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手破尘》 第1章 JIANGXUEYI 嘉平二十三年的春,来得迟。 宫墙内的梨花开得正好,一树树雪白压在朱红的檐角,像是给这沉暮的皇城添了几分不合时宜的洁净。 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将往来官员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冰凉如水的金砖地上。 江雪衣走在宫道上,月白的御史常服在渐暗的天光里泛着清冷的微光。 他步履从容,目光平视前方,对两旁或探究或谄媚的视线视若无睹。 袖中的手指微微收拢,触到那卷今晨才递到御史台的密函——边缘粗粝,墨迹尚新,带着江南潮湿的霉气。 “十二年前,西境军饷……” 只这开头几字,便足以让他的心沉下去。 “江大人。” 身侧有人唤他,声音含笑,却透着股子黏腻的殷勤。 是户部右侍郎李庸,江党门下最会钻营的一条狗。 江雪衣驻足,转身,颔首。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温润得挑不出错处:“李侍郎。” “今日宫宴,陛下特意点了江南新贡的‘雪芽’,说是清冽回甘,最合江大人口味。”李庸凑近些,压低了声音,“首辅大人嘱咐,宴后请江大人往书房一叙。 ” “有劳侍郎传话。”江雪衣唇角弯起极淡的弧度,眼底却无波无澜,“下官记下了。” 李庸满意地捋了捋短须,又寒暄两句,方才踱着方步离开。 江雪衣目送他绛紫官袍的背影消失在宫门阴影里,才缓缓收回视线。 父亲要见他。 无非是那桩旧案。 他抬步继续向前,月白衣摆拂过地面,不染纤尘。 可袖中那封密函,却像一块烧红的炭,烫着他的指尖,一路灼进心里。 麟德殿内,灯火通明。 丝竹声靡靡飘荡,舞姬水袖翻飞如云,百官按品阶落座,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陛下尚未驾临,宴席已有了三分醉意。 江雪衣坐在御史席次,位置不前不后,恰好在殿中光影明暗交界处。 他面前只摆一盏清茶,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温热的瓷壁,目光却穿过晃动的人影,落在对面那个空了很久的席位上。 靖安侯,谢长离。 一个名字,就足以让半朝文武皱眉,又让另半朝心照不宣地交换眼神。 “听说侯爷前几日在醉仙楼,一掷千金点了红绡姑娘三日曲?” “何止,前儿个还当街纵马,险些撞了陈御史的车驾……” “纨绔!真是辱没了忠勇侯的门楣!” 低语声细碎传来,江雪衣垂眸,抿了口茶。 茶水温润,顺着喉管滑下,却化不开胸中那点滞涩的凉。 忠勇侯谢霆,十二年前战死西境,马革裹尸还。 身后却背上贪墨军饷、通敌叛国的污名,爵位虽未夺,门庭却已冷落成灰。 独子谢长离袭爵后,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流连秦楼楚馆,行事荒唐放纵,是这京城里最声名狼藉的纨绔,没有之一。 “陛下驾到——” 内侍尖利的唱喏打断思绪。 百官起身,山呼万岁。 嘉平帝萧胤被内侍搀扶着坐上御座,年迈的帝王面色蜡黄,眼下浮着青黑,便是厚重的龙袍也掩不住一身衰颓之气。 他随意摆了摆手,声音有些气虚:“众卿平身……今日宫宴,不必拘礼。” “谢陛下。” 众人落座。 江雪衣抬眼,视线不经意掠过御阶之下—— 那道身影,便是这时闯入眼帘的。 玄色锦袍,金线绣狰狞的夔纹,宽大的袖口随意挽着,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 那人来得迟,步子迈得散漫,像是踩在自家后花园。 所过之处,官员们或侧身避让,或低头敛目,生生在喧闹的宴席间辟出一条无声的通道。 谢长离。 江雪衣第一次这般近地看他。 与传闻中“面目可憎”的纨绔不同,这人生了副极好的皮相。 眉飞入鬓,眼尾微挑,薄唇总是噙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 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眸色深得像化不开的墨,看人时总带着三分讥诮,七分漠然。 此刻,他正经过江雪衣的席位。 脚步,倏地停了。 “江御史。” 声音不高,却带着种独特的慵懒沙哑,像被酒浸过的砂纸,轻轻磨过耳膜。 江雪衣起身,执礼:“靖安侯。” 谢长离没应,只上下打量他。 目光如有实质,从束得一丝不苟的乌发,到熨帖平整的月白官袍,再到腰间那枚毫无纹饰的素玉——最终,落在他脸上。 “早闻江大人风姿卓绝,今日一见,果真……”他顿了顿,忽然倾身,靠得极近。 一股极淡的冷香混着酒气袭来。 江雪衣身形未动,连眼睫都不曾颤动分毫。 谢长离却笑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名不虚传。” 说罢,他直起身,掸了掸本不存在的灰尘,径自走向自己的席位——御阶下首,离天子极近,却也离所有清流远远的位置。 江雪衣缓缓坐下。 指尖的茶杯,温度似乎褪去了些。 宴至中巡,舞乐暂歇。 嘉平帝斜倚在御座上,昏昏欲睡。 一旁侍立的淑贵妃——江崇之妹,如今后宫里最得势的女人——柔声提醒:“陛下,该议议江南春汛的拨款了。” “哦……对,对。”嘉平帝勉强打起精神,浑浊的目光扫过下方,“江南春汛,灾情紧急。户部,银子可筹齐了?” 户部尚书出列,躬身道:“回陛下,历年积欠,国库吃紧,这五十万两赈灾银……尚缺二十万两的缺口。” 殿内静了一瞬。 二十万两。 不是小数。 “陛下,”一道温润清越的嗓音响起。 众人看去,只见江雪衣离席出列,月白的身影在煌煌灯火下,净得像一捧雪。“江南水患,关乎百万生民。臣以为,即便国库吃紧,也当从别处挪借,或加征商税,以解燃眉。”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寂静的大殿里回荡。 “江大人此言差矣。”立刻有人反驳,是工部侍郎,“加征商税,恐伤及根本。何况去岁边关军饷尚有拖欠,兵部那边……” “边关军饷?”一直歪在席间自斟自饮的谢长离,忽然笑了。 他声音不大,却瞬间吸引了所有视线。 只见他慢悠悠支起身,玄色衣袖滑落,露出腕上一串不知什么材质的深色珠子。他晃了晃杯中残酒,眉眼在晃动的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 “去岁拨往西境的八十万两军饷,”他顿了顿,抬眼,目光轻飘飘扫过方才说话的工部侍郎,“王侍郎,最后到将士手里的,有多少?” 王侍郎脸色一白。 谢长离却不再看他,转而望向御座,唇角笑意加深,眼底却结着冰:“陛下,臣近日听闻一桩趣事。说西境大营的炊饼,比京城的石头还硬,需用刀斧劈开,方能下咽。臣好奇,这做饼的面粉,莫非掺了砂石?还是说……那买粮的银子,本就是石头变的?” “轰——” 殿内嗡地一声,低语四起。 西境军饷!十二年前的旧案,是这朝堂上不能提的禁忌!谁不知当年忠勇侯就因“军饷贪墨”被问罪,谢长离此刻旧事重提,是想做什么?! 江雪衣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 他看向御阶之下那个玄色身影。 谢长离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甚至仰头饮尽了杯中酒,喉结滚动,侧颈线条利落如刀裁。 可那双眼,在望向王侍郎时,分明淬着毒。 “谢侯爷!”王侍郎急声,“此等无稽之谈,怎能拿到御前妄议!西境军饷,户部兵部皆有账可查——” “账?”谢长离轻笑,指尖一松,白玉酒杯“啪”地一声脆响,摔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裂成数瓣。 碎片飞溅。 他看也不看,只盯着王侍郎,一字一句:“王大人说的是哪本账?明账,还是暗账?真账,还是……死人账?” 死寂。 连丝竹声都停了。 嘉平帝的脸色沉了下来。 淑贵妃轻轻按住他的手,柔声道:“陛下,谢侯爷吃醉了酒,言语无状,不如让他先回去歇息……” “臣没醉。”谢长离打断她,忽然站起身。 玄色身影在殿中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踱步,慢慢走到江雪衣身侧,停下。 距离很近。 近到江雪衣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冷香下,极淡的、仿佛铁锈般的血腥气。 “江御史,”谢长离侧过头,目光落在他脸上,语气竟带了几分天真的疑惑,“你说,这朝廷的银子,怎么总会不翼而飞呢?赈灾的银子不见,军饷的银子……也不见。” 他凑近些,温热的气息几乎拂过江雪衣耳廓。 “莫非这宫里……有鬼?” “……” 江雪衣抬眸,迎上他的视线。 四目相对。 谢长离眼底那点玩世不恭的轻佻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而寒潭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幽幽燃烧,冰冷,却炽烈。 江雪衣静静看了他片刻,忽然微微弯唇。 “侯爷说笑了。”他声音平稳,一如往常,“银子不会不翼而飞,只会流向该去、或不该去的地方。至于鬼……”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神色各异的众人,最终落回谢长离脸上。 “人心若有鬼,比宫里的鬼,可怕多了。” 谢长离眉梢微挑。 旋即,他大笑起来。 笑声在寂静的殿中回荡,竟有几分癫狂的意味。 “好!说得好!”他抚掌,目光却牢牢锁着江雪衣,“江大人不愧是我朝清流砥柱,见识不凡。本侯……受教了。” 说罢,他竟不再纠缠,转身,晃晃悠悠走回自己的席位,重新拎起酒壶,仰头痛饮。 仿佛方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话,只是一时兴起的醉语。 嘉平帝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挥挥手:“罢了……赈灾银两,着户部与江南总督再议。今日宴饮,到此为止吧。 ” “臣等告退——” 百官如蒙大赦,纷纷起身。 江雪衣随着人流走出麟德殿。 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初春的寒意,卷走了殿内浑浊的酒气和熏香。 他走得很慢。 指尖那封密函,似乎更烫了。 “江大人。” 那道慵懒沙哑的嗓音,再次自身后响起。 江雪衣脚步未停。 玄色的身影却快走几步,与他并肩。谢长离身上酒气更重了些,眼眸在宫灯映照下,亮得惊人。 “夜深露重,江大人独行,不怕么?”他笑着问,语调轻佻。 “皇城禁内,有何可怕。”江雪衣目视前方,语气疏淡。 “皇城禁内……”谢长离咀嚼着这几个字,忽然低笑,“是啊,禁内。可有些东西,越是禁着,越是藏不住。” 他侧过头,目光像带着钩子,掠过江雪衣清隽的侧脸。 “比如,人心里的鬼。” 江雪衣终于停下脚步。 宫道漫长,两侧宫灯在风中明明灭灭,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又交叠在一处。 他转身,正视谢长离。 “侯爷究竟想说什么?” 谢长离也停下来,歪头看他。 玄色锦袍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线条凌厉的锁骨。 他忽然伸手,指尖极快地在江雪衣官袍袖口拂过——那里,不知何时沾了一小片方才殿内摔碎的玉杯屑。 “江大人官袍染尘了。”他捻着那点碎屑,指尖在宫灯下泛着冷白的光,“这般洁净无瑕的人,何必沾这些污秽事?” 他凑近,压低声,带着酒意的呼吸拂在江雪衣耳畔: “西境的沙子,江南的水,还有这宫里的鬼……搅在一起,可是会死人的。” 江雪衣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 他知道了。 他知道自己在查军饷案。 甚至可能……知道自己手中那封密函。 “下官愚钝,不知侯爷何意。”江雪衣后退半步,拉开距离,神色平静无波,“若侯爷无他事,下官告辞。” 谢长离也不拦,只看着他,眼底笑意渐深,那深处却一片冰凉。 “江大人,”他在江雪衣转身时,轻轻开口,“你身上这月色,好看是好看,只是……”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 “太干净了。干净得……让人想弄脏。” 江雪衣背影微微一滞。 他没有回头,迈步走入更深的夜色。 月白官袍在昏黄宫灯下,渐渐模糊成一道清冷的影子。 谢长离站在原地,目送那身影消失。 脸上轻佻的笑意,一点点褪去。 眼底的醉意,消散无踪。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墨黑,和墨黑深处,那簇幽暗燃烧的火。 他摊开掌心。 那片从江雪衣袖口取下的碎玉屑,静静躺着。 指尖一碾,化为齑粉,随风散去。 “江雪衣……”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像在品味一杯极烈、极苦,却又带着回甘的酒。 “我们,来日方长。” 回到御史府时,已近子时。 书房里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昏黄。 江雪衣屏退下人,独自坐在案前,许久未动。 袖中那封密函已被取出,摊在桌上。江南潮湿的霉气在室内弥漫,混合着墨迹的苦涩。 “十二年前,西境军饷贪墨案,账目有异。经手之人王崇山,时任兵部侍郎,现于京郊别庄荣养。其侄王德禄,现任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 字迹潦草,显是仓促写成。但信息,却足够致命。 王崇山。 当年军饷案的关键证人之一,在忠勇侯问罪后迅速“病逝”。 其侄王德禄,却是父亲江崇的门生,如今在沈清秋手下任职。 沈清秋……谢长离的心腹副将。 江雪衣闭上眼。 父亲傍晚让李庸传话,要他宴后去书房。 此刻想来,绝非仅仅为了江南赈灾银。 他在警告自己。 或者说,试探。 而谢长离…… 宫道上那句“西境的沙子,江南的水,宫里的鬼”,绝不是醉话。 他在暗示什么?他知道多少?他今日在殿上故意提及军饷旧案,是真的酒后失言,还是……有意为之? 这个靖安侯,绝不像表面那般荒唐。 “公子。” 轻柔的女声在门外响起。 江雪衣睁开眼,眸中所有情绪已敛得干干净净:“进来。” 门被推开,苏月见端着茶盘走入。她一身素青衣裙,面容清秀,脚步轻得几乎无声。 将茶盏轻轻放在案边,她垂首道:“夜深了,公子该歇息了。” “不急。”江雪衣端起茶,抿了一口,是熟悉的雪芽,清香微苦,“今日宫宴,你可听到了什么?” 苏月见是他从江南带回的侍女,亦是他的暗卫,耳目聪敏胜过常人。 “席间议论,多关于谢侯爷。”苏月见声音平稳,“说他前日纵马惊了陈御史车驾,昨日在醉仙楼为红绡姑娘一掷千金,今日宫宴又……言语冲撞陛下。皆道他荒唐愈甚。” “还有呢?” “陛下离席后,淑贵妃曾召谢侯爷近前说话。但距离太远,奴婢听不真切,只隐约听到‘安分’、‘你父亲’等词。谢侯爷……似乎笑了声,便告辞了。” 江雪衣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淑贵妃是父亲胞妹,召见谢长离,是替父亲传话?还是……另有所图? “王德禄那边,近日有何异动?” “仍如往常,并无特别。只是三日前,他曾独自去过京郊一处庄子,停留了半个时辰。那庄子……是王崇山当年养病之所。” 江雪衣目光一凝。 “庄子现在何人手中?” “空置多年,地契……在谢侯爷名下。” 书房内,烛火噼啪轻响。 江雪衣放下茶盏,指尖沾了茶水,在光洁的紫檀木案面上,缓缓写下一个字。 谢。 墨迹淋漓,映着跳跃的烛光,像一道狰狞的伤口。 谢长离。靖安侯。十二年前军饷案遗孤。 今日殿上故作疯癫,语带机锋。京郊藏着关键证人旧宅。 父亲与淑贵妃似有忌惮。 这一切,是巧合? 还是……一张早已张开的网? 而他,江雪衣,清流标杆,御史中丞,首辅江崇之子——是恰巧撞入网中的飞蛾,还是……有人早就为他选好了位置? 窗外,夜风骤起,吹得窗棂咯咯轻响。 江雪衣抬眸,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宫城的方向,灯火已渐次熄灭,唯有天际一弯残月,冷冷清清地挂着,洒下遍地寒霜。 他想起谢长离最后那句话。 “你身上这月色,好看是好看,只是太干净了。干净得……让人想弄脏。” 江雪衣轻轻呵出一口气,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散开。 弄脏? 他低头,看向自己月白的袖口。那里方才被谢长离拂过,此刻空空如也,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可他总觉得,那里沾染了什么东西。 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香。 一点属于黑夜的、危险的气息。 “月见。”他忽然开口。 “奴婢在。” “去查谢长离。十二年前军饷案后,他离京那三年,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还有,”他顿了顿,“他回京这五年,所有看似荒唐的行径,接触过的每一个人,我都要知道。” “是。” 苏月见悄无声息地退下。 书房重归寂静。 江雪衣拿起那封密函,就着烛火,看着边缘焦黑的纸张一点点卷曲,化作灰烬。 火光在他清冷的眸中跳动,映出深处一丝几不可察的锐色。 谢长离。 你若真是那蛰伏的毒蛇,我便做那捕蛇人。 你若真是那……破局的刀。 我便执刀,斩尽这世间尘嚣。 窗外,残月隐入云层。 夜色,正浓。 第2章 JIANGXUEYI 烛火“啪”地轻响,惊醒了书房里的寂静。 江雪衣从案前抬起头,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墨迹已干的宣纸边缘。 苏月见早已退下,去查那“谢长离”三个字背后,究竟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暗影。 夜已深,偌大的御史府邸静得能听见更漏滴水的声音,一声,又一声,敲在心上。 他推开窗。 初春的夜风灌进来,带着庭院里晚梅的冷香,混着泥土湿润的气息。 月被云层半掩,光线黯淡,院子里那几杆修竹在风中簌簌作响,投下凌乱摇晃的影,像无数挥毫泼墨的狂草,写满了看不透的谜。 谢长离。 这个名字,今日之前,于他而言不过是个符号——一个荒唐的、可悲的、或许也隐藏着某些故事的符号。 忠勇侯谢霆之子,十二岁丧父,袭爵,离京,三年后归来,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朝野上下,人人皆道靖安侯谢长离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是谢家将门最后的耻辱。 可今日麟德殿上那双眼睛…… 江雪衣闭上眼,那目光如有实质,再次烙在脑海深处。 讥诮,漠然,深处却燃着一点冰冷的、近乎疯狂的火。 那不是醉鬼的眼神,也不是真纨绔该有的眼神。 那是一个清醒的、在黑暗中蛰伏了太久,终于嗅到猎物气息的猎手的眼神。 还有他指尖拂过自己袖口时,那一触即分的温度。 微凉,带着薄茧。 一个真正的浪荡子,手上不该有那样经年握持兵器留下的茧。 “西境的沙子,江南的水,宫里的鬼……” 江雪衣低声重复着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在齿间缓缓碾过。 是警告?是试探?还是……邀约? 他重新坐回案前,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提笔蘸墨。 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未落。墨汁积聚,最终“啪”地一声,滴在雪白的纸面,晕开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 像今夜重重压下的疑云。 同一片月色下,靖安侯府却是另一番景象。 与前院门可罗雀的冷清不同,侯府深处,一间看似寻常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草苦香,混着一丝极淡的、仿佛铁锈般的血腥气。 谢长离褪去了那身招摇的玄色锦袍,只着一件深青色的窄袖常服,靠在铺着白虎皮的躺椅上。 长发未束,泼墨般散在肩头,衬得那张脸在灯下少了些宫宴上的凌厉妖冶,多了几分倦怠的苍白。 他闭着眼,右手搭在屈起的膝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查清楚了?” 声音不高,带着酒后微哑的质感,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是。”屏风阴影里,一道劲装身影单膝跪地,正是白日里擒获王副将的沈清秋。他换了常服,眉宇间的肃杀却未减分毫,“江雪衣回府后,屏退左右,独坐书房近一个时辰。其间其侍女苏月见进出一次,逗留约半盏茶时间。半刻前,苏月见易容离府,往城西方向去了。” “城西……”谢长离唇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风雨楼的地盘。燕惊寒那小子,消息卖得倒是快。” 沈清秋抬头,眼中掠过一丝不解:“侯爷,既然要查,为何不让我们的人去?江雪衣的人……信得过么?” “信不信得过,不重要。”谢长离睁开眼,眸子里没有丝毫醉意,只有一片冰封的深潭,“重要的是,他动了。只要他动,就会留下痕迹。而痕迹,”他顿了顿,指尖敲击的动作停下,“是最不会骗人的东西。”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对着的是一片荒芜的庭院,杂草丛生,月色凄清。 这里曾是谢家祠堂所在,十二年前那场大火后,只剩断壁残垣。 父亲灵位无处安放,他便将书房设在此处,日夜相对。 “老侯爷的案子,”沈清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压抑的痛楚,“江雪衣真能查清?他毕竟是江崇的儿子。” “儿子?”谢长离轻笑一声,笑声里淬着冰渣,“江崇那样的人,养出的儿子,要么是和他一样的鬼,要么……就是一心要弑父的刀。” 他转过身,背对着荒芜的庭院和清冷的月光,面容隐在室内的阴影里,看不真切。 “今日殿上,我提及西境军饷,满朝文武,包括他那位好父亲,要么讳莫如深,要么急于遮掩。只有江雪衣,”他慢慢道,每个字都咬得清晰,“他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不是在斥责我荒唐,也不是在同情我谢家。那是在衡量——衡量我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几分……可以利用。” 沈清秋沉默片刻:“侯爷是想……借他的手?” “借?”谢长离摇头,走回案边,随手拿起案上一柄未出鞘的短刀。刀鞘朴素,毫无纹饰,触手冰凉。“沈清秋,你跟我多久了?” “十年又七个月。”沈清秋答得毫不犹豫。 “十年又七个月……”谢长离重复着,指腹抚过冰冷的刀鞘,“这十年又七个月,我们查到了什么?王副将?他不过是个听命行事的棋子。老账房?他至死不敢说出全部。江崇老贼把尾巴扫得太干净,干净得让人恶心。” 他忽然手腕一翻,“锵”一声轻响,短刀出鞘三寸。 雪亮的刀身在烛火下泛着寒光,映亮他幽深的瞳孔。 “我们需要一把刀。一把足够锋利,足够聪明,也足够……‘名正言顺’的刀。江雪衣是御史,有监察之权,有直奏之便。他是清流标杆,他的话,在某些时候,比我们暗中搜集的一百份血书还有用。更重要的是——” 他归刀入鞘,一声轻响,截断了未尽的话。 “他是江崇的儿子。这世上,没有比儿子反捅的一刀,更让一个父亲痛彻心扉的了。”谢长离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我要江崇亲眼看着,他精心栽培、寄予厚望的儿子,如何一刀一刀,把他披了数十年的画皮,剥得干干净净。” 沈清秋垂首:“属下明白。只是……江雪衣此人,心思深不可测。今日宫宴,他应对从容,对侯爷的试探滴水不漏。属下恐养虎为患。” “虎?”谢长离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有些瘆人,“我倒是盼着,他真是头虎。这京城里,狐狸和老鼠太多了,多得让人腻味。来头虎,撕咬起来,才有趣。” 他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看似普通的《地方志》,翻开,里面却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录着十二年来所有与军饷案相关的线索、人名、时间、银钱流向。 有些墨迹已陈旧发黄,有些还新着。 “江雪衣在查江南的账。”谢长离的手指划过其中一行字,“三日前,他调阅了户部近五年所有与江南漕运、盐税相关的卷宗。表面是为了春汛拨款,实际上……” 他指尖在某处一点。 那里写着一个小小的地名:临江府。 “老账房周桐,最后出现的地方。”沈清秋眼神一凛。 “江南来信,说周桐病重,弥留之际想见‘故人之后’。”谢长离合上书册,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这信偏偏这时候到了江雪衣手里。你说,是巧合,还是有人……生怕我们找不到彼此?” 沈清秋悚然一惊:“侯爷是说……有人故意将线索同时递给了您和江雪衣?想借您二位之手,掀开旧案?” “或许吧。”谢长离将书册放回原处,语气重新变得懒散,仿佛方才那一瞬的锐利只是错觉,“这潭水底下,藏着的东西,比我们想的还多。不过无妨,水越浑,才好摸鱼。” 他走回躺椅边,重新靠下去,闭上眼睛,仿佛倦极。 “让我们的人撤回来,江雪衣那边,不必跟得太紧,反而惹他疑心。燕惊寒既然卖了消息,自然会盯着。至于江南……”他顿了顿,“让红绡准备一下,过几日,本侯要去听听曲儿。” 沈清秋会意:“是。那王副将……” “看紧了。”谢长离的声音已带上了浓浓的倦意,仿佛真的只是个纵情声色后疲惫不堪的纨绔子弟,“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他乱说话。他还有用。” “属下明白。” 沈清秋行礼,悄然退入阴影,消失不见。 书房里重归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谢长离依旧闭着眼,搭在膝上的手,指尖却无意识地,轻轻捻动着。 捻动的,是袖口一道极不起眼的、细微的皱褶。 那是今日在宫道上,他假作拂去玉屑,实则指尖刻意擦过江雪衣袖口时,留下的。 月白的料子,细腻柔软,带着那人身上特有的、清冽如雪松般的气息。 那么干净,那么冷,仿佛不沾半点尘埃。 太干净了。 干净得……让人想看看,染上别的颜色,会是什么模样。 是染上墨黑的阴谋,铁锈的血色,还是……他谢长离掌心这洗不净的、污浊的尘?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有些寂寥。 “江雪衣……”他喃喃,舌尖滚动着这个名字,像含着一块冰,又像噙着一缕火,“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窗外,月色彻底隐入云层。 夜色,浓稠如墨。 御史府,书房。 江雪衣面前的宣纸上,已不再是那团墨渍。 他提笔蘸墨,笔走龙蛇,写下数行小字。字迹清峻挺拔,力透纸背,与他平日温润的外表截然不同。 “一,谢长离离京三年行踪:重点查北境、西陲、江南。疑与边军旧部或江湖势力有涉。” “二,其麾下靖安卫虚实:明面亲兵数额、装备、驻地;暗中所蓄力量规模、来历。” “三,与京中权贵往来:重点查淑贵妃、户部李庸、工部王侍郎等人。金钱、人情、把柄。” “四,其与‘风雨楼’燕惊寒关系:合作深浅,利益纠葛。” “五,十二年前军饷案后,谢家残余势力动向。尤其是,老账房周桐下落。” 写罢,他搁下笔,将纸凑近烛火。火焰舔舐纸边,迅速卷曲、焦黑、化为灰烬。细碎的灰烬落在砚台里,与残余的墨汁混在一处,污浊不堪。 他看着那团污浊,眼神静如古井。 父亲警告他不要碰军饷旧案。 谢长离暗示他旧案别有隐情。江南莫名出现的密信。 风雨楼似有若无的线索。还有今日殿上,谢长离那番看似疯癫,实则句句指向要害的话…… 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而他,似乎正站在网中央。 是退,是进? 退,回他清流御史的安稳日子,继续做江家玉树临风的公子,父亲手中最得用的棋子。 或许有朝一日,能如父亲所愿,位极人臣,光耀门楣。 进…… 前面是迷雾,是深渊,是父亲讳莫如真的过去,是谢长离眼中冰冷燃烧的仇恨,是可能撕开一切平静假象的、血淋淋的真相。 指尖无意识地,又抚上袖口。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冷冽气息。 混合着酒意,还有……更深处,一种类似烽烟与血锈的味道。 那是属于战场,属于边关,属于十二年前那场吞噬了忠勇侯和数万将士的、迷雾重重的战争的味道。 江雪衣缓缓吐出一口气,吹熄了手边的烛火。 书房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窗外微弱的天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他在黑暗中静坐了许久,久到更漏又响过数声。 然后,他起身,走到墙边博古架前,手指在第三排左数第二块青砖上轻轻一按。 “咔嗒”一声轻响,砖石向内凹陷,露出一个狭窄的暗格。暗格中别无他物,只静静躺着一柄剑。 剑鞘古朴,没有任何纹饰,是最寻常的镔铁打造。 他握住剑柄,缓缓抽出。 没有宝剑出鞘的龙吟之声,只有一声低沉平滑的摩擦声。 剑身黯淡无光,甚至有些许使用过的旧痕,在微弱的光线下,流淌着幽暗的、如秋水般的光泽。 这是一柄杀人的剑。 一柄饮过血、见过生死、不该出现在一个文弱御史手中的剑。 江雪衣的手指缓缓抚过冰冷的剑身,动作轻柔,仿佛抚过情人的肌肤。 十年了。 自恩师陈泊舟将这把剑交给他,告诉他“御史之责,在监察,亦在涤荡”那日起,这柄剑便一直藏在这暗格之中,与他那些经史子集、御史奏章相伴。 他曾以为,他只会用笔,不会再用剑。 可如果这朝堂,这笔,已洗不净污浊,斩不断魍魉呢? 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夜鸟振翅的声音。 是苏月见回来了。 江雪衣还剑入鞘,将暗格复原。走回书案后坐下,神情已恢复成一贯的温润平静,仿佛方才那一瞬的锐利与挣扎,从未存在。 “进来。” 门被无声推开,苏月见闪身而入,身上还带着夜风的寒气。 她易容未卸,是一张平平无奇的中年妇人面孔,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公子。”她压低声音,“风雨楼确有谢长离的消息,但要价极高。燕惊寒说,三日后,醉仙楼,侯爷包场听曲,若公子有兴趣,可亲自去‘谈’。” 醉仙楼。红绡。 江雪衣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 “还有呢?” “谢长离离京那三年,踪迹成谜。风雨楼也只查到零星片段,似是往北境去过,又在西陲一带出没,最后一年,可能在江南。但具体做了什么,见过谁,风雨楼讳莫如深。燕惊寒暗示,此事牵连极深,知道的人,要么死了,要么……不敢说。” 北境,西陲,江南。 江雪衣眸光微动。 这三处,皆与当年军饷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北境是谢霆战死之地,西陲是军饷输送途经,江南……则是军饷源头之一。 “继续。” “靖安卫明面上只有三百亲兵,驻扎京郊。但属下暗中查访,发现京中几处不起眼的车马行、镖局、乃至酒楼,背后都有谢府的影子。这些人行事低调,训练有素,不似寻常护卫。”苏月见顿了顿,“另外,谢长离回京这五年,每月十五,必去城西寒山寺静坐半日,风雨无阻。寺中有一聋哑老僧,与他似是旧识。” 每月十五……寒山寺…… 江雪衣想起,父亲每月十五,亦会去寒山寺进香。是巧合? “他与朝中众人,明面上往来不多。但与淑贵妃……”苏月见声音更低,“三年前淑贵妃染恙,太医束手,是谢长离不知从何处寻来一西域奇药,贵妃方得痊愈。此后,贵妃对其颇多照拂。此外,他与户部李庸似有银钱往来,但做得极为隐蔽。工部王侍郎……其子曾当街纵马伤人,是谢长离出面摆平,压了下去。” 银钱,人情,把柄。 谢长离在京中这五年,并非真的醉生梦死。他在织网,一张或许连父亲都未曾全然察觉的网。 “老账房周桐呢?”江雪衣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苏月见摇头:“下落不明。江南传来的消息,只说其重病垂危,想见故人之后,但所在之处极为隐秘。风雨楼也查不到具体地点。燕惊寒说……此事,或许侯爷本人,更清楚。” 江雪衣沉默。 看来,醉仙楼之约,是非赴不可了。 “公子,”苏月见抬眼看他,眼中闪过一丝忧虑,“谢长离此人,深不可测。今日宫宴,他分明是故意引起您注意。此番邀约,恐是鸿门宴。” “我知道。”江雪衣的声音很平静,“可这潭水,既然已经搅浑了,不亲自下去看看,又怎知底下是鱼,是龙,还是……吃人的鬼?”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天际已泛起一丝极淡的青色,长夜将尽,黎明未至。这是夜色最深,也最冷的时候。 “备车。”他望着那抹微光,轻声道,“三日后,醉仙楼。” “公子!”苏月见急道,“您身份特殊,怎能亲身涉险?不若让属下……” “他找的是江雪衣,不是你。”江雪衣打断她,转身,月白的衣袖在渐亮的天光中划过一道弧线,“有些面,总要见的。有些话,总要听人亲口说。” 他的目光落在方才烧尽纸灰的砚台上,那团污浊已然干涸,凝结成一片暗淡的痕迹。 “何况,”他唇角极淡地弯了一下,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冷得像浸了霜,“我也很想看看,这位靖安侯,除了疯癫荒唐,还藏了怎样一副面孔。” 苏月见看着自家公子清瘦却笔直的背影,终究将劝阻的话咽了回去,低声道:“是。属下这便去安排。” 她悄无声息地退下。 书房里,又只剩江雪衣一人。他静静立于窗前,看着东方那抹青色一点点晕染开来,吞噬着浓墨般的夜色。 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带着清晨的凉意。 袖中,那封已化为灰烬的密信,似乎仍在隐隐发烫。 而更深处,另一缕极淡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冷冽气息,仿佛烙印般,缠绕不去。 谢长离 他默念着这个名字,缓缓握紧了袖中的手指。 指尖冰凉。 心口却有一股陌生的、灼热的东西,在悄然涌动。 像是冰层下的暗流,像是灰烬里的余火。 等待着一个破土而出,或是燎原滔天的契机。 第3章 JIANGXUEYI 三日后,酉时末,天色将暗未暗。 醉仙楼临着汴河,三层朱漆小楼,飞檐挂满琉璃风灯,此刻已次第亮起。灯光倒映在墨绸般的河面上,揉碎了满河星子,又被来往画舫的桨橹搅得更碎。 丝竹声、调笑声、猜拳行令声混着脂粉香与酒气,从雕花窗格中飘散出来,织成一张暖昧黏腻的网,将这座京城最负盛名的销金窟温柔包裹。 江雪衣的马车在街角停下。 他换了身月白云纹的常服,外罩一件灰鼠皮斗篷,帽兜低低压着,遮住了大半张脸。 苏月见扮作小厮模样,亦步亦趋跟着。主仆二人混在熙攘人流中,毫不起眼. “公子,已清过场了。”苏月见低语,目光扫过醉仙楼门前那两盏格外明亮的大红灯笼,“谢侯爷包了顶楼‘听雪阁’,楼里只有他和红绡姑娘,并几个贴身伺候的。燕惊寒在一楼散座,看似饮酒,实则在盯着进出的人。” 江雪衣微微颔首,抬步朝那灯火最盛处走去。 还未到门口,便有一阵香风扑面。不是寻常脂粉的甜腻,而是清冽中带着微苦的药草气息,混杂着一缕极淡的、仿佛雪后梅蕊的冷香。 随即,一道慵懒带笑的嗓音,自头顶飘下:“江大人,可让本侯好等。” 江雪衣抬眸。 谢长离正斜倚在三楼栏杆上依旧是那身玄色锦衣,只是今夜未束冠,墨发只用一根墨玉簪松松挽了,几缕碎发垂落额前,衬得那张脸在阑珊灯火下,少了几分宫宴上的凌厉,多了几分落拓不羁的妖冶。 他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杯沿,目光却穿过喧嚣,精准地落在江雪衣身上。 隔着重重人影,隔着丝竹喧嚣,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审视,带着玩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江雪衣脚步未停,踏入楼中。 一楼大堂人声鼎沸,觥筹交错。 燕惊寒独自坐在角落,一袭绀青劲装,银质面具遮了半张脸,正自斟自饮。见江雪衣进来,他举杯遥敬,面具下的唇角似乎弯了弯。 江雪衣目不斜视,径直踏上楼梯。 木质楼梯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越往上,喧嚣越远,空气里那股清苦的冷香便越清晰。 待到三楼,只剩一片静谧。廊下悬着数盏素绢宫灯,光线柔和,将“听雪阁”三个字的匾额映得温润。 门前垂着珠帘,帘后传来铮琮琴音,如流水溅玉,又似松风过壑。 “江大人,请。”守在门边的侍女撩起珠帘,声音轻柔。 江雪衣解下斗篷递给苏月见,示意她在门外等候,独自走了进去。 室内温暖如春,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毯,墙壁以雪缎装裱,正中一张紫檀木圆桌,桌上摆着几样精致小菜,一壶酒,两只玉杯。 西侧临窗设一琴案,红绡正垂眸抚琴。 她今日未着往日艳色,只一袭天水碧的长裙,外罩月白半臂,墨发松松绾就,插一支简单的白玉簪。指尖在琴弦上跳跃,琴音清越,不似风尘,倒有几分出世之韵。 谢长离已从窗边踱回桌前,随意坐下,指了指对面空位:“坐。” 江雪衣依言落座,隔着圆桌与他相对。 距离近了,更能看清谢长离今夜的模样。 他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青影,似是倦极。 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慑人,像暗夜里燃着的两簇幽火,一瞬不瞬地盯着江雪衣,仿佛要将他从皮到骨看个通透。 “江大人肯赏光,本侯荣幸之至。”谢长离执壶,亲自斟了两杯酒。酒液澄澈,泛着琥珀光泽,香气清冽。“醉仙楼自酿的‘雪里春’,取去岁梅花上的雪水酿成,尝尝。” 江雪衣未动,只淡淡道:“侯爷相邀,下官不敢不来。只是不知侯爷今日,是以靖安侯的身份,还是以……” 他顿了顿,抬眼,迎上谢长离的目光。 “风雨楼贵客的身份?” 琴音骤停。 红绡按弦抬头,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一瞬,唇角微弯,又低下头,继续抚琴。 琴音再起,却换了调子,幽咽婉转,如泣如诉。 谢长离笑了。 他笑起来时,眼尾微弯,那股子漫不经心的风流意态便藏不住,可眼底深处,依旧是冷的。 “有区别么?”他执杯,仰头饮尽,喉结滚动,“本侯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江大人想知道什么,而本侯……又恰好知道些什么。” 江雪衣不语,指尖在温热的玉杯上轻轻摩挲。 “江南,临江府,老账房周桐。”谢长离把玩着空杯,语气闲适得像在谈论天气,“重病垂危,想见故人之后。这故人之后……江大人觉得,指的是谁?” “侯爷既然问了,想必已有答案。”江雪衣平静道。 “本侯猜,”谢长离倾身向前,手肘支在桌上,拉近了距离。他身上那股清苦冷香更清晰地传来,混着酒气,形成一种奇异的、带有侵略性的气息,“指的是十二年前,死在西北风沙里的忠勇侯谢霆,谢家满门忠烈,如今只剩下本侯这一个不肖子孙。也指的是……当年奉命核查军饷账目,却最终‘病逝’狱中的户部清吏司主事,江枫眠——江大人您的叔父。” 江雪衣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 江枫眠。 这个名字,在江家是禁忌。 他只在族谱的角落里,见过这个被墨笔勾去的名字。 父亲从未提过,府中老人也三缄其口。 他只知道,这位早逝的叔父,曾是户部最有前途的年轻官员,却在某年突然“暴病而亡”,草草下葬。 原来,竟与军饷案有关。 “看来江大人并不知道。”谢长离靠回椅背,语气带了点似真似假的惋惜,“也是,这等丑事,江相自然要捂得严严实实。毕竟,当年江枫眠查账查到关键处,忽然‘病逝’,紧接着你父亲便擢升户部侍郎,这其中的关联……啧啧,说出去,不好听啊。” 他话音落地,琴音也恰好转到最低沉处,嗡嗡余韵在暖阁中回荡,压得人心头沉闷。 江雪衣端起面前那杯“雪里春”,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清冽绵长,后劲却带着灼人的辣意,一路烧进肺腑。 他放下杯,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唯有握着杯子的指节,微微泛白。 “侯爷今日邀下官前来,便是要说这些陈年旧事?”他抬眸,眼底清明如寒潭,“若是如此,下官已听过了。若无他事,告辞。” 说罢,他作势欲起。 “急什么。”谢长离轻笑,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敲。 几乎同时,红绡的琴音停了。她起身,抱着琴,对两人盈盈一礼,无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 室内只剩他们二人,空气骤然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窗外汴河水声,和远处隐约的市井喧嚣。 “周桐手里,有东西。”谢长离的声音低了下来,少了方才的轻佻,多了几分沉冷的质感,“十二年前军饷调拨的原始账册副本,经手人画押,银两流向,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其中几笔,指向当时户部侍郎,如今的江相,你的父亲,江崇。” 江雪衣重新坐下,背脊挺直如竹。 “证据呢?” “在周桐脑子里,也在他藏起来的账本里。”谢长离盯着他,“但他快死了。江南那边传来消息,他撑不过这个月。临死前,他想见见故人之子,说说当年真相。至于这真相是说给忠良之后,还是说给仇人之子……”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那就要看,去见他的人,是谁了。” 江雪衣与他对视。烛火在两人之间跳跃,在彼此眼底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侯爷为何不去?”他问。 “我?”谢长离自嘲般笑了笑,指尖划过空杯边缘,“我若出现在江南,不出三日,周桐就会‘暴毙’。盯着我的人,太多了。何况……” 他抬眼,目光如钩,直直刺入江雪衣眼中。 “有些话,他说给你听,或许比说给我听,更有用。” 江雪衣明白了。 谢长离需要一个“清白”的、有分量的、且与旧案有间接关联的人,去拿到证据,揭开盖子。而自己,御史中丞,清流标杆,江崇之子——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人选了。 “我为何要信你?”江雪衣缓缓道,“或许这从头到尾,只是个圈套。侯爷与家父政见不合,朝野皆知。借我之手,扳倒家父,岂非一箭双雕?” “聪明。”谢长离抚掌,眼中竟有赞赏之色,“江大人思虑周全,不愧为御史台翘楚。不过……” 他忽然起身,绕过圆桌,走到江雪衣身侧。 阴影笼罩下来,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江雪衣未动,只抬眸看他。 谢长离俯身,双手撑在江雪衣座椅两侧的扶手上,将他困在方寸之间。 距离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倒映的烛火,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 那股清苦冷香,混着酒意,铺天盖地而来。 “江大人,”谢长离的声音压得极低,气息拂过江雪衣耳畔,带着蛊惑般的沙哑,“你就不好奇么?好奇你那位端方持重、忧国忧民的父亲,当年是如何踩着同僚的血,坐上如今的位置?好奇你江家满门清誉的背后,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肮脏?好奇你每日上朝跪拜的君王,脚下踩着多少忠魂白骨?” 他每说一句,江雪衣的脸色便白一分,可背脊却挺得愈直,眸色也愈冷。 “还是说,”谢长离逼近,几乎与他鼻息相闻,眼底那簇幽火灼灼燃烧,“江大人宁愿守着眼前这虚假的太平,做你父亲手中最锋利、也最干净的那把刀,继续替他……斩尽异己,粉饰这满是污秽的朝堂?” 最后一个字落下,室内陷入死寂。 只有两人交错的气息,和窗外隐约的水声。 良久,江雪衣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说完了?” 谢长离挑眉。 “侯爷的故事,很动听。”江雪衣抬眼,与咫尺之遥的那双幽深瞳孔对视,不退不让,“可单凭几句话,便要让下官质疑生父,背叛家族,侯爷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谢长离怔了一下,随即低低笑起来。笑声从胸腔震出,带着愉悦,也带着更深的、令人心悸的东西。 “好,好一个江雪衣。”他直起身,后退两步,重新拉开距离,眼中的侵略性稍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欣赏的锐利,“本侯果然没看错人。若你轻易信了,反倒无趣。” 他走回自己座位,重新坐下,执壶又斟了两杯酒。 “本侯不需要你信我。”他将其中一杯推到江雪衣面前,“你只需信证据,信你自己看到的真相。江南,你去,或不去,证据都在那里。周桐活,或死,真相也都在那里。区别只在于——” 他端起自己那杯,遥遥一敬。 “是你亲手揭开,还是等我将来,用它作刀,将你江家,连同这腐烂的朝堂,一起捅个对穿。” 江雪衣看着那杯酒。 琥珀色的液体在玉杯中轻轻晃动,映着跳动的烛光,也映着自己此刻毫无表情的脸。 他端起杯。 “江南,我会去。”他声音清晰,“但并非信你,也非为你。只为求一个真相。若家父当真清白,我自会还他公道。若他……” 他顿了顿,杯中酒液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若他有罪,我亦会依律弹劾,绝不徇私。” 谢长离看着他,忽然笑了。 这次的笑,少了冰冷,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江雪衣,”他念着他的名字,一字一句,像在品尝,“你可知,你这般性子,在这世道里,最容易……粉身碎骨。” “侯爷过誉。”江雪衣举杯,一饮而尽。酒液辛辣,灼烧喉管,他却面不改色,“下官身为御史,本就有监察弹劾之责。粉身碎骨,亦是分内。” “好一个分内。”谢长离也将酒饮尽,放下杯,指尖在桌上轻敲两下。 门外立刻传来极轻微的叩击声,三长两短。 “进来。” 珠帘轻响,红绡端着一个紫檀木托盘走了进来。 托盘上放着一只半旧不新的蓝布包裹,洗得发白,边角磨损,与这满室奢华格格不入。 “这是周桐托人辗转送到风雨楼的。”红绡将托盘放在桌上,声音轻柔,“他说,若有一日,有谢家后人或江家后人寻来,便将此物交予。若两者同来……则交予江家人。” 谢长离指尖一顿,眸光骤然深了。 江雪衣看向那包裹。 蓝布包裹,系着普通的麻绳。 看起来平平无奇,却仿佛承载着十二年前的血雨腥风,和两个家族、无数人命运的重量。 “为何是江家?”他问。 红绡摇头:“送东西的人只说了这些,便咽了气。至于缘由,或许……江大人看了便知。” 江雪衣伸手,指尖触到那粗糙的蓝布。布料冰凉,带着江南特有的潮湿气息。 他解开麻绳,展开包裹。 里面是两样东西。 一本边角卷起、纸张泛黄的账册。 一封火漆封缄、未曾拆开的信。 信封上字迹工整,却因年深日久而有些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江枫眠亲启”五个字。 江枫眠。 他那位“暴病而亡”的叔父。 江雪衣拿起那封信,指尖微微发颤。 火漆完好,显然未曾被人打开过。他看向谢长离。 谢长离的目光也落在那封信上,眸色晦暗难明。 半晌,他扯了扯嘴角:“看来,周桐更信你们江家人。或者说……更信江枫眠。” 江雪衣拆开火漆,抽出信笺。纸张薄脆,墨迹暗淡,是时隔十二年的、来自亡者的低语。 他展开信纸,垂眸看去。 只一眼,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去。 握着信纸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微微颤抖。 谢长离察觉不对,蹙眉:“信上说什么?” 江雪衣没有回答。 他死死盯着那几行字,仿佛要将纸张看穿。 烛火跳跃,在他眼中映出惊涛骇浪,又迅速冻结成一片荒原般的死寂。 信上只有短短数行,字迹仓促,力透纸背: “枫眠吾弟:账目有异,银两流向江府别院。证据已藏于老地方。若兄不幸,望弟持此证,上达天听,为谢侯及数万将士申冤。此事牵连甚广,恐累及吾弟,万望小心。若事不可为,则毁证自保,切不可涉险。兄,周桐,绝笔。” 落款日期,是嘉平十一年,九月初七。 正是忠勇侯谢霆被问罪下狱的三日前。 也正是他的叔父江枫眠,“暴病”身亡的前一日。 信纸从指尖滑落,飘飘荡荡,落在紫檀桌面上,无声无息。 江雪衣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溺水之人终于呼吸到空气,那空气却冰冷刺骨,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银两流向江府别院。 证据已藏于老地方。 若兄不幸,望弟持此证…… “老地方……”他喃喃重复,猛地睁眼,看向那本陈旧的账册。 他伸手抓起账册,快速翻动。 纸张哗啦作响,泛黄的页面在眼前飞速掠过。忽然,他动作顿住。 在账册最后一页的夹层里,藏着一枚极薄的、青铜打造的钥匙。钥匙样式古朴,非门非柜,倒像是…… “藏书楼。”江雪衣声音沙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江府旧宅,西厢,藏书楼。三楼暗格。那是……叔父少年时,与我父亲藏书、下棋的密室。只有我们三人知晓。” 谢长离霍然起身,玄色衣袖带翻了酒杯。“啪”一声脆响,玉杯碎裂,酒液泼洒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氤氲开深色的痕迹。 “江府……藏书楼……”他重复着,眼底风暴骤起,那一直压抑的、冰冷的恨意,终于在此刻汹涌而出,几乎要将眼前人吞噬,“你们江家……竟将证据,藏在自家府邸?!藏了十二年?!” 江雪衣缓缓抬眸,看向他。脸色苍白如纸,眼底却燃着冰冷的火焰。 “侯爷现在信了?”他扯了扯嘴角,那笑意比哭还难看,“下官的父亲,户部侍郎,如今的当朝首辅,或许真的……是侵吞军饷、构陷忠良、杀害亲弟的元凶。” 他拿起那枚青铜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刺痛掌心。 “而这把钥匙,能打开的,或许不仅是藏了十二年的证据,更是我江家……满门荣耀背后的,滔天罪孽。” 窗外,汴河上的画舫传来隐约的笙歌,靡靡之音,飘荡在夜色里。 醉仙楼内,温暖如春的“听雪阁”中,却仿佛瞬间坠入冰窟。 两个男人隔桌对视,一个玄衣墨发,眼底赤红,恨意翻涌;一个月白清冷,面无人色,信仰崩塌。 中间,是那把泛着幽暗青铜光泽的钥匙。 和一张,写满血腥与背叛的绝笔信。 琴案上,红绡留下的古琴余音似乎仍在空气中震颤,发出无声的哀鸣。 第4章 JIANGXUEYI 醉仙楼的更漏,似乎停了一瞬。 窗外汴河的粼粼波光,透过雕花窗棂,在紫檀木桌面上投下细碎摇晃的纹路,像无数只窥视的眼。 空气里残存的酒香、冷香、墨香,混杂着地毯上泼洒的酒渍蒸腾起的微醺,凝固成一种令人窒息的黏稠。 江雪衣指尖扣着那枚青铜钥匙。冰凉的触感从指腹一路蔓延,渗进血脉,冻得他五脏六腑都失了温度。信笺摊在桌上,寥寥数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眼底,烙在心上。 银两流向江府别院。 老地方。 江枫眠……叔父。 父亲。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眼底最后一丝波澜也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烛火,也倒映着对面那人眼中翻涌的、几乎要焚尽一切的赤红恨意。 “十二年前……”谢长离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带着血腥气,“忠勇侯府一百三十七口,流放三千里,死者过半。我父谢霆,披枷带锁,死于发配途中,尸骨无存。西境军中,涉案将领十七人,斩立决。牵连兵卒、工匠、民夫,不下千人……” 他向前一步,玄色衣摆拂过桌沿,阴影将江雪衣完全笼罩。 “江大人,”他俯身,手撑在桌面,距离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每一寸裂开的纹路,“你说,这把钥匙,能打开的是证据,还是你江家……百年清誉下的累累白骨,和我谢家……阖府上下的血海深仇?”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猛地抬手,似要抓向那钥匙,却在半空硬生生顿住。五指收紧,骨节捏得泛白,咯咯作响。 江雪衣没有动。他甚至没有避开那几乎要噬人的目光。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谢长离,看着他眼中滔天的恨,看着那恨意之下,深藏了十二年、早已腐烂化脓却从未愈合的伤口。 “侯爷,”他开口,声音平静得诡异,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若要定罪,需人证、物证俱全。周桐垂死,口供难取。这把钥匙所指,是物证。但物证为何,藏在何处,是否遭人篡改替换,尚未可知。即便取得,如何证明出自周桐之手,如何证明与我父亲有关,而非他人构陷?此案牵连甚广,已过十二载,人证凋零,物证湮灭,纵有钥匙,也未必能启开真相之门。” 他顿了顿,迎着谢长离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神,继续道:“更何况,此信由周桐所书,周桐是谁?当年军饷案中,他是户部钱粮司主事,经手账目,亦是关键人证之一。他失踪十二年,突然出现,留此绝笔,将矛头直指家父。侯爷怎知,这不是有人借刀杀人,或是周桐临死反噬,胡乱攀咬?” “攀咬?”谢长离蓦地低笑出声,笑声里淬满了冰碴,“江雪衣,事到如今,你还要为你那好父亲开脱?还要用你御史台那套‘证据确凿’的鬼话来搪塞我?!” 他猛地直起身,胸膛剧烈起伏,玄色锦衣下绷紧的线条,像一头濒临失控的困兽。“你看看这信!看看这字!这是攀咬?这是胡乱攀咬?!江府别院!老地方!除了你们江家自己人,谁知道江枫眠在自家藏书楼里设了暗格?!谁知道你们兄弟之间那点见不得光的秘密?!” “正因是秘密,才更易为人所用。”江雪衣的声音依旧没有起伏,唯有握着钥匙的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若真有人处心积虑构陷,伪造一封绝笔信,一枚钥匙,并非难事。侯爷追查此案多年,当知幕后之人手眼通天,既能构陷忠良,伪造几样证物,又有何难?” “你——!”谢长离目眦欲裂,抬手便欲挥落桌上杯盏。 江雪衣却在此刻,缓缓抬起了手。 不是格挡,不是退避。他只是将那枚青铜钥匙,轻轻推到了桌子中央,两人之间。 “侯爷息怒。”他抬起眼,眸光清冽如雪水,映着谢长离暴怒的容颜,“下官并非开脱,亦非不信。下官只是……需要亲眼看见。”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亲眼看见那暗格里的东西。亲眼确认,那是否真是周桐所藏原始账册。亲眼判断,那账册笔迹、印鉴、银两流向,是否经得起推敲。若真是铁证如山……” 他停住了。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某种极其苦涩的东西。 “……若真是铁证如山,”他重复,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下官身为御史中丞,监察百官,肃清朝纲,乃分内之责。纵是生身之父,若罪证确凿,亦当……依律弹劾,以正国法。” 最后几个字,轻如叹息,重如千钧。 谢长离挥到半空的手,僵住了。 他死死盯着江雪衣,像是不认识眼前这个人。愤怒、质疑、疯狂、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不可察的动摇,在他眼中激烈交战。 眼前的人,月白的常服纤尘不染,坐姿笔直如松,面色苍白如纸,可那双眼睛……那双总是温润平和、此刻却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他预想中的惊慌、否认、狡辩,或是虚伪的痛心疾首。 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残忍的清明。 那不是面对父亲罪证时应有的反应。那更像是一个刑官,在审视一桩与己无关的罪案。一个御史,在准备弹劾的奏章。 “江雪衣,”谢长离的声音哑得几乎破碎,“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下官很清楚。”江雪衣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让,“我在说,若家父有罪,我必弹劾。但在此之前,证据,我要亲自去验。真相,我要亲自去看。侯爷若信我,便与我同去。若不信……” 他伸手,拿起桌上那封绝笔信,仔细叠好,收入怀中。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 “侯爷大可现在便将我扣下,或是将此事宣扬出去。但那样,打草惊蛇,真正的幕后主使是否会狗急跳墙,毁灭证据?侯爷十二年的隐忍,我叔父的一条性命,还有西境枉死的万千将士——他们的冤屈,恐怕再无昭雪之日。” 谢长离瞳孔骤缩。 他被说中了。十二年来,他步步为营,装疯卖傻,暗中查访,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就是怕打草惊蛇,怕那藏在最深处的毒蛇,再次缩回洞中,或是……反咬一口,将他最后的希望也彻底湮灭。 江雪衣,比他想的更冷静,也更……危险。 这个人,在得知生父可能是杀叔仇人、是构陷忠良的元凶时,第一反应不是崩溃,不是否认,而是……审度证据,权衡利弊,甚至反过来,用他最在意的东西——真相与复仇——来制衡他。 好一个江雪衣。好一个……铁石心肠、理智得可怕的御史中丞。 狂怒的浪潮缓缓退去,留下的是更深、更刺骨的寒意,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诡异的共鸣。 他们是一样的人。为了心中的“道”,可以不惜一切。谢长离的“道”是复仇,是昭雪。那江雪衣的“道”是什么?是律法?是公正?还是……他那可笑的、不容玷污的“清流”之名? “你要如何验?”良久,谢长离开口,声音已恢复了些许平稳,只是眼底的血色未退。 “今夜子时,”江雪衣道,“江府旧宅,西厢藏书楼。侯爷若想来,可暗中跟随。但有一点——” 他抬眼,目光锐利如刀。 “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侯爷需按捺。不得打草惊蛇,不得擅自动我江家任何人。一切,待取得证据,核实无误后,再行定夺。” “若证据为真,”谢长离盯着他,“你真能大义灭亲,弹劾生父?” 江雪衣沉默了片刻。 窗外汴河的桨声、远处的笙歌,似乎都远去了。静得能听见彼此压抑的呼吸,和烛火哔剥的轻响。 “侯爷,”他缓缓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我自幼读圣贤书,习的是忠君爱国,明辨是非。为官数载,执的是监察之笔,弹的是奸佞之臣。若连至亲之罪都无法直面,又有何颜面,立于朝堂,监察百官?” 他站起身,月白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脊背却挺得笔直。 “律法之前,无父子。这是我江雪衣的‘道’。侯爷信也好,不信也罢,今夜子时,藏书楼,我自会前往。至于侯爷……” 他微微颔首,礼节周全,却疏离如冰。 “请自便。” 说完,他不再看谢长离一眼,转身,走向珠帘。 “江雪衣。”谢长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某种复杂的情绪。 江雪衣脚步未停,抬手掀开珠帘。珠玉碰撞,发出清脆而凌乱的声响。 “若你今夜,”谢长离顿了顿,每个字都咬得很重,“若你今夜,是为了销毁证据……” 江雪衣背对着他,身影在珠帘晃动的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 “那侯爷,”他头也未回,声音飘来,轻得像一声叹息,“便当我看走了眼。这十二年的冤屈,谢家上下的血仇,还有我叔父的一条命……便算我江雪衣,欠你的。” 珠帘落下,晃动渐止。 脚步声远去,消失在木楼梯的咯吱声里。 谢长离独自站在空荡的暖阁中,看着桌上那枚孤零零的青铜钥匙,和地毯上泼洒的酒渍。红绡不知何时已悄然进来,默默收拾着残局。 “侯爷,”她轻声问,“可要派人跟着?” 谢长离没有回答。他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夜风灌入,带着河水微腥的气息,吹散一室酒气,也吹动他未束的墨发。 楼下街角,一道月白的身影登上马车,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 “不必。”良久,他道,声音已彻底平静下来,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他既说了会去,便一定会去。” “那信……”红绡迟疑。 “信是真的。”谢长离截断她的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窗棂,“笔迹,印鉴,纸张年份,还有那枚钥匙的制式……都是十二年前的老物。做不得假。”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江雪衣最后那个挺直却单薄的背影,和那句“律法之前,无父子”。 “好一个江雪衣……”他低语,不知是嘲是叹。 愤怒并未消失,只是沉淀下去,化为更冰冷、更坚硬的某种东西。怀疑也未散去,反而因江雪衣那超乎寻常的冷静,而变得更加尖锐。 但他知道,江雪衣说的是对的。此刻发作,无异于自毁长城。十二年他都等了,不差这一时半刻。 他要亲眼看看,这位以“清正”闻名的江御史,面对生父罪证时,究竟会如何抉择。 是如他所说,大义灭亲? 还是……人伦终究压倒律法,父子终究重于公道? “备车。”谢长离睁开眼,眸中寒意凛冽,“去江府旧宅。不必太近,找个能看清藏书楼,又不惹人注意的地方。” “是。”红绡应声退下。 谢长离独自立在窗前,望着江雪衣马车消失的方向。夜色如墨,吞噬了汴河的流光,也吞噬了远处宫城的轮廓。 他想起很多年前,父亲也曾这样站在边关的城楼上,望着黑沉沉的草原,对他说:“长离,这世上有些事,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纵有万般理由,错了,就是错了。我谢家儿郎,可以战死沙场,可以马革裹尸,但脊梁不能弯,良心不能昧。” 后来,父亲背着“通敌叛国”的污名,死在发配路上。脊梁断了,良心……也被人踩进了泥里。 谢长离缓缓握紧了拳。 江雪衣,你若真能如你所说,脊梁不弯,良心不昧…… 那这漫漫长夜,或许,终于能等到破晓时分。 御史府,书房。 烛火通明,映着江雪衣苍白如雪的脸。 他坐在案前,面前摊开的,不是公文,而是一卷泛黄的家谱。指尖缓缓划过“江枫眠”三个字,在冰冷的纸页上停留许久。 记忆中,关于这位早逝叔父的印象,早已模糊。只依稀记得,是个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青年,会将他抱在膝头,教他认字,给他讲些朝野之外的趣闻。后来某一天,父亲沉着脸告诉他,叔父病了,送去庄子上养病。再后来,就是病逝的消息。葬礼很简单,父亲不许他多问,母亲也总是红着眼圈摇头。 原来,不是病逝。 是“暴病而亡”在狱中。是为了追查军饷案,触及了不该碰的秘密,被灭了口。 而灭他口的,很可能是……他的亲生兄长。 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被他强行压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他阖上家谱,推到一边。 不能乱。此刻,绝不能乱。 他需要理清思路。 周桐的信,钥匙,指向江府旧宅藏书楼暗格。若为真,则父亲江崇,至少是当年军饷贪墨案的重要参与者,甚至可能是主谋之一。而叔父江枫眠,因追查此案被害。 动机?父亲已位极人臣,为何要贪墨军饷?为财?江家虽非巨富,却也世代簪缨,田产商铺不少,足够煊赫。为权?当时父亲已是户部侍郎,深得帝心,前途无量。何须铤而走险? 除非……有不得不为的理由。或有更大的利益,更大的把柄,被人拿捏。 谢长离说,此案牵连甚广。广到何种程度?除了父亲,还有谁?工部王侍郎?兵部?甚至……更高处? 还有谢长离。他隐忍十二年,伪装纨绔,暗中调查,手中必然已掌握不少线索。他今日拿出此信,是试探,也是合作邀请。他要借自己之手,拿到确凿证据,扳倒父亲,为谢家翻案。 自己呢? 弹劾生父?大义灭亲?说得容易。那不仅是生父,是养育他、教导他、为他铺就青云路的人。是母亲相依为命的夫君,是幼妹敬若神明的父亲。是江家满门的荣耀所系,是他江雪衣立身朝堂的根基。 一旦事发,江家将万劫不复。母亲、幼妹,该如何自处?他自己,又该如何自处?一个弹劾生父的御史,纵是依法办事,也会被世人唾骂,被朝臣孤立,前途尽毁。 可不弹劾?装作不知?将那暗格中的证据毁去,或是藏匿? 那他与那些他所鄙夷的、官官相护、徇私枉法之辈,又有何区别?叔父江枫眠的冤魂何以安息?西境枉死的将士何以瞑目?谢家一百三十七口,又何以昭雪? 律法之前,无父子。 这话他说得斩钉截铁。可真正做起来,犹如亲手执刀,剖开自己的血肉,剜出那颗跳动的心。 “公子。”苏月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亥时三刻了。马车已备好,从后门走,无人察觉。” 江雪衣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睁开眼时,眸中所有挣扎、痛苦、彷徨,都已沉淀下去,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更衣。”他起身,声音平稳无波,“换夜行衣。” “公子……”苏月见欲言又止。 “去取证据。”江雪衣走到屏风后,开始解外袍的系带,“无论那里面是什么,我都要亲眼看见。至于之后……”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月光从窗棂缝隙漏进,在地上投下冰冷破碎的光斑。 今夜之后,或许一切都将不同。 子时,万籁俱寂。 江府旧宅位于城西,已荒废多年。因是祖产,又有些“不干净”的传闻,一直未曾变卖,只留了几个老仆看守。高墙深院,在惨淡的月光下,宛如蛰伏的巨兽,投下大片浓黑的阴影。 江雪衣一身玄色夜行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未走正门,而是绕到宅子西侧一处偏僻的角门。这里是幼时他与叔父偷偷溜出府玩耍的密道,除了他们二人,连父亲都不知晓。锁已锈蚀,他用了些力气,才无声推开。 院内荒草萋萋,夜枭在枯树上发出凄厉的啼叫。藏书楼是一座三层木构小楼,孤零零矗立在院子深处,飞檐翘角,在月光下显出几分破败诡谲。 他步履极轻,如猫般掠过荒草,来到楼前。门上的铜锁也已生锈,他拿出早已备好的铁签,小心拨弄。喀嗒一声轻响,锁开了。 推门而入,灰尘混杂着陈年书卷的气息扑面而来。月光从破损的窗纸透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一楼书架林立,蛛网密布,散发着腐朽的气味。 他没有停留,径直踏上通往二楼的木梯。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确认无人察觉,才继续向上。 三楼是藏书楼的顶层,存放的多是一些珍本、孤本,以及……不愿为外人所知的私密之物。幼时,这里是叔父的小天地,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还有他收集的各地志异、野史杂谈。父亲从不许他上来,说会移了性情。只有叔父偷偷带他来,两人窝在临窗的榻上,一个讲,一个听,消磨无数午后时光。 楼梯尽头是一扇紧闭的房门。他推开门,熟悉的陈设映入眼帘——靠墙的巨大书架,临窗的矮榻,榻上的小几,甚至几上那盏未曾带走的、摔裂了角的青瓷油灯,都蒙着厚厚的灰尘,保持着记忆中的模样,只是更加破败。 暗格……在哪里? 信中说“老地方”。叔父与他之间的“老地方”…… 他目光扫过房间,最后落在西面墙壁的书架上。那里第三排,从左数第七本书……是了,是那本《山海经异兽录》,叔父最爱逗他玩的图画书。他总是指着上面奇形怪状的异兽,编些光怪陆离的故事吓他。 江雪衣走过去,指尖拂过积尘的书脊,找到那本厚重的《山海经异兽录》。用力向外一抽—— 书架内部传来轻微的机括转动声。紧接着,旁边一块看似完整的墙壁,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半尺,露出一个仅容一人侧身进入的狭窄入口。 灰尘簌簌落下。入口内漆黑一片,散发着陈年霉味和一种更奇怪的、类似铁锈与灰尘混合的气息。 江雪衣心跳微微加速。他取出火折子吹亮,微弱的光晕照亮前方。是一条向下的、仅容一人通行的狭窄阶梯,不知通向何处。 这就是“老地方”。叔父曾说,这里是他的“藏宝洞”,放些不想让父亲发现的“宝贝”。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来这里,寻找可能指证自己父亲的“罪证”。 他侧身进入,石阶潮湿滑腻,长满青苔。向下走了约莫二三十级,来到一间仅丈许见方的密室。四壁空空,只有正中央,摆着一个不大的铁皮箱子。箱子样式普通,甚至有些陈旧,上面挂着一把黄铜锁。 就是它了。 江雪衣蹲下身,取出那枚青铜钥匙。钥匙插入锁孔,有些涩,他微微用力,才听到“咔”一声轻响。 锁开了。 他深吸一口气,掀开了箱盖。 没有想象中的金光耀眼,或是账册堆积。箱子里,只有三样东西。 一本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厚实的账册。 几封书信,火漆完好。 还有一枚……染血的、半块残破的玉佩。玉佩质地普通,雕工粗糙,似乎是匆匆劈成两半,断裂处还沾着暗沉发黑的血迹。 江雪衣先拿起那枚玉佩。就着火光,他看清玉佩上刻着一个模糊的字,似乎是个“桐”字。周桐的玉佩? 他放下玉佩,展开油布包裹。里面正是账册。纸张已泛黄发脆,墨迹也有些洇染,但字迹清晰可辨。他快速翻阅,越看,心越沉。 的确是军饷调拨的明细账。时间、数额、经手人、印章……一笔笔,清晰记录。而其中几笔巨额的、标注“特殊拨付”的银两,最终流向,赫然指向几个名字和地址。那些名字,他有的熟悉,有的陌生。而其中一个地址…… 他手指停在一行字上。 “嘉平十一年,八月十七,银五万两,经手人:江崇(印),拨付:城西别院(私用)。” 城西别院。江家产业,父亲偶尔会去小住,处理一些“不便为外人道”的事务。 账册往后翻,类似的记录不止一处。数额累积,触目惊心。 他放下账册,拿起那几封信。信是父亲江崇的笔迹,他绝不会认错。收信人署名各异,但内容大同小异,皆是催促款项、叮嘱扫尾、威胁封口之语。其中一封,更是明确提到“谢霆之事,务必处理干净,不可留后患”,落款日期,正是谢霆下狱前三日。 最后一份,是一张按了血手印的供状,署名正是周桐。供状中详细陈述了如何做假账,如何挪用军饷,如何与兵部、工部官员勾结分赃,以及……最后如何按照“上面”的指示,将一切罪责推给忠勇侯谢霆。供状末尾,字迹颤抖,力透纸背:“吾自知罪孽深重,然家人性命皆系于人手,不得不从。今留此状,藏于秘处,若他日事发,或可……赎罪万一。周桐绝笔。” 火光跳动,映着纸上斑驳的字迹,也映着江雪衣毫无血色的脸。 证据。确凿的证据。 账册,书信,供状,染血的玉佩。环环相扣,指向同一个人——他的父亲,当朝首辅,江崇。 不是构陷,不是攀咬。 是真的。 胸口一阵剧痛,喉头腥甜再次上涌。他猛地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眼前阵阵发黑。灰尘吸入肺中,带来火辣辣的灼痛,却比不上心中那寸寸撕裂的剧痛。 为什么?父亲,为什么?! 为权?为利?还是为别的什么? 那些被他弹劾下狱的贪官污吏的嘴脸,那些百姓血泪控诉的场景,那些他自幼背诵的圣贤之言……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最终都化作了账册上冰冷的数字,和书信中父亲那熟悉又陌生的笔迹。 “律法之前,无父子。” 他曾在醉仙楼,对着谢长离,说得那般掷地有声。 如今,律法的剑,悬在了他自己父亲的头顶。而执剑的手,或许……就要由他来落下。 “呵……呵呵……”低哑的笑声从指缝中溢出,带着难以言喻的惨然。他靠着冰冷的石壁,缓缓滑坐在地。火折子从无力松开的手中滚落,在地上跳动几下,熄灭了。 密室陷入彻底的黑暗。只有头顶入口处,透下极微弱的一点月光。 黑暗中,他抱紧了膝盖,将脸深深埋入臂弯。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像一头受伤的幼兽,独自蜷缩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舔舐着瞬间崩塌的世界带来的、鲜血淋漓的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生。 上方入口处,忽然传来极轻微的、衣袂拂过灰尘的声响。 江雪衣浑身一僵,瞬间抬头,手已按上腰间软剑。眼中泪意早已干涸,只剩下冰冷的警惕。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滑入密室,挡住了那点微弱的月光。 玄色衣袍,在绝对的黑暗中,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在适应了黑暗后,渐渐清晰,亮得惊人,像暗夜中锁定了猎物的兽瞳。 谢长离。 他果然来了。 四目相对。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只有呼吸声,在死寂的密室里,清晰可闻。 一个压抑着剧痛后的粗重,一个冰冷而平稳。 谢长离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账册、书信、供状,最后落在那枚染血的玉佩上。他弯腰,捡起玉佩,指尖摩挲着断裂处干涸的血迹。 “周桐的?”他问,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低沉而沙哑。 江雪衣没有回答。他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灰尘,动作有些僵硬。弯腰,将散落在地上的证据,一样一样,仔细地捡起来,重新用油布包好,连同那枚玉佩,放回铁箱。然后,他合上箱盖,上了锁。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眸,看向黑暗中那道模糊的玄色身影。 “侯爷都看见了。”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异常平静,“账册,书信,供状,信物。证据确凿。” 谢长离握着玉佩的手,指节捏得发白。他死死盯着江雪衣,仿佛要透过黑暗,看穿他平静表面下,是否藏着虚伪与动摇。 “你待如何?”他问,每个字都绷得很紧。 江雪衣沉默了片刻。他转过身,面对那冰冷的铁箱,背对着谢长离。 月光从入口斜斜洒下,在他月白色的衣上,镀了一层凄冷的、模糊的光晕。他的背影挺直,却单薄得仿佛下一刻就会碎裂。 “给我三天。”他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般的决绝,“三天时间,我会核实这些证据的真伪,理清所有关联。三天后……” 他顿了顿,转过身,面对谢长离。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两簇燃烧在灰烬中的、冰冷的火焰。 “三天后,我会将一切整理成卷,附上证据,上奏陛下。同时,将副本交予侯爷。如何处置,是陛下的圣裁,也是侯爷……你的权利。” 谢长离瞳孔骤缩。 他没想到,江雪衣会如此干脆。干脆得……近乎残忍。对他父亲残忍,对他自己,更残忍。 “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谢长离向前一步,逼近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难以置信的寒意,“这意味着,你亲手将你父亲,推向万劫不复。意味着你江家,百年清誉,毁于一旦。意味着你,江雪衣,从此背弃家族,背弃生父,为世人所不容!” “我知道。”江雪衣回答,没有半分犹豫。他甚至轻轻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却终究没能成功,只化作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可若我不做,我便背弃了律法,背弃了公理,背弃了叔父的冤魂,背弃了西境枉死的将士,也背弃了……我自己的心。” 他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冰冷的铁箱锁扣。 “侯爷,”他抬起眼,直视谢长离,眸光清冽如雪,映着对方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你说这世上,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错了,就是错了。” “我父亲,错了。” “所以,”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像是在宣读最后的判决,又像是在对自己下达最终的敕令,“我必须,亲手纠正这个错误。” 密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尘埃,在那一缕凄冷的月光中,无声飞舞。 谢长离看着眼前这个人。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清亮决绝的眼,看着他微微颤抖却竭力挺直的脊梁。 十二年的恨,十二年的等待,十二年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冰冷与孤绝,在这一刻,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那坚不可摧的、用恨意浇筑的心防,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缝隙里,透进来的,不是光。 是比恨更复杂、更汹涌、也更让他无所适从的东西。 他猛地转身,像是无法再面对那双眼,那眼神。玄色衣袖在黑暗中带起一阵冷风。 “好。”他背对着江雪衣,声音硬邦邦的,听不出情绪,“三天。江雪衣,我只给你三天。” “三天后,你若反悔,或是耍什么花样……”他侧过脸,月光照亮他半边冷硬的轮廓,和眼中凛冽的杀意,“我会让你知道,谢家的血,不会白流。你江家上下,我会一个……一个地,送下去陪我谢家一百三十七口。” 说完,他不再停留,身影一闪,已消失在阶梯入口处。脚步声迅速远去,最终归于寂静。 密室里,又只剩下江雪衣一人。 他慢慢滑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铁箱。良久,才抬起手,捂住脸。 温热的液体,终于冲破所有堤防,从指缝中汹涌而出。 无声无息,却滚烫灼人,浸湿了掌心,也浸湿了这黑暗冰冷的、埋葬了十二年真相的方寸之地。 窗外,远处传来隐约的梆子声。 三更天了。 长夜,才刚过半。 第5章 JIANGXUEYI 卯时初刻,天将明未明。 江雪衣回到御史府,从侧门悄然入内。守门的老仆靠在墙根打盹,头一点一点,竟未察觉。他穿过寂静的回廊,脚下悄无声息,月白的衣摆在微曦晨雾中,湿了边角,沉甸甸的,像浸透了夜露,也像浸透了铅。 书房的门无声合拢,将渐亮的天光挡在外面。他没有点灯,就着窗纸透进来的、青灰色的微光,走到书案后,缓缓坐下。 那方沉重的铁皮箱子,就放在脚边。黑暗中,只是一个模糊的、更深的轮廓。 他没有低头看它。只是静静坐着,目光落在虚空里,没有焦点。 手指是冰的,掌心却残留着昨夜在密室中,触碰那些证据时,烙印般的灼烫感。指尖无意识地捻动袖口,那里似乎还沾着地底密室经年的尘灰,和铁箱冰冷的锈气。 不,不是锈气。 是血腥气。时隔十二年,依旧浓烈得呛人,从那些泛黄的纸页、模糊的血手印、断裂的玉佩中,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萦绕在鼻端,萦绕在这间他自幼读书、习字、批阅公文,自以为清正廉明的书房里。 “父亲……” 两个字在唇齿间滚过,无声,却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案头摆着一方端砚,是去岁他生辰时,父亲所赠。上好的歙石,色如青天,质地温润,父亲当时拍着他的肩,说:“我儿为官清正,持心如水,当用此砚,以铭心志。” 持心如水。 江雪衣慢慢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凉的砚身。触感细腻,是上好的石料。可此刻摸上去,却只觉得那凉意直透骨髓,冻得指尖发麻。 持的什么心?如的什么水? 是侵吞军饷、构陷忠良时,面不改色的铁石心肠?是默许亲弟惨死狱中、对外宣称暴病而亡时,滴血不流的寒冰心肠?还是在他面前,扮演严父慈君、教导他忠君爱国、清正廉明时的……虚伪心肠? 胃里一阵翻搅,他猛地弯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可一夜未食,腹中空空,只呕出些酸水,灼烧着喉咙,也灼烧着心肺。 冷汗瞬间湿透了中衣,黏腻地贴在背上。他撑着案几边缘,手抖得厉害,几乎站立不住。 “公子?”门外传来苏月见压得极低、满是担忧的声音。她定是听到了动静。 “……无事。”江雪衣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行将喉咙口的腥甜压下去,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不必进来。” 门外沉默了片刻,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是苏月见退开了,却并未走远,就守在廊下。 他知道她在担心。从他昨夜子时孤身归来,一身夜露,面色苍白如鬼,却什么都不说,只要了热水沐浴,然后就将自己关在书房至今,她就在担心。 可他无法解释。无法对任何人说,他尊敬的、仰望了二十余年的父亲,可能是怎样一个卑劣的、双手沾满鲜血与铜臭的刽子手。 晨曦终于艰难地穿透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透过窗棂,落在书案上,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他毫无血色的脸。 他缓缓睁开眼,眸中血丝密布,却一片干涸,流不出泪,只有一片荒芜的、冰冷的空洞。 目光落下,再次触及脚边的铁箱。 三天。 他给了谢长离承诺,也给了自己最后三天的期限。 三天后,他将亲手,将这箱子里的东西,变成呈送御前的弹劾奏章,变成斩向父亲、斩向江家、也斩向自己的……刀。 可是,凭什么? 一个声音在心底尖利地嘶喊,带着不甘,带着怨愤,带着濒临崩溃的挣扎。 凭什么是我?凭什么要我来做这个抉择?凭什么要我来承受这剔骨剜心之痛?谢长离要报仇,他自己去!他隐忍十二年,暗中经营,为何不自己动手?为何要将这刀塞进我手里,逼我弑父?! 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刺痛传来,却压不住心底那疯狂滋长的、阴暗的念头。 毁了它。 现在就毁了这些证据。将它们投入火盆,烧成灰烬,泼进汴河,永绝后患。然后去找父亲,告诉他一切,父子联手,对付谢长离。谢长离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失了势的侯爷,一个声名狼藉的纨绔。而父亲是当朝首辅,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碾死一个谢长离,如同碾死一只蚂蚁。 对,就这样做。 江雪衣猛地站起身,因动作太快,眼前一阵发黑。他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墙壁,才稳住身形。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膜里轰鸣。 他弯下腰,手指颤抖着,去摸那铁箱的锁扣。冰冷的黄铜触感,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就在指尖即将碰到锁扣的刹那——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破碎的咳嗽声,毫无预兆地穿透寂静,从隔壁院落传来。 是母亲。 江雪衣的动作僵住了。 母亲有咳疾,入秋便犯,今春倒春寒,咳得愈发厉害。此刻听这声音,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 他仿佛能看见,母亲倚在床头,用帕子捂着嘴,单薄的肩胛因剧烈的咳嗽而颤抖,那张总是温柔含笑的脸,此刻憋得通红,眼角渗出痛苦的泪花。父亲或许就在旁边,握着母亲的手,眉头紧锁,吩咐下人快去煎药…… 那是他的父亲。会为母亲病情忧心的丈夫,会在他儿时病中彻夜不眠守护的父亲,会在朝堂风雨中为他遮风挡雨、铺就青云路的父亲。 可那也是……账册上,冷冰冰地签署“江崇”二字,将万千将士血肉化为金银,揣入私囊的“父亲”。是书信里,冷酷地写下“处理干净”,将亲弟推向死路的“兄长”。 “呃……”江雪衣喉头一哽,一股更猛烈的恶心涌上,他扑到窗边的盂盆前,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胃部痉挛的剧痛,和冷汗涔涔而下。 错了。全都错了。 他的人生,他的信仰,他二十余年所认知的世界,从昨夜打开那铁箱的一刻起,就全错了。黑白颠倒,是非混淆,他最敬重的人,成了最不堪的魔鬼。而他,站在废墟中央,脚下是至亲的罪孽,前方是律法的刀锋,进退皆是无间地狱。 “公子?”苏月见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上了明显的焦急,“您怎么了?奴婢进来了?” “别进来!”江雪衣低吼,声音破碎不堪。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入膝间,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不能让她进来。不能让她看见自己此刻的狼狈,不能让她察觉分毫。母亲病着,妹妹年幼,这个家……不能再雪上加霜。 可是,这个家……还算是“家”吗?建立在鲜血与谎言上的华美宫殿,还能称之为“家”吗? 不知过了多久,咳嗽声渐渐平息下去。母亲的院落重归寂静,仿佛方才那痛苦的声响,只是他濒临崩溃的幻觉。 晨曦又明亮了些,青白的天光变成了一种惨淡的鱼肚白,冷冷地照进书房,照亮他蜷缩在墙角、苍白如纸的脸,和身边那沉默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铁箱。 江雪衣慢慢抬起头。 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片水洗过般的冰冷与麻木。眼底的血丝未退,但那片荒芜的空洞里,却有什么东西,在极致的痛苦与混乱中,一点点沉淀下来,凝结成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明。 他撑着墙壁,缓缓站起身。腿有些发软,但终究站住了。 走到书案后,重新坐下。铺开一张雪浪笺,磨墨。 墨是上好的松烟墨,父亲所赠,说“墨色如漆,光可鉴人,正如君子之德”。 他提起笔,笔尖蘸饱了墨,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 落下第一个字:臣,御史中丞江雪衣,谨奏…… 笔尖一顿,一滴浓墨坠下,在雪白的纸笺上泅开一团刺目的黑。 他盯着那团墨迹,看了许久。然后,缓缓将笔搁回山架。将那张污了的纸,慢慢团起,握在掌心,用力,再用力,直到指节泛白,纸张皱缩成坚硬的一团。 还不够。 证据有了,但还不够。周桐已死,死无对证。账册笔迹可以模仿,书信可以伪造。父亲完全可以推说有人构陷。他需要更确凿的,无法抵赖的人证。需要将这条线上,所有经手的人,一个一个,撬开口。 王副将。 他想起谢长离提到过的这个名字。兵部侍郎,当年军饷案的直接经手人之一,谢长离父亲的副将,也是……倒戈指证的关键证人。 谢长离说,此人已被沈清秋控制。 江雪衣的目光,落向窗外。天色已大亮,市井喧嚣隐隐传来,新的一天开始了。属于光明下的,蝇营狗苟、粉饰太平的一天。 他需要见到谢长离。需要见到那个王副将。需要亲耳听他说,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也需要……亲眼看看,谢长离手中,到底还握着多少牌。看看这位靖安侯,所谓的“合作”,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月见。”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已没了之前的颤抖,只剩一片冰冷的平静。 “奴婢在。”苏月见立刻应声,推门而入。看到江雪衣苍白如纸的脸色和猩红的双眼,她瞳孔一缩,却什么也没问,只是快步上前,拧了热帕子递过去。 江雪衣接过,覆在脸上。温热的湿意驱散了些许疲惫,也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备车。”他拿下帕子,露出下面那双恢复清明、却寒意凛然的眼睛,“去靖安侯府。” 苏月见一怔:“公子,此刻去侯府?恐怕……” “不必多言,去准备。”江雪衣打断她,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决断,“从后门走,避人耳目。” “是。”苏月见不再多问,躬身退下。 江雪衣走到铜盆前,用冷水仔细净了面。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带走最后一丝恍惚。他抬头,看向镜中。 镜中人面色依旧苍白,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但眼神已彻底沉静下来,深不见底,像结了冰的湖面,将所有惊涛骇浪都封存在下面。 他换上一身干净的月白常服,将头发重新束好,戴上寻常的玉冠。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只是要去赴一个普通的约。 然后,他走到铁箱前,蹲下身,打开。 没有再看那些账册书信,而是直接拿起了那枚染血的、断裂的玉佩。冰凉的玉石贴着掌心,残留的血迹早已干涸发黑,触手粗糙。 他握紧了玉佩,尖锐的断口硌着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感。 这痛,让他记住。 记住昨夜密室里的冰冷,记住证据摊开时的绝望,记住母亲咳嗽声中的煎熬,也记住……自己此刻的选择。 将玉佩小心收入贴身的暗袋,他合上箱盖,落锁。然后走到书架旁,启动机关,将铁箱推入墙内的暗格。 “咔哒”一声轻响,暗格合拢,墙面恢复如初,看不出丝毫痕迹。 就像某些真相,某些罪孽,被完美地隐藏了十二年。 但既然被他找到了,就再也……藏不住了。 江雪衣最后看了一眼那面墙,转身,推开书房门。 晨光扑面而来,有些刺眼。他微微眯了眯眼,迈步走入那片光亮之中。 身影挺直,步履平稳,唯有袖中紧握的拳,和掌心那枚染血残玉的冰冷轮廓,无声地诉说着,平静表面下,那已然天翻地覆、再无回头路的世界。 御史府的马车从后门悄无声息地驶出,汇入清晨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 车厢里,江雪衣闭目靠在车壁上,听着外头渐起的市声:叫卖声,马蹄声,孩童的嬉笑声……人间烟火,滚滚红尘。 这一切,曾经离他很近,如今,却又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冰冷的壁障。 马车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最终在一座不起眼的侧门前停下。门楣普通,甚至有些破旧,若非门边不起眼处刻着一个几乎难以辨认的、小小的谢家族徽,任谁也想不到,这会是靖安侯府的一处偏门。 苏月见上前,在门上有节奏地轻叩数下。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条缝,露出一张毫无表情的脸。那人看了苏月见一眼,又瞥向她身后的马车,什么也没问,侧身让开。 马车驶入。门在身后迅速合拢,将外界的一切喧嚣隔绝。 门内是另一番天地。庭院深深,古木参天,亭台楼阁掩映在葱茏草木间,虽不华丽,却自有一种历经岁月的沉静气度。只是这份沉静里,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冷清,仿佛许久未曾有过人气。 马车在一处水榭前停下。引路的老仆躬身退开,消失在树影后。 水榭临着一个小池塘,池中残荷未尽,更添萧瑟。谢长离就斜倚在临水的栏杆上,一身玄色常服,墨发未束,随意披散着,手里捏着几粒鱼食,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池里扔。几尾红鲤聚拢过来,争相抢食,搅动一池静水。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回,只懒洋洋道:“比我预料的,早了两个时辰。” 江雪衣在他身后三步外站定,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投喂锦鲤的背影。 谢长离等不到回应,也不在意,将手中最后几粒鱼食全撒下去,拍了拍手,这才慢悠悠转过身。目光在江雪衣脸上扫过,掠过他苍白的面色和眼底未褪的血丝,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看来江大人,一夜未眠?”他语气依旧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眼底却没什么笑意。 “证据我看过了。”江雪衣开门见山,声音平静无波,“账册,书信,供状,玉佩。笔迹、印鉴、纸张年份,初步查验,无误。” 谢长离眸光微凝,嘴角那点漫不经心的弧度慢慢敛去。他直起身,走到水榭中的石桌旁坐下,示意江雪衣也坐。 “然后呢?”他问,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洁的石桌面上敲了敲。 “周桐已死,死无对证。单凭这些物证,不足以钉死。”江雪衣在他对面坐下,目光与他平视,“我需要人证。当年经手此事,还活着的人证。” 谢长离与他对视片刻,忽然低低笑了一声:“江大人这是……信了?” “下官信证据。”江雪衣纠正他,语气没有起伏,“而证据指向家父。下官既为御史,自当追查到底。但追查,需按律法章程。人证、物证、证词,需环环相扣,经得起三司会审,经得起……天下人诘问。” “好一个按律法章程。”谢长离嗤笑,眼底却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像是讥讽,又像是别的什么,“那江大人今日来,是想问我要人证?” “王崇山。”江雪衣吐出这个名字,“当年的兵部侍郎,如今的……荣养老爷。他在何处?” 谢长离没直接回答,只是看着他,目光深邃,像是要看到他骨子里去。“江大人,你可想清楚了?见了王崇山,听了他嘴里说出的‘真相’,可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下官昨夜,便已无路可退。”江雪衣淡淡道,袖中的手,却再次握紧了那枚残玉。冰冷的棱角刺痛掌心,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谢长离沉默地看着他。晨光透过水榭的雕花窗格,落在江雪衣脸上,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和紧抿的唇角。那张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太多的情绪,只有一种近乎凛冽的平静,和眼底深处,那一点点被强行压制住的、细微的颤栗。 像冰层下的暗流,像将烬的灰堆里,最后一点挣扎的火星。 谢长离忽然觉得心头被什么刺了一下,不重,却尖锐。他别开眼,看向池中又被惊散的锦鲤。 “人在京郊,我的庄子上。”他声音低沉了几分,“沈清秋看着。你若要见,现在便可去。” “有劳侯爷。”江雪衣起身。 “江雪衣。”谢长离叫住他。 江雪衣停步,回身看他。 谢长离也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两人距离很近,近到能看清彼此眼中最细微的波澜。