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的弦音锈了四年》 第1章 第 1 章 佟颜收到那条消息时,正在会议室里修改第三十一版设计方案。 手机在桌面震动,屏幕亮起,跳出林栖言的名字。他瞥了一眼,没立刻接——甲方代表就坐在对面,手指不耐烦地敲击着会议桌边缘,像在给他的沉默倒计时。 “佟设计师,我们希望logo的蓝色再‘智慧’一点。”甲方的王总说,“现在这个,太普通了。” 佟颜盯着屏幕上那片已经被调过十七种色号的蓝,从莱克茵蓝到蒂芙尼蓝,从普鲁士蓝到雾霾蓝。他想问:智慧是什么颜色?是深夜里代码滚动的幽光,还是失眠时天花板反射的晨靛? 但他只是点头:“好的,我明白了。”手机又震了一下。这次是林栖言直接发了条微信过来,没有文字,只有一个视频链接,封面上是《乐队竞技场》的节目logo。 佟颜的手指顿了顿。 “佟设计师?”王总扬起声音。 “抱歉。”佟颜收回视线,“您刚才说,希望蓝色再……灵动一点?” “是智慧!”王总纠正,“要有科技感,但也要有温度,要让人一看就觉得我们公司——有情怀!” 佟颜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个荒谬的要求,然后保存文件,重命名:“第三十二版_智慧蓝_带情怀_V1”。 手机第三次震动。这次是林栖言的语音消息,他鬼使神差地点了转文字:“尹和上节目了!就那个《乐队竞技场》!你快看!” 会议室的白炽灯突然变得刺眼。空调出风口的嗡鸣、王总喋喋不休的“情怀论”、同事敲击键盘的咔哒声——所有声音瞬间退远,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笨重撞击的闷响。 尹和。 这个名字像一枚生锈的钉子,在他以为已经愈合的旧伤口里,突然被狠狠锤了一下。 “佟设计师?”王总的声音拉回他的神智,“你在听吗?” “在听。”佟颜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智慧、温度、情怀。我记下了。今天下班前会给您新方案。” 会议终于在四十分钟后结束。佟颜抱着笔记本走出会议室,手指因为长时间握鼠标而微微发抖。 他没有回工位,径直走向楼梯间——公司在这栋写字楼的二十三楼,楼梯间几乎没人用,只有安全出口的绿灯幽幽亮着。 他点开林栖言的视频链接。缓冲圈转了五秒,像某种审判前的倒计时。 然后画面亮起。舞台,灯光,观众模糊的脸。镜头推近,定格在抱着吉他的男人身上。 尹和。四年。 他瘦了。这是佟颜的第一个念头。镜头里的尹和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线条比记忆里更分明。头发剪短了些,额发不再像以前那样随意地垂落,而是向后梳起,露出清晰的眉骨和额头。 但他抱着吉他的姿势没变——琴身微微倾斜,右腿架在左腿上,背脊挺直却松弛。那是佟颜模仿了无数遍、却永远学不到精髓的姿势。 音乐响起,是薛之谦的《天外来物》。 尹和开口唱歌时,佟颜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声音变了——更低了,更沉了,像被时光打磨过的木头,纹路还在,但质地更硬。可转音的习惯没变,尾音处理的方式没变,唱到“你像天外来物一样求之不得”时那个微微的颤音,和二十二岁那年在学校天台唱给他听时,一模一样。 视频只有一分半,是节目的预告片段。播完后自动跳转到下一条美食博主的推荐,红糖糍粑在油锅里滋滋作响。 佟颜关掉视频,背靠着冰冷的防火门慢慢滑坐在地上。 楼梯间没有窗户,只有安全出口的绿光映着他苍白的脸。他盯着手机屏幕慢慢暗下去,倒映出自己模糊的轮廓——二十四岁,穿着熨烫平整的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指甲修剪整齐,身上有设计师该有的、克制的香水味。 和视频里那个抱着吉他、在白炽灯下微微眯起眼睛的尹和,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手机又震了。还是林栖言:“你看到了吗???是他吧!我没认错吧!” 佟颜打字:“看到了。” 手指悬在发送键上,停了几秒,又删掉。 重新打:“嗯。” 发送。 几乎是立刻,林栖言的电话打了过来。 佟颜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像盯着一枚即将引爆的炸弹。响了七声,自动挂断。又响。再挂断。第三次响起时,他按了接听。 “我靠!真是尹和!”林栖言的声音炸开,背景音嘈杂,像是在街上,“你看到没?《乐队竞技场》!下周六首播!他要复出了!” “嗯。”佟颜说。 “你就‘嗯’?”林栖言喘了口气,“你们……联系过吗?” “没有。” “一句都没有?四年?你们不是……” “不是什么。”佟颜打断他,声音有点硬,“我们什么都不是。”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后,林栖言叹了口气:“行吧。那你……看节目吗?” “可能吧。”佟颜说,“要加班。” “佟颜。”林栖言的声音难得正经,“你要是难受,就来找我喝酒。老地方,我随时在。” “我不难受。”佟颜说,“我为什么要难受?” 良久,他说:“行,你不难受。那我去跟其他人说了,估计乐队那群人也要炸了。” “别。”佟颜脱口而出。 “什么?” “别……别特意说。”佟颜听见自己的声音软下来,带着他自己都厌恶的哀求,“他要上节目,大家迟早会看到。别……别组织什么聚会,别把我算进去。” 林栖言又叹了口气,这次更重:“知道了。你……照顾好自己。” 电话挂断。 楼梯间重新陷入寂静。佟颜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手机贴在耳边,明明已经断了线,却好像还能听到林栖言那声叹息的回音。 他放下手机,双手捂住脸。掌心的温度比脸颊低,像在触摸一个陌生人。 指尖触到眼睑时,是干的。没有哭。他早就不为尹和哭了。 只是心脏那块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像天气预报里的旧伤复发,阴雨天还没来,骨头先知道了。 佟颜没有回工位,而是直接请了假。 “头疼。”他对主管说,“可能空调吹多了。” 主管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没多问,批了假条。佟颜收拾东西时,邻座的同事探过头:“颜哥,第三十二版蓝色什么时候要?” “下班前。”佟颜说,“我回家做。” “你脸色好差,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佟颜把笔记本塞进背包,“睡一觉就好。” 走出写字楼时,下午三点的阳光正烈。九月的北京,秋老虎还没走,空气里浮着一层黏腻的热。 佟颜站在路边等车,看着车流裹挟着热浪从面前呼啸而过,忽然想起四年前的那个下午。 也是九月。也是这样的阳光。 尹和说:“我要走了。” 那时他们在租的房子里——其实算不上真正的房子,是学校附近的老破小一居室,月租两千二,卫生间需要自己通下水道,冬天暖气片像摆设。 但那屋子里有尹和的吉他,有佟颜的画板,有他们一起从二手市场淘来的沙发,沙发上印着俗气的牡丹花。 尹和说那句话时,正在给吉他换弦。新弦是亮银色的,在阳光下反着刺眼的光。他低着头,手指灵巧地绕弦,拧紧,调音。每一个动作都熟练得像呼吸。 佟颜当时在画图——大学作业,建筑模型的三视图。铅笔尖在纸上顿住,戳出一个黑洞。 “去哪?”他问,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惊讶。 “南边。”尹和说,“广州,或者深圳。还没定。” “为什么?” 尹和终于抬头看他。 逆着光,佟颜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的细小阴影。 “有个朋友在那边组乐队,缺吉他手。”尹和说,“我想试试。” “北京的乐队呢?” “退了。”尹和继续低头调弦,“没意思。” 佟颜的铅笔尖在那个黑洞上又戳了一下,纸破了。 “什么时候走?” “下周。” “这么快。” “嗯。” 对话到此为止。 尹和没解释为什么“没意思”,没解释那个“朋友”是谁,没问佟颜“你要不要一起”。 佟颜也没问“你还回来吗”,没问“我们怎么办”,没问“你走了我算什么”。 他们之间一直是这样——有些话不用说完,有些问题不必问出口。像吉他弦振动时发出的泛音,主音清晰,而余韵在空气里飘荡,听得见,抓不住。 那天晚上,尹和做了炒饭。鸡蛋炒得老了,米饭有点硬,但佟颜吃完了整整一盘。 吃完饭,尹和弹了会儿琴,是新写的歌,没歌词,只有旋律。佟颜坐在他脚边的地毯上,抱着膝盖听。 弹完,尹和说:“这把吉他留给你。” 佟颜没接话。 “橘子记得吃。”尹和指了指桌上的塑料袋,“补充维C。” 佟颜还是没说话。 尹和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伸手揉他的头发:“傻不傻。” 那个笑,那个揉头发的动作,那句“傻不傻”——后来成了佟颜反复回放的慢镜头。 每一次回放,他都试图从中解析出更多信息:尹和的眼神是不是有留恋?手指是不是在他发间多停留了一秒?声音是不是比平时更软? 但解析不出答案。就像那首没歌词的歌,旋律还在,意义却丢失了。 一周后,尹和真的走了。一个黑色行李箱,一个吉他琴盒,没让佟颜送,说“讨厌送别的场面”。 佟颜站在出租屋的门口,看着尹和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忽然想起什么,冲到窗边。 楼下,尹和正把行李放进出租车后备箱。他抬头,看见窗边的佟颜,挥了挥手。 佟颜也挥手。 然后车开走了。 就这么简单。没有拥抱,没有“保重”,没有“等我回来”。就像尹和只是下楼买包烟,五分钟就会回来。 但尹和没回来。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佟颜没主动联系过他。尹和也没联系佟颜。 他们共同的群聊里,尹和偶尔发一两张南方的天空,配文“热死了”或者“又下雨”。佟颜从不回复,只是把那些照片存下来,存在一个名为“天气”的相册里。 半年后,佟颜退了乐队。他把尹和留下的吉他收进琴盒,塞进床底。 把尹和送他的CD、拨片、乐谱,所有带着尹和痕迹的东西,都收进一个纸箱,胶带封死,放在衣柜最上层。 