然出声:“找到了。” “喵!”他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猫毛根根炸开,想也不想就连滚带爬蹿上了江清梦的头顶,两只爪爪按在他脑门上瑟瑟发抖。 啪!江清梦额头爆起了一根青筋。 “给我下来!”江清梦喝道。 云星河不下。 江清梦深吸一口气,再度揪住这家伙的后颈皮把他拎了下来,随后掌心白光一闪,就把这只小白猫变回了人形。 变回人形的云星河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乖乖站在他面前低头不语。 江清梦忍不住按了按眉心,感觉自己头疼得厉害。 “解除同命契的办法在圣书中,你必须配合我一同进入圣书,成功通过圣书的考验后便可向圣书提一个问题,我们要提的问题便是解除同命契的办法,明白了吗?” 云星河点头:“好像很简单的样子。” “并不,”江清梦说道:“圣书的考验是十分严苛的,通常会制造极为逼真的幻境,若是无法通过幻境的考验,可能会被终身困于幻境中,再也出不来。” “再也出不来?”小怂猫又被吓到了:“那我妈妈怎么办?” 江清梦不耐烦道:“有我在,你无需担心这些。” 看江清梦胸有成竹,云星河这才松了口气,点点头道:“那事不宜迟,我们快进去吧。” 江清梦指尖在暗金书页上划过,一道繁复的符文自书中浮起,在空中缓缓旋转,散发出古老而威严的气息。 整个忘忧铺的光线骤然暗下,唯有那符文熠熠生辉。 “闭眼,凝神。”江清梦的声音不容置疑。 云星河赶紧闭上眼睛,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吸力传来,再睁眼时,周围的景象已彻底改变。 不再是忘忧铺那幽暗诡谲的空间,而是置身于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荒芜旷野。 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脚下是干裂的土地,零星点缀着枯死的黑色灌木。 风带着呜咽声卷过,扬起尘土,带着一股腐朽的气息。 “这、这就是圣书里面?”云星河下意识地往江清梦身边缩了缩,这里的每一丝风声都让他心惊胆战。 江清梦眉头微蹙,打量着四周:“这里是‘迷心荒原’……圣书倒是会挑地方。跟紧我,此地虚实交织,真假难辨。” 话音刚落,周围干裂的土地上,突然渗出汩汩鲜红的液体,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紧接着,一具具残缺不全、形态各异的尸体从血泊中爬起,发出凄厉的哀嚎,朝着他们蹒跚而来。 江清梦面色不变,周身泛起一层淡金色的光晕,那些靠近的尸骸触碰到光晕,便即刻化作青烟散去。 “区区低等幻象,也敢造次。”他冷哼一声,抬步欲向前走,却感觉胳膊沉甸甸的。 侧头一看,身边那只小怂猫脸色惨白,靠在他肩膀上,眉头紧锁,长长的睫毛不停颤抖,嘴里还念念有词:“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他额角跳了跳,试图抽出手臂:“松开!” “不松!打死也不松!”小怂猫抱得更紧了,声音带着哭腔。 就在这时,一具尸骸突然加速,向云星河奔去,云星河本能地后退,不小心退出了光晕的范围,同时,有一双利爪般的手袭来,指尖划过他的手臂。 “喵嗷!”云星河痛呼一声,手臂上立刻出现一道血痕,妖力一阵紊乱,维持人形的法术瞬间失效,“噗”地变回了白色拿破仑长毛猫。 几乎是同时,江清梦闷哼一声,自己手臂上同样的位置也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动作一滞。 他知道,同命契已让他二人痛感相连。 “这小废物!”他猛地挥袖,一股磅礴的力量荡开,将周围数十米的幻象清空。 看着前腿带伤、疼得浑身发抖的小毛团,再感受着自己手臂上那清晰的痛感,江清梦额角青筋跳动。 他深吸一口气,极其不耐地将这讨厌的小白猫捞起,揣进怀里,用臂弯牢牢固定住。 “安分点!”他低声警告,冰冷的语气让怀里的猫僵直了一瞬。 被禁锢在一个相对安全且温暖的空间里,鼻尖萦绕着江清梦身上那清冷的气息,云星河狂跳的心脏平复了一些。 他把自己团了团,小声地“喵”了一下,算是回应。 江清梦抱着他快步前行。 有护体金光在,低等级的幻象无法近身,行进速度快了许多。 但江清梦并未因清剿了这批幻象而松懈,他深知迷心荒原诡谲莫测。 果然,未行多远,周遭尸山血海便如退潮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馨祥和的画面,正是云星河居住了十八年的家。 “星河,你可回来了!”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妈妈系着围裙,正从厨房端出一盘他最爱吃的糖醋鱼,笑着对着他们的方向招呼:“快来洗手吃饭。” 那笑容,那声音,与记忆中没有半分差别。 窝在江清梦怀里的云星河瞬间抬起了头,冰蓝色的猫眼瞪得圆圆的,一眨不眨地看着那熟悉的身影。 “喵……妈妈?”他小声地、不确定地叫了一声,声音带着猫科动物特有的柔软腔调。 “星河,愣着干什么?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鱼。”妈妈的笑容越发慈爱,朝他招手。 听妈妈亲切的喊他,他瞬间崩溃了,挣扎着想要从江清梦怀里跳出去,喉咙里发出焦急又悲伤的呜咽,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眼里滚落,落在江清梦昂贵的衣料上。 江清梦的手臂立即收紧,防止这蠢猫真的跳下去,低吼道:“那是假的!别哭了!” 云星河无法挣脱束缚,哭得更厉害了,他一边哭,一边用脑袋去蹭、用猫爪去推江清梦的胸口,仿佛想让对方放开自己,柔软的白毛随着他的动作簌簌掉落。 “咪呜……嗷呜……妈妈……”猫形的哭声含糊又可怜,充满了无助和思念。 江清梦身体僵硬,感受着胸前迅速传来的湿热感,以及那不断增加的、柔软却恼人的猫毛,脸色黑得如同锅底。 可怀里的猫还在不知死活地啜泣,温热的小身体紧紧贴着他,眼泪和猫毛糊了他一身。 深吸一口气,江清梦闭上眼,告诉自己冷静。他不再理会那个幻象中的“妈妈”,抱着这个小白猫,周身金光大盛,如同利剑般劈开这温馨的假象,步履坚定地朝着荒原深处走去。 幻象在金光中扭曲、破碎,所谓的家也消失了,重新变回那片死寂的荒原。云星河似乎也放弃挣扎了,小声抽噎着,把湿漉漉的脸埋进江清梦的臂弯,只剩下身体还因悲伤而微微颤抖。 低头看了看自己一片狼藉的衣衫,粘着的猫毛在幽暗光线下清晰可见。 他无比嫌弃地皱紧眉头,却终究只是调整了一下抱猫的姿势,让那小东西能窝得更舒服点。 “等出去再跟你算账。”他冷哼一声,抱着怀里这团湿哒哒、毛茸茸的“麻烦”,继续在这片考验人心的荒原中跋涉。 很快,周遭景物如水纹般荡漾、消散,铅灰色的天光与干裂的土地再次将他们包围。 方才的尸山血海、温馨家园,都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死寂的荒原。 江清梦脚步未停,怀中那团毛茸茸的触感依旧清晰,甚至能感到细微的颤抖。 前方,荒原的尽头,一点微光逐渐放大,最终形成一道光门。江清梦毫不迟疑,一步踏出。 光线转换,他们已回到了忘忧铺那幽暗诡谲的空间。暗金书籍已然不见,仿佛一切未曾发生。 江清梦几乎是立刻松手,将怀里的小毛团搁在了冰冷的办公桌上。 云星河四爪接触实物,愣了愣,方才幻境中家园的温暖与破碎的绝望仍在脑中交织。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运转妖力,“噗”地一声重新化为人形,仿佛人的形态能带来更多安全感。 少年眼圈通红,手臂上的伤痕虽已不再流血,但破损的衣物下,皮肉依旧残留着幻境中的灼痛。 他下意识地抱紧双臂,偷偷瞄了一眼江清梦手臂,同样位置、同样破损的衣袖下,有一条刚才为他留下的伤口。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一跳,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愧疚与恐惧,他死死咬住下唇,没敢说话。 江清梦没理他,指尖再次点上那暗金书页,声音听不出情绪, “我要解‘同命契’的方法。” 第3章 第 3 章 暗金色的书页无风自动,缓缓翻页,最终停在了某一页上,页面不再空白,而是浮现出一行行流淌着微光的古奥文字。 江清梦凝神看去,眉头却越蹙越紧。 云星河紧张地屏住呼吸,冰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本书,仿佛能从那些他看不懂的字迹里看出同命契的解法。 “如何?”见江清梦半晌不语,忍不住小声问道。 江清梦缓缓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罕见的凝重,还有几分麻烦。他瞥了云星河一眼,那眼神让云星河心头一紧,下意识又想往后退。 “圣书的回答是:同命契一旦触发,无法强行解除。”