谢长离身上那股清苦的冷香再次袭来,混合着水榭边湿润的草木气息。 “见了王崇山,无论听到什么,”谢长离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都别指望我会心软,或是……给你反悔的机会。” 江雪衣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避。 “下官从不需要任何人,给机会反悔。”他平静地说,然后微微颔首,“侯爷,请带路。” 谢长离看了他片刻,终于转身,率先向水榭外走去。玄色的衣摆在晨风中微微拂动,像一片沉郁的、化不开的夜色。 江雪衣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寂静的庭院,走向侯府深处。 阳光渐渐明亮起来,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投在青石板上。一玄一白,泾渭分明,却又诡异地,被晨光糅合在一处,分不清彼此。 前路未知,迷雾重重。 但第一步,已然踏出。 便再不能回头。 第6章 JIANGXUEYI 马车出了城,一路向北。 车帘紧闭,隔绝了市井喧嚣,车厢内只剩车轮碾过土路的沉闷声响,和两人之间近乎凝固的寂静。 谢长离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仿佛真的只是去京郊别院散心。 江雪衣端坐对面,背脊笔直,目光落在虚空中某一点,袖中的手,始终握着那枚冰冷的残玉。 玉石的棱角硌着掌心,细微的痛楚,是此刻唯一能让他保持清醒的锚。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下。 “侯爷,到了。”车外传来沈清秋低沉的声音。 谢长离睁开眼,眸中倦意散尽,只余一片深潭般的冷冽。他看了江雪衣一眼,率先掀帘下车。 江雪衣紧随其后。 眼前是一座看似普通的农庄,土墙灰瓦,掩在一片稀疏的杨树林后,毫不起眼。唯有庄前守卫的几名劲装汉子,眼神锐利,步履沉稳,透出不寻常的气息。见谢长离下车,几人无声抱拳行礼,迅速散开警戒。 沈清秋迎上前,目光在江雪衣身上停顿一瞬,又转向谢长离,低声道:“人在里面,老样子。” 谢长离点点头,径直向庄内走去。江雪衣沉默跟上。 庄内陈设简朴,与寻常农户无异,只是过分安静,透着一股子死气。穿过前院,来到后院一间看似堆放杂物的柴房前。沈清秋在门边某处按了几下,地面一块青石板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向下延伸的石阶,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谢长离接过沈清秋递来的火折子,率先拾级而下。江雪衣略一迟疑,跟了上去。 石阶不长,尽头是一间不大的地窖。墙壁潮湿,挂着水珠,空气里弥漫着霉味和淡淡的……血腥气。地窖中央摆着一张简陋的木床,床上蜷缩着一个人影,盖着薄被,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具没有生气的躯壳。 听到脚步声,那人影动了动,艰难地转过头。 火光映亮一张枯槁如鬼的脸。头发灰白稀疏,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皮肤松垮地挂在骨头上,布满老人斑。 唯有一双眼睛,浑浊中透着极致的惊恐,在看到谢长离的瞬间,猛地收缩,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 “王崇山。”谢长离停在床边三步外,声音平静,却让那床上的人抖得更厉害。 “认得他么?”谢长离侧过身,让出背后的江雪衣。 王崇山浑浊的眼珠迟缓地转动,落在江雪衣脸上。起初是茫然,随即,某种熟悉感浮现,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含糊的气音。 江雪衣上前一步,火光将他的脸照得更清晰些。 月白的常服,清隽的眉眼,挺直的鼻梁,尤其是那双眼睛——冷静,清明,带着审视,与记忆深处另一张温润带笑、最终却染血黯淡的面容,渐渐重合。 “江……江……”王崇山猛地瞪大眼,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薄被,骨节凸出,像要挣破皮肤,“江……枫眠……不……不是……你是……江、江雪衣?!” 他认出来了。认出了这张与江枫眠有五六分相似的脸,更认出了这身官袍,这气质,这属于江家嫡系、属于那位高高在上的首辅大人之子的标记。 “王侍郎。”江雪衣开口,声音在地窖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久违了。” “不……不关我的事……是江崇!是江崇逼我的!”王崇山忽然激动起来,挣扎着想坐起,却因虚弱又跌回去,只能徒劳地挥舞着手臂,涕泪横流,“军饷……军饷是他要动的!账目是他让我做的!谢霆……谢侯爷是冤枉的!是江崇!他勾结兵部、户部,还有……还有宫里……他们一起……一起……” 他语无伦次,声音嘶哑破碎,却字字如刀,剐在寂静的地窖中,也剐在江雪衣心上。 江雪衣袖中的手,握紧了残玉,冰冷的玉石几乎要嵌进肉里。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波动,只是静静地、近乎残酷地,看着床上这个形容枯槁、恐惧到极点的老人。 “慢慢说。”他声音平稳得可怕,“十二年前,嘉平十一年,西境军饷贪墨案,从头说。谁主使?谁经手?银两流向何处?谢霆将军,如何被构陷?我叔父江枫眠,又是如何死的?” 他一字一句,问得清晰冷静,仿佛在审讯一个毫不相干的犯人。 王崇山被他这种冰冷的平静慑住了,颤抖略微平息,浑浊的眼睛里却涌出更大的恐惧。他看看江雪衣,又看看一旁面无表情、眼神幽深的谢长离,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或许比他父亲更可怕。 “是……是江崇……”他喘息着,开始讲述,声音断续,夹杂着剧烈的咳嗽,“当时……他在户部,已是侍郎,但上头有尚书压着……他想往上爬,需要钱,需要打点……西境军饷,数额巨大,押运路线长,经手人多……他便动了心思……” “他找上我,当时我在兵部,管着军需调配……他说,只需在账目上稍作手脚,抽调三成,神不知鬼不觉……事后分我两成……我、我鬼迷心窍,答应了……” “我们联合了押运的将领,还有沿途几个州府的官员……银车出京后,在陇西道便掉了包,真的银子运去了江南……江南有江崇早先安排好的钱庄,洗白后,一部分换成珠宝古玩,送入京中各家打点,一部分……留在江南,置办田产店铺……” “后来……后来事情快要瞒不住了,恰好北戎犯边,谢霆将军作战失利……江崇便说,机会来了……他伪造了谢霆与北戎通信的书信,又买通了谢霆麾下一个贪生怕死的副将,让他出面指认谢霆克扣军饷、通敌卖国……” 王崇山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绝望:“证据……证据是做足的……陛下震怒……谢家……谢家就这么完了……” 地窖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王崇山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声。 “那我叔父,江枫眠,又是如何死的?”江雪衣问,声音依旧平稳,只有袖中紧握的拳,指节泛出青白。 “江……江枫眠……”王崇山脸上露出极度恐惧的神色,仿佛提到了什么可怕的禁忌,“他……他当时在户部清吏司,查旧账……不知怎么,竟被他发现了端倪……他私下找你父亲对质,你父亲……你父亲稳住他,假意答应一起上报陛下,实则……实则当晚就派人……” 他猛地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半晌,才喘着气,断续道:“是……是‘鸩羽’……宫里流出来的剧毒,见血封喉……死后……死后做出急病暴毙的样子……江崇亲自……亲自看着他咽气……” “噗——”王崇山猛地喷出一口黑血,溅在脏污的被褥上,触目惊心。他眼神开始涣散,却仍挣扎着,看向江雪衣,又看看谢长离,最后目光落在虚空,喃喃道:“报应……都是报应……江崇他……他不会放过我的……他迟早要杀我灭口……呵呵……呵呵呵……” 笑声凄厉如夜枭,在地窖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证据。”江雪衣打断他癫狂的笑声,语气冷硬如铁,“你说的这些,可有物证?人证?除了你,还有谁?” “物证……物证……”王崇山眼神混乱,努力思索,“账本……假的账本在我老家……宅子书房,第三块地砖下……真的……真的被江枫眠拿走了……他藏起来了……对!他藏起来了!还有……还有江崇写给江南钱庄的密信……我……我偷偷抄了一份……藏在……藏在……” 他呼吸骤然急促,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猛地抓住胸口,眼球凸出,嘶声道:“药……给我药……我知道的都说了……求你们……给我个痛快……” 谢长离一直冷眼旁观,此刻才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个极小的瓷瓶,倒出一粒暗红色的药丸,塞进王崇山嘴里。 王崇山贪婪地吞咽下去,片刻后,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脸上潮红褪去,变成一种死灰般的疲惫。他瘫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地窖顶部渗水的石壁,仿佛所有的生机都已随着刚才那番话被抽干。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江雪衣忽然问,目光锐利如刀,刺向王崇山,“你既怕我父亲杀你灭口,为何不将这些事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说出来,你就不怕死得更快?” 王崇山灰败的脸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神却奇异地亮了一下,死死盯着江雪衣。 “因为……你是江枫眠的侄子……”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诡异清醒,“你跟他……长得真像……尤其是这双眼睛……看人的时候,清亮亮的,好像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死的那晚……我偷偷去看过……”王崇山眼神飘远,陷入回忆,声音低得像耳语,“他就躺在那里,嘴角还有血……眼睛睁得很大,看着屋顶……好像……好像很不甘心……” “我害怕……这么多年,我一直做噩梦……梦见他那样看着我……江崇以为把我打发到庄子上荣养,就能高枕无忧?呵呵……他错了……他手里沾的血,太多太多了……谢霆的,江枫眠的,还有那些被灭口的士卒、官吏……这些血,迟早要把他淹死……” “我活不长了……我自己知道……”王崇山咳嗽两声,眼神重新聚焦在江雪衣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恳求,“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你……你跟你叔父一样,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你去查!去把他做的那些事,都挖出来!让他……让他下去给我们陪葬!哈哈……哈哈哈……” 他又开始笑,笑声却比哭还难听,笑着笑着,又咳出黑色的血沫。 江雪衣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濒死的癫狂,看着他眼中交织的恐惧、悔恨、恶毒和最后那一点扭曲的、对复仇的渴望。 这就是当年侵吞军饷、构陷忠良的帮凶。一个被贪婪吞噬,又被恐惧折磨了十二年,最终在绝望中扭曲,只想拉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的可怜虫。 “地砖下的账本,江南的密信抄件,藏在何处?”他重复问道,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王崇山报出一个地址,江南某处不起眼的当铺,以及藏信的方式。 说完,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下去,眼神涣散,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江雪衣不再看他,转向谢长离:“侯爷还有什么要问的?” 谢长离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才将目光从王崇山身上移开,落在江雪衣脸上。地窖昏暗的光线下,江雪衣的面容半明半暗,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也冷得惊人。 “没有了。”谢长离淡淡道,转身向石阶走去,“该听的,都听到了。” 江雪衣最后看了一眼床上气息奄奄的王崇山,也跟着转身。就在他即将踏上石阶时,王崇山忽然用尽最后力气,嘶声喊道: “江雪衣!” 江雪衣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小心……小心你父亲……”王崇山的声音断续传来,带着垂死的喘息,“他……他比你想的……更狠……连亲弟弟都杀……你……你也别想活……” 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渐渐微弱下去。 江雪衣的背影僵硬了一瞬,随即,他抬步,头也不回地走上了石阶。 地窖的青石板在身后合拢,将那片弥漫着死亡与罪恶气息的黑暗,彻底隔绝。 重新站在阳光下,江雪衣微微眯了眯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目,空气清新,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与地窖中腐朽阴冷的感觉,判若两个世界。 沈清秋沉默地守在一旁,见两人出来,低声道:“他毒性已深,活不过今晚了。” 谢长离“嗯”了一声,看不出情绪。 江雪衣站在院中,阳光落在他月白的衣袍上,却驱不散那从地窖带出的、浸入骨髓的寒意。他摊开一直紧握的手掌,掌心被残玉的棱角硌出深深的红痕,几乎要渗出血来。 那枚染血的残玉,静静躺在他掌心,在阳光下,泛着冰冷黯淡的光泽。 “江枫眠……”谢长离走到他身侧,声音低沉,“你叔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雪衣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记事时,他已不常在家。只记得……他很爱笑,会给我带些宫外的小玩意,会抱着我,教我认字,说……‘雪衣,长大了,要做一个堂堂正正、问心无愧的人’。” 他顿了顿,握紧了掌心的残玉,玉石边缘深深嵌入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感。 “他死的时候,我才八岁。父亲说,是急病。丧事办得很简单,很快下葬。我不被允许去看最后一眼。后来……就渐渐忘了他的样子。只记得,他笑起来,左边脸颊有个很浅的梨涡。” 谢长离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远处摇曳的树影。良久,才道:“王崇山说的地址,我会让沈清秋去取东西。真伪,需要验证。” “有劳侯爷。”江雪衣收起残玉,掌心刺痛,却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无比,“验证之后,若为真……” 他转过身,看向谢长离。阳光落在他眼中,却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明。 “我会履行承诺。三日之内,奏本、证据,一并呈送御前。” 谢长离也转过身,与他对视。那双总是带着讥诮或慵懒的桃花眼里,此刻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墨色。 “江雪衣,”他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这条路,踏上去,就真的回不了头了。你的父亲,你的家族,你的前程,你所有的一切,都可能因为这道奏本,灰飞烟灭。甚至你自己……”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彼此心知肚明。 弑父之仇,不共戴天。而弹劾生父,形同弑父。即便依法依理,世人的唾骂,同僚的排挤,帝王的猜忌,也足以将他彻底摧毁。 江雪衣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微微颤动的眼睫,泄露了他内心并非毫无波澜。 “侯爷,”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般的决绝,“下官读圣贤书,习的是忠孝节义。忠在孝前。君父有错,臣子当谏。父有大罪,子……亦当举。” “若因一己之私,包庇至亲,罔顾国法,纵容奸佞,那下官读的书,为的官,坚守的所谓‘清流’之名,便是一场笑话,是自欺欺人,是……对我叔父,对谢将军,对西境枉死将士的……第二次背叛。” 他迎着谢长离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这条路,是下官自己选的。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亦……无悔。” 风吹过庭院,树叶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谢长离看着他。 看着这个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背脊挺直如松,眼神清冽如雪,却仿佛下一刻就会碎裂成千万片的年轻人。 心头那根刺,又动了一下。比之前更尖锐,更清晰。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父亲也曾这样站在边关的城楼上,迎着凛冽的风沙,对他说:“长离,你要记住,谢家儿郎,可以死,可以输,但脊梁不能弯,良心不能昧。” 那时他不解,问:“若弯了脊梁,昧了良心,却能活呢?” 父亲摸着他的头,笑了,笑容里满是风霜与无奈:“那活着,与死了何异?不过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后来,父亲脊梁未弯,良心未昧,却死了。 死在污名之下,死在发配途中,死得不明不白,尸骨无存。 而眼前这个人,江崇的儿子,却要为了他父亲口中“行尸走肉”般的“良心”和“脊梁”,亲手将生父、将家族、将自己拥有的一切,推向万丈深渊。 荒谬。可笑。却又……该死的,让他心生敬意。 谢长离移开目光,望向天际流云,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慵懒平静,却少了几分惯有的讥诮。 “随你。”他淡淡道,“三日后,我要看到东西。” 说完,他不再看江雪衣,转身朝庄外走去。 玄色衣摆在风中拂动,背影孤直,却仿佛卸下了某种一直紧绷的东西。 江雪衣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远,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庄门之外。 阳光依旧刺眼,掌心依旧刺痛。 他缓缓摊开手,那枚染血的残玉,静静躺在掌心,边缘沾了一丝极淡的血迹——是他自己的。 他将残玉紧紧握住,转身,向着与谢长离相反的方向,迈步离开。 步履依旧平稳,背影依旧挺直。 只是那月白的衣衫,在午后炽烈的阳光下,白得有些刺目,也……单薄得令人心惊。 沈清秋站在廊下阴影中,目送两人一东一西,各自远去。 他沉默地站了许久,才转身,走向地窖入口。 有些路,一旦踏上,便只能向前。 有些罪,一旦揭开,便需血来偿。 而有些人,注定要在血与火、罪与罚的荆棘路上,踽踽独行。 第7章 JIANGXUEYI 暮色四合,御史府书房内未点灯。 江雪衣独坐案前,窗外最后一缕天光漫过窗棂,在他月白常服上镀了层惨淡的灰。铁箱敞开着,摊在脚边,那些泛黄的纸页、染血的玉佩、字字诛心的证词,在渐浓的晦暗中,沉默地散发着陈年罪愆的腥气。 他已经这样坐了整整一个时辰。 目光扫过那些证据,一遍,又一遍。笔迹是父亲的,印鉴是真的,时间、地点、数额、经手人,环环相扣,严丝合缝,拼凑出一条清晰、冰冷、通往深渊的路。王崇山垂死的嘶吼犹在耳畔,与纸页上无声的墨迹重叠,锤凿般击打着最后一丝侥幸。 没有构陷,没有误会。 铁证如山。 袖中的残玉硌着手臂,微微的疼。他想起幼时,叔父将他抱在膝上,用温润的指尖点着书上的字,一个一个教他认。“雪衣,你看这个‘忠’字,心中不偏不倚,是为忠。 这个‘孝’字,子承老也,是为孝。若忠孝不能两全……”叔父那时顿了顿,摸着他的头,笑叹,“但愿我儿,永不必面临这般抉择。” 可如今,他面临了。 忠在孝前。 律法重于血缘。 这是他亲口对谢长离说的,也是他二十余年来奉若圭臬的信条。 可当这信条化作烧红的烙铁,亲手烙向生身之父、烙向家族门楣、烙向他自己过往二十余年全部的人生时,那滋味…… 他缓缓抬手,按了按眉心。 指尖冰凉。 门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三长两短,是苏月见。 “进。”他开口,声音嘶哑得自己都陌生。 门被推开一条缝,苏月见闪身而入,反手合上门扉。她没有点灯,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走到案前,将一只小巧的铜管轻轻放在桌上。 “公子,靖安侯府沈清秋方才暗中送来此物,说是侯爷交代,务必亲交公子手中。” 江雪衣目光落在铜管上。管身冰凉,刻着简单的云纹,是军中常用的密信筒。他拿起,拧开,倒出一卷极薄的绢纸,和一枚……钥匙。 绢纸展开,是几行熟悉的、属于谢长离的凌厉字迹: “王崇山所言江南当铺之物,已取回,验看无误。此钥,开西市‘积古斋’丙字三号柜。内有当年经手军饷调拨之三名押运官卒画押供词,及部分银两流向旁证。人已‘病故’,证可佐尔。” 没有落款,没有赘言。 江雪衣捏着绢纸的指尖,微微发白。谢长离动作竟如此之快。他是在证明,也是在施压——看,证据我给了,路我铺了,江雪衣,你当如何? 而那枚钥匙,黄铜质地,平平无奇,却重若千钧。它开启的,不仅是某个暗柜,更是将父亲罪证板上钉钉的最后一道锁。 “沈清秋还说了什么?”他问,声音依旧平静。 苏月见垂首:“沈护卫说,侯爷让问公子一句,‘三日之期,可还作数?’” 三日。今日是第二日。 江雪衣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死寂的潭水。 “告诉他,作数。”他道,将绢纸就着最后一点天光,凑近烛台。火苗“嗤”地窜起,吞噬了那凌厉的字迹,化为灰烬,飘落案头。“明日日落前,我要见到‘积古斋’柜中之物。” “是。”苏月见应下,却未立即离开,迟疑片刻,低声道:“公子,方才夫人院里的春杏来过,说夫人咳疾又犯了,夜里睡不安稳,梦里……唤了几声公子的名字。” 江雪衣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母亲…… “知道了。”他挥挥手,语气听不出情绪,“去回母亲,我今夜……有紧要公文处理,稍晚些再去探望。让春杏仔细伺候着,再用上次林太医开的方子,加一味川贝。” “是。”苏月见担忧地看他一眼,终是无声退下。 书房重归寂静,且彻底暗了下来。夜色如墨,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和那一箱罪证,一同吞没。 黑暗中,他独自坐了许久。直到眼睛适应了黑暗,能勉强看清物体的轮廓。然后,他俯身,从铁箱最底层,取出那封叔父江枫眠留给周桐的绝笔信。 就着窗外透进的、极淡的月光,他再次展开那薄脆的、染着陈旧血渍的纸张。字迹仓促,力透纸背,仿佛能看见写信人当时的惊惶、决绝与不甘。 “若事不可为,则毁证自保,切不可涉险。” 叔父的叮嘱,言犹在耳。 可他做不到。 江雪衣缓缓将信纸按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写信人最后残存的温度与嘱托。可触手只有一片冰冷。 “叔父,”他对着虚空,极轻地开口,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您让我……如何自保?” 毁证,便是同流合污。涉险,便是万劫不复。 没有第三条路。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封信仔细叠好,与那枚残玉一起,贴身收起。然后,他点亮了烛台。 昏黄的光晕驱散黑暗,也照亮他毫无血色的脸,和眼底那簇冰冷燃烧的火焰。 铺纸,研墨,提笔。 笔尖悬在雪浪笺上方,凝滞片刻,终是落下。 “臣,御史中丞江雪衣,谨奏:弹劾当朝首辅、文华殿大学士江崇,贪墨军饷、构陷忠良、戕害手足、欺君罔上等十宗大罪……”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力透纸背。不是平日里规整的台阁体,而是笔锋凌厉、带着孤注一掷杀气的行草。墨迹淋漓,仿佛不是用墨,而是用心头血在书写。 写至“戕害手足”四字时,笔尖猛地一顿,一滴浓墨坠下,在“足”字上泅开一团触目惊心的黑斑。他盯着那团墨迹,眼前仿佛闪过叔父温润带笑的脸,又闪过父亲严厉却偶尔慈和的目光。喉头腥甜翻涌,被他强行压下,继续运笔。 蝇头小楷的罪证条目,一条条,一桩桩,时间、地点、人物、银两数额、经手环节、伪造文书编号、相关人证现状(或死或隐)……详实缜密,条分缕析。仿佛他弹劾的不是自己的生父,而只是一个罪大恶极的陌生人。 写完最后一条,他搁下笔。手腕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指尖冰凉麻木。 洋洋数千言,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他将奏章从头至尾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无误,然后取过御史台专用的青色奏事封套,将弹章装入。封套正面,以朱笔恭楷写下:“密奏,谨呈御览”。背面,是小小的、殷红的火漆印——御史中丞的官印。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烛火跳跃,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 接下来,是那些物证的誊录与整理。账册关键页需单独抄录,书信需提取印鉴、比对笔迹,供状需标注来源与证人现状……一项项,繁琐至极,却不容丝毫差错。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更漏滴滴答答的、催命般的声响。 同一片夜色下,靖安侯府的书房,却亮如白昼。 谢长离没有坐,而是倚在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手中把玩着一枚乌木令牌,令牌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正中阴刻着一个篆体的“影”字——无影司的令牌。 沈清秋肃立在下首,低声禀报:“……江大人回府后,一直闭门不出。其间其母咳疾发作,遣人来问,他只说处理公务,稍晚再去。苏姑娘一个时辰前出门,往西市方向去了,应是去取‘积古斋’之物。” 谢长离“嗯”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刮过令牌边缘。“积古斋那边,安排好了?” “侯爷放心,万无一失。东西已放入,钥匙也已送达。看守的人是老手,嘴严。”沈清秋顿了顿,抬眼看向谢长离的背影,“侯爷,将如此关键的证物直接交予江雪衣,是否……太过冒险?他毕竟是江崇之子。” “冒险?”谢长离低笑一声,笑声里听不出情绪,“十二年前,我谢家一百三十七口被押上刑场时,可有人问过‘是否冒险’?我父亲披枷带锁,死在发配路上时,可有人在乎‘是否冒险’?” 沈清秋低头:“属下失言。” 谢长离转过身,烛光映亮他半边脸,另外半边隐在阴影里,显得眉眼愈发深邃凌厉。“他不是江崇。”他淡淡道,像是在对沈清秋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至少,不完全是。” “可血脉相连……” “正因血脉相连,他若反水,才更具威力。”谢长离打断他,走回案前,将令牌丢在桌上,发出“啪”一声轻响。“江崇最疼这个儿子,寄予厚望。若这最疼爱的儿子,亲手将刀捅进他心口……你说,痛是不痛?” 沈清秋沉默。他跟随谢长离多年,深知侯爷心中积郁的恨与痛,早已浸透骨髓。此举看似兵行险着,实则狠辣至极,诛心为上。 “况且,”谢长离重新望向窗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缥缈,“我也想看看,他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是临阵退缩,父子情深,最终与江崇同流合污? 还是真如他所表现的那般,刚正不阿,大义灭亲,不惜玉石俱焚? 沈清秋看着侯爷隐在昏暗中的侧影,那身影挺拔如松,却莫名透出一股孤绝的寒意。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老侯爷还在时,少爷也是这般倚窗而立,只是那时眼中尚有星光,而非如今这般深不见底的黑。 “那……之后如何安排?”沈清秋问。 “等。”谢长离只说了一个字。 等江雪衣的抉择。等那封注定石破天惊的弹章。等这潭沉寂了十二年的死水,被彻底搅浑,搅得天翻地覆。 “让我们的人,都动起来。”谢长离补充,眼中寒光一闪,“盯紧江府,盯紧宫里,盯紧所有可能与此事有牵扯的人。尤其是……淑贵妃那边。” “是。” 沈清秋领命退下。书房里重归寂静,只剩烛火噼啪。 谢长离独自站在窗前,良久,从怀中取出另一件物事——一枚式样古朴的青铜钥匙。与白日里交给江雪衣的那枚不同,这枚钥匙更小,更精巧,柄上刻着细密的云雷纹。 这是父亲谢霆留给他的,谢家暗库的钥匙。里面藏着谢家历代积累的财富、人脉,和一些……不能见光的东西。父亲曾说,非到生死存亡、家族倾覆之际,不得动用。 十二年来,他无数次摩挲这枚钥匙,却从未真正打开过那扇门。他在等,等一个足以掀翻一切、为谢家正名的时机。 现在,时机似乎快到了。 钥匙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缓缓握紧,直至棱角深深嵌进皮肉。 江雪衣,别让我失望。 也別让你自己……还有你那位好父亲,失望。 御史府书房,烛火将尽。 江雪衣面前,已整齐摞好厚厚的卷宗。弹章、证据摘要、相关人证名录、银两流向图……分门别类,条理清晰。旁边,是那只沉重的铁皮箱,和沈清秋傍晚送来的、从“积古斋”取回的布包。布包已打开,里面是数份泛黄的供词,和一些陈年的票据、账目碎片,与铁箱中的证据相互印证,构成了一条更加完整、难以辩驳的证据链。 最后一份供词抄录完毕,他放下笔,揉了揉酸胀的腕骨。窗外,天际已泛起一抹极淡的鱼肚白。 天快亮了。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晨风涌入,带着露水和泥土的气息,吹散一室浊气,也让他昏沉的头脑清醒些许。 远处传来隐约的鸡鸣,衬得这黎明前的寂静,格外深邃,也格外……肃杀。 今日,便是第三日。 弹章已成,证据已备。只待天色大亮,宫门开启,便可递呈御前。 这一步踏出,便是真正的深渊,再无回头路。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苏月见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粳米粥,和一碟清淡小菜,轻轻放在案头。“公子,一夜未眠,用些东西吧。”她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江雪衣回身,看了眼那清粥小菜,摇摇头。“不必。”他走到书架旁,启动机关,将铁箱和今日取回的布包,一并放入暗格。然后,拿起那封装着弹章的青色奏事封套,仔细检查火漆,确认完好无误。 “更衣。”他道,声音平静无波,“着朝服。” 苏月见瞳孔微缩:“公子,您……” “今日大朝。”江雪衣打断她,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脸色苍白、眼下乌青,却眼神清冽坚定的自己,“按制,御史中丞需上殿奏事。” “可……”苏月见欲言又止。大朝之上,百官俱在,若公子当真当庭呈递弹劾生父的奏章……那场面,她不敢想。 “没有可是。”江雪衣自己动手,解开常服衣带,动作平稳,丝毫不见颤抖。“为我梳头。” 苏月见咬了咬下唇,终究没再说什么,默默上前,为他解开发髻,重新梳理。铜镜中,公子眉眼依旧清俊,只是眼底深处,那曾经温润如玉的光泽,已被一种近乎冰冷的决绝所取代。 梳好发,戴好梁冠,换上绯色绣獬豸的御史官袍,束玉带,佩银鱼袋。镜中人,瞬间从清雅文士,变回了那位端肃凛然、可风闻奏事、监察百官的御史中丞。 只是这身官袍,今日穿在身上,却重若千钧,仿佛浸透了无形的血与罪。 “我出去后,你即刻收拾细软,带上我娘和幼妹,从后门走,去城西紫云观寻静慧师太暂避。这是我手书,师太看后自会安排。”江雪衣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信,递给苏月见,语气不容置疑,“记住,无论听到什么消息,在我亲去接你们之前,绝不可回府,亦不可与任何江府旧人联络。” 苏月见接过信,手微微发抖:“公子,何至于此?或许……或许还有转圜余地?” “转圜?”江雪衣轻轻扯了扯嘴角,那是一个极淡、也极苦涩的弧度,“证据确凿,铁案如山。我既决意弹劾,便是与父亲、与江家,彻底决裂。以父亲脾性,岂会坐以待毙?你们留下,太危险。” 他抬手,轻轻按了按苏月见的肩膀,这个自幼跟随他、亦仆亦友的女子,眼中已蓄满泪水。“月见,听话。保护好我娘和妹妹。这是我……最后的托付。” 苏月见猛地跪下,眼泪终于滚落:“公子!奴婢不走!奴婢要留在您身边!无论生死,奴婢……” “正因无论生死,你才必须走。”江雪衣扶起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却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娘身子弱,妹妹年幼,需人照料。此事,我只信你。” 苏月见泣不成声,只能重重磕头:“奴婢……遵命。公子……万望保重!” 江雪衣不再多言,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深吸一口气,将那份沉重的青色奏章,收入怀中贴身处。 然后,他转身,推开房门,迈入即将破晓的、青灰色的晨光中。 步履坚定,背脊挺直,唯有袖中紧握的拳,和怀中那灼烧般的奏章,提醒着他,这一步踏出,脚下便是万丈深渊,身后……已无退路。 御史府的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向着皇城方向,辘辘而行。 车厢内,江雪衣闭目端坐,脑海中却飞快掠过诸多画面:父亲严厉的教诲,母亲温柔的叮咛,妹妹纯真的笑靥,叔父模糊的容颜,谢长离讥诮又深沉的眼,王崇山垂死的嘶吼,还有那字字泣血的证词,染血的残玉…… 最终,一切归于寂静。 只剩怀中那份奏章,沉甸甸的,烫得他心口发疼。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他掀帘下车,抬头望去。 巍峨的宫墙在渐亮的天光中显出沉默的轮廓,朱红的宫门尚未开启,门前已聚集了不少等候上朝的官员。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绯红、青紫的官袍在晨曦中晃动,织成一幅繁华又虚伪的盛世图景。 他在人群中看到了父亲——江崇。 首辅大人今日穿着深紫绣仙鹤补子的朝服,头戴七梁冠,玉带蟒袍,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正与几位阁老谈笑风生。他面色红润,神情温和,举手投足间,是久居上位的从容与威严。谁能想到,这般道貌岸然之下,藏着那般龌龊血腥的过往? 仿佛察觉到他的目光,江崇忽然转头,视线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他身上。 那一瞬,江雪衣的心脏骤然紧缩。 父亲的目光,依旧是他熟悉的、带着审视与期许的严厉,却又似乎……更深了一些,像是能穿透他的官袍,看到他怀中那份致命的奏章。 江崇对他微微颔首,嘴角甚至露出一丝极淡的、属于父亲的、赞许的笑意。仿佛在说:我儿今日气色不错,看来公务虽繁,亦能应付裕如。 江雪衣袖中的手,瞬间冰凉。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垂下眼帘,对着父亲的方向,依礼,微微一揖。 动作标准,无可指摘。唯有他自己知道,这一揖,用尽了他毕生的克制。 起身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另一道身影。 不远处的角落里,谢长离斜倚着宫墙,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未着朝服,显得与这朱紫满眼的朝堂格格不入。他正与身旁一位武将模样的人说着什么,神情慵懒,嘴角噙着一丝惯有的、漫不经心的笑。 然而,就在江雪衣看过去的刹那,谢长离仿佛心有灵犀般,也抬眼望来。 四目相对。 隔着喧嚣的人群,隔着渐散的晨雾,隔着无声涌动、各怀鬼胎的暗流。 谢长离脸上的慵懒笑意未变,只是那双总是带着讥诮的桃花眼里,极快地掠过一丝什么——是审视,是询问,是……一丝几不可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 江雪衣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转向缓缓开启的宫门。 “卯时到——百官入朝——” 内侍尖利的唱喏声,穿透清晨的薄雾。 朱红的宫门,在低沉的吱呀声中,徐徐洞开。 露出其后,那绵长肃穆的御道,和御道尽头,巍峨沉默、象征着至高皇权的金銮殿。 朝阳初升,第一缕金光刺破云层,落在汉白玉的台阶上,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绯红的官袍下摆,拂过冰冷的地面。 怀中的奏章,烫得他心口发疼,也烫得他血液冰冷。 他知道,谢长离的目光,如影随形,落在他背上。 他也知道,父亲江崇,就在他前方不远处,那深紫色的、威严的背影,即将被他亲手…… 撕裂。 第8章 JIANGXUEYI 内侍尖利的唱喏划破晨雾。沉重的宫门在低沉的轰鸣声中,向内洞开。露出笔直漫长的御道,和尽头那巍峨肃穆、在晨曦中泛着冷硬金光的金銮殿。 百官整理衣冠,按品级鱼贯而入。脚步杂沓,环佩轻响,在空旷的宫道上回荡,更显肃杀。 江雪衣随着人流,迈过高高的门槛。靴底踏上光可鉴人的金砖,发出沉闷的叩击声,一声,又一声,敲在心头。两侧是朱红的高墙,头顶是狭窄的一线天,前方是巍峨的殿宇,仿佛一步步走向既定的命运,走向……审判的刑场。 他目不斜视,却能感觉到,身侧不远处,那道玄色的、懒散的身影。谢长离走得慢,渐渐落到了后面,与他隔着数人距离。但那道目光,如影随形,烙在背上。 父亲江崇走在最前方,深紫色的背影挺拔从容,与几位阁老低声交谈,偶尔传来压抑的笑声。 那是掌控一切的、属于胜利者的从容。 江雪衣袖中的手,缓缓松开,又握紧。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伤痕,隐隐作痛。 金銮殿内,香烟缭绕。巨大的蟠龙金柱矗立,御座高踞丹陛之上,明黄帐幔低垂,尚空着。百官按文武分列两班,垂首肃立。殿中鸦雀无声,只有铜鹤香炉中龙涎香燃烧的细微哔剥声。 江雪衣站在御史班列中前位置,微微垂眸,看着脚下光洁如镜的金砖,倒映着模糊的人影幢幢。他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呼吸,和胸腔内,那颗沉重跳动的心脏。 “陛下驾到——” 内侍悠长的唱喏响起。殿中所有人齐刷刷跪倒,山呼万岁。 嘉平帝萧胤被内侍搀扶着,从屏风后转出。他年事已高,步伐迟缓,面色在明黄龙袍的映衬下,更显蜡黄憔悴。他在御座上坐下,挥了挥手,声音有些中气不足:“众卿平身。” “谢陛下——” 百官起身。早朝例行公事开始。各部院依次出列,奏报事项。边关军情,漕运粮赋,河道治理,科举选士……一件件,一桩桩,在庄严肃穆的大殿中陈奏、辩论、裁决。仿佛这庞大的帝国机器,依旧在有条不紊地运转。 江雪衣静静听着,目光落在御阶之下,父亲江崇的背影上。他正就江南春汛拨款一事,与户部尚书侃侃而谈,言辞恳切,思虑周全,一副忧国忧民、老成谋国的贤相模样。 多么讽刺。 江雪衣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冰封的湖面。 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影渐高,从殿外斜射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变幻的光斑。 终于,当最后一位官员奏毕,退回班列,殿中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司礼监太监上前一步,尖声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就在这寂静的、退朝前的间隙—— “臣,有本奏。” 一道清冽平稳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彻大殿。 百官皆是一怔,循声望去。 只见御史班列中,一道绯色身影越众而出,手持玉笏,稳步走到大殿中央,撩袍,跪倒。 是江雪衣。 刹那间,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惊愕,疑惑,探究,不屑……尤其是文官班列前方,江崇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嘉平帝似乎也有些意外,浑浊的目光落在殿中跪着的年轻御史身上,顿了顿,才道:“江爱卿,何事奏来?” 江雪衣伏身,额头触地,冰凉的金砖寒意透骨。他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面色平静无波,唯有那双眼睛,亮得灼人。 “臣,御史中丞江雪衣,谨奏——”他声音清晰,一字一句,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弹劾当朝首辅、文华殿大学士、臣之父,江崇——” “贪墨军饷、构陷忠良、戕害手足、欺君罔上等十宗大罪!” “嗡——” 殿中哗然! 尽管早有准备,但当“臣之父”三个字清晰吐出,当“十宗大罪”铮然落地时,巨大的震惊与骚动仍如潮水般席卷了整个金銮殿。低呼声,抽气声,玉笏坠地声,交织一片。无数道目光瞬间变得惊骇、难以置信,齐刷刷射向殿中那道笔直跪着的绯色身影,又惶惶地转向御阶下,那道瞬间僵直的深紫色背影。 江崇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山雨欲来的风暴,是深渊般的寒意。他看着跪在殿中的儿子,目光像是第一次认识他,陌生,审视,最终凝结成一种令人骨髓发冷的沉寂。 嘉平帝也愣住了,倚在御座上的身体微微前倾,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疑:“江爱卿,你……你说什么?弹劾何人?” “臣,弹劾首辅江崇,臣之生父。”江雪衣重复,声音没有丝毫颤抖,反而更加清晰坚定。他自怀中取出那份青色奏章,双手高举过头顶,“此乃臣查证所得罪证摘要,及涉案人证、物证名录。详细案卷、原始证物已于宫门外候旨,恳请陛下御览!” 内侍快步下阶,接过奏章,呈至御前。 嘉平帝没有立刻去接,他只是死死盯着江雪衣,又缓缓移开视线,看向下面色铁青、却依旧挺直站立的江崇。殿中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只有那内侍细微的脚步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江相,”良久,嘉平帝缓缓开口,声音干涩,“你子……所言,你有何话说?” 江崇出列,步伐沉稳,走到江雪衣身侧,撩袍跪下。他的背脊挺得笔直,甚至比江雪衣更直。他未曾看身侧的儿子一眼,只向着御座,深深叩首。 “老臣,”他开口,声音沉痛中带着无比的震惊与委屈,“老臣教子无方,竟致孽子丧心病狂,于大朝之上,污蔑亲父,构陷大臣,扰乱朝纲!老臣……老臣惶恐,无地自容!请陛下明鉴,治此逆子狂悖诬告之罪,以正朝纪,以肃视听!” 字字铿锵,句句悲愤。将一个被不肖子无故构陷、悲痛欲绝却又恪守臣节的老臣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立刻有江党官员出列附和:“陛下!江御史身为子侄,竟于大庭广众之下弹劾生父,此乃悖逆人伦,大不孝也!其言必不可信!请陛下严惩!” “臣附议!江相忠心为国,夙夜在公,岂容小人污蔑!此必是有人指使,构陷忠良!” “江雪衣!你身为御史,风闻奏事亦需实证!岂可因私怨而诬告亲父?你还有何颜面立于朝堂?!” 谴责之声四起,大多指向江雪衣“子告父”的“悖逆”之举。仿佛只要扣上“不孝”的帽子,他所说的一切便自动成了诬告。 江雪衣跪在那里,承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或愤怒、或鄙夷、或惊疑的目光,面色依旧平静。他等喧哗声稍歇,才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所有嘈杂: “陛下,臣今日所奏,非为私怨,乃为公义。臣弹劾首辅江崇,所依所据,皆为国法,为实证。臣亦知‘子不言父过’,然,父有过,子隐之,是为不孝;然父有大罪,子匿之,以致忠良蒙冤,将士枉死,国库亏空,民生凋敝——此乃大不忠,大不义!” 他抬起眼,目光清正,迎向御座上嘉平帝复杂的视线,也迎向身侧父亲冰冷沉寂的侧脸。 “臣父之罪,非止一家之私过,乃动摇国本之公罪!臣蒙圣恩,忝居御史,监察百官,肃正朝纲,乃臣之本分。若因涉案者为臣之父,便徇私隐晦,知情不报,则臣枉食君禄,愧对御史之职,更无颜面对西境枉死的谢家军英灵,无颜面对天下百姓!” “西境”二字一出,殿中气氛陡然一变! 许多老臣脸色微变,下意识看向武将班列,又迅速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谢家军旧案,是朝中禁忌,轻易无人敢提。 江崇瞳孔骤然收缩,猛地转头,第一次真正看向身侧的儿子。那目光如淬毒的冰锥,直刺江雪衣眼底深处。 江雪衣毫不回避,继续道:“臣所奏十罪,桩桩件件,皆有实据。军饷贪墨,有十二年前兵部、户部原始账册副本及经手官吏画押供词为证;构陷忠勇侯谢霆,有当年往来密信及伪证匠人口供为凭;戕害手足,臣叔父江枫眠暴毙疑点,有当年仵作秘密验尸记录及涉案太医证言;其余欺君罔上、结党营私、卖官鬻爵、侵占民田等罪,亦有书信、账目、苦主人证若干。” 他每说一句,殿中便更静一分。说到最后,已是落针可闻。许多人脸上血色尽褪,尤其是与江崇过往甚密者,更是冷汗涔涔。 “陛下!”江雪衣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冷金砖,发出沉闷一响,“铁证如山,臣不敢不言!此言此行,或有悖人伦,然臣扪心自问,无愧天地,无愧君父,无愧苍生!今日斗胆泣血上奏,伏乞陛下,明察秋毫,伸张正义,以慰忠魂,以安民心,以正国法!” 字字泣血,句句铿锵。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余音不绝。 嘉平帝握着那份奏章,手指微微发抖。他看看伏地不起的江雪衣,又看看面色铁青、却依旧强作镇定的江崇,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就在这时——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明显嘲弄的嗤笑,在死寂的大殿中响起,格外清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武将班列末尾,那倚柱而立的玄色身影,不知何时已站直了身子。谢长离抱着手臂,歪头看着殿中情景,唇角勾着一抹玩味的、冰凉的笑意。 “江御史这番陈词,真是感人肺腑,听得本侯都快掉眼泪了。”他慢悠悠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什么忠孝难全,什么大义灭亲……啧啧,不愧是清流楷模,这戏演得,比天桥底下说书的还精彩。” “谢长离!”有文官怒斥,“金殿之上,陛下面前,安敢放肆!” “放肆?”谢长离挑眉,似乎觉得这个词很有趣,“比起江相可能做下的那些事儿,本侯说两句话,就算放肆了?”他目光转向御座,笑意未达眼底,“陛下,臣也觉得江御史勇气可嘉。只不过,空口无凭,您手里那本奏章写得再花团锦簇,终究是一面之词。这证据嘛……” 他拖长了语调,目光似有意似无意,扫过脸色已然发白的几位官员,最后落在江崇僵硬的背影上。 “……是不是也该拿出来,让大家都开开眼?毕竟,构陷忠良、贪墨军饷这种事儿,若真坐实了,可不是罚酒三杯就能了结的。您说是不是,江——相?”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轻,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在江崇背上。 江崇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谢长离,那里面翻滚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谢长离却浑不在意,甚至对他露出一个堪称灿烂的、恶意满满的笑容。 嘉平帝脸色阴沉,握着奏章的手背青筋微凸。他看向江崇,缓缓道:“江相,江御史所奏,你……有何辩解?” 压力,瞬间全部转移到了江崇身上。 无数道目光聚焦,有惊疑,有审视,有幸灾乐祸,也有兔死狐悲。江党官员急得额头冒汗,却不敢再轻易出声。清流一派则冷眼旁观,暗自盘算。武将们大多面无表情,但眼中闪动的光芒,显示他们并非毫不在意。 江崇缓缓吸了一口气,脸上那种被污蔑的悲愤与沉痛重新浮现,甚至更加浓烈。他再次向嘉平帝叩首,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 “陛下明鉴!老臣蒙圣恩,忝居首辅,数十年来兢兢业业,鞠躬尽瘁,不敢有丝毫懈怠。今日遭此不白之冤,还是来自亲子之口,老臣……老臣心痛如绞!” 他抬起头,老泪纵横(不知真假),指着江雪衣,痛心疾首:“孽子!我且问你,你口口声声证据确凿,那些所谓账册、供词、密信,从何而来?可是有人伪造,构陷为父?你年幼无知,被奸人蒙蔽,为父不怪你。只要你此刻迷途知返,向陛下请罪,供出幕后指使之人,为父……为父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求陛下从轻发落!” 以退为进,反将一军。既塑造了自己忍辱负重、慈父心肠的形象,又将矛头引向所谓的“幕后指使”,暗示江雪衣是被人利用。 果然,立刻有人附和:“江相所言极是!定是有人嫉妒江相功高,唆使江御史,行此大逆不道之举!陛下,当严查幕后黑手!” “江御史,你莫要执迷不悟,被人当了枪使!快快说出指使之人为谁!” 面对父亲的泪眼婆娑和朝臣的指责,江雪衣跪得笔直,脸上没有丝毫动摇。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江崇表演,目光澄澈,却冷得刺骨。 “父亲,”他开口,第一次在朝堂上,以“父亲”相称,声音平静得可怕,“您说证据是伪造,是有人构陷。那么,请告诉陛下,告诉满朝文武——”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问道: “嘉平十一年,八月十七,由您签发,拨往西境的那笔五万两军饷特殊开支,究竟用于何处?这笔账,在兵部存档账目与户部支出记录中,为何银两数目、用途描述,截然不同?” “嘉平十一年,九月初三,忠勇侯谢霆被下狱前夜,您于书房密会兵部侍郎王崇山(已故),所议何事?当夜,您又为何连夜派人,将一封火漆密信,送至时任京兆尹、您的门生李贽府上?” “嘉平十一年,腊月二十,臣叔父江枫眠‘暴毙’于户部值房当日,太医院院判张世安(已故)奉命前去诊视,为何归来后便销毁诊籍,并于三日后告老还乡,半月后……于返乡途中,‘意外’坠崖身亡?”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敲在江崇心上,也敲在殿中所有知情或不知情的人心上。时间、地点、人物、细节,具体得令人头皮发麻。这绝非凭空捏造所能为之! 江崇脸上的悲愤凝固了,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致的惊怒与……不敢置信。他显然没料到,江雪衣手中掌握的细节,竟如此详尽! “你……你从何处听来这些胡言乱语!”江崇厉声喝道,试图以气势压人,“分明是有人蓄意编造,离间我父子,构陷朝廷重臣!陛下!此子已失心疯,其言不可信!” “是否胡言,一查便知。”江雪衣毫不退让,目光转向御座,“陛下,臣所述时间、地点、人物,皆可查证。相关账册副本、涉事人员(或其后人)证词、部分原始信函,臣已整理成卷,连同奏章,一并呈上。人证之中,尚有数位关键人物在京,陛下可随时传召讯问。西境军饷案、臣叔父暴毙案,皆尘封多年,疑点重重。今日既然提起,恳请陛下下旨,重查此二案,以还真相,以安忠魂,以正朝纲!” 重查旧案! 这四个字,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激起千层浪! 当年谢霆通敌案,是陛下钦定铁案!江枫眠暴毙,亦有定论!重查?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陛下可能错了?意味着朝局要发生惊天动地的震荡? “陛下!不可!”立刻有老臣出列,急声道,“谢霆通敌,证据确凿,先帝当年已有圣裁!岂可因小兒一言而翻案?此例一开,国法威严何在?” “江御史所言,皆是一面之词,并无实据!岂可因捕风捉影之语,便重启大案,动摇国本?请陛下三思!” 反对之声再起,此次不仅是江党,许多中立甚至清流官员也出言反对。翻旧案,牵涉太广,动静太大,无人愿意看到朝局动荡。 嘉平帝脸色变幻,握着奏章的手微微颤抖。他老了,精力不济,最怕的就是这种牵扯旧事、动摇根本的大案。他不由看向一直沉默的几位阁老,又看向神色各异的百官,最后,目光落在殿中那两道身影上——跪得笔直、面色苍白的儿子,和同样跪着、却面沉如水、眼神阴鸷的首辅。 一时间,竟是难以决断。 就在这僵持时刻,一直作壁上观的谢长离,又轻笑了一声。 “吵什么?”他懒洋洋开口,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江御史不是说了吗,人证物证俱在,就在宫门外候着。是真是假,拉进来问问,不就知道了?陛下在这儿听你们吵半天,有什么用?” 他转向嘉平帝,随意一拱手:“陛下,臣觉得江御史说得在理。有没有罪,查查不就知道了?若是诬告,正好还江相一个清白,再把诬告之人砍了,以儆效尤。若是真的……” 他拖长语调,目光扫过面色惨白的几位官员,最后落在江崇脸上,笑得意味深长。 “……那该砍谁的脑袋,就砍谁的。多简单的事儿。” “谢长离!你休要在此胡言乱语,煽风点火!”有官员怒斥。 “我胡言?”谢长离挑眉,“我说的不是实话?陛下在这儿听你们扯皮,能扯出真相来?江御史把证据都捧到御前了,你们拦着不让查,是心里有鬼啊,还是……怕查出点什么不该查的?” 这话就诛心了。顿时无人敢再接话。 嘉平帝胸膛起伏,显然被这混乱局面气得不清。他死死盯着手中的奏章,又看看下面跪着的两人,再看看一脸惫懒、眼神却冷冽如刀的谢长离,终于,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够了!”他猛地一拍御案,发出沉闷巨响。 殿中瞬间鸦雀无声。 嘉平帝胸口起伏,喘息片刻,才嘶声道:“江雪衣。” “臣在。” “你所奏之事,干系重大。朕……准你所请,着三法司会同宗□□,重查嘉平十一年西境军饷案,及……江枫眠暴毙一案。”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江崇,“在案情未明之前,首辅江崇,暂停一切职务,于府中静思,无旨不得出,不得与外界交通。一应政务,暂由次辅代理。” “陛下!”江崇猛地抬头,眼中终于露出一丝骇然。 “至于你,”嘉平帝不看他,只盯着江雪衣,缓缓道,“江雪衣,举证弹劾,乃御史之责。然子告父,终是有违人伦。在案情查清之前,你亦卸去御史中丞之职,于府中待参,不得离京。涉案一应人证、物证,交由三法司封存查验。退朝!” 说罢,他不再看任何人,在内侍搀扶下,起身拂袖而去。 “退——朝——”内侍尖利的唱喏声响起。 百官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动弹。这就……退了?首辅被停职软禁?弹劾父亲的儿子也被停职待参?案子交三法司重查? 一场足以掀翻朝堂的风暴,就以这样各打五十大板、暂缓处理的方式,仓促拉开了序幕? 江崇缓缓站起身,因为跪得久了,身形微微晃了晃。他看也不看身旁的江雪衣,甚至没有理会任何上前想说话的官员,只挺直脊背,一步步,向着殿外走去。深紫色的官袍背影,在晨光中,竟显出几分僵硬的萧索。 江雪衣也站起身,膝盖传来刺痛。他面色苍白如纸,唯有眼神依旧平静。他整理了一下衣袍,转身,也向殿外走去。步伐很稳,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朝堂对峙,耗尽心力、与生父决裂的人,不是他。 无数道目光落在他背上,复杂难言。有惊骇,有鄙夷,有畏惧,也有极少数隐晦的……钦佩。 谢长离倚在柱子上,看着那一绯一紫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出金銮殿,走入那灿烂得有些刺眼的朝阳之中。 他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渐渐淡去,眼底深处,翻涌着谁也看不懂的情绪。 “有点意思。”他低低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江雪衣……你还真敢啊。” 他直起身,弹了弹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也懒洋洋地踱步而出。经过江雪衣身边时,脚步微微一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轻地说了一句: “第一步,走得不错。接下来,可别摔死了,江、大、人。” 说罢,也不看江雪衣反应,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晃悠悠地走远了。 江雪衣脚步未停,甚至没有侧目。他只是望着前方,父亲那越来越远的、挺直却僵硬的背影,袖中的手,缓缓握紧。 掌心,那枚染血的残玉,硌得生疼。 朝阳如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影子尽头,是巍峨宫门投下的、浓重如墨的阴影。 他知道,从踏出这扇宫门开始,真正的腥风血雨,才刚要来临。 父亲不会坐以待毙。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网,不会轻易断裂。而他自己,也已再无退路。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出了宫门。 第9章 JIANGXUEYI 宫门在身后沉重合拢,将金銮殿内的肃杀与喧嚣隔绝。 天光大亮,刺得人眼睛发疼。汉白玉的台阶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一级一级延伸向下,仿佛通往未知的深渊。朝臣们鱼贯而出,步履匆匆,衣袍摩擦的簌簌声里,混杂着压低的、急切的议论。目光或明或暗,从四面八方投来,落在江雪衣身上,像针,又像火。 他没有理会。只是挺直脊背,一步一步,踏下台阶。绯色官袍在晨风中微微拂动,衬得他脸色愈显苍白,唯有那双眼睛,清亮得惊人,映着高远的天空,也映着脚下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路。 身前几步,是父亲江崇的背影。深紫色的朝服在日光下显出沉郁的暗色,步履依旧沉稳,腰背依旧挺直,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弹劾、那一道“停职静思”的旨意,并未对他造成分毫影响。可江雪衣知道,那挺直的脊梁下,是怎样的惊涛骇浪,与……滔天怒火。 果然,在即将踏下最后一级台阶时,江崇停住了脚步。 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江雪衣耳中,带着一种浸透骨髓的寒意,与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逆子。”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砸在江雪衣心上。 江雪衣脚步未停,甚至没有看他,径直从他身侧走过。两人擦肩的刹那,江崇的声音再次响起,更轻,更冷,像毒蛇的信子舔过耳廓: “你以为,这就赢了?” 江雪衣终于停下,微微偏头,目光平静地迎上父亲那双深不见底、此刻正翻滚着骇人风暴的眼睛。 “儿子从未想过输赢。”他开口,声音因一夜未眠和方才的力竭而有些沙哑,却异常平稳,“儿子只想求一个真相,还一个公道。” “公道?”江崇低低地笑了,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无尽的讽刺与冰寒,“这世上何来公道?不过成王败寇,弱肉强食。你今日所为,是自绝于江家,自绝于朝堂,自绝于……这天下!” “若这朝堂,这天下,容不得一个‘公道’,”江雪衣缓缓道,目光澄澈,不起波澜,“那儿子,便与这朝堂,这天下,为敌。” 江崇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儿子。那目光锐利如刀,剐过他脸上每一寸肌肤,似要将他剖开,看清内里到底是何等样的铁石心肠,抑或是……疯狂的执念。 “好,好,好。”江崇连说三个“好”字,每个字都淬着冰,“不愧是我江崇的儿子。够狠,够绝。”他上前一步,距离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倒映的、扭曲的影像,“可你以为,谢家那狼崽子,真能给你想要的‘公道’?他不过是在利用你,利用你扳倒我,为他谢家翻案!等他目的达成,你,还有你手里那些所谓的‘证据’,你以为,还能留下?” “那是儿子的事,不劳父亲费心。”江雪衣微微垂眸,避开那过于锐利的逼视,语气依旧平淡,“父亲如今,该费心的是如何向陛下,向三法司,解释那些账册、密信,还有……叔父的死因。” “你——!”江崇气息一窒,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显然怒极。但他城府极深,瞬间又压下怒火,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静,只是眼底的寒意更甚。“你以为有了那些人证物证,就能钉死我?痴心妄想。这朝堂上,想让我死的人多了,可最后死的,都是他们自己。”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某种残酷的笃定:“雪衣,为父最后给你一次机会。现在回头,向陛下请罪,说你受人蒙蔽,构陷亲父。为父尚可念在父子之情,为你周旋,保你一条生路,甚至……保你官位不失。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胆寒。 江雪衣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有袖中紧握的拳,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他抬起眼,再次看向父亲,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此刻写满权谋算计与冷酷威胁的脸,忽然轻轻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淡、也极疲惫的笑。 “父亲,”他声音很轻,像叹息,“您还记得,我五岁那年,您教我写的第一个字,是什么吗?” 江崇一怔,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 “是‘人’字。”江雪衣自问自答,目光飘向远处宫墙上方一角湛蓝的天,“您说,一撇一捺,顶天立地,是为‘人’。做人,要像这个字一样,堂堂正正,问心无愧。”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江崇脸上,那点疲惫的笑意消散了,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儿子愚钝,许多道理,至今才懂。这个‘人’字,原来不是用笔写的,是用脊梁骨撑起来的,是用心头血浇出来的。顶不起天,立不住地,不配为人;问心有愧,纵居高位,也不过是……披着人皮的鬼。” 江崇脸色骤然铁青,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儿子,像看一个陌生人,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要将他拖入无间炼狱的索命恶鬼。 “儿子今日所为,或许不孝,或许绝情,或许……万劫不复。”江雪衣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很深,很深,深得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刻进骨髓里,“但儿子,问心无愧。”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迈步,沿着漫长的宫道,向着宫外走去。步伐很稳,背影挺直,只是那绯色的官袍,在炽烈的阳光下,白得有些刺眼,也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江崇站在原地,死死盯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它消失在宫门的阴影里。他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却浑然不觉。 “好一个问心无愧……”他低声重复,声音嘶哑,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好,好……既然如此,就别怪为父……不念血脉亲情!” 他猛地甩袖,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软禁他的府邸——大步走去。深紫色的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每一步都踏得极重,仿佛要将这汉白玉的地面踏碎。 周遭窥探的目光,他视若无睹。那些或惊惧、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低语,他充耳不闻。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逆子必须死。证据必须毁。谢家余孽,必须永绝后患! 宫门外,早已炸开了锅。 官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压低声音,议论纷纷,脸上神色各异。有惊魂未定的,有幸灾乐祸的,有兔死狐悲的,更多的,是深深的忧虑与揣测。首辅被停职,御史中丞弹劾生父,两桩大案重启调查……这朝堂,怕是要变天了。 江雪衣穿过人群,对那些目光和议论恍若未闻。他走到自家马车前,车夫老赵脸色发白,欲言又止。苏月见从另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车旁快步迎来,眼中满是担忧,低声道:“公子,夫人和小姐已按吩咐,从后门出城,往紫云观去了。” “嗯。”江雪衣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飘。他扶着车厢,想要上车,脚下却忽然一软,眼前阵阵发黑。 “公子!”苏月见连忙扶住他,触手冰凉,这才发现他官袍下的中衣,早已被冷汗浸透。 “无妨。”江雪衣稳住身形,闭了闭眼,强压下喉头的腥甜和胃部的翻搅。方才在金殿之上,全凭一股心气硬撑,此刻松懈下来,疲惫、寒意、以及那种亲手将刀锋指向至亲的、钝刀子割肉般的剧痛,才后知后觉地席卷而来,几乎将他击垮。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苏月见的手,自己登上马车。车厢内光线昏暗,他靠在车壁上,闭上眼,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心口某个地方,空荡荡的,冷得发慌。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宫门,汇入熙攘的街市。外头的喧嚣隔着车帘传来,是鲜活的人间烟火,却仿佛与他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壁垒。 他知道,从今日起,他已被彻底剥离出那个熟悉的世界。父不再是父,家不再是家,脚下的路,只剩下荆棘与血火,通向不可知的结局。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枚残玉冰冷的触感。他摊开手,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那里只有被自己指甲掐出的、深深的月牙形伤痕,有些已经破皮,渗着血丝。 叔父…… 他在心里默念,却唤不回那个温润带笑的身影。只剩下一枚染血的残玉,和一份沉甸甸的、必须用血与火去偿还的债。 马车忽然一顿,停了下来。 “公子,前面……”车夫老赵的声音带着迟疑。 江雪衣睁开眼,掀开车帘一角。只见前方路口,被几辆华丽的马车堵住了去路。几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哥正簇拥着一人,高声谈笑,旁若无人。被簇拥在中间的,正是吏部尚书之子,李显,有名的纨绔,亦是江崇的门生之一。 李显显然也看到了江家的马车,以及车上熟悉的标识。他脸上笑容一收,推开身旁同伴,摇着折扇,踱步走了过来,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与恶意。 “哟,我当是谁家的车驾,这般不懂规矩,挡了小爷的路。”李显用扇子敲了敲车厢,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周围人都听见,“原来是咱们‘大义灭亲’的江御史啊!失敬,失敬!”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射来。 江雪衣放下车帘,面无表情。 苏月见在车外冷声道:“李公子,请让路。” “让路?”李显嗤笑,“凭什么?一个连自己亲生父亲都敢构陷的逆子,也配让小爷让路?江雪衣,你今日在金殿上可是威风得很呐!怎么,弹劾了首辅老爹,就觉得自个儿是青天大老爷,能横着走了?” 他身后的狐朋狗友一阵哄笑。 “就是!子告父,天理难容!” “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圣贤书是教你这么‘忠孝’的?” “我看他是疯了,想踩着亲爹的尸骨往上爬吧!”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老赵气得浑身发抖,苏月见手已按上腰间软剑,却被车内江雪衣淡淡一声“不必”止住。 江雪衣重新掀开车帘,下了马车。他站定,目光平静地扫过李显等人。那目光并不锐利,甚至没什么情绪,只是淡淡的,冷冷的,像看一群蝼蚁。 李显被他看得莫名有些发毛,但仗着人多,又挺起胸膛,冷笑道:“怎么?江御史还有何指教?莫非还要参小爷我一个‘当街辱骂朝廷命官’?” “李公子,”江雪衣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街口,“令尊李尚书,掌吏部铨选,负责官员考功。嘉平十八年,你于国子监殴伤同窗,致人残疾,是你父亲压下此事,以对方‘行为不端’为由,将其革除功名,逐出京城。嘉平二十年,你强占城西柳氏田产,逼死其老母,是你父亲授意京兆尹,以‘刁民诬告’结案。嘉平二十一年,你……” “你住口!”李显脸色骤变,又惊又怒,厉声打断。 江雪衣却不停,语速平稳,继续道:“……你于青楼与人争风,失手打死礼部侍郎侄儿,是你父亲连夜拜访侍郎府,许以明年江南盐道肥缺,方才压下此事。需要我继续说吗?李公子?” 他每说一桩,李显的脸色就白一分,到最后已是面无人色,指着江雪衣,手指颤抖:“你……你血口喷人!污蔑!全是污蔑!” “是不是污蔑,李公子心里清楚,令尊心里更清楚。”江雪衣目光转向他身后那几个已然色变的公子哥,声音依旧平淡,却字字如冰,“王公子,去年秋闱,你那份二甲十七名的答卷,似乎与你府上西席的笔迹,颇为相似?赵公子,你兄长在漕运上的‘孝敬’,每月初一送入贵府侧门,是也不是?还有孙公子……” “够了!” “闭嘴!” 几人纷纷色厉内荏地喝止,脸上红白交错,又惊又惧。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位以“清正”闻名的江御史,手里竟握着他们如此多的把柄!平日不声不响,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滚。”江雪衣吐出一个字,不再看他们,转身重新登上马车。 李显等人僵在原地,进退不得。当众被揭了老底,颜面尽失;可若就此让开,又实在不甘。正僵持间,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匹通体乌黑、神骏非常的骏马缓缓行来,马上一人,玄衣墨发,姿态慵懒,正是谢长离。他仿佛刚从哪里闲逛回来,手里还拎着个小酒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见到路口情形,他勒住马,醉眼朦胧地瞥了一眼,笑道:“哟,这么热闹?李公子,王公子,几位这是……拦路唱戏呢?” 李显见到他,脸色更难看了几分。谢长离是出了名的混不吝,行事荒唐,偏偏圣眷未衰(或者说,皇帝懒得管),等闲没人愿意招惹。 “靖安侯说笑了,”李显勉强挤出一丝笑,“不过是与江大人有些误会,这就让开,这就让开。”说罢,狠狠瞪了江雪衣的马车一眼,带着人灰溜溜地让到一边。 谢长离策马踱到江家马车旁,俯身,用马鞭轻轻敲了敲车窗。 车帘掀开,露出江雪衣没什么血色的脸。 “江大人,”谢长离笑得眉眼弯弯,将那点漫不经心的醉意演绎得淋漓尽致,“这路不好走啊,要不要本侯送你一程?保准畅行无阻。” “不劳侯爷费心。”江雪衣淡淡道。 “哦?”谢长离挑眉,凑近了些,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慢悠悠道,“方才在金殿上,江大人可是威风得紧,怎么一出宫门,就被几条野狗堵了路?这可不行啊,路还长着呢,狗……也多着呢。” 江雪衣抬眼看他。谢长离脸上挂着笑,眼底却一片清明,哪有半分醉意。那目光深处,藏着一丝审视,一丝探究,还有一丝……极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路长狗多,一步步走便是。”江雪衣收回目光,放下车帘,“侯爷自便。” 谢长离看着晃动的车帘,笑了笑,直起身,对车夫道:“走吧,没听见你家大人说,路长,要慢慢走吗?” 老赵如蒙大赦,连忙催动马车。青布小车跟在后面,苏月见深深看了谢长离一眼,策马随行。 马车缓缓驶过路口。谢长离依旧骑在马上,拎着酒壶,目送马车消失在街角,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去,最后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玩味。 “有意思。”他低声自语,仰头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灼烧感,“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江崇啊江崇,你养出的这只小狐狸,咬起人来,还真是……不留余地。” 他调转马头,正要离开,眼角余光瞥见地上一点反光。是方才江雪衣站立的地方,似乎掉了什么东西。 他下马,捡起。是一枚玉佩。质地普通,雕工粗糙,且只有半块,断裂处参差不齐,沾着早已干涸发黑、像是血迹的污渍。 谢长离指尖摩挲着那粗糙的断口,和那暗沉的血迹,眼神幽深。 这是……江枫眠的遗物?还是别的什么? 他想起江雪衣在金殿上,提及叔父暴毙时,那平静表面下,极力压抑的颤抖。想起方才他下车时,微微踉跄的脚步,和苍白如纸的脸色。 “问心无愧……”谢长离嗤笑一声,将残玉攥入掌心,冰冷的玉石硌着皮肤,“这世上,哪有真正问心无愧的人?” 不过都是,在炼狱里,抱着一点自以为是的执念,苦苦挣扎罢了。 他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马车消失的方向,一夹马腹,朝着靖安侯府的方向驰去。玄色衣袂在风中翻飞,像一片不祥的乌云。 而此刻,江府书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江崇已换下朝服,穿着一身深青色常服,负手立在窗前窗外春光正好,花团锦簇,可他脸上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片阴沉的铁青。 “父亲。” 江雪衣的弟弟,江家长子江雪言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脸色发白,“外面……外面来了好多兵,说是奉旨,护卫府邸安全,实则……实则是将我们软禁了!还有,母亲和妹妹的院子也被看起来了,不许随意出入!” 江崇“嗯”了一声,没有回头,仿佛早已料到。 “父亲!兄长他……他怎能如此!”江雪言又急又怕,声音带了哭腔,“他这是要将我们江家置于死地啊!父亲,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江崇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刀,刮在儿子惊慌失措的脸上,“慌什么?天还没塌!” 他走到书案后坐下,铺开一张宣纸,提起笔,沾饱了墨,却悬在半空,久久未落。 笔尖的墨汁,凝聚,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泅开一团浓黑,像一只不祥的眼睛。 “谢长离……好手段。”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扭曲的弧度,“竟能说动那个逆子,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是我小瞧你了,也小瞧了……我那个好儿子。” “父亲,如今证据都在他们手里,三法司又要重查旧案,我们……我们是不是……”江雪言不敢说下去。 “证据?”江崇冷笑,“死的死,散的散,几个陈年旧账,几封不知真伪的信,就想扳倒我江崇?痴人说梦!” 他眼中寒光闪烁:“十二年前,我能将谢霆打入尘埃,能让江枫眠永远闭嘴,今日,就能让这些跳梁小丑,知道什么叫……蚍蜉撼树!” “父亲的意思是……” “去,让你母亲修书一封,递进宫去,给淑贵妃。”江崇放下笔,语气森然,“告诉她,宫里该‘清理’了,有些不该留的人,早些打发。还有,让咱们的人,都给本相动起来!该闭嘴的闭嘴,该消失的消失!三法司那边……哼,宗□□是摆设吗?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难道铁板一块?” “是,是!儿子这就去办!”江雪言如蒙大赦,连忙退下。 书房重归寂静。江崇独自坐在案后,目光落在窗外明媚的春光上,却只觉得那光刺眼得令人心烦。 他想起很多年前,江雪衣还小的时候,玉雪可爱,聪慧过人。他手把手教他写字,教他读书,告诉他何为忠君,何为爱国,何为家族荣光。他对他寄予厚望,倾尽资源培养,看着他一步步长大,中举,入仕,成为清流楷模,成为他手中最锋利、也最得意的一把刀。 可如今,这把刀,调转刀锋,狠狠捅进了他的心窝。 “逆子……”江崇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桌沿,骨节发白。 既然你选择做谢家的刀,选择与为父为敌,那就别怪为父……清理门户了。 他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冷酷的决绝。他按下书案下一个隐秘的机括,侧面墙壁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一间小小的密室。 密室内,只燃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灯下,坐着一个浑身笼罩在黑袍中的人,身形佝偻,看不清面目。 “去告诉‘那边’,”江崇对着黑影,声音冰冷,“计划有变。‘刀’已反噬,需提前‘清理’。谢家余孽,还有那个逆子,一个不留。至于宫里……让淑贵妃加快动作,陛下……该‘静养’了。” 黑影微微颔首,无声无息地融入黑暗,消失不见。 密室墙壁重新合拢,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江崇重新坐回案后,拿起那份被墨汁污了的宣纸,缓缓撕碎。纸屑如雪,纷纷扬扬落下。 “问心无愧?”他嗤笑,声音在空荡的书房里回荡,带着无尽的寒意与嘲讽。 “这世上,唯有胜利者,才配谈‘无愧’。” 夜色,悄然降临。 江雪衣坐在御史府的书房中,没有点灯。窗外月光清冷,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苏月见轻轻推门进来,将一碗温热的粥放在案上。“公子,用些吧,您一天未进水米了。” 江雪衣摇摇头,目光落在虚空中,没有焦点。 “公子,”苏月见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方才……府外暗哨来报,咱们府邸周围,多了不少眼线。看身形做派,不像是官府的人,倒像是……江湖路子。还有,夫人和小姐那边,静慧师太暗中递了信,说紫云观附近,也发现了可疑之人。” 江雪衣眼神动了动,终于有了反应。“知道了。”他声音沙哑,“让他们守着,不必打草惊蛇。母亲和妹妹那里,加派人手,务必护她们周全。” “是。”苏月见应下,却未离开,脸上忧色更重,“公子,今日之后,您与江相……已彻底撕破脸。他绝不会善罢甘休。我们是否……” “是否怎样?”江雪衣打断她,转过头,月光照在他半边脸上,显得轮廓越发清晰,也越发冷硬,“避其锋芒?还是摇尾乞怜?” 苏月见抿唇不语。 “这条路,是我选的。”江雪衣收回目光,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若要动手,便来。我既然敢做,便不怕。” 话虽如此,他袖中的手,却缓缓握紧。掌心的伤口崩裂,渗出细微的血丝,带来尖锐的痛感。这痛,让他保持清醒。 他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父亲的报复,绝不会仅仅是软禁和监视。那将是不死不休的绞杀。而谢长离……那个心思难测的靖安侯,究竟是盟友,还是另一把悬在头顶的刀? 还有陛下……今日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将案子交给三法司重审,态度已然微妙。是真心想查,还是权衡之下的缓兵之计?三法司中,又有多少是父亲的人? 前路迷雾重重,杀机四伏。他孤身一人,执剑前行,脚下是至亲的血,身后是万丈悬崖。 可他不能退。 退了,叔父的血白流,谢家的冤屈永埋,那些枉死的将士永不瞑目,这朗朗乾坤下的污秽,将永无昭雪之日。 退了,他便不再是江雪衣。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压下那翻涌的血气与寒意。 “月见,”他忽然开口。 “奴婢在。” “去取纸笔来。”江雪衣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平静无波,“我要写几封信。” “公子要写给谁?” “都察院陈老御史,大理寺少卿周正,还有……”他顿了顿,“靖安侯,谢长离。” 苏月见一怔:“公子,此时与靖安侯联络,是否……” “避嫌?”江雪衣扯了扯嘴角,那是一个极淡、也极冷的弧度,“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嫌可避?他要证据,我给了他。他要开场,我掀了幕。如今戏已开锣,他这主角,还想躲在幕后看戏到几时?” 他转身,月光照亮他清瘦却挺拔的身影,和那双映着寒星、亮得惊人的眼睛。 “告诉他,他要的东风,我已经借来了。现在,该他……登场了。” 第10章 JIANGXUEYI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 靖安侯府,后园“听雨轩”临水的敞轩内,只悬了一盏素纱灯。 灯光昏黄,映着窗外一池残荷的影,在水面投下支离破碎的墨痕。夜风穿堂而过,带着深秋的寒意,卷动垂落的竹帘,发出细微的、令人心头发紧的窸窣声。 谢长离斜倚在临窗的檀木榻上,玄色寝衣外松松披了件墨绒大氅,衣襟微敞,露出小片冷白锁骨。 他一手支额,另一手捏着枚墨玉棋子,在指间慢悠悠转着,目光落在面前棋盘上,神色慵懒,仿佛只是深夜无眠,独自对弈。 棋盘上,黑白子交错,已呈犬牙之势。白棋看似占了先手,布局开阔,气脉悠长;黑棋却诡谲刁钻,处处伏兵,暗藏杀机。恰如这京城局势,表面波澜不兴,底下暗流汹涌。 沈清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敞轩外廊下,一身夜行衣几乎融于夜色,只有腰间佩刀在灯下偶尔掠过一线冷光。他隔着竹帘,低声道:“侯爷,人来了。只带了那侍女,已入府,无人盯梢。” 谢长离眼皮都没抬,只“嗯”了一声,指尖棋子“嗒”一声轻响,落在棋盘天元之位。这一子落得随意,却恰好破了白棋一处看似绵密、实则虚弱的气眼。 “请江大人过来。”他淡淡道,又补了一句,“茶,换明前龙井,用去年收的梅花雪水烹。” 沈清秋应声退下。 片刻,脚步声自曲廊传来,不疾不徐,沉稳清晰,一步一步,踏碎满园寂静。 竹帘被轻轻挑起。 江雪衣走了进来。 他换了身雨过天青色的常服,外罩同色披风,依旧素净,只是眉眼间染着挥之不去的倦色,唇色也有些淡。 苏月见跟在他身后半步,同样一身利落劲装,手按剑柄,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尤其在阴影处略作停留。 “侯爷好雅兴。”江雪衣目光掠过棋盘,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谢长离这才抬眼,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唇角勾起惯常那点漫不经心的笑:“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摆局消遣罢了。江大人肯踏月而来,本侯蓬荜生辉。” 他抬手示意对面蒲团,“坐。尝尝今年的新茶,用雪水烹的,勉强能入口。” 江雪衣依言坐下,姿态端正。苏月见则默立他身后侧方,如一尊沉默的雕像。 沈清秋无声奉上茶盏,又悄然退至廊下阴影中,与夜色融为一体。 茶烟袅袅,清香沁脾,暂时驱散了室内的寒意与紧绷。 谢长离执壶,亲自为江雪衣斟茶,动作随意,水线却稳,七分满,不多不少。“江大人今日朝堂之上,一番慷慨陈词,掷地有声,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他放下壶,指尖在冰裂纹的盏沿轻轻一划,抬眼,眸中笑意未达眼底,“只是不知,这‘刮目’之后,是更进一步的携手,还是……粉身碎骨的开端?” 江雪衣端起茶盏,并未就饮,只垂眸看着盏中碧绿的茶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清冷的眉眼。 “下官既已踏上此路,便未想过回头。粉身碎骨也好,万劫不复也罢,皆是下官一人之选,不劳侯爷挂心。” “一人之选?”谢长离轻笑,执起自己那杯,慢悠悠呷了一口,“江大人这是要过河拆桥,还是觉得……本侯这桥,不够稳当?” “侯爷的桥,自是稳当。”江雪衣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过来,毫无闪避,“只是过河之人,也需自身腿脚硬朗,方能不惧风浪。 今日前来,便是想问问侯爷,这河对岸,除了谢家旧案昭雪,可还有别的风景?” 这话问得直接,甚至有些尖锐。 不再是之前那种被动的、权衡的合作,而是主动的、带着审视的探询。 他在问谢长离最终的目的,问这盘棋局,除了复仇,还想得到什么。 谢长离把玩茶盏的动作微微一顿,眼中那点慵懒的笑意淡去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幽深的、带着审视的锐利。 “江大人以为,对岸该有何风景?” “下官不知。”江雪衣坦然道,“所以才问。侯爷隐忍十二年,布此棋局,所图定然非小。若只为翻案,证据已交予陛下,三法司会审,依律办理便是。侯爷又何必……步步为营,将下官也拖入这局中?” 他放下茶盏,瓷器与木几相触,发出清脆一声响。 “王崇山死了。”江雪衣忽然道,声音平淡,却如一块冰投入静水。 敞轩内霎时一静。 连穿堂风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谢长离捏着棋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面上却波澜不兴,只眉梢微挑:“哦?何时的事?本侯竟不知。” “就在今日午后,侯爷的人将他从京郊庄子‘请’走之后,不到两个时辰。”江雪衣看着他,目光如古井无波,“死因,初步查验,是急症突发,心脉衰竭。巧的是,他常年服用的‘保心丸’中,被换入了一味‘阎罗草’,用量极微,日常服用无异,但若情绪大起大落,心脉受激,便会诱发急症,顷刻毙命。更巧的是,他死前,恰好‘激动’地陈述了许多对家父不利的证词。” 他每说一句,谢长离眼底的寒意就深一分,到最后,那眸色已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江大人这是在怀疑本侯?”谢长离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甚至带上了点似笑非笑的凉意,“杀人灭口?卸磨杀驴?” “下官不敢。”江雪衣语气依旧平静,“只是觉得太过巧合。王崇山是关键人证,他一死,许多线索便断了。而能在他药中动手脚,且精准算准他情绪激动时机的,必是极其熟悉他病情、且能接近他日常饮食药物之人。侯爷将他‘请’去庄上,本是万全之策,却依旧让人钻了空子。下官只是好奇,侯爷身边,或是那庄子里,究竟还藏着多少双……别人的眼睛?” 这话已是极其不客气,直指谢长离掌控力不足,身边有内鬼。 沈清秋在廊下的身影似乎绷紧了一瞬。 谢长离却忽然笑了。 不是惯常那种慵懒讥诮的笑,而是低低的、带着点冷意的笑声。 “江大人果然敏锐。”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隔着棋盘看向江雪衣,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那你猜,是谁的眼睛?” “淑贵妃?”江雪衣吐出三个字。 谢长离眸中寒光一闪,没承认,也没否认。 “王崇山是家父旧部,知晓太多隐秘。他当年能‘病逝’脱身,隐居京郊,背后若无人庇护,绝无可能。而能瞒过家父耳目,做到这一点的,满朝上下,不过寥寥数人。后宫之中,有此能量,且与家父利益纠缠至深的,唯有淑贵妃。” 江雪衣缓缓道,仿佛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她是我姑母,亦是陛下宠妃,执掌凤印,统领六宫。更重要的是,她膝下无子,与家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家父若倒,她在宫中便如无根浮萍。所以,她绝不能容许王崇山活着开口。” “分析得不错。”谢长离拊掌,眼中却无半分赞许,只有更深的探究,“那你可知,淑贵妃又是如何得知王崇山藏身之处,并在他药中做手脚的?” 江雪衣沉默片刻,道:“这便要问侯爷了。下官只知,侯爷将人‘请’走,本为保护,亦为掌控。如今人死了,线索断了,侯爷的棋,怕是也要重新布局了。” 他在逼谢长离交底。逼他承认,这局棋里,还有他未曾言明的棋手,以及……失控的风险。 谢长离与他对视良久,忽然伸手,从棋盘角落拈起一枚棋子——那是一枚黑子,原本散落在外,并非棋局之内。 他将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中央,与之前那枚天元黑子并列。 “江大人可知,何为‘弈’?”他忽然问了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弈者,谋也。对局争胜,落子无悔。”江雪衣答。 “落子无悔……”谢长离重复着这四个字,指尖摩挲着那枚额外的黑子,“说得好。可这世上的棋局,从来不是非黑即白。有时候,你看似在执白,,对面坐着执黑的对手。 可实际上,棋盘之外,或许还有第三人,第四人……他们手握的,可能是灰子,可能是透明的子,甚至可能是……根本看不见的线,在拨弄着棋子的走向。” 他抬眼,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江雪衣心底:“王崇山之死,是警告,也是挑衅。警告我,这京城的水,比我想的更深。挑衅我,即便我拿到了人证,他们也有本事让证人开不了口。江大人,你现在还觉得,仅凭一腔孤勇,几封证词,就能扳倒你那位树大根深、爪牙遍布朝野内外的父亲,和他身后那张……盘根错节的网吗?” 江雪衣袖中的手,微微收紧。他知道谢长离说的是事实。 父亲经营数十载,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宫中又有淑贵妃为援,关系网早已渗透到各个角落。 王崇山能在谢长离眼皮底下被灭口,便是明证。 “所以,侯爷需要下官。”他迎上谢长离的目光,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需要下官这个‘逆子’,去撕开那道血缘与伦常的裂口,去站在明处,吸引所有明枪暗箭。而侯爷你,则隐在暗处,执子布局,清除那些‘看不见的手’。” 谢长离笑了,这次的笑容里,终于带上了点真实的、近乎欣赏的意味。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不错,本侯是需要你。需要你这把刀,足够锋利,也足够……‘名正言顺’。但江雪衣,你也要明白,刀太利,易折执刀的人,若不够小心,也容易伤了自己。” 他倾身,压低了声音,气息拂过江雪衣耳畔,带着茶香与冰冷的危险:“譬如现在,你孤身来此,就不怕本侯……顺势而为,将你也变成一枚死棋?毕竟,一个‘悲痛过度、畏罪自尽’的逆子,听起来,也很合情合理,不是吗?” 敞轩内的空气骤然凝滞。 苏月见的手已按上剑柄,目光如电射向谢长离。 沈清秋的身影在廊下阴影中,似乎也微微一动。 江雪衣却连眼睫都未颤动一下。 他缓缓端起那杯已微凉的茶,送至唇边,浅浅啜饮一口。 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对方刚才说的,不是威胁,而是闲谈。 “侯爷不会。”他放下茶盏,抬眸,眼底映着跳动的灯火,清澈见底,也冰冷见底,“下官若此时‘自尽’,那便是死无对证。朝野哗然,陛下震怒,势必严查。侯爷苦心经营十二年,方才等到今日局面,绝不会让这盘棋,因一枚棋子的‘意外’而满盘皆输。更何况……”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字字清晰:“下官今日来,并非全无准备。若天亮之前,下官未能安然离开侯府,那么,有关十二年前军饷案、以及家父与北境某些‘生意往来’的详细卷宗副本,便会通过特殊渠道,出现在都察院陈老御史,以及……三皇子殿下的案头。侯爷固然可以杀我灭口,但后续麻烦,恐怕也不少。” 谢长离瞳孔微微一缩。 北境“生意往来”!这是连他都未曾完全掌握的隐秘!江雪衣如何得知?是讹诈,还是他真的掌握了更致命的把柄? 四目相对,空气中似有看不见的电光火石迸溅。 一个慵懒带笑,眼底冰封;一个平静无波,眸深似海。 都在审视,试探,衡量。 良久,谢长离率先撤回目光,向后靠回榻上,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姿态,甚至还低低笑了一声。 “好,好得很。江雪衣,你比本侯想的,还要有意思。”