他换了手机号,删了尹和的微信——其实没删,只是设置了“不看他朋友圈”,像某种自欺欺人的做法。 父母问起“你那个尹和哥哥怎么样了”,他说“不知道,好久没联系了”。 朋友约他喝酒,说“尹和好像在广州混得不错”,他说“是吗,那挺好”。 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把关于尹和的记忆都沉进海底。以为时间会覆盖一切,以为忙碌会冲淡一切,以为新的生活——朝九晚五的工作、设计图的第三十二版、地铁里陌生的人潮——会像沙土一样,把那个叫尹和的坑填平填满。 直到今天下午,那条视频链接像一颗深水炸弹,把四年的平静炸得粉碎。 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时,佟颜才意识到自己报错了地址。 这是他和尹和合租过的那个老小区。四年了,楼更破了,墙皮剥落得更厉害,门口那家便利店换了招牌,从“便民超市”变成了“24小时连锁”。 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来了这里。 司机从后视镜看他:“是这儿吗?” “……是。”佟颜付钱下车。 九月的梧桐树已经开始落叶,黄绿相间的叶子铺了一地,踩上去沙沙响。 他沿着熟悉的路往里走——第三栋楼,二单元,401。 钥匙早就没了。 他站在防盗门前,看着门上贴满了小广告:通下水道、开锁、宽带办理。最上面还有一张电费催缴单,户名写的是“尹和”,日期是四年前的十一月。 原来一直没人住。 或者说,尹和走后,他就再没交过电费。房子可能早就被房东收回去了。 佟颜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楼道墙壁上。墙壁上贴着老式的白色瓷砖,有些已经裂了,缝隙里积着灰尘。 他抬头看401的门牌,金属的,生了锈,4字的一横掉了漆。 忽然,门开了。 佟颜的心脏猛地一跳。 但出来的不是尹和,是个陌生的中年女人,提着垃圾袋,看到他愣了一下:“你找谁?” “我……”佟颜张了张嘴,“我走错了。” 女人狐疑地打量他,没多说,拎着垃圾下楼了。 门没关严,露出一条缝。佟颜从缝隙里看到玄关——地上铺的地板革换了,以前是仿木纹的,现在是灰色石纹。鞋架上没有尹和的匡威,没有佟颜的帆布鞋,只有几双女式皮鞋和儿童运动鞋。 真的不是他们的401了。 佟颜转身下楼。脚步在空旷的楼道里发出回声,一声,一声,像某种倒计时。走到三楼时,他忽然停下,看向楼梯转角的那扇窗——玻璃脏得看不清外面,但窗台还在。 那是尹和常抽烟的地方。 佟颜还记得尹和抽烟的样子:右手夹着烟,左手搭在窗台上,身子微微前倾,看着楼下来往的人。 烟雾在夕阳里升起,笼住他的侧脸,让他的轮廓变得模糊而遥远。 有一次佟颜问他:“为什么抽烟?” 尹和说:“解压。” “弹吉他不能解压吗?” “弹吉他是表达,”尹和转过头看他,烟雾从唇间吐出,“抽烟是逃避。” 那时候佟颜不懂。现在好像有点懂了。 他走到窗边,窗台积了厚厚一层灰,上面有几个清晰的指印——可能是刚才那个女人的孩子留下的。佟颜伸出手,在灰尘上轻轻划过,写了一个字。 “和”。 写完,又立刻抹掉。 从老小区出来,佟颜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地铁站。他需要去一个地方。 地铁里人不多,下午三点半,既不是高峰期也不是饭点。 他坐在角落的位置,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广告牌,脑子里却还在循环播放那段一分半的视频。 尹和唱歌时的表情。 尹和弹吉他时手指的动作。 尹和说“我是尹和,今年二十六岁,来自北京”时的声音。 每一个细节都被他放大、慢放、反复观看,像刑侦人员分析监控录像。 他想从这些细节里找到答案:这四年尹和过得怎么样?为什么突然回来?为什么上节目?为什么不联系他? 但找不到。视频太短了,信息太少了。尹和还是那个尹和,善于在镜头前隐藏真实的自己,只展示他想展示的部分。 地铁到站。佟颜走出车厢,随着人流上扶梯。出口的阳光再次刺眼,他眯起眼睛,适应了几秒,然后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那家琴行还在。 其实不意外。这家琴行开了十几年,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姓陈,脾气古怪但人很好。佟颜和尹和的吉他都是在这里买的,尹和还在这里打过零工,教过小孩弹琴。 推开玻璃门,门上的风铃叮咚一响。 店里还是老样子——左边墙上挂满吉他,从入门合板琴到高端全单,价格随高度递增。 右边是效果器和配件,玻璃柜台里陈列着各式拨片、琴弦、变调夹。 空气里有木头、松香和灰尘混合的味道,像时间的琥珀。 陈叔正在给一把吉他调音,背对着门口。听到风铃声,头也没回:“随便看,有需要叫我。” 佟颜没说话,走到左边那面墙前。他的目光掠过一排排吉他,最后停在一把Fender Stratocaster上——北极白色,枫木琴颈,单单双拾音器配置。 和他退队后买的那把一模一样。 “喜欢这把?”陈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新款,音色比老款亮一点,适合流行摇滚。” 佟颜转过身。 陈叔看到他的脸,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哟,小颜?好久不见啊!” “陈叔。”佟颜也笑了,笑容有点僵,“好久不见。” “真的是好久!”陈叔放下手里的吉他走过来,上下打量他,“长高了,也瘦了。现在在干嘛呢?” “做设计。” “设计好啊,稳定。”陈叔拍拍他的肩,“还弹琴吗?” “偶尔。” “那就好,别荒废了。”陈叔转身去柜台后面倒水,“你那个哥哥呢?尹和?他好像也好久没来了。” 佟颜的心脏又是一紧。 “他……”佟颜斟酌着词句,“他去南方了。” “我知道,四年前走的嘛。”陈叔把一次性水杯递给他,“但昨天他来了。” 佟颜的手一抖,水洒出来几滴。 “昨天?”他的声音有点变调。 “对啊,昨天下午。”陈叔没察觉他的异常,自顾自说,“进来买琴弦,聊了几句。他说他回北京了,要参加个什么节目……哦对,《乐队竞技场》!你知道吗?就那个音乐比赛。” “我知道。”佟颜听见自己说,“我看到预告了。” “那你看了?”陈叔眼睛一亮,“尹和那小子,四年不见,弹琴更厉害了。昨天他在店里试琴,弹了段solo,把我几个顾客都震住了。” 佟颜握着纸杯,指尖发白:“他……来买什么琴弦?” “Elixir的,012规格,磷铜的。”陈叔说,“还是老习惯,不喜欢镀膜的,说音色死板。我说现在镀膜技术好了,他不听,犟得很。” 是。尹和一直不喜欢镀膜琴弦,说那层涂层让振动不自然。佟颜曾经为了这个跟他吵过——那时候佟颜手指嫩,起泡破皮是常事,尹和就说“你用镀膜的,耐磨”。佟颜偏不,说“你用什么样的,我就用什么样的”。 于是两人都用Elixir的非镀膜弦,每周都要换一次,因为锈得快。 换弦成了固定的仪式:周六下午,尹和弹琴,佟颜在旁边看着,学他怎么绕弦、怎么调音、怎么用调音器测八度音准。 那些周六的下午,阳光从琴行的玻璃窗照进来,在木地板上切出斜斜的光斑。 空气里有灰尘跳舞,有尹和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有琴弦振动时发出的、清冽的金属声。 佟颜以为早就忘了。原来记得这么清楚。 “他……”佟颜顿了顿,“他还说了什么吗?” “说节目下周六首播,让我记得看。”陈叔想了想,“哦对了,他问起你了。” 佟颜的呼吸停了。 “问我?”他的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 “嗯,问你最近怎么样,还弹不弹琴。”陈叔说,“我说你好久没来了,可能工作忙。他‘哦’了一声,就没多问了。” 就一句“哦”。 像石子投入深井,连回声都没有。 佟颜垂下眼睛,看着纸杯里晃动的水面。水面倒映出天花板上的灯管,细长的一条,微微颤抖。 “陈叔,”他忽然说,“我想买套琴弦。” “行啊,什么规格?” “Elixir的,012,磷铜,非镀膜。” 陈叔笑了:“你也是,跟尹和一个德行。等着,我去拿。” 等陈叔去仓库拿琴弦的时候,佟颜走到那面吉他墙前,伸手轻轻拨了一下那把白色Stratocaster的琴弦。 “嗡——” 声音在安静的琴行里荡开,撞到墙壁又弹回来。很亮,很脆,像玻璃破碎的声音。 “给。”陈叔把琴弦递给他,“五十。” 佟颜扫码付款。微信到账的提示音响起时,他忽然问:“陈叔,尹和……他看起来怎么样?” 陈叔正在整理柜台里的拨片,闻言抬头:“什么怎么样?” “就是……精神状态,心情,之类的。” “挺好的啊。”陈叔说,“精神不错,还跟我开玩笑呢。就是瘦了点,南方伙食吃不惯吧。” “他有说……为什么回来吗?” “说想家了呗。”陈叔笑,“在北京长大的孩子,去南方待四年,肯定想回来。而且他说,北京的音乐氛围还是比南方好,机会多。” 想家了。 机会多。 都是冠冕堂皇的理由,挑不出错,但也看不出真心。 佟颜把琴弦装进背包,拉好拉链:“那我走了,陈叔。” “有空常来啊!”陈叔在后面喊,“尹和要是再来,我告诉你!” 佟颜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 走出琴行时,夕阳已经西斜。 街道被染成金红色,行人匆匆,车流缓慢。 佟颜站在路边,看着手里的琴弦包装——银色的袋子,印着Elixir的Logo。四年了,包装都没变。 他忽然想起,尹和留下的那把吉他,琴弦已经锈了四年。 该换弦了。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佟颜住在东四环的一个公寓楼里,三十平米的开间,月租五千。房间布置得很简洁——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一个书架。 墙上没挂画,地上没铺地毯,只有书架上摆着几本设计年鉴和一把吉他。 那把白色Fender Stratocaster。 他走过去,把吉他拿下来。琴身上已经落了一层薄灰,他用袖子擦了擦,露出底下光滑的漆面。 这把琴买了四年,其实没弹过几次——每次想弹,就会想起尹和,想起那个空荡荡的401,想起那句“我要走了”。 于是琴就一直放着,成了房间里最昂贵的装饰品。 