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压迫感,“唯有以我们共同收集的‘七情精粹’为引,重铸契约本身,契约失效,同命契自然也就随之失效。” “七情精粹?”云星河低声重复,这个名词听起来就颇为玄奥,“那是什么?怎么收集?” “七情,乃人之根本情绪:喜、怒、哀、惧、爱、恶、欲。”江清梦解释道,“精粹,则是这些情感在特定情境下迸发出的、最纯粹、最强烈的结晶。它们无法凭空制造,只能从真实的交易中提取。” 他的目光落回云星河身上,那眼神仿佛在评估一件棘手的物品:“也就是说,你要与我一起经营忘忧铺,在接下来的交易中,收集客人因交易而剥离出的、最纯粹的七情精粹。” 云星河听得有些茫然,但“一起经营忘忧铺”还是听懂了,急切地问:“那、那需要多久?收集齐了,我就可以去看我妈妈了吗?” “多久?”江清梦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看运气,也看你以及那些客人的配合程度。至于你妈妈……” 他指尖在书页上轻轻一点,一道微光投射到空中,形成一幅模糊的画面。 画面中,医院的病房里,一位面容憔悴但神色已然舒缓的妇人正安然睡着,旁边的监护仪器上显示着平稳的生命体征。 “她已无碍,正在康复。忘忧铺的交易,从不打折扣。”江清梦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瞬间又紧张起来的小猫妖,一字一句,不容置疑:“但你也看到了,我们如今被同命契绑在一起,距离过远便会引发剧痛,因此在契约重铸完成前,你只能留在我身边,哪里也不许去。”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里的威胁,令云星河脸色白了白。 想起手臂上此刻依旧隐隐作痛的伤痕,以及江清梦手臂上同样的伤…… 好像没有别的选择。 “我……我需要做什么?”他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 还未等江清梦回答,有人推门而入,那是一个中年女人,脸上写着憔悴、绝望,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 云星河下意识地缩到江清梦身后,只露出一双冰蓝色的眼睛悄悄观察。 “我要救我儿子,”女人见到江清梦,直接表明来意,那声音破碎不堪,“我儿子……得了白血病,只要能救他,什么代价我都付。” 她身上那股沉重的悲伤,和云星河站在这里祈求母亲康复时如出一辙,只是角色调转,之前是子救母,如今是母救子。 江清梦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山脸,指尖在桌面上无声敲击:“用什么情感交易?” 他的声音平淡,却带着致命的诱惑,“我需提醒你,你交易的情感越是珍贵,你所得到的东西,副作用就会越少。” “什……什么意思?”女人有些不解。 江清梦不想多说,看了云星河一眼,示意他来解释。 云星河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却不得不乖乖听话,努力回忆着他所了解的规则:“意思就是……假如你随便拿不重要的负面情感——比如悲伤,来换你儿子康复,那可能只会实现身体的康复。可康复之后……说不定过一个月就因为其他原因出什么意外……” 他顿了顿,低声道:“越是珍贵的情感,换来的结果才越稳固。反之,则漏洞百出。” 女人浑身一震,脸上血色尽褪。 她反复思量着江清梦和云星河的话,越是珍贵的情感,则结果越稳固…… 如今对她而言,最珍贵的情感是什么? 犹豫许久,她说:“我要用我对儿子的母爱来换!”纵使代价惨重,但一想象儿子康复后的笑脸,她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听到这话,云星河的心猛地一揪,几乎要脱口而出“不要!”。 他完全能预见那残酷的结局,一个被剥夺了母爱的孩子,即便康复,又将陷入何等的情感荒漠? 他忍不住偷偷拽了拽江清梦的衣袖,投去一个焦急而不赞同的眼神。 江清梦却连眼角余光都没分给他,反而手腕一翻,不着痕迹地攥住了他作乱的手指。 他在人间十多年,从没和别人有过肢体接触,被江清梦这样一调戏,他又羞又恼,抽回手,心里把这个捉弄他的坏人骂了千百遍。 若不是打不过,他早就上猫爪挠了。 江清梦不再理会他,依旧面对着女人,语气毫无波澜:“若是确认了,来签契约。” 