他摆摆手,示意沈清秋与苏月见稍安勿躁,“放心,本侯还没那么蠢。你这把刀,如今金贵得很,本侯舍不得折。” 他指尖敲了敲棋盘,发出清脆的笃笃声。 “王崇山虽死,但他吐出来的东西,足够我们撬开另一条缝。江南,临江府,老账房周桐的侄子,周明轩,如今在扬州盐运司做个不入流的小吏。他手里,有他伯父临终前托付的,另一本账册。记录的不是军饷,是盐税。” 盐税! 江雪衣心下一凛。 大晟盐税乃国库重要来源,若盐税也有问题……那牵扯的,就不仅仅是父亲一人,而是整个江南官场,甚至更庞大的利益网络。 “侯爷消息灵通。”江雪衣道。 “彼此彼此。”谢长离似笑非笑,“江大人不也知晓北境的‘生意’么?本侯倒是好奇,你是如何得知?” “家父书房有一暗格,需他随身私印方能开启。下官不才,幼时顽皮,曾仿刻过一枚,形似七分。”江雪衣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今日天气,“前几日,机缘巧合,进去看了看。里面有些往来书信,提及北境皮毛、药材生意,数额巨大,交接之人,名号隐秘,但印信式样特别,下官恰巧在侯爷的无影司某处见过类似纹样。” 谢长离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变得幽深。“看来,江大人对本侯的无影司,也颇为了解。” “不敢。恰巧见过而已。”江雪衣滴水不漏,“侯爷不必多虑,下官对侯爷的‘生意’并无兴趣。只是提醒侯爷,若要合作,便需坦诚。下官可做侯爷手中利刃,却不愿做蒙眼瞎子,为人火中取栗。” “坦诚……”谢长离咀嚼着这两个字,忽然抬手,将棋盘上那枚多出的黑子扫落在地。棋子咕噜噜滚到江雪衣脚边。“好,本侯便与你坦诚一次。” 他收敛了所有漫不经心,坐直身体,灯光将他轮廓勾勒得清晰而冷硬。 “王崇山之死,是淑贵妃手笔无疑。她在本侯身边,确有眼线,但并非沈清秋,亦非核心之人。此人本侯已有眉目,不日便可清理。至于你父亲与北境的勾当……”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杀意:“不仅仅是皮毛药材。是铁。朝廷严控的生铁,走私至北戎,换取战马、金银。这条线,他已经营十年,获利巨万,也养肥了沿边无数蠹虫。本侯追查多年,只斩断几处枝节,始终未能触及核心。你父亲,便是这核心之一。” 江雪衣袖中的手,瞬间冰冷。 私贩生铁与敌国,这是通敌叛国的大罪!比贪墨军饷,性质严重何止十倍!父亲竟疯狂至此?! “证据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发紧。 “证据在你父亲书房暗格里,想必你也看到了。但那些不够,需要更关键的物证,以及……沿线关键人物的口供。” 谢长离盯着他,“原本,王崇山是一条线。现在他死了。周明轩,是另一条线。江南盐税贪墨,与北境生铁走私,看似无关,实则银钱往来,最终都汇入几个隐秘的钱庄,而那几个钱庄的背后东家……与你父亲,脱不了干系。” 他身体前倾,目光灼灼:“江雪衣,我要你去江南,拿到周明轩手里的账册,以及他这个人。他是周桐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是周桐留的后手。他手里,一定有我们想要的东西。” 江南那是父亲的势力范围,经营多年,铁板一块。 此去,无异于龙潭虎穴。 “侯爷为何不去?”江雪衣问。 “我若动身,目标太大。恐怕人未到扬州,周明轩就已经是具尸体了。”谢长离淡淡道,“而你不同。你刚弹劾生父,被停职待参,心灰意冷也好,避祸也罢,南下‘散心’,合情合理。且你出身江南,对那里熟悉,御史身份虽暂时被停,余威犹在,行事反而方便。” 理由充分,算计精准。 江雪衣沉默片刻:“陛下旨意,令我于府中待参,不得离京。” “旨意是死的,人是活的。”谢长离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某种冰冷的、掌控一切的笃定,“三日后,陛下会‘旧疾复发’,需静养。朝政由内阁与几位皇子协理。届时,京城这点小事,谁会紧盯着不放?况且,我会安排人,替你‘病’上一场,闭门谢客。只要你脚程快,来回不过月余,神不知鬼不觉。” 连皇帝“旧疾复发”都在他算计之内?江雪衣心中一寒,对谢长离的能量与胆大,有了更深的认识。 “我为何要信你?”他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侯爷步步为营,算无遗策。下官此去江南,若是陷阱,或是调虎离山,又当如何?” “因为你别无选择。”谢长离的回答冷酷而直接,“你想扳倒你父亲,为叔父报仇,为枉死者申冤,仅靠朝堂弹劾,不够。你需要更致命的证据,需要斩断他所有的羽翼和财路。江南,是关键。而我能给你的,不仅是线索,还有助力——无影司在江南的人手,沿途的掩护,以及……必要时的庇护。”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背影挺拔却孤峭。 “江雪衣,这局棋,你我皆已落子,没有回头路。要么联手杀出重围,要么……一起粉身碎骨。信与不信,在你。” 夜风涌入,吹动他玄色的衣摆,也吹散了棋盘上未散的茶烟。 江雪衣坐在原地,指尖冰凉。他知道谢长离说得对,他没有选择。 父亲的网织得太大,太密,仅在京城与其周旋,无异于隔靴搔痒。 江南,是父亲的钱袋子,也是他罪证最可能隐藏的地方。 他必须去。 “好。”良久,他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响起,“我去江南。” 谢长离回身,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澜,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明智的选择。”他走回案几旁,从袖中取出一枚非金非木、刻着繁复云纹的令牌,放在棋盘上,推向江雪衣。 “这是无影司的‘听风令’。持此令,可在江南诸州府调阅部分卷宗,亦可调动当地暗线,获取情报。但记住,非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动用。江南水浑,暗线也未必干净。” 江雪衣拿起令牌,触手温凉,上面云纹盘旋,中间一个古篆的“影”字,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无数见不得光的秘密与血腥。 “何时动身?” “三日后,子时,西城永定门,会有人接应你。路线、身份,自会安排妥当。”谢长离重新坐回榻上,恢复了那副慵懒模样,仿佛刚才那个冷酷布局、执棋天下的人不是他,“这三天,好好‘病’着。你府外那些眼睛,本侯会处理。” 江雪衣将令牌收入袖中,起身:“既如此,下官告辞。” “不急。”谢长离却叫住他,目光落在那局未完的棋上,“棋局未终,江大人不看看结局再走?” 江雪衣脚步微顿,看向棋盘。黑白双子依旧纠缠,杀机四伏。 他看了片刻,伸手,从棋罐中拈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一角一个极其偏僻的位置。 那一子落下,看似无关紧要,却隐隐扼住了黑棋一条大龙的咽喉,使其首尾不能相顾,原本凌厉的攻势,顿时显出几分滞涩。 谢长离盯着那枚棋子,看了许久,忽然低低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妙手。”他抬眼,看向江雪衣,眼中光芒闪烁,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置之死地而后生。江大人,本侯果然没看错人。” 江雪衣神色淡然:“不过是求生罢了。棋道如此,世道亦如此。告辞。” 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苏月见紧随其后,主仆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曲廊尽头,没入沉沉夜色。 敞轩内重归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谢长离独自坐在棋盘前,手指轻轻抚过江雪衣方才落下的那枚白子,指尖微凉。 “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低声重复,嘴角勾起一个复杂的弧度,似叹似嘲,“江雪衣,你究竟是将自己置于死地,还是将所有人都拖入了死局?” 他执起黑子,在那枚白子旁轻轻落下。一子定乾坤,原本扑朔迷离的棋局,瞬间明朗——黑棋虽失先手,却借力打力,隐隐成合围之势,将白棋的孤军,困于方寸之间。 “可惜,”他凝视棋盘,眸光深邃如夜,“这局棋,从来就不是黑白之争。” 而是,你死我活。 三日后,夜,子时。 西城永定门外,荒废的河神庙。 江雪衣一身深灰色粗布短打,作寻常行商打扮,脸上也稍作修饰,掩去了过于出众的容貌。 苏月见扮作随行仆役,同样衣着朴素。 庙内蛛网横结,神像残破,月光从破败的窗棂漏入,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空气中弥漫着灰尘与腐朽的气息。 约定的时辰将至,庙外却依旧寂静无声,只有夜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 苏月见凝神静听片刻,低声道:“公子,并无马蹄或车轮声。” 江雪衣站在阴影中,望着窗外朦胧的月色,神色平静。“再等等。”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就在苏月见按捺不住,想要开口时,庙外忽然传来几声极有规律的鹧鸪叫——三长两短,正是约定的暗号。 紧接着,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入庙内,对着江雪衣单膝跪地,抱拳道:“属下影七,奉主上之命,护送江大人南下。车马已在三里外柳林等候,请大人随我来。” 来人一身黑衣,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睛,气息沉稳,显然身手不凡。 江雪衣点点头,没有多问,示意他带路。 影七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向庙后掠去。江雪衣与苏月见紧随其后。 三人避开官道,专走荒野小径,身形没入沉沉迷雾与夜色之中。远远望去,只见几点模糊的影子飞快移动,很快便消失不见。 就在他们离开后不到半盏茶功夫,几道鬼魅般的黑影悄然出现在河神庙周围,仔细搜查一番后,聚在一处。 “头儿,没人。看痕迹,刚走不久,往南去了。” 为首的黑衣人面罩下传来一声冷哼:“追!主人有令,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绝不能让他活着离开京城地界!” “是!” 数道黑影如鬼魅般散开,向着南方,急追而去。 第11章 XIECHANGLI 出京五十里,官道分岔,一条继续向南,通往繁华富庶的江南诸省;另一条折向西南,深入山峦叠嶂的徽南群山。 影七勒住马,在岔路口稍作停顿。他未发一言,只侧耳倾听着什么。夜风呼啸,掠过道旁枯草,发出呜呜声响,掩盖了远处所有细微动静。但这位无影司顶尖的暗哨,眉头却微微蹙起。 “有尾巴。”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声吞没,“不止一拨。东南方向,三里外,马蹄声杂,约十人,轻装快马,追踪好手。西北向,五里,蹄声沉,人数不明,但更谨慎,缀得更远。” 江雪衣掀开车帘一角。夜色浓稠如墨,星月无光,只有道旁几株老树虬枝,在风中张牙舞爪。他脸色在昏暗的车厢内显得愈发苍白,但眼神清明冷静,不见丝毫慌乱。 “是父亲的人,还是……宫里?”他问,声音平稳。 “东南那拨,路数野,像是江湖路子,但配合默契,应是训练有素的私兵或死士,江相圈养的可能性大。”影七语速极快,“西北那拨……步伐更整齐,隐约有甲胄摩擦声,怕是来自不该插手的地方。” 江雪衣眸光一凝。不该插手的地方……是禁军?还是侍卫司?淑贵妃的手,已经能伸到宫外巡防了? “侯爷料到此节。”影七继续道,从怀中掏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皮纸,就着微弱的天光展开,是一幅简易舆图,“原计划走官道,经沧州、过淮水,直下扬州。现下看来,此路已不通。我们改道,走徽南官道,绕行庐州,再折向东南。虽多出三日路程,但山路崎岖,易于隐匿,也能甩开大部追兵。” 他指尖点在舆图一条蜿蜒细线上:“前方三十里,有处荒废驿站。我们在那里换马,弃车,分作两路。属下护送大人与苏姑娘,轻装简从,穿山越岭。另遣一队兄弟,继续驾原车南行,引开追兵。” “分兵?”苏月见蹙眉,“公子安危为重,岂可再分散人手?” “正因大人安危为重,才需分兵。”影七语气斩钉截铁,“对方既然出动禁军层级的力量,必是得了死令,不惜代价。大队人马行进,目标太大,一旦被咬住,难以脱身。轻骑简从,翻山越岭,反而出其不意。至于诱敌之车,自有安排,足以乱其耳目。” 江雪衣沉默片刻,目光落在舆图那条曲折山路上。 此路艰险,且需横穿徽南山区,那里匪患未靖,道路不宁。 但比起身后如影随形的致命追兵,前路的未知风险,似乎已是较好选择。 “依计行事。”他放下车帘,声音透过布帷传来,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却不容置疑。 “是。”影七不再多言,一抖缰绳,马车偏离宽敞官道,拐上右侧那条明显狭窄崎岖许多的岔路。车轮碾过碎石,发出颠簸的声响,迅速没入更深沉的夜色与山林阴影之中。 几乎在他们离开后不到一炷香时间,岔路口蹄声如雷,十余骑黑衣劲装、面罩黑巾的骑士飞驰而至,毫不减速地沿着向南的官道追去。 又过片刻,另一队约二十余骑,身着暗色皮甲,队列严整的骑兵悄然出现。为首之人抬手止住队伍,目光锐利地扫过两条道路。他翻身下马,仔细检查路面车辙与蹄印,又蹲下身,拈起一撮泥土嗅了嗅。 “统领,向南蹄印新且杂乱,应是大队。”一名骑兵低声道。 被称作统领的男子未答,起身走到西南岔路口,俯身查看。 此处车辙较浅,蹄印也少,且被刻意用树枝扫过,但仍留下些许痕迹。 他目光逡巡,忽然在道旁一丛半枯的蒿草边停下,伸手拨开草叶,指尖触到一点尚未完全干涸的、深色痕迹——是新鲜的泥点,带着车辕特有的木脂气味。 “西南。”他直起身,声音冷硬,“他们改道了。追!” 二十余骑立刻转向,冲入西南岔路,蹄声迅速远去,融入茫茫夜色。 废弃的驿站孤零零矗立在山坳里,断壁残垣,在惨淡的月光下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骸骨。 夜枭在枯树上发出凄厉的啼叫,更添几分阴森。 两辆早已备好的、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停在残破的马厩旁。 拉车的马匹普通,但筋肉强健,蹄铁崭新。 另有四匹鞍辔齐全的骏马在侧,喷着响鼻,显然久经训练。 影七指挥着几名同样黑衣劲装、沉默干练的无影司属下,迅速将必要的行李、干粮、药物从旧车转移到新马车,又将旧车辕上特意沾带的泥浆、草屑仔细清除。动作迅捷无声,配合默契,显是训练有素。 江雪衣与苏月见已换上便于山行的深色粗布短打,外罩挡风防雨的油衣。江雪衣将那枚“听风令”贴身藏好,又检查了一遍袖中暗藏的匕首与几样应急之物。 苏月见则将长剑用布裹了,负在背上,腰间革囊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何物。 “大人,从此处往西南,入山后道路难行,恐有颠簸,请多担待。”影七递过一个皮质水囊和一小包油纸裹着的干粮,“山中或有瘴气,行路需快,尽量避免夜宿。属下已安排沿途接应,但若遇突发状况,以此哨为号。” 他递给江雪衣一枚造型古朴的骨哨,仅有寸许长,通体黝黑,看不出材质。 江雪衣接过,入手冰凉沉重:“有劳。” “属下分内之事。”影七抱拳,随即点出两名身形精干、目光沉静的属下,“阿武,阿川,你们护送大人与苏姑娘,走燕子岭小道,经黑水涧,在五道梁与我们汇合。记住,遇事不决,以大人安危为第一。” “是!”两人齐声应道,声音低沉。 “其余人,随我驾车继续沿官道前行,吸引追兵注意。”影七翻身上马,目光扫过众人,“保重。” “保重。”江雪衣颔首。 不再多言,影七一带缰绳,领着三辆马车,朝着西南官道方向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而江雪衣一行四人,则骑上骏马,由阿武引路,折向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羊肠小道,钻入了黑黢黢的山林。 马蹄踏在积年落叶与腐殖土上,声音沉闷。 山林深处,古木参天,枝桠交错,将本就微弱的月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四下里漆黑一片,仅能勉强视物。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腐叶与某种潮湿的草木气息,远处隐约传来夜兽的嚎叫,更显幽深可怖。 阿武与阿川一前一后,将江雪衣与苏月见护在中间,默不作声地控马前行。两人显然对路径极为熟悉,即便在如此黑暗的山林中,也能准确辨识方向,避开沟壑与盘根错节的藤蔓。 江雪衣伏低身体,尽量减少阻力,耳畔是呼啸的风声与急促的马蹄声,以及自己沉重的心跳。 冰冷的山风刮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却也让他因连日疲惫与紧绷而有些昏沉的头脑,逐渐清晰起来。 父亲果然动手了,而且如此迅疾狠辣。江湖死士,禁军追踪,双管齐下,不惜暴露在宫中的暗线,也要将他截杀在离京途中。这是要彻底断绝他南下取证之路,更是要……杀人灭口。 袖中那枚残玉,隔着衣料,贴着心口,传来冰冷的触感。 叔父临死前,是否也经历过这样的追杀与绝望?他握紧缰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不,他不能死在这里。 真相未明,冤屈未雪,罪人未惩,他如何能死? “公子,小心!” 身旁苏月见低呼一声。 江雪衣猛然回神,只见前方阿武猛地勒马,骏马人立而起,发出嘶鸣。 借着依稀的星光,可见前方道路中央,横着一棵不知何时倒下的枯树,树干粗大,枝叶虬结,彻底挡住了去路。 “有埋伏!”阿武厉喝,同时拔刀出鞘。 阿川也已抽刀在手,护在江雪衣另一侧。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道旁黑暗中骤然亮起数点寒星,尖锐的破空声撕裂寂静——是弩箭! “下马!”阿武怒吼,人已从马背滚落,同时挥刀格开射向江雪衣的箭矢。阿川亦同时动作,刀光如练,护住苏月见。 江雪衣反应极快,在阿武出声的瞬间已松开缰绳,侧身滚落马鞍。 一支弩箭擦着他的发梢飞过,钉入身后树干,箭尾兀自震颤。 坐骑受惊,嘶鸣着人立而起,被另一支箭射中脖颈,惨叫着轰然倒地。 落地瞬间,江雪衣就势一滚,躲到另一棵大树后。 苏月见紧随其后,手中已多了一柄软剑,剑光在黑暗中如灵蛇吐信,叮叮当当格开数支流矢。 袭击来自道路两侧的密林深处,箭雨虽不密集,却精准狠辣,显然早有准备,且箭手皆是好手。 阿武、阿川背靠大树,挥刀如幕,将大部分箭矢挡下,但对方占据地利,又隐匿暗处,久守必失。 “对方人数不多,但箭法刁钻,意在拖延!”阿川低吼,额头已见汗。他左臂被一支流矢擦过,鲜血染红衣袖。 江雪衣背靠树干,急速喘息,强迫自己冷静。 对方设伏于此,必是算准了他们的路线。 是那两拨追兵中的一伙?还是另有其人?影七的分兵之计,并未完全奏效。 “不能久留!”他低声道,“阿武,阿川,你们向西侧林中突围,制造动静,引开部分箭手。月见,随我向东,沿溪流方向走,那里林木更密,便于隐匿!” “不可!公子安危为重,属下断后,您与苏姑娘先走!”阿武急道。 “这是命令!”江雪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对方目标是我,你们留下死战,无济于事。分头走,生机更大。五道梁汇合!” 阿武、阿川对视一眼,皆知形势危急,不容犹豫。 “公子保重!”阿武低喝一声,与阿川同时掷出几枚烟雾弹似的物事。 砰砰几声闷响,浓密的白烟瞬间弥漫开来,遮蔽视线。 趁此机会,两人身形如电,向西侧林中扑去,刀光闪烁,故意弄出巨大声响。果然,一部分箭矢立刻转向,射向烟雾与声响处。 “走!”江雪衣低喝,与苏月见同时向东侧掠出。 苏月见软剑舞动,护住后方,江雪衣则凭借记忆,向着隐约传来潺潺水声的方向疾奔。 身后传来短兵相接的铿锵声与怒喝,显然是阿武、阿川已与伏击者接战。 箭矢破空声稀疏了不少,但并未停止,仍有冷箭不时从侧后方射来,逼得二人不得不借助树木岩石闪避,速度大减。 林木越来越密,荆棘丛生。 江雪衣的衣袍被勾破数处,脸颊也被树枝划出血痕。 他咬牙坚持,肺叶因剧烈奔跑火辣辣地疼,冰冷的空气吸入,如同刀割。 苏月见紧跟在他身后半步,气息稍匀,但脸色也显苍白。 “公子,前方有水声!”苏月见忽然道。 果然,水声渐响。 又奔出数十丈,眼前豁然开朗,一条不宽的山溪横亘前方,溪水在夜色中泛着微光,流速颇急。 对岸是更加茂密幽深的森林。 “过河!”江雪衣毫不犹豫,涉水而入。初冬的溪水冰冷刺骨,瞬间淹没膝盖,激得他浑身一颤。苏月见紧随其后。 刚至溪心,身后破空声再至!这次不是弩箭,而是两道乌光,直取江雪衣后心与苏月见后颈!是淬毒暗器! 苏月见听风辨位,软剑回扫,叮当两声脆响,将暗器击飞。 但与此同时,岸边长草中蓦地窜出两道黑影,如鬼魅般扑向水中二人,手中短刃在微弱水光映照下,泛起幽蓝光泽——喂毒! 伏击者竟不止箭手,还有近战刺客隐匿在此! 苏月见厉叱一声,软剑如毒龙出洞,卷向当先一人。 江雪衣亦在同时侧身避过另一人刺向肋下的短刃,袖中匕首滑出,反手疾划对方手腕。 那刺客反应极快,缩手回刀,顺势一脚踢向江雪衣下盘。 溪水阻力甚大,江雪衣行动不便,眼看就要被踢中,苏月见软剑回援已是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一道乌光闪过,“噗”一声轻响,那踢向江雪衣的刺客身形一僵,咽喉处多了一枚乌沉沉的菱形镖,鲜血汩汩涌出。 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向侧方黑暗,软软倒入溪中,溅起大片水花。 另一名刺客见状大惊,虚晃一招逼退苏月见,抽身便欲后退。 然而又是一道乌光无声无息袭来,正中其后心。 刺客扑倒,抽搐两下,便不再动弹。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江雪衣与苏月见背靠背立于溪中,浑身湿透,惊魂未定。 只见侧方一块巨石后,转出一道颀长身影。 玄衣墨发,眉眼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分明,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 “江大人,月黑风高,山野遇袭,真是好兴致。”谢长离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本侯恰巧路过,看来,是来得正好?” 江雪衣心脏狂跳,不知是因为方才的生死一线,还是因为眼前之人的突兀出现。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定睛看去。 确是谢长离无疑,只是未着华服,只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外罩同色大氅,长发以墨玉簪简单束起,少了几分平日的慵懒风流,多了几分凛冽肃杀。 他手中把玩着几枚与方才击杀刺客同款的乌沉飞镖,姿态闲适,仿佛方才出手连毙两人的不是他。 “侯爷……怎会在此?”江雪衣稳住呼吸,声音仍带着微喘。 “本侯为何不能在此?”谢长离踱步走近,靴子踩在溪边卵石上,发出轻微的喀嚓声。他在岸边蹲下,隔着数尺溪水,与江雪衣对视,唇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这徽南山路,又不是你江家开的。本侯夜半无事,出来赏赏夜景,猎猎野兽,不行么?” 他目光扫过江雪衣湿透的衣衫、划破的脸颊,以及手中紧握的匕首,笑意加深,眼底却没什么温度:“看来江大人这‘散心’,散得颇为惊险。连‘影蛇’的人都招惹上了,啧啧,江相还真是……看得起你这个儿子。” 影蛇?江雪衣心中凛然。 那是江湖上最有名的杀手组织之一,索价极高,行事诡秘,从不失手。父亲竟动用了他们? “侯爷认得他们?”苏月见警惕未消,软剑虽已垂下,但身形仍保持戒备。 “乌木镖,蛇纹刃,行事阴狠,一击不中远遁千里,不是‘影蛇’那群见不得光的东西,还能是谁?”谢长离抛了抛手中飞镖,嗤笑道,“不过看来,江相手笔虽大,请的人却不够档次。这种货色,也敢出来丢人现眼。”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溪水中狼狈的两人:“还能走吗?此地不宜久留,‘影蛇’的人向来是群臭虫,死了一个,很快会来一群。” 江雪衣点点头,与苏月见互相搀扶着上岸。 冰冷的溪水浸透衣衫,寒风吹过,刺骨冰凉,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谢长离瞥了他一眼,解下自己身上的墨绒大氅,随手抛过去:“披上。病死了,本侯这趟就算白跑了。” 大氅还带着主人的体温,以及一股清冽的、混合着药草与冷松的气息。 江雪衣接住,微怔,没有立刻披上。 “怎么?嫌脏?”谢长离挑眉。 “不敢,多谢侯爷。”江雪衣不再犹豫,将尚带余温的大氅裹在身上,寒意稍减。苏月见默默运功,帮他蒸干些许湿气。 “阿武阿川他们……”江雪衣望向来路,林中打斗声已止,不知生死。 “放心,影七安排的人,没那么容易死。就算死了,也是他们的命。”谢长离语气淡漠,转身朝东侧密林走去,“跟紧,不想再被臭虫咬,就闭嘴赶路。” 江雪衣与苏月见对视一眼,压下心中疑虑与担忧,紧随其后。 谢长离对山林地形似乎极为熟悉,在黑暗中穿行如履平地,速度极快,且总能避开难以通行的荆棘与沟壑。 江雪衣奋力跟上,湿透的衣衫黏在身上,冰冷沉重,步伐越来越踉跄。 苏月见想扶他,却被他轻轻推开。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微微泛白,林间弥漫起乳白色的晨雾。 前方出现一座破败的山神庙,半掩在荒草藤蔓中。 “歇脚。”谢长离率先走入庙中。庙内蛛网密布,神像歪倒,供桌残破,但好歹能遮风。 他不知从何处摸出火折子,点燃一堆早已备好的枯枝,橘黄色的火光跳跃起来,带来些许暖意。 江雪衣靠坐在墙角,疲惫如潮水般涌上,几乎让他睁不开眼。 但他强打精神,看向正在火堆旁烘烤手中飞镖的谢长离。 “侯爷并非恰巧路过。”他开口,声音因寒冷与疲惫而沙哑,“是影七通知了侯爷?还是……侯爷本就一直暗中跟随?” 谢长离头也未抬,专注地用衣角擦拭着飞镖上的水渍:“有区别吗?本侯若不来,此刻江大人怕已成了溪中浮尸,或是被‘影蛇’请去喝茶了。” “侯爷为何要来?”江雪衣追问。他并不认为谢长离是那种会因“盟友”遇险就亲身犯险、千里驰援的人。此人每一步,必有深意。 谢长离动作一顿,抬起眼。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映得那双桃花眼波光流转,却深不见底。 “为何?”他轻笑一声,将擦净的飞镖收入袖中,慢条斯理道,“自然是因为,江大人这枚棋子,如今金贵得很,还没走到该走的位置,就这么折了,本侯……舍不得。” 他站起身,走到江雪衣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 距离很近,近到江雪衣能看清他眼底跳跃的火光,和那火光深处,冰冷的审视与算计。 “江雪衣,”谢长离缓缓道,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本侯说过,你这把刀,很好用。但刀太脆,容易折。折了,就不好玩了。所以,在你这把刀,替本侯斩断该斩的东西之前,你得好好活着。明白吗?” 他的气息拂在江雪衣脸上,带着淡淡的、清苦的药草香,与话语中的冷意形成诡异对比。 江雪衣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 湿发贴在他苍白的脸颊,更显轮廓分明,也衬得那双眼睛,在火光下亮得惊人,也冷得惊人。 “下官明白。”他缓缓道,“侯爷是执棋人,下官是棋子。棋子需活着,走到预定位置,完成使命。在此之前,执棋人会护它周全。是么?” 谢长离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了,伸手,用指背极轻地擦过江雪衣脸颊上那道被树枝划出的血痕。 动作近乎轻柔,指尖却冰凉。 “聪明。”他收回手,站起身,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姿态,“所以,好好惜命。你的命,现在不只属于你自己,也属于本侯这盘棋。” 他走回火堆旁坐下,不再看江雪衣,仿佛刚才那片刻的靠近与触碰从未发生。 江雪衣抬手,碰了碰被他指尖擦过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冰凉的触感。他垂下眼睫,看着跃动的火苗,不再说话。 庙外,晨雾渐浓,山林寂静。只有火堆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不知名的鸟鸣。 而执棋之人,已然亲自入局。 第12章 XIECHANGLI 天光微亮,雾气渐散,荒山古庙在晨曦中显露出断壁残垣的轮廓,像一头蛰伏的、遍体鳞伤的兽。 火堆燃得只剩余烬,橘红色的光跳跃着,映着江雪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他靠在斑驳的墙边,眼睫低垂,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浅的阴影。 湿透的衣袍已被体温暖得半干,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肩胛线条。墨绒大氅覆在膝上,上面沾染的溪水与泥污已凝成深色痕迹,与玄色绒面几乎融为一体,唯领口那圈银灰色风毛,在微弱光线下泛着柔和的、格格不入的光泽。 谢长离坐在他对面,隔着一堆将熄的炭火,正慢条斯理地用一根细枝拨弄着灰烬。他姿态闲适,仿佛身处自家暖阁,而非这漏风漏雨的山野破庙。玄色劲装上沾染的夜露与尘土,被他随手拍去,动作随意,却不见半分狼狈。 唯有那双骨节分明、此刻正漫不经心拨弄柴火的手,指节处有一道新添的擦伤,已凝了血痂,在冷白肤色上分外显眼。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柴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庙外山林深处隐约传来的、不知名鸟雀的啼鸣。 苏月见守在庙门口,背对二人,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雾气渐退的山林。她的身影绷得很直,像一张拉满的弓,蓄势待发。 “侯爷的手,”江雪衣忽然开口,声音因疲惫和寒冷而低哑,打破了沉寂。 谢长离动作未停,甚至没抬眼,只懒懒“嗯”了一声,尾音上扬,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 “伤了。”江雪衣补全了话。 谢长离这才停下动作,抬起手,对着晨光看了看那道伤痕,像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物事。“哦,这个。”他随意甩了甩手,仿佛要将那微不足道的痛楚甩掉,“昨夜捏死只虫子,不小心被草叶划了下。不碍事。” 捏死只虫子。昨夜那两个“影蛇”刺客,在他口中,便如同被随手捏死的虫子。 江雪衣没接话,只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青瓷小瓶,递了过去。“金疮药。虽不及侯爷府上良药,止血生肌尚可。” 谢长离终于抬眼,目光落在那只青瓷小瓶上,又慢慢移到江雪衣脸上。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深,像两口不见底的寒潭,映着跳跃的火光,也映着江雪衣平静无波的眼。 “江大人随身还带着这个?”他问,没接。 “行路在外,难免意外。”江雪衣答得简单,手仍伸着,没有收回的意思。 谢长离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浮在唇角,未及眼底。 “江大人有心了。”他伸手接过,指尖不经意擦过江雪衣的掌心。冰冷的触感一掠而过,快得像是错觉。 他旋开瓶塞,倒出一点褐色粉末在指腹,随意抹在伤口上,动作粗率,仿佛那不是自己的皮肉。 “影七那边,有消息么?”江雪衣收回手,拢在袖中,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仿佛还能感受到那转瞬即逝的凉意。 “暂无。”谢长离合上药瓶,抛还给江雪衣,“阿武阿川引开了大部分追兵,影七带人走官道,动静闹得大,应该能拖上一阵。不过,‘影蛇’既已出手,江相那边想必是动了真火。后面路上,不会太平。” 他说得轻描淡写,江雪衣却听出了弦外之音。 昨夜只是开始,真正的围追堵截,恐怕还在后头。父亲这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将他截杀在入江南之前。 “江南那边,周明轩……”江雪衣顿了顿,“可还安好?”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人证若再出意外,此行便失去大半意义。 谢长离从灰烬中拨出一点火星,看着它明灭,淡淡道:“三日前,人已不在扬州盐运司。我的人找到他时,他正躲在淮安府乡下的一处庄子里,惶惶不可终日。身边有两个‘影子’跟着,算是保了他一条小命。不过……” 他抬眸,看向江雪衣:“他吓破了胆,口风紧得很,只说账册不在他身上,埋在了只有他知道的地方。想要东西,得你亲自去,他才肯说。” 是饵,也是试探。周明轩不信谢长离,只信“江家人”。或者说,他只信那个可能为他伯父、也为他自己讨还公道的“江家人”。 “淮安……”江雪衣默念这个地名。淮安府,两淮盐运中枢,亦是父亲经营多年的势力范围。去那里,无异于自投罗网。 “怕了?”谢长离挑眉,语气听不出是讥讽还是单纯询问。 “下官若怕,便不会站在这里。”江雪衣迎上他的目光,眼底映着将熄的火光,平静而坚定,“只是淮安是家父经营之地,周明轩躲在那里,反而安全。如今贸然转移,是否……” “是否打草惊蛇?”谢长离接过话头,嗤笑一声,“江大人,蛇早就惊了。从你踏出京城那一刻起,不,从你在金殿上弹劾生父那一刻起,这草里的蛇,就已经全惊醒了。现在不是躲的时候,是看谁出手更快,更狠。” 他扔了手中的细枝,站起身,走到破败的窗边,望向窗外渐亮的天色。 晨光勾勒出他挺拔却略显孤峭的侧影。 “淮安是不能去了。周明轩已被我的人暗中送往庐州。庐州知府陈望,是我的人。”他转身,背光而立,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只有声音清晰地传来,“虽然官不大,胜在地方够偏,手也够干净。你在那里见他,拿到账册,再转道南下扬州,查盐税实据。双管齐下,方有胜算。” 庐州……江雪衣在脑中快速过了一遍舆图。 庐州府位于徽南与两淮交界,山多地僻,民风彪悍,确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陈望此人,他亦有耳闻,风评尚可,只是官声不显,没想到竟是谢长离的人。 “侯爷思虑周全。”他道,顿了顿,又问,“只是,下官如今是‘待参’之身,无旨离京已是逾矩,若要暗中查案,调动地方……” “这个不必你操心。”谢长离打断他,从怀中取出一物,随手抛了过来。 江雪衣接住,入手沉甸甸,是一枚乌木腰牌,正面阴刻“巡盐御史”,背面则是编号与暗记。 做工精致,几乎可以乱真。 “巡盐御史?”江雪衣蹙眉。这是都察院外派专司盐务监察的差事,权柄颇重。但他如今被停职,如何能用此身份? “假的。”谢长离说得理所当然,“真的巡盐御史方大人,三日前‘突发急症’,已向朝廷告假,回原籍休养去了。此刻怕是已在三百里外。这枚腰牌,足以让你在江南盐务系统内便宜行事。至于地方官府……陈望会打点好。你只需记住,你叫方砚,字守拙,新任巡盐御史,奉密旨暗查两淮盐务积弊。其他的,陈望会告诉你。” 假身份,假官职,真查案。 谢长离的手,比他想象的伸得更长,也更大胆。 “侯爷就不怕,此事若泄露……”江雪衣捏着那枚冰冷的腰牌,指尖能感受到上面细密的纹路。 “怕?”谢长离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在空荡的破庙里回荡,有些瘆人,“江雪衣,你我在做的,本就是抄家灭族、九死一生的事。怕泄露?怕掉脑袋?若是怕,当初就不会踏出第一步。” 他走回火堆旁,重新坐下,目光如淬火的刀,剐过江雪衣的脸:“你既然选了这条路,就该明白,从此往后,没什么规矩王法可讲,没什么退路可走。要么赢,要么死。至于手段是黑是白,身份是真是假……重要吗?” 江雪衣沉默。火光在他眼中明明灭灭。重要吗?他自幼读圣贤书,习的是纲常礼法,守的是规矩王法。可如今,他弹劾生父,用的是“不孝”之名;他暗中查案,需借假身份行事。这与他二十余年所信奉的一切,背道而驰。 可若拘泥于此,他又能如何?眼睁睁看着父亲罪证湮灭,看着谢家冤沉海底,看着这朗朗乾坤下的污浊,继续蔓延? “不重要。”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只要能拿到证据,揭开真相,手段如何,身份如何,都不重要。” 谢长离看着他,看了许久,久到庙外的鸟鸣都歇了一瞬。然后,他缓缓勾起嘴角,那是一个近乎残忍的、却又带着一丝奇异赞赏的笑容。 “很好。”他轻声道,像是赞许,又像是叹息,“记住你此刻的话。江南的水,比京城浑十倍。你要查的,不止是你父亲的罪,更是盘踞两淮数十年、吸食民脂民膏的毒瘤。那里官商勾结,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你面对的,不是一个人,一个家族,而是一张网,一张足以将任何闯入者吞噬的、巨大的网。” 他倾身向前,隔着将熄的炭火,逼近江雪衣。 距离很近,近到江雪衣能看清他眼底细密的血丝,和那血丝深处,冰冷燃烧的火焰。 “江雪衣,本侯最后问你一次。”他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此去江南,你是真的想好了,要与你父亲,与你身后的江家,与你过往所拥有、所信仰的一切,彻底决裂,哪怕……最终玉石俱焚?” 庙内空气仿佛凝滞。苏月见的背影似乎绷得更紧。 晨光从破窗漏入,在两人之间投下一道模糊的光柱,尘埃在光中飞舞。 江雪衣迎着那逼视的目光,没有躲闪。 一夜奔逃的疲惫,生死一线的惊悸,前路未卜的茫然,在这一刻,仿佛都被那目光中冰冷而炽烈的火焰灼烧殆尽,只剩下心底最深处,那块坚不可摧的、名为“公道”的顽石。 “下官在金殿之上,便已想好。”他缓缓道,每个字都清晰如玉石相击,“血缘可断,家门可背,信仰可摧。唯真相不可掩,公理不可屈,冤屈不可不雪。此心此志,百死不移。” 话音落地,庙内一片寂静。只有灰烬中最后一点火星,噗地一声,彻底熄灭,化作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消散在清冷的晨光里。 谢长离缓缓坐直身体,拉开了距离。他脸上那点奇异的、近乎激赏的神情褪去,重新恢复成一贯的、慵懒而疏离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逼近与质问,只是幻觉。 “记住你今日之言。”他淡淡道,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休息片刻,辰时出发。此地不宜久留。” “侯爷不与下官同行?”江雪衣问。谢长离亲自出现在此,又安排了后续,显然并非“恰巧路过”那么简单。他本以为,谢长离会与他同往江南。 “本侯另有要事。”谢长离走到门口,背对着他,望向庙外逐渐亮起的天光,“京城这盘棋,还没下完。有些人,有些账,得回去清一清。” 他侧过脸,轮廓在晨光中显得有些模糊,唯有声音清晰传来,带着一丝冰冷的讥诮:“江相接连失手,怕是坐不住了。本侯得回去,给他添把火,顺便……看看还有哪些蛇虫鼠蚁,会忍不住跳出来。” 江雪衣瞬间明白。 谢长离是要回京,坐镇中枢,一方面牵制父亲,搅乱视线,另一方面,恐怕也要借此机会,清理“影蛇”刺杀背后可能泄露的线索,以及……他身边可能存在的“眼睛”。 “侯爷小心。”江雪衣道。这话说得平淡,听不出多少关切,更像是一种陈述。 谢长离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摆了摆手,示意知道了。 玄色身影一闪,已出了庙门,融入门外渐散的薄雾与山林阴影之中,瞬息不见踪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来得突兀,去得干脆。 只留下一地灰烬,一枚腰牌,一件尚带余温的大氅,和空气中,那缕极淡的、清苦的药草冷香。 苏月见这才转身走进来,脸上犹带忧色:“公子,谢侯爷他……” “无妨。”江雪衣打断她,撑着墙壁缓缓站起身。腿脚因久坐和寒冷有些麻木,他稳了稳身形,将那枚乌木腰牌仔细收好,又将谢长离那件墨绒大氅叠起,抱在怀中。布料柔软,残留的体温与气息萦绕鼻端,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感觉。 “准备一下,辰时出发,去庐州。”他吩咐道,声音已恢复平日的清冷镇定。 “公子,您的伤……”苏月见看向他脸颊和手背上被树枝荆棘划出的细碎伤痕,以及湿衣下可能存在的擦伤。 “皮外伤,不碍事。”江雪衣摇头,走到门边,望向谢长离消失的方向。山林寂静,雾气将散未散,远处山峦起伏,轮廓逐渐清晰。 前路茫茫,杀机四伏。父亲不会罢休,“影蛇”或许还有后手,江南之地更是龙潭虎穴。但他已无退路。 袖中,那枚冰冷的“听风令”贴着肌肤;怀中,那枚染血的残玉硌着心口;腰间,那方假的“巡盐御史”腰牌沉甸甸的。这些,都是枷锁,也是武器。 他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脸颊上那道被谢长离指尖擦过的伤痕。 细微的刺痛传来,让他混沌的头脑更清醒几分。 谢长离说得对,这已不是朝堂之上口舌之争,律法之辩。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在泥泞与黑暗中,用尽一切手段,去搏那一点微渺的光明。 规矩?王法?在真正的权势与罪恶面前,有时苍白得可笑。 那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吧。 “月见,”他忽然开口。 “奴婢在。” “此去庐州,我不再是江雪衣,而是巡盐御史方砚。”他转身,看着苏月见,目光清冽如雪水洗过的寒潭,“过往种种,暂且放下。你需谨记,不可再唤我‘公子’。” 苏月见怔了怔,随即单膝跪地,垂首:“是,大人。属下明白。” 江雪衣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他走回火堆旁,用脚将灰烬彻底碾散、掩埋,不留丝毫痕迹。 然后,他脱下身上半干的中衣,换上一套苏月见从行囊中取出的、半旧的靛蓝棉布直裰,外罩一件半新不旧的灰鼠皮坎肩,头发用寻常的木簪束起。 不过片刻功夫,那个清冷矜贵的御史中丞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风尘仆仆、面容略带憔悴、但眼神清正坚定的青年文吏。 唯有腰间那枚乌木腰牌,和怀中那件质料不凡的墨绒大氅,隐隐透露出不同。 “走吧。”他最后看了一眼这残破的山神庙,迈步而出,走入渐渐明朗的晨光之中。 苏月见紧随其后,将痕迹仔细清理,牵过拴在庙后隐蔽处的两匹健马——这是谢长离留下的,毛色普通,脚力却佳。 两人翻身上马,沿着谢长离昨夜指明的、通往庐州的小径,策马而去。马蹄踏碎草叶上的晨露,在林间留下两行浅浅的印迹,很快又被山风抚平。 山林苏醒,鸟雀啁啾。新的一天开始了,充满未知,也充满杀机。 而此刻的京城,靖安侯府书房内,又是另一番景象。 谢长离并未如他所说“回京”,而是抄了近路,比江雪衣更早一步,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府中。 他换下那身沾染夜露与尘土的劲装,沐浴更衣,重新穿上那身标志性的、华丽到近乎奢靡的玄色锦袍,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躺椅上,指尖把玩着一枚乌木飞镖——与昨夜击杀“影蛇”刺客的同款。 沈清秋肃立一旁,低声禀报:“……‘影蛇’此次出动的是‘癸’字组,共八人,均为好手。昨夜折了两人,其余六人已被阿武阿川联手击退,向东南方向遁去。阿川受了些轻伤,无大碍。影七那边也已摆脱追兵,按计划继续南下,制造我等仍在大队中的假象。江大人与苏姑娘,已由阿武暗中护送,改道往庐州去了。” “嗯。”谢长离漫应一声,目光落在飞镖锋刃上那点暗沉的血迹上,眸色幽深,“‘癸’字组……江崇这次,倒是舍得下本钱。看来是真急了。” “侯爷,江相接连失手,又折了‘影蛇’的人,恐会狗急跳墙。”沈清秋眉宇间隐有忧色,“是否要加强府中戒备?还有江南那边……” “跳墙?”谢长离轻笑,将飞镖随手掷在案上,发出“叮”一声脆响,“他跳得越欢,死得越快。至于江南……” 他端起手边温着的酒,浅浅啜了一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灼烧感。“江雪衣这颗棋子,已过了河。接下来,是拼子的时候了。传信给陈望,让他务必护好周明轩,也……看紧咱们这位方御史。他若在庐州出了半点差池,我唯他是问。” “是。”沈清秋应下,迟疑片刻,又道,“侯爷,昨夜您亲自出手,是否太过冒险?万一被‘影蛇’或江相的人认出……” “认出又如何?”谢长离打断他,眼神冷了下来,“本侯救个故人之子,需要向谁解释?江崇若有胆,大可来找本侯对质。至于‘影蛇’……一群见不得光的东西,杀了便杀了。他们的主子若是不满,让他亲自来找本侯谈。” 沈清秋不再多言。 他知道,侯爷决定的事,无人能改。 只是……侯爷对那位江大人,似乎有些不同。 昨夜接到影七急报,得知江雪衣遇袭,侯爷竟亲自出城接应,这实在不像侯爷平日作风。 “还有事?”谢长离见他未退,抬眼问。 “淑贵妃那边,昨夜递了话进宫。”沈清秋压低声音,“似乎是对江相被停职一事不满,在陛下跟前哭诉了一番。陛下……似乎有些松动,今日早朝,有御史为江相陈情,言语间颇多维护。” 谢长离把玩酒杯的动作微微一顿,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这么快就坐不住了?看来咱们这位贵妃娘娘,对兄长倒是情深义重。可惜,棋局已开,由不得她喊停了。” 他放下酒杯,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庭院寂寂,几株老梅枝丫虬结,尚未着花,在清晨的寒风中显得有些萧索。 “告诉宫里我们的人,给淑贵妃找点事做。她那个不成器的侄子,不是在京畿卫当差么?寻个错处,参他一本,让他去牢里清醒几天。还有,她宫里那个掌事太监,跟内务府采买的那点勾当,也该透点风给皇后娘娘知道了。” 他声音平淡,仿佛在谈论今日天气,却字字杀机。 “是。”沈清秋心领神会。这是要搅浑后宫的水,让淑贵妃无暇他顾。 “另外,”谢长离转过身,晨光映亮他半边脸,另外半边隐在阴影中,显得神情莫测,“让我们在都察院的人,也动一动。江崇不是喜欢让人‘陈情’么?那就好好陈。把他那些门生故旧、姻亲旧部,这些年贪赃枉法、徇私舞弊的烂账,一桩桩、一件件,都翻出来,晒晒太阳。尤其是……跟盐务、漕运有关的。” 沈清秋精神一振:“属下明白!这就去办!” “去吧。”谢长离挥挥手。 沈清秋躬身退下,书房内重归寂静。 谢长离独自立在窗前,望着庭院中那株老梅,看了许久。忽然,他低低笑了一声,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江雪衣……”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冰冷的雕花,“可别让本侯失望啊。这场戏,少了你,可就无趣了。” 他想起昨夜山溪边,那人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却眼神清亮坚定的模样;想起破庙火光旁,他递来金疮药时平静的眉眼;想起他说“此心此志,百死不移”时,那斩钉截铁、仿佛能劈开一切混沌的眼神。 像极了很多年前,那个也曾这般眼神清亮、说着要“肃清朝纲、匡扶社稷”的人。 只是那个人,最终死在了阴谋与背叛之下,死得不明不白,尸骨无存。 谢长离眸色转深,那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沉寂的幽暗。 “父亲,”他对着虚空,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道,“您看着吧。您未走完的路,未报的仇,儿子……会替您,一笔一笔,讨回来。” “用他们的血。” 窗外,寒风骤起,卷起枯叶,打着旋儿,扑向灰蒙蒙的天空。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第13章 XIECHANGLI 庐州府,城南旧巷,一家不起眼的三进院落。 时值深秋,院中那棵老槐树已落尽繁华,光秃秃的枝桠在惨白的日头下伸展,投下疏落斑驳的影子。 风过处,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沙沙作响,更添几分萧瑟。 江雪衣——如今化名“方砚”的“巡盐御史”——正坐在正厅西厢的客房里,就着一盏清茶,翻阅手中几页泛黄的纸张。这是昨日,在庐州知府陈望的斡旋下,他终于见到周明轩时,从对方颤抖的手中接过的、包裹在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里的小册子。 册子不大,巴掌大小,纸页薄脆,边缘已有虫蛀的痕迹。 墨迹是陈年的暗褐色,字迹端正却略显稚嫩,记录着一些看似寻常的盐引、银钱往来。但若仔细比对,便会发现,其中几笔数额巨大的款项,在时间、用途、经手人上,与周明轩伯父——已故户部老账房周桐——留下的那本暗账,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这不是账册,这是一本“密语索引”。用只有周桐和周明轩才懂的暗记,标注了当年那些被贪墨的军饷,如何通过盐商、钱庄、甚至漕运,洗白、分流,最终流入一张庞大而隐秘的网中。 其中几处关键节点,指向的接收方,赫然是几个以“江”字或“江”字谐音开设的、遍布江南的商铺、田庄、乃至……寺庙、道观。 江雪衣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上那个“江”字。力道不重,却仿佛要将那点墨迹,连同其背后代表的、令人齿冷的勾当,一并抹去。茶水早已凉透,他却浑然未觉,只是垂眸看着,看了很久,久到窗外的日影,悄然偏移了几分。 “大人,”苏月见轻轻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粳米粥,还有两碟清淡小菜,“用些吃食吧。您从昨夜到现在,水米未进。” 江雪衣抬起头,眼底有细微的血丝,是连日奔波、心弦紧绷的痕迹。他“嗯”了一声,放下册子,接过粥碗,慢慢地、一勺一勺地喝着。 粥的温度正好,入腹带来些许暖意,却化不开胸中那块沉重的冰。 “周明轩那边,安顿好了?”他问,声音有些哑。 “陈知府已将他秘密转移到城外一处田庄,安排了可靠人手看护,也请了大夫。他惊吓过度,又连日逃亡,身子亏空得厉害,需得静养一段时日。”苏月见低声道,顿了顿,补充,“只是……他精神仍是不济,时常惊醒,反复说些胡话,总怕……怕江相的人会找来。” “他怕得对。”江雪衣放下碗,用布巾拭了拭嘴角,动作斯文,眼底却一片冷然,“父亲不会放过他。若非谢侯爷的人先一步找到,他早已是荒郊野岭的一具枯骨。” “那我们现在……”苏月见眼中隐含忧色。证据已到手,但如何送回京城,如何在朝堂之上公之于众,扳倒那位根深蒂固的首辅大人,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等。”江雪衣只说了这一个字。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清冷的空气涌入,带着深秋特有的、草木将枯未枯的气息。“等京城那边的动静。也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他需要谢长离在朝中发力,搅动风云,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他需要江崇在压力下露出更多破绽,也需要……一个能将这些证据,以最无可辩驳的方式,呈于御前的契机。 “陈知府方才派人来问,大人可要见一见庐州盐务的几位经承?他们听闻新任巡盐御史到任,都想前来拜会。”苏月见请示。 “不见。”江雪衣回答得干脆,“告诉他们,本官舟车劳顿,偶感风寒,需静养几日。盐务诸事,一切照旧,待本官痊愈,自会巡查。” “是。”苏月见应下,迟疑片刻,又道,“还有……谢侯爷那边,有消息传来。” 江雪衣转身,目光落在她脸上。 苏月见从袖中取出一枚细小的竹管,递上:“是信鸽传来的,用了我们约定的暗码。” 江雪衣接过,拧开竹管,倒出一卷极薄的绢纸。展开,上面只有寥寥数语,是谢长离那特有的、锋芒内敛的字迹: “京城已动,鱼惊。三日后大朝,网可收。速归。另,江南有雨,勿湿鞋。” 前两句易懂:京城已有动作,江崇被惊动。三日后大朝会,是收网时机。速归,是让他尽快带着证据返京。 最后一句……江南有雨,勿湿鞋。 江雪衣眸光微凝。 这是他们约定的暗语之一。“江南有雨”指江南局势有变,或有危险;“勿湿鞋”则是提醒他小心谨慎,莫要沾染麻烦,或是……莫要踏入陷阱。 江南局势有变?是父亲察觉了周明轩被他带走,在江南布下天罗地网?还是……另有变故? 他将绢纸凑近烛火,看着火苗迅速吞噬字迹,化为灰烬。 然后,他走回桌边,提笔,在一张空白纸条上写下几行字,同样用了密语,卷好,塞入竹管,递给苏月见。 “用最快的渠道,送回京城,交到沈清秋手中。”他顿了顿,补充,“告诉他,东西已到手,不日即返。江南雨大,需备伞。” “是。”苏月见领命,接过竹管,匆匆离去。 江雪衣重新坐回椅中,闭上眼,指节轻轻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夹杂着一种深沉的、近乎麻木的钝痛。 那痛并非来自身体,而是来自心底某个被反复撕裂、又强行粘合的地方。 证据越确凿,父亲的面目越清晰,那份痛楚便越深。 仿佛有一把钝刀,在缓慢地、持续地割锯着他与过去二十余年人生之间,最后那点温情脉脉的牵连。 但他不能停,不能退。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桌上那本薄薄的、却重逾千钧的册子上。 然后,他伸手,从贴身内袋中,取出那枚染血的残玉,与册子并排放置。 残玉冰凉,册子泛黄。 一个代表着至亲的惨死与未雪的冤屈,一个记录着生父的罪孽与肮脏的交易。它们静静躺在那里,无声,却比任何咆哮与指控,都更震耳欲聋。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又是一天将尽。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京城,靖安侯府。 书房内灯火通明,谢长离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躺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玉扳指,神情慵懒,眼底却毫无睡意。 沈清秋肃立一旁,低声禀报着各方传来的消息。 “……江相今日称病未上朝,但暗中递了折子进宫,为吏部侍郎王庸、工部郎中李肃等人说情。陛下留中未发。另外,淑贵妃午后去了养心殿,停留约半个时辰,出来时面色不豫。据我们的人探知,贵妃似在为江相陈情,但陛下并未松口。” “都察院那边,陈老御史联合几位清流,已连上三本,弹劾江相纵容门生、侵占民田、鬻爵贪渎等罪,虽未直接触及军饷旧案,但言辞激烈,引得朝野震动。江党官员反击,双方在朝堂上已争执数日。” “我们安插在江南的人传来消息,江相似乎已觉察周明轩失踪,正暗中调动人手,在庐州周边秘密搜寻,动静不小。另外,两淮盐运使郑铎,三日前曾秘密入京,连夜拜会江相,次日便匆匆返回,行迹可疑。” 谢长离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扳指温润的表面。扳指内圈,刻着一个极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霆”字——是他父亲谢霆的遗物。 “郑铎……”他低声重复这个名字,眸中寒光一闪,“盐老鼠闻到腥味,坐不住了。看来,江崇是打算在盐税上做文章,给自己留后路,或是……反咬一口。” “侯爷,江相在江南经营多年,盐税又是肥得流油的差事,其中猫腻必然不少。若他狗急跳墙,销毁证据,或反诬我们插手盐务、图谋不轨,只怕……”沈清秋面露忧色。 “他不敢。”谢长离淡淡道,语气却斩钉截铁,“盐税事关国库根本,陛下再昏聩,也不会容人轻易触碰。江崇若此时在盐税上闹出大动静,那是自寻死路。他最多是转移财产,销毁些无关紧要的边角,或是……制造些麻烦,拖延时间。” 他坐直身体,将扳指套回拇指:“江雪衣那边,有消息吗?” “方才有信鸽到,用了密语。”沈清秋递上一枚竹管。 谢长离接过,取出绢条扫了一眼,看到“东西已到手,不日即返。江南雨大,需备伞”几行字,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又抿成直线。 “东西到手了。”他指尖轻轻敲击着躺椅扶手,“速度比我想的快。看来,这位江大人,逼急了,也是个雷厉风行的主。” “江南雨大……”沈清秋蹙眉,“江相果然在江南有动作。侯爷,是否要加派人手,接应江大人?” “不必。”谢长离摇头,“他既说‘需备伞’,便是已有计较。我们的人若动得太多,反而打草惊蛇。让影七盯紧江南各路口岸、漕运码头,尤其是通往京城的要道。江崇若想在半路截杀,这是最可能的下手之处。” “是。”沈清秋应下,又问,“那三日后大朝……” “照原计划。”谢长离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陈老御史那边,可以放点‘猛料’了。把那几个江党核心人物的贪墨实证,抛出去。尤其是……跟军饷案有牵扯的。不必直接指向江崇,但要让人顺藤摸瓜,能想到他。” “属下明白。”沈清秋会意。这是要火上浇油,逼江崇自乱阵脚,也逼那些依附于他的党羽,心生异志。 “还有,”谢长离补充,声音压低了几分,“宫里那位,也该动一动了。让她知道,她那个好侄子,在京畿卫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另外,她宫里那个掌事太监和内务府的勾当,也该‘不小心’漏点风声给皇后了。淑贵妃最近,太清闲了。” 沈清秋心中一凛,低头:“是,属下这就去办。” “去吧。”谢长离挥挥手,重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 沈清秋悄无声息地退下,轻轻带上了房门。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谢长离没有睁眼,只是静静地靠着,仿佛睡着了。但微微颤动的眼睫,和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三日。 还有三日。 布局十二年,等待十二年,煎熬十二年。 所有的隐忍,所有的筹谋,所有的鲜血与牺牲,都将在这三日后,迎来一个了结。 或是沉冤得雪,大仇得报。 或是……功亏一篑,万劫不复。 父亲,母亲,谢家一百三十七口枉死的冤魂……你们在天有灵,可曾看着? 还有……江雪衣。 谢长离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张清冷苍白的脸,那双即使在绝境中也亮得惊人的眼睛,那挺直如竹、仿佛永远压不弯的脊梁。 他利用了他。 从一开始就是。 利用他对真相的执着,对正义的坚守,甚至……利用他与江崇之间那无法调和的、注定撕裂的父子亲情。 将他推到台前,成为最锋利也最危险的那把刀,去劈开那层覆盖了十二年的、坚固而污浊的冰面。 这本是他复仇计划中,最关键、也最残忍的一环。 用一个儿子的手,去摧毁他的父亲。 没有比这更完美的报复。 可为何,当看到那人在金殿之上,孤身面对满朝非议,说出“臣弹劾首辅江崇,臣之父”时,他心中并无预想中的快意,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刺痛? 当听闻他在江南遇伏,生死一线时,那瞬间攥紧的心脏,又是什么? 当看到他传来的“东西已到手”的密信,除了计划顺利的冷静评估,为何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谢长离猛地睁开眼,眸中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他抬手,按住心口。 那里,沉寂了太久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不受控制地破土而出,带来陌生的、令人烦躁的悸动。 不该如此。 他对自己说。 江雪衣只是棋子,是工具,是达成目的的手段。 他的痛苦,他的挣扎,他的安危,都与自己无关。 自己需要的,只是他带来的证据,和他搅动的那池浑水。 仅此而已。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那些纷乱的情绪压下去,重新归于冰冷的理智与算计。走到这一步,已无路可退。 无论前方是深渊还是烈焰,他都只能走下去。 为了谢家,为了父亲,也为了……这腐烂朝堂下,无数沉默的冤魂。 他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凝滞片刻,终是落下,写下一个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 “杀”。 墨迹淋漓,如血。 两日后的黄昏,庐州城郊,荒废的河神庙。 这里距离江雪衣与苏月见当初改道进山的地点不远,只是更加偏僻破败。 神像早已坍塌,只余半截泥胎,蛛网尘封。 残阳如血,从破败的窗棂斜射进来,将庙内染上一层凄艳的橘红。 江雪衣与苏月见站在阴影中,看着庙外那条被荒草淹没的小径。 按照约定,接应他们回京的人,应该到了。 远处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 不多时,三骑出现在小径尽头,当先一人,玄衣劲装,腰佩长刀,正是影七。他身后跟着两名同样装扮的精悍汉子。 “方大人,”影七下马,抱拳行礼,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属下来迟,路上遇到了点‘麻烦’,耽搁了。” “无妨。”江雪衣点头,目光扫过他衣摆上不甚明显的暗色痕迹,那是干涸的血迹,“解决了?” “清理干净了。”影七简短道,侧身让开,“车马已备好,就在三里外柳林。请大人随我来,我们连夜启程,走官道,换马不换人,最快五日可抵京城。” “有劳。”江雪衣没有多问。影七口中的“麻烦”,想必是江崇派来截杀的人。这一路,注定不会太平。 三人上马,在影七的引领下,穿出荒庙,折上官道,向着柳林方向疾驰。落日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拖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显得孤寂而仓皇。 就在他们即将转入柳林的前一刻,斜刺里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一声尖利的呼哨! “小心!”影七厉喝,猛地勒马,同时拔刀出鞘! 只见前方岔路口,骤然冲出十余骑黑衣蒙面人,马蹄翻飞,尘土飞扬,手中兵刃在夕阳下闪着寒光,直扑而来!与此同时,身后官道上,也有数骑包抄而至,形成合围之势! “保护大人!”影七怒吼,率先迎上。他身后两名汉子亦同时拔刀,护在江雪衣与苏月见左右。 苏月见早已长剑出鞘,将江雪衣护在身后,低声道:“公子,跟紧我!” 厮杀瞬间爆发!刀剑碰撞声、呼喝声、马蹄嘶鸣声,混作一团。对方人数占优,且明显是训练有素的死士,出手狠辣,招招致命。影七三人虽武艺高强,但以少敌多,又要分心护人,顿时落了下风。 江雪衣不会武,只能紧紧跟在苏月见身后,利用马匹和地形闪躲。他脸色苍白,但眼神冷静,死死攥着缰绳,控制着因受惊而有些焦躁的坐骑。袖中,那本薄册和残玉紧贴肌肤,冰凉一片。 “走!”影七拼着左臂中了一刀,将一名扑向江雪衣的死士斩落马下,厉声对苏月见吼道,“带大人先走!往东,进山!我们断后!” 苏月见一咬牙,一剑逼退身侧敌人,拉住江雪衣的马缰,猛抽一鞭:“公子,走!” 两匹马撒开四蹄,向着东侧山林狂奔。身后,影七三人怒吼着,死死拖住追兵,刀光剑影,鲜血飞溅。 江雪衣伏低身体,耳边风声呼啸,夹杂着身后越来越远的厮杀声。他不敢回头,只能紧紧抱住马颈,任凭冰冷的山风刮在脸上,带来刺痛。 不知奔出多远,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山林中一片漆黑,只有马蹄踏在落叶上的闷响,和两人粗重的喘息声。苏月见辨明方向,引着江雪衣向一处隐蔽的山坳奔去。那里有一处猎户遗弃的木屋,是他们事先约定的备用汇合点之一。 终于,木屋在望。苏月见勒住马,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无人追踪,才扶着江雪衣下马,闪身进入木屋。 屋内漆黑一片,弥漫着灰尘和霉味。苏月见摸出火折子点燃,微弱的火光照亮方寸之地。屋内陈设简陋,只有一张破木床,一张歪斜的桌子,和几个东倒西歪的树墩。 “公子,您没事吧?”苏月见急忙检查江雪衣是否受伤。 “无碍。”江雪衣摆摆手,靠着墙喘息,脸色在火光下白得吓人,但眼神依旧清明,“影七他们……” “影七武艺高强,应能脱身。”苏月见安慰道,但眼中忧色难掩。对方人多势众,且是死士,影七他们能否全身而退,实在难说。 “此地不宜久留。”江雪衣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气血,“追兵很快会搜山。我们必须立刻离开,另寻他路回京。” “可是公子,我们的马……”苏月见看向门外,两匹马经过长途奔袭,又受惊吓,已是口吐白沫,显然不能再长途跋涉。 “步行。”江雪衣斩钉截铁,“穿过这片山林,北面有一条猎户小道,可通往邻近的驿道。我们在那里设法寻车马。” “是。”苏月见不再犹豫,迅速检查了随身携带的干粮、水囊和伤药,又将火折子仔细收好。 两人稍作休整,便摸黑离开木屋,钻进漆黑的密林。山路崎岖,荆棘丛生,黑暗中几乎无法视物,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前行。苏月见在前开路,用剑劈开拦路的藤蔓,江雪衣紧随其后,手中紧握着一根树枝作为探路之用。 林中寂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和不知名虫豸的窸窣声。偶尔有夜枭凄厉的啼叫,令人毛骨悚然。两人不敢点火,只能凭着微弱的月光和依稀的星斗辨别方向。 不知走了多久,江雪衣的体力已接近极限。 连日奔波,心神紧绷,加上方才的惊马逃亡,他只觉得双腿像灌了铅,胸口闷痛,眼前阵阵发黑。 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是紧紧跟着苏月见的背影。 “公子,前方有亮光!”苏月见忽然低声道,语气带着警惕。 江雪衣抬头望去,果然,透过重重树影,隐约可见前方山谷中,有星星点点的火光,似乎是一处村落。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犹豫。 有村落,意味着可能找到食物、水和代步工具,但也意味着可能暴露行踪。 “小心靠近,看看情况。”江雪衣低声道。 两人放轻脚步,借着林木掩护,缓缓向火光处靠近。 走近了才发现,那并非村落,而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山庄,依山而建,亭台楼阁隐约可见,气派不凡。此刻庄内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似乎正在举行宴会,丝竹之声隐隐传来。 “这是……”苏月见蹙眉,压低声音,“这荒山野岭,怎会有如此豪奢的庄子?” 江雪衣目光扫过山庄门口悬挂的灯笼,上面似乎有字,但距离太远,看不真切。他心中隐隐觉得不对,这庄子出现的时机地点,都太过蹊跷。 “退。”他当机立断。 然而,已经晚了。 “何方朋友,夤夜到访,何不入庄一叙?”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忽然从侧前方一棵大树后传来。 话音未落,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四周阴影中掠出,手持利刃,将两人团团围住。火把亮起,照亮了来人的脸。 为首者,是个三十岁上下的锦衣男子,面白无须,眉眼带笑,一副富家公子哥的做派。但他身后那些黑衣人,个个眼神锐利,气息沉稳,显然都是好手。 “在下乃此间庄主,姓白,草字玉堂。”锦衣男子拱手笑道,态度客气,眼神却如毒蛇般在江雪衣与苏月见身上逡巡,“看二位行色匆匆,衣衫染尘,想必是遇到了麻烦。若不嫌弃,庄内备有热水热饭,可暂歇脚,明日再行不迟。” 江雪衣心中一沉。姓白?江南地界,姓白的豪绅……他猛然想起,两淮盐商中,似乎有个叫白敬轩的巨富,与父亲往来密切。莫非…… “多谢庄主美意。”他稳住心神,拱手还礼,声音平静,“在下与舍弟赶路错过宿头,误入山林,并无他事。不敢叨扰庄主,这便告辞。” 说着,他示意苏月见,便要转身离去。 “诶,相逢即是有缘,何必急着走?”白玉堂身形一闪,已挡在二人面前,笑容不变,眼中却无半分暖意,“况且,这荒山野岭,夜间多有猛兽出没,二位手无寸铁,若是遇上,岂不危险?还是让在下尽一尽地主之谊吧。” 他话音未落,四周黑衣人已悄然逼近一步,杀气隐现。 江雪衣心知今日难以善了,袖中手指缓缓收紧。苏月见亦握紧了剑柄,眼神锐利如刀。 就在这时,山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匆匆跑来,在白玉堂耳边低语几句。 白玉堂脸色微变,深深看了江雪衣一眼,忽然笑道:“看来是在下唐突了。既然二位有要事在身,白某也不便强留。来人,送二位贵客出山。” 说罢,他竟真的侧身让开道路,做了个“请”的手势。围住他们的黑衣人亦无声退开。 江雪衣与苏月见面面相觑,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形势比人强,对方既然肯放行,自然求之不得。 “多谢庄主。”江雪衣不动声色,拉着苏月见,快步向山林深处退去,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待他们走远,白玉堂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鸷。 “庄主,为何放他们走?那两人行迹可疑,尤其是年长那个,气度不凡,绝非寻常路人。”管家低声问道。 “我当然知道。”白玉堂冷哼一声,“但刚得到消息,江相有令,近日所有可疑人物,一律放行,不得打草惊蛇。尤其是……可能与‘那边’有关的人。” 他望向江雪衣二人消失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与凝重:“派人远远跟着,看他们去哪。若是往北……立刻飞鸽传书给京城!” “是!” 两日后,深夜,京城,靖安侯府书房。 谢长离尚未就寝,正就着烛火,研究一幅摊在案上的舆图。图上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与路线,皆是江南至京城的各条通道,以及可能设伏的地点。 沈清秋无声无息地闪入,面色凝重:“侯爷,江南急报。” “讲。”谢长离头也未抬。 “庐州城外遇伏,影七重伤,拼死断后,两名兄弟……殉了。江大人与苏姑娘突围,遁入山中,失去踪迹。白家庄的人曾与他们照面,但未拦截,现已派人暗中尾随。另,两淮盐运使郑铎,于今日午时,在府中‘暴毙’。” 谢长离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笔尖的朱砂,在舆图上洇开一点刺目的红。 “郑铎死了?”他声音听不出情绪。 “是。对外宣称急病,但咱们的人探得,是中毒。毒下在每日必服的补药中,下毒之人,是郑铎最宠爱的小妾,得手后亦自尽,线索断了。” “杀人灭口。”谢长离冷冷道,放下笔,“江崇动作倒是快。郑铎一死,盐税这条线,又断了一截。” “侯爷,江大人他们……”沈清秋语带忧急。失去踪迹,在这等关头,绝非好事。 谢长离沉默片刻,指尖在舆图上轻轻划过,最后停在某一处。 “他们应该在此处。”他点了点图上某座不起眼的山脉,“白家庄既放行,又尾随,是想探明去向。江雪衣不傻,不会往北直走,定会绕道。由此处翻山,经黑水涧,可绕开官道,直插沧州。虽险,但可避开大部分眼线。” “可黑水涧一带,素有悍匪出没……”沈清秋蹙眉。 “悍匪?”谢长离嗤笑一声,眼中寒光凛冽,“比起江崇派出的死士,‘悍匪’算什么东西?传令下去,让我们在沧州的人,立刻前往黑水涧接应。再派人盯紧白家庄,若他们敢有异动,格杀勿论。” “是!”沈清秋领命,正要退下。 “等等。”谢长离叫住他,从怀中取出那枚乌木“听风令”,扔了过去,“拿这个,去城西‘风雨楼’,找燕惊寒。告诉他,我要江南所有与白家庄、郑铎,以及已故盐商周桐有关的隐秘账目、往来书信,尤其是涉及军饷流转的。三日内,送到我桌上。” 沈清秋接过令牌,心中一凛。风雨楼是江湖上最大的情报组织,楼主燕惊寒行踪诡秘,性情难测,与侯爷关系亦是微妙。侯爷此刻动用此令,是要不惜代价,拿到最致命的证据了。 “属下明白!”他不再多言,躬身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 谢长离独自站在案前,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 他目光落在舆图上,江雪衣可能途经的那条路线上,久久未动。 山林险峻,追兵环伺,重伤的影卫,暴毙的盐官……前路遍布荆棘杀机。 江雪衣,你能闯过去吗?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别死。”他对着虚空,无声地说,不知是说给千里之外的那个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在我亲手了结这一切之前,你最好……好好活着。” 窗外,夜风呼啸,卷起枯叶,拍打着窗棂,如同急促不安的心跳。 第14章 XIECHANGLI 黑水涧,名不副实。 水流并不黑,反而清澈见底,在嶙峋的乱石间蜿蜒穿行,激荡起雪白的水花,发出昼夜不息的轰鸣。涧如其名,在于其“险”。 两侧是近乎垂直的峭壁,猿猴难攀,唯有涧底一条被水流经年累月冲刷出的、布满湿滑苔藓的狭窄石径,勉强可容人侧身而过。 上方一线天光,昏暗压抑,终年水汽弥漫,阴冷刺骨。 江雪衣与苏月见,已在这条“路”上,跋涉了整整两日。 衣衫早已被涧水溅起的雾气与汗水浸透,复又被山风吹得半干,硬邦邦地贴在身上,冰冷刺骨。 脸颊、手背,裸露的皮肤上遍布着被荆棘、碎石划出的细密血痕,混合着泥污,火辣辣地疼。 鞋子早已湿透,每一步都沉重不堪,踩在湿滑的青苔上,稍有不慎便会滑倒,坠入一旁湍急冰冷的涧水中。 饥饿、寒冷、疲惫,像三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噬咬着他们的意志。 干粮在第二日傍晚便已耗尽,仅靠采摘的苦涩野果和涧水充饥。 苏月见还猎到一只瘦小的山鼠,烤熟后,大半给了江雪衣,自己只肯吃一小口。 “公子,再坚持一下,翻过前面那道山梁,应该就能看到沧州地界了。”苏月见的声音嘶哑,嘴唇干裂起皮,脸上满是尘土与疲惫,唯有一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江雪衣扶着湿冷的石壁,微微喘息,点了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他的体力已接近极限,全凭一股意志力在支撑。怀中那本薄册与残玉,此刻仿佛有千钧之重,沉甸甸地压在心口,也压着他每一步前行。 他知道,不能倒在这里。证据必须送回去,真相必须大白。 为了叔父,为了谢家军那些枉死的将士,也为了……那个在京城,或许正以身为饵,搅动风云的人。 想到谢长离,胸口那沉闷的钝痛似乎缓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难言的情绪。 是倚赖?是算计?还是别的什么?他分不清,也无暇去分。 “有人。”苏月见忽然压低声音,猛地将他拉向一块凸出的巨石后,自己则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江雪衣心头一紧,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前方水声轰鸣处,隐约可见几道模糊的人影,正艰难地逆流而上,似乎在搜寻什么。距离尚远,水声又大,看不清面目,但那矫健的身手和警惕的姿态,绝非寻常山民猎户。 是白家庄的人?还是父亲派来的另一批死士? “退回去,找地方躲。”江雪衣当机立断。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硬闯是死路一条。 两人悄然后退,借着水声和石壁阴影的掩护,退入一处被藤蔓半掩的狭窄石缝。缝隙仅容一人侧身挤入,深处漆黑,不知通向何处,但此刻已别无选择。 刚藏好身形,外面便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交谈声。 “妈的,这鬼地方,真不是人走的!那两人难不成插翅膀飞了?” “少废话,庄主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尤其是那个年纪稍长的,务必擒拿!仔细搜!” “头儿,这石缝好像能进去……” 脚步声在石缝外停下,有人用刀鞘拨开藤蔓,朝里张望。黑暗中,江雪衣与苏月见紧紧贴着冰冷潮湿的石壁,屏住呼吸,能听到彼此如擂鼓般的心跳。 “黑咕隆咚的,怎么进?说不定有野兽。算了,去前面看看!” 脚步声渐渐远去。两人又等了一会儿,确认外面再无动静,才缓缓舒出一口气。冷汗早已浸透内衫,被山风一吹,寒意透骨。 “不能久留,他们很快会搜回来。”江雪衣低声道,声音因紧张和虚弱而微微发颤。 苏月见点头,率先侧身挤出石缝,警惕地观察片刻,才招手让江雪衣出来。两人不敢再走显眼的涧底石径,转而攀上侧方一处较为平缓的斜坡,在密林与乱石间艰难穿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山林中响起夜枭凄厉的啼叫,更添几分阴森。又饿又冷,体力透支,前路茫茫,后有追兵。绝望的情绪,如同这山林中弥漫的雾气,无声无息地侵蚀着心智。 “公子,您看!”苏月见忽然指着前方一处山坳,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惊喜。 江雪衣顺她所指望去,只见远处山坳中,隐约有几点微弱的火光闪烁,在浓重的夜色中,如同萤火。 是猎户?还是山民? “小心些,或许是陷阱。”江雪衣提醒,心中却升起一丝渺茫的希望。若是寻常山民,或许能讨些吃食,问明道路。 两人借着夜色掩护,小心翼翼地向火光处摸去。靠近了才发现,那并非村落,而是几间简陋的茅草屋,依山而建,围着一小片空地,空地上燃着一堆篝火,火上架着一口铁锅,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散发出食物诱人的香气。 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汉子围坐在火堆旁,低声交谈着,说的是本地方言,语速很快,听不真切。 看打扮,像是逃荒的流民,或是隐匿山林的……匪类? 江雪衣与苏月见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警惕。 但腹中饥饿如火燎,冰冷的身体急需温暖,那锅热汤的诱惑实在太大。 正在犹豫间,一个眼尖的汉子发现了他们,猛地站起,抄起手边的柴刀,喝道:“谁?!” 其余几人也纷纷站起,拿起简陋的武器,神色警惕中带着凶悍。 苏月见立刻将江雪衣护在身后,手按剑柄。江雪衣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慌乱,上前一步,拱手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道:“各位兄台,在下与舍弟赶路迷途,山中遇险,与家人失散,误入贵地。饥寒交迫,恳请行个方便,借火取暖,讨碗热水,必有重谢。”说着,从怀中摸出仅剩的几块碎银——这是他们最后的盘缠了。 那为首的汉子眯着眼,借着火光打量他们。 江雪衣虽然形容狼狈,但衣衫料子尚可,气质清冷,不似寻常百姓。 苏月见虽作男装打扮,但身形纤细,面容俊秀,也引人怀疑。 “重谢?”汉子掂了掂手中的柴刀,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看你们这细皮嫩肉的,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怎么跑到这荒山野岭来了?该不会是……逃犯吧?” 其余几人发出不怀好意的哄笑,目光在江雪衣与苏月见身上逡巡,尤其在苏月见脸上停留更久。 江雪衣心中一沉,知道遇上了麻烦。这些流民匪类,眼力或许不济,但贪心与恶意却不缺。 “我们确是遇险的商人,并非逃犯。”他稳住声音,将碎银递过去,“些许银两,不成敬意,只求一碗热汤,指条明路。” 那汉子接过银子,在手中掂了掂,忽然脸色一变,将银子扔在地上,厉声道:“商人?商人带剑?”他指着苏月见腰间的佩剑,“我看你们就是官府通缉的江洋大盗!兄弟们,拿下他们,送官领赏!” 几人呼喝着围拢上来。苏月见长剑出鞘,寒光一闪,护在江雪衣身前,厉声道:“退开!” 见她亮出兵刃,那些人更是确信他们“非善类”,嚎叫着扑上。这些人虽无章法,但仗着人多势众,又是在自己熟悉的山林,一时间竟将苏月见缠住。苏月见既要对敌,又要分心护着不会武的江雪衣,顿时左支右绌。 混乱中,一个瘦小的汉子觑准空子,挥舞着木棍砸向江雪衣后脑!江雪衣听到风声,想要闪避,但连日饥饿疲惫,身体反应迟滞,眼看就要被砸中! 电光石火间,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侧面林中掠出,寒光一闪!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响起,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惨嚎。 那瘦小汉子捂着鲜血狂喷的右臂,踉跄后退,木棍“哐当”落地。 黑影落地,竟是一个身着黑色劲装、面带玄铁面具的高大男子。他手中提着一柄狭长的弯刀,刀刃上鲜血正缓缓滴落。面具后的双眼冰冷如铁,扫过场中众人。 “滚。”他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低沉,不带丝毫情绪。 那为首的汉子被他气势所慑,又见同伴重伤,心中胆寒,色厉内荏地叫道:“你、你是谁?少管闲事!” 黑衣人也不答话,手腕一抖,弯刀如毒蛇吐信,瞬间架在了那汉子颈边,冰凉的刀刃紧贴皮肤。 汉子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差点跪倒。 “好汉饶命!饶命!我们这就滚!这就滚!”其余几人见状,哪还敢停留,扶起受伤的同伴,连滚爬爬地逃入山林,转眼消失不见。 黑衣人收回弯刀,看也不看地上那几块碎银,转身面向江雪衣与苏月见,抱拳一礼,动作干脆利落:“奉主上之命,接应方大人。属下来迟,让大人受惊了。” 主上?方大人? 江雪衣瞬间明了,是谢长离的人!他心中一块巨石落地,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苏月见连忙扶住他。 “你们是……”江雪衣强打精神问道。 “属下影十一,奉侯爷之命,在此等候大人三日。”黑衣人,即影十一,言简意赅,“请大人随我来,前方另有接应,车马药物均已备齐。” 绝处逢生! 江雪衣与苏月见皆松了口气。在影十一的带领下,他们离开这片危险的区域,在深山中又穿行了约半个时辰,来到一处更加隐蔽的山洞前。 洞内果然已备好干爽衣物、热气腾腾的食物和清水,甚至还有一名沉默寡言、医术却颇为精湛的老者,为他们处理了伤口,熬了驱寒的汤药。 “侯爷如何知晓我们会途经此处?又怎知我们会遇险?”江雪衣换下湿衣,捧着热汤,感觉冰冷的身体渐渐回暖,才有余力问道。 “侯爷只吩咐属下在此接应,并未多言。”影十一递过一套干净的青色布衣,“请大人更衣,我们需连夜启程,此地仍不安全。白家庄的人,以及另一股不明势力,正在附近搜寻。” 江雪衣不再多问,迅速换好衣物。布料普通,但厚实保暖,尺寸竟也大致合身。他心中微动,谢长离……连这个都考虑到了吗? 洞外已备好三匹健马。影十一吹了声口哨,林中又悄无声息地闪出两名同样黑衣劲装、面带玄铁面具的汉子,对江雪衣躬身一礼,便翻身上马,在前开路。 “大人请上马。”影十一牵过一匹最为温顺的枣红马。 江雪衣在苏月见的搀扶下上马,手中缰绳传来粗糙坚实的触感,让他恍惚间想起那夜与谢长离分别时,对方抛来的、犹带体温的墨绒大氅。 “走。”他定了定神,低声吩咐。 四人三骑,悄无声息地没入漆黑的夜色与山林。影十一对地形极熟,专挑人迹罕至的小道,避开了所有可能的关卡与村镇。一路疾行,除了必要的歇息饮马,几乎不停。 三日后,沧州地界已遥遥在望。 他们在一处偏僻的农庄休整,庄主是位须发皆白、眼神锐利的老者,对影十一恭敬有加,显然也是谢长离布下的暗桩。在这里,江雪衣换上了更为体面的文士衣衫,苏月见也恢复了侍女打扮。 影十一等人则再次隐入暗处。 “由此往北,官道畅通,但耳目众多。侯爷安排了两路疑兵,分别向东、向西,吸引追兵注意。我们走水路,乘船沿运河北上,虽慢些,但更隐蔽安全。”影十一铺开一幅简陋的舆图,指点道,“在此处登船,船上自有接应。约十日,可抵通州。届时,自有人接大人入京。” 水路?江雪衣沉吟。水路确实隐蔽,但若对方在码头设卡,或收买船家,风险亦不小。 “侯爷可还有别的吩咐?”他问。 影十一摇头:“侯爷只令属下护送大人平安抵京。其余事项,大人抵京后,自会知晓。”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侯爷让属下转告大人一句话。” 江雪衣抬眼看他。 “侯爷说,”影十一压低声音,一字不差地复述,“‘棋至中盘,最忌犹疑。证据在手,便如山在握。任他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待你归来,收官之时。’” 棋至中盘,最忌犹疑。证据在手,便如山在握。任他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待你归来,收官之时。 江雪衣默然。这是在告诉他,京城局势已在谢长离掌控之中,让他不必忧心,只管带着证据回去,完成最后一击。也是在提醒他,稳住心神,莫要因沿途艰险而动摇信念。 “我明白了。”他缓缓点头,将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 当夜,他们悄然抵达运河一处荒僻的码头。一艘看似普通的货船静静泊在岸边,船头悬挂的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摇晃,投下昏黄的光晕。影十一与船老大对过暗号,确认无误,才护送江雪衣与苏月见上船。 船舱狭小,但收拾得干净整洁,被褥用具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炭盆,驱散了水上的寒湿之气。显然,这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船悄无声息地离岸,滑入黝黑的河道,向着北方,向着那个波谲云诡、胜负将分的权力中心,缓缓驶去。 站在微微摇晃的船头,望着两岸飞速倒退的、模糊的岸影,江雪衣心中并无多少脱险后的轻松,反而越发沉重。他知道,最艰难的一段路或许已经走过,但前方等待他的,将是更为凶险的、没有刀光剑影却可能尸骨无存的朝堂搏杀。 父亲不会坐以待毙。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势力,也不会轻易放过他。而谢长离……那个在幕后执棋的人,他的真正目的,又究竟是什么?仅仅是为谢家翻案?还是另有所图? 江水拍打着船舷,发出单调的哗哗声。夜风凛冽,卷起他的衣袍。 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指尖触到内袋中那本薄册与残玉冰冷的边缘。 无论如何,路已至此,唯有前行。 他抬起头,望向北方沉沉的天际。那里,京城的方向,不见星月,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但黑暗的尽头,总会有一线天光。 他等待着,也准备着。 就在江雪衣的船只悄然北上之时,千里之外的京城,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靖安侯府,书房。 烛火通明,将谢长离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身后巨大的舆图上。舆图以京城为中心,红线蓝线交错纵横,标注着各方势力的动向、人员的调动、消息的传递,宛如一张巨大的蛛网,而谢长离,便是稳坐网心的那只蜘蛛。 沈清秋肃立一旁,语速极快地禀报着: “……都察院陈老御史联合十七位御史,再次上书,弹劾江相纵容门生、贪渎鬻爵、结交内侍等十二大罪,证据确凿,朝野哗然。陛下留中不发,但已责令三法司并宗□□严查。” “淑贵妃宫中掌事太监刘瑾,因‘私通内务府,贪墨宫用’被皇后拿住把柄,已下内狱严审。淑贵妃急怒攻心,今日在太后宫中‘失仪’,被罚禁足三月。” “我们的人暗中煽动,江南道监察御史已上本,参两淮盐运使郑铎‘暴毙’疑点重重,恐涉盐税亏空大案,请求朝廷派员彻查。陛下已准,钦点了户部侍郎李庸为钦差,不日南下。” “另外,”沈清秋声音压得更低,“江相昨日密会了兵部尚书赵潜、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冯昆,具体所议不详,但赵、冯二人离去时,面色凝重。我们安插在相府的眼线传来消息,江相近日频繁调动暗卫,似乎在准备……雷霆手段。” 谢长离静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在舆图上轻轻划动,最终停在“江府”的位置,用力一点。 “狗急跳墙了。”他淡淡道,眼中寒光凛冽,“郑铎一死,盐税这条线他断尾求生,算是暂时堵住了。但陈老御史那边抛出的罪证,涉及他门生故旧,拔出萝卜带出泥,他捂不住。淑贵妃又被禁足,宫内臂助暂失。他现在能倚仗的,无非是兵部和五城兵马司那点人马,还有……藏在暗处的那些见不得光的势力。” “侯爷,江雪衣大人已在返京途中,最迟十日后可抵京。江相若真动用兵部或暗卫的力量,在半路截杀,或是入京后强行……”沈清秋面露忧色。 “他不敢在京城明目张胆动手。”谢长离打断他,语气笃定,“陛下尚未定罪,他还是当朝首辅。公然截杀举证官员,形同谋反,那是自绝于天下。他最多是制造‘意外’,或是……在证据呈上之前,让我们的人,永远开不了口。” 他顿了顿,指尖移向舆图上的另一处——刑部大牢。“王崇山虽死,但他之前吐露的那些,足够我们撬开几个关键人物的嘴。安排下去,今夜子时,我要见到那几个人。记住,要活的,而且要他们……心甘情愿地开口。” “是!”沈清秋眼中闪过厉色。 “还有,”谢长离走到窗边,推开窗,冰冷的夜风涌入,吹得烛火摇曳不定,“给燕惊寒递个话,他要的东西,我可以给他。但江南盐税和军饷旧案的最终卷宗,三日内,必须放到我案头。逾期不候。” “属下明白!”沈清秋心领神会。燕惊寒的风雨楼想要的东西,自然是足以撼动朝局的绝密情报。而侯爷手中,恰好有他们想要的——关于当年某些皇室秘辛的把柄。这是一场交易,各取所需。 沈清秋领命退下。书房内重归寂静,只余烛火噼啪。 谢长离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京城的夜晚,从来不曾真正安宁。远处隐约传来更鼓声,一声,又一声,敲在人心上。 江雪衣……应该快到沧州了吧?水路虽缓,但安全。 影十一是他手中最得力的暗卫之一,有他护送,当可无虞。 只是,为何心中仍有一丝隐隐的不安?仿佛忽略了什么,或是算错了什么。 他想起那夜山溪边,那人苍白却坚定的脸;想起破庙火光中,他递来金疮药时平静的眼;想起他说“此心此志,百死不移”时,那斩钉截铁的语气。 真是个倔强到可笑,又清醒到可怕的人。 明明身如浮萍,命悬一线,却偏要去做那撼树的蚍蜉,填海的精卫。 明明可以选择更轻松的路,却偏要踏入这泥沼深渊,与至亲为敌,与整个庞大的势力为敌。 为了什么?公道?正义?还是心中那点可笑的、不容玷污的“白”? 谢长离低低笑了一声,笑声在空寂的书房里回荡,带着一丝自嘲,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曾几何时,父亲谢霆,是否也曾是这样一个人?心怀赤诚,手握钢刀,想要斩尽世间不平,涤荡朝堂污浊?可最终呢?换来的是抄家灭门,污名加身,尸骨无存。 这世道,从来容不下太过纯粹的白。要么被染黑,要么被撕碎。 江雪衣,你选了一条死路。 而我,正在将你推向这条死路的更深处。 袖中,那枚从山溪边捡到的、属于江枫眠的染血残玉,硌着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 谢长离摩挲着那粗糙的断口,眼前仿佛又浮现出许多年前,那个温文尔雅、总带着和煦笑容的江家二爷。 他曾是父亲为数不多的、可以倾谈诗文、议论时政的友人。 可最终,他也死在了那场阴谋之中,死得不明不白。 “江枫眠……”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飘散在风里,“你有个好侄子。可惜,你们江家……不配。” 他关上窗,将寒冷的夜风隔绝在外。走回书案后,提笔,铺纸。 笔尖蘸饱浓墨,却悬在半空,久久未落。 该给那个即将归来的、执拗的御史,准备一份怎样的“大礼”呢? 一份足以将江崇彻底钉死,也将他自己逼入绝境,再无回头路的……“铁证”。 烛火跳跃,映着他幽深的眼眸,明明灭灭。 棋至中盘,收官在即。 这盘以天下为枰、众生为子的棋,他已布局太久,落子太狠。 如今,最关键的那枚棋子,正携着最后的杀招,穿过重重迷雾,向他而来。 不能输。 也,输不起。 他手腕一沉,笔走龙蛇,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铁画银钩的两个字—— “弑父”。 墨迹淋漓,如血蜿蜒。 第15章 XIECHANGLI 运河的水,是浑浊的、沉默的黄,一路向北,不急不缓,像一条巨大的、沉睡的土龙。 货船逆流而上,风帆吃满了东南风,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响两岸的景色,从江南的烟柳画桥,渐渐过渡到北地的疏朗枯黄。 天是灰蒙蒙的,压得很低,偶尔有零星的、细小的雪粒子,从铅灰色的云层里飘下来,落在甲板上,瞬间就化了,只留下一点深色的水渍。 江雪衣倚在船舱窗边,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缓缓后移的岸景,已经看了许久。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连日舟车劳顿的风霜之色淡了些,被船舱里暖炉熏出的、不正常的红晕也褪去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玉石般的白。 眼下的青影很重,是长久未能安枕的痕迹,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深不见底,像结了冰的湖,映着窗外同样冰冷的天光,没有丝毫波澜。 苏月见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冒着热气的药,轻轻走进来,放在他手边的矮几上。“公子,该用药了。” 江雪衣“嗯”了一声,视线没有离开窗外。 他的手无意识地搭在窗棂上,指尖冰凉。 袖口下,隐约可见一道已经结痂的暗红色划痕,是前几日山林中逃亡时留下的。 除此之外,他身上并无明显的外伤,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与紧绷,却比任何伤口都更沉重。 苏月见看着他单薄挺直的背影,欲言又止。 自登船以来,公子便是这般,沉默的时候多,开口的时候少。 除了必要的交流,几乎不与人言。他在看什么?是这苍茫的江水,还是那看不见的、危机四伏的京城? “月见,”江雪衣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涩,像生了锈的琴弦。 “奴婢在。” “我们离京,多少时日了?” 苏月见算了算:“自上月廿三离京,至今已廿二日。” 廿二日。不到一个月,却仿佛已隔了半生。 出发时,他还是那个一心只想查明真相、弹劾奸佞的御史中丞,尽管心中已有惊涛骇浪,表面却还能维持着世家公子、清流重臣的从容。 而如今……他摸了摸怀中贴身藏着的、硬硬的方角轮廓——那里是那本薄册,和那枚残玉。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提醒着他,他已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一条弑父、叛家、与过往一切彻底决裂的路。 “快到通州了罢?”