但现在,他想弹了。 佟颜盘腿坐在地板上,把吉他放在腿上。手指按上琴弦时,触感陌生又熟悉——茧早就退了,指尖的皮肤重新变得柔软,按下去有点疼。 他调了调音,然后开始弹。 弹的是尹和教他的第一首歌,《平凡之路》。 其实《平凡之路》用吉他弹并不简单,尤其是前奏那段分解和弦。 十六岁的佟颜学了整整一个月,每天练到手指起泡,才勉强能连贯地弹下来。尹和那时候总笑他:“你这么较劲干嘛?弹个大概就行了。” 佟颜不吭声,继续练。 后来他才知道,他不是较劲,他是想用这种方式,让尹和多教他一会儿多坐在他身边,多把手指覆在他手上,多说一句“手腕放松”。 琴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响起。有点生涩,节奏不稳,和弦转换时总有停顿。但佟颜没停,一遍又一遍地弹,直到手指尖开始发红,开始疼,开始有熟悉的灼烧感。 弹到第五遍时,手机响了。 是工作群的@全体成员:“第三十二版蓝色方案谁负责?王总催了。” 佟颜看着那条消息,手指停在琴弦上。震动停止了,屏幕暗下去,房间里又只剩吉他微弱的余音。 他放下吉他,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 屏幕亮起,是一片深邃的蓝——他今天上午调的第三十一个版本,取名“午夜海洋”。其实已经很好看了,但王总觉得“不够智慧”。 智慧是什么颜色? 佟颜盯着那片蓝,忽然想起尹和的眼睛。 尹和的眼睛不是纯黑,是深褐色的,在阳光下会透出一点琥珀的光。 高兴的时候,那双眼睛会弯起来,眼角有细纹;专注的时候,瞳孔会微微收缩,像猫;难过的时候……佟颜很少见尹和难过,但有一次,尹和喝醉了,靠在他肩上说“颜颜,我好累”,那时他的眼睛是湿的,像蒙了一层雾。 那是智慧的颜色吗?还是别的什么颜色? 佟颜不知道。他只知道,此刻他不想调什么“智慧蓝”,他只想弹吉他。 但他还是打开了PS,新建了一个画布。 手指在数位板上移动,蓝色在屏幕上流淌。从深到浅,从冷到暖,加一点灰,加一点紫,加一点绿。他调得很慢,很专注,一分一秒,一点一线。 两个小时后,第三十二版完成了。 他给文件命名:“智慧蓝_带情怀_V32_最终版_不改了”。 然后发送邮件,抄送王总,抄送主管,抄送整个设计组。 发送成功。 佟颜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窗外的城市已经彻底入夜,霓虹灯次第亮起,像倒悬的星河。他拿起手机,点开那个视频链接,又看了一遍。 一分半。循环播放。 看到第七遍时,他按下暂停,截图,把尹和的脸放大。 二十六岁的尹和。瘦了,轮廓更硬了,但眼神还是那样——漫不经心,又深不见底。他弹琴时微微低头,睫毛垂下来,在脸颊上投下细小的阴影。 佟颜伸出食指,隔着屏幕轻轻碰了碰那个阴影。 冰凉的。 手机忽然又震了。这次是小林发来的一个节目预告长图,上面有所有参赛选手的介绍。尹和在第三排,照片是他抱着吉他的侧影,简介写: “尹和,26岁,吉他手/主唱。前‘锈蚀’乐队成员,四年后重返舞台。” “锈蚀”乐队。那是他们大学的乐队名字,佟颜起的。 尹和当时说“太丧了”,佟颜说“我就喜欢丧的”。 原来尹和还在用这个名字。 佟颜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然后保存,设成了手机壁纸。 做完这一切,他觉得自己疯了。但疯就疯吧,反正这四年,他也没正常过。 他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夜风吹进来,带着初秋的凉意。楼下那条街上,那家老爆米花摊还在,大爷正摇着机器,嘭一声,白烟升起,甜腻的香气飘上来。 尹和以前总拉他去买,说“生活够苦了,吃点甜的补偿”。 佟颜不爱吃甜的,但尹和喜欢,他就陪着。尹和总是让大爷“糖搁多点”,多到爆米花黏在一起,结成硬块,咬一口甜得发齁。 有一次佟颜问:“不腻吗?” 尹和说:“腻啊。但腻总比苦好。” 现在想来,那或许是一种隐喻。 佟颜关上车窗,回到床边。他从床底下拖出那个落满灰尘的琴盒——尹和留下的吉他。 打开琴盒,那把吉他静静躺着。深棕色的面板,云杉木的纹理在灯光下清晰可见。琴颈上贴着褪色的星空贴纸,琴弦锈成了暗红色,像干涸的血迹。 四年了。 佟颜拿出下午买的琴弦,开始换弦。 他记得尹和教他的步骤:先松旧弦,一根一根拆下来;用布擦拭琴颈和指板;上新弦,从六弦开始,绕三圈半,剪掉多余的;调音,用调音器校准,再微调八度音准。 他做得很慢,很仔细。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琴弦被拧紧时发出的、细微的“吱呀”声。 换到第三根弦时,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陌生号码。北京的。 佟颜盯着那串数字,心脏开始狂跳。有一种荒谬的预感,像直觉。 他接起来:“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然后是一个声音。低沉的,沙哑的,带着电流的杂音,却又熟悉到骨子里:“颜颜。” 是尹和。 佟颜的手一松,琴弦“铮”地一声崩开,在指尖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第2章 第 2 章 “颜颜。” 上一次听到尹和这么叫他是什么时候?佟颜真的忘了。不是四年,是更久——在尹和离开之前,他们之间就已经生疏到只剩“佟颜”和“尹和”。 最后一次喊“颜颜”,可能是某个喝醉的深夜,可能是某次争吵后的求和,也可能只是尹和随口一喊,而他假装没听见。 电话里传来轻微的电流声。 “你还在北京吗?” 尹和的声音穿过四年时光,穿过一千四百六十个日夜,穿过所有未接的电话、未读的消息、未寄出的信件,抵达佟颜耳中时,已经陌生得可怕。 佟颜握着手机,指尖被崩开的琴弦划出的伤口正渗出细小的血珠。 他看着那滴血慢慢凝聚,滴落在深棕色的吉他面板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嗯。” 他的声音很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撞得肋骨发疼。 “在哪?”尹和又问。 佟颜张了张嘴,想说出这个地址——东四环,某某小区,某栋楼,某间房。就像四年前,尹和打电话问他“晚上想吃什么”,他会说“在家,等你回来”。 但他没有。 那些被压抑了四年的委屈、不甘、愤怒,在这一刻突然找到了出口。 “你别来,也别打听。”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不是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漫长。 没有风声,没有车流声,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只有电流在无声地流淌,像一条河,隔在他们之间。 佟颜握紧手机,指甲陷进掌心。他知道自己话说重了,知道这样做很幼稚,像是在赌气。但他控制不住——四年的等待,四年的自我折磨,四年的假装不在乎。 因为四年前那个一言不发就走的人。 “佟颜。” 尹和终于开口。声音很哑,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 “我知道你恨我。” “我不恨你。”佟颜立刻说,声音却在发抖,“我只是……累了。尹和,恨太累了。” 累了。 这个词说出口的瞬间,佟颜忽然觉得无比疲惫。不是身体上的累,是那种深及骨髓的、连呼吸都觉得费力的累。 累到不想再伪装坚强,累到不想再假装不在乎,累到……连恨一个人都觉得是种负担。 “对不起。”尹和说。就三个字。轻飘飘的,像秋天的落叶,一吹就散。 佟颜笑了。那笑声很短,很冷,带着自嘲:“对不起有用吗?对不起能换回四年吗?对不起能让我……不那么想你吗?”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 但尹和听见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很轻的吸气声。 “颜颜……”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我这四年,每天都在想你。” “想我?”佟颜打断他,“想我为什么不联系我?想我为什么不回来?想我为什么……连一句解释都不给我?” “我不敢。”尹和的声音几乎破碎,“我怕你恨我,怕你忘了我,怕你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我怕得整夜整夜睡不着,怕得只能靠抽烟麻痹自己。” “那你现在就不怕了?”佟颜问,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现在就不怕我恨你,不怕我忘了你,不怕我有新生活了?” “怕。”尹和说,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坦诚,“但我更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 此刻,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逞强,所有的“我不在乎”,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靠在墙上,慢慢滑坐在地上。手机还贴在耳边,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尹和,”他哽咽着说,“你知不知道……这四年我是怎么过的?” “我知道。”尹和的声音也在抖,“我每天都想问你过得好不好,每天都想给你打电话,每天都想……买张机票飞回来。但我没有。因为我没资格。” “没资格?”佟颜重复这个词,像是第一次理解它的含义,“你当然没资格。你有什么资格问我的事?你有什么资格关心我?你有什么资格……在我快要忘记你的时候,又突然出现?” “我没有想要打扰你。”尹和说,“我只是……想见你一面。就一面。然后我就走。” “走?”佟颜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又要走?