女人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含泪签了契约,这次签约时,云星河与江清梦一同签了名字。 江清梦指尖光芒一闪,便看到一缕温暖、带着柔和金色光晕的气息从女人眉心抽出,女人的眼神瞬间空洞,悲恸如同被橡皮擦去,只剩下麻木的平静。 她没再看任何人,梦游般离开了。 铺内重归寂静。 良久,对女人处境感同身受的云星河想到了七情精粹,闷闷地说:“这一单,我们得到了‘爱’的精粹,是不是?” “不是。”江清梦否认的很快,“母爱的确够深刻,但源于血脉相连,太过自然,属于人之常情。而我们要的‘爱’的精粹,是轰轰烈烈、刻骨铭心、且不讲道理的情爱。” “那你为何坚持要做这笔交易?”云星河有些不懂了,“这对她们很残忍!” “明天你就知道了。”江清梦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项寻常店规,“已经不早了,先睡吧,卧室在楼上。” 见云星河站在原地不动,江清梦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怎么,要我抱你上去?” “谁用你抱!”云星河这才回过神来,气鼓鼓地转身,向二楼走去。 江清梦看着他炸毛的背影,轻笑一声,这小家伙,还挺好玩的。 江清梦的卧室里只有一张床,但有一张单人沙发,他不让云星河上床,云星河只好化成猫形,在单人沙发上睡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江清梦带着云星河来到一面黑墙前,伸出右手,悬停在黑墙前方,凌空轻轻一抹。 只见墙面荡漾出一抹光晕,光晕中浮现出昨天那个女人家中的景象。 男孩已经醒来,面色红润,正兴奋地挥舞着手臂,扑进女人怀里寻求安慰:“妈妈,我真的好了,哪里都不疼了!” 女人脸上带着笑,但那笑容像是隔着一层玻璃,缺乏温度。 “嗯,好了就好。”她说着,把男孩从怀中推开,眉头不自觉蹙起,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就是这细微的不耐烦,让敏感的男孩捕捉到了。他脸上的笑容僵住,小心翼翼地去拉女人的手,声音低了下去:“妈妈,你怎么了,你怎么不愿抱我了?我生病的时候,你都会一直抱着我哼歌的……你说你最爱我,会一直陪着我的,对不对?” 她看着儿子渴求肯定的眼神,内心深处那片被交易走的、名为“母爱”的土壤,此刻只生出一片荒芜。 一种熟悉的、属于母亲的心疼感似乎即将涌起,却像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最终只在心底留下一片冰冷的死寂。 她知道自己应该安慰些什么,张了张嘴,却只干涩地道:“别想那么多,自己去玩吧。” 这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想要尽快结束这种情感索求的驱赶。 男孩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下去。 他松开了手,小小的身体蜷缩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妈妈,你是不是……是不是不爱我了?!” 爱? 这个字眼此刻在她心中激不起任何温暖的涟漪,只剩下概念般的空洞。 她知道自己应该爱他,这是她的儿子,是她曾经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的骨肉,可那份能让她为之生、为之死的情感,已被生生剜去。 儿子受伤的眼神与她空落落的心相互撕扯,一股强烈的、迟来的恐慌与巨大的失落感,猛地攫住了她! 她做了什么?她用什么换回了儿子的健康?她好像……把她最宝贵的东西弄丢了。 悲伤和哀愁,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 与此同时,云星河清晰地看到,一股比之前所见浓郁数倍的、近乎黑色的能量从女人心口涌出,带着令人窒息的不甘与痛苦,如同百川归海,穿过墙中光晕,尽数没入江清梦手中的暗金色书册里。 而站在他身旁的江清梦,在那黑色能量被吸收的瞬间,眼底闪过一丝餍足,极其轻微笑了一声。 虽然一闪而过,但那细微的变化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他终于明白,他们获得了第一项精粹。 ——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