他问。 “是,船家说,若无意外,明日午时前可到。”苏月见答道,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方才影十一传来消息,谢侯爷已安排妥当,通州码头有我们的人接应,入京沿途也布置了暗哨。只是……侯爷也提醒,江相那边,似有异动。昨日,五城兵马司的人,在通州至京城的各条要道,增设了巡检关卡,盘查甚严。名义上是缉拿流寇,实则……恐怕是冲着我们来的。” 江雪衣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父亲果然不肯坐以待毙。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冯昆,是父亲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掌控京城防务与周边治安,此刻调动兵马司设卡,用意再明显不过。 “侯爷可还有别的吩咐?”他声音平静。 “侯爷说,‘山雨欲来,风已满楼。然楼固,则风撼不动。待君归,共观雨落。’”苏月见复述道,眼中闪过一抹困惑。她不太明白这话的具体含义,但能感觉到其中沉甸甸的分量。 江雪衣却听懂了。谢长离是在告诉他,京城局势已如紧绷的弓弦,一触即发。但谢长离已有准备,让他不必过于担忧。只等他回去,便可发动最后的攻势。 “知道了。”他淡淡应道,端起那碗已经微温的药,一饮而尽。药汁极苦,带着浓重的土腥气,是治疗内腑郁结、安神定惊的方子。 他面不改色地喝完,将空碗递还给苏月见。 “公子,您……真的信谢侯爷吗?”苏月见接过碗,忍不住低声问道。这一路行来,谢长离的人救了他们两次,安排也看似周详。可那位靖安侯,名声实在算不得好,行事又诡谲莫测,让她本能地感到不安。 江雪衣沉默片刻,目光落在窗外滔滔的江水上。 信?如何能全然相信?他与谢长离之间,从无信任基础,只有利益交换与互相利用。 谢长离需要他这把刀,去劈开江家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而他,需要谢长离的势力和谋划,去完成那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 “信与不信,不重要。”他缓缓道,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重要的是,我们的目标,此刻一致。至于之后……”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之后如何?扳倒江崇之后呢?谢家冤案昭雪,谢长离大仇得报,他又该如何自处?一个弹劾生父、导致家族倾覆的“逆子”,在这朝堂之上,在这世间,可还有立足之地? 他没有答案。 也不愿去想。 路已至此,只能向前。 苏月见看着他沉静的侧脸,心中一阵酸楚。 她自幼跟随公子,看着他从稚子长成翩翩少年,从意气风发的探花郎,到沉稳持重的御史中丞。 他本该是光风霁月、前途无量的世家公子,如今却被迫卷入这父子相残、波谲云诡的生死局中,如履薄冰,步步惊心。 “公子,”她声音微哽,“无论前路如何,月见誓死相随。” 江雪衣转回视线,落在她脸上,冰冷的目光里,终于漾开一丝极淡的、近乎温柔的涟漪。 “我知道。”他低声道,“去吧,让影十一过来,我有事问他。” 苏月见压下心头酸涩,躬身退下。不多时,影十一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舱门口,依旧是那身黑衣,玄铁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静无波的眼睛。 “方大人。”他抱拳行礼。 “京城近日,可有特别的消息?”江雪衣问,省略了无谓的寒暄。 影十一言简意赅:“三日前大朝,陈老御史联合十七位御史,上本弹劾江相十二大罪,证据详实,朝野震动。陛下留中未发,但已责令三法司并宗□□严查。江相称病不朝,但暗中活动频繁,尤其与兵部赵尚书、五城兵马司冯指挥使往来密切。淑贵妃因宫人贪墨案被皇后申饬,禁足三月。另,两淮盐运使郑铎‘暴毙’案,陛下已钦点户部李侍郎为钦差,南下查办。” 消息简洁,却条条致命。江雪衣听在耳中,心如明镜。陈老御史等人的弹劾,应是谢长离推动,意在制造舆论,施加压力。父亲称病不朝,是避其锋芒,也是暗中筹谋反扑。与兵部、兵马司往来,是准备武力后手。淑贵妃被禁足,是谢长离斩断了父亲在宫中的臂助。而郑铎“暴毙”,则是父亲断尾求生,却也留下了更大隐患——陛下既已派钦差,此事便不可能轻易了结。 “侯爷有何安排?”他问。 “侯爷已安排妥当,大人抵京后,不必回府,直接前往城西‘听雨轩’。那里是侯爷私产,守卫森严,且便于与各方联络。证据需在明日大朝之上,当庭呈递。届时,陈老御史等人会再上奏本,逼陛下当庭决断。”影十一顿了一下,补充道,“侯爷让属下转告大人:明日大朝,乃决胜之机。证据务必妥善保管,万勿有失。京城内外,恐有异动,大人一切小心。” 明日大朝……江雪衣心下一凛。谢长离这是要毕其功于一役,不给自己、也不给父亲任何转圜的余地。当庭呈递证据,逼宫决断,这是要将所有矛盾摆在明面,逼陛下、也逼满朝文武,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选择。 风险极大。 一旦陛下犹豫,或父亲反扑得手,便是万劫不复。 但,这或许也是唯一的机会。趁父亲尚未完全准备好,趁陛下因郑铎之死而对父亲生疑,趁舆论汹汹、人心浮动之际,一击必杀。 “我明白了。”江雪衣颔首,从怀中取出那本薄册与残玉,用一块素绢仔细包好,递给影十一,“此物关乎重大,请务必亲手交予侯爷。明日大朝,我自会准时到场。” 影十一双手接过,贴身藏好,肃然道:“大人放心,属下必不辱命。”他略一迟疑,又道,“另有一事,侯爷嘱咐属下提醒大人:明日入宫,恐有波折。大人最好……有所准备。” 有所准备?准备什么?江雪衣目光一凝。是准备面对父亲的最后一搏?还是准备面对……更不堪的场面? 他没有追问,只点了点头:“多谢提醒,我心中有数。” 影十一不再多言,躬身退下。 舱内重归寂静,只有船行水上的哗哗声,和炉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江雪衣重新望向窗外,天色更暗了,铅云低垂,仿佛要压到江面。雪粒子变成了细密的雪沫,纷纷扬扬,落在浑浊的江水中,瞬间消失不见。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这楼,是否真的坚固,能挡住那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明日,便是图穷匕见之时。 要么,沉冤得雪,奸佞伏诛。 要么,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没有第三条路。 同一时刻,京城,相府。 书房内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低垂,将外界的光线与声响隔绝。地龙烧得很旺,暖意熏人,却驱不散室内的阴冷与压抑。 江崇穿着家常的深紫色直裰,未戴冠,只以一根沉香木簪束发,背着手,立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架前。 他面前摊开着一卷《孙子兵法》,目光却并未落在书上,而是投向虚空某处,眼神深沉如古井,不起波澜,却令人心悸。 他身后,站着两人。一人身着从二品武官绯袍,豹头环眼,虬髯戟张,正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冯昆。 另一人着正三品文官孔雀补服,面白微须,眼神闪烁,是兵部尚书赵潜。两人皆是江崇门下得力干将,此刻却面色凝重,垂手而立,大气不敢出。 “都安排妥当了?”江崇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 “相爷放心,”冯昆抢先道,声音洪亮,“通州至京城的各条要道,均已加派 triple人手,设下三重关卡,盘查过往行人车马,尤其是形迹可疑、携带文书箱笼者。一旦发现那逆子……定教他插翅难飞!”他做了个劈砍的手势,眼中凶光一闪。 赵潜瞥了冯昆一眼,语气更谨慎些:“相爷,如此大张旗鼓,以缉拿流寇为名,虽可掩人耳目,但恐惹人非议,若被御史台那帮酸儒参上一本……” “参?”江崇缓缓转身,目光如电,扫过赵潜,“他们参得还少吗?陈泊舟那个老匹夫,联合十几人,参了老夫十二大罪!陛下留中不发,已是给了天大的面子。如今老夫抱恙在家,他们还能如何?难道要闯进相府来拿人不成?” 他顿了顿,语气更冷:“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那逆子手中握有对老夫不利之物,绝不能让他活着回到京城,更不能让他将东西带到陛下面前!冯昆。” “末将在!” “明日大朝,你亲自坐镇宫门。没有老夫手令,任何人不得携带寸铁、片纸入宫!尤其是……”他眼中寒光骤盛,“都察院那帮人!给老夫盯紧了!若有异动,先斩后奏!” “末将遵命!”冯昆抱拳,声如洪钟。 “赵潜。” “下官在。” “兵部那边,你要稳住。尤其是京营三大营,绝不可有丝毫动荡。明日大朝,无论发生何事,没有陛下明旨,没有老夫手谕,一兵一卒,不得擅动!明白吗?” “下官明白!”赵潜躬身,额角已渗出细汗。他深知,相爷这是要做最坏的打算了。封锁宫门,控制京营,这是……要逼宫啊! “另外,”江崇走回书案后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淑妃那边,如何了?” 赵潜与冯昆对视一眼,皆露出难色。赵潜硬着头皮道:“回相爷,宫中传来消息,淑妃娘娘因宫人贪墨案,被皇后娘娘申饬,罚禁足三月,不得出宫门半步。咱们的人……暂时递不进消息。” 江崇敲击桌面的手指蓦地停住,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禁足三月!在这个节骨眼上!谢长离,好狠的手段!这是断了他宫中最大的依仗! “谢、长、离……”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眼中杀意沸腾。这个乳臭未干的纨绔子,这个谢家的余孽,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坏他好事!当初真该斩草除根! “相爷息怒,”赵潜连忙劝道,“谢长离虽有些鬼蜮伎俩,但根基尚浅,不过仗着陛下那点念旧之情罢了。只要明日大朝,咱们稳住阵脚,不让那逆子得逞,过后再慢慢收拾他不迟。当务之急,是截住江雪衣,毁掉证据!” 江崇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与杀意。 不错,当务之急,是那个逆子!只要证据不呈到御前,一切都有转圜余地。谢长离?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郑铎那边,处理干净了?”他问,语气已恢复平静。 “干净了。”赵潜低声道,“是‘鸩羽’,发作如急病,仵作也查不出。他那些心腹,也已‘意外’处置。盐税那边的账,一时半会儿查不到咱们头上。” 江崇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江南那边,白家庄可有消息?” “暂无。”冯昆摇头,“最后一次传讯,是说在徽南黑水涧一带发现了踪迹,但跟丢了。之后便再无线索。不过相爷放心,通往京城的要道都已封死,他们除非插翅,否则绝难飞过!” “插翅?”江崇冷笑一声,“他江雪衣没那个本事。但他身边有谢长离的人。那个孽障,手伸得够长!”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掀开厚重的帘幕一角,望向窗外沉沉夜色。 雪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簌簌落下,覆盖了庭院中的假山亭台,也覆盖了这京城中,无数见不得光的阴谋与杀戮 “明日……”他低声自语,仿佛在说给自己听,“明日,便见分晓。” 是身败名裂,锒铛入狱?还是力挽狂澜,将那些跳梁小丑,连同那个不肖子,一并碾碎? 他缓缓握紧了拳,指节发出咯咯的轻响。 “你们都退下吧。按计划行事,不得有误。” “是!”赵潜与冯昆躬身退下,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书房内重归寂静。江崇独自站在窗前,望着漫天飞雪,久久未动。灯光将他挺拔却已见老态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地面上,拉得很长,很孤独。 许久,他走到书架旁,启动机关,打开一个暗格,取出一只小小的紫檀木盒。盒中别无他物,只有一枚半旧的、边缘已磨出包浆的羊脂玉佩。玉佩雕着简单的祥云纹,背面刻着一个蝇头小楷——“眠”。 江枫眠。 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那个才华横溢、温润如玉,却最终死在他手中的弟弟。 指尖拂过冰凉的玉面,江崇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想起很多年前,枫眠还小的时候,总喜欢跟在他身后,脆生生地叫着“哥哥”,将最爱的糖果分给他一半。 想起父亲摸着枫眠的头,笑着说“此子类我”,眼中满是欣慰。 想起后来,枫眠入了户部,才华渐露,锋芒初显,看他的眼神,从依赖孺慕,渐渐变成了审视、怀疑,最终是……冰冷的憎恶与决绝。 “为什么?”他记得枫眠最后一次来见他,是在那个雨夜。 他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如鬼,手里攥着几页染血的账册副本,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刺向他。“大哥,为什么?那是军饷!是前线将士的卖命钱!是谢侯爷和数万将士的血!你怎么能……你怎么忍心?!” 他怎么忍心?江崇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为什么?为了江家的荣耀?为了爬到更高的位置?还是仅仅因为……不甘心? 不甘心父亲眼中永远只有枫眠,不甘心自己这个嫡长子,永远活在弟弟的光环之下?抑或是,当那只幕后黑手将刀递过来,许诺他锦绣前程时,他没能拒绝那诱惑? 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枫眠发现了,就必须死。 就像当年,谢霆发现了,也必须死一样。 这朝堂,这天下,本就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 心不狠,站不稳。 可为何此刻,看着这枚玉佩,心口还是会传来细微的、几不可察的刺痛?就像当年,听到枫眠“暴毙”的消息时,那瞬间的空洞与麻木。 还有雪衣……那个他倾注了无数心血培养、寄予厚望的儿子。 聪明,正直,像极了年轻时的枫眠,也像极了……他曾经想要成为,却最终没能成为的那种人。 可这个儿子,如今正握着刀,一步步向他走来,要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逆子……”他喃喃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刻骨的寒意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的悲凉。 他将玉佩放回盒中,关上暗格。脸上所有软弱的情绪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坚硬的铁石心肠。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没有回头可言。父子?兄弟?在权势与生死面前,皆可抛却。 明日,便是决战。 靖安侯府,书房。 烛火通明,映着谢长离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面前摊开着数份密报,来自江南,来自宫中,来自各方眼线。 沈清秋肃立一旁,低声禀报着最新的消息。 “……江相已调动五城兵马司,封锁各要道,盘查极严。冯昆明日将亲自坐镇宫门。兵部赵潜也已暗中布置,京营有异动迹象。相府暗卫倾巢而出,似乎在搜寻什么,或是在准备……灭口。” 谢长离静静听着,指尖沾了朱砂,在一幅京城布防图上缓缓移动,最终点在皇城玄武门的位置。“冯昆坐镇宫门……是想拦人,还是想拦物?” “恐怕……两者皆有。”沈清秋沉声道,“侯爷,江雪衣大人明日入宫,风险极大。是否……” “不必。”谢长离打断他,语气平淡,“他若连宫门都进不了,也不配做本侯的盟友。”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何况,本侯也想看看,他究竟……有多大决心,多大能耐。” 沈清秋默然。侯爷对那位江大人的态度,实在有些微妙。 看似利用,却又处处维护;看似无情,却又暗中关切。他跟随侯爷多年,从未见侯爷对任何人如此上心,如此……矛盾。 “燕惊寒那边,东西送来了吗?”谢长离问。 “半个时辰前刚到。”沈清秋从怀中取出一只扁平的铁盒,双手奉上,“风雨楼楼主亲自送来,说此物干系重大,请侯爷……慎用。” 谢长离接过铁盒,入手沉甸甸的。 他打开暗扣,里面是厚厚一叠泛黄的纸页,有些边缘已破损,墨迹亦有些晕染,但字迹清晰可辨。 最上面一页,记录着十二年前,一批经由户部调拨、名义上用于西境军需,实则流入几个隐秘钱庄的巨额银两流向。下面附有经手人的画押、印鉴,以及……几封私密信函的抄本。信函的落款,是几个令人心惊肉跳的名字——其中一封的笔迹,与江崇平日奏折上的字迹,有**分相似。 这是当年军饷案最核心、也最致命的证据之一。 燕惊寒果然有本事,连这个都能挖出来。 谢长离一页页翻看,速度很慢,眼神冰冷。 烛火在他脸上跳跃,明明灭灭,映得他轮廓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慑人。 “很好。”他合上铁盒,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有了这个,加上江雪衣手里那份,江崇……插翅难飞。” “侯爷,明日大朝,您……”沈清秋欲言又止。明日必是腥风血雨,侯爷虽已安排后手,但亲自下场,与江崇当庭对质,仍是险棋。 “本侯自然要去。”谢长离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这般好戏,怎能少了主角?十二年了,也该让江相……好好尝尝,众叛亲离、身败名裂的滋味。”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雪下得正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仿佛要掩盖一切污秽。 “江雪衣……到何处了?”他忽然问,声音很轻。 “影十一最新传讯,已过通州,最迟明日卯时,可抵京城。”沈清秋答道。 谢长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良久,才低低说了一句,仿佛自言自语: “这雪,下得真是时候。” 洗净尘埃,也掩盖血迹。 明日,这巍巍皇城,朱红宫墙,将被鲜血与真相,染成何种颜色? 他竟有些期待了。 第16章 XIECHANGLI 寅时三刻,京城笼罩在破晓前最深的墨色里。 雪停了,天地间一片死寂的白,压着黑沉沉的屋脊街巷,也压在每个不眠之人的心头。 寒风如刀,刮过空旷的街道,卷起地上未化的积雪,扑打着紧闭的门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通州码头,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悄然靠岸。船篷低垂,无声无息。 舱帘掀开,江雪衣一袭半旧的靛青棉袍,外罩墨色斗篷,兜帽低低压着,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冷的下颌。 他踏着跳板下船,踩在冻得坚硬的石阶上,靴底与冰面摩擦,发出“咔嚓”的轻响,在寂静的凌晨格外清晰。 苏月见紧随其后,亦是寻常仆役打扮,面色紧绷,手一直按在腰侧暗藏的软剑剑柄上,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被积雪反光映得朦胧一片的码头。 凌晨的码头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气死风灯在寒风中摇晃,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 “大人,这边。”一个低哑的声音从旁边堆积如山的货箱阴影中传出。影十一如同鬼魅般现身,依旧是一身黑衣,玄铁面具在微光下泛着冷硬的色泽。他身后还跟着两名同样装扮的汉子,气息沉凝,眼神锐利。 江雪衣微微颔首,没有多问,跟着影十一迅速隐入码头旁狭窄曲折的巷道。积雪没过脚踝,脚步落下,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苏月见与另外两人断后,不断回头张望,确认无人跟踪。 巷道深处,早已备好一辆灰篷马车,马匹是普通的驽马,车夫是个面貌憨厚的中年汉子,见人来了,只沉默地点点头,掀起车帘。 “马车只能到朱雀门外大街。之后的路,需大人步行入宫。”影十一低声道,递过一个巴掌大的、毫不起眼的青布包袱,“里面是官服、牙牌,以及侯爷让转交的东西。请大人速速更换,卯时初刻宫门开启,务必准时抵达。” 江雪衣接过包袱,触手微沉。他掀开车帘钻入,车内狭小,但收拾得干净,角落里甚至摆了个小小的暖炉,散发着微弱的热气。 他迅速解开斗篷,脱下外袍,露出里面早已穿好的、浆洗得笔挺的青色御史常服。然后打开青布包袱,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绯色绣獬豸的御史中丞公服,玉带,梁冠,以及那枚至关重要的象牙腰牌。 最下面,压着一个扁平的、以火漆封缄的硬壳纸袋。 他拿起纸袋,指尖在火漆上摩挲了一下。 火漆是普通的朱红色,并无特殊印记。他小心地拆开封口,抽出里面的东西——是几页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以及一小卷用丝线捆扎的、更陈旧的文书。 就着车壁缝隙透入的、极其微弱的天光,他快速扫过那几页新写的纸。 是谢长离的笔迹,凌厉洒脱,内容却让他瞳孔骤缩。 上面详细罗列了军饷案中几笔关键银两的最终流向,指向几个挂着“江”字或谐音字号的江南钱庄、当铺、乃至寺庙的“香火捐赠”,时间、数额、经手人,与周明轩那本暗账索引严丝合缝。更有甚者,其中一页,竟是当年兵部一位已“病故”的郎中的私密口供抄录,指认江崇如何威逼利诱,令其篡改军需账目。 而那一小卷旧文书,展开后,是几封书信的摹本。 字迹,他熟悉到刻骨——是父亲的笔迹。收信人署名各异,但内容核心一致:催促款项,敲打封口,甚至有一封,明确提及“谢霆之事,务必处理干净,不可留后患”,落款日期,正是谢霆下狱前三日。与周桐那封绝笔信,遥相呼应。 这些,是比周明轩的索引、比王崇山的口供,更直接、更致命的铁证。足以将父亲,钉死在贪墨军饷、构陷忠良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江雪衣的手指微微发抖,纸页边缘割得指腹生疼。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凛冽的、带着车厢木头和暖炉炭火气味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封的湖面,再无波澜。 他将旧文书重新卷好,与新写的证供一起,贴身藏入内袋。 然后,迅速换上绯色公服,束玉带,戴梁冠。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即将奔赴的不是一场生死对决,而是一次寻常的朝会。 车帘被轻轻敲响,影十一的声音传来:“大人,时辰不早。” 江雪衣最后整理了一下衣冠,掀帘下车。天色已由墨黑转为一种沉郁的藏青,东方天际隐约透出一线鱼肚白。风雪虽停,寒气却更重,呵气成霜。 “宫门处,冯昆必设关卡严查。此物,或可助大人过关。”影十一又递过一物,是一枚非金非木、刻着繁复云纹的令牌,与他之前给的“听风令”略有不同,正面阴刻着一个古朴的“御”字。 “御前司的通行令?”江雪衣挑眉。御前司直属皇帝,权势极大,谢长离竟连这个都能弄到? “侯爷说,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影十一没有解释来源,只道,“冯昆不敢拦持此令者。但入宫后,需速速交还。” 江雪衣接过令牌,入手沉甸甸的,冰凉刺骨。他将令牌与牙牌一同悬在腰间,对影十一点头:“有劳。城外之事,拜托了。” “属下分内之事。”影十一抱拳,退入阴影,瞬息不见。 江雪衣转身,对苏月见道:“你在此等候,若午时我未出宫……”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只深深看了她一眼。 苏月见眼圈微红,却用力点头:“奴婢明白。公子……万事小心。” 江雪衣不再多言,迈步走向那巍峨皇城的方向。绯色官袍在渐亮的天光与未化的积雪映衬下,红得刺目,也孤独得刺目。 卯时初刻,皇城玄武门在低沉的号角声中缓缓开启。 等候上朝的官员们鱼贯而入,在灯笼与雪光的映照下,绯紫青绿的官袍汇成一片沉默流动的色彩。 低语声,咳嗽声,靴子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交织成一片压抑的嗡鸣。 江雪衣混在人群中,垂眸前行。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他身上——惊疑、探究、鄙夷、同情、幸灾乐祸……如同无形的针,扎在背上。他恍若未觉,步履平稳,腰背挺直,唯有袖中攥紧的拳,泄露着内心的紧绷。 果然,在即将踏入宫门的那一刻,他被拦下了。 “江御史留步。”冯昆身着指挥使甲胄,按刀而立,挡住了去路。他身后,是两列面无表情、甲胄鲜明的兵士。气氛骤然凝滞,附近官员纷纷侧目,却又迅速避开,不愿沾染是非。 “冯指挥使,有何指教?”江雪衣停下脚步,抬眼,目光平静无波。 “奉上谕,近日京畿不靖,有流寇混入。为确保大朝安宁,入宫官员,需例行查验,不得携带兵刃及……无关奏章文书。”冯昆皮笑肉不笑,目光如鹰隼,扫过江雪衣全身,尤其在腰间和袖口处停留。 “哦?”江雪衣淡淡应了一声,手探向腰间,却不是取什么文书,而是摘下了那枚“御”字令牌,递到冯昆眼前,“冯指挥使,可要查验此物?” 冯昆目光触及那枚令牌,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假笑僵住。御前司的令牌!他怎会有此物?陛下钦赐?还是……靖安侯?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此人此刻动不得! “这……”冯昆喉结滚动了一下,额角渗出细汗。相爷严令,务必拦住江雪衣,搜出他可能携带的证物。可御前司的令牌,代表的是天子近卫,持令如朕亲临!他若强行搜查,便是抗旨不尊! 就在他进退两难之际,一个慵懒带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冯指挥使好大的威风,连御前司的路也敢拦?莫非这玄武门,改姓冯了?” 人群分开,谢长离踱步而来。他今日罕见地穿了一身玄色绣金蟒的侯爵朝服,头戴七梁冠,腰束玉带,愈发衬得面如冠玉,眸似寒星。只是那唇角惯常噙着的、漫不经心的笑意,此刻却带着冰冷的讥诮。 “靖安侯说笑了,下官岂敢。”冯昆脸色一变,连忙躬身,语气恭敬了不少,眼底却闪过一丝阴鸷,“只是职责所在,不得不……” “职责?”谢长离打断他,走到江雪衣身侧,与他并肩而立,目光轻飘飘地扫过冯昆和他身后的兵士,“你的职责,是守卫宫禁,缉拿匪类。江御史乃朝廷命官,奉旨上朝,你在此无故阻拦,是何道理?还是说……”他拖长了语调,笑意更深,寒意也更甚,“冯指挥使是受了何人指使,特意在此,为难江御史?” 这话诛心至极。冯昆冷汗涔涔,连忙道:“侯爷明鉴,下官绝无此意!只是……” “没有就好。”谢长离不再看他,转向江雪衣,仿佛刚刚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语气随意,“江大人,时辰不早了,莫让陛下久等。请——” 他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江雪衣深深看了他一眼。谢长离今日的打扮,与他平日纨绔不羁的形象大相径庭,那身侯爵朝服穿在他身上,威严毕露,竟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而他此刻的出现,解围,无疑是在向所有人宣告——江雪衣,他谢长离,保了。 “多谢侯爷。”江雪衣微微颔首,不再看脸色铁青的冯昆,迈步,踏入了宫门。 谢长离轻笑一声,也随后而入。经过冯昆身边时,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低说了一句:“冯大人,好自为之。有些浑水,蹚不得。” 冯昆身体一僵,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金銮殿。 鎏金蟠龙柱高耸,汉白玉地面光可鉴人。 百官按品级肃立,鸦雀无声。 巨大的铜鹤香炉中升起袅袅青烟,混合着地龙暖烘烘的气息,本该令人昏昏欲睡,此刻却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令人窒息的紧张。 嘉平帝萧胤高坐龙椅,面容在冕旒后显得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睛,缓缓扫过殿下众臣,在掠过前排空着的那个位置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那是首辅江崇的位置。今日,他依旧“告病”。 陛下的目光移开,落在都察院队列中,那道挺直如松的绯色身影上。江雪衣垂首而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对周遭一切暗流汹涌毫无所觉。 司礼监太监尖细的唱喏声响起,冗长繁复的朝仪开始。 各部院依次奏事,内容无外乎漕运、河工、边关粮饷,奏对有条不紊,却总透着一股心不在焉的味道。 所有人的注意力,似乎都被那空着的首辅之位,和静立不语的江雪衣所牵引。 终于,例行公事奏毕。殿中出现了短暂的寂静,落针可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江雪衣出列了。 他走到大殿中央,撩袍,跪倒,双手高举一份奏折,声音清越,穿透寂静,清晰地回荡在巍峨的殿宇中: “臣,御史中丞江雪衣,有本启奏。” 来了!所有人心头一紧,目光齐刷刷聚焦在他身上。 嘉平帝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听不出喜怒:“讲。” “臣,弹劾当朝首辅、文华殿大学士、臣之父,江崇,”江雪衣抬起头,目光澄澈,直视御座,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贪墨军饷、构陷忠良、戕害手足、欺君罔上、结党营私、卖官鬻爵、纵容亲属、侵占民田、私通敌国、祸乱朝纲,十大罪!罪证确凿,请陛下明察!” “轰——” 殿中哗然!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十大罪”、“罪证确凿”这些字眼,再次从江雪衣口中清晰吐出时,依旧如巨石投入深潭,激起千层浪!低语声、抽气声、玉笏坠地声,此起彼伏。无数道目光,惊骇、鄙夷、同情、愤怒、探究……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笼罩。 嘉平帝脸色沉了下来,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盯着江雪衣,目光锐利如刀。 “江雪衣!”兵部尚书赵潜率先出列,怒斥道,“朝堂之上,陛下面前,岂容你信口雌黄,污蔑宰辅!子告父,悖逆人伦,天理不容!你可知罪?!” “赵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陈明远须发皆张,厉声反驳,“御史风闻奏事,纠劾百官,乃职责所在!何来悖逆之说?江御史既言有实证,何不呈上御览,由陛下圣裁?你在此咆哮朝堂,阻挠言路,是何居心?!” “陈老此言差矣!”立刻有江党官员跟进,“空口无凭,便是诬告!江御史,你口口声声罪证确凿,证据何在?若无实证,便是构陷亲父,大不孝,亦是大不忠!其心可诛!” “臣附议!江相忠心为国,夙夜在公,岂容小人构陷!请陛下治江雪衣诬告之罪,以正朝纲!” “臣等附议!” 一时之间,殿内争吵不休,唾沫横飞。清流一派力主查明真相,江党一派则咬死“子告父”大逆不道,双方针锋相对,几乎要动起手来。龙椅上的嘉平帝脸色愈发阴沉,却依旧沉默。 江雪衣跪在中央,对周遭的攻讦诋毁恍若未闻,只是高高举着那份奏折,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枪。 就在争执最激烈时,一个慵懒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所有嘈杂: “吵什么?” 众人一静,循声望去。只见谢长离不知何时已踱步到了殿中,站在江雪衣侧后方不远处,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场闹剧,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的笑意。 “陛下还没说话,诸位大人倒先替陛下做起主来了?”他目光慢悠悠扫过刚才跳得最凶的几个江党官员,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江御史既然敢在金殿之上,弹劾生父,又言明有实证,那便让他把证据拿出来,大家瞧瞧,是真是假,自有公论。这般拦着不让说,莫非是……心里有鬼?”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冰锥子,扎得人心里发寒。 “靖安侯!此乃朝堂议事,岂容你肆意妄言!”赵潜怒道。 “赵尚书急什么?”谢长离挑眉,似笑非笑,“本侯不过是说了句公道话。还是说,赵尚书也觉得,该学那市井泼妇,堵了苦主的嘴,便天下太平了?” “你!”赵潜气得脸色发白,却不敢真与这混不吝的侯爷对骂。 “够了!”龙椅上的嘉平帝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瞬间镇住了全场。他看向江雪衣,目光复杂,“江雪衣,你既弹劾,便呈上证据。朕,倒要看看,是何等铁证,让你不惜……大义灭亲。”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慢,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力量。 “臣,遵旨。”江雪衣叩首,将手中奏折高举过头。 内侍快步下阶,接过奏折,呈于御前。 嘉平帝展开奏折,目光快速扫过。 越看,脸色越是阴沉,握着奏折的手背,青筋隐隐凸起。 殿中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皇帝脸上,试图从那不断变幻的神色中,窥探出一丝天机。 良久,嘉平帝合上奏折,抬起眼,目光如电,射向江雪衣:“这奏折上所写,可属实?” “句句属实,字字可查。”江雪衣声音平稳,“相关人证、物证,臣已带来,就在殿外候旨。其中,有已故户部主事周桐绝笔信及暗账索引原本,有其侄周明轩口供画押;有前兵部侍郎王崇山部分口供抄录;有经手军饷贪墨案之数名涉事吏员、商户证词及往来账目;更有,”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迎上皇帝的视线,“臣父江崇,与相关人等往来密信数封,以及……指使构陷忠勇侯谢霆、谋害臣叔江枫眠之亲笔手令摹本!请陛下传证人、验物证!” “轰——” 更大的哗然如潮水般席卷大殿!亲笔手令摹本!这已不是旁证,而是直指核心的铁证!若为真,江崇便是罪无可赦! “不可能!定是伪造!”赵潜失声叫道,脸色惨白。 “陛下!此子丧心病狂,伪造文书,构陷亲父,其心可诛!请陛下明鉴!”更多江党官员纷纷出列,跪倒一片。 “是真是假,一验便知。”谢长离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陛下,既然江御史人证物证俱在,何不传上殿来,当面对质,由三法司、宗□□共同勘验?如此,既可辨明真伪,亦可堵天下悠悠之口。否则,今日江御史是‘构陷’,明日若有他人弹劾,是否也可用此借口,阻拦查证?长此以往,国法纲纪何在?陛下天威何在?” 他这番话,扣住了“国法”“天威”的大帽子,逼得嘉平帝不得不表态。 果然,嘉平帝眼神变幻,最终沉声道:“准奏。传人证、物证上殿!着三法司卿、宗正令即刻入宫,会同勘验!” “陛下圣明!”清流官员精神一振,齐声高呼。江党众人面如死灰。 内侍匆匆传旨。不多时,周明轩被两名禁军带上殿来。他显然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吓得面无人色,浑身发抖,但在看到跪在殿中的江雪衣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终究还是颤巍巍地跪倒,将所知所闻,一一道来。接着,是几名关键证人的口供画押,以及一箱箱的账册、书信等物证,被抬上殿来。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陈明远,以及宗□□宗正令,四位朝廷重臣上前,当庭验看。殿中寂静无声,只有翻阅纸张的沙沙声,和几位老臣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息都无比漫长。江雪衣依旧跪得笔直,额角却已渗出细密的冷汗。谢长离站在不远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物证,又掠过龙椅上脸色铁青的皇帝,最后落在江雪衣挺直的背脊上,眸色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终于,四位重臣验看完毕,互相低语几句,由陈明远出列,手捧几份关键证物,声音沉重而清晰: “启禀陛下,经臣等初步勘验,周明轩所供账目索引,与查抄账册吻合;相关吏员、商户证词,与账目往来相符;至于……江相与各方往来密信及手令摹本,”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笔迹、印鉴、纸张年份,经比对,与内阁存档之江相奏折、批红,一般无二。且信中所涉时间、人物、事件,与周桐绝笔、王崇山口供及其他物证,皆可相互印证。目前看来……并无作伪痕迹。” “并无作伪痕迹”七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 江党官员面无人色,如丧考妣。清流一派则群情激奋。中立官员亦是面面相觑,震惊不已。 嘉平帝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身体微微摇晃,被身旁内侍急忙扶住。他死死盯着陈明远手中那几页纸,仿佛要将其烧穿。 “江崇……他……他竟敢!”皇帝的声音因极度震怒而颤抖,“贪墨军饷,构陷忠良,戕害手足,私通敌国……他眼里,可还有朕!可还有这大晟江山!” “陛下息怒!”百官哗啦啦跪倒一片。 “证据”确凿,天子震怒,局势瞬间明朗。那些原本还在为江崇辩驳的官员,此刻也噤若寒蝉,不敢再言。 “陛下!”就在此时,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只见一直告病在家的首辅江崇,竟出现在殿门口!他未着朝服,只一身深紫色常服,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颤巍巍走入殿中。显然,他是得到消息,强撑着病体赶来了。 “老臣……冤枉!”江崇推开内侍,扑通一声跪倒在御阶之下,以头抢地,老泪纵横,“陛下明鉴!老臣侍奉陛下数十载,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定是有人嫉恨老臣,伪造证据,构陷于臣!臣子雪衣,年少无知,定是受了奸人蒙蔽,方才行此大逆不道之事!陛下!老臣冤枉啊!” 他哭得悲切,言辞恳切,若在平时,或许能博得几分同情。可如今,铁证如山,这般表演,只显得苍白可笑。 “蒙蔽?”嘉平帝冷笑,将陈明远呈上的那几封密信摹本,狠狠掷在江崇面前,“你自己看看!这字迹,这印鉴,可是旁人伪造得了的?!还有这手令,‘谢霆之事,务必处理干净’!江崇!你好大的胆子!忠勇侯满门忠烈,为你构陷,含冤莫白!你亲弟江枫眠,为你所害,暴毙狱中!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 江崇捡起那几页纸,只看了一眼,便如遭雷击,浑身剧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猛地抬头,看向跪在殿中的江雪衣,眼中爆发出刻骨的怨毒与疯狂:“逆子!逆子!你竟敢伪造文书,构陷亲父!你……你……”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手指颤抖地指着江雪衣,却说不出完整的话。 江雪衣迎着他怨毒的目光,脸色苍白,却无半分退缩。他缓缓抬起手,从怀中取出那枚染血的、断裂的羊脂玉佩,双手高举过头: “此玉佩,乃臣叔父江枫眠贴身之物。十二年前,他‘暴毙’于户部值房,此玉佩随他下葬。然,三日前,臣于其旧日书房暗格中,寻得此物。玉佩断裂处,血迹犹存。经仵作验看,此血乃中毒后呕出之血,与臣叔父当年‘暴病’而亡之症状相符。而毒物来源,”他目光转向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江崇,字字如刀,“经查,正来自当年淑贵妃宫中特有之贡品——‘鹤顶红’。” 他再次叩首,声音清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臣父江崇,为掩盖军饷贪墨之罪,勾结宫闱,毒杀亲弟,罪证确凿!请陛下,为臣叔父申冤!为谢侯爷及数万西境将士申冤!为大晟律法纲常——正法!” “噗——” 江崇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溅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触目惊心。他指着江雪衣,嘴唇哆嗦,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嘶气声,眼神涣散,终于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父亲!”江雪衣失声惊呼,下意识想要上前,却被身旁的谢长离一把攥住手腕。 谢长离的手冰冷而有力,如同铁钳,牢牢制住了他。江雪衣转头,对上谢长离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眼中没有半分同情或安慰,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明,仿佛在说:戏已开场,没有回头路。 江雪衣浑身一颤,挣开了他的手,却也没有再动,只是僵硬地跪在原地,看着内侍们慌忙上前,将昏厥的江崇抬下去。他看着父亲被抬走时那灰败的脸,那瞬间佝偻的身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可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苍白。 嘉平帝看着这一幕,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怒极。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怒喝道:“将罪臣江崇,押入天牢,严加看管!此案交由三法司、宗□□,并靖安侯谢长离,共同审理!一应人证物证,封存彻查!涉案人员,无论官职高低,一律严惩不贷!退朝!” “退——朝——” 内侍尖利的唱喏声响起,带着颤音。 百官山呼万岁,神色各异地退去。这场惊心动魄的朝会,终于落下帷幕。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并非结束,而是一场更大风暴的开始。 江雪衣依旧跪在殿中,直到所有人都散去,空旷的大殿只剩下他一人,以及身边沉默伫立的谢长离。 夕阳的光从高高的窗棂斜射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零零地投在冰冷的地面上。那身绯红的官袍,在余晖中,红得像血。 “证据,”谢长离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我让沈清秋送去刑部了。周明轩和其他人证,也已移交。剩下的事,三法司会接手。” 江雪衣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父亲被抬走的方向,看着地上那摊尚未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目光空洞。 “后悔了?”谢长离蹲下身,与他平视,语气听不出情绪。 江雪衣缓缓转动眼珠,看向他。那双总是清冽明亮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灰翳,深处是翻涌的、无法言说的剧痛。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后悔?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条路,他亲手斩断了。从此之后,他是弑父的逆子,是家族的罪人,是清流中的异类,是这煌煌朝堂上,一个没有归处的孤魂野鬼。 谢长离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楚与空洞,忽然伸出手,用指腹,极轻、极快地擦过他眼角。那里干涸着,并没有泪。 “现在哭,还太早。”他站起身,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力度,“江崇还没死,这案子,也没完。后面……还有的是硬仗要打。” 他转身,玄色的袍角划过一道凌厉的弧度,向殿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停住,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 “江雪衣,别忘了,你为何执刀。” 脚步声远去,空旷的大殿重归死寂。 江雪衣依旧跪在那里,许久,许久。 直到最后一线天光消失,黑暗如潮水般将他吞没。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俯下身,将额头抵在冰冷刺骨的金砖地面上。 父亲喷出的那口血,似乎还带着温热的腥气,萦绕在鼻端。 而他袖中,那枚染血的残玉,硌得他生疼。 第17章 XIECHANGLI 黄昏时分,最后一抹惨淡的天光,终于从金銮殿高阔的窗棂上褪去。巨大的宫殿陷入一片沉滞的昏暗,唯有御阶两侧的铜鹤宫灯,被内侍一盏盏点燃,投射出摇曳不定、将人影拉得扭曲诡异的光晕。檀香与龙涎香混合的气味,在空旷的大殿中盘桓不去,也压不住那股弥漫的、混杂着血腥、冷汗与恐惧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江雪衣不知自己是如何起身,如何走出那森严殿门的。绯红的官袍沉重地压在身上,仿佛浸透了水,每一步都拖拽着千钧之力。膝盖处的刺痛早已麻木,被金砖硌出的青紫,在行走时传来钝痛,提醒着他方才长达数个时辰的跪伏。耳畔似乎还残留着父亲那口鲜血喷溅在地的沉闷声响,眼前晃动着那瞬间灰败下去、写满刻骨怨毒与不可置信的面容。 “逆子——” 那嘶哑破碎的、从齿缝中挤出的两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反复凿击着他的耳膜,也凿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殿外汉白玉的台阶漫长冰冷,一级一级,仿佛没有尽头。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孤单,投射在光洁如镜的阶面上,扭曲变形。两侧侍立的禁军侍卫,甲胄森然,目不斜视,如同泥塑木雕,可那一道道或惊疑、或鄙夷、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却如实质般刺在他背上。 他恍若未觉,只是机械地、一步一顿地往下走。胸口那块残玉,隔着数层衣料,依旧硌得生疼,冰冷刺骨,仿佛要烙进皮肉里,与他血脉融为一体。袖中,那几页染血的证供摹本,轻飘飘的,却重逾山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江大人。”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江雪衣脚步微顿,没有回头。是谢长离。他不知何时跟了上来,与他并肩而行,玄色蟒袍在暮色中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唯有腰间玉带在宫灯下反射出一点冷硬的光。 “侯爷。”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粗粝的石头。 谢长离没有看他,目光平视前方,脚步与他保持着一致的、不紧不慢的节奏。“陈老御史与三法司的人,已押送江崇往刑部天牢。陛下口谕,着靖安侯谢长离、刑部尚书杜文渊、大理寺卿周正、都察院左都御史陈明远、宗□□宗正令萧谨,五堂会审,三日内,必要水落石出。”他语速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你那份证供,陛下已御览,交由三法司核验。周明轩等人证,暂押大理寺,由沈清秋带人看守,万无一失。” 江雪衣沉默地听着。这些安排,缜密周到,堵死了所有可能被翻供或灭口的漏洞。谢长离行事,果然滴水不漏。 “江府已被查封,一应人等,圈禁府中,听候发落。淑贵妃宫中,皇后娘娘已加派人手‘看顾’。”谢长离继续道,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如冰锥,钉入现实,“至于你,江御史——” 他顿了顿,终于侧过头,看向江雪衣。暮色中,他的脸半明半暗,那双总是带着讥诮或慵懒的桃花眼,此刻深不见底,映着远处宫灯跳跃的火苗,幽冷难测。 “陛下未有明旨,但依律,子告父,纵有实据,亦需避嫌待参。你的御史中丞之职,自今日起,暂停。在案件审结前,不得离京,不得与案涉人等私相往来。暂居原府……恐有不便,陛下特准,你可暂移居都察院值房,一应起居,由宫中内侍省安排。” 软禁。名为“特准”,实则是看管。既是对他“大义灭亲”之举的某种变相保护,防止江党残余势力狗急跳墙;亦是一种监视与隔离,在案情明朗前,将他与外界,尤其是与可能存在的“同谋”谢长离,暂时隔开。 意料之中。江雪衣甚至觉得,这已是最温和的处理。没有即刻下狱,已是陛下看在“举证有功”和朝局动荡的份上,格外开恩。 “臣,领旨谢恩。”他微微躬身,动作有些僵硬。喉咙干涩发紧,每说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谢长离看着他低垂的、掩在梁冠阴影下的侧脸,那上面没有泪痕,只有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和疲惫到极致的苍白。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父亲下狱那日,他被匆匆送上离京的马车,回头望去,谢府朱红的大门被贴上惨白的封条,母亲哭晕在仆妇怀中,而他死死咬着唇,直到尝到铁锈般的腥甜,也没有掉一滴泪。 有些痛,是流不出泪的。只会沉默地腐烂在心底,日夜啃噬。 “值房已收拾妥当,一应物件,苏月见会替你打理。”谢长离移开视线,望向宫道尽头那沉沉的、仿佛要压下来的暮色,“沈清秋会在暗处。值房外,也有我的人。安全无虞。” 这已是他能做的、最大限度的安排与……承诺。 江雪衣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听懂了谢长离的言外之意——值房是牢笼,但也是暂时的庇护所。陛下、皇后、乃至其他各方势力的眼睛都会盯着那里,反而让某些暗中的手脚,难以施展。而谢长离的人,会确保这个牢笼,不会变成坟墓。 “多谢侯爷。”他低声道,声音轻得几乎散在风里。 谢长离没再说什么,只是抬手,似乎想拍他的肩,指尖却在触及他官服前停住,最终只是拂了拂自己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保重。”他吐出两个字,不再停留,转身,玄色的身影很快没入渐浓的夜色与宫墙阴影中,消失不见。 江雪衣站在原地,看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夜风穿过漫长的宫道,卷起落叶与尘埃,扑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那件墨绒大氅,早已在离京途中遗落。此刻,他只穿着单薄的官袍,寒意从四肢百骸渗进来,冷得他微微发抖。 “大人,”一个略显怯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宫中派来的小内侍,年纪很轻,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稚气,眼神里却满是敬畏与不安,“奴才小顺子,奉内侍省之命,伺候大人往值房安置。车驾已备好,请大人移步。” 江雪衣缓缓转身,看了那小内侍一眼。小内侍吓得一哆嗦,慌忙低下头。 “有劳。”他淡淡道,迈步向停在宫门侧的青幄小车走去。步伐依旧稳,背脊依旧挺直,只是那背影,在沉沉暮色与煌煌宫灯的映照下,显得异常单薄,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这深宫无尽的黑暗吞噬。 都察院值房位于皇城东南角,是一处独立的、带小院的僻静院落。平日里供轮值御史夜宿之用,陈设简单,一床一榻一桌一椅,并一个书架而已。此刻显然被特意收拾过,窗明几净,被褥崭新,甚至还点起了驱寒的银炭,暖意融融。 苏月见早已等候在院中,见他回来,疾步上前,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担忧与后怕:“公子!” 江雪衣对她轻轻摇头,示意她噤声。小顺子手脚麻利地点亮房内灯火,又殷勤地打了热水来,便乖觉地退到门外廊下守着。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界。江雪衣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官帽歪斜,发丝凌乱,额际全是冷汗,嘴唇失去血色,微微颤抖。 “公子!”苏月见急忙上前扶他,触手一片冰凉,心中大恸。 “无妨……只是有些脱力。”江雪衣借着她的力道,勉强站起身,走到桌边坐下。苏月见立刻倒来热茶,他接过,双手捧着,汲取那一点点微薄的热量,指尖却依旧冰冷。 “府中……母亲和妹妹,如何?”他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干涸刺痛的喉咙,才哑声问道。这是他此刻最悬心之事。 苏月见眼圈一红,低声道:“奴婢出来时,禁军刚围了府。夫人当时就晕了过去,小姐吓得直哭……不过,带队的是一位姓王的副统领,奴婢瞧着,似乎对夫人小姐还算客气,只说不许出入,并未为难。奴婢按公子先前的吩咐,将一些细软和夫人的药悄悄给了春杏姐姐,叮嘱她万事小心……后来,奴婢便被带到此处,外面的人不让再打听府里消息。” 江雪衣闭了闭眼。母亲体弱,受此惊吓,不知能否撑住。幼妹尚在稚龄,突逢巨变,又该如何自处?而这一切,皆因他而起。是他,亲手将这个家,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胸腔里一阵翻搅般的剧痛,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几乎要将肺都咳出来。苏月见慌忙为他拍背,触手只觉他肩胛骨嶙峋得吓人。 咳声渐息,江雪衣伏在桌边,喘息良久,才缓过气来。他摊开掌心,一片刺目的鲜红。 “公子!”苏月见惊骇失色。 “没事……旧疾罢了。”江雪衣扯过袖角,慢慢擦去掌心血迹,动作缓慢而疲惫。这是幼时落下的病根,心绪激荡、劳累过度时便会发作。今日种种,早已超出负荷。 “我去请太医!”苏月见转身欲走。 “不必。”江雪衣叫住她,声音微弱却坚定,“此时请太医,徒惹是非。我歇息片刻便好。”他顿了顿,看向苏月见,“你……可怪我?” 苏月见一愣,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如雨下:“公子何出此言!奴婢的命是公子救的,这条命早就是公子的!公子做什么,奴婢都跟着!只恨奴婢无能,不能为公子分忧……” “起来。”江雪衣伸手虚扶了一下,却无力,“不怪你就好。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连累你们了。” “公子!”苏月见泣不成声。 江雪衣不再说话,只是望着跳动的烛火,眼神空茫。值房里很安静,只有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窗外呼啸而过的寒风。这寂静却比朝堂上的喧嚣更令人窒息,仿佛能听到内心深处某种东西碎裂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三长两短。 苏月见瞬间收泪,手按剑柄,警惕地看向房门。江雪衣却微微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进。”他扬声道,声音已恢复了几分平稳。 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却不是小顺子,而是一个面生的、作内侍打扮的中年人,低眉顺眼,手中提着一个食盒。 “江大人,奴才奉旨,为大人送晚膳。”内侍声音尖细,举止恭谨,将食盒放在桌上,一一取出。两荤两素,一汤一饭,虽不奢侈,却也精致,还冒着热气。最后,他又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青瓷小瓶,轻轻放在江雪衣手边。 “这是太医院院判大人听闻江大人身体不适,特让奴才捎来的‘宁神丸’,温水送服即可。”内侍垂着眼,声音压得极低,“院判大人还说,夜寒露重,请大人务必保重贵体。陛下……还需要大人。” 江雪衣眸光微凝。太医院院判?他与此人素无交情。是陛下授意?还是……谢长离的安排? “有劳公公,代我谢过院判大人。”他不动声色,将瓷瓶收起。 内侍不再多言,躬身退下,悄无声息地带上了门。 “公子,这药……”苏月见担忧。 “无妨。”江雪衣打开瓷瓶,倒出一粒朱红色的药丸,嗅了嗅,是安神定惊的药材,并无异常。他沉吟片刻,就着温水服下。此刻,他需要保持清醒,更需要这具身体撑下去。 他拿起筷子,强迫自己吃了几口饭。饭菜入口,味同嚼蜡。但他知道,必须吃。后面还有硬仗,他不能倒下。 刚用完饭,门外再次响起叩门声,这次是两轻一重。 苏月见看向江雪衣,江雪衣点头。她上前开门,门外站着的,竟是沈清秋。 沈清秋依旧是一身黑衣,气息沉凝,对江雪衣抱拳一礼:“江大人,侯爷让我来问一声,可还安好?” “尚可。”江雪衣示意他进屋,“侯爷那边如何?” 沈清秋闪身入内,掩上门,低声道:“江崇已押入天牢最深处,单独关押,由侯爷的亲信看守,饮食药物皆经严密检查,外人绝难靠近。周明轩等人证亦妥善安置。三法司正在连夜核对证供,杜尚书、周寺卿皆是刚正之人,陈老御史更不必说,宗正令萧谨虽圆滑,但此事关乎天家颜面与律法纲常,他也不敢徇私。眼下看来,证据链完整,人证物证俱全,江崇……难逃此劫。” 他语速很快,条理清晰,显然局势尽在掌握。 江雪衣静静听着,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父亲……终于要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了。可这代价背后,是江家的倾覆,是母亲的悲痛,是妹妹的无依,也是他……一生的枷锁。 “淑贵妃那边?”他问。 “皇后娘娘亲自坐镇,以‘静养’为名,将其禁足在长春宫,一应宫人全部更换,与外界联系已断。江党在宫中的势力,此番被清洗大半。”沈清秋道,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江崇经营多年,党羽遍布朝野,军中、地方亦有其势力。侯爷担心,他们会狗急跳墙。” “兵部赵潜,五城兵马司冯昆?”江雪衣想起今日朝上跳得最凶的两人。 “赵潜已被陛下申饬,令其闭门思过。冯昆……”沈清秋顿了顿,“侯爷已调西郊大营入城协防,冯昆的兵马司,掀不起风浪。只是,需防暗箭。” 江雪衣点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父亲倒台,牵扯利益太大,想让他死的人,恐怕不止谢长离一个。那些与父亲勾结的官员、将领、商贾,为了自保,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侯爷还让属下转告大人,”沈清秋声音压得更低,“三司会审,最快明日,最迟后日便会开庭。届时,恐需大人……当堂对质。请大人早做准备。” 对质。与自己的生父,在公堂之上,唇枪舌剑,将他的罪状,一桩桩,一件件,剖开在光天化日之下。 江雪衣指尖微微蜷缩,抵住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刺痛让他保持清醒。“我知道了。有劳沈护卫转告侯爷,江某……必不辱命。” 沈清秋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有审视,有探究,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拱手:“大人保重。属下告退。”说罢,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夜色中。 值房内重归寂静。炭火“噼啪”一声,爆开一点火星。 “公子,夜深了,歇息吧。”苏月见轻声劝道。 江雪衣摇摇头,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冰冷的夜风灌入,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窗外,是沉沉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远处宫檐下零星几点灯火,在寒风中飘摇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 就像他此刻的处境,就像江家的未来。 父亲倒台,树倒猢狲散。那些依附江家的门生故旧,此刻怕是人人自危,急于撇清关系,甚至反咬一口。母亲和妹妹,在府中不知如何惊恐度日。往日交好的同僚、亲友,此刻怕是避之唯恐不及。从今往后,他江雪衣,便是这煌煌京城,最大的笑话,最不容于世的逆子,最孤绝的独夫。 可是,后悔吗? 他问自己。 眼前闪过叔父温润带笑的脸,闪过那枚染血的残玉,闪过账册上冰冷的数字,闪过西境荒冢无数的忠魂,也闪过父亲在金殿上吐血昏厥时,那双充满怨毒与绝望的眼。 不悔。 路是他选的,罪是他揭的。纵然此身永堕阿鼻,魂飞魄散,亦不悔。 只是……心为何如此之痛?痛到麻木,痛到空洞,仿佛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永远也填不满。 “咳咳……”他又忍不住咳嗽起来,这次却咳不出什么,只是胸腔闷痛,喉头腥甜。 “公子!”苏月见急忙为他披上外袍。 江雪衣摆摆手,示意无妨。他望着窗外无边的夜色,忽然低声问:“月见,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不孝?” 苏月见眼眶瞬间又红了,用力摇头:“不!公子是天底下最至孝至纯之人!您揭发罪愆,是为国除奸,是为枉死者申冤,是大忠大义!夫人……夫人日后一定会明白的!” 会明白吗?江雪衣在心底无声地问。母亲那般柔弱的性子,得知夫君罪孽,爱子“忤逆”,家族倾覆,会不会……恨他入骨? 他不知道。也不敢深想。 “睡吧。”他疲惫地合上眼,靠在冰凉的窗棂上,“明日……还有明日的事。” 苏月见默默铺好床褥,看着他依旧站在窗前的背影,那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单薄得像一张纸,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她咬了咬唇,退到外间,和衣躺在榻上,剑就放在手边。这一夜,注定无人安眠。 而此刻,靖安侯府的书房,灯火通明。 谢长离并未就寝。他换了一身玄色常服,长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正就着灯光,细细翻阅一叠厚厚的卷宗。那是沈清秋刚送来的,关于江党在各地残余势力的最新密报。 “江南道转运使刘璋,已暗中递了请罪折子,愿捐出家产半数,充作军饷,只求保全身家性命。”沈清秋禀报道,“两淮盐运使郑铎暴毙,其副手王焕主动投案,供出不少内情,牵扯出三名四品以上官员。兵部赵潜闭门不出,但其门下几名郎中、主事已被秘密控制。五城兵马司冯昆,今日回府后大发雷霆,摔了书房,但其麾下几名重要将领,已被我们的人暗中接触,有所动摇。” “墙倒众人推。”谢长离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指尖在卷宗上某个名字轻轻一点,“刘璋倒是识时务。告诉陈尚书,准了他的折子,家产充公,人……流三千里,遇赦不赦。至于王焕,让他把知道的,吐干净。吐不干净,就帮他想想。” “是。”沈清秋记下,又道,“另外,淑贵妃宫中,我们的人发现她试图通过一名老太监往外传递消息,已被截下。是送给其兄、岭南节度使江宏的密信,内容是指控皇后与靖安侯勾结,构陷忠良,求其兄速速上表,陈情救驾。” “救驾?”谢长离嗤笑,“她倒是会扣帽子。信呢?” “在此。”沈清秋递上一张薄绢。 谢长离展开扫了一眼,娟秀的字迹,却字字泣血,满是怨毒与哀求。他随手将绢布凑近烛火,火苗窜起,迅速将其吞噬,化为灰烬。 “岭南路远,等江宏的表章到京,黄花菜都凉了。”他淡淡道,“不过,这位江节度使,手底下可不怎么干净。让我们在岭南的人,给他找点事做,省得他太闲。” “属下明白。”沈清秋应道,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侯爷,江雪衣那边……” 谢长离翻阅卷宗的手微微一顿,没有抬头:“他怎么了?” “据报,他回值房后咳了血,虽服了药,但神色……很不好。苏月见守在门外,一夜未眠。”沈清秋如实禀报。他跟随侯爷多年,深知侯爷对这位江御史态度特殊,虽是利用,却也……不止是利用。 谢长离沉默了片刻,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看不清神情。“知道了。让太医院那边盯着点,用什么药,不必吝啬。另外,”他抬起眼,眸中寒光一闪,“加派人手,盯紧值房周围。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进去。尤其是……淑贵妃和江崇残余党羽的狗。” “是!”沈清秋心头一凛,侯爷这是要将江雪衣彻底纳入羽翼之下保护了。他不再多言,躬身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谢长离放下卷宗,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凛冽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深冬刺骨的寒意。他望着皇宫的方向,那里灯火璀璨,却照不亮其下的波谲云诡。 江雪衣…… 他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眼前浮现出金殿之上,那人挺直如松、却苍白如纸的身影;浮现出宫道分别时,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仿佛将所有情绪都冻结了的空洞与疲惫。 “弑父……”谢长离低低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在夜风中飘散,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 他利用了江雪衣的“忠”,逼他走上了“弑父”这条路。这本是他计划中最关键、也最残忍的一环。看着仇人之子,亲手将生父推向深渊,这本该是快意的。 可为何,当看到江雪衣咳血,看到他那双清冽眼眸中竭力压抑却依旧泄出的痛楚时,心头那丝预期的快意,并未出现,反而泛起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滞闷? 是因为,在那人身上,看到了些许父亲当年的影子?还是因为,那决绝背后,同样背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沉重与撕裂? 谢长离闭上眼,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再睁开时,眸中已只剩一片冰冷的清明与算计。 棋局已至中盘,容不得半分心软。江崇必须死,江党必须连根拔起。而江雪衣……是他手中最锋利、也最不可控的一把刀。用好了,可定乾坤;用不好,恐伤己身。 他需要这把刀,彻底斩断与江家的最后一丝牵连,也彻底……为他所用。 至于之后…… 谢长离望向漆黑的天幕,那里没有星月,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第18章 JIANGXUEYI 卯时三刻,天尚未明,刑部大堂前已灯火通明。 巨大的朱漆大门在寒风中洞开,门楣上“法正刑清”的牌匾在惨白灯笼映照下,泛着冰冷的光。两列手持水火棍、面无表情的衙役肃立阶下,如同木雕泥塑。空气中弥漫着肃杀与紧绷,压得人喘不过气。远处传来更鼓声,沉闷地敲在人心上。 今日,三法司、宗□□、靖安侯,五堂会审,问讯当朝首辅江崇。消息昨日已传遍朝野,此刻,大堂外围满了人。有品级不够入内的官员,在寒风里缩着脖子翘首观望;有消息灵通的吏员、书办,三五成群低声议论;更有不少看热闹的百姓,被拦在远处的栅栏外,伸长了脖子,脸上交织着兴奋、好奇与畏惧。 一辆青幄小车在衙役的呵斥开道下,缓缓停在阶前。车门推开,江雪衣躬身下车。他依旧穿着那身绯色御史公服,只是洗熨得格外挺括,玉带束腰,梁冠端正,脸上看不出表情,唯有一双眼睛,在晨曦微光中,清亮得过分,也冷寂得过分。他微微抬眼,望向那扇洞开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大门,眸光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栗,随即归于沉寂。 他没有理会周围那些或探究、或鄙夷、或怜悯的视线,只是挺直脊背,一步一步,踏上了冰冷的石阶。绯色官袍的下摆扫过石面,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在这死寂的黎明,清晰可闻。 “江御史到——!”衙役高声唱喏。 大堂内光线晦暗,巨大的“明镜高悬”匾额下,五张紫檀木公案一字排开。正中央主位空悬,那是留给皇帝御座的位置,今日不会启用。左侧首位,坐着刑部尚书杜文渊,面容清癯,法令纹深刻,目光如隼;次位是大理寺卿周正,国字脸,神色凝重;右侧首位,是宗□□宗正令萧谨,一位须发皆白、面容和蔼的老者,此刻也敛了笑意,眼观鼻鼻观心。最右首,则是靖安侯谢长离。他今日未着侯爵朝服,只一身玄色绣金蟒的常服,长发以玉簪半束,几缕碎发垂落额前,神情慵懒地靠坐在太师椅中,指尖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枚乌木扳指,仿佛置身事外,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见江雪衣进来,几人目光齐刷刷投来。杜文渊微微颔首,周正面无表情,萧谨目光复杂,隐含叹息。唯有谢长离,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那目光极快,如寒潭掠影,不带情绪,却又似有千钧之重,在他身上停留一瞬,便移开了。 “下官江雪衣,参见各位大人。”江雪衣走到堂中,依礼躬身。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江御史请起,一旁看座。”杜文渊开口,声音沉厚。立刻有衙役搬来一张圆凳,放在堂下左侧。 江雪衣谢过,撩袍坐下。位置正对堂上诸公,也正对……那扇即将打开、押解人犯进来的侧门。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芒在背,刺在他身上。他挺直了背,目视前方,双手平放膝上,指尖却冰凉,深深掐入掌心。 “带人犯——江崇——上堂——!” 杜文渊惊堂木一拍,声音在空旷的大堂内回荡,带着金属般的冷硬。 “威——武——!”两侧衙役以棍杵地,齐声低喝,声震屋瓦。 沉重的镣铐声,由远及近,哗啦,哗啦,每一步都敲在人心上。侧门打开,两名魁梧的狱卒,押着一人,蹒跚而入。 江雪衣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止了。 那是江崇。是他的父亲。 仅仅隔了一夜,却仿佛隔了生死。昨日朝堂上那个虽狼狈却不失威仪的首辅,此刻已彻底变了模样。他褪去了象征权势的紫袍玉带,只穿着一身灰色的囚服,肮脏皱褶,散发着一股地牢特有的、混合着霉味与血腥的气息。头发散乱,夹杂着灰白,脸上失去了往日红润的光泽,蜡黄中透着死灰,眼窝深陷,颧骨高耸,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二十岁。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只是里面燃烧的不再是往日的威严与深沉,而是一种濒临绝境的、孤狼般的凶狠与疯狂。沉重的枷锁扣在他的脖颈和手腕上,脚镣拖在地上,随着他的走动,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他一步步挪到堂中,镣铐的声响是这死寂大堂里唯一的噪音。他没有跪,只是挺着那被枷锁压得佝偻的脊背,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堂上诸人,最后,定格在左侧那个绯色的身影上。 那目光,像淬了毒的冰锥,又像烧红的烙铁,裹挟着刻骨的恨意、怨毒、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被至亲背叛的、撕裂般的痛楚,直直刺向江雪衣。 江雪衣浑身一僵,仿佛被那目光实质性地刺穿了。他强迫自己迎上那道视线,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嵌入皮肉,带来尖锐的痛感,才能维持住脸上那近乎麻木的平静。他看到父亲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愕、不信、以及……灭顶的绝望。那绝望如此深重,几乎要将人溺毙。 “罪臣江崇,你可知罪?!”杜文渊惊堂木再拍,打破那令人窒息的对视。 江崇缓缓转过头,看向堂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笑声,嘶哑难听:“知罪?杜尚书,老夫何罪之有?是贪墨军饷?还是构陷忠良?亦或是……戕害手足?”他每说一桩,目光便阴鸷一分,最后重新钉在江雪衣身上,字字泣血,“这些,不都是我的好儿子,江御史,昨日在朝堂之上,金口玉言,罗织给老夫的罪名吗?!” “江崇!”大理寺卿周正厉声喝道,“公堂之上,陛下面前,休得放肆!你之子江雪衣,身为御史,纠劾百官乃其本分!今日会审,是奉旨查证你所涉之罪!人证物证俱在,岂容你狡辩!” “人证?物证?”江崇嗤笑,镣铐随着他的动作哗啦作响,“不过是些宵小构陷、伪造的玩意!杜尚书,周寺卿,萧宗正,还有……靖安侯,”他目光扫过堂上四人,最后在谢长离脸上停留一瞬,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充满讥诮的弧度,“你们当真信了这逆子的一面之词?信了这些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所谓的‘铁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分明是有人处心积虑,要置老夫于死地!” “是不是构陷,一审便知。”一直沉默的谢长离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江崇的咆哮。他放下把玩的扳指,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刮过江崇灰败的脸,“江相,哦不,现在该称你罪臣江崇了。你说证据是伪造的,那好,咱们就一件一件,慢慢对质。” 他抬起手,轻轻一挥。 沈清秋不知何时已肃立在他身后,此刻上前一步,将一摞厚厚的卷宗,呈到杜文渊案前。杜文渊翻开,周正、萧谨也各自拿到一份副本。谢长离自己面前,也摊开了一份。 “嘉平十一年,西境军饷贪墨案,”谢长离的声音平稳,却字字如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兵部拨银八十万两,实际到西境大营不足五十万两,差额三十万两,不翼而飞。当时经手官员十七人,事后或贬或死,无一幸免。唯独江相你,时任户部侍郎,主管钱粮调拨,非但未受牵连,反而在案发后半年,擢升户部尚书。江崇,你作何解释?” “荒谬!”江崇梗着脖子,“军饷调拨,流程繁复,经手者众,岂是老夫一人可操控?账目往来,皆有存档,银两交割,兵部、户部、转运司,层层画押,岂容作假?分明是有人中饱私囊,栽赃嫁祸!” “是吗?”谢长离轻笑一声,指尖在卷宗上一点,“可据当时户部钱粮司主事、已故的周桐留下的密账记载,那三十万两,经由你批红,分三次,以‘剿匪军需’、‘边关修缮’、‘将士抚恤’等名目,转入三家不同的钱庄。而这三家钱庄,明面上的东家各异,但最终银钱流向,皆指向江南‘通源’、‘汇丰’两家票号。巧的是,这两家票号,暗地里的大股东,似乎都与江相你的内弟,江南盐商白敬轩,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江相,这又作何解释?” 江崇脸色骤变,厉声道:“血口喷人!周桐已死多年,死无对证!一本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破账,就能定老夫的罪?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至于白敬轩,他做生意,与老夫何干?商贾逐利,银钱往来,再正常不过!” “正常不过?”谢长离挑眉,从卷宗中抽出一页,抖开,“那这封盖有你私印、写给白敬轩的密信,也是正常往来?信中言明,‘西境之事已了,所余之资,速兑为金珠,存于老地方’。江相,这‘西境之事’,所指为何?‘所余之资’,又是何资?‘老地方’,又是何处?” 那信纸已然泛黄,但字迹清晰,印泥鲜红,正是江崇的笔迹和私印无疑! 江崇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那封信,嘴唇哆嗦着,却一时语塞。他万没想到,这封他以为早已销毁的密信,竟会出现在此处! “此信……此信是伪造的!”他强自镇定,嘶声道,“定是有人模仿老夫笔迹,私刻印章,构陷于老夫!” “笔迹可仿,印鉴可刻,”一直沉默的宗正令萧谨缓缓开口,声音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但这信纸,乃嘉平十一年宫内特供的‘雪浪笺’,纸质特殊,印有暗纹,非三品以上大员不可得。当年陛下赏赐有功之臣,江相你得赐十刀。这信纸上的暗纹,经宗□□与内务府存档比对,确系你当年所得赏赐之物无误。江崇,你还有何话说?” 江崇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镣铐哗啦作响,脸色灰败如土。雪浪笺!他竟忘了这一层!当年得意忘形,用了御赐之物写信,本以为天衣无缝,谁知竟在此处留下致命破绽! “我……我……”他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目光慌乱地扫过堂上诸人,最后又落在江雪衣身上,陡然迸发出怨毒至极的光芒,猛地指向他,嘶吼道:“是他!是这逆子!定是他与谢长离勾结,伪造证据,构陷亲父!陛下!诸位大人!你们要为我做主啊!这逆子大逆不道,天地不容!” 他状若疯癫,涕泪横流,哪还有半分昔日首辅的威仪。 江雪衣坐在那里,浑身冰冷,仿佛血液都已凝固。他看着父亲在公堂之上癫狂失态,指着他嘶吼怒骂,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心里。那一声声“逆子”,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袖中的手,抖得厉害,掌心已被指甲掐得血肉模糊。 “是不是构陷,一审便知。”谢长离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将江崇的嘶吼彻底压了下去,“带人证周明轩,及相关涉案吏员、钱庄掌柜上堂!” 侧门再次打开,数名衙役押着几个人进来。为首的正是周明轩,他比之前更加憔悴,眼窝深陷,浑身发抖,但眼神中却有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后面跟着几个同样面如土色、身穿囚服的人,正是涉案的户部小吏、钱庄管事。 “周明轩,”杜文渊沉声道,“将你所知,关于嘉平十一年军饷亏空案,如实道来。若有半句虚言,大刑伺候!” 周明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泣声道:“小人招!小人全招!是……是江崇指使!他让我伯父周桐做假账,将那三十万两军饷,以各种名目转出……伯父不肯,他便以我全家性命相逼!伯父被迫从命,却暗中留下真账,藏于老宅地砖之下……后来,伯父察觉他要灭口,便携账潜逃,最终……最终惨死他乡!小人这里,有伯父临终前留下的血书,及真账副本!请大人明鉴!”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染血的布帛和几页泛黄的纸张,高高举起。 衙役上前接过,呈递公案。杜文渊等人仔细验看,面色愈发凝重。 “王德禄,你原是户部仓部主事,嘉平十一年,经手军饷押运,你说,当时到底怎么回事?”周正看向另一名跪着的吏员。 那叫王德禄的吏员早已吓瘫,磕头如捣蒜:“小人招!小人全招!是……是江崇指使小人,在押运途中,将部分银箱调包,以石充银……所得银两,大部分上交给了江崇的心腹,小人……小人只得了些许辛苦钱……小人这里有当时调换的银箱编号记录,及……及江崇心腹收取银两的收条复印件……”他也哆哆嗦嗦地掏出几页纸。 一桩桩,一件件。人证,物证,口供,账册,信件……如同最严密的网,一步步收紧,将江崇牢牢捆缚其中,挣脱不得。他起初还强辩、怒骂,但随着证据越来越多,言辞越来越犀利,他的脸色从灰败到惨白,从惨白到死灰,最后只剩下瘫软在地,浑身发抖,冷汗浸透了囚衣。 “江崇!你还有何话说?!”杜文渊一拍惊堂木,声如洪钟。 江崇瘫在地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眼神空洞,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盯着江雪衣,那目光中的恨意,浓得化不开,几乎要溢出来。 “还有一罪,”谢长离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让整个大堂瞬间死寂。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堂中,从袖中取出一物——正是那枚染血的、断裂的羊脂玉佩。“戕害手足,谋害户部清吏司主事江枫眠。江崇,你可认?” 江崇猛地一震,涣散的目光聚焦在那枚玉佩上,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见到了最可怕的鬼魅。“不……不……这不是……枫眠他……他是暴病而亡!太医有诊断!有记录!” “暴病?”谢长离嗤笑,将玉佩轻轻放在杜文渊案前,“江枫眠‘暴毙’前夜,曾秘密求见其兄,也就是你,江崇。你们在书房密谈至深夜,不欢而散。次日,江枫眠便‘突发急症’,七窍流血而亡。太医院院判张世安前去诊视,归来后便销毁诊籍,告老还乡,半月后,‘意外’坠崖身亡。江崇,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他顿了顿,目光如冰刃,刮过江崇惨无人色的脸:“这枚玉佩,是江枫眠贴身之物,断裂处沾有他中毒后的呕血。毒物经仵作验看,乃是宫中秘药‘鹤顶红’。而当年,有资格动用此药,且能令太医院院判闭嘴的,满朝上下,不过寥寥数人。江相,你恰是其中之一。更要紧的是……” 他转身,看向一直沉默如雕塑的江雪衣,声音放缓,却字字清晰:“江枫眠‘暴毙’当日,其贴身小厮曾见你府中管家,鬼鬼祟祟从侧门出府,手中提一食盒。当夜,那小厮便‘失足’落井而亡。江相,需要本侯将那小厮的遗书,以及你府中管家近日在诏狱中的供词,也当堂念一念吗?” “不——!!!”江崇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猛地从地上爬起,却被镣铐所困,踉跄几步,又重重栽倒。他目眦欲裂,指着谢长离,又指向江雪衣,声音破碎不成调:“是你们!是你们合谋害我!谢长离!你为你父报仇,处心积虑,构陷于我!还有你这逆子!畜生!你联合外人,害你亲生父亲!你不得好死!你们不得好死!!!” 他状若疯狂,涕泪横流,挣扎着要向江雪衣扑去,却被两旁衙役死死按住。 江雪衣坐在那里,看着父亲癫狂的模样,听着那一声声恶毒的诅咒,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已冻结,四肢百骸无一处不冷,无一处不痛。他想闭上眼,却连眼皮都无法动弹。他想捂住耳朵,那嘶吼却如跗骨之蛆,直往他脑子里钻。胃里翻江倒海,他死死咬着牙,才没有当场吐出来。袖中的手,指甲已深深嵌进肉里,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染红了袖口,他却浑然不觉。 “罪臣江崇!”杜文渊猛地站起,厉声喝道,“贪墨军饷,构陷忠良,戕害手足,欺君罔上……铁证如山,罪不容诛!你还有何话说?!” 江崇被按在地上,挣扎渐渐微弱,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绝望的呜咽。他知道,完了。全完了。人证物证俱在,条条桩桩,皆指向他。再无翻案可能。 他忽然停止了挣扎,缓缓抬起头,目光涣散,望向虚空,仿佛在看某个不存在的地方。嘴角扯动,发出“嗬嗬”的、诡异的笑声,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哭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不甘。 “哈哈哈哈……报应……报应啊!”他哭着,笑着,涕泪纵横,“江枫眠……我的好弟弟……你赢了……你生了个好儿子……他来向我索命了!哈哈哈哈……索命了!” 他猛地转头,再次看向江雪衣,眼神却忽然变得空洞,嘴角咧开一个扭曲的、近乎慈祥的笑容,声音轻柔得令人毛骨悚然:“雪衣……我的儿……你过来……让爹……好好看看你……” 江雪衣浑身剧震,如遭电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头翻滚的腥甜。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一步一步,走向那个瘫在地上、状若疯癫的老人。 每一步,都重若千钧。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他在江崇面前三步远处停下,低头,看着这个生他养他、教他诗书礼仪、也曾对他寄予厚望、如今却沦为阶下囚、癫狂如鬼的生身父亲。 四目相对。江崇眼中那诡异的慈祥笑意褪去,重新被刻骨的怨毒与疯狂取代,他猛地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嘶声尖笑:“逆子!你看看我!看看你这亲生父亲!是被你亲手送进地狱的!你这辈子,都别想洗干净手上的血!你注定要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哈哈哈哈!” 江雪衣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最后一丝波动也归于沉寂,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荒芜的虚无。他缓缓撩起衣袍下摆,对着江崇,也对着堂上诸公,更对着那虚无中的公道与律法,跪了下去。 “罪臣江崇,所犯之罪,罄竹难书,天理难容。”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回荡在死寂的大堂中,“臣,江雪衣,以子告父,大逆不道,天地不容。然,律法昭昭,天理迢迢。父有罪,子不谏,是谓不孝;知父罪而不举,是谓不忠。臣,忠孝两难,唯以国法为纲,以天下为公。今日公堂对质,证据确凿,臣……无话可说,唯求陛下,依律严惩,以正国法,以慰亡魂,以……谢天下。” 说罢,他以头触地,深深叩拜。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寒意刺骨,却不及心中万一。 大堂之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那个跪伏在地、绯色官袍如血的年轻御史。他挺直的背脊,在说完那番话后,似乎微微佝偻了一下,却又在瞬间重新挺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杜文渊、周正、萧谨,皆面露复杂之色,有震动,有唏嘘,亦有不易察觉的凛然。唯有谢长离,依旧靠在椅中,把玩着那枚乌木扳指,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静静注视着跪伏在地的江雪衣,眸色幽深,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啊——!!!”江崇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不似人声的嚎叫,猛地喷出一口黑血,仰面倒地,双目圆睁,死死瞪着穹顶,身体剧烈抽搐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罪人江崇,晕厥!”衙役上前探了探鼻息,回禀道。 “拖下去,好生看管,不得有失!”杜文渊沉声道,疲惫地挥了挥手。 两名衙役上前,将瘫软如泥、昏迷不醒的江崇拖了下去。镣铐拖过地面的刺耳声响,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大堂深处。 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江雪衣依旧跪在那里,没有起身。额头的冷汗,一滴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谢长离终于停止了把玩扳指,他站起身,玄色衣摆拂过地面,无声无息。他走到江雪衣身侧,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江御史,”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律法已明,真相已白。你,可以起来了。” 江雪衣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嘴唇被咬破,渗出血丝,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也空洞得惊人,仿佛所有的光,所有的热,所有的情绪,都在刚才那一跪、一叩、一番陈述中,燃烧殆尽,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 他没有看谢长离,目光涣散地投向虚空,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大堂屋脊,投向了某个遥远而未知的地方。然后,他用手撑着地,一点一点,艰难地,试图站起来。 膝盖麻木刺痛,几乎不听使唤。身形晃了晃。 一只骨节分明、冰凉如玉的手,伸到了他面前。 江雪衣的目光,缓缓聚焦在那只手上。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指腹有着薄茧。那是谢长离的手。 他没有动,只是看着。 谢长离也没有催促,只是伸着手,静静等着。玄色的衣袖垂下,掩住了手腕,也掩住了袖中可能存在的、更多的算计与冰冷。 时间仿佛凝固了。堂上诸公,堂下衙役,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只手,和这个跪着的、苍白如鬼的年轻御史身上。 终于,江雪衣抬起手,指尖冰凉,带着未干的血迹,轻轻搭在了那只手上。 触手,是意料之中的冰冷。如同他此刻的心。 谢长离手指微微收紧,用力,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江雪衣站稳了,松开了手。指尖残留的冰冷触感,久久不散。 “此案人证物证俱在,江崇罪证确凿,依律当诛。”谢长离转身,面向杜文渊等人,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带着一丝慵懒的冷冽,“如何定谳,如何上奏,便是诸位大人的事了。本侯,告退。” 他对着堂上略一拱手,不再看任何人,包括身旁摇摇欲坠的江雪衣,转身,玄色身影如同来时一般,从容不迫地,向着大堂之外,那片逐渐明亮起来的、却依旧寒冷彻骨的天光走去。 江雪衣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刺眼的光线中。 然后,他缓缓地,也转过身,对着堂上诸公,躬身一礼。动作僵硬,却一丝不苟。 礼毕,他直起身,没有再回头看一眼那幽深的大堂,也没有再看一眼父亲被拖走的方向。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向着与谢长离相反的方向,向着那扇洞开的、洒满冰冷晨光的大门,走去。 绯色的官袍,在晨光中,红得刺目,也孤独得刺目。 背影挺直,却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成千片。 杜文渊看着那渐行渐远的、单薄却笔直的背影,良久,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周正与萧谨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复杂难言的情绪。 惊堂木再起。 “退——堂——!” 威——武——! 衙役的低喝声,再次响彻大堂,却仿佛隔了很远,很远。 天,终于亮了。 可这黎明,为何如此寒冷? 第19章 XIECHANGLI 天光从刑部大堂高阔的窗棂间斜射进来,惨白刺眼,将地面切割成一块块明亮与幽暗交织的几何图案。 江雪衣踏出那扇沉重的大门,踏入这片光亮之中,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寒意从脚底升起,顺着脊椎蔓延,冻僵了四肢百骸,连血液都仿佛凝成了冰。 门外等待的人群嗡地一阵骚动,无数道目光——探究的、震惊的、鄙夷的、怜悯的、幸灾乐祸的——如同密集的箭矢,钉在他身上。 他恍若未觉,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沿着长长的、空旷的甬道,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绯色的官袍在惨白的光线下,红得像凝固的血,沉甸甸地压着,几乎要将他压垮。耳边似乎还回荡着父亲那声凄厉绝望的嚎叫,和镣铐拖过地面的刺耳声响,一遍又一遍,在脑海里嗡嗡作响。 “逆子……你手上沾着血……永世不得超生……” 那声音如跗骨之蛆,钻进骨髓,啃噬着每一寸神经。胃里翻搅得厉害,喉咙发紧,一股腥甜涌了上来,被他死死压了下去。掌心被指甲掐破的地方,传来细密的刺痛,是此刻唯一真实的感觉。 “江大人……”有人似乎想上前搭话,被他空洞的目光一扫,竟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噤了声。 他走过人群,走过那些窃窃私语和复杂目光,走过洒满晨光的石板路,走过巍峨的宫门。