尹和,你的人生是不是只有‘走’这一个选项?四年前你走了,现在你回来,见一面,又要走?那你回来干什么?耍我玩吗?” “不是的。”尹和急切地说,“颜颜,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佟颜打断他,声音突然变得很平静,“我不想听你解释,不想知道你为什么走,不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我只知道,四年前你走的时候,我的心就死了。现在它好不容易长出一点新肉,你又想来撕开它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很久,尹和才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好。我不打扰你。” 他顿了顿,继续说:“但我不会走。我会在北京,在你可能需要的时候,随时出现。如果你永远不需要……那也没关系。我就当……赎罪。” 赎罪。 他忽然想起四年前,尹和离开前的那个晚上。 他们躺在床上,尹和抱着他,在他耳边说:“颜颜,如果有一天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那时候佟颜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不会。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 多天真啊。天真到以为承诺就是永恒,以为爱可以抵挡一切,以为那个说“永远不会离开”的人,真的永远不会离开。 “尹和,”佟颜说,“你走吧。真的。我们之间……到此为止吧。” 电话那头传来压抑的哽咽声。 然后,尹和说:“好。” 就一个字。 像四年前离开时那样,没有解释,没有挽留,没有“对不起”。 只是一个字,就为他们的关系,画上了句号。 电话断了。 忙音嘟嘟地响着,单调,持久,像某种终结的宣告。 佟颜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手机贴在耳边,直到忙音自动停止,屏幕暗下去。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他低头看着手上的伤口。血已经止住了,留下一道细长的红痕,一道新鲜的伤疤。 他以为自己会哭,会崩溃,会像四年前那样,抱着吉他哭到浑身发抖。 但他没有。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地上,看着窗外的夜色,看着楼下那条街上偶尔经过的车灯,看着远处写字楼里零星亮着的窗户。 世界还在正常运转。 没有因为他的痛苦而停止,没有因为他的等待而加快,也没有因为他的告别而改变。 时间依然在走,一分一秒,不快不慢。 就像尹和离开的那四年一样。 就像……未来的无数个四年一样。 佟颜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打开窗户。 夜风很凉,带着初秋的寒意。楼下那家老爆米花摊的大爷已经收工了,空荡荡的摊位前,只有一盏孤零零的路灯,在夜色里散发着昏黄的光。 那时候他不理解,觉得爆米花的甜太腻,现在他好像懂了——原来最苦的不是失去,是明明有机会重新拥有,却因为害怕再次失去,而选择了放手。 “尹和,”他看着夜色,轻声说,“这次……换我放手了。” 不是赌气,不是报复,只是真的……累了。 累到没有力气再去等一个不确定的未来,累到没有勇气再去等一个随时会离开的人,累到……连恨都觉得是种奢侈。 手机屏幕忽然又亮了。 是一条短信,来自刚才那个陌生的号码: “颜颜,对不起。我知道这三个字很廉价,但我还是想说。这四年,我每天都在后悔。后悔离开你,后悔没有好好说再见,后悔让你一个人承受那么多。我不求你的原谅,只希望你能过得好。我会在北京,不打扰你,只是……如果你有一天需要我,我随时都在。” 短信的结尾,是一个定位分享。 地点:他们以前常去的那家青旅。 房间号:302。 佟颜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 然后他按下删除键。 “确定删除此消息?” 确定。 短信消失了。像从未存在过。 他关掉手机,走到床边,躺下。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道苍白的线。 而这一次,他真的决定不再触碰了。 因为有些人,有些事,就像那把锈了四年的吉他——弦可以换,音可以调,但木头里渗进去的锈迹,永远都擦不干净。 有些伤痕,注定要带进坟墓。 有些告别,注定没有重逢。 有些爱,注定要在最绚烂的时候凋零,然后在漫长的时光里,慢慢腐烂,化作滋养下一个春天的养分。 仅此而已。 佟颜闭上眼睛,眼泪终于掉下来,没入枕头,无声无息。 像一场迟到四年的、盛大的、无声的告别。 而城市的另一边,尹和坐在青旅房间的窗台上,看着手机屏幕上“消息已送达”的提示,慢慢闭上眼睛。 手里夹着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 烫到了手指。 但他没有动。任由那疼痛蔓延,从指尖,到心脏,到四肢百骸。 像某种迟来的惩罚。惩罚他四年前的懦弱。 惩罚他四年后的打扰。惩罚他……明明还爱着,却已经没有资格说爱。 窗外,夜色深沉。 就在佟颜删掉短信的第二天下午,他接到了一个电话。 不是尹和。 是《乐队竞技场》节目组。 “佟颜先生吗?我们是《乐队竞技场》节目组。我们收到了您的报名资料,想邀请您参加我们下周的海选……” 佟颜愣住了。他从未报过名。 但很快,他想起了一个人。 林栖言。 那个总是“多管闲事”的朋友。 “我……”佟颜想拒绝,“我最近工作很忙,可能……” “佟颜先生,”电话那头的女声很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导演看了您四年前乐队的演出视频,他说……您是他见过的最有潜力的吉他手之一。他希望能给您一个机会。” 四年前的演出视频。“锈蚀”乐队。他和尹和。 “我……”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海选在下周六下午三点,”电话那头继续说,“地址我稍后发您。希望您能来。哪怕……只是来看看。” 电话挂断了。 佟颜握着手机,站在公司的茶水间里,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下周六下午三点。 《乐队竞技场》海选。 尹和也会在。 命运像一张巨大的网,把他和尹和重新网在了一起。不管他愿不愿意,不管他逃不逃得掉。 有些重逢,似乎是注定的。就像有些分离,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而他,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茫然。 该去吗? 还是该逃?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把锈了四年的吉他,刚刚换上了新弦。 而有些旋律,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 哪怕会疼。哪怕会伤。哪怕……最后的结局,依然是分离。 但弦已经响了。而他,已经无法再假装听不见。 尹和过的也不是很好,两个人都很苦,没有谁过的比谁好,谁过的比谁不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第三十二版“智慧蓝”方案通过得比想象中顺利。 周一上午的评审会上,王总盯着投影屏幕看了足足三分钟,然后拍板:“就这个!这就是我们要的——智慧、温度、情怀!” 会议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同事投来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主管笑着拍了拍佟颜的肩膀:“小佟,干得漂亮。” 佟颜坐在椅子上,看着屏幕上那片被命名为“智慧蓝_带情怀_V32_最终版_不改了”的色块,忽然觉得荒谬。 他花了整整一个周末,调了三十一个版本都不满意。最后那个版本,是脑子里循环播放着尹和的声音,手指无意识地滑动数位板调出来的。 那不是智慧的颜色。那是失眠的颜色,是等待的颜色,是……想一个人的颜色。 但现在,它被冠以“智慧”“温度”“情怀”,成了公司下一个季度的主视觉色。 命运有时候,真的很讽刺。 下班后,佟颜给林栖言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时,那头传来嘈杂的音乐声和林栖言含糊不清的“喂”。 “你在哪?”佟颜问。 “酒吧!”林栖言大声说,“庆祝你方案通过!快来!” “我不去了。”佟颜站在公司楼下,看着晚高峰的车流,“我问你件事。” “什么事?” “你给尹和了……我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音乐声小了些,像是林栖言走到了安静的地方。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说:“嗯呗。”就两个字。理直气壮。 佟颜握紧手机:“为什么?” “为什么?”林栖言笑了,笑声里带着点无奈,“颜哥,四年了。你等他四年,他躲你四年。现在他回来了,你们总得有个了断吧?要么重新开始,要么彻底结束。这么拖着,对谁都不好。” “了断……”佟颜道,“你觉得我们还能有什么了断?” “那得你们自己谈。”林栖言说,“但我告诉你,尹和这次回来不一样。他变了。具体哪变了我说不上来,但就是……整个人沉稳下来了。不像四年前那样,轻飘飘的,好像随时会飞走。” 佟颜没说话。 “对了,”林栖言忽然想起什么,“我还给你报了个名。” “……什么名?” “《乐队竞技场》的海选啊。”林栖言说得理所当然,“你吉他弹得那么好,不参加可惜了。而且尹和也在,你们——” “林栖言。”佟颜打断他,声音很冷,“我的事,能不能让我自己决定?” 过了很久,林栖言才低声说:“对不起。但我只是……不想看你再这么下去了。四年了,颜哥。,你谁都不让靠近。尹和回来了,这是个机会。不管是好是坏,总得有个结果。” 