守门的禁军侍卫看着他,眼神里有好奇,有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或疏离。他目不斜视,如同一个被抽走了魂的木偶,只是凭着本能,走向那个暂时的、冰冷的囚笼——都察院值房。 值房的小院门开着,苏月见正焦急地等在门口,见他回来,眼圈一红,急步迎上:“公子!” 江雪衣没有回应,甚至没有看她,径直走进屋内,反手合上门,将所有的光、声音、目光,都隔绝在外。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终于支撑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苏月见慌忙倒水,却被他抬手制止。他咳得浑身颤抖,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由苍白转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最后归于死灰。 咳声渐歇,他喘息着,抬手抹去嘴角一丝腥甜。指尖冰凉,沾着暗红色的血丝。 “公子!”苏月见声音哽咽,跪坐在他身边,想扶他,又不敢碰触。 “无妨。”江雪衣闭了闭眼,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出去。守在外面,任何人……不见。” 苏月见嘴唇翕动,想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默默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他靠在门上,仰起头,望着房梁上模糊的阴影。眼前不断闪现着公堂上的画面:父亲癫狂的嘶吼,怨毒的眼神,喷出的黑血,以及最后那空洞死寂的、瞪向穹顶的眼。还有谢长离平静无波的脸,伸过来的、冰冷的手。 “江御史,律法已明,真相已白。你,可以起来了。” 那声音,冷静,疏离,公事公办。没有安慰,没有怜悯,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仿佛他只是完成了一枚棋子的使命,走完了该走的一步。 是啊,棋子。从始至终,他都只是谢长离棋盘上的一枚棋子。一枚锋利、好用,用完便可丢弃的棋子。谢长离要的是扳倒江崇,为谢家翻案。而他,恰好是那把最合适的刀。什么合作,什么互利,什么“拭目以待”……不过是哄骗他心甘情愿赴死的甜言蜜语。 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尖锐地疼,比咳血更甚,比父亲的诅咒更甚。是了,是背叛。被利用的背叛,被当作工具的背叛,以及……对自己亲手将生父推入绝境的、更深切的背叛。两种背叛交织,拧成一根带刺的藤蔓,将他心脏死死缠住,越收越紧,鲜血淋漓。 他缓缓摊开手掌,掌心是被自己掐出的、纵横交错的伤口,血迹已干涸发黑,狰狞可怖。这双手,执过笔,写过锦绣文章,弹劾过贪官污吏,如今……沾满了生父的血。哪怕这血,是为公义,为律法,为枉死者,可终究,是血。 “呵……”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干涩破碎,在空寂的屋里回荡,带着无尽的荒凉与自嘲。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三长两短。 江雪衣没有动。 叩门声又响了一次,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耐心。然后是苏月见压得极低的声音:“公子,是……靖安侯府的人。” 江雪衣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眼中一片空茫,没有任何情绪。他撑着门板,慢慢站起身,膝盖传来刺骨的酸痛。他走到桌边坐下,提起冰冷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进来。”他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只是更哑,更沉。 门被推开一条缝,沈清秋闪身而入,反手关上门。他依旧是那身黑衣,玄铁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静无波的眼睛。他手中提着一个不大的食盒,和一个青布包袱。 “江大人。”沈清秋躬身行礼,将食盒和包袱放在桌上,“侯爷让属下送来些吃食和伤药。侯爷说,大人今日劳神,需好生将养。” 江雪衣目光扫过食盒和包袱,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沈清秋也不多言,从怀中取出一卷用火漆封着的细绢,双手奉上:“另外,这是侯爷让转交给大人的。说是……今日朝会后,几位大人的奏章副本,以及……宫里传来的消息。” 江雪衣指尖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接过。火漆完好,印鉴是谢长离的私章。他拆开,展开细绢。上面是谢长离那凌厉洒脱的字迹,内容简洁扼要: “巳时三刻,陛下于养心殿召见内阁及三法司、宗□□主官。杜文渊、周正、陈明远、萧谨联名上奏,附议弹劾,请旨严惩江崇,以正国法。陛下震怒,掷奏于地,未置可否。午时,淑贵妃闯宫哭诉,被皇后以‘后宫不得干政’为由拦回,禁足长春宫,无旨不得出。申时,陛下独召谢长离入对,密谈两刻。内容不详。酉时初,内阁拟旨:江崇革去一切官职、爵位,交三法司、宗□□严审定罪,家产抄没,亲族暂押,待审定发落。江雪衣……停职留任,闭门思过,无旨不得出。” 停职留任,闭门思过。 八个字,轻描淡写,却已定下了他未来的命运。一个“弑父”的御史,哪怕有功,也再难见容于朝堂。陛下没有立刻将他下狱问罪,已是格外开恩,或许,也是看在他“大义灭亲”、举证有功的份上。但这“思过”要到何时?无人知晓。或许是一年,或许是十年,或许……就是一生。 江雪衣看着那八个字,看了很久,久到目光都有些涣散。然后,他慢慢将细绢卷起,放在烛火上。火苗舔舐着绢布,迅速蔓延,化作一小簇跳跃的火焰,最后在他指尖化为灰烬,飘落。 “有劳沈护卫。”他抬眸,看向沈清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替我多谢侯爷。” 沈清秋看着他被火苗烫得微红的指尖,又看了看他空洞的眼神,心中微微一叹。这位江大人,怕是心死了大半了。 “侯爷还有一句话,让属下转告大人。”沈清秋低声道。 江雪衣静静看着他,等待。 “侯爷说,‘棋局才刚开始,弃子,未必是死子。待着,未必是绝路。’” 江雪衣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弃子?待着?谢长离是在提醒他,还是在……警告他?他如今,可不就是一枚即将被抛弃的棋子?而“待着”,是让他忍耐,等待时机? “我知道了。”他垂下眼睑,掩去眸中所有情绪,“沈护卫请回吧。此处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沈清秋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抱拳一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屋内重归寂静。只有食盒里隐约飘出的食物香气,和包袱里淡淡的药草味,提醒着刚才有人来过。 江雪衣没有去看那些东西。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深秋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枯叶腐烂的气息。院中那棵老槐树,叶子已落尽,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像无数只绝望的手。 他望着那棵树,看了许久。然后,缓缓抬起手,从怀中取出那枚染血的、断裂的羊脂玉佩。冰冷的玉石贴着掌心,那暗沉的血迹,仿佛还带着叔父临终前的温度与不甘。 “叔父……”他无声地唤了一句,将玉佩紧紧攥在掌心,尖锐的断口硌得生疼。这点疼,却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 谢长离说得对。棋局才刚开始。江崇倒台,只是拔除了盘踞朝堂最大的毒瘤。但江党根系深广,淑贵妃仍在宫中,兵部、地方上那些依附江崇的势力,绝不会坐以待毙。他们或许会反扑,或许会隐匿,或许会寻找新的靠山。而陛下……陛下今日的态度暧昧,掷奏于地,独召谢长离,都透着不寻常。 还有谢长离自己。他隐忍十二年,布下这天罗地网,真的只是为了扳倒江崇,为父翻案?他手中还握着多少底牌?下一步,他又要针对谁?自己这枚“弃子”,在他接下来的棋局中,又会被摆在何处? 而他自己呢?停职思过,形同软禁。昔日门庭若市的江府,如今已成囚笼。母亲、幼妹尚在府中,不知惊恐成何等模样。昔日同僚、友人,此刻怕是避之唯恐不及。从今往后,他便是这京城之中,最大的笑话,最孤绝的独夫。 前路茫茫,杀机四伏。 可他,已无路可退。 掌心传来更尖锐的刺痛,是玉佩断裂的棱角刺破了皮肉。温热的液体渗出,与冰冷玉石上干涸的血迹混在一起。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凛冽的寒气,再缓缓吐出。再睁开时,眼中那片空洞的荒芜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的清明。 既然无路可退,那便……向前走吧。 走到黑,走到尽头,走到……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至少,叔父的血,没有白流。至少,那些枉死的将士,得以瞑目。至少,这朗朗乾坤,少了一个巨蠹。 至于他自己……江雪衣低头,看着掌心混杂的鲜血,嘴角极淡、极冷地勾了一下。 罪孽加身,万死难赎。那便,带着这身罪孽,走下去吧。 直到,再也走不动的那一天。 夜色深沉,靖安侯府书房。 烛火通明,将谢长离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他面前摊开着数份密报,来自各地眼线。江崇倒台,引发的震荡远超预期。江南盐商惶惶不可终日,暗中串联,试图转移资产;兵部几位侍郎称病不出;与江崇过往密切的几位封疆大吏,也纷纷上表自辩,撇清关系。朝中更是暗流汹涌,有人弹冠相庆,有人兔死狐悲,更有人暗中投递名帖,试图向这位新崛起的靖安侯靠拢。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自古皆然。 谢长离一份份看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他将密报扔在一边,拿起手边另一封密信。信是燕惊寒亲笔所书,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千钧: “江南事毕,白敬轩已‘病故’,其子携半数家产潜逃出海,追之不及。盐税亏空账册已毁大半,余下线索指向宫中。淑妃处,恐有异动。风雨楼价码,侯爷当知。” 谢长离指尖在“淑妃处,恐有异动”几字上轻轻敲了敲,眸色转深。白敬轩一死,盐税这条线又断了一截。至于淑贵妃……他那个好姑母,怕是坐不住了。江崇倒台,她在宫中最大的倚仗已失,皇后又趁机发难,她若不铤而走险,反倒奇怪。 至于风雨楼的价码…… 他嗤笑一声,将信纸凑近烛火。火苗窜起,吞噬了字迹,也映亮他眼底冰冷的算计。燕惊寒要的,无非是当年那桩旧案中,涉及某位皇室宗亲的把柄。可以给,但不能白给。这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侯爷。”沈清秋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 “说。”谢长离未抬头。 “江府已查封完毕,一应财物造册入库。江崇妻女及一应仆役,暂圈禁府中,由内廷侍卫看守。江雪衣之母柳氏惊悸过度,一度昏厥,已请太医诊治,暂无大碍。其妹江雪柔,哭闹不休,已被嬷嬷看管。”沈清秋禀报道,顿了顿,又道,“我们的人暗中查看了江崇书房密室,发现一些往来书信,涉及几位皇子及后宫……已按侯爷吩咐,未动分毫,原样封存。” 涉及皇子与后宫……谢长离眼中寒光一闪。江崇果然留了后手。这些信,是保命符,也是催命符。用得好,可制衡多方;用不好,便是滔天大祸。 “知道了。东西看好了,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去。”谢长离淡淡道,“江崇在狱中如何?” “回侯爷,入狱后便一直昏迷,太医说是急怒攻心,痰迷心窍,加之旧疾复发,情况……不妙。用了几次针,灌了参汤,方才醒转一次,只是目光呆滞,口不能言,似有中风之兆。狱医说,即便救回,恐怕也……废了。”沈清秋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废了?谢长离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也好,省得他再费心思。一个废了的江崇,比一个死了的江崇,有时更有用。至少,能让某些人,寝食难安。 “看紧了,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任何人接近。”他吩咐道,随即话锋一转,“江雪衣呢?” 沈清秋沉默了一下,才道:“回值房后便闭门不出,送去的饭食药物,原样放在门口,未曾动过。苏月见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靠近。属下远远看过一眼,他……一直坐在窗边,望着外面,几个时辰,一动未动。” 谢长离把玩扳指的动作微微一顿。几个时辰,一动不动?是心如死灰,还是在谋划什么? 他眼前浮现出今日公堂上,江雪衣最后看他的那一眼。空洞,麻木,仿佛所有生机都已燃尽。还有他伸手拉他起来时,指尖触碰到的、冰凉的、微微颤抖的触感。 “棋子……”谢长离低语,不知是在说江雪衣,还是在说自己。 这盘棋,他布局十二年,落子无悔。江雪衣是他选中最锋利也最不可控的一枚棋子。如今,这枚棋子完成了使命,却也濒临崩毁。是弃是留? 若在以往,一枚失去了利用价值、且可能反噬的棋子,最好的处置方式便是丢弃,或者……毁掉。 可为何,想到要丢弃这枚棋子,心头竟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滞涩? 是因为他那双酷似江枫眠、却比江枫眠更决绝清冷的眼睛?还是因为他在金殿之上,说出“臣弹劾首辅江崇,臣之父”时,那挺直如松、却仿佛下一刻就会碎裂的背影?抑或是……他在公堂之上,最后那番“忠孝两难,唯以国法为纲”的陈词,那叩首时,额间触及地砖的、沉重而绝望的声响? 谢长离揉了揉眉心,挥去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妇人之仁,最是要不得。江雪衣是江崇的儿子,血脉相连,这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今日他能“大义灭亲”,来日,若利益相悖,他是否也能毫不犹豫地调转刀锋,指向自己? 不可不防。 “继续盯着。”他最终只说了这四个字,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淡,“有任何异动,随时来报。另外,让太医院那边‘精心’照料着,别让他真的死了。陛下留着他,还有用。” “是。”沈清秋领命,犹豫了一下,又道,“侯爷,还有一事。我们在江府的眼线回报,抄家时,在江崇书房暗格中,发现了一本私密账册,记录了一些……非同寻常的往来。其中涉及几位藩王,以及……已故的瑞王。” 瑞王?谢长离眸光骤然一凝。瑞王萧玦,先帝幼弟,当今陛下的皇叔,十二年前因“谋逆”被赐死,满门抄斩。案子是江崇一手经办,铁证如山。难道…… “账册在何处?”他声音沉了下去。 “已秘送过来,在此。”沈清秋从怀中取出一个薄薄的、以火漆密封的册子,双手奉上。 谢长离接过,迅速拆开翻阅。越看,脸色越是阴沉。账册记录了一些隐秘的银钱往来,时间跨度长达十年,数额巨大,经手人隐秘,最终流向几个看似毫不相干、实则与当年瑞王案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人与地方。其中几笔,甚至指向了宫中几位有头有脸的大太监,以及……淑贵妃的娘家。 若此账册为真,那当年瑞王“谋逆”案,恐怕另有隐情。而江崇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绝不仅仅是“查案有功”那么简单。他很可能借此案,铲除异己,编织了一张更大的网,将更多人绑在了他的船上。 难怪陛下今日态度暧昧。难怪淑贵妃狗急跳墙。难怪江崇倒台,会引发如此大的震荡。这不仅仅是一个首辅的倒台,更是牵扯到皇室秘辛、皇子争斗、后宫前朝的巨大漩涡! 江崇这只老狐狸,果然留了后手。这本账册,就是他最后的护身符,也是……催命符。他若活着,凭此可要挟多方;他若死了,这账册流落出去,便是惊天巨浪,不知要淹没多少人。 谢长离合上账册,指尖微微用力。账册粗糙的封皮,硌得指腹生疼。 “此事还有谁知?”他问,声音里透出一丝寒意。 “除侯爷与属下,以及取账册的两人,再无旁人知晓。那两人是死士,已处理干净。”沈清秋低声道。 谢长离点点头,将账册凑近烛火。火苗舔舐着纸张,迅速卷曲、焦黑、化为灰烬。跳跃的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看不清神情。 “瑞王案……”他低声自语,眸中幽光闪烁,“江崇,你真是死而不僵啊。” 烧掉账册,不等于事情结束。相反,这意味着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而江雪衣……他是否知晓这本账册的存在?江崇是否曾向他透露过什么?若他知晓,那他对瑞王案,对陛下,对谢家当年被牵连的真相,又知道多少? 谢长离忽然觉得,江雪衣这枚棋子,或许……比他想象的,更有价值。也,更危险。 “江雪衣那边,再加派一倍人手。”他忽然道,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我要知道,他每时每刻在做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还有,江府那边,尤其是柳氏和江雪柔,也给我盯紧了。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是!”沈清秋心头一凛,侯爷这是要将江雪衣彻底置于掌控之下。看来,这位江御史,在侯爷的棋局中,尚未到退场之时。 “另外,”谢长离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寒风卷起他未束的长发,拂过冷峻的侧脸,“给燕惊寒回信。他要的东西,我可以给。但他也要帮我做一件事。” “侯爷请吩咐。” “查清楚,当年瑞王案中,除了江崇,还有谁伸了手。尤其是……宫里。”谢长离转身,眸光在烛火下,幽深如寒潭,“我要知道,是谁在背后,推动了这一切。价钱,随他开。” 沈清秋躬身:“属下明白。” 谢长离挥挥手,沈清秋悄然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谢长离独自站在窗前,任寒风灌入,吹动衣袍猎猎作响。 江崇倒了,但游戏,远未结束。甚至,才刚刚进入最凶险的中盘。 而江雪衣……他想起那人苍白如纸的脸,和那双空洞死寂的眼。 你会是一把更锋利的刀,还是一道更致命的伤? 谢长离缓缓勾起唇角,那笑容在跳动的烛光下,冰冷而莫测。 “江雪衣,别让本侯失望啊。”他低语,声音消散在呼啸的夜风中。 第20章 JIANGXUEYI 都察院值房的夜,死寂而漫长。 窗外风声呜咽,卷着枯枝败叶扑打在窗棂上,发出单调而恼人的声响。 屋内一灯如豆,将江雪衣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投在斑驳的墙壁上,随着烛火的跳跃,不安地晃动。 他枯坐在简陋的木榻边,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已不知多久。沈清秋送来的食盒与药包,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早已凉透。 苏月见送来的晚膳,也只动了几口,便又搁下。 他仿佛一尊失去了灵魂的泥塑,对外界的一切——送来的饭食、苏月见担忧的目光、门外加派的守卫、乃至时间的流逝——都漠不关心。 只有手中那枚断成两截、染着暗沉血渍的羊脂玉佩,被他紧紧攥着,玉石的棱角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是此刻唯一能让他确认自己还“存在”的感觉。 痛,是活着的证明。 也是对他亲手将生父送入绝境的、最直接、最残忍的惩罚。 白日里刑部大堂上的一幕幕,如同鬼魅的幻影,不断在他眼前回放。 父亲癫狂的嘶吼,怨毒的眼神,最后那口喷出的黑血,以及被拖下去时那死灰般、失去所有生气的脸……每一次回放,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头反复切割、搅动,不见鲜血,却痛入骨髓。 “逆子……你手上沾着血……永世不得超生……” 诅咒在耳畔萦绕不去,混合着母亲可能的悲泣,妹妹惊恐的哭喊,族人的唾骂,同僚的鄙夷,世人的指点……无数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无休止的噪音,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闭上眼,可黑暗并不能带来安宁。黑暗中,浮现的是叔父江枫眠温润带笑的脸,渐渐模糊,又化作父亲严厉却也曾充满期许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今日公堂之上,那张因绝望和仇恨而扭曲的、陌生的面容。 两种面孔,两种目光,在他脑海中撕扯、交战。 一边是血脉至亲,是二十余载的养育之恩,是家族荣辱所系;另一边是公理道义,是枉死者不灭的冤魂,是他自幼苦读圣贤书、立誓要守护的朗朗乾坤。 他选了后者,于是,前者便彻底崩塌、碎裂,化作无数尖锐的碎片,将他刺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 “忠孝难两全……”他喃喃低语,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圣人之言,读来不过轻飘飘一句。 只有当真正站在天平的中央,感受到两端那足以将人碾碎的重量时,才明白这五个字背后,是何等剔骨剜心的酷刑。 他赢了。 人证物证俱在,铁案如山。 江崇倒台,已成定局。 谢家的冤屈有望昭雪,贪墨的军饷或被追回,枉死的将士或许能得告慰。他做了御史该做的事,守住了心中的“道”。 可他也输了。 输掉了父亲,输掉了家族,输掉了过往二十余年所拥有、所珍视的一切,也输掉了……作为一个“人”,最根本的某种东西。 从今往后,他是“大义灭亲”的典范,也是“弑父”的悖逆之徒;是朝廷的“功臣”,也是家族的“罪人”。他将永远被钉在伦理与道义的夹缝中,承受着来自世俗与内心的双重凌迟。 掌心传来更剧烈的痛楚,是断裂的玉佩边缘,又一次划破了皮肉。 温热的血渗出,浸润了冰冷的玉石,也浸润了那早已干涸发黑的、属于叔父的血迹。两种血,隔了十二年时光,以一种残忍的方式,在他手中交融。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叔父抱着年幼的他,在月下讲故事。叔父说,这世上有些路,注定孤独,注定荆棘密布,注定背负骂名,但总得有人去走。因为路的尽头,或许是光明。 如今,他走上了这条路,满身荆棘,背负骂名,却不知尽头,是否有光明。或许,只有永恒的黑暗与孤寂。 “公子……”苏月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无法掩饰的哽咽,“夜深了,您……用些汤药吧?太医开的安神汤,您一点未动……” 江雪衣没有回应。他松开手,摊开掌心。鲜血模糊了玉的纹路,也模糊了那暗沉的血迹。他将两截断玉紧紧合拢,用一方干净的素帕包好,仔细地、珍而重之地,重新纳入怀中,贴近心口的位置。那里,是冰冷的,也是滚烫的,如同他此刻的心。 然后,他缓缓站起身。坐得太久,双腿麻木,踉跄了一下,扶住桌沿才站稳。他走到脸盆架前,掬起冰冷的清水,用力搓洗脸上干涸的泪痕和掌心的血污。 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他抬头,看向铜盆中水波晃动的、模糊的倒影。 里面的人,面色惨白,眼窝深陷,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只有一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却也空得骇人,仿佛燃尽了一切,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 不,还不能是灰烬。 他对着水中的倒影,无声地告诉自己。父亲倒了,但事情远未结束。江党的余孽不会善罢甘休,淑贵妃在宫中虎视眈眈,朝中那些与父亲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人,此刻恐怕正惶惶不可终日,或许也在谋划着反扑,或是……灭口。 而谢长离……那个将他推到台前、又在他濒临崩溃时递来一只手的靖安侯,他的棋局,下一步又指向何方?自己这枚“弃子”,对他而言,究竟还有多少价值?是彻底丢弃,还是……废物利用? 还有母亲,还有妹妹。她们还在江府,被圈禁着,生死荣辱,皆系于他人一念之间。 他必须活着,必须站起来,必须……想办法保住她们。 这是他身为人子、身为兄长,最后,也是必须要承担的责任。 “吱呀”一声,他推开房门。深秋的夜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也带来了庭院中泥土与落叶的气息。苏月见守在门外,眼睛红肿,见他出来,慌忙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哑声道:“公子……” “我没事。”江雪衣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已恢复了某种冰冷的平静,如同结了一层厚冰的湖面,“把饭食热一热,端进来吧。药也拿来。” 苏月见一愣,随即眼中涌出狂喜的泪光,连连点头:“是!是!奴婢这就去!” 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江雪衣缓缓走回桌边坐下。他需要进食,需要汤药,需要这具身体保持清醒和力量。接下来的路,只会更艰难,他不能倒在这里。 很快,苏月见端来了热过的清粥小菜和温好的汤药。江雪衣拿起筷子,一口一口,缓慢而坚定地吃着。粥是温的,菜是淡的,入口毫无滋味,如同嚼蜡。但他强迫自己吞咽下去,仿佛在执行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 喝完最后一口药,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他眉头都未皱一下。 “外面情况如何?”他放下药碗,问。 苏月见收拾碗筷的手顿了顿,低声道:“府外……多了好些人。有宫里的侍卫,也有……看起来不像善类的人。我们出不去,消息也递不进来。沈护卫午后悄悄来过一次,只让奴婢转告公子,安心静养,侯爷……自有安排。” 自有安排?江雪衣心中冷笑。谢长离的“安排”,从来都是将他算计在内。所谓的“静养”,不过是变相的软禁与监视。如今他停职思过,形同囚徒,生死荣辱,皆在他人一念之间。谢长离若想保他,他或许能在这值房之中苟延残喘;谢长离若想弃他,或是觉得他再无价值,甚至成为隐患,那么明日太阳升起时,或许就是一具“急病暴毙”或“畏罪自尽”的尸体。 他不能将希望,完全寄托在谢长离那不可测的“安排”上。 “母亲和妹妹那边……”他问,声音有些发紧。 苏月见眼圈又红了,摇头:“奴婢不知。府被围得铁桶一般,我们的人进不去,里面的消息也传不出来。不过……沈护卫暗示,夫人和小姐暂时应无性命之忧,只是……”她说不下去了。只是圈禁的日子,对于一向养尊处优的夫人和年幼的小姐而言,恐怕比死更难受。 江雪衣沉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桌面。暂时无性命之忧,已是万幸。可接下来呢?父亲定罪,江家倾覆,母亲身为诰命,或许能因“不知情”而免于一死,但贬为庶人、流放、没入教坊司……皆是可能的结局。妹妹尚在稚龄,命运更是堪忧。 他必须做点什么。在谢长离的“安排”之外,他必须有自己的筹码,自己的路。 “月见,”他抬眸,看向苏月见,眼中那片冰冷的灰烬下,似有微弱的光芒重新燃起,那是决绝,是孤注一掷的狠厉,“我写一封信。你想办法,务必送到陈老御史手中。不能经过任何人之手,尤其……是靖安侯的人。” 苏月见心头一震,看着公子眼中那陌生的、令人心悸的光芒,重重地点了点头:“是!奴婢拼死也会送到!” 江雪衣走到书案前,铺开纸,磨墨。墨是普通的松烟墨,带着淡淡的臭味。他提笔,蘸饱了墨,悬腕,凝神片刻,然后落笔。 笔走龙蛇,力透纸背。不是弹劾奏章,也不是申辩陈情。而是一份清单,一份详细的、关于军饷案中尚未完全厘清的几处关节、可能存在的漏网之鱼、以及他凭借对父亲行事风格的了解,推测出的、可能与江党有牵连、却尚未暴露的朝中官员及地方大员的名单。其中,甚至隐晦地提到了几位皇子与后宫某些势力的微妙关联。 这不是证据,只是线索,是方向。是他作为江崇之子、作为深度卷入此案的御史,所能提供的、最具价值的“投名状”和……“保命符”。 他将信仔细封好,交给苏月见,低声道:“告诉陈老,此信阅后即焚。信中之人,需暗中详查,不可打草惊蛇。若我……有不测,此信便是后续追查之引。若我能活,此信……或可换我母亲与妹妹一线生机。” 苏月见将信贴身藏好,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公子,您一定要保重!夫人和小姐,还等着您!” 江雪衣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有说什么。保重?在这漩涡之中,谈何容易。他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送走苏月见,他重新坐回榻边。怀中那枚断玉,隔着衣料传来冰冷的触感。他取出断玉,就着昏暗的烛光,再次仔细端详。断裂处参差不齐,染血处色泽暗沉。叔父当年,是否也如他此刻一般,手握证据,心怀死志,却最终功败垂成,含恨而终? 不,他不能重蹈覆辙。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更需要……权力。唯有掌握足够的筹码,拥有一定的力量,才能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局中,保住想保的人,做完该做的事。 谢长离……他默念这个名字。这个心思深沉、步步为营的靖安侯,是他目前唯一可能借助,也最需要提防的力量。他们因利益而结盟,也必将在利益分歧时走向对立。在谢长离的棋局中,自己究竟是何定位?一枚用过即弃的卒子?还是一把尚有价值的刀?或者……是某种连谢长离自己都未完全明晰的、更复杂的所在? 今日公堂之上,谢长离最后那句“棋局才刚开始,弃子,未必是死子。待着,未必是绝路”,究竟是何用意?是提醒,是警告,还是……某种隐晦的承诺? 江雪衣缓缓握紧断玉,冰冷的玉石硌得生疼。他需要重新审视与谢长离的关系。不是被动地等待“安排”,而是主动地……参与棋局。哪怕,只是作为一枚不甘被彻底掌控的棋子。 他吹熄了烛火。值房陷入一片黑暗,唯有窗外微弱的雪光,透过窗纸,映出屋内模糊的轮廓。他在黑暗中睁着眼,思绪如潮水般翻涌,梳理着已知的一切,推测着未知的变数,谋划着可能的出路。 这一夜,很多人无眠。 靖安侯府,书房。 烛火燃至大半,泪痕堆叠。谢长离并未就寝,他面前摊开的,不是公文,而是一幅巨大的、标注着密密麻麻符号的舆图。舆图以京城为中心,辐射四方,山川河流,城池关隘,乃至各方势力范围,皆以不同颜色朱砂标注,错综复杂,宛如一张巨大的蛛网。 沈清秋肃立一旁,低声禀报着各方动向。 “江党余孽,已有数人暗中递来投诚信,愿效忠侯爷,揭发同党,以求宽宥。其中,有吏部侍郎王庸之心腹,有户部郎中李赟之门生,皆手握实据。如何处置,请侯爷示下。” “留着。甄别真伪,择其有用者,暗中控制。无用者,或心思不定者……”谢长离指尖在舆图上某处轻轻一点,语气平淡,“你知道怎么做。” “是。”沈清秋心领神会,继续道,“兵部赵潜,今日告病,闭门不出。但其子昨夜曾密会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冯昆之侄,于翠烟楼饮酒,席间似有怨怼之语。冯昆本人,则加强了京城九门及宫禁巡逻,尤其是我侯府与都察院值房附近,增派了不少暗哨。” “跳梁小丑。”谢长离嗤笑,目光未离舆图,“冯昆是江崇一手提拔,如今靠山倒了,难免兔死狐悲,狗急跳墙。让他跳,跳得越高,摔得越惨。盯着他,若有异动,不必请示,就地格杀。” “属下明白。”沈清秋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宫中传来消息,淑贵妃虽被禁足,但今日午后,曾以‘梦魇惊悸、需娘家旧物镇魂’为由,遣心腹宫女出宫,往城南‘宝华寺’进香。我们的人跟了,那宫女在寺中与一游方僧人接触,递了东西。僧人身份已查明,是江南云游至此的‘了尘’和尚,但与白家庄,似乎有些瓜葛。” “白家庄?”谢长离眸光一凝,终于从舆图上移开视线,“江南的那个白敬轩?” “是。白敬轩‘暴毙’后,其子白少卿携巨资潜逃,我们的人一直在追查其下落。这了尘和尚,在白敬轩死前半月曾到过白家庄,之后便云游至京。此番与淑贵妃的人接触,恐怕……所图非小。” 谢长离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淑贵妃果然不甘坐以待毙,开始联系江南残存的势力了。白家是江崇在江南的钱袋子,如今树倒猢狲散,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残余势力依旧不可小觑。淑贵妃这是想借白家的财力和在江南的根基,图谋后路?还是……另有打算? “盯紧这个了尘,还有宝华寺。查清楚他们传递了什么,下次接头在何时何地。”谢长离冷声道,“另外,加派人手,盯紧江南通往京城的各条要道,尤其是漕运。白少卿带着那么多金银,绝不可能飞天遁地。” “是。”沈清秋记下,迟疑片刻,又道,“侯爷,还有一事……关于江雪衣公子。” 谢长离敲击桌面的手指顿住,抬眸看他。 “半个时辰前,其侍女苏月见,试图潜出值房,被我们的人拦下。她身上搜出一封密信,是写给都察院左都御史陈明远的。”沈清秋从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完好的信,双手呈上。 谢长离接过,并未拆看,只捏在指间把玩,眼神幽深难测:“信里写了什么?” “属下未敢擅拆。但拦截时,苏月见拼死反抗,声称此信关乎江夫人与江小姐安危,必须亲手交到陈老御史手中。”沈清秋低头道,“我们的人未伤她,只将信扣下,人已送回值房,严加看管。” 谢长离看着信封上清峻挺拔的字迹,是江雪衣的笔迹无疑。他盯着那火漆看了片刻,忽然问道:“他今日……如何?” 沈清秋一愣,才意识到侯爷问的是江雪衣的状况,忙道:“回侯爷,江公子回值房后,枯坐至深夜,水米未进。子时前后,忽然起身洗漱,用了些粥菜汤药,之后便一直坐在案前,似在沉思。苏月见出门前,他应是……写了这封信。” 枯坐,绝食,继而振作,密信……谢长离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澜。比他预想的,恢复得要快。也比他预想的,更不“安分”。 “陈明远那边,什么反应?”他问。 “陈老御史今日下朝后,便闭门谢客。我们的人探知,他暗中见了两位门生,皆是清流中的硬骨头,随后书房灯火至夜未熄。接到我们拦截密信的消息后,他并无特别反应,似乎……早有预料。” 谢长离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陈明远这个老狐狸,果然嗅觉敏锐。江雪衣这步棋,倒是走对了。将线索交给清流领袖,既是自保,也是制衡。制衡他谢长离,也制衡可能落井下石的江党余孽,甚至……制衡龙椅上那位心思难测的陛下。 有意思。都到了这般山穷水尽、自身难保的境地,居然还能冷静谋划,寻找生机,甚至试图反过来,成为棋手。 “这封信,”谢长离将信递还给沈清秋,“原样封好,让咱们的人,‘设法’让陈明远的人‘偶然’得到。记住,要做得自然,不留痕迹。” 沈清秋愕然抬头:“侯爷,这……江公子私下联络陈老,分明是对侯爷有所保留,甚至……” “甚至想另寻靠山,或者,留条后路?”谢长离替他说完,语气平淡无波,“很正常。若他此刻还对我不加防备,事事依赖,那才真是蠢不可及,也不配做我的棋子。”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况且,将这封信交给陈明远,对我们并无坏处。清流一派,与江党素来不和,得了这些线索,只会更卖力地去挖江党的根,省了我们不少力气。而江雪衣……他越是有价值,越是有人想保他,他的命,就越是安全。他活着,对我更有用。” 沈清秋恍然,接过信:“属下明白。这就去办。” “等等。”谢长离叫住他,“江崇在狱中如何?” “仍是昏迷,偶尔清醒,也是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太医说,中风之症已深,即便救回,也是废人一个了。”沈清秋回道,“狱中看守皆是咱们的人,万无一失。” “废人……”谢长离低语,眼中寒意凝聚,“有时候,废人比死人,更有用。好好看着,别让他真死了。另外,从他嘴里,再撬点东西出来。关于瑞王案,关于江南盐税,关于……他和宫里那些主子的勾当。他知道的,远比我们想象的多。” “是!”沈清秋凛然应道。侯爷这是要将江崇最后一点价值也榨干。 沈清秋领命退下。书房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谢长离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幅巨大的舆图,指尖缓缓划过上面代表各方势力的标记。江崇已倒,但留下的真空,必然引来新的争夺。皇子们不会闲着,后宫不会平静,朝中各方势力也会重新洗牌。而他,要在这乱局中,为谢家,也为他自己,谋得最大的利益,和最稳固的位置。 江雪衣……他想起那双在公堂之上空洞死寂、又在值房黑暗中重新燃起微弱光芒的眼睛。那里面,有痛苦,有绝望,但也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狠厉与清醒。 这样的江雪衣,危险,却也……更加有趣了。 一枚不甘被掌控、甚至试图反将一军的棋子,或许,能带来更多的变数和……惊喜? 谢长离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茶,抿了一口。茶水苦涩,回味却带着一丝奇异的甘冽。 棋局中盘,风云变幻。弃子未必是死子,蛰伏未必无生机。 江雪衣,本侯倒要看看,你这枚棋子,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窗外,传来隐约的更鼓声。 四更天了。 第21章 JIANGXUEYI 十日后,冬至。 细密如针的雪粒子,裹挟在呼啸的北风中,扑打着都察院值房紧闭的窗棂,发出沙沙的碎响,如同无数细密的、永无休止的私语。檐下冰棱倒挂,晶莹剔透,折射着窗外阴沉的、铅灰色的天光。庭院中那株老槐,早已落尽最后一片叶子,枯黑的枝桠在风雪中瑟缩颤抖,像一双双绝望伸向天空的手。 江雪衣裹着一件半旧的鸦青色棉袍,坐在临窗的书案后。案上堆着些书,摊开的是一卷《大晟刑统》,纸页泛黄,墨迹已有些模糊。 他手里握着一卷,目光却未落在字上,只是望着窗外簌簌而落的雪,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炉火烧得正旺,铜盆里炭火殷红,散发出干燥的热气,却驱不散这满屋透骨的寒意。那寒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他心底最深处,一丝丝渗出来,冻结了四肢百骸。十日了。自那日刑部公堂归来,他被圈禁在这方寸之地,已整整十日。 外面翻天覆地,里面死水微澜。 父亲江崇,以贪墨军饷、构陷忠良、戕害手足、欺君罔上等十大罪,被革去一切官职、爵位,下诏狱,等候三法司最终定谳。家产抄没,亲族圈禁。昔日门生故旧,树倒猢狲散,撇清关系者众,落井下石者亦不乏其人。往日煊赫无比的江府,一夜之间,门庭冷落,朱门紧闭,唯余禁军森严把守,如同巨大的、华丽的囚笼。 母亲柳氏惊悸成疾,缠绵病榻。幼妹雪柔被嬷嬷拘在深院,终日以泪洗面。这些,是苏月见前日冒险从一名看守老卒口中探得的零星消息。那老卒受过江雪衣些许恩惠,透露一二后便再不敢多言。 而他,停职思过,闭门不出。说是“思过”,实是软禁。值房外日夜有人看守,名义上是保护,实为监视。一举一动,皆在他人眼中。送来的饭食药物,皆经查验。与外界的联系,几近断绝。唯一能接触的,只有苏月见,以及每日定点送来柴米油盐、面无表情的内侍。 谢长离自那日后,再未露面。仿佛那日公堂上冰冷的援手,那句含义不明的“弃子未必是死子”,都只是一场幻觉。沈清秋来过一次,送了些御寒的衣物和滋补药材,只说是“侯爷吩咐”,放下东西便走,不多一言。 江雪衣知道,自己这枚棋子,在扳倒江崇这盘大棋中,作用已尽。如今,是弃是留,是生是死,全在执棋者一念之间。谢长离在等,等风波稍定,等局势明朗,也在等……他这枚棋子,是否还有剩余的价值。 而他,也在等。等那封交给陈明远的密信,能否换来一丝转机。等母亲和妹妹,能否在接下来的清算中,得到一线生机。也在等,自己这颗在绝境中挣扎的心,何时才能真正沉静下来,思考接下来的路。 可心,如何能静?每至深夜,阖上眼,便是父亲呕血昏厥的面容,是母亲凄惶的泪眼,是幼妹惊恐的哭声,是族人怨毒的目光,是同僚鄙夷的私语,是天下人“弑父逆子”的唾骂。它们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网,将他紧紧缠裹,拖向无尽的深渊。唯有掌心那枚断玉冰冷的棱角,时刻提醒着他,为何走到这一步,又为何,不能在此刻倒下。 “公子,”苏月见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红泥小炉,炉上煨着姜汤,热气氤氲,带着辛辣的暖意,“喝碗姜汤驱驱寒吧。这雪下个不停,屋里炭火再旺,也抵不住湿气。” 江雪衣收回目光,看向她。不过十日,苏月见也清减了不少,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但眼神依旧明亮坚韧,为他打点起居,打探消息,从未有过半句怨言。 “有劳。”他接过粗瓷碗,姜汤滚烫,熨帖着冰凉的指尖,辛辣的气味冲入鼻腔,带来些许活气。他慢慢啜饮着,暖流顺着喉管滑下,稍稍驱散了胸腹间的寒意。 “公子,”苏月见压低声音,凑近了些,眼中闪着光,“有消息了。” 江雪衣执碗的手微微一顿:“说。” “陈老御史那边,递了话进来。”苏月见声音压得更低,几乎细不可闻,“信,他收到了。您所列的几条线索,他已暗中着人核实,确有蹊跷。尤其是关于江南盐税亏空与几位皇子门下清客往来之事,牵涉甚广,他不敢擅动,已密奏陛下。陛下……似乎留中了。” 江雪衣眼神微凝。留中不发,是意料之中。江南盐税牵扯的利益网盘根错节,背后不知站着多少皇亲国戚、朝中重臣。陛下正值盛年,却已渐露暮气,对皇子们明争暗斗、结党营私,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触及根本,便乐于维持平衡。陈明远此举,是投石问路,也是将他江雪衣推到了更危险的境地——若陛下有意彻查,他便是那把刀;若陛下想按下,他便是那枚随时可弃的卒子。 “还有,”苏月见继续道,语气带着几分犹豫,“陈老让带话,说……‘风雨欲来,珍重自身。蛰伏待时,或可见机。’” 蛰伏待时,或可见机。江雪衣默念这八个字。陈明远是在提醒他,此刻不宜妄动,需静待时机。也是在暗示,他这枚棋子,在陛下乃至某些人眼中,或许尚有可用之处。 “另外,”苏月见看了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靖安侯府……今日递了帖子进来。” 江雪衣抬眸:“帖子?” “是。守门的侍卫转交的,说是靖安侯邀您……过府一叙。”苏月见从袖中取出一张素雅的金粟笺,递了过来。 江雪衣接过。帖子很简洁,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一行凌厉洒脱的行草:“风雪夜,宜围炉,烫酒以待,静候君至。”是谢长离的笔迹。 烫酒以待,静候君至。语气随意,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邀约意味。仿佛他们只是寻常故交,而非刚刚联手扳倒当朝首辅、此刻正身处风暴眼的同盟与……囚徒与执棋者。 江雪衣指尖摩挲着光滑的纸面,目光落在“风雪夜”三个字上。窗外,雪正紧。谢长离选在此时相邀,是何用意?是觉得风波已过,可以“论功行赏”?还是又一轮棋局的开始?抑或……是最后的摊牌? “公子,去吗?”苏月见问,眼中隐有忧色。值房外守卫森严,这帖子能递进来,本身已说明了谢长离对这里的掌控力。去与不去,恐怕由不得他们。 江雪衣将帖子置于烛火上,看着火舌舔舐纸角,迅速蔓延,化为灰烬。“去。”他淡淡道,声音平静无波,“备车吧。” “可是公子,您的身子……”苏月见担忧地看着他苍白消瘦的脸颊。这十日,他几乎是不眠不休,即便勉强进食,也味同嚼蜡,迅速消瘦下去,眼下是浓重的阴影,整个人清减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无妨。”江雪衣站起身,走到衣架前,取下那件半旧的鸦青色棉袍,仔细系好衣带。镜中映出一张过分清癯的脸,唯有那双眼睛,在经历最初的空洞与死寂后,沉淀下一种更深、更冷的幽光,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涌动的暗流。 “更衣。”他道。 苏月见不再多言,取来一件玄色狐裘,为他披上。又拿出梳篦,为他重新束发。动作轻柔仔细,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马车早已候在院外。驾车的是个面生的中年汉子,眼神精悍,沉默寡言。见江雪衣出来,只微微颔首,便打起车帘。车厢内铺着厚厚的狐裘,角落燃着小小的银霜炭,温暖如春。小几上甚至备了热茶和点心。 “侯爷吩咐,天寒地冻,请江大人路上暖暖身子。”车夫低声道,语气恭敬,却透着疏离。 江雪衣颔首,坐进车内。苏月见本想跟上,却被车夫抬手拦住:“侯爷只请了江大人一人。姑娘请回。” 苏月见看向江雪衣,江雪衣对她微微摇头。她只得退后一步,目送马车碾过积雪,驶入茫茫风雪之中。 靖安侯府位于城东,与都察院值房相隔不远。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行驶,车轮轧过积雪,发出单调的咯吱声。街道两旁门户紧闭,偶尔有灯笼在风雪中摇曳,透出昏黄模糊的光,更显凄清。偶尔有巡逻的兵丁走过,甲胄摩擦,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江雪衣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脑海中却飞速转动。谢长离此时见他,绝不只是“围炉饮酒”那么简单。军饷案已了,江崇倒台,谢家冤案虽未正式平反,但谢长离的目的已达到大半。自己这枚棋子,价值还剩多少?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还是……另有他用? 他想起那日公堂之上,谢长离伸过来的、冰冷的手。想起那句“棋局才刚开始”。想起沈清秋转达的“弃子未必是死子”。想起陈明远的“蛰伏待时”。 或许,他还有用。用在何处? 思绪纷乱间,马车缓缓停下。 “江大人,到了。”车夫的声音在外响起。 江雪衣睁开眼,掀开车帘。靖安侯府的正门依旧气派,但此刻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沉寂。门楣上“靖安侯府”四个鎏金大字,在灯笼映照下,闪着冰冷的光泽。侧门开着,一名青衣小厮垂手侍立,见江雪衣下车,躬身行礼,并不多言,只做了个“请”的手势。 江雪衣拢了拢狐裘,迈步而入。府内甬道积雪已被扫净,露出湿润的青石板。廊下悬着气死风灯,在风中晃动,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府中异常安静,只有风雪呼啸而过,和靴子踩在石板上的轻微声响。 小厮引着他,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僻静的暖阁。暖阁临水而建,窗外是一方结了薄冰的池塘,残荷枯梗埋在雪中,更显萧瑟。阁内却温暖如春,地龙烧得正旺,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清苦的梅香与酒香。 谢长离斜倚在临窗的软榻上,未着冠,只以一根墨玉簪松松挽了发,几缕碎发垂落颈侧。他穿着一身家常的月白直裰,外罩一件银灰色狐裘氅衣,衣襟微敞,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手中握着一卷书,正就着榻边明亮的羊角宫灯翻阅。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江雪衣身上。 十日不见,他似乎清减了些,眼下有淡淡的阴影,但精神尚好,那双桃花眼依旧深邃潋滟,此刻映着暖黄的灯光,少了平日的漫不经心与讥诮,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沉静。 “来了?”他放下书卷,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指了指对面铺着厚厚绒垫的椅子,“坐。风雪夜行,辛苦了。先喝杯酒驱驱寒。” 小几上红泥小火炉正咕嘟咕嘟煮着酒,酒香混合着姜、枣、枸杞的香气,氤氲满室。旁边摆着两副白玉酒盏,几碟精致的佐酒小菜。 江雪衣解下狐裘,交给侍立一旁的侍女,在谢长离对面坐下。侍女上前,为他斟满一杯热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白玉盏中荡漾,热气蒸腾。 “侯爷相邀,不敢辞。”江雪衣端起酒盏,指尖触及温热的杯壁,并未就饮,只是看着盏中涟漪。 “不敢辞?”谢长离轻笑一声,也端起自己那杯,浅浅啜了一口,“江大人如今是戴罪之身,闭门思过,本侯一纸邀约,便能将你请出,看来这‘思过’,思得也不甚严谨。” 话中带刺,是谢长离一贯的风格。江雪衣面色不变,只淡淡道:“侯爷说笑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下官奉旨思过,自当恪守。然侯爷相召,想必有要事相商,下官不敢以私废公。” “要事?”谢长离挑眉,将酒盏在指尖转了转,眸光流转,落在江雪衣苍白却平静的脸上,“江大人以为,如今还有何事,能比江相倒台、江家倾覆,更算‘要事’?” 江雪衣握着酒盏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侯爷若有教诲,下官洗耳恭听。” “教诲谈不上。”谢长离放下酒盏,身体微微前倾,隔着氤氲的酒气与温暖的炭火,看向江雪衣。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平静的表象,直刺内里。“只是有些好奇。江大人如今……作何感想?” 作何感想?江雪衣心中一片冰封的荒芜。能有何感想?家破人亡,身败名裂,沦为笑柄,苟延残喘。每一个字,都足以将人压垮。可他只是抬起眼,迎上谢长离探究的视线,缓缓道:“律法得彰,奸佞伏诛,冤屈得雪。下官……无愧于心。” “无愧于心?”谢长离重复着这四个字,忽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在温暖的室内回荡,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好一个无愧于心。江雪衣,你倒是……洒脱。” 他止住笑,眼神却冷了下来:“可你这‘无愧于心’,代价未免太大了些。父死母囚,妹幼族散,自身前途尽毁,沦为天下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清流眼中的异类,家族唾弃的逆子。值得吗?” 值得吗?江雪衣也在心底问过自己千百遍。没有答案。只有无尽的、噬骨的寒冷与空洞。但他知道,若重来一次,他依旧会如此选择。有些路,踏上了,便不能回头。有些罪,看见了,便不能装作不见。 “侯爷今日邀下官前来,便是为了问下官是否后悔?”江雪衣垂下眼睑,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若如此,下官的答案,早已在金殿之上,公堂之前,便已给出。” “不。”谢长离摇头,重新靠回软榻,姿态慵懒,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本侯今日请你来,是想问你,往后,打算如何?” 往后?江雪衣指尖一颤。往后……他还有“往后”吗?一个停职思过、形同软禁的“逆子”,一个家族倾覆、无依无靠的孤臣,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在这人心叵测的世间,他还能有何“打算”?无非是苟延残喘,了此残生,或是……在某次风波中,无声无息地消失。 “下官戴罪之身,前程未卜,何谈往后。”他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戴罪之身?”谢长离嗤笑,“江崇是江崇,你是你。陛下留你性命,停职思过,而非下狱问罪,已是网开一面。陈明远那老狐狸,肯接你的信,暗中动作,便是看中你还有可用之处。至于天下人如何议论……”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惯有的讥诮与冷酷,“成王败寇,自古皆然。待你手握权柄,翻云覆雨之时,谁还敢提今日之事?史书工笔,从来由胜利者书写。” 江雪衣猛地抬眸,看向他。谢长离这话,已近乎**的挑唆与……承诺。他是在暗示,自己还有价值,还有翻盘的希望?甚至……是在许诺,会助他重获权柄? “侯爷此言何意?”江雪衣问,声音微微发紧。 “意思就是,”谢长离坐直身体,目光牢牢锁住他,一字一句道,“江崇倒了,但朝中的蠹虫,并未死绝。军饷案了,可还有更多的案子,悬而未决,沉冤待雪。这棋盘,还远未到收官之时。”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线窗缝。凛冽的寒风夹着雪粒瞬间涌入,吹动他额前碎发,也吹散了室内的暖意。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漫天飞舞的雪花,声音低沉下来: “三日后,便是今科春闱发榜之日。” 春闱发榜?江雪衣心念电转。春闱乃国家抡才大典,关系国本,历来是朝中各方势力角逐、安插亲信的关键所在。谢长离此时提及春闱,绝非无的放矢。 “此次春闱,主考乃是礼部尚书张文渊,副主考为翰林院掌院学士李贽。二人皆是清流领袖,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谢长离缓缓道,语气听不出喜怒,“然,昨日深夜,副主考李贽,被发现暴毙于府中书房。死因……初步查验,是中毒。” 江雪衣瞳孔骤然收缩!春闱副主考,在发榜前夜暴毙,还是中毒身亡!这绝非寻常案件,其中牵扯,恐怕骇人听闻! “陛下震怒,已下旨严查。然,”谢长离转过身,倚着窗棂,看向江雪衣,眸中寒光凛冽,“此案蹊跷。李贽死前,书房有被翻动痕迹,其近日批阅的试卷草稿,不翼而飞。更巧的是,在他书案暗格中,发现了一封未写完的密信,信中提及今科取士有弊,疑似有人买通考官,偷换试卷,篡改名次。而信中所疑之人……指向了礼部侍郎,赵文敬。” 礼部侍郎赵文敬!江雪衣脑中迅速闪过此人的信息。赵文敬,江崇门生,虽非核心,却也是江党中坚,掌管礼部贡举之事多年,门路极广。江崇倒台,他虽未受直接牵连,但已是惊弓之鸟。若李贽之死、科场舞弊案真与他有关…… “陛下已下旨,着三法司会同锦衣卫,彻查此案。然,”谢长离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嘲弄,“三法司中,刑部杜文渊是你父亲旧敌,大理寺周正圆滑,都察院陈明远虽清正,但此案牵涉科场,干系太大,他未必愿意深入。锦衣卫指挥使冯坤,更是与赵文敬过从甚密。此案交到他们手中,最后会查出什么,可想而知。” 江雪衣已然明白谢长离的用意。科场舞弊,历来是朝廷大忌,一旦坐实,必是腥风血雨。李贽暴毙,线索指向赵文敬,而赵文敬是江党余孽。此案若查实,不仅可进一步剪除江党羽翼,更能沉重打击其在士林清流中的声望,甚至牵连出更大的人物。而谢长离,显然不想让此案被轻轻放过,或是被某些人“大事化小”。 “侯爷想让下官做什么?”江雪衣直接问道。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 谢长离走回案几旁,重新坐下,为自己斟了杯酒,却不喝,只是把玩着酒盏,目光幽深地看着他:“陛下虽未明言,但对此案极为关注。朝中需有一人,不涉党争,不畏权贵,明察秋毫,且……有足够的理由,必须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江大人,你虽停职,但御史之衔尚在。且你刚经历‘大义灭亲’,风头正劲,陛下或许正想看看,你这把‘刀’,是否依旧锋利,又该指向何处。陈明远那边,想必也会乐见其成。” 江雪衣沉默。谢长离这是要将他重新推入漩涡中心。科场舞弊案,水深莫测,牵一发而动全身。李贽之死,赵文敬涉案,背后不知还藏着多少魑魅魍魉。查此案,无异于火中取栗,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但他有选择吗?没有。陈明远的“蛰伏待时”,谢长离的“棋盘未终”,都在告诉他,他这枚棋子,还未到退场之时。而查清此案,或许是他摆脱目前困境、甚至为母亲妹妹争取一线生机的唯一机会。更重要的是,若科场舞弊是真,那便是玷污国家抡才大典,戕害天下寒士心血,他身为御史,岂能坐视? “侯爷手中,已有线索?”他问,声音有些干涩。 谢长离从袖中取出一物,轻轻放在案几上。那是一枚小小的、青玉打造的腰牌,样式普通,边缘有磨损,正面阴刻着一个“贡”字,背面则是一个模糊的编号。 “这是在李贽书房外窗下发现的,被积雪半掩。应是凶手匆忙离去时遗落。”谢长离淡淡道,“经查,此乃礼部贡院杂役的腰牌。持有者,是一名叫做刘三的杂役,于李贽死后当日,便失踪了。” “刘三……”江雪衣拿起腰牌,触手冰凉。一个小小的贡院杂役,如何能潜入副主考书房行凶?又如何能接触到科场舞弊的核心机密?其背后,定然有人指使。 “李贽那封未写完的密信,虽指向赵文敬,但语焉不详,缺乏实据。赵文敬已然警觉,正在四处活动,销毁证据,打点关系。”谢长离继续道,声音平稳,却字字如刀,“此案的关键,在于找到刘三,找到被盗的试卷草稿,找到李贽手中可能握有的、更确凿的证据。而这些,三法司和锦衣卫,未必会上心去查,也未必……查得到。” 他抬眼,看向江雪衣,眸中光影明灭:“江大人,你可愿,接此案?” 不是命令,是询问。但江雪衣知道,这询问背后,是早已布好的局,是别无选择的路。 窗外风雪更急,拍打着窗棂,发出急促的声响,如同催征的战鼓。 屋内温暖如春,酒香氤氲,却弥漫着无形的、冰冷的杀机。 江雪衣握著那枚冰冷的腰牌,良久,抬眸,迎上谢长离深邃难测的目光。 “下官,”他缓缓開口,声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风雪,“愿往。” 第22章 JIANGXUEYI 夜已深,雪未歇。 靖安侯府的暖阁内,烛火被漏窗的风吹得摇晃不定,在两人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江雪衣那句“下官,愿往”落下,阁中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有炉火上酒水沸腾的咕嘟声,和窗外风雪的呼啸,交织成一片奇异的、紧绷的寂静。 谢长离看着他,眸光深邃,仿佛要将他整个人、连同他平静表面下汹涌的暗流,都看透。良久,他才几不可察地颔首,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发出清脆的“笃”一声。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却重如千钧。 “但有三件事,”谢长离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语气沉凝下来,“你需谨记。” 江雪衣静待下文。 “其一,此案非同小可,牵涉科场,干系国本,更与朝中诸多势力盘根错节。你如今身份敏感,停职思过,明面上并无查案之权。本侯会设法为你谋一个‘协理’之名,但行事需万分谨慎,不可授人以柄。尤其,不可与陈明远、杜文渊等人公开往来,以免打草惊蛇,亦免你被视作清流一党,遭人攻讦。” 这是在提醒他注意身份,划清界限,也是变相的保护。江雪衣点头:“下官明白。” “其二,”谢长离指尖蘸了杯中残酒,在光滑的紫檀木案几上,缓缓划出两个字——赵、贡。“赵文敬并非蠢人,李贽暴毙,他必知事泄。此刻定在销毁证据,布置后手,甚至可能……反咬一口。你查案,需从李贽之死入手,顺藤摸瓜。但切忌直接触碰赵文敬,更不可打草惊蛇。先从外围着手,比如……这个失踪的杂役刘三,比如,礼部贡院内部,与赵文敬有过节,或可能知情之人。”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江雪衣,目光锐利:“记住,你查的是李贽之死,是科场舞弊疑案,不是赵文敬。在拿到确凿铁证之前,他依然是礼部侍郎,是朝廷三品大员。动他,需一击必中,否则,必遭反噬。” “下官谨记。”江雪衣沉声应道。谢长离这是在教他查案之法,亦是官场生存之道。迂回,隐忍,等待时机。 “其三,”谢长离身体后靠,重新恢复那副慵懒姿态,但眼神却无半分松懈,“此案水深,你势单力薄。本侯会派人助你。明面上,是都察院的一名老御史,姓董,名经纬,为人古板,但于刑名勘验一道,经验老到,且与李贽有旧,由他出面,名正言顺。暗地里,”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本侯会请一位朋友出面,她……精于验尸勘伤,于仵作一道,堪称国手。有她相助,或可发现常人忽略的线索。” 朋友?精于验尸勘伤?国手?江雪衣心中微动。谢长离口中的“朋友”,绝非寻常人物。但他没有多问,只道:“全凭侯爷安排。” “此外,”谢长离似乎想起什么,补充道,“陛下对此案甚为关注,已下旨三法司并锦衣卫严查。明面上,主理此案的是刑部杜文渊,但陛下亦点了都察院陈明远、大理寺周正协理。陈明远那边,你可暗中通气,但需把握分寸。杜文渊与周正……需提防。” 江雪衣默然。 杜文渊是父亲政敌,周正圆滑世故,这两人主理,案件走向确实难料。 谢长离将其中关窍点明,是让他心中有数。 “明日卯时,董经纬会去都察院值房寻你,商议以何名义介入此案。至于那位朋友……”谢长离沉吟片刻,“三日后,西市‘回春堂’药铺,她会等你。届时,你持此物前往。”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玉牌,非金非铁,触手温润,呈罕见的深紫色,正面阴刻着繁复的云纹,中间一个古篆“昭”字,背面则是一个小小的、展翅欲飞的玄鸟印记。 “昭?”江雪衣接过玉牌,入手微沉,带着谢长离指尖残留的暖意。这纹饰…… “不必多问,见到自然知晓。”谢长离打断他的思绪,摆摆手,“记住,此人性情……有些特别,但本事极大,可信。她问什么,你如实答便是,莫要隐瞒,亦莫要探究其来历。” 江雪衣将玉牌小心收起,点头称是。 “该说的,都说完了。”谢长离端起已然微凉的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一下,放下杯盏,目光重新落回江雪衣脸上,那惯常的、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慵懒笑意重新浮现,只是眼底深处,依旧是一片看不透的幽深,“江大人,前路凶险,好自为之。本侯……拭目以待。” 这便是送客之意了。 江雪衣起身,拱手一礼:“下官告退。侯爷……保重。” 谢长离微微颔首,未再多言。 江雪衣转身,披上狐裘,推门走入风雪之中。 寒风裹挟着雪粒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室内的暖意。 他回头望去,暖阁的门已在身后合拢,橘黄的灯光被隔绝在内,只余窗纸上模糊晃动的人影。 他紧了紧狐裘,迈步走入漫天风雪。 车夫已套好马车,沉默地等在垂花门外。 一路无话,只有车轮碾过积雪的吱呀声,和风雪的呼啸,陪伴他回到那座冰冷、寂静的值房。 苏月见一直未睡,守在门内,见他回来,脸色苍白,身上带着寒气,忙迎上来,眼中满是担忧。 “无妨。”江雪衣摆手,褪下狐裘,在炉边烤了烤冻僵的手,简单将今夜之事说了,略去了谢长离提及“朋友”及玉牌的细节,只道接了协查科场案的差事。 苏月见听得心惊肉跳:“科场舞弊?副主考暴毙?公子,这……这水太浑了!您如今这般境况,何必再卷入这是非漩涡?” “正因为水浑,才要蹚。”江雪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只有搅浑水,鱼才会浮出来。也只有抓到更大的鱼,我,还有母亲、雪柔,才有一线生机。”他看向苏月见,“月见,从今日起,你要更加小心。值房内外,眼线只会更多。我与外间联络,你需格外谨慎。明日会有一位董御史前来,你留意着。” “奴婢明白。”苏月见重重点头,眼中忧色未褪,却已化作坚定,“奴婢誓死追随公子。” 江雪衣拍拍她的肩,没再多言。 有些路,注定孤独,有人同行,已是幸事。 这一夜,他依旧无眠。 不是因恐惧或彷徨,而是大脑在高速运转,梳理着谢长离透露的每一处信息,推演着案情的各种可能,思量着每一步该如何走。 掌中那枚紫色玉牌,冰凉的温度,却仿佛烙铁,时刻提醒着他前路的莫测与肩上重担。 次日,雪霁初晴,阳光惨白,照在未化的积雪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卯时初,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官袍、头发花白、面容清癯古板的老者,准时叩响了都察院值房的门。正是谢长离口中的董经纬,董御史。 董经纬年近六旬,在都察院资历极老,却因性情刚直、不善钻营,一直未得升迁,只是个七品监察御史。但他精通刑名,勘验细致,是朝中有名的“犟骨头”,等闲官员都不愿招惹他。 见到江雪衣,董经纬并无多少寒暄,只略一拱手,便直入主题:“江御史,老朽奉上命,协理李学士暴毙一案。靖安侯举荐,由你从旁协助。案情紧急,客套话便免了。这是案卷副本,你先过目。”说着,递过一本薄册。 江雪衣接过,迅速翻阅。案卷记载简略:李贽,翰林院掌院学士,今科春闱副主考,于昨夜子时前后,被府中老仆发现暴毙于书房。死因初步查验为中毒,毒物疑似来自书房内一壶已冷的参茶。书房有被翻动痕迹,李贽近日批阅的部分试卷草稿遗失。在其书案暗格,发现未写完的密信一封,内容涉及科场取士有弊,疑有考官受贿篡名,信中隐指礼部某侍郎。现 场遗留杂役腰牌一枚,经查为礼部贡院杂役刘三所有,刘三已于案发当日失踪。 “现场可还有其它发现?毒物具体为何?何人送参茶?李学士近日可与何人争执?失踪草稿涉及哪些考生?”江雪衣一连数问。 董经纬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似没想到这传闻中“大义灭亲”、此刻该是惊惶颓唐的年轻人,思路竟如此清晰敏捷。他神色稍缓,答道:“参茶是李府厨下所备,由一名叫翠珠的丫鬟送入,丫鬟已被收监,审讯后称并无异常。毒物经仵作初验,乃‘断肠草’混合‘鹤顶红’,性烈,发作极快。李学士近日因阅卷与同僚确有争执,但多为学术分歧,并未听闻与谁结怨。失踪草稿具体涉及哪些考生,目前不明,需调阅礼部存档比对。至于其它……”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现场勘察时,老朽隐约闻到一股极淡的、类似檀香混合某种药材的气味,但转瞬即逝,未能确定来源。此外,李学士书案笔洗中,有未洗净的朱砂痕迹,但其批阅试卷多用墨笔,朱砂……用途存疑。” 檀香气味?朱砂痕迹?江雪衣记下这两处疑点。“刘三家中可曾搜查?其人际往来如何?” “搜了,家徒四壁,并无异常。刘三独身,嗜酒好赌,在贡院人缘不佳,但因其舅父是礼部一名老书办,才得了这杂役差事。其舅父已于半月前告老还乡,不知所踪。”董经纬道,“此外,老朽私下查访,李学士暴毙前两日,曾秘密会见一人,地点在城西‘雅集斋’书铺。书铺掌柜称,来人身形高大,戴斗笠,看不清面容,与李学士在内室密谈约半个时辰,离去时似有争执。” “可曾查到此人身份?” 董经纬摇头:“雅集斋掌柜怕事,语焉不详。老朽已令人暗中监视该处。” 江雪衣沉吟。李贽秘密会见神秘人,随后暴毙,现场遗留指向赵文敬的密信,以及失踪的、可能记录舞弊证据的试卷草稿。而最关键的人证刘三失踪,其舅父也同时消失。线索看似指向赵文敬,却又处处透着蹊跷。若真是赵文敬杀人灭口,为何留下指向自己的密信?又为何用如此显眼的、贡院杂役的腰牌?是故意栽赃,还是故布疑阵? “董老,依您之见,此案关键在何处?”江雪衣虚心请教。 董经纬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浑浊的老眼中闪过精光:“关键有三。一,找到刘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二,查明李贽所遗失试卷草稿内容,锁定涉嫌舞弊考生。三,”他声音压得更低,“查明李贽秘密会见之人身份,以及……那未写完的密信,究竟是要写给谁?又为何未能写完?” 这与江雪衣所想不谋而合。他点头:“下官愿与董老一同追查。不知眼下,我们从何处着手?” “明面上,此案由刑部主理,我等协查,不可越俎代庖。”董经纬道,“但暗地里,有些事却可先行。老朽已安排人手,暗查刘三可能藏身之处,以及其舅父下落。至于试卷草稿和密信指向,需从礼部内部着手,但赵文敬必然严防死守,难以入手。” 江雪衣心中一动,想起谢长离提到的“那位朋友”。若其真精于验尸,或许能从李贽尸身上发现更多线索。而礼部内部……他忽然想起一人。 “董老,礼部可有一位姓唐的主事,名不言,负责典籍编纂?”江雪衣问。唐不言此人,他略有耳闻,出身寒微,却有过目不忘之能,精通典籍制度,但性情孤僻,不擅交际,在礼部多年,仍只是个六品主事。更重要的是,此人似乎与赵文敬不甚和睦。 董经纬一愣,旋即眼中露出赞许之色:“江御史竟知此人?不错,确有唐不言此人,现任礼部祠祭清吏司主事,掌典籍。此人是个书痴,于礼部旧档掌故了如指掌,且……与赵文敬确有些旧怨。三年前一次考评,赵文敬卡了其升迁,唐不言曾当众顶撞,闹得不甚愉快。你是想……” “下官想拜访这位唐主事。”江雪衣道,“以请教春闱旧例、典籍制度为名,探探口风。或许,能有所得。” 董经纬沉吟片刻,缓缓点头:“此举可行。唐不言此人,虽不通人情,但若以学问讨教为名,或能不设防。只是需小心,莫要引起赵文敬警觉。” “下官省得。” 两人又商议片刻,定下分头行事。董经纬继续追查刘三及神秘人线索,江雪衣则设法接触唐不言,并准备三日后赴“回春堂”之约。 与此同时,皇城西苑,琼华殿。 此处并非后宫嫔妃居所,而是先帝特赐予昭华长公主萧玥的府邸。 长公主乃今上胞姐,早年丧夫,未曾再嫁,深得先帝与今上敬重,在宫中地位超然。 琼华殿不似别处宫殿富丽堂皇,反而清幽雅致,遍植梅竹,此时梅花初绽,暗香浮动,白雪红梅,相映成趣。 暖阁内,地龙烧得暖融,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檀香。 临窗榻上,斜倚着一位宫装女子。 看年纪不过三十许,云鬓高绾,只簪一支简单的白玉簪,身着月白色绣银线缠枝莲纹宫装,外罩浅紫缎面出锋比甲,容颜并非绝色,但眉目疏朗,气质清华,一双凤目沉静如水,顾盼间自有威仪。 她手中执一卷书,却未看,目光落在窗外一株老梅上,若有所思。 “殿下,靖安侯府送来拜帖。”一名身着淡绿宫装、容貌清秀的侍女悄然入内,低声禀报,双手呈上一张素笺。 昭华长公主收回目光,接过素笺,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字,是谢长离那特有的、凌厉洒脱的行草:“三日后,西市回春堂,验一具尸,见一个人。尸,李贽。人,江雪衣。详情,面陈。” 萧玥眸光微动,指尖在“江雪衣”三字上轻轻划过。 金殿弑父,轰动朝野,她自然知晓。谢长离竟与此人搅在一起,还要借她之手验尸……有意思。 “李贽的尸身,现在何处?”她问,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 “回殿下,在刑部殓房。杜尚书亲自下令,严加看管,等闲人不得近。”侍女答道。 “刑部殓房……”萧玥沉吟片刻,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深长的弧度,“谢长离这是给本宫出了个难题。不过……”她将素笺凑近一旁的烛火,火苗舔舐纸角,迅速化为灰烬,“这难题,倒也有趣。” “殿下要插手此事?”侍女有些担忧,“科场舞弊,副主考暴毙,牵涉甚广,陛下已下旨严查。殿下此时介入,恐引火烧身。” “引火烧身?”萧玥轻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本宫这把火,烧了这么多年,还怕再添一把柴么?”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冷风裹着梅香涌入,吹动她鬓边碎发,“李贽此人,本宫见过几次,古板迂腐,却非大奸大恶之辈。他暴毙,现场留有指向赵文敬的密信……赵文敬是江崇的门生,江崇刚倒,他就急着杀人灭口?未免太蠢。” “殿下的意思是……” “是有人想趁乱,将水搅得更浑。”萧玥眸光转冷,“科场舞弊,干系国本,亦动摇国朝根基。若真有人借此兴风作浪,祸乱朝纲,本宫身为萧氏子孙,岂能坐视?” 她转身,看向侍女:“去,准备一下。本宫要出宫一趟。” “殿下,去何处?” “回春堂。”萧玥淡淡道,“本宫倒要看看,能让谢长离如此看重,不惜请动本宫亲自出手的‘江雪衣’,究竟是何等人物。至于李贽的尸身……”她顿了顿,“告诉刑部,本宫近日研读古籍,对古法验尸颇有兴趣,欲借李学士遗体一观。让他们将尸身,连同初验文书,一并送到……城西白云观。记住,要‘悄悄’地送。” 侍女心领神会:“是,奴婢明白。白云观清静,适合殿下‘静修’。” 萧玥颔首,不再多言,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风雪。梅影横斜,暗香浮动,她清澈的眸底,却掠过一丝冰冷的、锐利的光。 科场风波起,尸身藏玄机。这潭水,是越来越浑了。而浑水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魑魅魍魉? 她,很期待。 两日后,午时,礼部衙署。 江雪衣以“请教春闱仪制旧典”为名,递了帖子,求见祠祭清吏司主事唐不言。帖子递进去许久,方有一名老书吏出来,将他引至衙署后院一处僻静的廨房。 廨房内陈设极为简单,一桌一椅,一书架,堆满了各式典籍卷宗,几乎无处下脚。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和墨汁的味道。 一个穿着半旧青色官袍、身形清瘦、年约四旬的男子,正伏在案前,对着一卷摊开的古籍,看得入神。 他发髻微乱,几缕花白的头发垂落额际,眉头紧锁,口中念念有词,对江雪衣的到来浑然未觉。 “唐主事,江御史到访。”老书吏提高声音道。 唐不言这才恍然惊醒,抬起头来。他面容清癯,肤色苍白,眼下有浓重的青影,显是常年熬夜所致。 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有神,只是目光有些涣散,似乎还沉浸在书卷之中。 看到江雪衣,他愣了一下,旋即慌忙起身,官袍下摆不小心带倒了脚边一摞书,哗啦散了一地。 “下官……下官唐不言,见过江御史。”他手忙脚乱地行礼,又蹲下身去捡书,动作笨拙。 “唐主事不必多礼,是江某冒昧打扰了。”江雪衣拱手还礼,示意身后的苏月见帮忙拾掇。 “不敢不敢,江御史……请坐,请坐。”唐不言总算将书拾起,胡乱堆在一边,用袖子擦了擦唯一空着的椅子,请江雪衣坐下,自己则有些局促地站在一旁。 江雪衣打量着他。这就是谢长离和董经纬口中那个“书痴”、可能与赵文敬有旧怨的唐不言?看起来,更像是个不通世务、沉浸故纸堆的迁腐学究。 “江某此番冒昧来访,实是因编纂案牍,需查证往年春闱若干旧例仪制,听闻唐主事于此道最为精通,故特来请教。”江雪衣温言道,取出事先准备好的、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听到是学问上的事,唐不言眼睛一亮,局促感稍减,话也多了起来:“江御史请问,下官定知无不言。”他引经据典,将春闱沿革、仪制变化、甚至历年趣闻轶事,娓娓道来,如数家珍,说到兴奋处,手舞足蹈,唾沫横飞,与方才的拘谨判若两人。 江雪衣耐心听着,不时发问,引导话题。约莫一盏茶功夫,他见火候差不多,话锋一转,状似无意道:“说来,今科春闱在即,礼部上下想必繁忙。李学士突然罹难,实在令人扼腕。听闻其暴毙前,仍在批阅试卷,真是鞠躬尽瘁。” 提及李贽,唐不言兴奋的神色黯淡下来,叹了口气:“李学士确乃勤勉之人,学问也好,只是……唉。”他摇摇头,似有未尽之言。 “只是如何?”江雪衣顺势问。 唐不言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只是近来,李学士似有心事,常独坐叹息。下官前几日去送旧档,见他对着几份朱卷发呆,神色凝重。下官好奇瞥了一眼,似乎是几份墨卷誊录后的朱卷副本,笔迹……颇为眼熟。” “哦?”江雪衣心中一动,“唐主事可知是哪位考生的卷子?笔迹眼熟,莫非是朝中某位大人的子侄?” “这……”唐不言面露难色,“下官不敢妄言。只是那笔迹,下官似乎在……在赵侍郎平日批阅的公文上见过类似的……”他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听不见,脸上露出惶恐之色,连连摆手,“下官胡言乱语,江御史切莫当真!切莫当真!” 江雪衣心中雪亮。唐不言虽未明说,但暗示已足够明显——李贽死前关注的试卷,笔迹疑似赵文敬!科举为防舞弊,实行糊名、誊录制,考生墨卷由专人誊抄为朱卷,再送考官评阅。赵文敬若想舞弊,在誊录环节做手脚,将特定考生的试卷笔迹,摹写成自己或心腹的笔迹,以便在阅卷时辨认提拔,并非不可能!而李贽,很可能发现了端倪! “唐主事放心,江某只是随口一问。”江雪衣安抚道,不再追问笔迹之事,转而道,“李学士暴毙,现场凌乱,听说还遗失了些许文书草稿,不知可要紧?” 唐不言脸色更白,嗫嚅道:“这……下官不知。只是那日后,赵侍郎便下令,将今科所有试卷草稿、誊录底册,全部封存入库,非他手令,任何人不得调阅。连我们这些日常经手的书吏,也被严令不得私下议论……” 封存?江雪衣与身旁的苏月见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是典型的做贼心虚,欲盖弥彰!赵文敬动作如此之快,更显可疑。 又闲聊几句,江雪衣见再问不出什么,便起身告辞。唐不言将他送至廨房门口,依旧是那副魂不守舍、忧心忡忡的模样。 离开礼部衙署,回到马车中,江雪衣面色沉凝。 “公子,这唐主事所言,若属实,那赵文敬舞弊之事,恐怕……”苏月见低声道。 “**不离十。”江雪衣缓缓道,“李贽定是发现了什么,甚至可能掌握了证据,才招来杀身之祸。赵文敬杀他,一是灭口,二是抢夺证据。只是,那封未写完的密信,还有刘三的腰牌,出现得太过巧合,像故意留下指向赵文敬的线索。这不合常理。” “公子是说,有人栽赃?” “未必是栽赃,也可能是……祸水东引,或者一石二鸟。”江雪衣目光幽深,“赵文敬是江党余孽,他若倒台,可进一步剪除江崇羽翼。但若此案另有主谋,借李贽之死和科场舞弊,将赵文敬推出来顶罪,自己则可金蝉脱壳。” 苏月见倒吸一口凉气:“那会是谁?” “不知道。”江雪衣摇头,“但此人能驱使贡院杂役,能在礼部侍郎府邸来去自如下毒,能知晓科场舞弊内情并加以利用,绝非寻常人物。赵文敬,或许只是摆在明面上的棋子。” 他掀开车帘,望向窗外阴沉的天色。雪虽停了,但乌云低垂,寒意更重。 “明日,去回春堂。”他低声道。谢长离引荐的那位“朋友”,或许能揭开李贽之死的更多秘密。 而唐不言提供的线索,也需尽快查证。 时间,不多了。 第23章 JIANGXUEYI 西市“回春堂”,名字起得仁心仁术,门面却颇为不起眼,夹在绸缎庄与香料铺之间,只悬一块半旧的木匾,字迹也有些模糊了。 铺面不大,前堂是寻常药铺格局,靠墙一溜暗红色药柜,弥漫着混合的药材苦香。 坐堂的老大夫须发皆白,正给一个妇人诊脉,眼皮都没抬一下。 江雪衣在铺子前驻足片刻,抬头看了看那块匾额。 雪后初晴,惨淡的日头照在木匾上,泛着陈旧的光泽。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混杂着疑虑与不安的悸动,抬步迈入。 堂内药香更浓,夹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苦的梅子气味。 苏月见紧随其后,手按在腰间暗藏的短刃上,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抓药还是问诊?”老大夫慢悠悠地问,目光依旧落在妇人的腕脉上。 “寻人。”江雪衣道,取出那枚深紫色的玉牌,轻轻放在柜台上。 老大夫瞥了一眼玉牌,又抬眸看了看江雪衣,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光。“后院,左拐,第三间。”他简短地说完,又低下头去,仿佛只是指了条再寻常不过的路。 江雪衣收回玉牌,对苏月见微微颔首,两人穿过前堂,掀开一道厚重的靛蓝布帘,进入后院。 后院比前堂更显清寂,几株枯梅立在雪中,枝桠嶙峋。 地面积雪被扫开,露出一条湿漉漉的青石小径。 他依言左拐,来到第三间厢房前。 门虚掩着,透出昏黄的光线,还有一股……更加浓烈、难以形容的、混合了药材与某种刺鼻气息的味道。 像是……石灰,又像是某种强烈的防腐药水气味。 江雪衣脚步微顿,抬手,轻轻叩了叩门扉。 “进。”里面传来一个女声,不高,甚至有些清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穿过门板,直透耳膜。 江雪衣推门而入。 屋内光线不甚明亮,只点着一盏油灯,放在靠墙的长案上。 长案宽大,上面覆着一层白布,白布下,隐约显出一个人形轮廓。 空气中那股刺鼻的气味更浓了,混合着隐约的、属于尸体的、甜腻的**气息,令人作呕。 长案旁,立着一人。 背对着门,身形高挑,穿着一袭月白色的素面窄袖长袍,腰间系着同色腰带,衬得腰肢纤细,墨发以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在脑后,别无饰物。 她正微微俯身,仔细查看着什么,手中拿着一把细长的、银光闪闪的小刀。听到开门声,她并未回头,只淡淡道:“关门。” 江雪衣反手合上门,阻隔了外间的光线与寒气,也阻隔了那股令人不适的气味扩散。 苏月见眉头紧皱,下意识掩了掩口鼻,但依旧警惕地守在门边。 那女子这才直起身,缓缓转过头来。 灯光下,露出一张清丽绝伦、却又异常苍白的脸。 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一双凤目清澈如寒潭,眼角微微上挑,本该是妩媚的弧度,却因过于沉静的眼神,而显出几分疏离与冷冽。 她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年纪,肌肤是久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白,额间一点朱砂小痣,平添几分神秘。 周身并无多少装饰,唯有一对白玉耳坠,衬得耳垂愈发玲珑剔透。 这模样,这气度,绝非凡俗女子,更遑论是谢长离口中那位“精于验尸勘伤”、“堪称国手”的仵作朋友。江雪衣心头一震,已隐隐猜到来人身份。 昭华长公主,萧玥。 今上胞姐,先帝最宠爱的女儿,亦是本朝最特立独行的公主。 传闻她自幼聪慧,不喜女红,偏爱岐黄、星象、刑名之术,曾女扮男装游历江湖,后因故回宫,深居简出,在皇室中地位超然,连皇帝也对她多有纵容。只是,无人想到,她竟还精于此道。 “江雪衣?”昭华长公主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清澈的眸子无波无澜,仿佛只是在打量一件器物。 “草民……见过长公主殿下。”江雪衣撩袍,欲行大礼。此刻他停职思过,无官无职,自称“草民”亦是应当。 “免了。”昭华长公主抬手虚扶,动作随意,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此处没有长公主,只有仵作。你既来了,便是信得过谢长离,也该信我。过来看。” 她语气平淡,毫无寒暄客套,直入主题。 江雪衣也不多言,依言上前几步,在距离长案三步远处停下。 这个距离,已能清晰看到白布下隆起的轮廓,和空气中那股难以言喻的气息。 昭华长公主也不在意,径自用手中银刀,挑开了覆尸的白布一角。 一具苍白、僵硬的男尸,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尸体年约五旬,面容清癯,双目紧闭,嘴唇呈不自然的青紫色,正是暴毙的翰林院掌院学士、副主考李贽。 他穿着入殓时的青色常服,头发梳理整齐,但脖颈、手腕等裸露的皮肤上,已出现大片暗紫色的尸斑,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江雪衣不是没见过死人。 但如此近距离、直面一具中毒而亡、且已开始**的遗体,仍是第一次。 胃里一阵翻搅,他强行压下,目光落在尸体脖颈处——那里有一道极细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勒痕,颜色与周围尸斑相近,不仔细看,极易忽略。 “砒霜混合断肠草,毒性剧烈,发作极快。入喉不过盏茶功夫,便可致命。”昭华长公主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内响起,冷静得不带丝毫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刑部仵作初验无误。致命伤在喉,毒物应是混入参茶,被其饮下。” 她说着,用银刀轻轻拨开李贽的嘴唇,露出里面呈暗紫色的牙龈和舌苔。 “看这里,舌根、咽喉处有灼伤溃烂,符合砒霜中毒之症。瞳孔散大,指甲青黑,亦是中毒表征。” 江雪衣凝神细看,果然如她所言。他想起董经纬提及的、那壶被下了毒的参茶。 “殿下,可知毒物具体分量?下毒手法可有特异?” 昭华长公主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能迅速抓住关键略有赞许,但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分量足以毒毙数人。下毒手法寻常,将毒粉混入参茶即可。送茶的丫鬟已被收监,审讯无果,称茶是厨房所备,经手之人众多,难以查证。” 她顿了顿,银刀下移,指向李贽的双手。“看他的手。” 江雪衣依言看去。 李贽的双手平放在身侧,手指微曲,指甲缝里似乎有些暗红色的污渍。 昭华长公主用银刀小心刮下少许,放在鼻尖轻嗅,又示意江雪衣靠近。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血腥与墨汁的气味传来。 “朱砂。”昭华长公主断言,“还有少许墨渍,以及……极淡的檀香气味。” 朱砂!檀香!江雪衣心中一震。 这与董经纬在现场闻到的气味,以及笔洗中残留的朱砂痕迹对上了!李贽死前,接触过朱砂和檀香?他在做什么?批阅朱卷?还是……在写那封未完成的密信? “还有这里。”昭华长公主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她已掀开李贽的衣襟,露出胸膛。尸斑之下,心口位置,有一块约铜钱大小的、颜色略深于周围尸斑的瘀痕,形状不规则。 “此乃濒死时,心脏骤停,血液淤积所致,常见于急毒发作。”昭华长公主解释道,但她的指尖却在那瘀痕边缘轻轻按压,眉头微蹙,“但……触感有异。” 她转身,从旁边一个打开的木箱中,取出一把更小巧、刃口极薄、形状奇特的弯刀,以及几把银亮的小钩、镊子。 木箱里整齐排列着各式各样的刀具、银针、骨锯等物,在油灯下泛着冷冽的光泽,令人不寒而栗。 “你要做什么?”苏月见忍不住出声,手已按上剑柄。纵然对方是长公主,但要对尸体动刀,仍是骇人听闻。 昭华长公主瞥了她一眼,目光平静无波:“验尸。若有疑问,门外等候。” “月见,不得无礼。”江雪衣制止苏月见,对昭华长公主拱手,“殿下请便。下官……在此观看。”他需要知道真相,无论这真相以何种方式呈现。 昭华长公主不再多言,执起那柄奇特的弯刀,刀尖精准地落在心口瘀痕边缘。 她的动作稳定、迅速,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刀刃划开发白的皮肤,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嗤”声。没有血流出来,只有淡黄色的组织液渗出少许。 江雪衣屏住呼吸,强迫自己看着。胃里翻腾得更厉害,额角渗出冷汗,但他目光死死锁定在刀尖划开之处。 昭华长公主的动作极快,切开皮肤,分离肌肉,露出下方的胸骨。她用特制的、带钩的小镊子撑开切口,另一只手拿起一盏更明亮的、带聚光铜罩的油灯,凑近细看。 灯光下,暴露的胸骨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白色,而在心口正对应的位置,胸骨表面,赫然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凹陷!凹陷周围,骨质的颜色略深,仿佛被什么东西灼烧、腐蚀过。 “果然。”昭华长公主低语一声,放下油灯,用镊子尖端,极其小心地,从那个微小的凹陷中,夹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截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长约半寸、通体黝黑、在灯光下泛着诡异幽光的……细针!针尖处,隐约可见暗沉的血渍。 “这是……”江雪衣瞳孔骤缩。 “牛毛针。”昭华长公主将那细针置于一方雪白的丝绢上,声音依旧平静,却透着一股冰冷的寒意,“淬有剧毒‘见血封喉’,以机簧发射,可透衣入肉,直抵心脉。中者顷刻毙命,症状与急毒发作极为相似。若非细查骨骼,几不可察。” 她抬起眼,看向江雪衣,凤目之中寒光凛冽:“李贽,并非死于砒霜断肠草之毒。那参茶中的毒,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他真正的死因,是心口中了这枚淬毒牛毛针,顷刻毙命。下毒,是事后布置,伪装成毒发身亡的假象。” 江雪衣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瞬间席卷全身。 不是中毒,而是暗器刺杀!伪装成中毒!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凶手不仅心思缜密,手段狠辣,而且……对刑狱勘验极为熟悉,甚至可能,在刑部有内应!否则,如何能瞒过初验的仵作? “能看出针的来历吗?”他声音有些发干。 昭华长公主将细针凑到灯下,仔细端详片刻,摇了摇头:“牛毛针并非罕见暗器,江湖中擅用者不少。 但淬以‘见血封喉’之毒,且锻造如此精良、发射机簧力道控制得如此精准,直透衣物、肌肤、肋骨,钉入胸骨而不折断……非一般高手能为。 此针材质特殊,似掺了玄铁,入手极沉。 发射之人,内力需极为精纯,且精于暗器之道。” 她将针小心包好,收入一个扁平的银盒中。 “此物我需留下细查。另外,”她看向江雪衣,“李贽左手小指指甲缝中,嵌有少许织物纤维,颜色靛青,质地细腻,非寻常绸缎,像是……官服补子所用的江宁织造暗纹缎。右手掌心,有轻微灼伤,应是死前瞬间,抓住了什么滚烫之物。” 官服补子?滚烫之物?江雪衣脑中飞速运转。 李贽死前,与人搏斗过?或是发现了什么,欲取证据,被凶手袭击?那滚烫之物,又是什么? “还有,”昭华长公主补充道,语气多了几分凝重,“我查过他胃中残留,除了毒茶,还有少许未曾完全消化的糕饼碎屑,其中混有极淡的曼陀罗花粉。量极少,不足以致命,但可致人眩晕、产生幻觉。” 曼陀罗花粉?致幻?江雪衣猛地想起董经纬所说,李贽死前两日,曾秘密会见神秘人,地点在“雅集斋”书铺。若那糕饼是当时所用……难道李贽在见那人时,就已中了招?所以他才精神恍惚,未能写完密信?还是说,那糕饼本就是凶手所为,为了套取口供或…… 线索纷至沓来,却又扑朔迷离。下毒是假,暗杀是真;砒霜是幌子,牛毛针才是致命伤;现场有搏斗痕迹,死者可能中过□□物;遗失的试卷草稿,指向赵文敬的密信,失踪的杂役刘三,还有那神秘的靛青色官服纤维…… “殿下,”江雪衣稳住心神,问出最关键的问题,“以您判断,凶手是何时、以何种方式,发射这牛毛针的?李贽书房门窗紧闭,并无强行闯入痕迹。若是熟人作案,近距离发射,李贽岂会毫无防备?” 昭华长公主拿起一旁李贽的衣物——一件普通的靛青色直裰,前胸位置,果然有一个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小孔,与胸骨上的针孔位置吻合。 “针是从正面射入,穿透衣物,直抵心脏。”她指着那个小孔,“衣物无撕裂,只有穿透痕迹,说明发射距离极近,力道控制得妙到毫巅。且针上淬有剧毒,中者立毙,来不及呼救。凶手应是李贽熟识,或至少是他未曾防备之人,趁其不备,近距离发射暗器。李贽中针后当即毙命,随后凶手布置毒茶现场,翻找物品,从容离去。” 她顿了顿,看向江雪衣,目光深邃:“能做到如此干净利落,不留痕迹,凶手绝非寻常人物。其对李贽作息、书房布局乃至刑狱验尸流程,必然极为熟悉。现场遗留的杂役腰牌,指向太过明显,反像刻意为之。至于那封未写完的密信……字迹虽是李贽亲笔,但书写时笔锋滞涩,墨迹深浅不一,似是心神恍惚或受外力影响所致。结合其胃中曼陀罗花粉,他书写此信时,很可能已受药物影响,神智不清。” 江雪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凶手不仅武功高强,心思缜密,还精通药物,熟悉李贽,甚至可能对刑部流程了如指掌!这绝非一个区区礼部侍郎赵文敬能驱使的人物!赵文敬或许参与舞弊,甚至可能起了杀心,但具体执行谋杀的李贽的,恐怕另有其人!而且,此人位高权重,能量极大! “多谢殿下解惑。”江雪衣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惊涛骇浪,躬身一礼,“殿下明察秋毫,草民佩服。此针与纤维,还请殿下妥善保管,或为关键物证。” 昭华长公主微微颔首,将银盒收起,又用白布将李贽遗体仔细盖好,动作轻柔,带着一种奇异的、对生命的尊重。“分内之事。”她淡淡道,开始收拾器具,用清水净手,姿态优雅从容,仿佛方才那剖尸验骨的血腥场景从未发生。 “殿下精于此道,实乃……令人惊叹。”江雪衣斟酌着词句。 一位金枝玉叶的长公主,深谙仵作之术,实在匪夷所思。 昭华长公主擦手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他,清澈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笑意:“世间之事,眼见未必为实,耳听未必为虚。死人不会说谎,而活人……谎言太多。本宫不过是想听听,死人到底想说些什么罢了。” 她将布巾放下,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冰冷的空气涌入,冲淡了室内的血腥与药味。 “江雪衣,”她忽然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在寒风里显得格外清晰, “谢长离让本宫助你,是看中你尚有几分胆色与清明。但此案水之深,恐超你想象。牵涉科场,动摇国本,背后之人,能量通天。你如今自身难保,卷入其中,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她转过身,目光如冰如雪,落在江雪衣脸上:“你可想清楚了?现在退出,或许还来得及。本宫可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 江雪衣迎着她的目光,没有躲闪。那双眼睛里,有审视,有警告,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探究。 “殿下,”他缓缓开口,声音因方才的紧张而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草民已无路可退。父亲罪孽,我难辞其咎。母亲幼妹,尚在囹圄。前路已绝,后退无门。此案关乎科举公正,关乎朝廷法度,更关乎……无数寒窗苦读士子的命运与心血。李学士不能白死,真相必须大白。粉身碎骨又如何?无非,将这副残躯,付诸公道罢了。” 昭华长公主静静看着他,看了许久。久到窗外寒风卷着雪沫扑入,带来刺骨的凉意。 久到江雪衣几乎以为她会出言讥讽,或是拂袖而去。 然而,她只是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痴儿。”她低声道,不知是说江雪衣,还是在说别的什么人。随即,她走回案边,提笔,在一张素笺上飞快写下几行字,递给江雪衣。 “这是本宫验尸所得,及几点推测。你拿去,与董经纬商议。记住,此物绝不可落入第三人之手,阅后即焚。”她顿了顿,补充道,“另外,你提到唐不言所说,李贽曾对几份笔迹眼熟的朱卷神色有异。你可设法,弄到今科应试举子的墨卷副本,与礼部存档的官员笔迹暗中比对。尤其是……与赵文敬往来密切、或有门生故旧关系的官员。或许,能有所发现。” 江雪衣接过素笺,入手微温,墨迹未干,力透纸背。 上面详细记录了牛毛针、衣物纤维、曼陀罗花粉等发现,以及她对死因、作案手法的推断,条理清晰,字迹清峻,与她那清冷的外表截然不同,带着一股凛然锋锐之气。 “殿下大恩,雪衣没齿难忘。”他郑重收起素笺,深施一礼。 “不必谢我。”昭华长公主摆摆手,重新背过身去,望着窗外萧瑟的庭院,“要谢,就谢你自己还没被这污泥塘彻底染黑,心中尚存一点可笑的公义。也谢……谢长离那家伙,难得做件不算太混账的事。” 她语气依旧平淡,但江雪衣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极淡的、复杂的意味。 她与谢长离之间,似乎并非简单的“朋友”或合作者那般简单。 “时辰不早,你该走了。”昭华长公主下了逐客令,“记住,今日之事,出我口,入你耳。若泄露半分……”她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清晰无比。 “草民明白。”江雪衣再次躬身,带着苏月见,悄然退出了这间充满诡异气息的厢房。 走到院中,冷风一吹,他才惊觉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透,冰凉地贴在身上。方才所见所闻,太过惊心动魄,远超他的预料。李贽之死,竟如此诡谲复杂!背后隐藏的黑手,究竟是谁? “公子,您没事吧?”苏月见担忧地低声问。她虽守在外面,但里面隐约的对话和那股气味,也让她心有余悸。 “无妨。”江雪衣摇摇头,握紧了袖中那张素笺。薄薄的纸,此刻却重如千钧。 “回值房。”他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却愈发锐利清明。 真相,往往比表象更狰狞。而通往真相的路,注定荆棘密布,血迹斑斑。 但他已踏上这条路,便再无回头可能。 身后,厢房的门悄然合拢,将一切血腥、诡秘与那个清冷如雪的长公主,重新隔绝在内。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的药味与血腥气,以及怀中那张薄薄的素笺,提醒着他,方才的一切,并非梦境。 风雪又起,细密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带来轻微的刺痛。 江雪衣裹紧狐裘,迈步走入漫天风雪之中。 前路茫茫,杀机四伏,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 为了枉死的李贽,为了可能被篡改命运的无数士子,也为了那渺茫的、属于他自己和家人的一线生机。 而在那扇紧闭的门后,昭华长公主萧玥,静静立于窗前,望着那道逐渐消失在风雪中的、挺直却单薄的背影,良久,才几不可闻地自语: “谢长离,你这次找来的这把刀,倒是锋利。只是……太过锋利,也易折啊。” 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盛放着牛毛针的银盒,眸光深邃,映着窗外纷飞的大雪,冰冷而莫测。 第24章 JIANGXUEYI 寅时三刻,天色依旧漆黑如墨,只有皇城高耸的宫墙檐角,在雪光的映照下,勾勒出模糊而森严的轮廓。 寒风如刀,卷着尚未化尽的细雪粒子,抽打在脸上,刺骨的疼。 午门外,已聚集了等候早朝的官员,三三两两,缩在各自的轿辇旁,或搓手,或低语,在呵出的白气中,交换着隐晦不明的眼神。 江雪衣立在角落阴影中,一身半旧的青色官袍洗得发白,在周围朱紫满眼的行列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并未坐轿,也未骑马,只身一人,步行而来。 停职思过期间,他本无上朝之权,但今日凌晨,宫中有旨意传出,宣他午门候见。旨意未言明缘由,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为李贽暴毙、科场舞弊疑案。 他能感觉到无数目光,或明或暗,或好奇或鄙夷或忌惮,如同无形的针,密密匝匝地刺在身上。有怜悯,有审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疏离与排斥。一个“戴罪”之身,一个“弑父”逆子,一个搅动朝局、将生父推入深渊的御史,此刻站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冒犯。 他微微垂眸,面上一片平静,只有袖中紧握的拳,和指节因用力而泛出的青白,泄露着内心的紧绷。怀中,那张昭华长公主手书的素笺,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口。李贽非毒杀,而是被“牛毛针”暗算;凶手熟悉刑狱,甚至可能在刑部有内应;案发现场的“证据”,指向性太过明显,反像陷阱;而礼部侍郎赵文敬,或许并非真正的幕后黑手,至少,不是直接的凶手。 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 “江大人今日也来上朝?”一个带着讥诮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江雪衣抬眼,是吏部右侍郎王庸之,江崇旧部,素来与他不睦,此刻正斜睨着他,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与轻蔑,“听闻江大人‘戴罪立功’,要协查李学士一案?果然是‘虎父无犬子’,江相方倒,江大人便又寻了新主,攀了高枝,真是……勤勉得很呐。” 话音不高,却足以让周围竖着耳朵的官员听个一清二楚。顿时,数道目光齐刷刷射来,带着不加掩饰的鄙夷与嘲弄。 江雪衣神色不变,只淡淡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有旨,下官自当奉命。王大人若有教诲,不妨金殿之上,直言陈情。” 王庸之被他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面色一沉,正待再言,旁边一人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王大人,慎言。陛下还在里头看着呢。”王庸之一噎,悻悻哼了一声,甩袖走到另一边。 江雪衣重新垂下眼睑,仿佛周遭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那根弦,绷得有多紧。今日朝会,注定是一场硬仗。李贽案牵涉科场,是国朝根本,陛下亲自过问,三法司、宗□□、靖安侯俱在,他一个停职待参的御史,被推到台前,无异于烈火烹油。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卯时到——百官入朝——!” 内侍尖利的唱喏声划破寂静,宫门在低沉的轰鸣声中缓缓开启。官员们整理衣冠,按品级鱼贯而入。江雪衣跟在队伍末尾,随着人流,踏上那漫长而冰冷的汉白玉阶。脚步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发出空旷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刀尖上。 金銮殿内,灯火通明,香烟缭绕。巨大的蟠龙金柱矗立,御座高踞,明黄帐幔低垂。嘉平帝萧胤高坐龙椅之上,冕旒垂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略显浑浊、却锐利不减的眼,扫视着下方肃立的文武百官。今日的朝会,气氛格外凝重压抑。 “臣等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声起,百官跪拜。江雪衣随着众人,撩袍跪倒,额头触地,冰凉的金砖寒意透骨。 “平身。”嘉平帝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久病的疲惫,却依旧威严。 百官谢恩起身,分列两班。江雪衣的位置在都察院末尾,靠近殿门,但他依然能清晰感受到,前方无数道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他身上,如芒在背。 例行奏对开始,各部院依次禀报,内容无非是些边关粮饷、河道治理、科举筹备等常事,但朝臣们显然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飘向御阶之下,站在文官班列前方的几道身影——刑部尚书杜文渊,大理寺卿周正,都察院左都御史陈明远,宗□□宗正令萧谨,以及……身着玄色绣金蟒朝服,姿态慵懒、却无人敢忽视的靖安侯谢长离。 “李贽一案,查得如何了?”嘉平帝听完几件无关紧要的奏报,直接切入正题,目光落在杜文渊身上。 杜文渊出列,躬身道:“启禀陛下,臣等奉旨彻查,已初步查明,李学士确系中毒身亡,毒物混于参茶之中。送茶丫鬟翠珠,经审讯,坚称不知情。然,在其房中搜出砒霜少许,疑为下毒之证。至于李学士书房失窃之文稿,及现场遗留之杂役腰牌,臣等正全力追查,然贡院杂役刘三下落不明,其舅父亦不知所踪,线索暂时中断。此案……尚在细查之中。” 这番陈词,四平八稳,将中毒、失窃、线索中断等事抛出,却只字不提那封指向赵文敬的密信,也未提及科场舞弊,显然是想将案情控制在“谋杀”范畴,淡化舞弊影响。 嘉平帝眉头微蹙,不置可否,目光转向陈明远:“陈爱卿,你有何话说?” 陈明远出列,须发皆白,神色凛然:“陛下,臣以为,杜尚书所言,避重就轻!李学士书房,遗有未竟密信,直指科场取士有弊!此乃动摇国本之大案,岂可轻描淡写,以寻常谋杀论之?臣请陛下,彻查礼部,重审今科朱卷墨卷,以正视听!”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不少官员脸色微变,尤其礼部几位堂官,更是面沉如水。 “陈老此言差矣!”礼部侍郎赵文敬立刻出列反驳,他年约四旬,面白微须,此刻脸色涨红,情绪激动,“李学士暴毙,臣亦痛心!然仅凭一封语焉不详、未竟之信,便断言科场有弊,岂非儿戏?此信焉知不是有人构陷栽赃,意图扰乱抡才大典,祸乱朝纲?臣清者自清,愿受三法司彻查!然若有人借此案,行诬陷攻讦之实,臣亦绝不退缩!” 他这话说得义正辞严,矛头直指陈明远“构陷”,甚至将“祸乱朝纲”的大帽子也扣了上去。一时间,支持赵文敬的官员纷纷附和,指责陈明远捕风捉影,居心叵测。陈明远则据理力争,双方在御前争执起来,朝堂上一时喧哗。 嘉平帝脸色沉了下来,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不疾不徐的声响。这声音不大,却仿佛敲在每个人心上,争执声渐渐低了下去。 “够了。”皇帝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朝堂之上,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殿中顿时鸦雀无声。 嘉平帝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的谢长离身上:“靖安侯,你奉旨协理此案,有何见解?”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谢长离身上。这位年轻的侯爷,平日里上朝多半是点卯敷衍,鲜少发言,今日被陛下点名,会说什么? 谢长离慢悠悠出列,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姿态闲适得仿佛在逛自家花园。“回陛下,”他开口,声音带着惯有的慵懒,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臣没什么见解。只是觉得,杜尚书查案,未免太慢了些。一个下毒的丫鬟,审了数日,就审出个‘不知情’?一个失踪的杂役,找了数日,就找到个‘下落不明’?这查案的效率,还不如臣府上追一只逃猫的管事。” 他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戏谑,但话中讥讽之意,毫不掩饰。杜文渊脸色一僵,沉声道:“靖安侯此言何意?此案干系重大,线索繁杂,自当谨慎查证,岂可操之过急?” “谨慎查证?”谢长离挑眉,似笑非笑,“杜尚书,那杂役刘三的腰牌,可是在你刑部殓房发现的。人丢了,腰牌却在现场,这是谨慎,还是……有人故意留下,扰乱视听?” 杜文渊脸色更沉:“侯爷这是怀疑我刑部办案不力,还是怀疑有人构陷?” “本侯可没这么说。”谢长离摆摆手,依旧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只是觉得奇怪。李学士好端端在书房批阅试卷,怎么就喝了口茶,就中毒身亡了?那毒药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他自己想不开,掺茶里喝了?还有那丢失的试卷草稿,里面到底写了什么,让凶手如此紧张,非要杀人灭口,还顺手牵羊?” 他每问一句,杜文渊的脸色就难看一分。这些问题,正是案件的关窍所在,也是刑部目前难以自圆其说之处。 “至于那封密信……”谢长离话锋一转,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脸色紧绷的赵文敬,“赵侍郎说是构陷栽赃,倒也有理。毕竟,无凭无据,单凭几行字,确实定不了罪。不过,”他拖长了语调,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本侯倒是好奇,李学士临死前,为何偏偏要写这封信?又为何,只写了一半?是突然毒发,来不及写完?还是……被人打断?” 赵文敬额角渗出细汗,强作镇定道:“此等细节,下官如何得知?需问凶手才是!” “凶手?”谢长离嗤笑一声,“凶手不正在查吗?杜尚书不是说,正在全力追查?只是这凶手,似乎颇为狡猾,不仅会下毒,会偷东西,还会……栽赃。”他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江雪衣,声音陡然提高,“江御史!” 江雪衣心头一凛,出列躬身:“臣在。” “你奉旨协理此案,可有什么发现?”谢长离问,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来了。江雪衣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朗声道:“回陛下,回侯爷。臣奉旨协查,经与董御史查验,发现几处疑点,不敢隐瞒,特此陈奏。” “讲。”嘉平帝沉声道。 “其一,”江雪衣抬起头,目光清正,不卑不亢,“李学士书房现场,除参茶有毒外,并无其他毒物残留,亦无挣扎打斗痕迹。然,据仵作初验,李学士毒发极快,近乎入口立毙。如此剧毒,下毒者需精准掌控分量、时机,且需确保李学士必定饮用此茶,绝非丫鬟翠珠一人可为。其房中搜出砒霜,亦可能为他人栽赃。” “其二,现场遗留杂役腰牌,虽指向刘三,然刘三失踪,其舅父亦同时消失,太过巧合。且腰牌出现在殓房,而非书房,亦不合常理。臣疑,此腰牌乃凶手故意遗留,混淆视听。” “其三,李学士书房有被翻动痕迹,丢失试卷草稿。然门窗完好,无强行闯入迹象。凶手若非武功高强、来去无踪,则极可能为李学士熟识,或可自由出入其书房之人。” 他条理清晰,将疑点一一列出,虽未明指,但字字句句,都将矛头指向案件背后另有隐情,凶手绝非寻常盗贼或内宅丫鬟,而是有预谋、有内应、熟悉李贽且能接近其书房之人。 殿中一片寂静。众臣神色各异,有的沉思,有的惊疑,有的则面露不豫。 赵文敬忍不住喝道:“江雪衣!你此言何意?莫非是暗示凶手乃朝中同僚?无凭无据,休要在此妖言惑众!” “赵侍郎何必心急?”谢长离懒洋洋地插话,“江御史只是陈述疑点,何来妖言惑众?莫非赵侍郎心中有鬼,听不得这些?” “你!”赵文敬气结,脸涨得通红。 “江雪衣,”嘉平帝开口,打断了二人的争执,目光落在江雪衣身上,带着审视,“你所说,可有实证?” 江雪衣心中苦笑,昭华长公主验尸所得,乃绝密,岂可当庭宣之于众?他只能道:“回陛下,臣所言,皆为现场勘验所得及合理推测。实证需进一步查证。然,李学士暴毙,科场文稿遗失,干系重大。臣请陛下,准臣与董御史,详查礼部今科试卷存档、誊录流程,及所有经手官吏名录,并提审相关人等,逐一核对,或可发现端倪。” “陛下不可!”赵文敬急声道,“科举取士,事关国体,岂可因捕风捉影之疑,便大肆清查,动摇士子之心,扰乱大典!此例一开,后果不堪设想!江雪衣戴罪之身,本就该闭门思过,如今插手要案,已是逾矩,岂可再让其干预科场机要?臣怀疑其用心叵测,借机生事,扰乱朝纲!” “赵侍郎此言差矣!”陈明远立刻反驳,“正因科举事关国体,才更需肃清舞弊,以正视听!江御史虽有待参之过,然其弹劾江崇,乃大义灭亲,陛下亦未夺其官身。如今奉旨协查,有何不可?若因噎废食,因疑生畏,岂非纵容宵小,祸乱科场?” 双方再次争执起来。支持赵文敬者,多以“维护科举威严”、“不可轻动”为理由;支持陈明远者,则强调“肃清舞弊”、“彻查真相”。朝堂之上,顿时分为两派,吵得不可开交。 嘉平帝面色沉郁,显然也被这争吵搅得心烦。 他目光扫过下方,最终落在一直未发言的谢长离身上:“靖安侯,你意下如何?” 谢长离笑了笑,走出班列,拱手道:“陛下,臣以为,陈老与赵侍郎所言,皆有道理。”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愣。这滑不溜手的靖安侯,今日怎么和起稀泥来了? 只听谢长离继续道:“科举取士,自当公正严明,不容有失。然,若因清查舞弊,便弄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亦非朝廷之福。故此,臣有一折中之法。” “讲。” “陛下可下旨,今科春闱,一切照旧,按期发榜,以安士子之心。”谢长离不紧不慢道,“然,为防微杜渐,亦为查明李学士遇害真相,可命三法司抽调精干人手,会同礼部、翰林院,对今科所有中试举子试卷,行‘暗查复核’之制。即,不公开,不声张,暗中调取朱卷墨卷,核对笔迹,详查关节。若有疑点,再行彻查。如此,既可保科举体面,不扰士林,亦可暗中排查舞弊,追查真凶。至于江御史……”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江雪衣,唇角微勾:“江御史熟悉案卷,心细如发,又乃都察院之人,正可参与此次‘暗查复核’。以其戴罪之身,行此暗查之事,再合适不过。既全了陛下用人之明,亦堵了悠悠众口。陛下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仔细品味着谢长离这番话。暗查复核,不公开,不声张,既保全了朝廷和科举的颜面,又能暗中调查,确实是个两全之策。而让江雪衣参与,以其“戴罪”身份,行此隐秘之事,既用其才,又将其置于严密监控之下,可谓一举数得。 嘉平帝沉吟片刻,缓缓点头:“靖安侯所言,甚合朕意。便依此议。杜文渊、周正、陈明远、萧谨,你四人总理此事,抽调可靠人手,行暗查复核之权。江雪衣,董经纬,你二人协理,详查试卷,核验笔迹,若有发现,即刻密奏,不得有误!” “臣等遵旨!”被点名的几人齐声应道。 江雪衣也躬身领命:“臣,遵旨。”心中却明白,这“暗查复核”之权,看似给了他查案之便,实则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查得出,是分内之事;查不出,或查错了,便是无能,甚或“构陷”。而暗中那些魑魅魍魉,也必会将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危险倍增。 “至于赵文敬,”嘉平帝目光转向脸色发白的礼部侍郎,“你既自陈清白,便该避嫌。即日起,暂停礼部侍郎一职,于府中静思,无旨不得出。礼部一应事务,暂由尚书张文渊兼理。待案情查明,再行定夺。” 赵文敬浑身一颤,扑通跪倒:“陛下!臣冤枉!臣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舞弊之行!定是有人构陷于臣!请陛下明察啊!”他声音凄厉,涕泪横流。 嘉平帝却不再看他,挥了挥手:“带下去。” 两名殿前侍卫上前,架起瘫软的赵文敬,拖出殿外。求饶声、哭喊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殿中一片死寂,落针可闻。谁也没想到,陛下竟如此果决,直接停了赵文敬的职!这无疑是一个强烈的信号——陛下对此案,动了真怒! “退朝——”内侍尖利的唱喏声响起。 百官山呼万岁,躬身退出。江雪衣随着人流,默默向外走去。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复杂难言。有惊疑,有审视,有忌惮,也有……杀机。 “江大人留步。”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平静无波。 江雪衣脚步一顿,回身,只见谢长离负手而立,站在丹陛之侧,玄色蟒袍在殿内辉煌的灯火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漫不经心的笑,但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侯爷有何吩咐?”江雪衣拱手。 “吩咐不敢当。”谢长离踱步走近,声音压低,只有两人能听见,“只是想提醒江大人,暗查复核,听着好听,实则步步杀机。试卷存档在礼部,朱卷墨卷在翰林院,你要查,就得去这两个地方。那里头,有多少赵文敬的人,有多少不想让你查出来的人,谁也不知道。陛下虽停了赵文敬的职,可没抄他的家,没夺他的权。他在朝中经营多年,门生故旧遍布,你动他的命根子,他必会反扑。”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江雪衣苍白的脸,声音更缓,却更冷:“江大人,这把火,是你自己点的。如今烧起来了,可别……引火烧身才好。” 江雪衣迎着他的目光,平静道:“下官既点了火,便不怕烧身。只求无愧于心,无愧于法。” “好一个无愧于心。”谢长离低低笑了一声,笑声里听不出是赞是讽,“但愿江大人,一直能这么‘无愧’。走吧,本侯送你一程。这宫里的路,黑,别摔着了。” 说罢,他转身,当先向殿外走去。玄色衣摆拂过光洁的地面,无声无息。 江雪衣沉默一瞬,抬步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大殿,走入那沉沉夜色与尚未散尽的晨雾之中。 身后,巍峨的金銮殿渐渐隐去,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张着黑洞洞的嘴,等待着下一个吞噬的目标。 宫道漫长,寂静无声。只有两人靴子踩在石板上的轻响,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压抑的议论声。 “你今日在朝上所言,虽未提及要害,但已触动了某些人的神经。”谢长离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平淡无波,“赵文敬不过是个马前卒。他背后的人,不会坐视你查下去。暗查复核,是你唯一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死路。查得出,你或有一线生机;查不出,或查到一半被人灭口,那你就是下一个李贽。” “下官明白。”江雪衣道。他如何不明白?从接下这案子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置身刀锋之上。 “明白就好。”谢长离停下脚步,侧身看着他。宫灯昏暗的光线下,他俊美的脸上神情莫测,“本侯能帮你挡一次明枪,挡不住所有暗箭。路,得你自己走。证据,得你自己找。人,”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也得你自己护着。” 江雪衣心中凛然。谢长离这是在提醒他,母亲和妹妹的安危,同样系于此案。若他查不出,或中途夭折,那江家最后一点血脉,恐怕也…… “多谢侯爷提点。”他躬身一礼。 谢长离摆摆手,不再多言,转身走向早已等候在宫门外的、他那辆奢华无比的玄色马车。 车帘掀开,他回头看了江雪衣一眼,那一眼深邃难明,仿佛包含着许多未竟之言,最终只化作一句:“好自为之。” 车帘落下,马车缓缓驶离,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江雪衣独自站在宫门外,寒风凛冽,吹得他官袍猎猎作响。他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又回头望了望那巍峨森严的宫门,良久,缓缓吐出一口白气。 前路晦暗,杀机四伏。但他已无退路。 紧了紧身上的旧官袍,他迈开脚步,向着都察院值房的方向,一步步走去。背影挺直,却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这沉重的夜色吞噬。 而在他身后,那深不见底的宫墙之内,一双浑浊而锐利的眼睛,正透过御书房的窗棂,遥遥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眸中神色变幻,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难以捉摸的晦暗。 “江雪衣……”嘉平帝萧胤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倒是一把好刀。只是,用不好,会伤手啊。” 他身后,阴影中,一个低眉顺目的老太监悄无声息地躬身,仿佛一道没有生命的影子。 第25章 JIANGXUEYI 夜,更深了。 都察院后巷深处,一间不起眼的僻静小院,门前两盏褪了色的白纸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发出“吱呀”的呻吟,洒下惨淡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紧闭的门扉轮廓。门楣上无匾无字,只悬着一块半新不旧、被风雨侵蚀出暗痕的木牌,上书“敛骨轩”三字,墨迹早已斑驳。此乃都察院存放待验尸身、或特殊证物之所,平日人迹罕至,唯有一些经验丰富的老吏与仵作往来,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混合了石灰、药草与陈年积尘的阴冷气味。 此刻,小院门户紧闭,内里却灯火通明。正堂被临时布置成验尸之地,长案之上,白布覆盖着李贽的遗体。四周窗户被厚毡封死,唯恐一丝光线漏出。墙角铜盆中炭火烧得正旺,哔剥作响,却驱不散那浸入骨髓的寒意与淡淡的、令人不适的甜腥气。 江雪衣与董经纬肃立案前,神色凝重。他们对面,站着一个身量瘦高、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蓝布袍、面色苍白、眼窝深陷的中年男子。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异常明亮锐利,此刻正专注地检查着身旁木架上整齐排列的各式奇形刀具、银针、骨锯。他动作一丝不苟,神情平静得近乎冷漠,仿佛眼前并非一具待验的尸身,而是一件需要仔细拆解的器物。 此人正是谢长离提过的、精通仵作之术的奇人,唐不言。名字取得古怪,人也如他的名字一般,沉默寡言,只在必要时开口,惜字如金。他本是刑部老仵作,因性情古怪、不近人情,屡遭排挤,后被时任刑部尚书的陈明远赏识,调入都察院,专司疑难尸检。其验尸手法独到,观察入微,在刑名圈内颇负盛名,却也因其不近人情的作风和古怪的癖好,让人敬而远之。 “唐先生,有劳了。”董经纬拱手,语气郑重。 唐不言微微颔首,算是回礼,目光扫过江雪衣,略一停留,便移开,声音平淡无波:“验何处?” “心口。”江雪衣沉声道,取出昭华长公主所赠的银盒,小心打开,露出那枚黝黑细长的牛毛针,“先前长公主殿下已验得,李学士心口中此毒针,乃是致命伤。毒茶为掩人耳目。然,凶手如何近身发射毒针,现场并无打斗痕迹,亦无他人足迹,此为一疑。其二,李学士死前,似曾接触朱砂与檀香,指甲缝中有织物纤维,掌心有灼痕,不知唐先生可能从中看出端倪?” 唐不言接过银盒,用一把细长的银镊子夹起毒针,凑近灯光仔细端详。灯光映着他苍白的脸,和那双过于专注、几乎不眨的眼眸,显得有些瘆人。片刻,他放下毒针,走到尸身旁,掀开白布。 李贽苍白僵硬的躯体暴露在空气中,尸斑愈发明显。唐不言目光如炬,一寸寸扫过尸体正面,尤其在心口针孔处停留良久。接着,他戴上薄如蝉翼的、浸过药水的手套,开始仔细检查尸体的双手、指甲,甚至翻开眼睑、口唇查看。 室内静得只剩下炭火爆裂声,和他偶尔移动器具的轻微磕碰声。江雪衣与董经纬屏息凝神,看着唐不言如同最精密的器械般,有条不紊地工作。他检查得极细,有时会用特制的放大镜观察,有时用银针轻刺,有时凑近嗅闻,神情专注,仿佛置身无人之境。 约莫一炷香后,唐不言直起身,脱下手套,扔进一旁的药水盆中。盆中药水瞬间变黑,发出“嗤”的轻响。 “如何?”董经纬迫不及待地问。 唐不言走到一旁的水盆边,慢条斯理地净手,用布巾擦干,方才开口,声音依旧平板无波:“毒针,玄铁掺寒金所铸,淬‘见血封喉’,机簧发射,力道精准,入骨三分,针尾有细微螺旋纹,非寻常匠人所为,乃军中或大内高手定制之物。发射距离,三步之内。” 三步之内!江雪衣与董经纬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震动。如此近的距离,熟人作案的可能性极大! “死者衣物完好,无挣扎破损,针孔周围无灼烧痕迹,说明发射时无声无息,死者未及反应。针上剧毒见血封喉,中者立毙,故无呼救。”唐不言继续道,走到尸体脚边,指了指其靴底,“靴底有微量檀香木屑,与书房地面香炉旁散落木屑一致。死者应是立于香炉附近时遇袭。” 他转向尸身双手:“左手小指指甲缝中嵌有靛青色丝绒纤维,经辨,为江宁织造暗纹缎,常用于四品以上文官常服补子边缘。纤维新鲜,应系死前较短时间沾染。右手掌心确有灼伤,呈不规则点状,非火焰直接灼烧,更像……被滚烫的细小硬物瞬间烫伤。” “滚烫硬物?”江雪衣皱眉,“何种器物?” 唐不言走到放置证物的桌边,拿起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从李贽书房取来的几样物品:一方普通砚台,一支紫毫笔,一个青瓷笔洗,还有……一枚小巧的、青铜所制、已被熏得漆黑的印章。印章形制普通,是官员常用的私章,印文模糊,似乎被火燎过。 “此印从何而来?”江雪衣问。他记得初勘现场时,并未特别留意这枚印章。 “在书案下方角落发现的,被灰烬半掩。”董经纬解释道,“当时以为是寻常之物,未加细查。” 唐不言拿起那枚印章,凑到灯下仔细察看,又用手指捻了捻其表面焦黑的痕迹,然后将其置于鼻端轻嗅。“松烟墨混合蜂蜡燃烧后的气味,掺杂少许……硫磺。”他抬眼,“印章被灼烧过,时间不长,应在死者毙命前后。灼烧源,应为蜡烛或油灯火焰。” 他放下印章,又拿起那支紫毫笔,笔尖早已干涸发硬。“笔毫根部,沾有少许未洗净的朱砂。笔杆近手握处,有细微汗渍与握痕,与死者右手虎口老茧位置吻合。死者临死前,应使用过此笔,书写需用朱砂之物。” 朱砂!江雪衣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密信!李贽未写完的那封密信,是用朱砂写的?”寻常书信多用墨,唯有重要文书、奏章或需特别标注处,方用朱砂。李贽用朱砂写密信,可见其郑重,亦可能是一种特殊标识或暗号! “极有可能。”董经纬点头,神色激动,“如此说来,李贽死前,正在用朱砂书写密信,然后被人打断,或是毒发?凶手为掩盖密信内容,或寻找它物,翻动书房,不慎碰倒烛台,灼烧了印章?而李贽在挣扎或抢夺中,掌心被滚烫的印章或烛台烫伤?” 唐不言未置可否,只道:“还需验证。”他走回尸身旁,示意董经纬帮忙,将尸体微微侧翻,检查其后背衣物与皮肤。片刻,他手指在尸体后心偏左处按了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此处皮下有淤血,颜色较深,形状不规则,非尸斑,乃生前受外力撞击所致。力度不大,但位置特殊,恰在心脉附近。”唐不言沉声道,“死者生前,应被人以此处为着力点,自后向前推搡或压制过。时间,很近,或许就在中针前后。” “推搡或压制?”江雪衣心念急转。三步之内,熟人近身,从后心推搡或压制,同时发射毒针……这需要极近的距离,和极敏捷的身手。凶手很可能与李贽极为熟稔,甚至可能正在与他交谈、争执,趁其不备,突下杀手! “还有,”唐不言示意二人靠近,指向李贽的耳后发际线处,那里有一道极浅的、几乎看不见的擦痕,颜色很淡,不细看极易忽略,“此处擦伤,新鲜,有少量皮屑残留。非撞击所致,像是指甲或某种硬物划过。” 指甲划过?江雪衣凝神细看。那擦痕很细,很浅,若非唐不言指出,绝难发现。难道是凶手与李贽纠缠时,不慎留下的? “能看出是何物所伤吗?”董经纬问。 唐不言摇头:“痕迹太浅,难以断定。但可确定,是粗糙坚硬之物,非肌肤。” 线索越来越多,却也愈发扑朔迷离。毒针来历不凡,凶手是军中或大内高手;现场有推搡压制痕迹,凶手与死者熟识;李贽死前正在用朱砂书写密信,可能发现了什么;现场遗留指向赵文敬的杂役腰牌,太过刻意;失踪的试卷草稿;李贽秘密会见的神秘人;还有其胃中微量的曼陀罗花粉…… 这一切,如同一团乱麻,千头万绪,看似指向赵文敬,却又处处透着蹊跷,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幕后操控,故意留下线索,又刻意搅乱视线。 “唐先生,以您之见,凶手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江雪衣问。 唐不言沉默片刻,缓缓道:“毒针淬炼需时,机簧制作精巧,非临时可成。凶手携带此物接近李贽,必有所图。现场翻动痕迹凌乱,但贵重物品未失,似是搜寻特定之物。结合丢失试卷草稿及未写完的密信,应是早有预谋,杀人夺物,并伪造中毒现场。至于推搡、烫伤、擦痕……或是行凶时突发变故,或是死者有所察觉、抵抗所致。” “杀人灭口,夺取证据,栽赃嫁祸……”董经纬喃喃道,脸色凝重,“如此周详计划,绝非一人可为。凶手必有同党,且对李贽作息、书房布局乃至刑狱流程,极为熟悉。” 江雪衣点头,这正是最令人心惊之处。凶手不仅狠辣,而且心思缜密,背后势力恐怕不容小觑。赵文敬是否有能力调动这样的死士?他若舞弊,杀人灭口或许可能,但伪造现场、留下矛盾线索、甚至可能预先给李贽下曼陀罗花粉……这需要的手腕和能量,似乎已超出一个礼部侍郎的范畴。 “咚、咚、咚。” 就在这时,院门被轻轻叩响,三长两短,是约定的暗号。 苏月见闪身而出,悄无声息地拉开一道门缝。片刻,她回来,低声道:“公子,董老,靖安侯府来人,有急事禀报。” 江雪衣与董经纬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疑惑。谢长离此刻派人来,所为何事? “让他进来。”董经纬道。 一个身着灰衣、相貌普通、丢入人堆便找不出的汉子闪身而入,对江雪衣与董经纬抱拳一礼,压低声音道:“侯爷让属下传话:礼部存档库今夜子时走水,火势不大,已被扑灭,但存放今科朱卷誊录底册的乙字三号架,有翻动痕迹。看守书吏称,起火前曾见一黑影潜入,形迹可疑。侯爷已命人暗中封锁消息,请江大人、董老速速决断。” 乙字三号架!正是存放可能与舞弊案相关试卷的架号!江雪衣心头一凛。有人坐不住了,想要销毁证据!幸好谢长离早有防备! “可曾丢失何物?”董经纬急问。 “尚未清点完毕。但侯爷说,纵火是假,窃取或销毁特定卷宗是真。对方已知我们在查试卷,狗急跳墙了。”灰衣汉子语速极快,“侯爷还让属下带一句话:”他顿了顿,看向江雪衣,一字一句道,“‘香饵已下,鱼将咬钩。收网之时,务求一击必中,勿使脱逃。’” 香饵已下,鱼将咬钩……江雪衣瞬间明了。谢长离是以礼部存档库为饵,故意放出他们在查试卷的风声,引蛇出洞!而对方果然上钩,迫不及待想要销毁证据!只是,这“鱼”,究竟是赵文敬,还是……另有其人? “此外,”灰衣汉子补充道,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递给江雪衣,“侯爷让将此信交予江大人。说或许对案情有所助益。” 江雪衣接过,入手微沉。他走到灯下,拆开火漆,抽出信笺。上面是谢长离那熟悉的、凌厉洒脱的字迹,只有寥寥数语: “赵文敬之妾弟,现任五城兵马司东城指挥副使,刘彪。三日前,其账房支取纹银五百两,用途不明。经查,刘彪与江湖上专司刺杀、情报的‘风雨楼’外围人员有过接触。另,李贽暴毙前三日,其府中采买记录,有‘安神香’三斤,经手人:婢女春杏。春杏有一胞兄,在赵文敬外院当差。曼陀罗花粉,可混入香中,久闻致幻。” 信末,是一行小字:“唐不言可信,然其性情孤僻,不喜人多。可让苏姑娘协助,她心细。” 江雪衣握着信纸的手,微微收紧。谢长离的情报,来得太及时,也太致命!赵文敬妾弟刘彪,与杀手组织“风雨楼”有关;李贽府中采买安神香的婢女,其兄在赵文敬外院当差;曼陀罗花粉可混入香中……这几乎将赵文敬与谋杀李贽的嫌疑,坐实了大半!至少,提供了极为明确的调查方向! 然而,正是这“太及时”、“太清晰”的证据链,让江雪衣心中那丝疑虑,不仅未消,反而更深。这一切,是否太过顺理成章?仿佛有一只手,在幕后将线索一点点摆到他面前,指向那个早已设定的目标——赵文敬。 “江大人,侯爷还有何吩咐?”灰衣汉子问。 江雪衣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将信纸凑近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才缓缓道:“回复侯爷,下官知晓。请侯爷放心,鱼已咬钩,网该收了。” 灰衣汉子点头,不再多言,躬身一礼,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屋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跳跃,映着三人神色各异的脸。 “风雨楼……刘彪……”董经纬捻须沉吟,老眼中精光闪烁,“若此情报属实,赵文敬难逃干系!勾结江湖杀手,谋害朝廷命官,其罪当诛!只是……”他看向江雪衣,“证据尚需坐实。那婢女春杏及其胞兄,需立刻拘传讯问!还有那刘彪,与风雨楼接触的证据,必须拿到!” 江雪衣颔首:“董老所言极是。然此事需隐秘进行,打草惊蛇。春杏及其兄,可由董老暗中派人控制。刘彪那边,牵涉五城兵马司,动他恐惹麻烦,需从长计议。至于风雨楼……”他顿了顿,“此等组织,行事诡秘,接头之人恐怕早已无踪。需另寻他法。” 一直沉默的唐不言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板,却让江雪衣心中一动:“若要坐实赵文敬与凶手关联,或可从毒针与曼陀罗花粉入手。” “先生请讲。”江雪衣看向他。 “毒针材质特殊,锻造不易,流出途径有限。可暗查京中能工巧匠,尤其擅长机簧暗器、又与朝中官员有往来者。曼陀罗花粉虽非罕有,但品质上乘、药性猛烈者,亦非寻常药铺可得。可查近半年京中各大药铺、黑市,此类花粉流向。两者若有交汇……”唐不言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明。 双管齐下,从凶器与药物来源反向追查,或许能挖出更深的东西!江雪衣眼睛一亮,拱手道:“先生高见!下官这便安排人手去查!” “不必。”唐不言却摇头,“你人手不足,易暴露。此事,交予‘她’。” “她?”江雪衣一怔。 唐不言没有解释,只走到门边,对外面低声道:“进来吧。” 门帘轻动,一个纤细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闪入。来人是个女子,看年纪不过双十,穿着一身利落的墨绿色窄袖劲装,外罩同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尖俏的下巴和淡色的唇。她身形轻盈,落地无声,显然身负不俗武功。 女子进得屋来,对唐不言微微颔首,算是见礼,然后转向江雪衣与董经纬,摘下兜帽。 灯光下,露出一张清秀却略显苍白的面容。眉如远山,目似寒星,鼻梁挺直,唇色浅淡,整个人透着一股子清冷疏离的气息,仿佛高山雪莲,不容亲近。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屋内三人,在江雪衣脸上略一停留,便移开,最后落在唐不言身上。 “这位是苏大夫,苏挽月。”唐不言简短介绍,“精于医毒,尤擅辨识药材毒物。于京中三教九流,亦有门路。查药铺、黑市之事,交予她,稳妥。” 苏挽月?江雪衣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略一思索,猛然想起——京中似乎有位女大夫,医术高明,尤其擅长解毒,但性情孤僻,不喜与达官显贵往来,常年居于城西,专为平民百姓诊治,口碑极佳,人称“苏娘子”。竟是她? “有劳苏大夫。”江雪衣拱手施礼。 苏挽月微微侧身,避了半礼,声音清冷,如冰击玉磬:“分内之事。药材流向,三日内给大人答复。”言简意赅,毫无寒暄。 “那毒针来源……”董经纬看向唐不言。 “我自有渠道。”唐不言道,不欲多言。 江雪衣心中了然。唐不言在刑名行当浸淫多年,自有其不为人知的门路。有他与苏挽月相助,调查凶器与药物来源,希望大增。 “如此,便有劳二位了。”江雪衣再次拱手,郑重道,“此事关乎科举公正,朝廷法度,更关乎枉死之人能否沉冤得雪。江某在此,先行谢过。” 苏挽月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唐不言则摆了摆手,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尸身上,开始仔细地、一寸寸地检查李贽的衣物,尤其是那沾染了靛青色丝绒纤维的左手。 董经纬则低声与江雪衣商议,如何暗中控制春杏兄妹,又不惊动赵文敬。苏月见在一旁静静听着,手始终按在剑柄上,警惕地留意着四周动静。 窗外,夜色如墨,寒风呼啸。这间小小的、散发着死亡与药草气息的敛骨轩,却仿佛风暴眼中唯一平静的一点。然而,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是迫近的杀机,是即将收网的血腥。 江雪衣的目光,掠过唐不言专注的背影,掠过苏挽月清冷的侧脸,掠过董经纬凝重的面容,最后落在白布覆盖的尸身上。 李贽,你究竟发现了什么秘密,竟惹来如此杀身之祸?那未写完的密信,到底指向何人?失踪的试卷草稿,又隐藏着怎样的龌龊?赵文敬是主谋,还是……也只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而谢长离……你在这棋局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是执棋人,还是……另一枚更关键的棋子?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纷乱的思绪。无论如何,路已至此,唯有前行。揭开迷雾,抓住真凶,还冤者以公道,还科场以清白。这,是他唯一能走的路。 “公子,”苏月见忽然低声提醒,“寅时三刻了。此处不宜久留。” 江雪衣回过神来,对唐不言与苏挽月道:“二位,此地已验毕,后续便有劳了。我等先行一步,若有发现,随时联络。” 唐不言头也未抬,只摆了摆手。苏挽月微微颔首,重新戴好兜帽,身影一闪,已消失在门外夜色中,身法之快,令人咋舌。 江雪衣与董经纬对视一眼,不再逗留,在苏月见的护卫下,悄然离开敛骨轩,融入沉沉的夜幕。 他们走后不久,敛骨轩的门再次被无声推开。一道颀长的玄色身影,悄无声息地闪入,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唐不言似乎早有所料,头也不抬,只淡淡道:“侯爷来迟了。人刚走。” 谢长离踱步进来,目光扫过屋内陈设,最后落在唐不言忙碌的背影上,唇角勾起一抹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笑:“唐先生还是这般不近人情。本侯可是特意来探望故人。” “不敢当。”唐不言依旧专注于手中的工作,用一把小刷子,轻轻刷着李贽指甲缝中那点微小的靛青色纤维,“侯爷有何吩咐,直言便是。验尸重地,闲人免进。” “闲人?”谢长离挑眉,走到他身侧,低头看了看那点纤维,“本侯可是给你们送来了关键证人,还提供了追查线索。唐先生这般态度,未免令人心寒。” 唐不言手上动作未停,语气毫无波澜:“侯爷所为,不过是为达目的。唐某验尸,只为真相。各取所需,谈不上恩情。” 谢长离低低笑了一声,也不恼,只道:“如何?可有什么新发现?” “有。”唐不言终于停下手,转身,从一旁木架上取过一张白纸,上面用炭笔粗略画着一个人形轮廓,标注着几处细节,“致命伤,牛毛针,淬‘见血封喉’,三步内发射,熟人作案可能性极大。后心有推搡瘀伤,耳后有细微擦痕,似指甲或硬物所留。掌心烫伤,与现场灼烧印章吻合。左手指甲缝有靛青官服纤维,右手执笔,笔有朱砂残留。胃中有曼陀罗花粉残留,量微,但足以致人精神恍惚。” 他顿了顿,补充道:“综合来看,死者临死前,应是在书写朱砂密信,精神因药物影响略有恍惚。凶手从后方接近,可能借交谈或递物之机,突施毒手。发射毒针瞬间,或有极轻微肢体接触,导致后心瘀伤与耳后擦痕。死者中针后立毙,凶手随即伪造现场,打翻烛台灼烧印章,慌乱中可能被死者无意识抓挠,留下衣物纤维。之后翻找物品,取走密信与试卷草稿,布置毒茶假象,仓皇逃离。” 谢长离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坠。“熟人……能三步内近身,令其毫无防备,且有机会在香中下药者……”他眸光微闪,“范围很小了。” “此外,”唐不言指向李贽的右小腿,“此处有一旧伤,非新添。约是月前所致,伤口狭长,似被薄刃所划,不深,但未妥善处理,略有溃脓。此伤位置隐蔽,寻常不易察觉。死者生前,应曾与人争执,或有肢体冲突。” 月前旧伤?争执冲突?谢长离眼中寒光一闪。李贽为人古板刚直,与人争执并不稀奇,但发展到动手,且受伤见血……恐怕争执对象,非同一般。 “可看出是何兵刃所伤?” “普通匕首或短刀,无特异之处。”唐不言道,“但此伤说明,死者月前便已卷入某种纠纷,或已察觉危险。” 谢长离沉默片刻,忽然问:“唐先生以为,此案是赵文敬所为吗?” 唐不言看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此问多余”。“证据不足,不敢妄断。但,”他话锋一转,“若真是赵文敬,以其心性手段,杀人灭口或有可能,但布局如此周详,动用‘风雨楼’外围杀手,且能弄到军中制式毒针……他未必有此能耐与胆量。” “哦?”谢长离似笑非笑,“唐先生也觉得,赵文敬背后,还有人?” “侯爷心中已有答案,何必问我。”唐不言低下头,继续处理那点纤维,声音平淡无波,“唐某只验尸,不断案。尸体不会说谎,但活人……谎言太多。” 谢长离轻笑一声,不再追问。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良久,才缓缓道:“江雪衣此人,唐先生以为如何?” 唐不言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执拗,清醒,心志尚坚,是块验尸的好材料,可惜入了官场。”语气依旧平淡,却难得带上一丝几不可察的惋惜。 谢长离回头看他,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笑意:“能得唐先生一句‘可惜’,看来江御史,确有过人之处。” “侯爷若无他事,请回吧。唐某需静心做事。”唐不言开始下逐客令。 “好,不打扰唐先生了。”谢长离也不纠缠,转身走向门口,走到门边,又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只淡淡道,“那枚毒针,还有曼陀罗花粉的线索,有劳唐先生与苏姑娘了。尽快。” “嗯。”唐不言应了一声。 谢长离推门而出,身影融入黑暗,消失不见。 屋内重归寂静,只剩下唐不言摆弄器械的细微声响,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点靛青色纤维用特制的薄纸包好,贴上标签,放入一个巴掌大的檀木盒中。然后,他走到长案前,看着李贽苍白僵硬的脸,沉默良久,低低叹了一声: “活着说不清的事,死了,总要给人一个交代。” 声音很轻,很快消散在浓重的药味与寒意中。 窗外,风声更紧了。远处传来隐约的更鼓声,已是四更天。 第26章 JIANGXUEYI 晨光熹微,寒意未散。 都察院值房内,灯烛彻夜未熄,此刻已燃至尽头,烛台上堆满蜡泪,如凝固的哀伤。 江雪衣伏在案前,就着最后一缕摇曳的火光,在一张摊开的京城舆图上,用朱笔圈点勾画。 一夜未眠,眼底布满血丝,面色在青白晨曦映衬下,近乎透明。 唯有一双眸子,依旧亮得惊人,紧锁着图上几处被反复圈点的位置——礼部、翰林院、赵文敬府邸、敛骨轩、以及昨夜走水的存档库。 董经纬坐在他对面,花白的眉头紧锁,手中攥着几页刚誊抄出来的、墨迹未干的笔录,是连夜审讯婢女春杏及其胞兄所得。苏月见侍立一旁,手边放着半碗早已冷透的浓茶。 “春杏招了,”董经纬声音嘶哑,带着疲惫,“那‘安神香’,确是赵府外院管事交给她,让她暗中替换李学士房中日常所用之香。管事只说,是赵侍郎体恤李学士操劳科举,特赠的上等香料,有助安神。她未起疑,照做了。其兄在赵府外院当差,也只是听命行事,并不知内情。至于曼陀罗花粉从何而来,他们一概不知。” “管事何在?”江雪衣头也未抬,笔尖悬在“赵府”二字之上。 “失踪了。”董经纬将笔录放下,重重叹了口气,“昨夜我们的人赶到时,已人去屋空。赵府称此人三日前告假回乡,不知所踪。线索……又断了。” 江雪衣笔尖一顿,在“赵府”上画了一个醒目的红圈。“死无对证,倒是干净。”他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只有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还有,”董经纬揉了揉眉心,“唐先生那边传来消息,那靛青官服纤维,经他比对,确认是江宁织造暗纹缎,三品以上文官方可服用。而李学士指甲缝中残留的微量皮屑,经初步查验,非死者自身所有,应是与人争执撕扯时,从对方身上抓下。只是……量太少,难以断定身份。” “三品以上文官……”江雪衣低声重复,目光扫过舆图上那些被圈出的、可能穿着此等官服之人的府邸。范围,似乎缩小了,却又似乎更大了。朝中三品以上大员,何其之多。而与李贽有交集,且可能发生争执撕扯的…… “至于那毒针来源,”董经纬继续道,“苏姑娘已连夜出城,去查京畿附近擅制机簧暗器的匠人。唐先生也动用了些……江湖上的门路,追查那‘风雨楼’的踪迹。只是,需要时间。” 时间。 江雪衣闭了闭眼。 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赵文敬虽被停职禁足,但树大根深,党羽遍布。 昨夜存档库走水,便是明证。 对方在销毁证据,在切断线索。 每拖延一刻,真相便可能被掩盖一分。 “还有一事,”董经纬迟疑片刻,压低声音,“靖安侯府派人传话,说……侯爷午后会亲至。” 江雪衣抬眸。 谢长离要亲自来?在这风口浪尖,他竟毫不避嫌?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疑惑,院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却有别于寻常脚步声的动静。 那不是巡夜守卫整齐的步伐,也不是仆役匆忙的步履,而是一种从容的、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靴底碾过积雪的沙沙声,由远及近。 苏月见瞬间警觉,手按剑柄,闪身至门边。董经纬也站了起来,面色凝重。 江雪衣却缓缓放下笔,整了整衣襟。该来的,总会来。 “吱呀”一声,值房那扇并不厚重的木门,被从外面推开。凛冽的晨风夹着雪末灌入,吹得案上烛火猛烈摇晃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升起一缕青烟。 谢长离披着一件玄色银狐毛滚边的大氅,立在门口。 晨光从他身后漫入,为他挺拔的身形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却照不清他逆光的面容,只勾勒出清晰冷硬的轮廓。他未戴冠,墨发以一根简朴的乌木簪松松束着,几缕碎发散落额前,更添几分慵懒不羁。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一双桃花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幽深难测,正落在江雪衣脸上。 “侯爷。”江雪衣起身,拱手为礼。董经纬与苏月见也连忙行礼。 谢长离迈步进来,随手带上门,将寒意与光线一同关在门外。他目光在屋内扫过,掠过董经纬手中的笔录,掠过案上凌乱的舆图,最后定格在江雪衣苍白疲倦、却依旧挺直的脊背上。 “一夜未睡?”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随手解下沾了雪沫的大氅,递给身后悄无声息跟进来的沈清秋。 “案情紧急,不敢懈怠。”江雪衣答得简短。 谢长离走到案前,俯身看了看那张被朱笔圈画得密密麻麻的舆图,指尖在某处一点——正是赵文敬府邸。“在这里打转?”他挑眉,语气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的讥诮,“等着人家把证据毁干净,把证人灭干净,然后束手无策?” 江雪衣指尖蜷了蜷,没说话。董经纬脸色也有些难看。 “春杏兄妹招了,管事跑了;存档库烧了,关键卷宗可能没了;毒针来源、曼陀罗花粉去向,查起来大海捞针;赵文敬闭门不出,你能奈他何?”谢长离直起身,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江雪衣,“江大人,你这查案的法子,未免太……规矩了些。” “侯爷有何高见?”江雪衣抬眸,迎上他的视线。那双眼里有血丝,有疲惫,但深处那簇火苗,并未熄灭。 谢长离与他对视片刻,忽然笑了笑,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出几分冰冷的锐利。“高见谈不上。只是觉得,有些人,你越是按规矩来,他越跟你玩阴的。既然如此,”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诱人堕落的蛊惑,“不如,我们也换种玩法。” “侯爷的意思是……”董经纬疑惑。 谢长离却不答,只对沈清秋略一颔首。沈清秋会意,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扁平的紫檀木盒,放在案上,打开。 盒内并无稀罕之物,只有两套叠放整齐的衣衫。一套是月白色的文士常服,料子普通,式样简洁;另一套是靛蓝色的锦缎圆领袍,做工精细,袖口领口绣着暗纹,透着股富贵气。旁边还放着几样零碎物件:两方质地普通的头巾,两枚成色一般的玉佩,以及……两张薄如蝉翼、不知何物所制的人皮面具。 “这是……”江雪衣瞳孔微缩。 “既然明着查不下去,那就暗着来。”谢长离拿起那张月白色文士袍,在手中掂了掂,随手抛给江雪衣,“换上。董老留下,稳住都察院这边,做出我们仍在按部就班查案的假象。你,”他目光转向江雪衣,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恶劣的笑意,“跟本侯出去走走。” “去何处?”江雪衣接住衣袍,触手柔软,却冰凉。 “去一个……规矩到不了,阴私却最多的地方。”谢长离拿起那套靛蓝锦袍,慢条斯理地开始解自己外袍的系带,动作自然得仿佛在自家寝室,“换衣服。沈清秋,备车,要不起眼的。” “侯爷,这……不合规矩!江大人此刻不宜抛头露面,何况是易容私访,若被人识破……”董经纬急道。 “规矩?”谢长离嗤笑一声,已将外袍褪下,露出里面玄色劲装,更显腰身劲瘦,行动利落,“董老,规矩若有用,李贽就不会死得不明不白,存档库也不会‘恰巧’走水。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放心,本侯既然敢带他出去,自然有把握将他全须全尾地带回来。”他顿了顿,看向江雪衣,语气多了几分不容置疑,“还是说,江大人不敢?” 江雪衣捏着手中柔软的布料,指尖微微用力。不敢?他还有什么不敢的?家破人亡,身败名裂,如今已是悬崖边上,退一步是万丈深渊,进一步或许也是粉身碎骨,但至少,还能撕开这污浊世道的一角,求一个明白。 “下官,遵命。”他不再犹豫,转身走入内室。 片刻后,两人已改头换面。 谢长离换上了那身靛蓝锦袍,玉冠束发,腰悬玉佩,手持一柄泥金折扇,活脱脱一个风流倜傥、家底丰厚的纨绔公子哥,只是那双眼底深处偶尔掠过的寒光,泄露了本质。 江雪衣则是一身月白文士袍,头戴方巾,面容被那张精巧的人皮面具修饰得平凡了几分,掩去了过于出众的眉眼,只余一双清冷眸子,依旧亮得惊人,此刻正微微蹙着,看着铜镜中陌生的自己,带着几分不适与审视。 “啧,倒是像个进京赶考、囊中羞涩的寒门学子了。”谢长离摇着扇子,上下打量他,语气戏谑,“就是这眼神,太冷了些,不像求人,倒像讨债。收着点。” 江雪衣抿了抿唇,垂下眼睫,再抬眼时,眸中锐利尽敛,只余一片平静无波,甚至刻意带上了几分读书人特有的、略带拘谨的木讷。 谢长离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旋即转身:“走吧,江‘公子’。” 马车早已候在后门小巷,是辆半旧不新的青幄小车,毫不起眼。沈清秋扮作车夫,苏月见则换了身小厮打扮,低眉顺眼跟在车旁。 二人上车,车厢狭窄,两人对坐,膝头几乎相抵。谢长离身上那股清冽的、混合了冷松与淡淡药草的气息,瞬间盈满狭小的空间,无孔不入。 江雪衣有些不自在地往后靠了靠,试图拉开些许距离。谢长离却似浑然未觉,径自掀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侧脸在晃动光影中显得有些不真实。 “我们去何处?”江雪衣问。 “醉仙楼。”谢长离吐出三个字。 江雪衣一怔。醉仙楼,京城最有名的……青楼楚馆之一?谢长离带他去那里做什么? “侯爷……” “叫公子。”谢长离打断他,转过头,唇角勾着一抹玩味的笑,“此刻,我是江南来的绸缎商谢三,你是投亲不遇、暂居我处的表弟,江……嗯,江枫吧。记好了。” 江雪衣默然。 江枫,是他早夭的庶弟之名。 谢长离连化名,都透着刻意。 “醉仙楼不仅是销金窟,更是消息集散地。”谢长离收起折扇,指尖在膝上轻轻敲击,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三教九流,达官显贵,贩夫走卒,在那里都能见到。尤其是……一些在明面上见不得光的人和事。赵文敬好附庸风雅,是醉仙楼常客,尤其偏爱一位叫‘柳如烟’的清倌人。而那位柳姑娘,据说……与‘风雨楼’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江雪衣心头一震。柳如烟?风雨楼?赵文敬?这三者之间,竟有如此关联? “侯……公子如何得知?”他忍不住问。 谢长离瞥他一眼,似笑非笑:“本侯如何得知,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条线,或许能通到我们想找的人。曼陀罗花粉,军中制式的毒针,还有能驱使‘风雨楼’杀手的人……这些,光靠查账本、问口供,是问不出来的。有些事,得在酒桌上,在枕头边,才能听到真话。” 他话中意味露骨,江雪衣耳根微热,下意识别开视线。纵然心志坚定,但自幼受礼教熏陶,对这等风月场所、阴私手段,本能地感到排斥与不适。 “怎么?江‘表弟’不习惯?”谢长离凑近了些,温热的气息几乎拂到他耳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别忘了,李贽是怎么死的。对付藏在阴沟里的老鼠,就得用老鼠的法子。清高,换不来真相,也保不住你想保的人。” 江雪衣身体微微一僵。想保的人……母亲,妹妹,还有那些可能因科举舞弊而前途尽毁的寒门士子……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那点不适与犹疑已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清明。 “我明白。”他低声道,声音有些干涩。 谢长离看着他瞬间恢复平静的侧脸,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捕捉不到。他重新坐直身体,拉开距离,恢复了那副慵懒散漫的模样,仿佛刚才的靠近与低语从未发生。 马车在熙攘的街道上穿行,窗外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是鲜活热闹的人间烟火。车厢内却一片寂静,只有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辘辘声,和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下。沈清秋低哑的声音在外响起:“公子,到了。” 谢长离率先下车,江雪衣紧随其后。甫一落地,一股混合着脂粉香、酒气与各种食物气息的暖风扑面而来,耳边是丝竹管弦、莺声燕语与男人调笑的喧闹声。 抬眼望去,面前是一座气派非凡的三层朱楼,飞檐斗拱,张灯结彩,匾额上“醉仙楼”三个烫金大字,在午后略显暗淡的天光下,依旧流光溢彩。 楼前车马盈门,衣着光鲜的男客络绎不绝,门内隐约可见锦绣成堆,环佩叮当。 与都察院值房的清冷死寂,敛骨轩的阴森药味,截然是两个世界。 江雪衣袖中的手,微微握紧。他知道,踏进这道门,便是踏入了另一个战场,一个更污浊、更诡谲、却也可能是通往真相的捷径。 “走吧,表弟。”谢长离“唰”地打开折扇,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含笑的、却毫无温度的眼眸,当先向那靡靡之音传来的方向走去。步伐从容,仿佛真是来此寻欢作乐的富家公子。 江雪衣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抬步跟上。 月白的袍角拂过门槛,踏入那片暖香袭人、光影陆离的深渊。 醉仙楼内,别有洞天。大厅宽敞,铺设着柔软的地毯,四壁悬挂着名家字画,角落摆放着珍奇盆景,熏香袅袅,丝竹悦耳。穿着轻薄纱衣、容颜娇媚的女子穿梭其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客人或搂着美人调笑,或聚众饮酒作乐,喧闹非凡。 谢长离显然对这里极为熟稔,目不斜视,径直穿过大厅,向楼梯走去。一名穿着体面、满脸堆笑的中年妇人立刻迎了上来,正是醉仙楼的老鸨徐妈妈。 “哎哟,谢三爷!您可有些日子没来了!真是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啊!”徐妈妈声音甜得发腻,目光在谢长离身上那价值不菲的锦袍和玉佩上打了个转,又瞥见他身后穿着朴素、面容平凡的江雪衣,笑容微不可察地顿了顿,但很快又热情洋溢起来,“这位公子是……” “我家表弟,姓江,从南边来,读书人,性子腼腆,带他来见见世面。”谢长离随手抛过去一锭雪花银,语气随意,“老规矩,顶层雅间‘听雪阁’,要清静。让如烟过来弹支曲子。” 徐妈妈接住银子,掂了掂分量,笑容更深:“好说好说!谢三爷的吩咐,哪敢不从?如烟姑娘正好有空,我这就去请!二位爷楼上请,酒菜马上就到!” 谢长离点点头,不再多言,领着江雪衣径直上楼。楼梯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沿途经过的雅间门扉半掩,传出各种调笑嬉闹之声,夹杂着酒气与香气,令人昏眩。 江雪衣垂着眼,尽量不去看那些不堪入目的景象,鼻端充斥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香气,胃里一阵翻腾。他自幼受的是正统儒家教育,何曾踏足过这等场所?此刻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每一寸肌肤都像被无数目光刺着。 谢长离似乎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侧头瞥了他一眼,低笑一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这就受不住了?江‘表弟’,戏才刚开场呢。” 江雪衣抿紧唇,没有回应,只是将背脊挺得更直了些。 顶层果然清静许多,走廊尽头一间雅室,门楣上悬着“听雪阁”的匾额,笔迹清逸。推门而入,室内陈设雅致,不似楼下那般浮华,燃着清雅的檀香,临窗可望见远处皇城的轮廓。案几上已摆好了几样精致小菜,一壶烫好的酒。 两人刚落座,门外便传来环佩叮咚之声,随即,一个抱着琵琶的窈窕身影,盈盈而入。 女子约莫双十年华,穿着一身水绿色的软烟罗裙,外罩月白纱衣,身姿窈窕,步履轻盈。她容貌并非绝色,但眉目如画,气质清冷,不似风尘女子,倒像书香门第的闺秀。只是那双眸子,清澈见底,却又仿佛笼着一层薄雾,让人看不真切。她怀抱琵琶,对着谢长离与江雪衣微微福身:“如烟见过谢三爷,江公子。” 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脆悦耳,带着一丝淡淡的疏离。 “柳姑娘不必多礼。”谢长离抬手虚扶,笑得风流肆意,“多日不见,姑娘风采更胜往昔。今日携表弟前来,叨扰姑娘清静了。” “三爷说笑了。”柳如烟浅笑,在对面铺了软垫的绣墩上坐下,将琵琶置于膝上,“不知三爷想听什么曲子?” “随意,姑娘拿手的便好。”谢长离端起酒杯,漫不经心地啜饮一口,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柳如烟纤细的手指,和怀中那把看起来颇为古旧的琵琶。 柳如烟不再多言,垂眸敛目,指尖轻拨,一串清越的琵琶声流泻而出,如冰泉滴落,如珠玉碰撞,瞬间驱散了室内的浮华之气,带来一片清冷宁静。 江雪衣不通音律,但也能听出这琵琶技艺高超,曲调幽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孤高与寂寥,与这醉仙楼的氛围格格不入。他不由抬眼,仔细打量起这位柳姑娘。只见她弹奏时神情专注,侧脸线条柔和,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外界隔绝。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好!”谢长离拊掌赞道,“如烟姑娘的琵琶,果然堪称一绝,涤荡尘俗,令人忘忧。” “三爷过奖了。”柳如烟放下琵琶,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谢长离,“三爷今日前来,恐怕不只是为了听曲吧?” 谢长离把玩着酒杯,笑容不变:“哦?姑娘何出此言?” 柳如烟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发出一声低鸣:“三爷往日来,多是独酌,或与三五好友畅饮。今日却带了位……生客。”她目光转向江雪衣,那目光清澈,却仿佛能洞察人心,“江公子举止端方,眉目间有书卷气,却隐带郁色,不似寻欢作乐之人。且……”她顿了顿,声音更轻,“江公子似乎,不太习惯此间气息。” 江雪衣心中一凛。这女子,好敏锐的观察力。 谢长离哈哈一笑,放下酒杯:“姑娘慧眼。实不相瞒,今日携表弟前来,确有一事相询。” 柳如烟神色不变,只静静看着他,等待下文。 “我这位表弟,是个书呆子,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谢长离指了指江雪衣,语气随意,“近来京中不太平,听说礼部出了桩大案,死了个官儿,闹得沸沸扬扬。表弟胆儿小,怕惹上是非,偏又好奇。我听说,赵侍郎赵大人,是姑娘这里的常客?不知他近日可曾来过?心情如何?可曾提及……京中变故?” 他问得直接,甚至有些鲁莽,仿佛真的只是一个为表弟担忧、口无遮拦的纨绔子弟。 柳如烟抚弄琴弦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眼,看向谢长离,又看了看垂眸不语的江雪衣,沉默了片刻,方缓缓道:“赵大人……确是常客。只是最近,来得少了。上次来,是……约莫七八日前。”她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那日赵大人心事重重,饮了不少酒,曾……酒后失言,提及朝中有人与他为难,说他……挡了别人的路。还说什么……‘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此事若泄露,大家都别想好过’之类的话。” 江雪衣呼吸微滞。赵文敬酒后吐真言?此言若属实,几乎坐实了他参与舞弊、甚至可能涉及谋杀! “哦?”谢长离挑眉,身体微微前倾,露出感兴趣的神色,“竟有此事?赵大人可是礼部侍郎,谁能与他为难?莫非是……那位新近倒了霉的江首辅的案子,牵连到他了?” 柳如烟轻轻摇头:“赵大人未明言。只依稀听到,他提及‘试卷’、‘名录’、‘对不上’等语,似乎极为焦躁。那日他喝得大醉,是被人扶着回去的。之后……便再未来过。” 试卷?名录?对不上?江雪衣与谢长离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很可能指的就是被篡改的朱卷与原始墨卷对不上号!赵文敬果然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原来如此。”谢长离做恍然状,叹了口气,“看来赵大人近来确实烦心。难怪许久不来了。那日……他可曾见过什么特别的人?或是……收到过什么特别的东西?” 柳如烟蹙眉思索,缓缓道:“那日……似乎有一位客人来找过赵大人,两人在隔壁雅间密谈了片刻。那人戴着兜帽,看不清面容,但身形高大,脚步沉稳,似有武功在身。赵大人见了他之后,心情更差了。至于东西……赵大人离开时,似乎袖中多了一物,用锦帕包着,不大,像是……一枚印章。” 印章!江雪衣心头猛地一跳!李贽书房中,那枚被火燎过的印章!难道…… “印章?”谢长离似乎也来了兴趣,“什么样的印章?姑娘可看清了?” “离得远,未曾看清。只依稀见锦帕一角,绣着……金色的云纹。”柳如烟道。 金色云纹!江雪衣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画面——那日朝会,赵文敬所穿官服补子边缘,似乎就绣着金色的云纹!这是……礼部侍郎常服特有的纹饰! 难道,那枚被火烧过的印章,是赵文敬的?他为何要将自己的印章遗落在李贽书房?是匆忙间遗失,还是……故意留下,混淆视听? “还有一事,”柳如烟的声音将江雪衣从思绪中拉回,她看着谢长离,目光清澈依旧,却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深意,“那日之后第三日,赵大人府上一位管事,曾悄悄来找过妈妈,打听……‘风雨楼’的联络方式。” 风雨楼!果然! 谢长离眸光一闪,面上却依旧带着漫不经心的笑:“‘风雨楼’?听着像江湖帮派。赵府管事打听这个作甚?” “妈妈未曾细问,只道不知,打发走了。”柳如烟淡淡道,“不过,妾身偶然听闻,那管事似乎颇为急切,还许以重金。妈妈似乎……有些意动,但最终未曾答应。” 谢长离点点头,不再追问,转而笑道:“多谢姑娘告知这些闲话。来,我敬姑娘一杯,聊表谢意。” 柳如烟却未举杯,只静静看着他,忽然道:“谢三爷今日来,真的只是为了打听这些‘闲话’么?” 室内气氛微微一凝。 谢长离举杯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深了几分:“姑娘何意?” 柳如烟轻轻抚过怀中琵琶,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醉仙楼是销金窟,也是是非地。有些话,听了便听了,出了这个门,最好忘掉。有些人,见了便见了,最好……当做从未见过。三爷是聪明人,当知明哲保身之道。” 这是在警告,也是在撇清关系。她提供了线索,却不愿再深入。 谢长离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轻笑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姑娘说的是。今日叨扰了。这点心意,不成敬意,还请姑娘笑纳。”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轻轻放在案上。 柳如烟看了一眼那数额,并未推辞,只微微颔首:“多谢三爷。妾身倦了,先行告退。”说罢,抱起琵琶,再次福身,飘然离去,留下满室清冷的琵琶余韵,和那若有若无的、淡淡的冷香。 雅间内重归寂静。江雪衣看向谢长离,低声道:“她的话,可信几分?” “七分。”谢长离把玩着空酒杯,眼神幽深,“柳如烟此人,背景复杂,与‘风雨楼’确有千丝万缕联系。但她有个规矩,从不虚言,但也从不多言。她今日说了这些,已是破例。”他顿了顿,“赵文敬酒后失言,与神秘人密会,打听‘风雨楼’,这些线索,足以串联起来。那枚印章……是关键。” “金色云纹锦帕,礼部侍郎常服特有。”江雪衣沉声道,“李贽书房那枚被火燎的印章,若真是赵文敬之物,他为何要带去?又为何遗落?是慌乱中遗失,还是……有人故意栽赃?” “两种可能都有。”谢长离放下酒杯,指尖在桌上轻轻敲击,“若是遗失,说明赵文敬那日确实去过李贽书房,两人有过接触,甚至争执。李贽指甲缝中的靛青纤维,耳后的擦伤,或许便来源于此。若是栽赃……那这栽赃之人,对赵文敬极为熟悉,且能拿到他的私印。此人,必是亲近之人,或是……能随时接触他之物的人。” “亲近之人……”江雪衣沉吟。赵文敬的妻妾?子侄?心腹幕僚?范围依旧不小。 “还有那神秘人,”谢长离继续道,“戴兜帽,身形高大,有武功。会是‘风雨楼’的杀手吗?赵文敬找他,是为了灭口,还是……另有所图?” 线索越来越多,疑团却并未减少,反而如同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江雪衣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疲惫如潮水般涌上。但他知道,此刻不能松懈。 “接下来如何?”他问。 谢长离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皇城的轮廓,声音低沉:“柳如烟提到赵文敬那日袖中多了印章,第三日其管事便来打听‘风雨楼’。时间上吻合。假设赵文敬那日见了神秘人,拿到了某种‘把柄’或‘威胁’,他感到了威胁,于是想找‘风雨楼’灭口或解决麻烦。 而李贽,恰好在那段时间,发现了科举舞弊的端倪,甚至可能拿到了证据。于是,赵文敬,或者他背后的人,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杀了李贽,夺回证据,并伪造现场,嫁祸他人?” “嫁祸他人?”江雪衣蹙眉,“现场遗留的杂役腰牌,指向刘三;未写完的密信,指向赵文敬。这更像是……双重嫁祸?混淆视听?” “或许。”谢长离转身,目光锐利,“但无论如何,赵文敬是核心。找到他,撬开他的嘴,许多谜团或可解开。只是……”他冷笑一声,“如今他闭门不出,我们明着动他,打草惊蛇。暗着来……他府中戒备森严,且有高手坐镇,硬闯不易。” “那枚印章……”江雪衣忽然道,“若真是赵文敬之物,且是关键证物,他此刻必然心急如焚,想要找回或销毁。我们或许可以……” “引蛇出洞?”谢长离接道,眼中闪过一抹激赏,“不错。将那枚印章的消息,悄悄放出去。就说……在李贽书房发现一枚可疑印章,疑似某位朝中大员信物,三法司正在秘密核对。赵文敬若做贼心虚,必会有所动作。” “但需提防他狗急跳墙,或找人顶罪。”江雪衣补充。 “所以,要快,要准。”谢长离走回案边,重新坐下,提笔蘸墨,在一张空白纸条上飞快写下几行字,然后吹干墨迹,折好,递给一直静立门边的沈清秋,“让咱们的人,把风声放出去。要‘不经意’地,传到赵文敬耳朵里。另外,加派人手,十二个时辰盯死赵府,一只苍蝇飞出来,也要知道它往哪儿去。” “是。”沈清秋接过纸条,悄无声息地退下。 谢长离又看向江雪衣:“唐不言和苏挽月那边,一有消息,立刻来报。尤其是曼陀罗花粉和毒针的来源,这是直接证据。至于礼部存档库那边……”他顿了顿,“我会设法,让你‘名正言顺’地去查。不过,需得等个合适的时机。” 江雪衣点头。他知道,谢长离在宫中必有安排,或许能借陛下之口,给他一个“协查”的名义,进入礼部库房。虽然风险依旧,但总好过暗中潜入。 正事议定,室内一时陷入沉默。酒菜已冷,琵琶余韵散尽,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靡靡之音,提醒着他们身处何地。 谢长离忽然看向江雪衣,目光在他脸上那张平凡无奇的面具上停留片刻,忽然伸手,指尖触碰到他耳后面具的边缘。 江雪衣身体骤然一僵,下意识想要后退,却被谢长离另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别动。”谢长离低声道,声音很近,呼吸几乎拂到他颈侧。 他的指尖微凉,带着薄茧,轻轻沿着面具边缘摩挲,似乎在检查是否贴合完好。 动作很轻,很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江雪衣浑身绷紧,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被触碰的地方,那片皮肤瞬间变得滚烫。他能闻到谢长离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酒香,无孔不入地侵袭着他的感官。 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一种陌生的、混杂着警惕、不适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战栗感,攫住了他。 “面具戴久了,边缘容易翘起,被人看出破绽。”谢长离仿佛在解释,声音平静无波,手下动作却未停,指尖甚至微微用力,将面具边缘按得更贴合些。 那微凉的触感,顺着颈侧皮肤,一路蔓延,激起细小的战栗。 太近了。 近到能看清对方纤长的睫毛,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自己模糊的倒影。 近到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交缠。 江雪衣屏住呼吸,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与镇定。 他知道,谢长离是在试探,是在打破他刻意维持的距离与防线,用这种近乎狎昵的方式,提醒他此刻的身份与处境,也或许是在享受这种掌控他反应的感觉。 “好了。”片刻,谢长离收回手,仿佛刚才那逾矩的触碰从未发生。 他重新坐回原位,端起已凉的酒,抿了一口,神色如常,“走吧,戏演完了,该回去了。” 江雪衣缓缓吐出一口气,强迫自己过快的心跳平复下来。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形乱的衣袍,低声道:“是。”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雅间,下楼,穿过依旧喧闹的大厅,走出醉仙楼那扇金碧辉煌的大门。 室外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冲散了那令人窒息的暖香。 马车已等候在侧巷。谢长离率先上车,江雪衣紧随其后。 车厢内,方才那种微妙而紧绷的气氛似乎还未完全散去。 谢长离靠坐在软垫上,闭目养神,仿佛真的有些倦了。 江雪衣则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脑海中却不断回放着方才雅间中的对话,柳如烟清冷的面容,还有耳畔那微凉而持久的触感。 “今日之事,”谢长离忽然开口,眼睛未睁,“出了醉仙楼,便忘了。柳如烟说的话,烂在肚子里。赵文敬的事,我自有安排。你回去后,继续‘闭门思过’,等我的消息。” “是。”江雪衣应道。 “另外,”谢长离睁开眼,看向他,眸色深沉,“今日带你来此,并非折辱。你要查的真相,藏在最肮脏的角落。想要看清,就得先跳进去。清高救不了人,也报不了仇。这个道理,我希望你明白。” 江雪衣沉默片刻,缓缓点头:“我明白。”声音有些干涩。他何尝不明白?只是明白,与接受,是两回事。踏入醉仙楼的那一刻,他便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谢长离看着他微微苍白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线,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情绪,但终究什么也没说,重新闭上了眼睛。 第27章 JIANGXUEYI 夜色如墨,将都察院值房的小院笼罩在沉沉的、几乎凝固的寂静里。 檐下灯笼的光晕昏黄,在寒风中挣扎摇曳,将枯树枝桠的影子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张牙舞爪,如同蛰伏的鬼魅。 屋里没有点灯,江雪衣独坐在窗边阴影中,望着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微凉的紫色玉牌。 醉仙楼里那旖旎颓靡的暖香、柳如烟清冷平静的叙述、谢长离指尖拂过耳畔的微凉触感、以及那句“清高救不了人,也报不了仇”的低语,如同鬼魅的残影,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桓,挥之不去。 他闭上眼,试图驱散这些纷乱的思绪,但白日里在醉仙楼感受到的那种黏腻的、令人窒息的气息,却仿佛还萦绕在鼻端,混合着此刻窗外呼啸寒风带来的凛冽,让他胸腔发闷,胃里一阵阵不适的翻搅。 并非恶心,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屈辱的无力感。 他仿佛看见自己一步步踏入泥沼,越陷越深,衣袍上沾染的污秽,再也洗不净。而岸上,那双含着讥诮与审视的桃花眼,正平静地注视着他沉沦。 “公子,夜深了,歇息吧。”苏月见轻轻推门进来,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药气苦涩,却带着一丝安神的暖意。她看到江雪衣依旧保持着离开时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里,心头一酸,声音放得更柔,“您已两日未曾合眼了,这般熬着,身子如何受得住?” 江雪衣缓缓睁开眼,黑暗中,那双眸子亮得惊人,也冷得惊人。 “睡不着。”他声音有些沙哑,接过药碗,触手温热,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他小口啜饮着,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谢侯爷那边,可有消息?”他问,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重重黑暗,看到那座深宅大院里的灯火。 苏月见摇头,低声道:“沈护卫方才来过,说侯爷入宫还未归。 不过,他留了话,说唐先生那边已有进展,让公子……静候佳音。” 静候佳音?江雪衣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在这杀机四伏、迷雾重重的棋局中,何为“佳音”?是又一条人命的消逝,还是另一场阴谋的揭晓? 他放下药碗,瓷碗与桌面磕碰,发出清脆的“叮”一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就着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展开那卷从醉仙楼回来后便一直揣在怀中的、皱巴巴的纸条。那是柳如烟在弹完琵琶后,借着俯身整理裙裾的瞬间,悄然塞入他手中的。 纸条很小,字迹娟秀,只有一句话: “子时三刻,敛骨轩后巷,第三棵槐树下。” 没有落款,没有署名,字迹用的是最普通的簪花小楷,无从辨认。 但江雪衣知道,这纸条,连同柳如烟在雅间中看似无意透露的那些话,都绝非偶然。她是谁的人?谢长离的暗桩?还是……另有所图?她约见,是陷阱,还是转机? 理智告诉他,不该去。孤身赴约,风险太大,且此刻他身份敏感,一举一动都可能被监视。 但心底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叫嚣:去!这可能是撬开真相裂缝的唯一机会!柳如烟与“风雨楼”有关,她知道赵文敬的秘密,甚至可能知道更多!李贽之死,科场舞弊,那枚神秘的印章,失踪的刘三……这一切,或许都能从她口中得到答案。 他盯着那行小字,指尖用力,几乎要将纸条捏碎。去,还是不去? “公子,”苏月见察觉到他神色有异,担忧地靠近,“可是有何不妥?” 江雪衣将纸条递给她。苏月见就着灯光匆匆一扫,脸色骤变:“公子,不可!此女身份不明,深夜相约,必是陷阱!况且敛骨轩那等地方,阴气森森,万一……” “我知道。”江雪衣打断她,声音低沉,“但这是目前唯一的活路。谢长离在等,幕后黑手在等,所有人都在等。等我们犯错,等我们放弃,等我们死。”他抬起眼,看向苏月见,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决绝,“月见,我们没有时间了。母亲和妹妹还在府中,生死未卜。我必须赌一把。” “那奴婢陪您去!”苏月见急道。 “不行。”江雪衣摇头,“你留下,以防万一。若我天亮未归,你便去寻董老,将此事告知,并……”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另一张折叠整齐的纸,那是他昨夜梳理的所有线索与疑点,以及对赵文敬、对幕后之人的推测,“将这个,交给谢长离。” “公子!”苏月见眼圈瞬间红了。 “听话。”江雪衣抬手,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触手单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不会有事。柳如烟若有心害我,在醉仙楼便可动手,不必多此一举。她约在敛骨轩,那等僻静阴森之地,反而不像公然设伏。或许,她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或有所求。” 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入内室,片刻后出来,已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深灰色棉袍,外罩黑色斗篷,兜帽拉低,遮住大半面容。他将那枚紫色玉牌贴身藏好,袖中暗藏一把锋利短匕,又取了些许银钱和火折子。 “公子,千万小心。”苏月见送到门边,声音哽咽。 江雪衣回头,对她笑了笑,那笑容在昏暗光线下,苍白而脆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放心。” 他推开门,身影融入浓稠的夜色,很快消失不见。 子时的梆子声遥遥传来,在空寂的街巷中回荡,更添几分凄清。 雪早已停了,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咯吱作响。 寒风如刀,割在脸上生疼。江雪衣裹紧斗篷,贴着墙根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向着都察院后巷的敛骨轩方向疾行。 敛骨轩位于都察院衙署后方一片僻静的巷弄深处,平日人迹罕至,入夜后更是阴森可怖。此处不仅是存放待验尸身、证物之所,传闻前朝时,更是一处刑场,地下不知埋了多少冤魂枯骨。 白日里从此经过,都觉寒气森森,何况是这夜深人静、风雪凄迷的子夜? 江雪衣脚步放得极轻,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快。 他不是怕鬼,这世间,人心之恶,远胜鬼魅。 他怕的是黑暗中未知的杀机,怕的是这一步踏出,便是万劫不复。但他没有退路。 拐过最后一个街角,敛骨轩那孤零零的、在夜色中宛如蹲伏巨兽的轮廓便映入眼帘。没有灯火,只有惨淡的月光映在积雪上,反射出朦胧的、青白色的光,勉强勾勒出高墙和紧闭的黑漆木门。 后巷狭窄,堆着些杂物,几株老槐树在风中张牙舞爪,光秃秃的枝桠投下狰狞的影子。 他停下脚步,隐在一处废弃的柴垛后,屏息凝神,仔细打量四周。巷子里寂静无声,只有风声呜咽。 约定的第三棵槐树,就在敛骨轩后墙根下,树干粗壮,需两人合抱,树影浓重,是极好的藏身之处,也是极佳的伏击地点。 时间一点点流逝,子时三刻将至。江雪衣手心渗出细密的冷汗,握紧了袖中短匕。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窸窣声,从槐树方向传来。 他心头一紧,凝目望去。只见一道纤细的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槐树后转出。 月光下,隐约可见来人穿着一身夜行衣,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清冷的眸子,正是柳如烟。 她果然来了。 江雪衣稍稍松了口气,但警惕未减。他缓缓从阴影中走出,压低声音:“柳姑娘?” 柳如烟闻声转头,目光如电射来,看清是他,眼中警惕稍褪,却依旧冰冷。 她微微颔首,并未说话,只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转身便向敛骨轩后墙一处不起眼的侧门掠去。 江雪衣略一迟疑,跟了上去。柳如烟身形轻盈,脚步落地无声,显然身负不俗轻功。 她来到侧门前,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奇形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拧,“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条缝。 一股混合着石灰、药材和淡淡腐味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江雪衣胃里一阵翻腾,强自忍住。柳如烟闪身而入,他紧随其后,反手轻轻带上门。 门内是一条狭窄的甬道,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柳如烟似乎对这里极为熟悉,摸黑前行,毫无滞碍。 江雪衣只能凭着前方极轻微的脚步声和衣袂摩擦声,紧紧跟随。 空气中那股混合的怪异气味越来越浓,令人作呕。 他知道,这是停尸房特有的味道。 走了约莫数十步,前方隐约透出一点微光。 柳如烟推开一扇虚掩的木门,光线骤然明亮了些。 这是一间类似值房的小室,陈设简单,只有一桌一椅,桌上点着一盏豆大的油灯,火苗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扭曲变形。 “江公子,请坐。”柳如烟摘下蒙面黑巾,露出那张清冷苍白的脸。她似乎也有些紧张,呼吸略显急促,但眼神依旧平静,指了指屋内唯一的椅子。 江雪衣没有坐,他站在门边,手依旧按在袖中短匕上,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柳如烟:“柳姑娘深夜相邀,来此凶煞之地,所为何事?” 柳如烟不答,反手关上门,又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 那是一枚小小的、青铜所制的印章,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印章上沾着些黑灰,边角有烧灼的痕迹。 江雪衣瞳孔骤然收缩!这印章的形状、大小、材质,与他记忆中李贽书房发现的那枚被火燎的私章,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李贽那枚已被刑部收作证物,怎会在此? “这是……”他声音发紧。 “这才是李学士书房中找到的那枚印章。”柳如烟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刑部存档的那枚,是仿造的。真的,在这里。” “你如何得到?”江雪衣追问,心中惊涛骇浪。 柳如烟竟能从刑部重重看守下,调换证物?她到底是谁的人?目的何在? 柳如烟没有直接回答,她走到油灯旁,拿起印章,对着灯光,缓缓转动。“江公子可曾仔细看过这印章的印文?” 江雪衣上前两步,凝目细看。灯光昏暗,印文又沾了烟灰,模糊难辨。但依稀可见,是四个篆字,并非李贽的姓名或字号,而是—— “文渊阁宝?”江雪衣低声念出,心头巨震!文渊阁!那是内阁重地,存放机要文书、皇帝玉玺副本之所! 李贽一个翰林院学士,即便身负副主考之职,又如何会有“文渊阁宝”的印章?即便有,也绝不可能作为私章使用!此乃僭越,是大不敬之罪。 “这不是李学士的私章。”柳如烟的声音更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寒意,“这是……有人刻意仿制,用以栽赃嫁祸的伪印。印文是‘文渊阁宝’,但铸造工艺、铜质,却与宫中制式有细微差别。寻常人看不出,但内行一眼便知是仿品。” “栽赃?嫁祸给谁?”江雪衣心跳如鼓。 伪造文渊阁印信,这是滔天大罪!谁如此胆大包天?又意欲何为? 柳如烟放下印章,目光转向江雪衣,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恐惧,有挣扎,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决绝:“江公子可知,李学士暴毙前数日,曾秘密入宫觐见?” 江雪衣摇头。 此事他未曾听闻。 “他见的,并非陛下,而是……淑贵妃。”柳如烟一字一句,石破天惊。 淑贵妃。 江雪衣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那个因兄长江崇倒台而被禁足、看似已失势的宫妃?李贽见她作甚? “所为何事?”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干涩。 “不知。”柳如烟摇头,“此事极为隐秘,我也是偶然从……一个渠道得知。只知李学士出宫时,面色极为难看,手中紧握一物,似乎便是这枚印章。而后不过两日,他便暴毙书房。现场留有指向赵文敬的密信,和这枚‘文渊阁宝’的伪印。江公子以为,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李贽之死,可能远非简单的科场舞弊、杀人灭口!这枚伪造的“文渊阁宝”印章,将矛头隐隐指向了后宫,指向了那位因江崇倒台而岌岌可危的淑贵妃!是她指使赵文敬舞弊?被李贽发现,故而杀之灭口? 还是……有人想借李贽之死,将这枚伪印和科场舞弊案,一同栽赃给淑贵妃,一石二鸟? 无论哪种可能,都意味着此案牵扯之深、之广,远超想象!已不仅仅是一个礼部侍郎,而是涉及后宫,甚至可能涉及……天家! “你为何告诉我这些?”江雪衣紧紧盯着柳如烟,“你究竟是谁?” 柳如烟凄然一笑,那笑容在她苍白清冷的脸上,显得格外脆弱:“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江公子,你正在查的案子,是一个足以将你、将无数人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漩涡。李学士因它而死,下一个,或许就是你,或许是我,或许是……更多人。”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我今夜冒险见你,只想告诉你两件事。第一,赵文敬并非主谋,他充其量,只是一枚棋子,一把刀。真正幕后之人,隐藏极深,手眼通天。第二,小心你身边的人。并非所有看似帮你的人,都真心助你。这枚真印,我交给你。如何处置,由你定夺。但切记,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说着,她将印章推向江雪衣。 江雪衣没有立刻去接。 他看着那枚在灯光下泛着幽冷光泽、仿佛带着不祥气息的铜印,又看向柳如烟那双决绝中带着恐惧的眼睛,心中念头飞转。 柳如烟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她是真心示警,还是故布疑阵?这枚印章,是打开真相之门的钥匙,还是通往地狱的请柬? “你如何得到此物?又为何信我?”他问,目光如刀,试图从她脸上看出破绽。 柳如烟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我如何得到,你无需知晓。至于为何信你……”她抬起眼,看向江雪衣,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似怜悯,似慨叹,“因为满朝文武,只有你江雪衣,会为了一个‘公道’,不惜亲手将生父推上绝路。这般决绝,这般……愚蠢。或许,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会撞破南墙,也要寻个真相罢。” 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入江雪衣心底最痛的地方。他脸色微微一白,袖中的手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今夜之后,我会离开京城。”柳如烟不再看他,转身走向门口,声音飘忽如烟,“江公子,好自为之。但愿……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话音未落,她已拉开门,身影一闪,没入门外浓郁的黑暗,如同鬼魅般消失不见,只留下那盏孤灯,和桌上那枚冰冷的印章。 江雪衣独自站在阴冷的小室中,良久未动。 柳如烟的话,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淑贵妃,伪印,幕后黑手,身边的不可信之人……无数线索碎片在脑海中碰撞、旋转,试图拼凑出一个可怕的轮廓,却又因缺失关键而支离破碎。 他缓缓伸出手,拿起那枚印章。入手冰凉沉重,上面沾着的烟灰仿佛还带着李贽书房那场“意外”之火的气息。