佟颜闭上眼睛。他知道林栖言是为他好。这四年,如果不是林栖言时不时拉他出去喝酒,他可能真的会烂在家里。 但他还是觉得……被支配了。被擅自决定了和尹和的联系,被擅自报名参加了节目,被擅自推到了一个他还没准备好的位置。 “海选在下周六。”林栖言说,“去不去随你。但我希望……你能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尹和一个机会。” 电话挂断了。 佟颜站在初秋的晚风里,看着手机屏幕暗下去。 下周六。 《乐队竞技场》海选。 尹和。 这三个词像三块石头,压在他的心上。 那天晚上,佟颜又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像一道伤口,也像一道光。 脑子里全是尹和。四年前的尹和,视频里的尹和,电话里声音沙哑的尹和。 还有那句“我会在北京,在你可能需要的时候,随时出现”。 需要的时候…… 佟颜忽然坐起身。 他需要什么? 他需要……看一眼尹和。 就一眼。 不是打电话,不是发短信,不是隔着屏幕看视频。 是真真切切的,用眼睛看。 看一眼他过得好不好,看一眼他是不是真的瘦了,看一眼他……还是不是记忆里的那个尹和。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野草一样疯长,瞬间占据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需要去看一眼。就一眼。 然后他就回来,继续过自己的生活。继续上班,继续调色,继续……假装不在乎。 佟颜下床,换衣服。黑色的连帽卫衣,黑色的运动裤,像要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没开灯,摸黑穿上鞋,轻轻带上门。 电梯在下行,数字从23跳到1。镜面墙壁映出他的脸:苍白的,眼睛因为失眠而发红,嘴唇紧紧抿着。 像十六岁那年,第一次瞒着父母去尹和家。 那时候也是这样的心情:紧张,害怕,但又兴奋得要命。像在偷偷进行一场伟大的冒险,而终点是尹和。 但这一次,终点可能只是一个……陌生的尹和。一个已经和他没有关系的尹和。 电梯门开了。大堂里只有保安在打瞌睡。佟颜快步走出大楼,融入夜色。 凌晨两点的北京,终于安静下来。街道空旷,路灯昏黄,偶尔有出租车驶过,尾灯划出红色的轨迹。 佟颜沿着记忆中的路线走。他不打车,想用这段时间,好好整理心情。 整理这四年的心情。 这四年,他是怎么过的? 第一年,他退了乐队,把吉他塞进床底。每天除了上课就是睡觉,好像要把之前缺失的睡眠全部补回来。但其实他睡不着,每个夜晚都睁着眼睛到天亮。 第二年,他毕业了,进了设计公司。开始学着做一个“正常人”——朝九晚五,和同事聚餐,参加团建,在KTV里唱大家都爱唱的歌。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次听到吉他声,心脏还是会猛地一缩。 第三年,他搬了家,换了手机号。以为这样就能重新开始。但那些记忆像附骨之疽,不管他逃到哪里,都如影随形。 第四年……第四年他学会了假装。假装不在乎,假装忘了,假装那个叫尹和的人,只是青春里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 他以为自己装得很像。 直到看到那条视频链接。 直到接到那个电话。 直到现在,在凌晨两点的街头,走向那个可能根本不想见他的尹和。 他才终于承认—— 他从来没放下过。 四年,一千四百六十天,三万五千零四十个小时。他一秒都没放下过。 那家青旅在一条老胡同里。 招牌的霓虹灯坏了一半,“青旅”两个字只剩“青”还亮着,幽幽地发着绿光。整栋楼大部分窗户都黑了,只有零星几扇还亮着。 佟颜站在街对面的阴影里,仰头数窗户。 一楼,二楼,三楼……302。 窗户是暗的。 尹和睡了?还是出去了? 佟颜盯着那扇漆黑的窗户,心里涌起一阵失落。他大半夜跑过来,像个傻子一样,结果人不在。 但他又觉得庆幸——如果尹和真的睡了,他看一眼也就走了,不会被他发现。这样最好,满足了自己的冲动。 他靠在电线杆上,从口袋里摸出烟——其实他不会抽,这包烟是几个月前同事塞给他的,一直没打开。但现在,他想试试。 拆开包装,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然后摸出打火机,啪,火苗窜起。他凑过去点烟,第一口吸得太猛,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眼泪都咳出来了。 他狼狈地抹了把脸,把烟扔在地上踩灭。果然,有些事不是想学就能学会的,比如抽烟,比如忘记尹和。 他重新抬头,看向302的窗户。 还是黑的。 看来是真睡了。 佟颜叹了口气,准备离开。但脚步像被钉在地上,挪不动。他又站了一会儿,目光从302的窗户,移到整栋楼,移到楼下那家24小时便利店——招牌的灯还亮着,玻璃门上贴着“欢迎光临”的贴纸。 便利店里应该有人吧。卖烟的阿姨,或者值夜班的小哥。但此刻,店里空荡荡的,收银台后面没人。 佟颜忽然想,要不要去买瓶水?走了这么久,有点渴。 但想想又算了。他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确认尹和不在,或者睡了。可以回去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302的窗户,转身。 就在这时,青旅的门开了。 一个人走出来。 佟颜的呼吸瞬间停了。 那个人穿着灰色的连帽衫,帽子戴在头上,低着头,双手插在口袋里。走路的姿势有点懒散,肩膀微微塌着,像没睡醒。 但佟颜认得出那个背影。认得出那个人迈步时左脚比右脚稍重的习惯,认得出他低头时后颈露出的那一小块皮肤,认得出他身上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尹和的气场。 是尹和。 佟颜下意识往阴影里缩了缩,心脏快要跳出喉咙。他死死盯着那个背影,看着他走到便利店门口,推门进去。 玻璃门上的风铃叮咚一响。 佟颜站在原地,动弹不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三个字在回荡:他醒了。他出来了。他要看到我了。 不,不一定。便利店里有货架挡着,尹和不一定会往这边看。而且自己站在阴影里,穿着黑衣服,应该不会被发现。 佟颜这样安慰自己,但脚像生了根,一步也迈不动。 他看着便利店的玻璃门,透过货架的缝隙,隐约能看到尹和在柜台前的身影。他在跟店员说话,大概是在买烟。店员转身去拿,他则靠在柜台上,微微侧头,看向窗外。 那一瞬间,佟颜觉得尹和的目光好像扫过了自己这边。 他屏住呼吸,整个人僵在原地。 但尹和很快转回头,接过店员递来的烟,付钱。然后他推门出来,站在便利店门口,拆开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嘴里,低头点烟。 打火机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眼下一片疲惫的暗影,但眉眼依然是佟颜记忆中的样子,只是更瘦,轮廓更硬。 尹和深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白色的烟雾在路灯下升腾,模糊了他的表情。 佟颜躲在阴影里,像一个小偷,偷窥着这个他恨了四年、又想了四年的人。 尹和抽了半根烟,忽然抬起头,看向佟颜的方向。 佟颜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但尹和的目光没有聚焦,像是在看远处的夜色,又像是在发呆。他就那样站着,抽着烟,望着夜空,像一尊孤独的雕塑。 佟颜忽然觉得鼻子发酸。 这个画面太熟悉了——四年前,在他们租的那个老破小的楼道里,尹和也经常这样,半夜睡不着,跑到窗边抽烟。佟颜有时候会起来找他,然后被他搂进怀里,说“吵醒你了?” 那时候的尹和,抽烟是为了解压。现在的尹和,抽烟是为了什么? 为了想念?为了后悔?还是为了熬过又一个失眠的夜? 尹和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灭。然后他转身,准备回青旅。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他的目光终于聚焦了。 聚焦在阴影里的佟颜身上。 时间在那一刻静止了。 街灯昏黄,夜色深沉,两个人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一个在光下,一个在影里,像两个世界的交界处。 尹和愣住了。他微微眯起眼睛,似乎在确认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佟颜想跑,但腿软得动不了。他想躲,但已经无处可躲。 终于,尹和迈步,朝他走过来。 一步,两步,三步……脚步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晰,像踩在佟颜的心跳上。 最后,尹和停在他面前,距离近到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洗衣液的味道。 还是那个味道。没变。 尹和摘下帽子,露出脸。路灯的光从侧面打过来,照亮他一半的脸,另一半藏在阴影里。他的眼睛很深,像潭水,映着佟颜惊慌失措的脸。 两人对视了大概有五秒钟。 然后,尹和开口了,声音有点哑,像刚睡醒,又像被烟熏的:“好久不见。” 佟颜的喉咙发紧,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他只能点头,然后挤出一个字:“嗯。” 好久不见。四年,一千四百六十天,三万五千零四十个小时。确实好久。 尹和看着他,目光从他苍白的脸,扫到他紧抿的嘴唇,再扫到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的手指。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佟颜的眼睛里,像在寻找什么。 “你……”尹和说,“怎么在这儿?” 佟颜的大脑飞速运转,想找一个合理的借口。但所有借口在尹和的目光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后,他选择了说实话——或者说,一半的实话:“睡不着,出来走走。” “走到这儿?”尹和挑了挑眉,语气里有一丝佟颜读不懂的情绪,“这儿离你家,走路至少二十分钟吧。” “嗯。”佟颜垂下眼睛,“走着走着,就走到这儿了。” 尹和没说话。他又看了佟颜一会儿,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抖出一根,递过来:“抽吗?” 佟颜摇头:“不会。” “学学?”尹和说,“有时候,抽烟能让人冷静。” “我不需要冷静。”佟颜说,声音有点硬。 尹和笑了,那笑容很浅,几乎看不见:“那你需要什么?” 我需要你。这四个字差点脱口而出。佟颜咬住嘴唇,把它们咽了回去。 “我该回去了。”他说,转身想走。 但尹和拉住了他的手腕。 那只手很热,掌心有茧,是常年弹吉他留下的。手指很用力,但又不至于弄疼他。只是牢牢地圈着他的手腕。 佟颜僵在原地,不敢回头。 “来都来了,”尹和在他身后说,声音很近,几乎贴着他的耳朵,“上去坐坐?” 302房间比佟颜想象的要小。 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子上摆着尹和的笔记本电脑、几本乐谱、一个烟灰缸,还有一把吉他——不是佟颜熟悉的那把,是一把新的,深蓝色,琴身有磨损的痕迹。 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尹和身上那种特有的、干净的味道。窗户开着,夜风灌进来,吹动窗帘轻轻飘动。 尹和关上门,指了指椅子:“坐。” 佟颜僵硬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小学生。他不敢看尹和,目光在房间里游移——床铺是乱的,被子没叠,枕头上有凹陷的痕迹,说明尹和刚才确实在睡觉。 “喝水吗?”尹和问,从墙角的小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 “不用。”佟颜说。 尹和还是把水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然后自己坐在床沿,和佟颜面对面。距离很近,近到佟颜能看清他眼里的血丝,看清他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的弧度。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只有窗外的风声,和远处隐约的车流声。 佟颜觉得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他后悔了,不该来的。现在这样算什么?半夜跑到前任(如果算前任的话)的房间里,大眼瞪小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尹和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刚才在楼下,站了多久?” 佟颜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尹和看到他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他走出便利店?还是更早? “没多久。”佟颜说,“就……刚到你出来。” “撒谎。”尹和说,语气很平静,“我出来的时候,你已经在哪儿站了至少五分钟。我看见你的影子了。” 佟颜的脸红了。原来早就被发现了。 “我就是……”他试图解释,“就是睡不着,随便走走……” “走到我楼下?”尹和打断他,“佟颜,四年了,你还是不会撒谎。” 佟颜不说话了。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指关节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白。 尹和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很轻,但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其实,”尹和说,“我也睡不着。” 佟颜抬起头。 “从给你打完电话开始,就一直没睡着。”尹和靠在墙上,仰头看着天花板,“脑子里全是你。想你现在在干嘛,想你会不会来,想你……还恨不恨我。” “我不恨你。”佟颜脱口而出。 说完就后悔了。太快了,太轻易了,像是在示弱。 尹和转过头,看着他:“不恨?那你为什么四年不联系我?” “你不是也没联系我吗?”佟颜反问,声音有点急。 “我联系过。”尹和说,“第一年,我给你打过三次电话。一次没接,两次关机。后来我问小林,他说你换号了。我就想,你大概是真的不想见我了。” 佟颜愣住了。他不知道这件事。 “我……”他张了张嘴,“我那时候……手机丢了。” “嗯。”尹和点头,没追问是真是假,“第二年,我写了封信,寄到你学校。被退回来了,说查无此人。” “我毕业了。” “我知道。所以第三年,我托人打听你的地址,想去北京找你。但那人说,你在躲我,让我别去。” 佟颜的心脏猛地一紧。第三年……那时候他刚工作,压力大,又赶上父母催他相亲。有一天林栖言喝多了,说漏嘴,说尹和在打听他。他当时就疯了,让林栖言转告尹和:别来找我,我不想见你。 原来那句话,真的传到了尹和耳朵里。 “第四年,”尹和继续说,声音更低了,“我就不敢找了。我想,你可能已经结婚了,有孩子了,过得很幸福。我再出现,就是打扰。” 佟颜的眼泪掉了下来,滴在膝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我没有结婚。”佟颜说,“也没有孩子。” “我知道。”尹和看着他,“林栖言跟我说了。”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还是不敢找你?”尹和苦笑,“因为我怕。怕你见到我,会转身就走。怕你连一句话都不愿意跟我说。怕你……已经彻底放下了。” “我没有。”佟颜说,声音小得像蚊子。 “什么?”尹和没听清。 “我说,”佟颜抬起头,眼睛红了,“我没有放下。” 房间里再次陷入安静。 尹和看着佟颜,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站起身,走到佟颜面前,蹲下。 这个姿势让佟颜想起四年前,尹和教他弹吉他时,也经常这样蹲在他面前,手把手地纠正他的指法。那时候尹和的眼里有光,有笑意,有佟颜看不懂的温柔。 现在,尹和的眼里有血丝,有疲惫,有深深的愧疚。 “颜颜,”尹和叫他的小名,声音很轻,“我能抱抱你吗?” 佟颜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 然后,他感觉到尹和的双手轻轻环住他的肩膀,感觉到尹和的额头抵在他的膝盖上,感觉到尹和温热的呼吸透过布料,烫着他的皮肤。 这个拥抱很奇怪——尹和蹲着,他坐着,尹和抱着他的腰,脸埋在他腿上。不像恋人,像孩子在祈求原谅。 但就是这个奇怪的拥抱,让佟颜四年筑起的高墙,轰然倒塌。 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放在尹和的头发上。 尹和的头发很软,有点长了,发尾扫过他的手指。 然后他感觉到,尹和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尹和在哭。 他从未见过尹和哭——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即使在乐队解散的时候,即使在喝醉的时候,尹和都没有哭过。 但现在,这个二十六岁的男人,蹲在他面前,抱着他的腰,竟然……哭了。 “对不起,”尹和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对不起,颜颜。我不该走的。我不该留你一个人。我不该……” 他说不下去了,只是重复着“对不起”。 佟颜的眼泪也止不住。他俯下身,把脸埋在尹和的头发里,闻着他熟悉的味道,感受着他颤抖的身体。 四年的委屈,四年的不甘,四年的等待,在这一刻全部化成了泪水,汹涌而出。 两个人就这样抱着,哭了很久。 哭到窗外的天色开始泛白,哭到远处的第一声鸟鸣响起,哭到彼此的眼泪都流干了,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和心跳。 最后,尹和抬起头。 他的眼睛肿了,鼻子红了,脸上还有泪痕。很狼狈,但佟颜觉得,这是四年来,尹和最真实的样子。 “颜颜,”尹和哑着嗓子说,“你还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佟颜看着他,看着这个他等了四年的人,看着这个在深夜里为他哭泣的男人。 然后他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掉尹和脸上的泪痕。 “我需要时间。”他说,声音也是哑的,“四年了,我需要时间……重新习惯你。” 尹和的眼睛亮了。那里面有希望,有小心翼翼的光。 “好。”他说,“我给你时间。多少时间都行。” “还有,”佟颜继续说,“别叫我颜颜了。” 尹和愣了一下:“那叫你什么?” “叫佟颜。”佟颜说,“像以前一样。” 尹和明白了。他在重新划界限,在重新定义他们的关系。从最熟悉的“颜颜”,退回到“佟颜”。 “好。”尹和点头,“佟颜。” 他叫得很认真。 佟颜笑了。那是一个很浅的笑,几乎看不见,但尹和捕捉到了。 四年了,他第一次看到佟颜对他笑。 虽然很淡,虽然转瞬即逝,但那是笑。 足够了。 窗外的天已经完全亮了。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木地板上切出一道金色的线。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他们,也终于跨过了四年的黑夜,站在了黎明的地平线上。 佟颜离开青旅时,天已经大亮。 尹和送他到楼下,站在青旅门口,看着他走远。两人都没说话——这次见面不是结束,是开始。 一个小心翼翼的、需要时间的、重新开始。 走到街角时,佟颜回头看了一眼。 尹和还站在那里,穿着那件灰色的连帽衫,双手插在口袋里,静静地看着他。