印文“文渊阁宝”四个字,在跳跃的灯光下,扭曲狰狞,仿佛一张无声讥笑的嘴。 将印章收入怀中贴身藏好,那冰冷的触感紧贴着心口,带来一阵战栗。 他知道,从接过这枚印章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也无法回头了。 吹熄油灯,他悄无声息地退出小室,循着来路,走出侧门,重新融入冰冷的夜色。寒风扑面而来,带着雪后特有的凛冽清新,却吹不散他心头沉甸甸的阴霾。 就在他即将拐出后巷,踏入相对安全的主街时。 “嗤——!” 一声轻微到几不可闻的破空声,自左侧屋顶袭来!并非箭矢,而是更细小、更迅疾的暗器! 江雪衣汗毛倒竖,长期紧绷的神经和这些日子在苏月见督促下强练的些微身手,在此刻救了他一命!他几乎是在听到风声的瞬间,凭借本能向右侧扑倒。 “夺!”一声闷响,一枚乌黑的钢针,深深钉入他方才站立位置身后的墙壁,针尾颤动,发出细微的嗡鸣。针尖幽蓝,显然淬有剧毒! 有埋伏!柳如烟是饵?还是自己行踪早已暴露? 江雪衣心念电转,人已就势一滚,躲到一处堆积的破旧箩筐后。 几乎在他躲闪的同时,又是数道破空声从不同方向袭来!“笃笃笃!”钢针钉在箩筐和地面上,溅起点点火星。 对方不止一人,且是高手。 用的竟是军中制式的弩箭短矢,只是矢簇被换成了淬毒钢针,更为隐蔽歹毒! 江雪衣背靠冰冷的墙壁,心脏狂跳,额角渗出冷汗。 他袖中虽有短匕,但如何敌得过这暗中袭杀的弩箭?对方显然是要置他于死地,在这僻静无人的后巷,毁尸灭迹! 不能坐以待毙!他猛地发力,将身旁一个破箩筐踢向暗器袭来的方向,同时身体向反方向疾滚! “噗噗!”箩筐被钢针射穿。 与此同时,他原先藏身之处,也被数枚钢针覆盖! 对方预判了他的动作!江雪衣心头一沉,翻滚之势已老,新力未生,眼看下一波钢针就要袭来! “叮叮叮!” 数道更为尖锐迅疾的破空声响起,后发先至,精准地撞在射向江雪衣的淬毒钢针上,火星四溅,将钢针尽数击飞。 紧接着,一道玄色身影如鬼魅般从巷口掠入,身形之快,在空中留下道道残影!剑光如匹练,在惨淡的月光下一闪而逝,带着凌厉无匹的杀意,直扑左侧屋顶! “有埋伏!保护公子!”与此同时,另一道娇叱声响起,苏月见手持软剑,从另一侧巷口杀出,剑光如雪,护在江雪衣身前,格开零星射来的钢针。 是谢长离!还有苏月见!他们竟然一直跟着?还是恰好赶到? 江雪衣无暇细想,趁此间隙,狼狈地爬起,躲到一处墙角。 只见谢长离已与屋顶上一名黑衣人战在一处!那黑衣人手持一对分水刺,招式诡异狠辣,身法飘忽,赫然是江湖上一等一的杀手!但谢长离剑法更快、更狠、更刁钻!玄色身影在月光下犹如鬼魅,剑光吞吐,不过数合,便听“嗤”一声轻响,黑衣人身形一滞,咽喉处爆开一团血花,仰面从屋顶栽落! “留活口!”江雪衣急喊。 但已晚了。 谢长离剑尖一抖,已挑开黑衣人面巾,露出一张平凡无奇、却因剧痛而扭曲的脸。黑衣人眼中闪过一抹绝望的狠厉,牙齿猛地一合! “不好!”谢长离脸色微变,剑光再闪,已挑向黑衣人下颌,但终究晚了一步。黑衣人嘴角溢出一缕黑血,头一歪,气息已绝。 服毒自尽! 另一边,苏月见也与两名从阴影中扑出的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这两名黑衣人武功虽不及屋顶那位,却也极为悍勇,招招搏命。 苏月见软剑如灵蛇,身形飘忽,以一敌二,竟不落下风。 但显然,对方目的是缠住她,甚至是调虎离山! “小心!”江雪衣眼角瞥见,另一侧巷墙阴影中,悄无声息地又滑出两道黑影,手持淬毒短刃,直扑自己而来!角度刁钻,配合默契,封死了他所有退路! 苏月见被两人缠住,救援不及!谢长离距离尚远! 江雪衣甚至能闻到那短刃上腥甜的气息!他瞳孔骤缩,袖中短匕滑出,不退反进,向着其中一人咽喉抹去!完全是搏命的打法! “找死!”那黑衣人低吼,短刃变招,格开匕首,另一人则刀光如电,直刺江雪衣心口! 眼看刀尖及体——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之声炸响!一道黑影如同凭空出现,拦在江雪衣身前,手中长剑架住两把短刃,火星四溅!来人身材高大,出手沉稳狠辣,正是沈清秋! “侯爷料到你此行凶险,命我暗中护卫。”沈清秋沉声道,手上加力,震开两名黑衣人,剑光如瀑,将两人卷入其中。 几乎同时,谢长离已解决了屋顶杀手,身形如大鹏展翅,凌空扑下,剑光直取与苏月见缠斗的一名黑衣人后心! 那黑衣人察觉背后杀机,回身格挡,却被苏月见觑得破绽,软剑如毒蛇吐信,瞬间刺入其肋下!黑衣人惨叫一声,踉跄后退。 另一名与沈清秋交手的黑衣人见势不妙,虚晃一招,竟不顾同伴,转身就向巷子深处逃去。 “想走?”谢长离冷笑,手腕一抖,一点寒星脱手飞出,后发先至,精准地没入那黑衣人后心!黑衣人向前扑倒,抽搐两下,便不动了。 最后一名被苏月见所伤的黑衣人,见同伴尽殁,眼中闪过疯狂,竟不顾伤势,合身扑向江雪衣,手中短刃直刺,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公子小心!”苏月见惊叫。 江雪衣刚躲过沈清秋震开的一刀,气血翻腾,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短刃及体,已避无可避! 一道玄色身影猛地撞入他怀中,带着他向后急退!是谢长离!他用自己身体,挡在了江雪衣与短刃之间! “噗嗤!” 短刃入肉的声音,在死寂的巷中格外清晰。 江雪衣只觉得被一股大力撞得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墙壁上,震得五脏六腑移位。 他骇然抬头,只见谢长离背对着他,挡在他身前,左肩胛处,一截短刃透体而出,刃尖滴着血,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淬了毒! “侯爷!”沈清秋目眦欲裂,一剑斩下那黑衣人的头颅,血光冲天! 苏月见也解决了最后一名黑衣人,急扑过来。 谢长离却恍若未觉,右手长剑反手一挥,将那名濒死的黑衣人枭首,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 他缓缓转过身,脸色在月光下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甚至带着一丝讥诮,看向那透肩而出的短刃。 “淬了‘半步倒’?倒是舍得下本钱。”他哼了一声,声音因剧痛而微微发颤,却依旧平稳。 他左手闪电般在肩周几处大穴连点,封住血脉,防止毒血攻心,然后右手握住那截透出的刃尖,猛地一拔! “嗤——!” 鲜血如箭般喷射而出,溅了江雪衣一脸。 温热的、带着腥气的液体,糊住了他的眼睛。 他怔怔地看着谢长离肩头那个狰狞的血洞,看着那迅速蔓延开的、泛着诡异青黑色的血迹,看着谢长离因剧痛而微微抽搐的嘴角,和那双依旧冷静得可怕的眼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寒风卷着血腥气,在狭窄的巷子里肆虐。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四具黑衣人的尸体,鲜血汩汩流出,在雪地上洇开大片大片刺目的红。 “侯爷!”沈清秋已扑到近前,撕下衣襟,手忙脚乱地想要为谢长离包扎,声音带着哭腔,“有毒!是‘半步倒’!见血封喉!必须立刻解毒!” 苏月见也脸色煞白,急忙从怀中掏出随身携带的解毒药丸,递过去。 谢长离却摆摆手,拒绝了药丸,目光落在江雪衣脸上,看他满脸是血、呆若木鸡的样子,竟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因疼痛而扭曲成一个怪异的表情:“怎么?吓傻了??这点小场面,就受不住了?” 江雪衣猛地回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是下意识地抬手,用衣袖胡乱擦去脸上的血,指尖触碰到那温热的、粘稠的液体,颤抖得厉害。 为什么?谢长离为什么要替他挡这一刀? 他们之间,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合作关系,是棋手与棋子,是算计与博弈。 他死了,对谢长离而言,不过是损失一枚尚有价值的棋子,再寻一枚便是。 为何要以命相护? “别……别动!”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一把推开沈清秋,撕下自己内袍相对干净的里衬,手忙脚乱地按在谢长离肩头的伤口上,试图止血。可那血根本止不住,迅速浸透了布料,温热粘腻的触感让他指尖冰冷。 “没用的……‘半步倒’毒性猛烈,需专用解药。”谢长离额上冷汗涔涔,嘴唇开始泛紫,呼吸也变得急促,但眼神依旧锐利,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近乎愉悦的光芒,死死盯着江雪衣慌乱无措的脸,“江雪衣你欠我一条命。” “闭嘴!”江雪衣低吼,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他猛地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在自己怀中摸索,触碰到那枚冰冷的紫色玉牌。 这是谢长离给他的信物!他一把扯下玉牌,塞到沈清秋手里,语无伦次:“快!拿这个!去找大夫!找最好的大夫!不……去找唐先生!苏姑娘!他精通医毒!快!” 沈清秋接过玉牌,看了一眼气息越来越微弱的谢长离,一咬牙:“苏姑娘,你护着侯爷和江大人回侯府,那里有药!我去寻唐先生!”说罢,身形一闪,已消失在夜色中,快得只剩一道残影。 “走!”苏月见也知情况危急,不容分说,一把扶住谢长离另一边未受伤的胳膊,对江雪衣急道,“公子,帮忙!” 江雪衣如梦初醒,连忙架住谢长离另一边。 两人搀扶着谢长离,跌跌撞撞地向巷口奔去。 谢长离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他们身上,脚步虚浮,气息微弱,鲜血不断从伤口涌出,滴落一路,在雪地上拖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线。 “挺住……谢长离,你给本官挺住!”江雪衣声音发颤,不知是冷,是怕,还是别的什么。 他从未如此恐惧,如此慌乱,即使是在金殿上弹劾生父,即使是在刑部公堂上与父亲对质,即使是在这危机四伏的漩涡中挣扎求生,也从未像此刻这般,心脏被无形的恐惧攫紧,几乎要炸开。 “呵……”谢长离发出一声极轻的、气音般的笑,脑袋无力地靠在江雪衣肩头,温热的呼吸拂过他颈侧,带着血腥气和一种奇异的、清苦的药草香,“江……江雪衣……你抖什么……本侯……还死不了……” “闭嘴!省点力气!”江雪衣咬牙,几乎是将他半拖半抱着往前挪。 苏月见已吹响了示警的哨子,尖锐的声音划破夜空。 远处,隐约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马蹄声,是靖安侯府的护卫闻讯赶来了。 但这段从后巷到巷口的距离,此刻却显得如此漫长。 谢长离的气息越来越弱,身体也越来越沉,鲜血浸透了两人的衣衫,黏腻温热。 江雪衣能清晰地感觉到,怀中这具身躯的温度,正在迅速流失。 “谢长离……谢长离!”他低声唤着,声音里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恐慌,“不许睡!听到没有!看着我!” 谢长离眼睫颤了颤,似乎想睁眼,却只掀开一条细缝,露出一点黯淡的眸光。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印章……收好……别信……” 话音未落,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侯爷!”苏月见惊叫。 江雪衣脑中“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猛地停住脚步,低头看着谢长离惨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看着那依旧在不断渗血的伤口,看着那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一股冰冷的、灭顶的恐慌瞬间淹没了他。 不……不能死……谢长离,你不能死! “让开!”他猛地将谢长离打横抱起——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踉跄着,向着巷口那片隐约可见的火光与喧哗,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喊道: “来人!快来人!救他——!” 声音凄厉,在血腥弥漫的寒夜中,传出去很远,很远。 第28章 XIECHANGLI 子时已过,万籁俱寂。 都察院值房内,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刺鼻的血腥气与苦涩药味。 铜盆中清水早已被染成暗红,一盆又一盆地端出,又换入新的,却怎么也洗不去那股深入骨髓的铁锈腥甜。 内室床榻上,谢长离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唇色乌紫,额头上冷汗涔涔。 玄色锦袍已被剪开,褪至腰际,露出左肩胛下那个狰狞的伤口。 伤口不大,却深可见骨,边缘皮肉外翻,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正不断渗出黑红的毒血。 苏月见用干净的白布紧紧按压,但那血似乎有生命般,源源不绝,很快又将布条浸透。 江雪衣僵立在床边三步开外,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已凝固。 脸上、手上溅到的血点早已干涸,凝成暗红的痂,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他死死盯着床上那了无生气的人,看着那不断涌出的黑血,看着苏月见惨白的脸,看着沈清秋焦灼地望向门外,看着匆匆赶来的唐不言与苏挽月忙碌施救……周遭一切声音、光影都变得模糊、遥远,只有那触目惊心的血色,和谢长离愈发微弱的气息,无比清晰,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 是他……是他执意要去赴柳如烟的约。是他将自己置于险地。 是他……将谢长离拖入了这生死局中。 “公子……”苏月见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带着绝望,“血……血止不住!毒气在蔓延!唐先生,苏姑娘,求求你们,快想想办法!” 唐不言面色凝重,一言不发,用银针在谢长离胸前几处大穴连刺,动作快如闪电,额角也沁出细密汗珠。 苏挽月则迅速检查着伤口,又从随身药囊中取出数个小瓶,倒出颜色各异的药粉,按不同比例混合,手法娴熟,神色却同样紧绷。 “刀刃淬了剧毒‘半步倒’,见血封喉,毒已入心脉。”苏挽月声音急促,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冷静,“若非侯爷功力深厚,封住要穴,此刻早已……眼下必须立刻剜去腐肉,放出毒血,再以内力逼毒,辅以金针渡穴,或有一线生机。但……” “但如何?”江雪衣声音嘶哑,几乎不成调。 “剜肉之痛,常人难忍。且毒入心脉,内力通毒凶险万分,稍有差池,毒气攻心,回天乏术。”苏挽月抬起头,清冷的眸子直视江雪衣,“需一人以内力护住侯爷心脉,另一人施针导毒,剜肉放血。我与唐先生可施针用药,但内力通毒……需一功力深厚、且对侯爷经脉运行极为熟悉之人,方能为之。” “我来!”沈清秋毫不犹豫,上前一步,便要运气。 “你不行。”唐不言头也不抬,手中银针不停,“你内力刚猛,主杀伐,与侯爷功法不合,强行渡入,反易震伤侯爷心脉,加速毒发。” 沈清秋脸色煞白,僵在原地。 “那……我去请御医!请太医院院判!”苏月见急道。 “来不及了。”苏挽月摇头,看向江雪衣,目光复杂,“此地距太医院甚远,一来一回,毒已攻心。况且,‘半步倒’之毒,太医院未必有解,即便有,也未必肯用。” “那谁能……”江雪衣话音未落,忽然对上苏挽月的视线,心头猛地一沉。在场几人,苏月见内力不济,沈清秋功法不合,唐不言、苏挽月需主施针用药……唯一可能,便是…… “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可怕,“我……我曾与侯爷……内力同源。”是了,那夜寒潭之中,谢长离为他疗伤驱寒,两股内力短暂交融,他至今仍记得那冰冷霸道、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牵引的内息走向。虽只一次,但经脉相通的感应,不会错。只是,他那点微末内力,如何能担此重任? “江大人,”苏挽月看着他,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千钧,“你内力浅薄,但功法与侯爷同出一脉,气息相合,是眼下唯一人选。只是,内力通毒,需将你之内力渡入侯爷体内,循经导脉,逼出毒血。此过程凶险异常,侯爷昏迷,无法自行引导,你需以自身为引,将毒素暂时导入你自身经脉,再行逼出。稍有不慎,毒气逆冲,你二人皆会……经脉尽断,毒发身亡。” 内室死寂。只余烛火噼啪,和谢长离愈发微弱的呼吸声。 将毒素导入自身经脉……江雪衣脑中嗡嗡作响。这意味着,他将与谢长离同担这剧毒,生死一线。若成,两人或可共生;若败,则同死。 值得吗?为了一个利用他、算计他、将他推上风口浪尖、又在他濒死之际将他拉回的、心思难测的靖安侯? “江大人,来不及了!”唐不言低喝,手中银针已刺入谢长离心口要穴,谢长离身体猛地一颤,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黑血,气息愈发微弱。 “公子!”苏月见泪水滚落,“不可!您内力微弱,如何承受得住!让奴婢来!奴婢……” “你的内力,与侯爷功法相冲,贸然渡入,只会害了他。”苏挽月打断她,目光依旧锁在江雪衣脸上,“江大人,侯爷……是为救你而伤。” 最后一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江雪衣心口。是啊,谢长离是为了救他,才落得如此地步。若不是那一推,那柄淬毒的短刃,此刻已穿透他自己的胸膛。谢长离用身体,为他挡下了这必杀一击。 为什么?他脑中一片混乱。是为了他尚有利用价值?是为了未完的棋局?还是……有别的什么? 他不知道。也无暇细想。 他只知道,这个人,这个他本该怨恨、忌惮、提防的人,此刻正因他而命悬一线。他欠他一条命。 “我做。”江雪衣听见自己说,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他上前两步,在床榻边坐下,伸出手,指尖因寒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却稳稳地、缓缓地,覆上谢长离冰冷的手腕。触手一片冰凉,脉搏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公子!”苏月见失声。 “江大人……”沈清秋眼眶发红,单膝跪地,抱拳深深一礼,“大恩不言谢!沈清秋代侯爷,代靖安侯府上下,谢过大人!” 江雪衣没有回应。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摒弃所有杂念,回忆着那夜寒潭中,谢长离内力在他体内流转的轨迹。那是一种冰冷、霸道、却又不失缜密的力量,如暗流涌动,如冰下潜蛟。 “苏姑娘,唐先生,请施针用药。”他睁开眼,眸光沉静如水,“沈护卫,守住门户,任何人不得打扰。月见,为我护法。” “是!”三人齐声应道,各司其职。沈清秋闪身出门,持剑肃立。苏月见守在江雪衣身后,手按剑柄,目光如电。唐不言与苏挽月对视一眼,迅速动作起来。 苏挽月将混合好的药粉撒在谢长离伤口周围,那药粉触肉即化,泛出诡异的青紫色,与紫黑的毒血混合,发出“嗤嗤”轻响,冒出缕缕白烟,腥臭扑鼻。谢长离身体剧烈抽搐,额上青筋暴起,却因银针封穴,发不出丝毫声音,唯有冷汗瞬间湿透了鬓发。 唐不言看准时机,手中银光一闪,一柄薄如蝉翼、寒光四射的小刀已贴上伤口边缘。“江大人,就是现在!内力渡入,护住心脉,导毒下行!” 江雪衣再无犹豫,凝神静气,调动起丹田中那微弱得可怜的内息,缓缓注入谢长离腕脉。两股内力甫一接触,谢长离体内那股霸道却已涣散的内力仿佛寻到归途,猛地一颤,随即如同久旱逢甘霖,本能地、贪婪地吸附上来,裹挟着江雪衣那缕微弱的气流,沿着经脉逆行而上! “呃!”江雪衣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一股阴寒刺骨、带着强烈腐蚀性的剧毒,顺着那股吸附之力,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锥毒针,疯狂涌入他的经脉!所过之处,经脉如被寸寸撕裂,又似被千万只毒蚁啃噬,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瞬间昏厥过去。 “稳住!”苏挽月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引导它,别抗拒!顺着侯爷的经脉走,过手少阴心经,至手厥阴心包经,再至手少阳三焦经……将毒逼向伤口!” 江雪衣咬破舌尖,剧痛让他勉强保持一丝清醒。他强迫自己忽略那蚀骨焚心的痛楚,集中全部精神,引导着那狂暴的、混杂着剧毒的内息,按照苏挽月指示的经脉路线,艰难前行。每前进一寸,都如同在刀山上翻滚,在油锅里煎熬。冷汗瞬间湿透重衣,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唐不言手中小刀快如闪电,精准地剜去伤口周围紫黑的腐肉,黑血汩汩涌出,腥臭难当。苏挽月眼疾手快,用特制的药棉不断擦拭,又迅速敷上止血生肌的药粉。两人配合默契,动作行云流水,额上汗水滴落也恍若未觉。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般漫长。江雪衣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在痛苦的深渊边缘摇摇欲坠,全凭着一股不肯放弃的意志死死支撑。他能感觉到谢长离的脉搏,从微弱到渐渐有了些许力度,但依旧紊乱。他能感觉到那剧毒在自己经脉中横冲直撞,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冰冷的寒意与灼热的腐蚀感交织,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吞噬。 “快!毒血将尽,逼出残毒!”苏挽月低喝。 江雪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催动那已所剩无几的内息,狠狠一冲! “噗——!” 谢长离身体剧震,猛地喷出一大口黑血,溅了满床满身。那血落在地上,竟发出“嗤嗤”的声响,腐蚀出一个个细小的坑洞。 几乎同时,江雪衣也“哇”地吐出一口血,颜色暗红,带着丝丝黑气。他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公子!”苏月见惊叫,一把扶住他。 “无妨,毒已逼出大半,余毒已随血吐出。”唐不言迅速为谢长离止血,又探了探他脉息,紧绷的神色终于稍缓,“侯爷性命暂时无碍,但元气大伤,需好生将养。江大人……”他看向面如金纸、气息奄奄的江雪衣,眼中掠过一丝复杂,“他内力耗尽,又引毒入体,虽及时吐出,但残毒已损及经脉,需立即服药祛毒静养,否则……恐有后患。” 苏挽月已取出一枚碧绿药丸,塞入江雪衣口中,又运指如飞,连点他胸前数处大穴,助他化开药力。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清凉之意散开,暂时压下了那股翻腾的灼痛与冰寒。江雪衣缓缓睁开眼,眼前金星乱冒,视野模糊,耳中轰鸣不断。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床榻。 谢长离依旧昏迷着,但脸上那骇人的金纸色已褪去些许,唇上的乌紫也淡了些,呼吸虽微弱,却已平稳下来。肩头伤口已被妥善包扎,不再渗血。 他……活下来了。 这个认知,如同最后一根绷紧的弦骤然断裂,江雪衣一直强撑的那口气瞬间泄了,浑身力气被抽空,眼前彻底陷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在混沌的黑暗中浮沉。冰冷与灼痛交替袭来,耳边时而响起兵刃交击的铮鸣,时而回荡着父亲怨毒的诅咒,时而是谢长离漫不经心的轻笑,时而是那短刃入肉的闷响,时而是那句“江雪衣……你欠我一条命”的呓语…… “水……”喉咙干渴得如同火烧,他无意识地呻吟出声。 很快,有清凉甘甜的液体渡入口中,缓解了那灼人的干渴。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许久,才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床帐顶部,淡青色的纱幔,绣着简单的竹叶纹。空气里弥漫着清苦的药味,还有一股淡淡的、似曾相识的冷松香气。他转动僵硬的脖颈,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大舒适的床榻上,身上盖着柔软的锦被。床边,苏月见正端着水碗,眼睛红肿,见他醒来,喜极而泣:“公子!您终于醒了!您吓死奴婢了!” “我……”江雪衣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这是哪里?侯爷……他怎么样了?” “这里是靖安侯府,侯爷的寝居暖阁。”苏月见哽咽道,“您昏迷了一天一夜!侯爷他……毒已解了,但失血过多,又伤了元气,一直未醒。唐先生和苏姑娘轮流守着,说已无性命之忧,但需静养些时日。您也是,体内余毒未清,又内力耗尽,需好生调养。” 江雪衣松了口气,挣扎着想坐起,却浑身绵软,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痛,尤其是经脉,如同被烈火炙烤后又浸入冰水,传来阵阵刺痛与酸软。他闷哼一声,又跌了回去。 “公子别动!”苏月见急道,“您内伤不轻,又引毒伤了经脉,唐先生说了,需卧床静养,不可妄动!” 江雪衣不再勉强,喘息着问:“外面……情况如何?” 苏月见神色一黯,低声道:“侯爷遇刺重伤的消息,已传开了。陛下震怒,下旨彻查,五城兵马司、刑部、大理寺的人都来了,将敛骨轩后巷围得水泄不通,正在勘察现场,搜寻刺客同党。沈护卫说,现场清理得很干净,刺客身上也无任何标识,用的是军中制式的淬毒短刃,来历不明。宫里派了太医来看过,开了方子,但被唐先生婉拒了,说侯爷已用了对症的解药,需静养,不宜打扰。” 意料之中。刺杀当朝靖安侯,是泼天大案,凶手必然扫清了所有痕迹。军中制式短刃……范围看似缩小,实则更广。能调动军中利器行刺,幕后之人,能量不容小觑。 “侯爷……一直未醒?”江雪衣目光投向房间另一侧。这暖阁极为宽敞,用一架紫檀木嵌玉石屏风隔开内外。他能听到屏风另一侧传来极轻微的呼吸声,以及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未曾。”苏月见摇头,眼中忧色更浓,“唐先生说,侯爷内力损耗过度,又失血过多,昏迷是身体自保,但……但若一直不醒,恐伤及根本。” 江雪衣心下一沉。谢长离是为了救他才……若他有个三长两短…… “我去看看他。”他哑声道,不顾苏月见的阻拦,强撑着坐起身,披衣下床。双脚落地,一阵虚软,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苏月见连忙搀扶住他。 “公子,您自己身子还虚着……” “无妨。”江雪衣摆摆手,深吸几口气,稳住身形,一步步,缓慢而坚定地,绕过屏风。 屏风后,又是一番景象。此处比外间更宽敞明亮,陈设却简洁许多,唯有靠窗一张巨大的紫檀木拔步床,垂着厚重的玄色绣金线蟒纹帐幔。床前摆着一张黄花梨木圆桌,桌上放着药碗、银针、各色药瓶。唐不言坐在桌边,正低头翻阅一本医书,神色疲惫。苏挽月则侍立床前,手中银针在指尖捻动,目光专注地落在帐幔内。 见江雪衣过来,唐不言只抬头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淡淡道:“醒了?体内余毒未清,三日之内,不可动用内力,不可情绪激动,按时服药。”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苏挽月也回身,对他微微颔首,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道:“江大人内息紊乱,经脉受损,需好生调理。侯爷这边,有我二人看顾,暂无大碍。” 江雪衣点头致谢,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垂落的帐幔。他缓步走近,苏挽月侧身让开。他轻轻掀开帐幔一角。 谢长离静静地躺在榻上,双目紧闭,长睫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唇色淡白,但呼吸均匀,不再有中毒时的急促与微弱。他换了一身雪白的中衣,领口微敞,露出精致的锁骨和包裹着厚厚纱布的左肩。平日那种慵懒肆意、漫不经心的姿态全然不见,此刻的他,显得格外脆弱,甚至……有一种近乎无害的安静。 江雪衣的心,像被什么狠狠攥了一下,闷闷地疼。他见过谢长离许多样子——讥诮的,算计的,冰冷的,玩世不恭的,杀伐决断的……却从未见过他如此毫无防备、了无生气的模样。仿佛一尊精致的琉璃人偶,轻轻一碰,便会碎裂。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悬在谢长离的鼻端,感受着那微弱的、温热的气息,确认他还活着。这个认知,让他紧绷了一天一夜的心弦,终于稍稍松缓。然而,紧接着涌上的,是更深的、更复杂的情绪——愧疚,后怕,茫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悸动。 为什么?他再次无声地问。为什么要舍身救他?他们之间,除了互相利用,除了那盘未下完的棋,除了算计与博弈,难道还有别的? “水……”床榻上的人,忽然发出一声极低、极含糊的呓语,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忍受着不适。 江雪衣猛地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悬在半空。他有些不自在地收回手,看向苏挽月。 苏挽月已端来温水,用银勺小心地喂到谢长离唇边。谢长离无意识地吞咽了几口,眉头舒展了些,却并未醒来。 “侯爷失血过多,津液亏损,时有呓语。”苏挽月解释,放下水碗,拿起帕子,轻轻拭去他额角的虚汗。动作自然,仿佛做过千百遍。 江雪衣默默看着。苏挽月对谢长离的态度,恭敬中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熟稔与……关切。他们之间,似乎并非简单的医患关系。这个认知,让他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莫名的滞涩。 “江大人也需服药了。”唐不言的声音打破沉默,他递过一碗漆黑的药汁,“趁热喝。” 江雪衣接过,药汁苦涩刺鼻,他眉头未皱,一饮而尽。苦意在舌尖蔓延,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些。 “唐先生,苏姑娘,”他放下药碗,沉声道,“昨夜之事,你们怎么看?那些刺客,是何来历?” 唐不言与苏挽月对视一眼。苏挽月看向江雪衣,清冷的眸中闪过一丝凝重:“刺客所用短刃,确是军中制式,但淬毒手法狠辣,是江湖路数。四人配合默契,悍不畏死,行动失败即刻服毒自尽,是死士作风。能豢养如此死士,又能弄到军中利器,绝非寻常势力。” “是冲我来的。”江雪衣陈述事实,声音平静,“侯爷是替我挡了灾。” “未必。”唐不言合上医书,淡淡道,“也可能是冲着侯爷,或者……一石二鸟。你二人,一个是扳倒江崇的‘逆子’,一个是翻案在即的谢家遗孤,都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杀一个,赚一个。杀两个,永绝后患。” 江雪衣默然。唐不言说得对。他与谢长离,早已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对方要对付的,可能从来不是一个人。 “柳如烟……”他想起昨夜之约,心头一凛,“她约我至敛骨轩,交出伪印,说出淑贵妃,然后消失。紧接着,刺客便至。是巧合,还是……她本就是饵?” “柳如烟此人,背景复杂。”苏挽月接口,声音依旧平淡,“她与‘风雨楼’有旧,却又似有苦衷。昨夜她冒险见你,所言应当不假。但行踪是否泄露,是否被人利用,难说。侯爷早已派人暗中监视醉仙楼与她,但昨夜她离开醉仙楼后,便失去踪迹,仿佛……人间蒸发。” 人间蒸发?江雪衣握紧拳。是被人灭口,还是金蝉脱壳?那枚“文渊阁宝”伪印,此刻正贴身藏在他怀中,冰凉沉重,如同一个烫手山芋,也像一把钥匙。 “侯爷昏迷前,让我……收好印章,别信……”他低声重复谢长离的呓语。别信?别信谁?柳如烟?还是……另有其人? 线索再次中断,迷雾重重。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对手已经坐不住了,甚至不惜动用死士,公然刺杀靖安侯,也要阻止他们查下去。这说明,他们离真相,或许已经很近了。近到,对方不得不铤而走险。 “江大人,”唐不言忽然道,目光锐利地看向他,“侯爷昏迷不醒,许多事,需你决断。刺客之事,自有刑部、大理寺去查。但科举案,不能停。那枚伪印,是关键。你待如何?” 如何?江雪衣看向床上昏迷不醒的谢长离。这个人,用近乎自毁的方式,为他挡下了致命一击,也将这沉重的担子,压到了他肩上。他不能停,也无法停。 “查。”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却坚定,“从伪印入手,从淑贵妃入手,从赵文敬入手。侯爷未做完的事,我来做。” 唐不言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点了点头:“我与苏姑娘会继续追查毒针与曼陀罗花粉来源。沈清秋在查刺客身份。朝中那边,侯爷早有安排,暂时不会乱。你……需尽快养好身子。” 江雪衣颔首。他明白,接下来的路,他要独自走了。不,或许,他从未真正独自走过。谢长离虽然倒下,但他留下的网,他安排的人,依然在运转。他需要做的,是拿起这把刀,继续劈开前路的荆棘。 窗外,天色已微微发亮,晨曦透过窗纸,带来一丝微光。漫长而血腥的一夜,终于过去。但黎明之后,等待他的,是更深的黑暗,与更凶险的搏杀。 他重新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对苏月见道:“月见,去将我案头那几份卷宗取来。另外,请董老御史过来一趟,我有事相商。” 苏月见欲言又止,看着他苍白却坚毅的侧脸,终究只是低低应了一声“是”,转身离去。 唐不言与苏挽月也未再多言,悄无声息地退到外间,将空间留给二人。 室内重归寂静,只有谢长离微弱而平稳的呼吸声,和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江雪衣静静坐着,目光落在谢长离安静的睡颜上。晨光熹微,落在他长而密的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也柔和了平日那份凌厉与疏离。 忽然,谢长离的眉头再次蹙起,似乎陷入了某种不安的梦境,嘴唇微动,发出含糊的音节。 江雪衣下意识地倾身,侧耳去听。 “……别走……” 声音很轻,带着梦呓的模糊,却清晰地钻入江雪衣耳中。 “江……雪衣……别走……” 江雪衣身体猛地僵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他怔怔地看着谢长离,看着他紧蹙的眉头,无意识翕动的唇,和那苍白脸上流露出的、一丝近乎脆弱的、依赖的神情。 别走?是在叫他吗?在昏迷的、毫无防备的梦境里,谢长离在挽留他?为什么? 无数纷乱的念头涌上心头,夹杂着昨夜惊心动魄的画面,混杂着愧疚、困惑、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细微的悸动。他缓缓地、试探性地伸出手,指尖悬在半空,迟疑了许久,终究没有落下,只是轻轻握住了垂在榻边的那只冰凉的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此刻却软软地、了无生气地躺在他掌心,冰凉得惊人。 “我在。”他听见自己用嘶哑的声音,低低地说,不知道是说给昏迷的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不走。” 掌心中的手,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指尖蜷缩了一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终究无力地松开。 江雪衣没有动,就这样握着那只冰冷的手,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的脉搏跳动。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这个人还活着,确认昨夜那场生死惊魂,不是一场噩梦。 窗外,天光渐渐亮起,驱散了浓重的夜色。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前路,依旧荆棘密布,杀机四伏。 但他知道,他不能退,也不能倒。 因为,有人用命,为他换来了这条生路。 也因为在那个混乱的、濒死的瞬间,有人攥着他的手腕,低声呓语: “江雪衣……别走……” 第29章 JIANGXUEYI 天光大亮,却无暖意。 惨白的日头挂在铅灰色的天幕上,有气无力地洒下些微光,照不进靖安侯府深处这间被肃杀与药味笼罩的暖阁。 谢长离仍未醒,只偶尔在昏沉中发出些含糊的呓语,额上覆着冷汗浸湿的布巾,脸色是失血后的苍白,衬得那双紧闭的眼睫,显得格外长而脆弱。 江雪衣已在床边的绣墩上枯坐了整夜。晨曦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勾勒出眉眼下浓重的青黑,和唇上因缺水而起的干皮。 苏挽月每隔一个时辰便来施针、灌药,动作轻巧无声。 唐不言在外间翻着医书,偶尔与沈清秋低声交谈几句,神色凝重。苏月见则守着门,红着眼眶,一遍遍熬煮汤药。 江雪衣维持着同一个姿势,握着那只冰凉的手。掌心的温度,似乎怎么也焐不热。他脑中混沌一片,却又异常清醒。 昨夜敛骨轩外的厮杀,柳如烟的话,那枚冰冷的伪印,谢长离肩头涌出的血,还有那句模糊的“别走”,在他脑中不断回放、交织、放大,最终化为一种沉甸甸的、几乎将他压垮的负疚与……某种陌生的、尖锐的焦灼。 他欠谢长离一条命。 这个认知,比任何刀刃都更锋利,凌迟着他的神经。 他们之间,始于算计,陷于利用,本该是一场冰冷清醒的交易。 可谢长离却用近乎自毁的方式,为他挡下了那一刀。为什么?是棋手对棋子的珍视?是对未完棋局的不甘?还是……别的什么? 他不敢深想,也无力深想。 眼前最迫切的,是如何在谢长离倒下的情况下,继续将这盘棋走下去,撬开这血案背后的铁幕。 “江大人。” 董经纬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与沉重。 江雪衣缓缓松开手,将谢长离的手小心地放回锦被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冰凉的触感。他起身,脚步因久坐而有些虚浮,定了定神,才绕过屏风。 外间,董经纬、沈清秋、唐不言、苏挽月俱在,人人脸上都带着疲惫与肃杀。案几上,摊着一卷血迹斑斑的布帛,上面是几枚样式普通的淬毒钢针,以及一块烧得只剩半截的靛青色织物碎片。 “董老,沈护卫,唐先生,苏姑娘。”江雪衣微微颔首,声音嘶哑。 “江大人。”董经纬拱手,面色铁青,眼中布满血丝,“敛骨轩后巷的现场,已初步勘验。刺客共四人,皆着黑衣,无任何身份标识。所用短刃,确为军中制式,但经工部匠作监连夜查验,是前年淘汰下来、登记在册销毁的一批,本应早已熔炼,不知如何流落在外。刀刃淬毒,乃江湖罕见的‘半步倒’,见血封喉,药性猛烈,非寻常可得。” “可有追踪到来源?”江雪衣问,目光落在那几枚钢针上。昨夜若非谢长离警觉,他怕是早已成了针下亡魂。 沈清秋摇头,面色冷峻:“江湖上能弄到‘半步倒’的,一只手数得过来。但这些人,要么行踪诡秘,要么背景极深,短期内难以查清。至于那批军械……掌管军械库的,是兵部武库司郎中,刘璋。” 刘璋?江雪衣眉心一跳。此人他记得,是江崇一手提拔,算是江党余孽。江崇倒台后,此人一直闭门不出,极为低调。军械外流,他脱不了干系。可若真是他所为,此等隐秘之事,岂会留下如此明显的把柄? “刘璋昨日已‘暴病身亡’。”沈清秋补充,声音带着寒意,“府中报丧,说是急症。我们的人去晚一步,尸身已入殓。仵作查验,确系中毒,毒发身亡,与李贽所中之毒,并非同一种。线索……断了。” 又是灭口!江雪衣心往下沉。对手的动作,比他们想象的更快,更狠。 “这块布片,”唐不言开口,拿起那半截靛青色织物碎片,在晨光下仔细端详,“是从一名刺客袖口内侧撕下的。质地是江宁暗纹缎,与李贽指甲缝中发现的纤维,同出一源。染色工艺,纹路走向,也吻合。应是同一批料子。” “又是江宁暗纹缎……”江雪衣喃喃。李贽指甲缝中的官服纤维,刺客身上的同源布料……这绝非巧合。刺客与杀害李贽的凶手,即便不是同一人,也必有关联!能穿此等料子官服者,至少是四品以上!而能在京城豢养死士、动用军械、弄到“半步倒”剧毒、且能随时灭口兵部官员的……这样的人,朝中屈指可数。 “还有,”苏挽月清冷的声音响起,她将一个小巧的瓷瓶放在案上,里面是些灰白色的粉末,“昨夜为侯爷逼毒时,我从他伤口边缘,刮下少许此物。经查验,是极细的石灰粉,混合了少量……檀香灰。” “石灰粉?檀香灰?”江雪衣蹙眉。石灰粉常见于建筑、敛尸,檀香则是焚香所用,二者混合,出现在刺客的兵刃上? “石灰粉可加速血液凝固,防止毒血外溅,遮掩血迹。”唐不言解释道,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而檀香灰……通常是焚烧檀香后所留。但此灰质地细腻,掺有金粉,非寻常寺庙或家用檀香,倒像是……宫中或某些特定场所,祭祀、祈福所用之高品级檀香。” 宫中?祭祀?江雪衣与董经纬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此事,竟还牵扯到宫廷? “此外,”苏挽月继续道,语气平静无波,却字字惊心,“侯爷所中之‘半步倒’,并非寻常市面流通的货色。其中掺有一味极为罕见的‘雪上一枝蒿’,此药产自南诏瘴疠之地,毒性酷烈,但极难提纯,更不易保存。中原罕见,唯有……西南军中,或有少量储备,用于秘密处决要犯,或……某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西南军中!江雪衣背脊陡然升起一股寒意。军械、剧毒、宫中檀香、西南军中药草……这些看似散乱的线索,如同一条条暗流,在地下深处汇聚,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 “江大人,”董经纬捋着胡须,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此事……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军械、剧毒、官服、宫香、南诏奇毒……桩桩件件,都非寻常官员所能染指。背后之人,手眼通天啊。” “还有那枚伪印。”江雪衣从怀中取出那枚冰冷的青铜印章,放在桌上。印章在晨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那“文渊阁宝”四个篆字,此刻看来,分外刺眼。“柳如烟所言若属实,此印是有人故意伪造,用以栽赃。能将伪印做得如此逼真,且能悄无声息放入李贽书房,此人必对宫中印信规制、文渊阁事务极为熟悉,且能在宫中自由行走。” “文渊阁……”董经纬倒吸一口凉气,“那是内阁机要重地,能接触到印信样式的,至少是阁臣、或贴身侍奉的司礼监大太监!还有那檀香灰……”他不敢再说下去,额上已渗出冷汗。 暖阁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里间谢长离微弱的呼吸声。沉重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案子查到此处,已不仅仅是科场舞弊、谋杀考官,而是牵扯到了军械、宫廷、乃至可能存在的军中势力!这潭水,深不见底,且暗流汹涌,足以将任何涉足其中的人,吞噬得尸骨无存。 “江大人,”沈清秋忽然单膝跪地,抱拳道,声音嘶哑却坚定,“侯爷昏迷前有令,若他……有不测,靖安侯府上下,听凭江大人调遣!追查此案,为侯爷报仇,我等万死不辞!” 江雪衣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和眼底那压抑的悲愤与决绝,心头剧震。谢长离……竟早已料到可能有此一劫,甚至提前做了安排?他将自己,将整个靖安侯府的势力,都托付给了……他? “沈护卫请起。”江雪衣伸手虚扶,声音干涩,“侯爷大恩,江某没齿难忘。此案,我必追查到底,给侯爷,也给天下一个交代。”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然,敌暗我明,形势凶险。下一步,需慎之又慎。” “江大人有何打算?”董经纬问。 江雪衣走到案前,手指轻轻划过那枚冰冷的伪印,目光沉凝:“两条线。其一,伪印与宫中檀香灰。董老,您在都察院多年,门生故旧遍布,可否设法,暗中查访文渊阁近半年有无异常?尤其是印信保管、檀香采买使用等情况?切记,务必隐秘,不可打草惊蛇。” 董经纬沉吟片刻,缓缓点头:“老夫尽力而为。文渊阁掌院学士周老,与老夫有同年之谊,或可旁敲侧击。司礼监那边……老夫也有几个说得上话的老相识。” “有劳董老。”江雪衣拱手,又看向唐不言与苏挽月,“其二,毒药与军械。唐先生,苏姑娘,劳烦二位,继续追查‘半步倒’与‘雪上一枝蒿’来源。尤其是西南军中,此药流通渠道,务必查清。沈护卫,”他转向沈清秋,“兵部武库司军械流失案,刘璋‘暴毙’,线索虽断,但经手之人,销毁记录,绝非一人可为。顺着这条线,往下挖,看看还有哪些魑魅魍魉。” “是!”三人齐声应道。 “那我呢?”苏月见急道。 “你,”江雪衣看向她,目光柔和了些许,“守在此处,与唐先生、苏姑娘一同照料侯爷。侯爷伤重,此处需绝对安全,不容有失。” 苏月见咬了咬唇,虽不情愿,但也知轻重,点头应下。 安排已定,众人各自领命而去。暖阁内重归寂静,只剩江雪衣与里间昏迷不醒的谢长离。 江雪衣走回里间,在床边坐下。谢长离依旧昏迷着,呼吸微弱却平稳,只是脸色苍白得吓人,唇上毫无血色。他静静看了片刻,伸手探了探他的额温,依旧有些低热。拿起湿布,轻轻擦拭他额角沁出的虚汗。动作生疏,却极为小心。 指尖触及他冰凉的皮肤,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再次浮现——短刃透体而出的闷响,飞溅的鲜血,谢长离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以及那句低不可闻的“你欠我一条命”…… 心脏猛地抽痛了一下。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现在不是沉溺于情绪的时候。谢长离用命换来的时间,他不能浪费。 “侯爷,”他低声开口,仿佛在对着昏迷的人说话,又仿佛在自言自语,“伪印指向文渊阁,檀香灰指向宫中,剧毒指向西南军……这条线,太明显了,明显得……像是个陷阱。”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真正的伪印。“柳如烟交印示警,却又消失无踪。她的话,几分真,几分假?是真心相助,还是……另一枚棋子?若真是陷阱,幕后之人想将祸水引向宫中,引向西南军,意欲何为?搅乱朝局?还是……另有所图?” “李贽之死,科场舞弊,赵文敬……这些都只是冰山一角。下面藏着的,恐怕是足以倾覆朝堂的巨兽。”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冰冷的决绝,“您不惜以身犯险,为我挡下这一劫,是不想这案子,就此断了线吧?”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只有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微微颤动。 “我会查下去。”江雪衣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不知是说给谢长离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直到水落石出,直到……将所有魑魅魍魉,揪出来。”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谢长离一眼,转身走出暖阁。晨光已盛,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与沉重。前路迷雾更浓,杀机更甚,但他已无路可退。 接下来的两日,京城表面波澜不惊,暗地里却已暗潮汹涌。 靖安侯遇刺重伤,昏迷不醒的消息,如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千层浪。皇帝震怒,连下三道严旨,责令三法司、五城兵马司、锦衣卫合力缉凶,限期破案。朝野震动,百官噤若寒蝉,唯恐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卷入。 然而,雷声大,雨点小。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派出的精干人手,将敛骨轩后巷掘地三尺,也只找到些无关痛痒的线索。刺客尸体经勘验,皆是面目模糊、查无来历的死士。军械来源追查到兵部武库司,便断在已“暴毙”的郎中刘璋身上。剧毒“半步倒”的线索,更是石沉大海。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悄然抹去一切痕迹。 江雪衣闭门不出,在都察院值房“静养”。实则,他与董经纬、沈清秋等人之间的联系,从未中断。通过苏月见和沈清秋布下的暗线,消息如蛛网般悄无声息地传递。 董经纬那边进展缓慢。文渊阁掌院学士周老听闻暗中查问印信之事,讳莫如深,只道“阁中印信皆有定规,存取皆需记录,近半年并无异常”,便匆匆送客。司礼监那边,几个老太监更是口风紧如蚌壳,半点风声不透。宫中檀香采买使用记录,倒是有迹可循,但用量庞大,涉及宫殿众多,一时难以厘清。 唐不言与苏挽月则带来了更令人心惊的消息。“雪上一枝蒿”的线索,最终指向了西南边军一处秘密药圃。而掌管那处药圃的,是已故瑞王旧部,一位姓胡的校尉。瑞王萧玦,十二年前因“谋逆”被赐死,满门抄斩,其旧部早已星散。这胡校尉却在瑞王死后不久便“暴病身亡”,药圃也随之荒废。线索,再次断在死人身上。 沈清秋追查军械流失,倒是摸到了一些边角。兵部武库司几名小吏,在刘璋“暴毙”前后,相继“意外”身亡或失踪。而经手那批淘汰军械销毁的,是一名老库吏,也在三日前,失足落井而亡。一切,都透着浓浓的、杀人灭口的味道。 江雪衣将各方线索汇集,在脑中反复推演,一张模糊却庞大的网,渐渐浮现轮廓。科场舞弊是引子,李贽之死是导火索,伪印、檀香、军械、南诏奇毒……这些看似散乱的线索,如同一个个节点,隐隐指向一个深藏在阴影中的庞然大物。这个庞然大物,触角伸及朝堂、军中、后宫,能量惊人。而赵文敬,很可能只是一枚被推到前台的棋子,甚至……也可能是弃子。 第三日午后,天色阴沉,铅云低垂,似有风雪将至。江雪衣正对着案上堆积的卷宗出神,苏月见匆匆而入,神色紧张,压低声音道:“公子,沈护卫传来消息,赵文敬府上,有异动。” “说。”江雪衣精神一振。 “赵文敬被停职禁足后,一直闭门不出。但就在一个时辰前,其府中后门悄悄驶出一辆青篷小车,往西城‘慈云庵’方向去了。车内坐的,似是赵文敬夫人身边的陪房嬷嬷。沈护卫的人跟了去,发现那嬷嬷进入慈云庵后,并未烧香拜佛,而是径直去了后厢一间僻静禅房。禅房里……早有两人等候。” “何人?”江雪衣追问。 “因怕打草惊蛇,未敢靠太近。只远远瞧见,似是两名女子,一名戴着帷帽,身形窈窕,似是年轻女子;另一名似是仆妇打扮。二人与那嬷嬷密谈约一刻钟,嬷嬷便匆匆离去。那两名女子,并未从庵门离开,而是从后山小径走了。沈护卫已派人暗中尾随。” 慈云庵?江雪衣迅速在脑中搜索。那是京中一座香火不算鼎盛、却颇为清静的庵堂,一些官宦女眷常去祈福静修。赵文敬的夫人在此时辰,派心腹嬷嬷秘密会见两名神秘女子?所为何事? “可知那两名女子身份?”江雪衣问。 苏月见摇头:“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但沈护卫说,那戴帷帽的女子,虽穿着朴素,但举止气度,不似寻常百姓。且她们离去时,后山小径外,有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接应,车夫身手矫健,似是练家子。” 神秘女子,训练有素的车夫,秘密会面……江雪衣指尖轻叩桌面。赵文敬已被停职,形同软禁,其家眷此刻与外间秘密接触,所图何事?是传递消息?还是……安排后路?那两名女子,又是何方神圣? “告诉沈护卫,跟紧那辆马车,务必查明车内女子身份、落脚之处。但切记,宁可跟丢,不可暴露。”江雪衣沉声道。 “是。”苏月见应下,正要离去,又被江雪衣叫住。 “还有,”江雪衣沉吟道,“设法查一查,慈云庵近半年,有哪些官宦女眷常去,尤其是……与宫中,或与已故瑞王府,有牵连的。” 苏月见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重重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江雪衣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空气涌入,带着潮湿的雪意。铅云压得更低,天色昏暗,仿佛黄昏提前降临。山雨欲来风满楼。赵文敬这条线,似乎又有动静了。是垂死挣扎,还是……背后之人,终于要浮出水面了? 他想起谢长离昏迷前那句含糊的“别信”。别信谁?柳如烟?赵文敬?还是……此刻正在慈云庵中出现的神秘女子? 心头的疑云,非但没有散去,反而越发浓重。但他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住气。对方既然动了,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夜色降临,雪终于飘了下来。起初是细碎的雪沫,很快便成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屋檐街巷,也暂时掩盖了这座帝都之下的暗流与血腥。 靖安侯府,暖阁。 地龙烧得暖融,药香弥漫。谢长离依旧昏迷,但脸色已不似前两日那般死白,呼吸也平稳了许多。唐不言与苏挽月轮流守在一旁,施针用药,不敢有丝毫懈怠。 江雪衣处理完公务,再次来到暖阁。他屏退左右,独自坐在床边。烛火摇曳,将谢长离安静的睡颜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削弱了平日那迫人的凌厉,显出几分罕见的、近乎脆弱的平静。 他静静看着,看了许久。然后,从袖中取出那枚“文渊阁宝”伪印,放在掌心,就着烛光,仔细端详。印章做工极其精细,若非唐不言指出铜质与宫中制式有细微差别,几乎可以假乱真。谁能伪造出如此逼真的印信?谁能将之放入李贽书房?目的何在?栽赃淑贵妃?搅乱后宫?还是……另有所图? “你早知道,对吗?”他低声问,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显得空寂,“你知道此案水深,知道幕后黑手势力庞大,知道此行凶险……所以,你才将我推到台前,以身为饵,引蛇出洞?” 床上的人自然无法回答。只有平稳的呼吸声,一起一伏。 “可是,为何要替我挡那一刀?”江雪衣的声音更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困惑与挣扎,“我若死了,于你而言,不过是损失一枚棋子。再寻一枚便是。为何要……赌上自己的命?” 回答他的,只有窗外簌簌的落雪声。 江雪衣苦笑,将印章收起。这些问题,或许只有等谢长离醒来,才能有答案。或许,永远都没有答案。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三长两短。 “进。”江雪衣收敛心神。 沈清秋闪身而入,身上带着未化的雪花,脸色凝重,低声道:“江大人,跟丢了。” 江雪衣心一沉:“跟丢了?” “是。”沈清秋单膝跪地,语带愧色,“那两名女子乘车出了西城,在城隍庙附近转入小巷,巷中另有接应,换了马车。我们的人跟上去,那马车在城中绕了许久,最后驶入……皇城西华门。” “西华门?”江雪衣瞳孔骤缩。那是皇宫侧门,非皇亲国戚、三品以上大员及特许之人,不得出入!那两名女子,竟能乘车直入西华门? “是。守门禁军查验了腰牌,便放行了,未加阻拦。”沈清秋声音压得更低,“我们的人不敢靠近,只能远远看着马车消失在宫门内。看方向,似是往……西六宫那边去了。” 西六宫!那是后宫嫔妃居所!江雪衣霍然起身,心脏狂跳。慈云庵,神秘女子,皇宫,西六宫……这些线索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他此前不愿、也不敢深想的可能——后宫! 难道,柳如烟所言非虚?此事真的牵扯到淑贵妃?甚至……牵扯到更深、更不可测的宫闱秘辛? “可看清腰牌式样?驾车者形貌?”他急问。 “距离太远,看不清腰牌细节。但驾车者身形高大,步伐沉稳,似是宦官,又似是侍卫,难以分辨。”沈清秋道,“不过,我们的人在慈云庵外,捡到了这个。”他从怀中取出一方素白丝帕,小心展开。 丝帕是寻常女子所用,材质普通,但角落以同色丝线绣着一丛小小的、精致的兰花。绣工精湛,栩栩如生。 “兰花……”江雪衣接过丝帕,指尖摩挲着那细腻的绣纹。后宫之中,以兰花为标识的……他脑中飞快搜索。淑贵妃?不,淑贵妃喜牡丹。德妃?似乎爱菊。贤妃?好像偏好莲花……等等! 他猛地想起,已故的瑞王妃,生前最爱兰花!瑞王萧玦被赐死,瑞王妃亦随之自尽,瑞王府一夜倾覆。但瑞王妃的娘家,似乎并未受太大牵连……其妹,似是嫁入了…… 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开!他需要立刻核实! “沈护卫,立刻去查,十二年前,瑞王妃的妹妹,嫁入了哪家?如今可还在京中?与慈云庵,可有往来?”他语速极快,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沈清秋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眼中闪过骇然之色:“大人是怀疑……” “快去!”江雪衣打断他,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是!”沈清秋不再多言,领命而去,身影迅速没入风雪中。 江雪衣握着那方丝帕,掌心渗出冷汗。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那么,科场舞弊案,李贽之死,伪印,檀香,南诏奇毒,军械流失,乃至谢长离遇刺……这一切的背后,恐怕并非简单的党争倾轧,而是……牵扯到十二年前那桩震动朝野的谋逆旧案,牵扯到早已被时光掩埋的皇室秘辛,与至今仍未消散的仇恨与野心! 而谢长离……他知道多少?他执意要翻查谢家旧案,执意要扳倒江崇,是否早已察觉到,军饷案背后,还藏着更深的、更可怕的阴影?所以他才会说“棋局才刚开始”?所以他才会不惜以身犯险,甚至……以命相护,也要将他拉入这漩涡中心,逼他不得不走下去? 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江雪衣转身,看向床上依旧昏迷的谢长离。烛光下,那人安静沉睡,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无害。可江雪衣知道,这张平静的面容下,隐藏着怎样的心思与算计,背负着怎样的血海深仇。 “谢长离……”他低声唤道,声音干涩,“你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床上的人,依旧沉睡。唯有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覆盖了庭院,覆盖了屋脊,也仿佛要覆盖这帝都之下,所有的肮脏、血腥与秘密。 第30章 XIECHANGLI 夜雪无声,将靖安侯府的亭台楼阁染成一片素白。 暖阁内,地龙烧得暖融,却驱不散那浸入骨髓的寒意。 烛火摇曳,映在谢长离苍白如纸的脸上,长睫在眼睑下投出浓重的阴影,呼吸微弱而平稳,仿佛只是沉睡,却久久不醒。 江雪衣坐在床边的绣墩上,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已不知多久。 膝上摊着卷宗,目光却落在虚空一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方冰冷的丝帕,丝帕角落那丛兰花,仿佛带着刺,扎得他心头生疼。 瑞王妃的妹妹,嫁入了……淑贵妃的娘家,承恩公府。沈清秋带回的消息,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连日来的迷雾,却又带来了更深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十二年前,瑞王萧玦以谋逆罪被赐死,满门抄斩,血流成河。其王妃自尽殉节,母族亦受牵连,一夕败落。唯王妃之幼妹,因已嫁入承恩公府为侧室,侥幸得免。承恩公,淑贵妃生父,当今国丈,权势煊赫。其女淑贵妃,圣眷正浓,虽因江崇倒台、兄长江宏(岭南节度使)被疑而暂被禁足,但宫中根基犹在,影响力不容小觑。 若慈云庵中与赵文敬夫人心腹密谈的帷帽女子,真是瑞王妃之妹、承恩公侧室林氏,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瑞王旧案,与今日科举血案,与江崇、赵文敬,甚至与宫中淑贵妃,产生了某种隐秘而可怕的关联!那枚指向“文渊阁”的伪印,那宫廷御用的檀香灰,那产自西南军中、瑞王旧部曾掌管的“雪上一枝蒿”剧毒……这一切散乱的线索,仿佛瞬间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深渊。 是瑞王余孽借科举舞弊案兴风作浪,意图翻案复仇?还是承恩公府、淑贵妃一党,借瑞王旧事做局,铲除异己,搅乱朝纲?抑或……两者皆有,沆瀣一气? 江雪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原以为,自己面对的只是朝堂党争,是贪腐舞弊,是构陷谋杀。却未料,这潭水之下,竟还沉埋着十二年前一桩震动朝野的谋逆血案,牵扯着皇室秘辛、后宫恩怨、边将势力!这早已超出了臣子之争的范畴,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破碎的咳嗽声,将江雪衣从惊涛骇浪般的思绪中拉回。他猛地转头,只见床榻上,谢长离眉头紧蹙,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身体微微痉挛,似乎陷入了某种痛苦的梦魇,口中发出含糊的呓语。 “侯爷?”江雪衣霍然起身,俯身探看。谢长离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变得急促,胸口起伏剧烈,牵动了肩头的伤处,纱布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暗红的湿迹。 “来人!苏姑娘!唐先生!”江雪衣急唤,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苏挽月与唐不言一直守在外间,闻声疾步而入。苏挽月立刻上前搭脉,神色凝重:“脉象浮急,内息紊乱,伤口牵动,恐是余毒未清,引发了高热惊厥。”她迅速从药箱中取出银针,手法如电,刺入谢长离几处大穴。唐不言则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两粒朱红药丸,捏开谢长离的牙关,喂了进去。 谢长离的身体依旧在颤抖,似乎在与体内某种无形的力量搏斗。他紧闭着眼,睫毛颤动得厉害,嘴唇开合,吐出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字句: “父亲……别去……是陷阱……” “……阿姐……快走……” “……血……好多血……谢家军旗……倒了……” “……别信他……江……别信……” 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梦魇深处的恐惧与绝望。江雪衣如遭雷击,僵在原地。“别信他……江……”是在说……江崇?还是……他? 苏挽月施针的手微微一顿,与唐不言交换了一个眼神,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沉重。这是谢长离深埋心底、从未对人言说的梦魇,是十二年前谢家满门抄斩、父姐惨死的血海深仇!此刻在重伤高烧、神志不清时,终于冲破理智的堤防,汹涌而出。 “侯爷,侯爷,醒醒!”苏挽月低唤,指尖灌注一缕柔和的内力,试图安抚他紊乱的内息。 谢长离却仿佛陷在更深的梦魇中,浑身剧烈一颤,猛地伸手,在空中胡乱抓握,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徒劳无功。他额上青筋暴起,冷汗淋漓,嘶声低吼:“为什么……为什么不信我……父亲……阿姐……等我……等我……” 声音凄厉,如同困兽哀鸣。江雪衣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谢长离,褪去了所有算计、慵懒、漫不经心的外壳,露出内里最鲜血淋漓、脆弱不堪的伤口。那个平日里运筹帷幄、谈笑间翻云覆雨的靖安侯,此刻只是一个在噩梦中无助挣扎、痛失至亲的孤儿。 鬼使神差地,江雪衣伸出手,握住了谢长离在空中胡乱抓握的、冰凉的手。那只手修长有力,此刻却虚弱地颤抖着,指尖冰冷,死死攥住他的手指,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用尽了全身力气。 “我在。”江雪衣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响起,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艰涩与……安抚,“谢长离,我在。没事了,都过去了。” 谢长离的颤抖似乎微弱了些,攥着他的手却更紧,指甲深深掐入他的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他依旧没有醒,只是无意识地靠近那点温暖与实感,额头抵在江雪衣的手背上,滚烫的体温透过皮肤传来,灼得江雪衣心头一颤。 “冷……”谢长离含糊地呓语,身体蜷缩起来,向热源靠拢。 江雪衣僵了僵,没有抽回手,反而用另一只手,拉过锦被,仔细地掖好他被角,又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烫得惊人。 “苏姑娘,侯爷高热不退,可有办法?”他转头问,声音低沉。 苏挽月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手,垂下眼帘,低声道:“汤药已灌下,金针也用了,能否熬过,要看侯爷自己的意志。高热惊厥,是身体在对抗余毒与伤势,若能发出汗来,或可转圜。”她顿了顿,“需有人以温水为侯爷擦拭身体,助其散热,并时刻留意,防止惊厥咬伤舌头。” 江雪衣默然片刻,道:“我来。”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苏挽月与唐不言对视一眼,没有反对。唐不言起身去准备温水与干净布巾,苏挽月则继续行针,稳定谢长离心脉。 温热的水端来,江雪衣拧干布巾,动作有些生疏,却极其小心地解开谢长离中衣的系带。衣襟敞开,露出精瘦却伤痕累累的胸膛。新旧伤痕交错,有刀伤,有箭疤,最深的一道从左胸斜划至腰腹,狰狞可怖,显是致命旧伤。而最新的一处,便是左肩下那个被纱布层层包裹、依旧渗着血色的创口。 江雪衣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这些伤疤,无声地诉说着主人曾历经的生死与血腥。谢长离,这个看似慵懒散漫、玩世不恭的靖安侯,究竟在世人看不见的地方,背负着怎样的过往,经历了多少厮杀? 他深吸一口气,摒去杂念,用温热的布巾,轻轻擦拭谢长离滚烫的额头、颈侧、胸膛。布巾拂过那些凹凸不平的旧伤,触感粗粝。谢长离在昏迷中不安地动了动,发出含糊的呻吟,仿佛被触碰到了痛处。 “忍一忍。”江雪衣低声道,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他放轻动作,避开伤口,仔细擦拭。温水带走高热,谢长离的颤抖似乎平息了些,紧蹙的眉头也略微舒展,只是那只手,依旧死死攥着江雪衣的手指,未曾松开。 时间在寂静与煎熬中缓慢流淌。烛火燃尽一根又一根,窗外夜色深沉,雪落无声。江雪衣就着昏黄的灯光,一遍遍为谢长离擦拭降温,动作从生涩到渐渐熟练。苏挽月与唐不言轮流守在一旁,施针用药,监测脉象。沈清秋进来过两次,低声禀报外间情况,见屋内情形,又悄然退下。 后半夜,谢长离的高热终于退了些,呼吸也平稳下来,只是依旧昏迷不醒,攥着江雪衣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江雪衣试图抽出手,却引得他在梦中不安地蹙眉,呓语声又起,只得作罢。他就这样僵坐在床边,任由谢长离握着,半边身子都麻了,却不敢动弹。 唐不言递过一杯参茶,低声道:“江大人歇歇吧,此处有我们。” 江雪衣摇摇头,接过参茶一饮而尽,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些许暖意。“我无事。外间如何?” “沈护卫已加派人手,侯府内外戒备森严,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唐不言道,声音压得更低,“只是,宫里传来消息,陛下听闻侯爷伤重,震怒非常,已下旨严令三法司十日内破案,否则主事官员皆要问罪。另外……淑贵妃宫中,今日请了太医,说是旧疾复发,但咱们的人探到,长春宫后角门,半夜有生面孔出入,形迹可疑。” 江雪衣眸光一凝。淑贵妃……果然坐不住了吗?是担心东窗事发,还是另有图谋? “赵文敬府上呢?”他问。 “依旧闭门谢客,但今日午后,其夫人乘小轿,去了城西的‘大悲寺’进香。沈护卫的人跟了,在寺中与一游方僧人有过短暂接触,但未交接物品,只是遥遥合十为礼,便各自离去。那僧人身份已查明,是挂单在寺中的云游僧,法号‘了尘’,来自……江南。”唐不言缓缓道,眼中精光闪烁。 江南!了尘!江雪衣心脏猛地一跳。他想起沈清秋之前的禀报,淑贵妃宫中宫女曾与一游方僧人了尘,在宝华寺接触!又是这个了尘!他出现在赵文敬夫人进香的大悲寺,是巧合,还是……这条线,终于接上了?! “这了尘和尚,与之前在宝华寺出现的是否同一人?可曾追踪其落脚之处?”江雪衣急问。 “应是同一人。此人极为警觉,反追踪之术高超,我们的人跟到城南一处荒废的义庄附近,便失去了踪迹。”唐不言摇头,“沈护卫已加派人手,暗中监视大悲寺与那处义庄。另外,董老那边也有消息传来。” “董老如何说?” “董老暗中查访了文渊阁近半年的用印记录与檀香采买簿册,发现一处蹊跷。”唐不言声音压得极低,几不可闻,“三个月前,宫内曾有一次小规模的檀香采买,其中有一批上品的‘龙涎檀’,本应送入淑贵妃所居的长春宫,但入库记录与领用记录对不上,少了三斤。而同期,文渊阁藏书楼例行熏香除尘,所用檀香记录中,恰好多了三斤‘龙涎檀’,但熏香管事却称从未收到过此等上品香料。此事当时以‘账目疏漏’为由,含糊过去了。” 三斤上品龙涎檀!恰好与李贽书房中残留的、混合了特殊金粉的檀香灰对得上!而文渊阁,正是那枚伪印“文渊阁宝”所指之处!香料记录混乱,伪印出现,李贽暴毙……这一切,绝非巧合! “还有,”唐不言继续道,神色凝重,“董老设法调阅了瑞王案部分卷宗副本。发现当年指证瑞王谋逆的关键证物之一,是一封盖有瑞王私印、与北境狄戎部落往来的密信。但当年主审此案的大理寺少卿,在案结后不久,便‘暴病身亡’。其家中遗孀曾鸣冤,称其夫是看了某份‘要命’的证物后,才突然‘暴毙’,那证物似乎与宫中用印规制有关,但卷宗中并无记载。此事后来也不了了之。” 宫中用印规制!江雪衣呼吸一窒。伪印“文渊阁宝”!难道十二年前瑞王案的关键证物,那封所谓的“密信”,其上的印鉴,也是伪造的?而伪造者,与今日伪造“文渊阁宝”陷害李贽、嫁祸淑贵妃的,是同一伙人?甚至可能就是……淑贵妃一党,为了铲除瑞王,伪造证物,构陷谋逆? 若真如此,那今日科举案,恐怕不只是简单的舞弊杀人,而是十二年前那场谋逆血案的延续!是瑞王余孽的复仇?还是当年构陷者的灭口与反扑?亦或是……有人想借科举案,重新掀开瑞王案的盖子,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线索越来越多,真相却愈发扑朔迷离,如同置身巨大的、黑暗的迷宫,每一条岔路都通向更深的迷雾与杀机。 “咳咳……”床上的谢长离又咳嗽起来,这次咳得剧烈,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面色潮红,额头青筋暴起。苏挽月连忙上前施针,江雪衣也顾不得其他,用空着的手轻拍他的背,帮他顺气。 咳了许久,谢长离才渐渐平息,喘息着,似乎耗尽了力气,又陷入昏睡,只是握着江雪衣的手,依旧攥得死紧,仿佛那是唯一救命的浮木。 江雪衣看着他苍白的脸,因咳嗽而泛起的病态红晕,心头沉甸甸的,仿佛压着千钧巨石。谢长离拼命追查谢家旧案,是否早已察觉此案与瑞王案、与宫中势力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执意扳倒江崇,是否因为江崇也参与了当年的构陷?他引自己入局,是否不仅仅是为了利用,更是因为……自己这个“江”姓,与当年的阴谋,也有着某种关联? 父亲江崇……在这盘横跨十二年、涉及皇权、军权、后宫、朝堂的惊天迷局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是主谋?是从犯?还是……另一枚被利用、最终被抛弃的棋子? “江……雪衣……” 一声极低、极含糊的呓语,打断了江雪衣纷乱的思绪。他猛地低头,看向谢长离。 谢长离依旧闭着眼,眉头紧锁,嘴唇翕动,声音细若蚊蚋,却清晰传入他耳中:“别……信……兰……” 兰?江雪衣心头剧震!兰?兰花?那方丝帕上的兰花!谢长离在昏迷中,竟也提到了“兰”!他早知道?他早就怀疑慈云庵,怀疑瑞王妃之妹林氏,怀疑……承恩公府和淑贵妃?! “侯爷,你说什么?兰什么?”江雪衣俯身,凑到他唇边,急切地低声问。 谢长离却不再言语,只是无意识地、更紧地攥住他的手,指甲深深陷入他手背的皮肉,带来尖锐的痛感。他额上渗出更多的冷汗,呼吸又变得急促,似乎又陷入了某个可怕的梦境,身体微微颤抖。 “他在发梦魇,听不清的。”苏挽月低声道,眼中掠过一丝怜悯,“侯爷心结太深,积郁成疾,此次重伤,心神失守,往日梦魇便压不住了。” 江雪衣沉默。是啊,谢长离背负着血海深仇,隐忍十二年,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心神早已绷成一根弦。此次重伤,濒临死境,这根弦终于不堪重负,断了。那些被深埋的恐惧、痛苦、不甘,便如决堤洪水,汹涌而出。 他不再追问,只是用温热的布巾,轻轻拭去谢长离额上的冷汗,动作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柔。目光落在那张因高热和梦魇而显得脆弱不堪的脸上,心中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愧疚,有怜悯,有震惊,有困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细微的抽痛。 这个人为他挡了一刀,生死未卜。这个人背负着比他想象中更沉重、更黑暗的过往。这个人昏迷中攥着他的手,呓语着“别信”,提醒他“兰”。这个人,究竟是谁?是仇人之子棋盘上锋利的刀?是深不见底、算计人心的执棋者?还是……在绝望深渊中,与他一样孤独挣扎、遍体鳞伤的同类? 他不知道。 窗外,风雪更急了,扑打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长夜将尽,黎明未至,正是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 “江大人,”唐不言的声音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天快亮了,您去歇息吧,此处有我们守着。” 江雪衣摇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谢长离脸上,声音沙哑却坚定:“我守着他。” 唐不言与苏挽月对视一眼,不再劝,默默退到外间。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江雪衣轻轻动了动早已麻木僵硬的手臂,试图换一个姿势,却不料惊动了床上的人。谢长离在梦中不安地动了动,握着他的手松了松,却又立刻攥紧,仿佛怕他离开。 “别走……”又是一声模糊的呓语,带着孩童般的无助与依赖。 江雪衣身体一僵,半晌,缓缓放松下来,任由他握着。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天幕,雪光映在窗纸上,泛着凄冷的白。 兰因絮果,必有来由。十二年前的因,今日的果。谢家的血,江家的债,瑞王的冤,科举的弊,后宫的风,边军的毒……这一切,如同一张巨大的、染血的网,将所有人都网罗其中,无人能逃。 第31章 XIECHANGLI 雪不知何时停了。 天光透过窗纸,是惨淡的灰白色,朦朦胧胧,分不清是黎明将至,还是阴云低垂。 炭火燃了一夜,已化作一堆暗红色的灰烬,只余下零星几点猩红,在灰白余烬中苟延残喘,散发出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 室内药味与血腥气混合的滞重气息,被寒意一点点浸透、稀释,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凝固般的冰冷。 江雪衣保持着那个被紧握的姿势,在床边的绣墩上枯坐了一夜。 半边身子早已麻木,失去知觉,另一只手也因长时间悬空而僵硬刺痛。 但他没有动,任由谢长离冰冷的手指死死攥着,仿佛那是维系着某种脆弱的、随时会断裂的绳索。 目光落在谢长离的脸上,看着他额上不断沁出又被擦拭的冷汗,看着他因痛苦而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他唇上褪不去的青白,和那即使在昏迷中也无法舒展的、紧蹙的眉峰。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每一息都格外漫长。 苏挽月与唐不言轮番进来施针、喂药,动作轻悄,言语简短。沈清秋来过两次,带来大悲寺、了尘和尚、以及义庄附近探查的最新消息,皆无实质进展。 董经纬递了话进来,说宫中对靖安侯遇刺一事震怒未消,陛下已连派三拨太医前来探视,皆被唐不言以“侯爷重伤需静养,不宜惊扰”为由挡了回去,但压力日增。朝中已有流言,说靖安侯伤重不治,江雪衣这个“戴罪之身”即将被推出去顶罪,以平息圣怒。 江雪衣听着,面色平静无波,只有握着谢长离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 顶罪?或许吧。 若谢长离真有不测,他这个“引祸上身”的停职御史,无疑是平息风波、安抚各方最好的替罪羊。但他此刻无暇去想这些。谢长离的生死,牵扯着太多,也……牵动着他的心。 是的,他的心。这个认知,让他指尖微微发颤。是从何时起,这个人的生死安危,竟让他如此挂心?是因为那舍身一挡的恩情?是因为同陷囹圄的处境?还是因为,在这黑暗泥沼中,他们是彼此唯一能抓住的、冰冷的浮木? 他不知道。也不愿深想。 晨光渐亮,雪后初晴的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在窗棂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谢长离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些,高热也退去少许,只是依旧昏迷,唇上干裂起皮,脸色在晨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 苏挽月再次进来诊脉,探了探谢长离的额温,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神色稍缓。“高热退了,脉象也平稳些,最险的一关,算是熬过去了。”她声音很低,带着疲惫,“但失血过多,元气大伤,余毒也未清尽,需好生将养,不能再有闪失。至于何时能醒……”她顿了顿,摇头,“看他自己的造化。” 江雪衣默默点头,悬了一夜的心,稍稍落回原处,却依旧沉重。熬过去了,但还未脱险。他目光落在谢长离肩头那层层叠叠、依旧渗着暗红血丝的纱布上,心头一阵发紧。那伤口,是为他挡的。 “江大人,您也歇息吧。”苏挽月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眼下浓重的青黑,低声道,“侯爷这边,有我和唐先生守着。” 江雪衣想摇头,却发觉脖子僵硬得厉害。他想抽回手,却发现自己的手指也被谢长离无意识地攥着,力道不大,却固执地不肯松开。他试了试,没能抽动,反而引得床上的人发出一声极轻的、不安的呓语,眉头蹙得更紧。 “罢了。”江雪衣低叹一声,放弃了挣扎,对苏挽月道,“有劳苏姑娘,我就在此守着,无妨。” 苏挽月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手,眸光微动,终究没再说什么,只轻轻点头,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室内重归寂静。阳光偏移,光斑在谢长离脸上移动,照亮他挺直的鼻梁和线条优美的唇线,也照出他肌肤下淡青色的血管,脆弱得惊人。江雪衣就这样看着他,看着这个平日强势、算计、漫不经心,此刻却毫无防备、虚弱地躺在自己面前的人,心中百味杂陈。 “谢长离……”他低声唤道,声音嘶哑得厉害,“你到底……藏着多少事?” 回答他的,只有平稳却微弱的呼吸声。 倦意如同潮水,夹杂着连日来的疲惫、惊惧、伤痛,终于在此刻,在确认他暂时脱离生命危险的松懈瞬间,汹涌袭来。江雪衣的眼皮越来越沉,视线开始模糊。他想撑住,可身体早已不听使唤,脑袋一点一点,最终,不受控制地,缓缓垂落下去,额头轻轻抵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 触手是冰冷的,带着药味的皮肤。他一个激灵,想抬起头,却已力不从心。意识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飘飘悠悠地下坠,坠入一片无边的黑暗与混沌。只有额头上那一点冰冷的触感,和掌心传来的、微弱却真实的脉搏跳动,成为连接他与现实世界的、唯一的、微弱的锚点。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漫长如永恒。 江雪衣感觉自己仿佛漂浮在一片冰冷的海水中,四周是粘稠的黑暗,唯有额头与掌心那一点微弱的暖意,支撑着他,不让他彻底沉沦。 恍惚中,他感觉那冰冷的手指,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很轻,轻得像羽毛拂过。紧接着,是更清晰的一下,指尖蜷缩,似乎想抓住什么。 江雪衣猛地惊醒,抬起头。 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眩晕感袭来。他闭了闭眼,等那阵眩晕过去,才重新聚焦视线,看向床上的人。 谢长离依旧闭着眼,但眉头似乎舒展了些,呼吸也变得绵长。他额上不再冒冷汗,唇色虽然依旧苍白,但已不再有那种濒死的青紫。最重要的是,他那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微微颤动了几下,然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 那是一双失神的、空洞的眸子,因为高烧和重伤,蒙着一层水汽,失去了平日的锐利与深邃,显得有些迷茫,带着初醒的懵懂,茫然地望向床顶的承尘,仿佛不知身在何处。 江雪衣的心脏,在那一刻,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狂跳起来。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下意识地,收紧了握着谢长离的手。 掌心的温度,似乎传递了过去。谢长离空洞的眸子缓缓转动,一点点聚焦,最终,落在了江雪衣脸上。 那目光起初是涣散的,茫然的,带着重伤初醒的虚弱与困惑。他看着江雪衣,看着那双布满血丝、写满疲惫与担忧的眼睛,看着那张清瘦苍白、下颌冒出青色胡茬的脸,看了很久,很久,仿佛在辨认一个陌生人。 然后,那眸子深处,一点点地,浮现出熟悉的、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却又深不见底的光泽。 像是被搅浑的潭水,终于沉淀,露出底下幽深的寒潭。 “……江……雪衣?”谢长离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和气音,却清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是我。”江雪衣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紧绷了一夜的心弦,在这一刻骤然松脱,带来一阵虚脱般的无力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他竟还活着。还能这样,用那种熟悉的眼神,叫他的名字。 谢长离眨了眨眼,似乎在确认自己并非身处梦境。他试着动了一下,左肩立刻传来锥心刺骨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上瞬间渗出冷汗,脸色又白了几分。 “别动!”江雪衣急道,手下意识用力,握紧了他的手,想阻止他乱动,又怕弄疼他伤口,动作僵在半空,显得有些笨拙。 谢长离果然不再动,只是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江雪衣的手,因为长时间被他攥着,指节泛白,手背上还有几道被他无意识中掐出的红痕。而他自己的手,则被江雪衣小心地包裹在掌心,能感受到对方指尖的冰凉,和掌心那一点点不明显的、微微潮湿的温热。 他眸光微闪,没有立刻抽回手,也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恢复了神采、却依旧带着重伤后倦怠与探究的眼眸,静静地看着江雪衣,仿佛在审视,在评估,在思索。 江雪衣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想要抽回手,却又觉得此刻放手,似乎显得太过刻意。两人就这样僵持着,一个躺着,一个坐着,手还握在一起,在晨光微熹的寂静室内,形成一种诡异而微妙的氛围。 “我睡了多久?”最终还是谢长离先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已恢复了惯常的、那种带着点慵懒的调子,仿佛只是寻常睡了一觉。 “一天一夜。”江雪衣道,声音也恢复了些平稳,只是依旧干涩。 “哦。”谢长离应了一声,目光从两人交握的手上移开,重新望向床顶,仿佛在回忆,又像是在整理思绪。片刻,他问:“刺客?” “四人,皆死士,服毒自尽,来历不明。所用短刃为军中淘汰制式,淬毒‘半步倒’,混有‘雪上一枝蒿’。”江雪衣言简意赅,将已知线索快速陈述,“兵部武库司郎中刘璋,在事发当日‘暴病身亡’。线索中断。但,我们在慈云庵,有了新发现。” 他将赵文敬夫人心腹嬷嬷密会神秘女子、以及那方绣有兰花的丝帕、沈清秋追踪至西华门、董经纬查到的文渊阁檀香记录、乃至瑞王妃之妹林氏与承恩公府、淑贵妃的关联,以及唐不言提到的瑞王案卷宗疑点,一一简述。声音不高,条理清晰,但在说到“兰”字和瑞王案时,他刻意加重了语气,目光紧锁谢长离的脸,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谢长离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听到“慈云庵”、“兰花丝帕”、“西华门”、“文渊阁檀香”、“瑞王妃之妹”、“瑞王案”这些字眼时,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平静,仿佛只是听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琐事。 直到江雪衣说完,室内重归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谢长离依旧望着床顶,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丝重伤后的虚弱与沙哑:“柳如烟……给的印,看了?” “看了。‘文渊阁宝’,伪印,但做工极精,非寻常匠人可为。”江雪衣道,从怀中取出那枚冰冷的铜印,递到他眼前。 谢长离没有接,只是用目光扫了一眼,便闭上了眼睛,仿佛那是什么不值一提的东西。“她倒是有心了。”他低语,语气听不出喜怒,“可惜,打草惊蛇,自己先跑了。” “你早知道她会跑?”江雪衣问。 “不知道。”谢长离闭着眼,唇角似乎极淡地勾了一下,又似乎没有,“但她这种人,能在醉仙楼那种地方混得风生水起,又与‘风雨楼’有牵扯,岂是易于之辈?她冒险给你示警,已是极限。再留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她是谁的人?”江雪衣追问。 谢长离沉默片刻,缓缓睁开眼,看向江雪衣,眸色深沉:“她谁的人也不是。或者说,她只信自己。给她消息,让她传话的,是‘风雨楼’。但‘风雨楼’是拿钱办事的刀子,不问是非,不辨忠奸。谁给钱,就给谁卖命。柳如烟,不过是这把刀上一枚比较特别的刃罢了。她给你印,告诉你那些,或许是因为……她觉得你,还有用。或者,她觉得这浑水,还不够浑。” 江雪衣心下一沉。柳如烟是“风雨楼”的人?那她传递的消息,究竟是真是假?是有人借“风雨楼”之口,故意泄露?还是她自己嗅到危险,借此脱身,甚至……祸水东引? “那‘兰’……”江雪衣迟疑着,吐出这个字。他记得谢长离昏迷中那句模糊的呓语。 谢长离眸色骤然转冷,那寒意并非针对江雪衣,而是一种深沉的、仿佛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冰冷与……恨意。“兰花……是瑞王妃生前最爱。”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瑞王妃林氏,出身江南书香门第,酷爱兰花,尤喜素心寒兰。其妹嫁入承恩公府为侧室,亦爱兰成痴,在府中建‘兰馨苑’,广植名品。慈云庵后山,有一处僻静禅院,名曰‘听兰精舍’,是林氏常去清修礼佛之所。” 江雪衣呼吸一窒。果然!慈云庵,兰花丝帕,神秘女子……一切线索,都指向了瑞王妃之妹,承恩公侧室林氏!也即是,淑贵妃的……姨母! “你是说,与赵文敬夫人密谈的,是林氏?那进入西华门的……” “除了她,还有谁?”谢长离冷笑,牵动了伤口,眉头微微一蹙,但声音里的冷意丝毫未减,“能持腰牌直入西华门,乘车入后宫,除了有诰命在身的皇亲国戚、勋贵女眷,便只有宫中得宠的妃嫔、或是有头脸的女官。林氏是承恩公侧室,有诰命在身,自由出入宫闱,探望身为贵妃的甥女,合情合理。” “她与赵文敬夫人密谈,所为何事?传递消息?商议对策?还是……灭口?”江雪衣心跳加速,线索似乎在这一刻,串成了一条隐约的线。 “或许都有。”谢长离淡淡道,“赵文敬是江崇旧部,江崇倒台,他失了靠山,成了弃子。科举舞弊案发,李贽暴毙,矛头直指于他。他背后之人,必须将他彻底摁死,以防他反咬一口。林氏出面,或许是代淑贵妃传话,许以重利,稳其心志,或……逼其自尽,以保全更多人。” “你是说,淑贵妃……”江雪衣压低了声音,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意思已然明了。淑贵妃是江崇之妹,江崇倒台,她亦受牵连被禁足。若科举舞弊案真与江党余孽有关,甚至牵扯更深,那淑贵妃为自保,或为保全家族,插手此案,灭口知情者,完全可能。甚至,那枚指向“文渊阁”的伪印,也可能出自她的手笔,意图将水搅浑,或……嫁祸他人? “没有证据。”谢长离打断他的猜测,目光锐利如刀,“林氏去慈云庵,可以是礼佛。入宫,可以是探亲。与赵文敬夫人密谈,可以是女眷间的寻常往来。一切,都只是推测。我们要的,是铁证。” “铁证……”江雪衣喃喃,线索纷乱如麻,看似指向淑贵妃,却又处处透着蹊跷。太明显了,明显得像是个精心布置的圈套。那枚伪印,那檀香灰,那“雪上一枝蒿”……真的都是淑贵妃所为?她一个深宫妃嫔,如何能调动军械,弄到南诏奇毒,甚至可能插手十二年前的瑞王案?若她真有如此能量,又怎会被轻易禁足? “你觉得,是有人……嫁祸?”江雪衣看向谢长离。 谢长离没有回答,只是重新闭上眼,似乎在积蓄力气,也似乎在思考。良久,他才缓缓道:“江雪衣,你可知,十二年前,瑞王谋逆案,主审是谁?” 江雪衣心头猛地一跳,一个名字脱口而出:“是我父亲……江崇?” “是,也不是。”谢长离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明面上,是三法司会审。但实际上,真正主导、罗织罪名、将瑞王钉死在‘谋逆’柱上的,是你父亲江崇,以及……当时的刑部尚书,王焕之;都察院左都御史,李贽;大理寺卿,赵孟頫。而暗中提供‘关键证物’——那封与狄戎往来的‘密信’的,是当时的兵部侍郎,钱惟庸。这四个人,后来都被你父亲,或明升暗降,或寻由贬斥,在案发后数年内,相继‘病故’或‘暴毙’。死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江雪衣如遭雷击,浑身冰凉。父亲……江崇,竟是瑞王案的主审之一?甚至,是主导者?而李贽,竟是当年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参与了构陷瑞王?那李贽之死……难道与瑞王旧案有关?是灭口?是复仇? “瑞王案后,你父亲江崇,因‘查案有功’,擢升户部尚书,入阁拜相,权势熏天。钱惟庸接任兵部尚书,王焕之升任吏部尚书,赵孟頫外放为封疆大吏。而李贽……”谢长离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弧度,“却因‘刚直不阿’,屡次上书为瑞王鸣冤,触怒龙颜,被贬为翰林院掌院学士,坐了十二年冷板凳。直到此次春闱,才被重新启用,任副主考。然后,他就死了。死在科场舞弊案发之时,死前还在写一封揭露舞弊的密信,密信指向赵文敬,现场留下一枚指向文渊阁、指向淑贵妃的伪印。” 他睁开眼,看向江雪衣,那双桃花眼中再无平日的慵懒与讥诮,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和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悲悯的冷光:“现在,你明白了么?” 江雪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冻得僵硬。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这不是简单的科场舞弊,杀人灭口。这是一场横跨十二年、牵连无数人命的惊天阴谋的延续!是瑞王案余波的又一次清算!李贽,这个当年参与构陷瑞王、后又“幡然醒悟”试图翻案的人,成了第一个祭品。赵文敬,这个江崇的余党,成了被抛出来的替罪羊。而那枚伪印,那指向淑贵妃的线索,则是要将这潭水,彻底搅浑,将更多的人拖下水!甚至可能,将十二年前的旧案,重新翻出来! 幕后黑手,不仅想要掩盖科举舞弊,更想借机清洗朝堂,将当年参与构陷瑞王、如今可能成为隐患的知情人,一一铲除!甚至,可能还想将淑贵妃、承恩公府一并拖入泥沼,彻底扳倒江家最后的靠山!而父亲江崇,这个当年的主谋之一,如今已倒台,成了弃子,也成了最好的靶子!一切,都可以推到一个已死的、身败名裂的首辅身上! 好狠的计!好毒的局!一石数鸟,将所有人,都算计了进去! “那……是谁?”江雪衣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谁有这么大的能量,能调动军械,能弄到南诏奇毒,能知道十二年前的隐秘,能布下如此精密的杀局?是……瑞王余孽?为瑞王复仇?” “复仇?”谢长离嗤笑一声,牵动伤口,又皱了皱眉,缓了口气,才继续道,“若只为复仇,杀李贽一人足矣,何必大费周章,牵扯科场,伪造印信,嫁祸淑妃?瑞王案牵连甚广,余孽或许有,但能有如此能量、如此心计、布下如此大局的,绝非寻常残党。他们想要的,恐怕不止是复仇,更是……搅乱朝局,从中渔利。甚至,”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了然,“是借此事,重新挑起对瑞王一案的质疑,为翻案……铺路。” 翻案!江雪衣心脏狂跳。为瑞王翻案?这可比单纯的复仇,要可怕千百倍!瑞王案是先帝钦定,今上当年亦是参与者之一。