晨光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那一瞬间,佟颜忽然想起四年前。 但那时候,他们是告别。 而现在,他们是重逢。 佟颜对他挥了挥手。 尹和也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走进了青旅。 佟颜站在原地,看着那扇门关上,看着“青”字招牌在晨光里闪烁,看着这个平凡的、却又意义非凡的早晨。 然后他转身,走向地铁站。 手机震了一下。 是尹和发来的消息:“路上小心。到了告诉我。” 佟颜看着那条消息,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他打字:“嗯。” 发送。 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你也是。”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没有撤回,没有觉得羞耻。 因为这是新的开始。 是他们花了四年时间,才等来的、来之不易的重新开始。 一周后,《乐队竞技场》海选现场。 佟颜站在后台,看着台上正在表演的选手。心跳很快,手心全是汗。他不是紧张表演,是紧张……尹和。 尹和也在后台。作为已经晋级的选手,他有观看海选的特权。 两人从那天凌晨见面后,就没再见过面。只是偶尔发消息,聊些无关紧要的事——天气,吃饭,工作。 像两个刚认识的朋友,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 但今天,他们要在同一个空间里了。 “下一个,佟颜!” 工作人员喊他的名字。 佟颜深吸一口气,抱着吉他走上舞台。 灯光刺眼,台下坐满了评委和观众。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很快找到了尹和——他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戴着帽子,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但佟颜知道,他在看自己。 他走到舞台中央,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然后对评委席鞠躬:“评委老师好,我是佟颜。今天我要表演的是原创歌曲……《锈弦》。” 音乐响起。 是他这四年写的,关于等待,关于锈蚀,关于……重逢的歌。 他闭着眼睛,手指在琴弦上飞舞。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等待和希望,都倾注在了这首歌里。 唱到最后一段时,他睁开眼睛,目光直直地看向尹和: “四年锈弦终换新, 旧痕未消新音起。 若问此曲为谁谱, 为等一人归故里。”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台下安静了几秒,然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评委们交换了眼神,有人点头,有人微笑。 佟颜鞠躬,走下舞台。经过尹和身边时,他脚步顿了顿。 尹和抬起头,看着他。 两人对视。 尹和的眼睛很红,像是哭过。但他笑了,那笑容里有骄傲,有心疼,有太多佟颜读不懂的情绪。 然后,尹和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用口型说:“很棒。” 他点了点头,快步走回后台。 海选结果要在所有选手表演完后才公布。佟颜坐在后台的椅子上,看着其他选手表演,脑子里却全是尹和那个笑容,和那个口型。 “很棒。”这两个字却比任何夸奖都珍贵,因为那是尹和说的。 是那个教他弹第一首歌的尹和,是那个离开四年的尹和,是那个……他终于等回来的尹和。 所有选手表演结束,评委开始公布晋级名单。 一个,两个,三个…… 佟颜的心跳越来越快。他握紧拳头。 “……最后一个晋级名额,”主持人故意停顿,制造悬念,“是——佟颜!” 掌声雷动。 佟颜愣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到工作人员过来恭喜他,他才意识到——他晋级了。 他可以继续参加比赛了。 可以和尹和……在同一个舞台上竞争了。 “恭喜。”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佟颜转过身。 尹和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瓶水,递给他:“唱得真好。那首歌……是为我写的吗?” 佟颜接过水,没说话。 “我听到了。”尹和轻声说,“‘为等一人归故里’。那个人……是我吗?” 佟颜看着他的眼睛,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瞳孔里自己的倒影,然后点了点头。 “嗯。”他说,“是你。” 尹和的眼眶又红了。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佟颜的肩膀:“谢谢。” 就两个字。 因为有些感谢,不需要长篇大论。有些情感,不需要华丽辞藻。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话。 就够了。 离开录制现场时,天已经黑了。 佟颜和尹和并肩走出大楼,谁都没说话,但气氛很轻松,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绷。 走到路边,尹和忽然停下脚步。 “佟颜。”他叫他的名字,很认真。 “嗯?” “下周六……”尹和顿了顿,“是我生日。” 佟颜愣住了。他当然知道尹和的生日是7月1日,但现在已经是九月了。 “我知道已经过了。”尹和笑了,“但四年前的生日,你答应要陪我过的。后来……我没等到。” 佟颜的心脏猛地一缩。 四年前,尹和22岁生日。佟颜确实答应要陪他过,还偷偷准备了礼物——一对定制拨片,刻着“YH&TY”。 但尹和在那之前就走了。 礼物一直没送出去,现在还放在抽屉里。 “今年,”尹和看着他,眼神温柔得像月光,“能补给我吗?” 佟颜的喉咙发紧。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最后,他只是点头。用力地点头。 尹和笑了,那笑容灿烂得像夏夜的星空。 “那……下周六见?”他问。 “嗯。”佟颜说,“下周六见。” 尹和对他挥了挥手,转身走向地铁站。 佟颜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然后拿出手机,给林栖言发了条消息:“谢谢。” 很快,林栖言回复:“???” “谢谢你给我报名。”佟颜打字,“也谢谢你……把尹和推回我身边。” 这次林栖言回得很快:“终于开窍了?不用谢,请我吃饭就行。” 佟颜笑了,把手机放回口袋。 夜风吹过,带着初秋的凉意,但也带着某种……希望的暖意。 他抬头看着夜空,看着稀疏的星星,看着这个他生活了二十四年的城市。 忽然觉得,一切都没有变。 但又好像,一切都变了。 因为那个人回来了。 那个他等了四年的人,终于回来了。 而且这次,好像……真的不会再走了。 回到家,佟颜打开抽屉,翻出那个尘封了四年的小盒子。 打开,里面是一对拨片。银色的,边缘已经有点氧化,但刻的字还清晰可见: YH&TY 尹和&佟颜。 四年前没送出去的礼物,四年后……终于可以送出去了。 佟颜把拨片握在手里,金属的触感冰凉,但心里很暖。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街道,看着远处闪烁的霓虹灯,看着这个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夜晚。 然后轻声说:“尹和,好久不见。” 顿了顿,他笑了:“欢迎回来。” 第4章 第 4 章 2010年,两个人第一次见面。 佟颜第一次见到尹和那天,北京正经历十年不遇的酷暑。 蝉鸣把空气撕成碎片,柏油路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十三岁的佟颜坐在父亲的车后座,白衬衫后背已经汗湿一片,黏在皮革座椅上。 “到了记得叫人,”父亲从后视镜看他,“尹叔叔是你爸的大学同学,现在可是知名音乐制作人。” 佟颜“嗯”了一声,手指抠着书包带子上的毛边。他不喜欢这种饭局,都是大人的寒暄,虚伪的笑声,还有那些“你家孩子真乖”的客套话。 车停在二环里一处小区。红砖楼爬满爬山虎,蝉鸣在这里格外响亮。 201室的门开着,空调冷气混着饭菜香味涌出来。佟颜跟在父亲身后进门,低头换拖鞋时,先看到一双匡威帆布鞋——白色,鞋帮有点脏,鞋带松松垮垮系着。 “老佟!可算来了!”爽朗的笑声传来。 佟颜抬起头。玄关尽头的客厅里,一个和父亲年纪相仿的男人迎上来,身后跟着一个少年。 就是那双帆布鞋的主人。 十五岁的尹和。 第一眼,佟颜觉得尹和像某种野生动物——不是凶猛的那种,是那种生活在森林边缘、随时准备逃走的类型。 他比佟颜高半个头,瘦,但肩膀已经显出少年人特有的骨架。头发有点长,额发快要遮住眼睛,被他随手拨到一边。穿着灰色T恤和工装短裤,露出来的小腿线条清晰,有薄薄的肌肉。 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睛。不是纯黑,是深褐色的,在客厅不算明亮的光线下,像两颗被溪水打磨过的琥珀。 “叫尹叔叔。”父亲推他。 “尹叔叔好。”佟颜规规矩矩地鞠躬。 “好好好,”尹叔叔笑呵呵地拍他肩膀,“这是我儿子尹和,比你大两岁。尹和,这是佟叔叔家的佟颜。” 尹和看了佟颜一眼。 就那么一眼,很短暂,没什么情绪。然后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转身就往自己房间走。 “诶你这孩子!”尹叔叔拉住他,“客人来了也不招待一下?” “我作业没写完。”尹和说,声音有点哑,像刚睡醒。 “吃完饭再写!” 饭局开始了。 大圆桌上摆满菜,大人们推杯换盏,话题从工作聊到房价,从房价聊到孩子教育。 佟颜坐在尹和对面,小口小口扒饭。他注意到尹和几乎不说话,只是埋头吃饭,偶尔抬头夹菜时,目光会越过餐桌,落在客厅角落——那里立着一把吉他,深棕色,靠在墙上。 “你们家尹和吉他弹得真好,”父亲说,“上次听老尹放录音,那水平,专业的吧?” “还行还行,”尹叔叔嘴上谦虚,脸上却有藏不住的得意,“就是喜欢,瞎弹。” “喜欢就好啊,”父亲看向佟颜,“我们家这个,整天就知道看书,闷得很。” 佟颜低下头,耳朵发烫。 “看书好,”尹叔叔说,“沉稳。不像尹和,坐不住,整天抱着吉他。” 尹和这时抬头了。他看了父亲一眼,又看了佟颜一眼,然后说了饭局上的第一句话:“看书和弹吉他又不冲突。” 声音还是哑的,但很清晰。 大人们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对对对,不冲突不冲突!” 佟颜偷偷看尹和。尹和已经低下头继续吃饭了,额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 饭后,大人们移步客厅喝茶聊天。尹和起身要回房间,被尹叔叔叫住:“带颜颜去你房间玩会儿。” 尹和顿了顿,看了佟颜一眼:“来。” 佟颜跟在他身后。 尹和的房间不大,但很乱——床没铺,被子团成一堆;书桌上堆满了乐谱和CD;墙上贴着乐队海报,黑白的,上面的人佟颜不认识;地上散落着几本《吉他世界》杂志。 最显眼的是窗边那把吉他。不是客厅那把,是另一把,琴身有明显的磨损痕迹,琴颈上贴满了贴纸:星空、飞船、看不懂的英文单词。 “坐。”尹和指了指床沿,自己拉过书桌前的椅子,反着坐,下巴抵在椅背上。 佟颜小心地坐下,尽量不碰到那团被子。 房间里很安静,能听到客厅隐约的谈笑声,和窗外持续不断的蝉鸣。 “你……”佟颜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你弹吉他多久了?” “五年。”尹和说。他说话时眼睛不看人,目光飘在墙上某张海报上。 “哦。”佟颜应了一声,又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尹和忽然问:“你平时听什么歌?” 佟颜愣了愣。他其实不怎么听歌,母亲觉得流行音乐“吵”,家里只有古典乐CD。 “就……随便听听。”他含糊地说。 尹和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让佟颜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周杰伦呢?”尹和问,“听过吗?” 佟颜点头——这个他听过,同桌的MP3里经常放。 “哪首歌?” “……《七里香》?” 尹和挑了挑眉。然后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拿起吉他,坐回椅子上,拨了几个和弦。 前奏响起的瞬间,佟颜愣住了。 是《七里香》。但和他听过的版本不一样——更慢,更柔和,吉他声像夏夜的风,轻轻拂过耳膜。 尹和弹得很随意,手指在琴弦上滑动,像在抚摸什么有生命的东西。他微微低着头,额发完全遮住了眼睛,只能看见他抿着的嘴唇和下巴干净的线条。 一段弹完,他抬头:“怎么样?” 佟颜呆呆地看着他,半天才说:“……好听。” 尹和嘴角动了动,像是笑了,又像是没笑。他把吉他放回窗边,重新坐回椅子上。 “你爸说你闷,”他说,“我看你不是闷,是紧张。” 佟颜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反驳。 “紧张什么?”尹和问,“我又不吃人。” “我没紧张。”佟颜小声说。 “行,没紧张。”尹和说,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那你叫什么来着?颜……颜什么?” “佟颜。” “哦。”尹和点点头,然后又问,“哪个颜?” “颜色的颜。” “佟颜。”尹和重复了一遍,然后他说,“我叫尹和。和平的和。” “我知道。”佟颜说。 两人又沉默了。少了些尴尬。 窗外的蝉鸣一阵高过一阵。 后来大人们叫他们吃水果。佟颜跟在尹和身后走出房间时,尹叔叔正在说:“……所以我就想,能不能让尹和带带颜颜?学学吉他,也开朗一点。” 父亲立刻说:“那太好了!颜颜,快谢谢尹叔叔!” 佟颜愣住了。他看向尹和,尹和也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佟颜想说不用了,但父亲的眼神让他把话咽了回去。 “谢谢尹叔叔。”他小声说。 “客气什么!”尹叔叔拍拍尹和的肩,“尹和,以后每周六下午,颜颜来家里,你教他弹吉他,听见没?” 尹和“嗯”了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离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暑气散了些,晚风吹过来,带着不知哪家飘来的饭菜香。 佟颜坐在车里,回头看那栋红砖楼。201室的窗户亮着灯,窗边好像有个人影——是尹和吗?看不清。 “尹和那孩子不错,”父亲一边开车一边说,“虽然话不多,但有才华。你跟他学学,别整天闷在家里。” 佟颜“嗯”了一声,脑子里却全是刚才那个房间——乱糟糟的床,墙上的海报,窗边的吉他,还有尹和弹《七里香》时低垂的睫毛。 车子驶入夜色。 而201室的窗边,尹和确实站在那里。他手里拿着拨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窗框。 “佟颜……”他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摇摇头,“名字倒是不难听。” 他走回床边,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打开通讯录,新建联系人。 姓名:佟颜(佟叔叔儿子) 电话:(空) 备注:周六下午2点,学吉他 保存。 做完这些,他把手机扔回床上,拿起吉他,随手拨了几个和弦。 窗外的蝉还在叫,没完没了。 但尹和忽然觉得,这个夏天,好像没那么无聊了。 一周后,周六下午两点,佟颜准时敲响了201室的门。 开门的是尹和。他看起来刚睡醒,头发乱糟糟的,穿着同一件灰色T恤。 “进来。”他侧身让开。 佟颜走进屋,发现只有尹和一个人在家。 “尹叔叔呢?” “出差。”尹和关上门,“你爸没跟你说?” 佟颜摇头。父亲只说了“记得去学吉他”。 尹和打了个哈欠,走进自己房间。佟颜跟进去,发现房间比上次更乱了——地上多了几个空可乐罐,书桌上的乐谱堆得更高了。 “坐。”尹和指了指地板上唯一一块空地,“没椅子了,将就一下。” 佟颜坐下。地板是木头的,很凉。 尹和从窗边拿起吉他,也盘腿坐下,和佟颜面对面。距离很近,近到佟颜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洗发水的味道。 “先从基础开始。”尹和把吉他递过来,“抱着。” 佟颜接过吉他。琴很沉,比他想象的重。木头贴着胸口,有种陌生的触感。 “右手这样,”尹和伸出手,示范握拨片的姿势,“拇指和食指捏住,其他手指放松。” 佟颜笨拙地模仿。 “不对,”尹和皱眉,“太用力了。” 他靠过来,手覆在佟颜的手上,调整他的手指位置。尹和的手很热,掌心有薄茧,蹭过佟颜的手背时,像有电流经过。 “这样,”尹和说,声音就在佟颜耳边,“放松。弹吉他不是打架。” 佟颜脸红了。他点点头,不敢看尹和。 “现在,试着拨一下六弦。”尹和松开手。 佟颜照做。琴弦振动,发出低沉的声音。 “对,”尹和说,“这是Mi。记住这个音。” 那个下午,尹和教了佟颜六个音:E、A、D、G、B、E。他说这叫“标准调弦”,是大多数吉他曲的基础。 佟颜学得很慢。手指不听话,拨片总掉,音也按不准。但尹和出乎意料地有耐心——没有嘲笑,没有不耐烦,只是在他出错时纠正,对了就点头。 三点多的时候,尹和起身去厨房拿了两瓶可乐。递给佟颜一瓶:“歇会儿。” 佟颜接过,喝了一口。冰凉的气泡在喉咙里炸开,很凉爽。 “你……”佟颜鼓起勇气问,“你平时都弹什么曲子?” “什么都弹。”尹和靠着墙,“摇滚,民谣,流行。看心情。” “那你最喜欢什么?” 尹和想了想:“涅槃(niè pán)。听过吗?” 佟颜摇头。 尹和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嘴角上扬,眼睛弯起来:“那你该听听。” 他拿起自己的吉他,随手弹了一段。佟颜听不懂那是什么曲子,只觉得节奏很强烈,很……自由。 弹完,尹和看向佟颜:“怎么样?” “有点吵。”佟颜老实说。 尹和笑得更厉害了:“对,就是吵。但吵得爽。” 他又弹了一段,这次是慢的,温柔的。佟颜听出来了,是《七里香》。 “这个不吵。”尹和说。 佟颜点点头,小声说:“我喜欢这个。” 尹和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弹。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他脸上切出明暗的分界线。他弹琴时很专注,嘴唇抿着,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小的阴影。 佟颜看着他,忽然觉得心跳有点快。 四点半,佟颜该走了。 他站起来,腿坐麻了,踉跄了一下。尹和伸手扶住他:“小心。” “谢谢。”佟颜站稳,“我……下周还来吗?” “来啊,”尹和说,“不是每周六吗?” 佟颜点点头,背上书包。走到门口时,他回头:“那个……谢谢。教我弹吉他。” 尹和靠在门框上,双手插在口袋里:“谢什么。我爸交代的任务。” 这话听起来有点冷漠,但佟颜看到尹和的眼睛——那里没有不耐烦。 “那我走了。” “嗯。路上小心。” 门关上。佟颜站在楼道里,听见门内传来吉他的声音。还是《七里香》,但这次弹得更随意,像在即兴发挥。 他下楼,走出单元门。夕阳西下,天空是橙红色的。 那个下午,十三岁的佟颜学会了他人生中第一个和弦:Em。 而十五岁的尹和,在教会那个叫佟颜的男孩第一个音之后,忽然觉得——也许有个“徒弟”,也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这个夏天有人陪他听蝉鸣了。 虽然那孩子话不多,虽然他还分不清涅槃和周杰伦。 但时间还长。 吉他弦有六根,音阶有十二个,曲子有成千上万首。 他们有的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