若翻案,意味着要推翻先帝与今上的定论,意味着朝堂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地震!多少人会因此掉脑袋,多少人会因此飞黄腾达?这背后牵扯的利益与权力,足以让任何人疯狂! “所以,幕后之人,可能是瑞王旧部,也可能是……想借瑞王案打击政敌、甚至……动摇国本的人。”江雪衣喃喃道,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瞬间蔓延全身。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还要凶险万分!而他,早已身在其中,无法脱身。 “不错。”谢长离看着他瞬间苍白的脸,眸中神色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不忍?但他很快将那一丝情绪掩去,重新恢复了那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语调,“所以,江雪衣,你现在知道,你卷进的,是怎样一个旋涡了么?这盘棋,下的不是一城一地,而是天下,是皇权,是无数人的生死荣辱。而你,和我,都只是棋盘上的棋子。区别在于,我这枚棋子,知道自己为何而战。而你,”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刺向江雪衣,“你为了什么?为了你心中那可笑的公理正义?为了给你那死去的叔父讨个公道?还是……为了你江家那点可怜的、苟延残喘的生机?” 他的话,如同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进江雪衣心里最痛、最不愿面对的地方。是啊,他为了什么?最初,是为了查明军饷案真相,为叔父申冤,也为了……斩断与父亲、与江家那肮脏丑陋的联系。可如今,真相越发扑朔迷离,牵扯出十二年前的惊天旧案,牵扯到皇权更迭,党争倾轧。他所谓的“公道”,在这样庞大的阴谋与利益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而江家……父亲已倒,母亲妹妹尚在囹圄,生死未卜。他这点微末之力,又能改变什么?又能护住谁?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与悲凉,席卷了他。他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握着谢长离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尖冰凉。 掌心传来的力度,让谢长离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却没有抽回手。他看着江雪衣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他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看着他脸上那种近乎绝望的苍白与茫然,心头那丝莫名的烦躁与滞闷,再次涌起。他厌恶这种情绪,这种不受控制的、会让他软弱的情绪。 “后悔了?”他听到自己用那种惯常的、带着讥诮的语调问,“现在抽身,还来得及。把你查到的东西交出去,告诉陛下,告诉满朝文武,这一切都是瑞王余孽的阴谋,是有人想借科举案翻旧案,动摇国本。然后,躲回你的都察院值房,继续‘闭门思过’,或许还能保住一条小命。” 江雪衣猛地抬起头,眼中那瞬间的茫然与脆弱被一种近乎凌厉的锐利所取代。“然后呢?”他问,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然后看着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看着科场继续舞弊,寒门士子永无出头之日?看着李贽白死?看着你这一刀白挨?看着这朝廷,继续烂下去?” 谢长离看着他眼中燃起的那簇火苗,那是一种濒临绝望却又不甘屈服的光芒,固执,清醒,又带着飞蛾扑火般的决绝。像极了许多年前,那个在刑部大牢外,风雪中跪了三天三夜,只为求见父亲最后一面,却最终只等到一具冰冷尸体的、年幼的自己。 他忽然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伤口也更疼了。他移开视线,不再看江雪衣的眼睛,声音恢复了平淡无波:“随你。路是你自己选的,是生是死,是好是歹,都自己受着。” 室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炭火将熄未熄的微弱噼啪声,和两人交握的手掌间,那细微的、几乎感觉不到的脉搏跳动。 不知过了多久,江雪衣缓缓松开手,站起身。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让他双腿麻木,眼前发黑,踉跄了一下,才扶住床柱站稳。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腾,看向谢长离,目光已然恢复了冷静与坚定。 “侯爷方才说,要铁证。”他开口,声音平稳下来,“慈云庵的林氏,入宫的腰牌,文渊阁的檀香记录,瑞王案的卷宗疑点,乃至赵文敬、李贽、刘璋之死……这些都是线索,但都不是铁证。要撬开这铁板一块的阴谋,需要更直接、更无法辩驳的证据。” 谢长离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他这么快就调整过来。“哦?你有何高见?” “从赵文敬入手。”江雪衣沉声道,“他是江党余孽,科举案明面上的主谋,也是被抛出来的弃子。他知道的,一定比我们想象的多。如今他闭门不出,看似等死,但未必没有后手。林氏与他夫人密谈,或许就是去‘安抚’或‘警告’。若能撬开他的嘴,或从他府中找到关键证物,或许能撕开一道口子。” “赵文敬是块硬骨头,且如今是众矢之的,无数双眼睛盯着,动他,难。”谢长离淡淡道。 “明着动他,自然难。但若是……他自己‘想通’了呢?”江雪衣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他如今是弃子,背后之人要杀他灭口。若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是会坐以待毙,还是……拉几个垫背的?” 谢长离眸光微动:“你想……策反他?让他反水,指证幕后主使?” “不是策反,是交易。”江雪衣纠正道,“用他一家老小的性命,换他开口。告诉他,他若死了,他背后的人不会放过他的家人。若他肯合作,指认真凶,或许陛下会看在他‘戴罪立功’的份上,网开一面,饶他家人不死。” “陛下未必肯。”谢长离泼冷水。 “陛下肯不肯,在于证据是否足够有力,是否足以扳倒他背后之人。”江雪衣道,“赵文敬是钥匙,能打开一扇门。门后是什么,我们不知道。但有了钥匙,总比在外面干等强。” 谢长离沉默地看着他,看了许久,久到江雪衣几乎以为他要反对。最终,他缓缓闭上眼睛,仿佛耗尽了力气,声音低了下去:“随你。但赵文敬府邸如今被围得铁桶一般,你如何进去?如何与他谈?” “这就要靠侯爷了。”江雪衣道,“侯爷遇刺重伤,陛下震怒,责令严查。三法司、锦衣卫、五城兵马司,如今都盯着此案。若此时,有人向陛下密奏,赵文敬或知晓刺客来历,或与科举案、甚至与瑞王旧案有涉,请求提审赵文敬,陛下会否应允?” “你想让我上奏?”谢长离睁开眼,眼中掠过一丝锐芒。 “侯爷重伤未愈,自然无法上朝。但侯爷可以‘昏迷中惊醒’,留下只言片语,交由心腹,密呈御前。”江雪衣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至于如何与赵文敬谈……侯爷在刑部、诏狱,想必……也有可用之人吧?” 谢长离看着他,忽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声牵动伤口,引得他一阵呛咳,脸色愈发苍白,但眼中那点冷冽的光,却越来越亮。“江雪衣啊江雪衣,”他喘息着,断断续续地道,“我以前倒是小瞧你了。你这心思,狠起来,也不遑多让。” 江雪衣面色不变:“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侯爷教我的。” 谢长离笑声渐止,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平静。“好。我会安排。但赵文敬是否开口,能开多大的口,就看你的本事了。”他顿了顿,补充道,“记住,一旦踏出这一步,就再没有回头路。你面对的,将是比江崇可怕十倍、百倍的敌人。他们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我明白。”江雪衣颔首,转身欲走。该说的都已说完,他需要时间去布置,去筹划。赵文敬是突破口,必须尽快撬开他的嘴。 “等等。”谢长离忽然叫住他。 江雪衣脚步一顿,回身。 谢长离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跳跃的烛火下,映出江雪衣清晰却疲惫的倒影。他看了很久,才缓缓道:“你自己……小心。下次,未必有那么好的运气,有人替你挡刀。” 江雪衣身体微微一僵,袖中的手,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他迎上谢长离的目光,那目光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是警告?是提醒?还是……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关切? 他不知道。也不想去深究。 “侯爷也是。”他听到自己用平静无波的声音说,“保重。”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拉开房门。冰冷的风裹挟着雪后的寒气,瞬间涌入,吹散了一室的药味与凝滞。他迈步走出,没有回头。 床上,谢长离看着那扇重新合拢的门,听着门外逐渐远去的、沉稳却略显疲惫的脚步声,久久未动。 肩头的伤口,在方才的对话与低笑中,又裂开了些,隐隐作痛。 但他似乎毫无所觉,只是望着床顶承尘上繁复的花纹,眸色幽深,如同不见底的寒潭。 “江雪衣……”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低不可闻,消散在空寂的室内。 第32章 JIANGXUEYI 腊月十七,雪后初晴,天光却依旧惨淡。 都察院值房内,地龙烧得正旺,烘得人面皮发干,心底却寒意森然。铜盆中炭火噼啪作响,偶尔爆出几点火星,映着董经纬须发皆白、沟壑纵横的脸。 他捻着几根稀疏的胡须,眉头拧成疙瘩,盯着手中那份墨迹未干的奏章草稿,久久不语。 “子安,”他放下草稿,看向对面端坐的江雪衣,声音带着疲惫与凝重,“你当真要行此险招?赵文敬是块滚刀肉,又是弃子,未必肯吐口。即便肯,他一面之词,无凭无据,如何取信于陛下?更何况……”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此事牵扯瑞王旧案,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此刻上奏提请三司会审赵文敬,无异于将天捅个窟窿。幕后之人狗急跳墙,恐生剧变。” 江雪衣端坐如松,面色是连日夜不安寝的苍白,眼下泛着青黑,唯有一双眼,亮得惊人,也冷得惊人,似淬了冰的寒星。“董老,正因是弃子,才有一线生机。弃子若知必死,未尝不会反噬其主。至于凭据,”他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以蜡封存的铜管,轻轻放在案上,“昨夜,有人将此物,射入我值房窗棂。” 董经纬瞳孔一缩,拿起铜管,小心捏碎封蜡,倒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绢纸。展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录着数笔银钱往来,时间、数额、经手人、暗记,清晰可辨。其中几笔,赫然指向赵文敬,以及一个代号“兰亭”的户头。而最下面,是一行朱砂小字:“江南通源钱庄,丙字库,第七柜,暗格。” “这是……”董经纬倒吸一口凉气。 “赵文敬与江南盐商白敬轩勾结,贪墨盐税、军饷的暗账副本,及藏匿赃银、账册的地点。”江雪衣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白敬轩‘暴毙’,其子携款潜逃,但真正的核心账册与大半赃银,并未带走,而是藏于江南某处。此绢上所示,便是其中一处秘密银库。而经手人之一,便是赵文敬。” 董经纬拿着绢纸的手微微颤抖:“此物从何而来?可靠否?” “不知来源。但笔迹、印鉴暗记,与我先前所获周桐密账吻合,应是真的。”江雪衣目光落在跳跃的炭火上,声音低沉了几分,“送此物者,必是知情之人,且与赵文敬或其背后之人,有深仇大恨。此举,或是借刀杀人,或是……投石问路。” “投石问路?”董经纬捻须沉吟,“试探你,有无胆量接手,有无能力破局?” “或许。”江雪衣抬眼,看向董经纬,“董老,此物是饵,亦是刀。用得好,可撬开赵文敬的嘴,甚至撕开更大的口子。用不好,便是催命符。但如今,我们还有选择么?谢侯爷重伤昏迷,对方步步紧逼,刺杀、灭口、栽赃,无所不用其极。我们若再按兵不动,只会被逐个击破,死无葬身之地。”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决绝:“陛下震怒,限期破案。三法司、锦衣卫、五城兵马司,看似全力缉凶,实则各有盘算,互相掣肘。我们等不起,也耗不起。唯有行险一搏,提审赵文敬,以暗账为饵,以他家人性命为胁,逼他开口。同时,请董老暗中联络信得过的御史,联名上奏,重提瑞王案疑点,敲山震虎。双管齐下,或可打乱对方阵脚,迫使其露出破绽。” 董经纬沉默良久,目光在江雪衣苍白却坚毅的脸上,和那卷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绢纸间逡巡。最终,他长长叹了口气,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子安,你可知,此奏一上,便再无转圜余地。你与谢侯爷,将彻底站在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朝中不知多少人,欲置你二人于死地而后快。” “我知道。”江雪衣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线缝隙。凛冽的寒风瞬间涌入,吹散室内的暖意与沉闷。他望着窗外积雪覆盖的、肃杀寂寥的庭院,声音轻而冷,却字字清晰,“董老,自我踏入都察院那日起,自金殿之上弹劾生父那刻起,便已无路可退。如今,不过是把路,走到黑罢了。” 他转过身,背对着光,面容隐在阴影中,唯有一双眸子,亮得灼人:“至于谢侯爷……他既敢以身为饵,替我挡下那一刀,我便信他,绝非坐以待毙之人。此刻他虽昏迷,但靖安侯府,绝非毫无还手之力。沈清秋、苏挽月、唐不言,乃至朝中那些看似中立、实则与谢家有旧的老臣,皆在暗中动作。我们并非孤军奋战。” 董经纬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不过数月,他已褪去了初入都察院时的青涩与锐气,眉宇间染上了风霜与沉郁,但脊背却挺得笔直,眼神中那股子执拗的、近乎玉石俱焚的清明与决绝,却愈发炽烈。这是哀兵,是孤臣,是即将焚尽自己、也要照亮黑暗的最后一簇火。 “罢,罢,罢!”董经纬一拍桌案,花白的胡须颤动,“老夫豁出这把老骨头,陪你疯这一回!奏章,老夫来写!御史台那边,也有几个不怕死的硬骨头,老夫去说项!只是子安,”他站起身,走到江雪衣面前,浑浊的老眼中透着罕见的严厉与担忧,“提审赵文敬,凶险万分。他府邸如今被围得铁桶一般,明里暗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如何进去?即便进去,又如何确保安全?赵文敬肯就范?” “如何进去,谢侯爷已有安排。”江雪衣从怀中取出一枚玄铁令牌,正面阴刻“御”字,背面是蟠龙暗纹——正是当日谢长离给他、助他闯入宫门的那枚御前司通行令。“至于安全……”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正因无数双眼睛盯着,才最安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反而不敢轻易动手。至于赵文敬是否就范……” 他走回案前,拿起那卷绢纸,指尖轻轻拂过上面“兰亭”二字,眸中寒光凛冽:“这暗账,是他贪墨的铁证,足以让他身败名裂,株连九族。而他背后之人,如今已视他为弃子,欲除之而后快。是坐以待毙,满门抄斩,还是戴罪立功,换家人一线生机?我想,赵侍郎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 董经纬凝视他片刻,缓缓点头:“既如此,事不宜迟。老夫这便去联络同僚,草拟奏章。你……一切小心。” “有劳董老。”江雪衣躬身一礼。 董经纬摆摆手,不再多言,拿起那卷绢纸副本,仔细收好,转身快步离去,苍老的背影在门口顿了顿,终究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寒风里。 值房内重归寂静。炭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巨大的火花,旋即黯淡下去。江雪衣独立窗前,任由寒风扑打在脸上,刺骨的冷意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那枚冰冷的御前司令牌,触手生寒。谢长离……他昏迷前,究竟布置了多少后手?这枚令牌,是护身符,还是……另一道催命符? “公子。”苏月见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手中捧着一套半旧的青色棉袍,低声道,“时辰差不多了,该更衣了。” 江雪衣收回目光,看向那套棉袍。布料普通,式样简单,是寻常书吏的装扮。“沈护卫那边,准备妥当了?” “已安排妥当。赵府外围的暗哨,半个时辰换一次班,西时三刻,是交接空隙,约有一盏茶功夫。届时,沈护卫会派人制造些许混乱,引开大部分视线。公子持令牌,可从西侧角门潜入,门房是咱们的人,已打点好。进去后,自有人接应,引您去赵文敬书房。”苏月见语速极快,条理清晰,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忧色,“只是……赵府内院守卫,皆是赵文敬心腹,我们的人渗透不进去。书房附近,至少有八名好手,皆是江湖出身,狠辣角色。沈护卫会在外策应,但若动静太大……” “无妨。”江雪衣打断她,开始解身上官袍的系带,“我要的,就是‘动静’。动静不大,如何逼他狗急跳墙?如何让幕后之人,自乱阵脚?” 苏月见不再劝,默默上前,帮他换上棉袍,又取出一盒易容的膏泥,仔细地在他脸上涂抹修饰。不过片刻,镜中人已面目全非,成了一个面色蜡黄、眉眼平庸、丢进人堆就找不着的普通文吏模样。 “赵文敬书房内,可有我们的人?”江雪衣对着模糊的铜镜,整理着衣领,低声问。 “有。是赵府一名洒扫老仆,姓王,在赵府三十余年,是谢侯爷早年布下的暗桩,身份隐秘,从未启用。此次为保万全,侯爷昏迷前,令沈护卫启动了这颗棋子。王伯会在书房接应,并确保茶水中……无恙。”苏月见声音压得极低。 江雪衣指尖微微一顿。谢长离竟在赵文敬府中埋了如此之深的钉子?且昏迷前还记得启动?这份心机与算计,着实可怕。也让人……心底发寒。 “公子,此物您贴身收好。”苏月见又从怀中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瓷瓶,塞入他手中,“苏姑娘给的,说是唐先生秘制的‘清风散’,嗅之可提神醒脑,防瘴避秽。若……若事有不谐,或可暂保清明。” 江雪衣握紧瓷瓶,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清香。他点点头,将瓷瓶收入怀中暗袋。“我走后,你即刻去寻董老,若我两个时辰未归,或府中有变,便将此物……”他指了指案上一个密封的火漆竹筒,“交给陈老御史。他自会知道如何做。” 竹筒里,是他这几日梳理的所有线索、疑点、推测,以及那枚“文渊阁宝”伪印的拓样。若他出事,这便是最后的火种。 苏月见眼圈一红,咬牙点头:“奴婢明白。公子……万事小心。” 江雪衣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陌生的自己,转身,不再犹豫,推门走入凛冽的寒风之中。天色将晚,暮云低垂,又是一场风雪欲来。 靖安侯府,暖阁。 地龙烧得暖融,药香弥漫。谢长离依旧昏迷,但脸色已不似前几日那般死白,呼吸也平稳绵长了许多。苏挽月刚为他施完针,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唐不言坐在一旁,翻阅着一本厚厚的医案,眉头紧锁。 沈清秋无声无息地闪入,对二人微微颔首,走到床边,低声道:“侯爷,江大人已持令出府,往赵府方向去了。一切按计划进行。” 床上的人,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片刻,谢长离缓缓睁开眼。那双总是带着慵懒讥诮的桃花眼,此刻因重伤未愈而显得黯淡,却依旧深不见底,清明锐利,哪有半分昏迷初醒的混沌? “他……带了那东西?”谢长离开口,声音嘶哑低沉,气息微弱,却字字清晰。 “带了。董御史的奏章,也已递入通政司,此刻应已到陛下御案。”沈清秋回道,眼中掠过一丝忧色,“侯爷,您伤势未愈,强行醒来,恐伤元气。江大人那边,有我们……” “无妨。”谢长离打断他,试图撑起身,却牵动伤口,闷哼一声,额上瞬间渗出冷汗。苏挽月连忙上前扶住,在他背后垫上软枕。 “我昏迷这几日,外面……如何?”他喘息着问,目光却已投向窗外沉郁的天色。 “风雨欲来。”沈清秋言简意赅,“陛下连下三道严旨,限期破案,三法司压力巨大。杜文渊、周正等人,似有互相推诿之意。都察院陈老御史暗中联络了几位清流,似在酝酿联名上奏,重提瑞王案。宫里……淑贵妃抱病,闭门不出,但长春宫近日人员进出频繁。慈云庵那边,我们的人发现,除了赵夫人,前日还有一顶小轿悄悄入庵,停留片刻即走,轿中人未曾露面,但护卫身形,疑似内廷侍卫。江南那边,燕先生传信,通源钱庄丙字库,三日前有生面孔探查,似是官府中人,但未得手,钱庄已加强戒备。” 一条条消息,冷静清晰。谢长离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眸色越来越深,越来越冷,如同冰封的寒潭。 “江南也动了……看来,有人坐不住了。”他低语,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赵文敬这枚棋子,是时候该动了。江雪衣此去,是险招,也是奇招。置之死地……而后生。”他顿了顿,看向沈清秋,“我们的人,安排妥当了?” “侯爷放心。赵府内外,皆有我们的人。王伯已在书房接应。此外,按侯爷吩咐,那东西……也已备好,随时可动用。”沈清秋道。 “那东西”指的是什么,他没有明说,但谢长离了然地点点头。“好。待江雪衣踏入赵府,便将风声放出去。要快,要准,要让该知道的人,立刻知道。” “是。”沈清秋领命,却未立刻离去,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侯爷,江大人他……内力损耗过度,经脉受损,余毒未清,此番独闯虎穴,恐有危险。是否再加派人手……” “不必。”谢长离淡淡道,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里,最后一丝天光正被浓重的暮色吞噬,“这是他选的路。有些坎,必须他自己迈过去。旁人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况且……不把他逼到绝境,怎知他能做到哪一步?又怎知……哪些魑魅魍魉,会忍不住跳出来?” 沈清秋心中一凛,不再多言,躬身退下。 室内重归寂静。苏挽月默默收拾着银针,唐不言依旧翻着医案,却有些心不在焉。 “你们觉得,他此行,能有几分胜算?”谢长离忽然问,目光未移,仿佛在问空气。 苏挽月与唐不言对视一眼。苏挽月沉吟片刻,道:“江大人心思缜密,胆大心细,且手握赵文敬致命把柄,或可成事。然赵文敬老奸巨猾,且其府中必有高手护卫,变数极大。五五之数吧。” 唐不言则合上医案,面无表情:“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若死,你计划全盘皆输。他若活,且撬开赵文敬的嘴,则棋局可活。但无论生死,你伤势必会加重。强行醒来,运筹帷幄,耗神伤身,非智者所为。” 谢长离低低笑了一声,牵动伤口,又咳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苏挽月忙递上温水,他抿了一口,缓了缓,才道:“唐先生教训的是。然,棋盘之上,岂有万全之策?有时,需行险,方能搏一线生机。江雪衣是险棋,亦是奇兵。至于我的伤……”他垂下眼睑,看着自己裹着厚厚纱布、依旧隐隐作痛的左肩,那日挡刀的场景,鲜血喷溅的触感,江雪衣瞬间苍白的脸,以及昏迷中那紧紧攥着他的、冰凉颤抖的手……一一闪过脑海。 “死不了。”他淡淡道,重新闭上眼,仿佛疲惫至极,“你们下去吧,我歇会儿。有消息,即刻来报。” 苏挽月与唐不言无声退下。 室内只剩他一人。 烛火跳跃,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抚上左肩伤口的位置,隔着纱布,也能感受到那狰狞的凸起与隐隐的抽痛。 这一刀,是为江雪衣挡的。值吗?他问自己。 当时电光石火,容不得细想。或许,只是不想让这枚好不容易寻到的、锋利又趁手的棋子,就这么废了。 又或许……是那双在绝望中依旧清亮执拗的眼睛,在那一瞬间,让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在刑部门外跪了三天三夜、最终只等到一具冰冷尸体的、无助又倔强的自己。 棋子?他无声地嗤笑。 江雪衣从来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他有自己的傲骨,有自己的坚持,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要沿着自己认定的路走下去。 这样的人,是锋利的刀,也是易折的玉。 用好了,可斩荆棘;用不好,反伤己身。 而自己,似乎越来越舍不得这把刀折断了。甚至,甘愿以身作盾。 真是……疯了。 谢长离闭上眼,将脑中纷乱的思绪压下。此刻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赵府那边,才是关键。 江雪衣,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赵文敬的侍郎府邸,坐落于城东富贵坊,朱门高墙,庭院深深。往日门庭若市,如今却门可罗雀,只有两队兵丁持戈肃立,面无表情地把守着大门,森严冷肃,透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西侧角门,一个穿着青色棉袍、提着食盒的矮瘦身影,低着头,匆匆而来。守门的老卒认得是每日送晚膳的杂役,随意盘问两句,便挥手放行。 杂役佝偻着背,快步穿过僻静的回廊,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堆放杂物的偏僻小院。院中早有另一名穿着同样棉袍、佝偻着背的老仆等候,见他进来,也不言语,只使了个眼色,指了指不远处灯火通明的书房方向。 杂役点点头,放下食盒,与老仆迅速交换了外袍。不过片刻,他已变成另一副模样,依旧不起眼,却已是赵府内院洒扫仆役的打扮。老仆则提起食盒,沿着来路,悄无声息地退走。 江雪衣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拉了拉帽檐,遮住大半张脸,提着扫帚簸箕,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向书房方向走去。 越是靠近书房,守卫越森严。明处有家丁护院来回巡视,暗处隐有气息浮动,皆是高手。江雪衣手心渗出冷汗,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只低头做恭敬惶恐状,沿墙根慢慢清扫着并不存在的落叶。 书房内灯火通明,窗纸上映出一个人影,来回踱步,显得焦躁不安。正是赵文敬。 江雪衣心跳如鼓,计算着时间。沈清秋安排的“混乱”,应该就在此时。 忽然,前院方向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呼喝声、奔跑声,似乎有贼人闯入,与护卫发生了冲突。书房外的守卫一阵骚动,领头的低声吩咐几句,立刻有数人朝前院奔去。 就是现在!江雪衣不再犹豫,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贴近书房后窗。 窗棂虚掩,留有一道缝隙。 他指尖微动,一枚细小的石子弹出,击中不远处一株梅树,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谁?!”书房内,赵文敬警惕的喝问声响起。 几乎同时,江雪衣已闪身入内,反手关上窗扇,动作迅捷无声。他直起身,摘下头上的破帽,露出易容后平凡无奇、却目光清亮的脸。 “赵大人,别来无恙。”他声音平静,在这寂静的室内,却清晰得惊人。 赵文敬猛地转身,待看清来人,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瞬间褪尽,手指着江雪衣,惊怒交加:“是你?!江雪衣!你……你如何进来的?!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朝廷命官府邸!来人……” “赵大人不妨喊大声些。”江雪衣打断他,不疾不徐地从怀中取出那枚御前司令牌,轻轻放在书案上,“看看是外面的护卫来得快,还是这枚令牌,送赵大人全家上路快。” 玄铁令牌在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正面那个“御”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赵文敬眼睛生疼,到嘴边的呼喝硬生生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惊惧的抽气。“御前司……你……你是奉旨……” “奉旨查案,协理靖安侯遇刺及科举舞弊一案。”江雪衣淡淡道,目光如冰刃,刮过赵文敬惨白的脸,“赵大人,你我时间不多。是坐下来谈谈,还是让江某请赵大人去诏狱喝茶,慢慢聊?” 赵文敬浑身一震,死死盯着那枚令牌,又看向江雪衣平静无波的脸,心中惊涛骇浪。御前司!靖安侯遇刺!科举舞弊!这几个字眼,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心头。 他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直接,还是江雪衣这个“戴罪之身”,持御前司令牌,孤身闯入! “你……你想怎样?”赵文敬强自镇定,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发颤。他知道,自己完了。从江崇倒台那刻起,他就知道自己成了弃子。只是没想到,对方动手这么快,这么绝。更没想到,来收网的,会是江雪衣! “不想怎样。”江雪衣走到书案对面,自顾自坐下,仿佛主人般,提起案上微凉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却未喝,只拿在手中把玩,“只想问赵大人几个问题。答得好,或许,赵大人还能留个全尸,家人或可免于流放之苦。答得不好……”他顿了顿,抬眸,眼中寒光乍现,“江南通源钱庄,丙字库,第七柜,暗格。赵大人,可还记得?” “轰——!” 赵文敬如遭雷击,踉跄后退,撞在身后的多宝阁上,珍玩玉器哗啦作响。他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眼中是灭顶的恐惧与绝望。 他知道了!他竟连这个都知道了!那是他最后的保命符,也是最大的催命符! “你……你……”赵文敬指着江雪衣,手指颤抖得厉害,却说不出完整的话。 “李贽是怎么死的?”江雪衣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单刀直入。 赵文敬浑身一颤,眼神闪烁:“我……我不知道!他是暴病……” “暴病?”江雪衣冷笑,从袖中取出那枚“文渊阁宝”伪印的拓样,拍在案上,“这枚印,赵大人可认得?是在李贽书房找到的。经内务府匠作监辨认,此印虽仿得精妙,但印钮纹路、铜质配方,与十二年前宫中一批赏赐给瑞王府的礼器,出自同一批匠人之手。而瑞王府覆灭后,这批匠人,大多被承恩公府收用。赵大人,需要江某说得更明白些吗?” 赵文敬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额上冷汗涔涔。 他当然认得这印!那是淑贵妃宫中一位心腹嬷嬷,秘密交给他,让他“妥善处理”的!他本已将其藏于密室,怎会出现在李贽书房?还被江雪衣拿到了拓样?! “是……是有人陷害我!”赵文敬嘶声道,已是色厉内荏。 “陷害?”江雪衣步步紧逼,“那‘雪上一枝蒿’呢?南诏奇毒,产自西南军中,恰是当年瑞王旧部掌管。此毒如何到了京城?又如何混入李贽的安神香中?赵大人,你府中那位掌管香料的妾室,似乎与承恩公府侧室林氏,往来甚密啊。需要江某请她来,与林氏当面对质么?” “不!不关她的事!”赵文敬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言,脸色更白。 “不关她的事,那关谁的事?”江雪衣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鹰隼,牢牢锁住他,“是关你的事,还是关……你背后那位主子的事?” 赵文敬浑身发抖,牙齿咯咯打颤,眼中满是挣扎与恐惧。说,是死。不说,也是死,还会连累满门!怎么办?怎么办?! “赵大人,”江雪衣的声音忽然放缓,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般的平静,“你为官数十载,爬到今日位置,不易。你背后之人,许诺了你什么?高官厚禄?还是保你家族平安?可如今呢?江相倒台,你成了弃子。李贽暴毙,你成了替罪羊。江南暗账泄露,你成了瓮中之鳖。你想想,从始至终,你可曾得到半分好处?得到的,不过是悬在头顶、随时会落下的铡刀!” 他每说一句,赵文敬的脸色就白一分,眼中的恐惧就深一分。 “如今,铡刀已落。”江雪衣声音转冷,“陛下震怒,限期破案。三法司、锦衣卫,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你背后那位主子,此刻想的,只怕不是如何救你,而是如何让你……永远闭嘴。就像刘璋,就像那几个库吏,就像……李贽。” 赵文敬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嘶声道:“你休要危言耸听!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江雪衣嗤笑,从怀中取出那卷绢纸副本,缓缓展开,“那这江南通源钱庄的暗账,赵大人总该知道吧?贪墨盐税、军饷,数额巨大,证据确凿。凭此一项,便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大罪!你背后那位主子,保得住你吗?他会保你吗?” “不……不可能……这账册……早已销毁……”赵文敬如见鬼魅,语无伦次。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江雪衣将绢纸推到他面前,“赵大人,是当个糊涂鬼,带着满门老少共赴黄泉,还是做个明白人,戴罪立功,换家人一线生机?你自己选。”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赵文敬粗重如牛的喘息声。 他死死盯着那卷绢纸,仿佛那是什么噬人的妖魔。 汗水浸透了他的中衣,额上青筋暴起,眼中是绝望的挣扎。 时间一点点流逝。 前院的喧哗似乎平息了,脚步声重新向书房靠近。 江雪衣知道,沈清秋制造的混乱,拖不了多久。 他必须速战速决。 “我的耐心有限。”他站起身,作势欲收回绢纸。 “等等!”赵文敬猛地扑上前,双手死死按住绢纸,仿佛那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脸上是孤注一掷的疯狂与绝望,“我……我说!我全都说!但你要保证,保我家人性命!保他们不被牵连!” “那要看赵大人说的,值不值这个价。”江雪衣重新坐下,神色平静无波。 赵文敬颓然坐倒,仿佛被抽走了全身力气,瘫软在太师椅中,目光涣散,喃喃道:“是……是淑贵妃……是承恩公府……是他们逼我的……” 他断断续续,如同梦呓,将一桩桩骇人听闻的隐秘,和盘托出。 瑞王案后,淑贵妃为固宠,也为铲除异己,暗中扶持其父承恩公,联络朝中失意官员、军中旧部,结成“兰台会”,以兰花为记。赵文敬因贪墨把柄被拿捏,被迫入会。科举舞弊,是“兰台会”敛财、培植党羽的重要手段。 李贽无意中发现端倪,暗中调查,触怒淑贵妃。 淑贵妃命赵文敬“处理干净”。赵文敬本欲收买,李贽不从,反欲上奏。于是,便有了那场“暴毙”。 伪印,是承恩公府仿制,用以混淆视听,必要时可嫁祸政敌。毒药“雪上一枝蒿”,来自西南军中一名瑞王旧部,此人早已被承恩公收买。 军械流失,亦是“兰台会”暗中操纵,用以武装私兵,图谋不轨。而刺杀靖安侯,则是因谢长离追查军饷案、触及“兰台会”根本,淑贵妃震怒,下令“清除隐患”…… 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牵扯之广,涉及之深,令江雪衣脊背发寒。 这已不仅仅是科场舞弊,而是结党营私、贪墨军饷、蓄养死士、意图不轨!其心可诛! “证据呢?”江雪衣强压心中惊涛,沉声问,“口说无凭。我要能钉死他们的铁证!” 赵文敬惨然一笑,挣扎着起身,走到书架旁,挪动一个不起眼的镇纸,书架无声滑开,露出后面一个暗格。他从中取出一个扁平的紫檀木盒,双手颤抖地捧到江雪衣面前。 “这……这是‘兰台会’的部分名册,与淑贵妃、承恩公往来的密信副本,还有……他们在江南、西南等地暗中经营的产业、银钱往来账目……原件……原件在承恩公府书房暗室,一处……设有机关的紫檀木匣中,钥匙……钥匙是淑贵妃赏赐的一支凤头金步摇……”赵文敬气息奄奄,仿佛用尽了最后力气,“我……我知道的,全在这里了……求……求你,放过我的家人……” 江雪衣接过木盒,入手沉重。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是深深看了赵文敬一眼。这个昔日威风八面的礼部侍郎,此刻如同被抽去骨头的癞皮狗,瘫在地上,涕泪横流,狼狈不堪。 “我会将此物呈交陛下。至于你的家人……”江雪衣顿了顿,“陛下圣明,或会网开一面。但最终如何,非我能定。” 赵文敬眼中最后一点光亮熄灭,彻底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喝声:“有刺客!保护大人!” 江雪衣心中一凛,知道是外面的守卫察觉异常,冲进来了。 他迅速将木盒贴身藏好,对赵文敬低喝:“想活命,就照我说的做!咬死是受胁迫,将功折罪!否则,谁也保不住你!” 说罢,他不再停留,闪身至后窗,推开窗棂,纵身跃出,身影迅速没入黑暗之中。几乎在他离开的瞬间,书房门被“砰”地撞开,数名持刀护卫冲了进来,只见赵文敬瘫坐在地,面无人色,口中喃喃:“我招……我全招……是淑贵妃……是承恩公逼我的……” 护卫们面面相觑,一时愕然。 夜色深沉,寒风凛冽。 江雪衣借着夜色的掩护,在沈清秋安排的人手接应下,有惊无险地逃出赵府,潜入一条僻静小巷。 早已等候在此的苏月见立刻迎上,递上早已备好的外袍和面具。 “公子,得手了?”苏月见面色紧张。 江雪衣点头,将怀中木盒交给她,低声道:“速将此物交给董老,让他立刻密呈陛下!记住,沿途小心,绝不可有失!” “是!”苏月见重重点头,将木盒小心藏好,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江雪衣戴上人皮面具,换好外袍,迅速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必须立刻离开此地,赵府很快会戒严,全城搜捕。 他手中这份名册与密信,是致命的武器,也是催命的符咒。 必须尽快送到陛下手中! 刚走出巷口,迎面便见一队巡城兵马司的兵丁举着火把而来。 江雪衣心头一紧,低下头,佯装醉酒,踉跄着向另一条小巷拐去。 “站住!什么人!”身后传来厉喝。 江雪衣脚步不停,反而加快。 身后脚步声急促,兵丁追了上来!他心知不妙,闪身钻进一条更窄的、堆满杂物的死胡同。 身后追兵已至,火把的光亮将胡同口照得通明。 “抓住他!”呼喝声近在咫尺。 江雪衣背靠冰冷的墙壁,手已按在袖中短匕上。 他内力未复,经脉受损,面对数名训练有素的兵丁,绝无胜算。 难道,要功亏一篑? 胡同另一头阴影中,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哨。 紧接着,数道黑影如鬼魅般闪出,手中寒光闪烁,无声无息地扑向那队兵丁!惨叫声、闷哼声、兵器交击声瞬间响起,又迅速平息。 火光摇曳中,那队兵丁已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黑影中走出一人,身形高大,面容隐在阴影中,对江雪衣抱拳一礼,低声道:“江大人,侯爷命我等接应。请随我来。” 是靖安侯府的人!江雪衣心中稍定,不再犹豫,跟随那人,迅速没入更深沉的夜色中。身后,血腥味在寒风中弥漫开来。 远处,赵府方向,火光冲天,人声鼎沸,显然已乱作一团。 而皇宫深处,养心殿的灯火,彻夜未熄。 第33章 XIECHANGLI 寅时末,夜色最浓,寒意最盛。 靖安侯府,暖阁之内,灯火通明,却静得落针可闻。 地龙烧得滚烫,空气里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的梅香。 紫檀木拔步床上,谢长离半倚着厚厚的锦垫,脸色依旧苍白,唇色浅淡,但那双桃花眼,已恢复了往日的幽深与锐利,只是眼下有淡淡的青影,透着重伤未愈的虚弱与疲惫。 他未着外袍,只披着一件玄色绣金线暗纹的软缎寝衣,领口微敞,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和包裹着雪白绷带的左肩。 手中拿着一卷薄册,就着床头的琉璃宫灯,缓缓翻阅。 那是苏月见刚刚送来的、赵文敬交出的紫檀木盒中部分密信的抄本。字字句句,触目惊心。 “兰台会”之名册,牵连朝中、军中数十人,其中不乏三品以上大员、实权将领。与淑贵妃、承恩公往来的密信,言辞隐晦,却暗藏机锋,涉及科场舞弊、盐税贪墨、军械倒卖、甚至边军调动。江南、西南等地产业账目,数额之巨,令人咋舌。更有几封提及“旧事”、“扫清障碍”、“以备不虞”的密函,虽未明指,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杀伐之气与不臣之心,已昭然若揭。 谢长离的指尖,在一行朱批小字上缓缓划过——“瑞王余烬,犹可复燃。当借风势,涤荡乾坤。” 笔迹娟秀中带着锋棱,是女子的手笔,印鉴模糊,但隐约可见一个“兰”字花押。 瑞王余烬……借风势……涤荡乾坤…… 他合上册子,闭上眼,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果然。十二年前的旧案,从未真正了结。那些沉埋地下的冤魂与野心,借着科场舞弊的风,借着江崇倒台的势,借着朝局动荡的缝隙,死灰复燃,甚至……试图燎原。 “侯爷。”沈清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躬身禀报,“苏姑娘已将木盒原件,安全送达董老御史处。董老已连夜叩宫,密呈陛下。陛下震怒,已下旨封锁宫禁,着御前司、锦衣卫,即刻控制承恩公府、缉拿相关人犯。长春宫……已被御前侍卫围了。” 动作好快。 谢长离睁开眼,眸中寒光一闪。看来,陛下对淑贵妃与承恩公府,也并非全无防备。 或者说,这份证据来得太及时,也太致命,让那位多疑的帝王,再也无法容忍枕畔的毒蛇与朝中的蠹虫。 “赵文敬呢?”他问,声音因久未开口而有些低哑。 “已被刑部杜尚书亲自带人,从府中‘请’走,押入诏狱重囚室。其家眷,亦被圈禁府中,由御前侍卫看守。”沈清秋回道,“赵文敬在狱中,已将所知和盘托出,签字画押。供词与名册、密信,相互印证。” “杜文渊这次,倒是雷厉风行。”谢长离轻哼一声,不知是赞是讽。杜文渊是江崇旧敌,与淑贵妃一党亦不睦,此番抓到此等把柄,自然要穷追猛打,既可立功,又可铲除政敌。 “朝中反应如何?”谢长离又问。 “风声已然走漏。”沈清秋神色凝重,“天还未亮,已有数位与名册有涉的官员,或‘突发急病’,或‘不慎落水’,或‘悬梁自尽’。兵部一位郎中,在御前侍卫上门前,已吞金而亡。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冯昆,昨夜当值,今晨交班后便不知所踪,疑已潜逃。宫中亦有异动,长春宫被围前,曾有小太监试图从角门溜出,被截获,身上搜出淑贵妃写给三皇子的密信,已被陛下扣下。” “三皇子……”谢长离眸光微凝。三皇子萧景恒,皇后所出,已被立为太子,素来以仁孝宽和、礼贤下士著称,在朝中声望颇隆。淑贵妃竟与太子有私下来往?是求助?还是……另有勾结? “信的内容可知?” “不知。陛下独览后,即焚毁,未留副本。但当时在场的司礼监大太监高公公,面色极为难看。”沈清秋低声道,“另外,七皇子昨夜奉诏入宫,在养心殿伴驾至今未出。宫外,七皇子府长史已奉命,调集王府侍卫,协助御前司、五城兵马司,巡查京城九门,以防变故。” 七皇子萧景宸,生母早逝,由已故太后抚养长大,聪慧果决,文武双全,尤其精于刑名、水利、屯田等实务,在朝野清流与军中皆有威望。 更难得的是,他待人接物,光风霁月,不结党,不营私,连谢长离这等眼高于顶、睥睨众生的人物,对他也存有三分敬意。 陛下此刻召他入宫,并授以兵权,其意不言自明——是要借这位素有贤名、又无母族势力掣肘的皇子之手,稳定局势,清理门户。 “陛下这是要……动真格的了。”谢长离缓缓道,指尖无意识地在锦被上轻轻敲击。淑贵妃与承恩公府,树大根深,党羽遍布朝野后宫。 骤然发难,必引反弹。陛下调七皇子镇场,是平衡,也是警告。警告那些还在观望、甚至可能蠢蠢欲动的势力,莫要轻举妄动。 “江雪衣现在何处?”他忽然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江大人已安全返回都察院值房。董老让他暂时留在那里,以防不测。值房内外,已加派了双倍守卫,皆是可靠之人。”沈清秋顿了顿,补充道,“江大人内力损耗过度,又奔波一夜,面色极差,苏姑娘已去为他诊脉用药。” 谢长离沉默片刻,道:“让他好生休息。另外,传话给他,近日无事,不要出值房。朝中……怕是要乱了。” “是。”沈清秋应下,迟疑了一下,又道,“侯爷,还有一事。皇后娘娘宫中刚刚传出懿旨,宣淑贵妃……至凤仪宫问话。” 皇后?谢长离眉梢微挑。 这位中宫之主,出身勋贵,秉性端严,与淑贵妃明争暗斗多年。 此刻陛下动手围了长春宫,皇后便立刻宣淑贵妃“问话”,是落井下石,是试探风向,还是……另有图谋? “知道了。”他淡淡道,“继续盯着。尤其是东宫和凤仪宫的动静。还有,让我们在江南、西南的人,都动起来,按名册抓人,查封产业,务必迅捷,不留后患。” “属下明白。”沈清秋领命,悄然退下。 室内重归寂静。 谢长离重新拿起那卷抄本,目光却未落在字上,而是投向窗外。天色将明未明,东方泛起鱼肚白,却依旧被厚重的阴云笼罩,透不出多少光亮。风雪虽停,寒意更甚。 一场席卷朝堂后宫的风暴,已然降临。而这场风暴的中心,是那个此刻正在都察院值房中,强撑着病体、等待最终审判的年轻人。 江雪衣……你可知,你点燃的这把火,会烧得多旺,又会吞噬多少人? 他缓缓闭上眼,肩头的伤口,在紧绷的神经下,隐隐作痛。 凤仪宫,椒房殿。 殿内暖融如春,金猊吐香,烟雾袅袅。皇后萧氏端坐凤座之上,身着明黄绣金凤朝服,头戴九尾衔珠凤冠,面容端庄威仪,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多少岁月痕迹,唯有一双凤目,沉静如水,深不见底。 她手中捧着一盏温热的燕窝,用小银勺缓缓搅动,并未饮用,目光平静地落在殿下跪着的人身上。 淑贵妃林氏,褪去了往日的华服珠翠,只着一身素淡的月白宫装,未施脂粉,长发松松挽了个髻,以一根白玉簪固定。 她跪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背脊却挺得笔直,低垂着眼,看不清神情,只有紧握在身前、指节泛白的双手,泄露了内心的惊惶与不甘。 殿内除了几名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的宫女太监,再无旁人。空气凝滞,只有皇后手中银勺与瓷盏碰撞的轻微脆响,一下,一下,敲在人心上。 “妹妹昨夜睡得可好?”皇后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听不出喜怒。 淑贵妃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昔日妩媚娇艳的容颜,此刻苍白憔悴,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却充满了血丝与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劳娘娘挂心,臣妾……尚好。”她声音嘶哑,带着久未饮水的干涩。 “尚好便好。”皇后轻轻颔首,放下燕窝盏,拿起一旁温热的湿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只是本宫听说,昨夜长春宫不太平,有奴才不懂规矩,冲撞了御前的侍卫。妹妹可曾受惊?” 淑贵妃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痛让她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是臣妾管教无方,让那些没眼色的奴才惊扰了圣驾,臣妾……罪该万死。”她以额触地,声音带着颤抖。 “奴才不晓事,主子难免有失察之过。”皇后语气依旧平淡,“陛下仁厚,念在妹妹侍奉多年,又育有公主,未加严责,只让妹妹在宫中静思己过。妹妹当感念天恩,安心静养才是。何故……又劳动妹妹宫中之人,往外递送东西?” 淑贵妃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恐:“娘娘明鉴!臣妾被禁足宫中,与外间隔绝,岂敢私相授受?定是有人构陷臣妾!” “构陷?”皇后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丝帕,轻轻抖开。丝帕角落,绣着一丛精致的兰花。 “这方帕子,妹妹可认得?是从你长春宫一名试图溜出的小太监身上搜出来的。帕子里,包着一枚赤金镶嵌东珠的戒指,戒指内壁,刻着一个‘恒’字。” “恒”字!三皇子萧景恒的“恒”!淑贵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再无血色。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戒指,是妹妹入宫那年,陛下赏赐的。妹妹一直贴身戴着,视若珍宝。”皇后缓缓道,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刮过淑贵妃的脸,“妹妹将如此贵重之物,连同这方绣着你最爱的兰花的帕子,交给心腹太监,趁夜送出,是想递给谁?又想……传递什么消息?” “不……不是的……”淑贵妃瘫软在地,涕泪横流,挣扎着向前爬了两步,想去抓皇后的裙角,“娘娘,臣妾冤枉!是有人偷了臣妾的戒指,栽赃陷害!臣妾对陛下忠心耿耿,对娘娘恭敬有加,绝无二心啊!” 皇后微微蹙眉,身旁侍立的女官立刻上前,挡在淑贵妃身前。 “妹妹不必如此。”皇后声音冷了下来,“戒指是你的,帕子是你的,人也是你宫里的。证据确凿,岂容狡辩?本宫念在多年姐妹情分,又怜你如今处境,才好言相劝。你若识相,便将所知之事,一五一十交代清楚,或可求得陛下从轻发落。若执迷不悟,负隅顽抗……”她顿了顿,凤目中寒光凛冽,“这后宫之中,最容不得的,便是吃里扒外、勾结外臣、图谋不轨之人。妹妹,好自为之。” 说罢,她不再看瘫软在地、失魂落魄的淑贵妃,起身,在宫女的搀扶下,缓步向内殿走去。 走到珠帘前,她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淡淡道:“看好她。没有本宫旨意,任何人不得靠近,也不得送任何东西进去。” “是。”殿内宫女太监齐声应道。 珠帘晃动,皇后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帷幔之后。 殿内,只剩下淑贵妃压抑的、绝望的哭泣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凄厉而悲凉。 养心殿,西暖阁。 炭火烧得极旺,驱散了冬日的寒意。嘉平帝萧胤斜倚在临窗的暖炕上,身上盖着明黄团龙锦被,面色有些灰败,眼下是浓重的阴影,显是连夜未眠,心力交瘁。他手中拿着一份奏章,却未看,目光落在坐在下首锦墩上的七皇子萧景宸身上。 萧景宸年约二十四五,穿着一身石青色团龙亲王常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既有天潢贵胄的雍容气度,又不失武将的英武与文臣的儒雅。 他坐姿端正,神色平静,目光清正,正仔细聆听着御前司统领的禀报。 “陛下,七殿下,”御前司统领躬身道,“承恩公府已查封完毕,一应人犯皆已收监。在其书房暗室,搜出紫檀木匣一只,内藏‘兰台会’核心名册、与边将往来密信、及各地产业田契、银票等物,数额巨大。其中,有数封密信,涉及江南盐税、漕运,甚至……提及当年瑞王案部分卷宗有疑,似有翻案之意。” 嘉平帝眼皮猛地一跳,握着奏章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手背上青筋隐现。瑞王案……又是瑞王案!这桩他登基之初便铁腕镇压、自以为早已尘埃落定的旧案,如同阴魂不散的梦魇,时隔十二年,竟又以这种方式,重新撞入他的视野!而且,竟与自己的妃嫔、国丈勾结在一起! “混账!”他低吼一声,将手中奏章狠狠掼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旁边侍立的大太监高无庸慌忙上前,为他抚背顺气,又递上参茶。 萧景宸起身,撩袍跪倒:“父皇息怒,保重龙体要紧。此等魑魅魍魉,跳梁小丑,儿臣定当为父皇扫清干净,绝不使其祸乱朝纲!” 嘉平帝喘着粗气,接过参茶,勉强喝了一口,压下喉头的腥甜。 他摆摆手,示意萧景宸起身,目光复杂地看了这个儿子一眼。 这个儿子,像他,又不像他。 像他的果决狠厉,却又多了他没有的光明磊落与实干之才。 朝野上下,赞其贤能;军中将领,服其武略;清流文臣,敬其品行。甚至……连谢长离那个眼高于顶、桀骜不驯的小子,对他也存有几分敬意。 或许,这个儿子,才是最适合的储君人选。只可惜…… 他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疲惫地闭上眼:“景宸,此案交给你全权处置。该抓的抓,该杀的杀,该抄的抄。务必查个水落石出,将‘兰台会’一党,连根拔起!朕倒要看看,这朗朗乾坤,朕的眼皮子底下,还藏着多少蛀虫!” “儿臣领旨!”萧景宸沉声应道,声音铿锵有力,“定不负父皇所托!” “另外,”嘉平帝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晦暗难明的光,“太子那边……你也多留意着。淑贵妃与他有往来,此事……需查清楚。” 萧景宸心头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躬身道:“儿臣明白。太子兄长仁孝,或是一时受蒙蔽,儿臣会谨慎查证,绝不冤枉好人,也……绝不放过居心叵测之徒。” 嘉平帝深深看了他一眼,未再多言,只挥了挥手:“你去忙吧。朕乏了。” “儿臣告退,父皇好生将息。”萧景宸行礼,退出暖阁。 走到殿外廊下,寒风扑面而来,带着雪后特有的凛冽清新。他仰头,望着铅灰色、压抑的天空,长长吐出一口白气。眼中,是与他年轻俊朗面容不符的、深沉的凝重与一丝几不可察的……锐利锋芒。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朝堂,这后宫,这天下,怕是要变一变了。 “殿下。”一名身着王府侍卫服饰、面容精悍的汉子悄然靠近,低声道,“靖安侯府递来消息,谢侯爷伤势已稳,请您得空时,过府一叙。” 谢长离?萧景宸眸光微闪。这个重伤未愈、却已悄然布下天罗地网、一举掀翻“兰台会”的靖安侯,此刻相邀,所为何事?是商议后续,还是……另有深意? “知道了。回府更衣,随后便去靖安侯府。”他淡淡道,迈步走下丹陛。身影在森严的宫墙与肃杀的寒风中,挺拔如松,步伐沉稳,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令人心折的威严与气度。 都察院值房。 江雪衣裹着厚厚的狐裘,靠在临窗的榻上,面色苍白如纸,唇上毫无血色,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正看着坐在对面、为他诊脉的苏挽月。苏月见侍立一旁,眼圈红肿,显然哭过。 “江大人内力透支太过,经脉受损严重,又强撑着奔波劳神,寒气入侵,外邪内扰,已伤了根本。”苏挽月收回手,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需立刻卧床静养,按时服药,不可再劳心劳力,更不可妄动内力。否则,恐落下病根,损及寿数。” 江雪衣咳嗽了两声,喉间涌上腥甜,被他强行压下。他微微摇头:“我无事。苏姑娘,外面……情形如何?” 苏挽月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看透人心。 “侯爷已醒,伤势稳定。陛下下旨,查封承恩公府,缉拿‘兰台会’党羽,由七殿下主理。淑贵妃被皇后禁足宫中。赵文敬下诏狱,招供画押。朝中已有多名官员落马或自尽。”她语速平缓,将外面翻天覆地的变化,简略道来。 江雪衣默默听着,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疲惫与……空茫。扳倒了淑贵妃,揪出了“兰台会”,科举舞弊案似乎即将水落石出,李贽可以瞑目,枉死的士子或许能得公道。可是,为何心头依旧如此沉重?是因为牵扯出的瑞王旧案?是因为这场风波背后,那更深、更可怕的权力倾轧与阴谋?还是因为……他自己,在这漩涡中,已身心俱疲,伤痕累累? “江大人,”苏挽月忽然道,清冷的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关切的光芒,“侯爷让我转告你,此事已了,你功成身退,好生将养。剩下的,交给他,交给该管的人。你……不必再涉险了。” 不必再涉险了?江雪衣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 从金殿弹劾生父那刻起,从他接过谢长离递来的那枚紫色玉牌起,从他踏入醉仙楼、闯入敛骨轩、夜探赵府起……他还有退路吗?这身血腥,这满心疲惫,这累累伤痕,早已将他与这污浊的世道,牢牢绑在了一起。退?退往何处? “替我多谢侯爷。”他低声道,声音嘶哑,“但我既已趟了这浑水,便没想过干干净净地出去。科场舞弊案虽了,但瑞王案疑点重重,军饷旧案尚未完全厘清,谢家冤屈也待昭雪……还有许多事,需要人去做。” 苏挽月静静看了他片刻,不再劝,只从药箱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放在榻边小几上。“这是固本培元的药丸,早晚各一粒,温水送服。你的身子,需慢慢调理,急不得。”她顿了顿,“侯爷还说,若你执意要继续,他也不拦你。但有一条,必须听我的,按时吃药,静心休养。否则,他便让人将你绑回靖安侯府,亲自看着你。” 江雪衣一怔,随即耳根微微发热。谢长离……竟用这种近乎无赖的方式“威胁”他?心中那沉甸甸的疲惫,似乎被这突兀的、带着点蛮横的关切,撬开了一丝缝隙,渗入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暖意。 “我……知道了。”他别开视线,低声道。 苏挽月点点头,不再多言,提起药箱,转身离去。 苏月见送她出门,回来时,眼中忧色未减:“公子,您就听苏姑娘和侯爷的吧。您这身子,真的不能再折腾了。案子……就让别人去查吧。” 江雪衣没有回应,只是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雪花又开始零星飘落,细碎无声。 他知道,这场风暴,还远未结束。 而他,似乎已被无形的线,与这盘棋,牢牢绑在了一起。 与谢长离,与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也与这风雨飘摇的朝局。 “月见,”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说,我这么做,对吗?” 苏月见一愣,随即红了眼眶,用力点头:“对!公子做得对!您为民除害,为国除奸,为枉死者申冤,是天底下最对的事!” 为民除害,为国除奸,为枉死者申冤……江雪衣默然。 这些话,听起来慷慨激昂,正气凛然。可其中付出的代价,背负的罪孽,承受的痛楚,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后悔吗? 他想起叔父染血的残玉,想起西境荒冢无数的忠魂,想起李贽未写完的密信,想起赵文敬交出名册时那绝望的眼神,也想起……谢长离挡在他身前时,那喷涌的鲜血,和昏迷中那句模糊的“别走”。 不悔。 路是他选的,罪是他揭的。纵然此身永堕黑暗,魂飞魄散,亦不悔。 只是,前路漫漫,道阻且长。他这残破之躯,又能支撑多久? 他缓缓闭上眼,任由疲惫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掌中,似乎还残留着谢长离手指冰凉的触感,和那微弱却固执的脉搏跳动。 窗外,雪越下越大,覆盖了庭院,覆盖了屋脊,也仿佛要覆盖这帝都之下,所有的肮脏、血腥、算计与……那一丝丝,微弱却真实的,在绝境中悄然滋生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 第34章 JIANGXUEYI 腊月廿三,小年。 雪霁初晴,久违的阳光刺破连日的阴云,洒在皑皑积雪上,反射出耀眼却冰冷的光芒。 皇城内外,银装素裹,却透着一股劫后余生般的、异样的平静。 街市上恢复了往日的喧嚣,只是茶楼酒肆中,窃窃私语的议论声,皆压得极低,目光闪烁间,是对昨日那场惊心动魄的朝堂巨变的余悸与窥探。 金銮殿内,气氛肃杀凝重。 百官分列,屏息垂首,无人敢大声喘息。 御座之上,嘉平帝萧胤面色沉郁,冕旒垂落,遮住了大半面容,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臣子。他手中拿着一份厚厚的奏章,是七皇子萧景宸会同三法司,连日审讯、查证“兰台会”一案的结果。 “查,礼部侍郎赵文敬,结党营私,贪墨盐税、军饷,数额巨大;勾结江南盐商白敬轩,操纵科举,舞弊营私;受承恩公林逋、淑贵妃林氏指使,谋害翰林院掌院学士李贽,伪造证物,构陷朝臣,罪证确凿,供认不讳。” “查,承恩公林逋,结‘兰台会’,网罗党羽,把持朝政,贪渎军饷,倒卖军械,勾结边将,图谋不轨;与其女淑贵妃林氏,内外勾结,干预朝政,秽乱宫闱,私通外臣,其心可诛。” “查,淑贵妃林氏,恃宠而骄,干预朝政,与其父林逋勾结,利用科场舞弊敛财,培植党羽;为掩盖罪行,指使赵文敬谋害李贽;更于被禁足期间,私通消息,意图不轨。罪不容赦。” “涉案官员、将领、商贾,共计一百三十七人,皆已收押待审。查封家产、田庄、店铺,不计其数……” 萧景宸的声音平稳清晰,在大殿中回荡,字字如铁,砸在每个人心上。 桩桩件件,骇人听闻。 牵扯之广,为嘉平朝开国以来所罕见。尤其是“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私通外臣”等字眼,更是诛心之论,直指谋逆大罪。 殿中死寂,落针可闻。 不少官员脸色惨白,冷汗涔涔,生怕下一个被点名的就是自己。 尤其是那些与“兰台会”有过瓜葛,或与淑贵妃、承恩公府有过往来的,更是两股战战,几欲晕厥。 嘉平帝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握着龙椅扶手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待萧景宸奏毕,他沉默良久,方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众卿,都听清楚了?” “臣等……听清楚了……”百官山呼,声音带着颤抖。 “好。”嘉平帝颔首,目光如电,射向下方,“赵文敬,凌迟处死,夷三族。承恩公林逋,赐白绫,抄没家产,同党论罪。淑贵妃林氏……”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痛楚与决绝,“废为庶人,赐……鸩酒。涉案官员,依律严惩,该斩的斩,该流放的流放,该抄家的抄家,绝不姑息!朕的朝堂,容不得这等蠹虫!朕的天下,更容不得此等祸国殃民、图谋不轨之徒!” “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再次山呼,声震殿宇。这一次,许多人是真心实意地松了口气,也有不少人,是兔死狐悲的惊惧。 “另外,”嘉平帝话锋一转,目光落向文官班列末尾,那个穿着半旧青色官袍、面色苍白、却挺直脊背的身影,“都察院御史江雪衣。” 江雪衣出列,撩袍跪倒:“臣在。” “你于科举舞弊、李贽被害一案中,不避凶险,明察暗访,寻得关键证物,揭露‘兰台会’阴谋,有功于社稷。”嘉平帝看着他,目光深沉难辨,“此前停职思过,乃是权宜。今案情大白,朕特旨,恢复你御史之职,仍在都察院供职。望你勤勉任事,不负朕望。” “臣,谢陛下隆恩!定当肝脑涂地,以报陛下!”江雪衣以头触地,声音平静,听不出多少喜意。恢复官职,意味着他不再是“戴罪之身”,可以重新站在朝堂之上。可这“恩典”背后,是更深的漩涡,是皇帝对他这把“刀”的再次启用,也是将他更牢固地绑在这架战车上的绳索。 “平身吧。”嘉平帝摆手,目光又转向勋贵班列前方,那个空着的位置——靖安侯谢长离因伤未愈,告假未朝。 “靖安侯谢长离,协理此案,身先士卒,遭逆党刺杀,险些丧命,忠勇可嘉。赐黄金千两,御用药材十箱,加太子少保衔,以示嘉奖。令其好生将养,早日痊愈。” “陛下圣明!”又是一阵山呼。只是这“太子少保”的虚衔,加在年仅二十四、且与东宫素无往来的谢长离身上,其意味深长,耐人寻味。 “此案后续事宜,由七皇子景宸总揽,三法司协理,务求稳妥,勿使冤滥,亦勿使漏网。”嘉平帝最后吩咐一句,显是疲惫已极,挥了挥手,“若无他事,退朝吧。” “退朝——!”内侍尖利的唱喏声响起。 百官如蒙大赦,躬身退出大殿。 阳光刺眼,照在雪地上,白得晃眼。江雪衣随着人流,默默走出奉天门。 脚步踏在尚未扫净的积雪上,发出咯吱的轻响。 周遭投来的目光,复杂难言。有好奇,有审视,有忌惮,也有几道不易察觉的、隐带善意的点头致意。 他知道,从今日起,他在朝中的处境,将截然不同。 不再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逆子”、“戴罪之身”,而是扳倒“兰台会”、简在帝心的“功臣”。可这“功臣”二字,何其沉重,何其凶险。 “江大人。”一个温和清越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江雪衣驻足,回身。只见七皇子萧景宸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身旁,身着亲王蟒袍,面带浅笑,目光清正温和,并无多少皇子的骄矜,反而有种令人心折的从容气度。 “殿下。”江雪衣拱手为礼。 “江大人不必多礼。”萧景宸虚扶一下,与他并肩缓行,“此番能顺利铲除‘兰台会’,江大人居功至伟。本王在父皇面前,亦曾为大人陈情。大人刚正不阿,胆识过人,实乃国之栋梁。” “殿下过誉。此乃臣分内之事,更赖陛下圣明,殿下主持,方有今日之果。臣不敢居功。”江雪衣言辞谨慎。 萧景宸笑了笑,并不在意他的疏离,目光望向远处巍峨的宫墙,语气多了几分深意:“栋梁之材,亦需沃土滋养,明主赏识。如今朝中积弊渐清,正是用人之际。江大人年富力强,又经此一役,眼界、心智皆非寻常,前途不可限量。只是……”他顿了顿,看向江雪衣,目光温和却锐利,“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江大人日后行事,还需更加谨慎周全才是。若有难处,或可来本王府中一叙。” 这是在示好,也是招揽。江雪衣心中了然。 七皇子贤名在外,不结党,不营私,但此番主持清查“兰台会”,展现出的雷霆手腕与掌控全局的能力,已让朝野侧目。 其志向,恐怕绝不仅限于一个“贤王”。 此刻向他这个刚刚“翻身”、颇具声望的御史抛出橄榄枝,用意不言自明。 “殿下教诲,臣谨记于心。殿下厚爱,臣感激不尽。”江雪衣不卑不亢,既未拒绝,也未应承,只模糊带过。 萧景宸似乎早有所料,也不强求,只含笑点头:“江大人是聪明人。好了,本王还要去刑部一趟,先行一步。”说罢,对江雪衣略一颔首,在侍卫簇拥下,向另一方向走去。 江雪衣站在原地,看着那道挺拔沉稳的背影消失在宫道拐角,心中并无多少波动。七皇子或许确是明主,但这朝堂之水,太深太浑。 他如今自身难保,家族凋零,实在无心,也无力,卷入更高层面的储位之争。 “江兄!”又一个声音传来,带着几分熟稔与惊喜。 江雪衣转头,只见一个穿着青色翰林院编修官袍、年约二十五六、面容俊朗、眉眼带笑的青年快步走来,正是他昔年国子监同窗,如今的翰林院编修,陆文舟。陆文舟出身江南书香门第,家世清贵,与江雪衣曾是至交,后因江崇之事,为避嫌疏远了些,但情谊仍在。 “文舟兄。”江雪衣拱手,脸上露出今日第一抹真心的、淡淡的笑容。 “可算见着你了!”陆文舟上前,毫不避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上下打量,眼中满是关切与感慨,“前些日子听说你……唉,真是担心死我了!后来听闻你协查科举案,又遇刺……好在吉人天相,如今沉冤得雪,官复原职,真是……太好了!”他性情爽朗,此刻真情流露,眼圈都有些发红。 “有劳文舟兄挂心,我无事。”江雪衣心中微暖。在这人情冷暖的朝堂,还有故友真心关切,实属难得。 “走,今日小年,我做东,去‘一品鲜’给你接风洗尘,去去晦气!”陆文舟拉着他就走,压低声音道,“听说那儿的醉蟹和莼菜羹乃是一绝,你定要尝尝!” 江雪衣本想推辞,他伤势未愈,又心神俱疲,实在无心饮宴。但看着陆文舟热切的目光,想到连日来的紧绷与血腥,或许,偶尔放松片刻也好。他点点头:“那便叨扰文舟兄了。” “你我兄弟,何须客套!”陆文舟大笑,拉着他向宫外走去。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一品鲜”酒楼雅间内,暖意融融,酒香四溢。桌上摆着几样精致小菜,一壶烫好的金华酒。陆文舟兴致颇高,连连举杯,江雪衣以伤推辞,只以茶代酒,浅酌慢饮。 几杯下肚,陆文舟话也多了起来,从朝中趣闻,到翰林院修史的琐事,再到江南老家风物,滔滔不绝。 江雪衣静静听着,偶尔应和几句,紧绷多日的心神,在这熟悉的、不带任何算计的交谈中,渐渐松弛下来。 “……说起来,此次‘兰台会’倒台,牵连甚广,朝中怕是要空出不少位置。”陆文舟抿了口酒,压低声音,“我听闻,陛下有意让七殿下入主吏部,整顿铨选。若真如此,倒是好事。七殿下为人公正,有他坐镇,那些钻营苟且之事,总能少些。” 江雪衣不置可否。吏部乃天官之首,掌管官员升迁任免,权柄极重。陛下若真让七皇子掌吏部,其意已明。只是,太子那边…… “对了,你可听说,昨日陛下亲至西苑琼华殿,探望昭华长公主了?”陆文舟忽然话题一转。 昭华长公主?江雪衣心头微动。那位深居简出、精于验尸、曾助他验看李贽尸身的长公主? “略有耳闻。长公主殿下凤体违和?”他问。 “那倒不是。”陆文舟摇头,神神秘秘道,“听说是为了永宁公主的婚事。” “永宁公主?”江雪衣想起,陛下膝下确有一位公主,封号永宁,乃已故元后所出,年方十七,是陛下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嫡出公主,自幼备受宠爱。 据说陛下对她的疼爱,甚至超过了几位皇子,所赐封号、用度,皆是诸公主之最。只是这位公主深居简出,鲜少露面。 “正是。永宁公主已到摽梅之期,陛下和长公主殿下,正在为她物色驸马。”陆文舟道,“听闻陛下属意靖北侯世子,但长公主似乎……不太满意。昨日陛下亲至,便是商议此事。” 靖北侯镇守北境,手握重兵,其世子若尚公主,无疑是巩固皇权、安抚边将的良策。但长公主为何不满?是因靖北侯府与某些势力牵扯过深?还是别有考量? 江雪衣对这些皇家婚事并无兴趣,只当闲话听过便罢。 两人又聊了些别的,直至夜色渐深,方才尽兴而散。 陆文舟执意送江雪衣回都察院值房,一路叮嘱他好生将养,莫要再涉险。行至值房所在街口,却见一辆玄色青帷马车静静停在阴影中,车前悬挂的灯笼上,一个“谢”字,在昏黄光线下清晰可见。 靖安侯府的马车?江雪衣脚步一顿。 “江兄,那是……”陆文舟也看到了,疑惑道。 “是靖安侯府的车驾。”江雪衣道,“文舟兄,我自行回去便可,今日多谢款待。” 陆文舟看看马车,又看看江雪衣,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担忧,拍拍他的肩:“那好,你多保重。改日再聚。”说罢,拱手告别。 江雪衣目送陆文舟走远,才缓步走向那辆马车。车帘掀开,沈清秋跳下车辕,对他躬身一礼:“江大人,侯爷在车里,请您上车一叙。” 谢长离?他伤势未愈,怎会深夜来此?江雪衣心中疑惑,却未多问,登上马车。 车厢宽敞,铺着厚厚的地毯,角落燃着银霜炭,温暖如春。 谢长离斜靠在软垫上,依旧披着那件玄色银狐毛滚边大氅,脸色在车厢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依旧有些苍白,但精神似乎好了许多。 他手中把玩着一个空了的白玉酒壶,车厢内弥漫着一股清冽却浓烈的酒气。 他喝酒了?江雪衣蹙眉。重伤未愈,怎能饮酒? “侯爷。”他拱手,在对面坐下。 谢长离抬眸看他,那双桃花眼因酒意而染上些许氤氲,少了平日的锐利与疏离,多了几分迷离与一种说不清的郁色。 他盯着江雪衣看了片刻,忽然扯了扯嘴角:“江大人好兴致,与故友把酒言欢,可是庆贺高升?” 语气带着惯有的讥诮,却比往日更冷,更冲,隐隐透着不悦。 江雪衣一怔,不明白他为何如此。“下官只是与故友小聚,并无庆贺之意。侯爷伤势未愈,不宜饮酒。” “不宜饮酒?”谢长离嗤笑,将空酒壶随手扔在一边,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本侯今日高兴,喝两杯,不行么?江大人管得倒宽。” 江雪衣沉默。他明显感觉谢长离情绪不对,似乎……在生气?为何? 车厢内一时寂静,只有车轮碾过积雪的咯吱声。 酒气混合着谢长离身上清冽的冷松香,无孔不入。 江雪衣被他那带着醉意、却又异常执着的目光盯着,有些不自在,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流动的夜色。 “江雪衣。”谢长离忽然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低哑,带着酒后的微醺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你是不是觉得,本侯很可笑?” 江雪衣愕然回头:“侯爷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谢长离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在封闭的车厢里回荡,带着一丝自嘲的悲凉,“算计来,算计去,把自己算得半死不活,把别人也算得……离心离德。可不是可笑么?” 他撑着坐直身体,凑近了些,浓烈的酒气扑在江雪衣脸上,那双迷离的眼中,翻涌着江雪衣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你今日在朝上,见到七皇子了吧?他是不是……对你很是赏识?是不是觉得,他才是明主,值得效忠?” 江雪衣心头一凛。 谢长离是在意这个?因为他与七皇子说了几句话? “下官与七殿下只是偶遇,寒暄几句而已。殿下天潢贵胄,下官岂敢高攀。”他斟酌着词句。 “高攀?”谢长离又笑了,眼中那点迷离散去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锐利与……痛楚,“他萧景宸算什么?不过是个会做表面功夫的伪君子!他娘死得早,他在太后跟前长大,装得一副光风霁月、礼贤下士的模样,骗过了所有人!可他骨子里,和他那父皇一样,多疑,冷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跟着他,能有什么好下场?” 这话已是极为逾越,甚至可称大逆不道。 江雪衣心头剧震,下意识看向车外。沈清秋驾车,应是心腹,但…… “你怕了?”谢长离捕捉到他那一瞬间的紧张,嗤笑道,“放心,沈清秋是本侯的人。这车厢,也隔音。” 他重新靠回软垫,闭上眼,似乎酒意上涌,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疲惫与怅惘,“江雪衣,这朝堂,这天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你查清几个案子,扳倒几个贪官,就能海晏河清的。有些人,坐在那高高的位置上,心里装的,从来不是黎民百姓,江山社稷,而是……权力,平衡,还有那点可笑的、疑神疑鬼的猜忌。” 他顿了顿,缓缓睁开眼,目光空洞地望向车顶,仿佛透过厚厚的车板,看到了遥远的、血色的过往。 “十二年前,谢家军驻守西境,抵御狄戎。我父用兵如神,连战连捷,眼看就要将狄戎主力围歼于落日原……一道八百里加急的圣旨,召他即刻回京述职。我父虽觉蹊跷,但君命难违,将兵权暂交副将,只带百余亲卫返京。然后……” 他声音哽住,眼中瞬间蒙上一层水光,却又被他强行逼退,只剩下赤红的血丝与刻骨的恨意,“然后,他就再也没能回来。‘通敌叛国’,‘证据确凿’,满门抄斩……呵,证据?不就是几封伪造的、与狄戎往来的书信,盖着仿制的谢家军印么?和今日李贽书房那枚‘文渊阁宝’,何其相似!” 江雪衣屏住呼吸,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这是他第一次,听谢长离亲口提及谢家旧案,提及那场惨绝人寰的屠杀。 那平静语调下压抑的滔天悲愤与恨意,让他遍体生寒,也……心生恻隐。 “我阿姐……”谢长离的声音更哑,带着破碎的颤音,“我阿姐谢晚晴,是京城最有名的才女,性子最是柔善。父亲出事那天,她正在府中为我绣一个香囊,上面是岁寒三友,她说,愿我如松竹梅,历经风霜,不改其志……御林军围府,她将我藏在后花园假山的密道里,自己换上我的衣服,从正门走出去,被乱箭……射成了刺猬……”他闭上眼,泪水终于控制不住,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没入鬓发,“她今年……若还活着,也该嫁人生子了……就像永宁公主那般年纪,受尽宠爱……” 永宁公主……江雪衣猛地想起陆文舟的话。 陛下对永宁公主的宠爱……是因为,那是元后嫡出,是陛下心中对早逝发妻、或许也是对当年无力保全的某种弥补?而谢长离的姐姐,却死得那般凄惨,无人问津。 难怪……难怪他昏迷中,会那般痛苦地呓语“阿姐快走”;难怪他对皇室,对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怀有如此深的恨意与不信任。 “陛下他……”江雪衣艰难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安慰?显得苍白。同情?谢长离不需要。 “陛下?”谢长离睁开眼,眼中泪水已干,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荒芜的恨意与讥诮,“他当然知道谢家是冤枉的。但他需要平衡朝局,需要安抚那些因为谢家军功而眼红、进谗言的权贵,需要……杀鸡儆猴。所以,谢家三百余口,就成了那只被杀的‘鸡’。我父的人头,成了他稳坐龙椅的垫脚石之一。” 他转过头,看向江雪衣,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的心脏:“现在,你明白了吗?江雪衣。你扳倒江崇,揪出‘兰台会’,在陛下眼里,也不过是另一把还算好用的刀,另一枚可以随时舍弃的棋子。今日他能恢复你的官职,明日,若有必要,他也能随时将你打回原形,甚至……推出去顶罪。就像当年的谢家,就像如今的淑贵妃、承恩公!” 江雪衣默然。 他何尝不知?只是,知道归知道,被谢长离如此血淋淋地撕开摆在面前,还是让他心头沉甸甸的,透不过气。 “那侯爷……为何还要帮我?为何要替我挡那一刀?”他听见自己问,声音干涩。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困惑。若谢长离如此不信任皇室,如此憎恶这污浊的朝堂,又为何要将他拉入局中,甚至不惜以命相护? 谢长离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江雪衣以为他不会回答。 车厢内只有酒意弥漫,和彼此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为什么?”谢长离低低重复,忽然又笑了起来,那笑容带着醉意的癫狂与一种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未明了的痛苦,“或许……是因为你够傻。傻到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公道’,亲手将生父推上绝路。傻到明明自身难保,还要一头撞进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浑水里。傻到……让我想起当年的自己,那个以为只要够努力、够执着,就能为父亲、为阿姐讨回公道的、天真的蠢货。” 他凑得更近,带着酒气的呼吸几乎喷在江雪衣脸上,眼中是迷离的醉意,也是清醒的痛楚:“江雪衣,我替你挡那一刀,不是因为你有多重要,也不是因为你这枚棋子有多好用。只是因为……我不想看到,另一个像我一样的傻子,死得不明不白,死得……毫无价值。” 话音落下,车厢内陷入死寂。只有谢长离粗重的、带着酒意的喘息声,和江雪衣骤然加快的心跳声。 谢长离说完这番话,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向后倒去。 江雪衣下意识伸手,扶住了他。 谢长离顺势靠在了他肩上,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深深的阴影,眉头依旧紧蹙,仿佛在梦中,也不得安宁。 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清冽的冷松香,和他伤口处传来的、淡淡的药味,瞬间将江雪衣笼罩。 温热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悸的亲密感。 江雪衣身体僵硬,想要推开,可看着谢长离苍白疲惫、毫无防备的睡颜,想起他刚才那番带着醉意、却字字泣血的剖白,伸出的手,终究缓缓落下,只是虚虚地扶着他的手臂,防止他滑倒。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行驶,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单调的声响。 车厢内,烛火昏暗,酒意氤氲。 一个重伤未愈、醉酒吐真言的靖安侯,一个身心俱疲、满心困惑的御史,就这样以一种近乎依偎的姿势,在黑暗与寂静中,默默前行。 江雪衣低头,看着靠在自己肩头、似乎已沉沉睡去的谢长离。 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讥诮、漫不经心、或冰冷算计的脸,此刻在睡梦中,显得异常安静,甚至有些脆弱。 长睫如蝶翼,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薄唇紧抿,失了血色。 他想起了寒潭中他渡来的内力,想起了公堂上他伸出的手,想起了醉仙楼他拂过耳畔的指尖,更想起了敛骨轩外,他挡在身前时,那喷涌的鲜血和瞬间苍白的脸。 “不想看到另一个像我一样的傻子,死得不明不白……” 原来,是这样么? 心中那沉甸甸的疲惫与冰冷,似乎被这带着酒气的、滚烫的呼吸,悄然融化了一丝。 一种陌生的、混杂着酸楚、怜悯、困惑,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悸动的情绪,悄然滋生。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不想去深究。 只是,扶着谢长离手臂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收紧了些。 窗外,夜色深沉,雪光映照。 而他们,这两个在黑暗中偶然相遇、彼此算计又彼此拯救的“傻子”,或许还要在这条布满荆棘的路上,搀扶着,走下去。 马车缓缓停在靖安侯府门前。沈清秋的声音在车外低低响起:“侯爷,江大人,到了。” 江雪衣轻轻推了推谢长离:“侯爷,醒醒,到府了。” 谢长离蹙了蹙眉,含糊地“嗯”了一声,却未睁眼,反而更往江雪衣颈窝处蹭了蹭,仿佛那里是唯一温暖安全的所在,口中含糊呓语:“冷……” 江雪衣身体一僵,耳根发热。他无奈,只得对车外道:“沈护卫,侯爷醉了,劳烦……” 话未说完,车帘已被掀开,沈清秋探进身来,看到车内情形,也是一愣,随即恢复平静,低声道:“有劳江大人。属下扶侯爷进去。” 两人合力,将醉得昏沉的谢长离扶下马车。 谢长离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江雪衣身上,脚步虚浮,口中依旧含糊地念着“冷”、“阿姐”之类的字眼。 侯府内灯火通明,仆役见侯爷醉归,皆是低眉顺眼,不敢多视。苏挽月闻讯赶来,见状蹙了蹙眉,却未多言,只上前帮忙,一同将谢长离扶回寝居暖阁。 将谢长离安置在床榻上,盖好锦被,苏挽月立刻上前诊脉,又吩咐人去煮醒酒汤。江雪衣站在一旁,看着谢长离在睡梦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心中五味杂陈。 “江大人也回去歇息吧。”苏挽月回头看他,语气依旧清冷,但眼中有一丝极淡的谢意,“侯爷这里有我。” 江雪衣点点头,最后看了谢长离一眼,转身欲走。 “江雪衣……”床上的人忽然又呓语一声,声音很轻,带着醉后的含糊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别走……” 江雪衣脚步一顿,回身。 只见谢长离依旧闭着眼,只是眉头蹙得更紧,一只手无意识地伸向空中,似乎想抓住什么。 苏挽月也看向他,目光平静无波。 江雪衣沉默片刻,终究还是走回床边,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轻轻握住了那只在空中茫然抓握的手。 掌心冰凉,微微颤抖。 “我在。”他低声道,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睡吧。” 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谢长离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那只手也安静下来,只是依旧紧紧回握着江雪衣的手,仿佛那是唯一救命的浮木。 苏挽月看了他们一眼,悄然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第35章 XIECHANGLI 腊月廿五,大雪。 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从铅灰色的天幕倾泻而下,不过半日,便将整个帝京重新染成一片素白。 靖安侯府暖阁内,地龙烧得滚烫,窗棂上凝着厚厚的霜花,隔绝了外界的酷寒。谢长离拥着厚厚的锦被,靠坐在床头,脸色已不似前几日那般苍白,只是眉宇间仍带着重伤未愈的倦怠。 他手中拿着一卷明黄帛书,目光落在上面,久久未动。 那是今日早朝,陛下颁布的圣旨——为十二年前以“通敌叛国”罪被满门抄斩的靖北将军谢昀,及谢家三百余口,平反昭雪。 “……经查,谢昀通敌一案,实乃奸佞构陷,证物系伪造。谢昀忠勇为国,戍守西境,功在社稷,蒙冤受戮,朕心甚痛。今特旨,追赠谢昀为忠勇公,谥号‘武毅’,配享太庙。其妻诰封一品贞烈夫人。谢家枉死者,皆予抚恤,立祠祭祀。其子谢长离,袭忠勇公爵位,加太子太保,赐丹书铁券……” 字字清晰,力透纸背。 谢长离看着,看着,指尖微微颤抖。 十二年了。 四千多个日日夜夜,这纸诏书,这寥寥数语,他等了太久,盼了太久,也恨了太久。 如今真的到手,心中却无太多欣喜,只有一片沉甸甸的、近乎麻木的荒芜。 父亲、母亲、阿姐、叔伯、族人……那些鲜活的生命,那些温热的鲜血,那些惨烈的哭嚎,岂是这一纸诏书、几个追封的虚名,能够弥补、能够抚平的? “侯爷……”沈清秋侍立一旁,看着主子平静到近乎异常的脸色,眼中满是担忧。 侯爷自那夜醉酒,被江大人送回后,次日醒来,便沉默了许多。 不再讥诮,不再慵懒,只是常常这般对着某处出神,眼神空茫,仿佛魂魄都抽离了躯体。 唯有江大人来探望时,那双眸子才会短暂地亮起一丝微光,却又很快熄灭,化作更深的、难以捉摸的幽暗。 “江大人……今日可曾来过?”谢长离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他将圣旨随手放在床边小几上,仿佛那是什么无关紧要的物事。 “江大人下朝后,本要来探望,但被七殿下请去吏部,商议……整顿科场后续事宜。”沈清秋低声道,“苏姑娘说,江大人内伤未愈,又连日操劳,脉象虚浮,让属下转告侯爷,劝江大人多歇息。” 谢长离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又去吏部?”语气听不出情绪,但沈清秋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淡的、类似不悦的气息。自那夜之后,侯爷对江大人的行踪,似乎格外在意。 “是。七殿下主理吏部,江大人熟悉科场弊案,殿下请他协理,亦是常理。”沈清秋斟酌道。 谢长离沉默。 常理?萧景宸那伪君子,最擅长的便是摆出这副“任人唯贤”、“从善如流”的姿态,收买人心。江雪衣这个刚正不阿、又刚立下大功的愣头青,正是他招揽示好的绝佳目标。而江雪衣……他会动心吗?会像朝中那些趋炎附势之辈一样,投入“贤王”麾下吗? 想到那夜马车中,江雪衣平静地陈述与七皇子“只是偶遇”,想到他此刻可能在吏部衙门,与萧景宸“相谈甚欢”,谢长离只觉得胸口莫名地发闷,肩头的伤口也隐隐作痛起来。 他厌恶这种不受控制的情绪,这种仿佛有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正在被他人觊觎、甚至可能夺走的烦躁感。 “备车。”他忽然道,掀开锦被,就要下床。 “侯爷!您伤势未愈,苏姑娘嘱咐需静养,不可……”沈清秋急道。 “本侯无事。”谢长离打断他,声音冷了下来,“更衣。” 沈清秋不敢再劝,只得唤来侍女,伺候谢长离更衣。 谢长离左肩伤口未愈,动作间牵扯,带来阵阵刺痛,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眉头都未皱一下,只沉默地由人摆布。 玄色绣金线蟒纹的亲王常服加身,玉冠束发,除了脸色过于苍白,唇色浅淡,他又是那个威仪棣棣、令人望而生畏的靖安侯——不,如今是忠勇公了。 马车碾过积雪,向皇宫方向驶去。 谢长离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脑海中却不断闪过那夜醉酒后的零星片段——自己靠在他肩头的温暖,他扶着自己时那僵硬又小心的姿态,还有那句低低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我在”和“睡吧”……以及,自己那些该死的、不受控制的醉话和眼泪。 他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如此失态,如此……脆弱。 尤其,是在江雪衣面前。 那个他本该掌控、利用、甚至必要时舍弃的棋子。 可那夜,他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将积压十二年的血泪与恨意,混杂着酒意,一股脑倒了出来。 而江雪衣……就那么安静地听着,握着他不肯放的手,陪了他一整夜。 为什么?是因为同情?还是因为……同病相怜? 不,江雪衣和他不一样。 江雪衣心中还有“公道”,还有“正义”,还有那份可笑的、近乎执拗的清明。 而他谢长离,心里除了恨,除了算计,除了这具残破躯壳下沸腾的复仇之血,早已空无一物。 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可为何,想到他会投向萧景宸,想到他会渐渐远离自己,心中会如此不甘?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 谢长离持着新得的忠勇公金印与丹书铁券,畅通无阻。 他未去养心殿,也未去文渊阁,而是径直走向西苑深处的琼华殿。 琼华殿内,温暖如春,梅香清冽。 昭华长公主萧玥,正坐在临窗的暖炕上,与一名穿着鹅黄色宫装、容貌娇美灵动的少女对弈。 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云鬓堆鸦,肤光胜雪,一双杏眼清澈明亮,顾盼生辉。 见谢长离进来,永宁公主眼睛一亮,放下棋子,起身笑道:“长离哥哥!你伤好啦?可算能走动了!父皇赐你的那些药材,用着可好?” 声音清脆,如同珠落玉盘,带着毫不作伪的亲近与欢喜。 她是已故元后嫡出,与谢长离的姐姐谢晚晴曾是闺中密友,幼时常在一处玩耍。 谢家出事后,她是少数几个不曾避嫌、反而对谢长离多有照拂的皇室中人。 陛下对她宠爱有加,甚至允她唤谢长离一声“哥哥”。 “臣谢长离,参见长公主殿下,永宁公主殿下。”谢长离躬身行礼,神色疏淡,却比对着旁人时,少了那份惯有的冰冷与距离。 “免了,坐吧。”昭华长公主摆摆手,示意宫女看座,目光在谢长离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伤势未愈,何必冒雪前来。” “有些事,想请教殿下。”谢长离在锦墩上坐下,接过宫女奉上的热茶,捧在手中,汲取着那点暖意。 永宁公主眨了眨眼,很是知趣地起身:“阿姐,长离哥哥,你们聊正事,我去小厨房看看给你们炖的雪蛤羹好了没。”说罢,对谢长离俏皮地笑了笑,带着宫女翩然离去,留下一室淡淡的馨香。 殿内只剩二人。 昭华长公主执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啪”声。“为谢家平反的旨意,收到了?” “是。”谢长离垂眸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多谢殿下斡旋。” “本宫没做什么。”昭华长公主淡淡道,“是你自己拿出的证据够硬。‘兰台会’覆灭,牵扯出当年构陷谢将军的兵部侍郎钱惟庸旧事,陛下顺藤摸瓜,查出那几封‘通敌密信’的印章,与李贽书房那枚‘文渊阁宝’伪印,出自同一批匠人之手,皆与承恩公府有关。铁证如山,陛下即便想装糊涂,也装不下去了。” 她顿了顿,抬眸看向谢长离,目光清澈而锐利:“更何况,如今北境狄戎又有异动,朝中能用的将领,青黄不接。陛下需要重树‘忠勇’典范,激励军心。为你谢家平反,恰逢其时。说到底,不过是帝王权衡之术罢了。” 谢长离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臣明白。”他从未指望过皇帝的“良心发现”,所谓的“平反”,也不过是权力与利益权衡下的结果。但,足够了。有了这纸诏书,父亲的忠勇之名得以恢复,谢家亡灵得以安息,他多年的夙愿,也算达成了一半。 “你今日来,不只是为了道谢吧?”昭华长公主问,指尖拈着一枚白子,若有所思。 谢长离沉默片刻,缓缓道:“臣想知道,陛下对‘兰台会’余党,对……瑞王旧案,究竟是何态度?” 昭华长公主落子的手微微一顿。 “‘兰台会’树大根深,虽被连根拔起,但难免有余孽潜伏。陛下已下旨,各地继续严查。至于瑞王旧案……” 她放下棋子,目光投向窗外纷飞的大雪,声音低了几分,“陈年旧事,牵扯太广。陛下……不会轻易重提。至少,在找到确凿证据,证明瑞王确系冤枉之前,不会。” 不会轻易重提。 谢长离心中冷笑。 是啊,瑞王案是先帝钦定,今上当年亦是积极参与者。 翻案,意味着否定先帝与今上自己的判断,动摇皇权正统。 若非万不得已,陛下绝不会自打嘴巴。 那枚指向瑞王案的伪印,那些“兰台会”与瑞王旧部往来的线索,恐怕最终,也会被轻轻放下,或推到已死的承恩公、淑贵妃头上,不了了之。 “臣明白了。”他低声道,掩去眸中一闪而逝的冷意。 陛下不愿深究,但他不会放弃。瑞王案是扳倒江崇、追查军饷案背后阴影的关键,也是他追查谢家被构陷更深层原因的重要线索。 这条路,他还要走下去。 “还有一事,”昭华长公主收回目光,看向他,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永宁的婚事,陛下属意靖北侯世子。你……怎么看?” 谢长离一怔。永宁公主的婚事?他下意识想起那夜江雪衣提及此事时,陆文舟那句“长公主似乎不太满意”。 原来,长公主是在问他的意见? “靖北侯镇守北境,手握重兵。世子若尚公主,既可巩固边关,亦能彰显天恩。”谢长离斟酌道,“只是,靖北侯府与朝中某些势力,似有牵连。且北境苦寒,永宁公主金枝玉叶,恐难适应。” “本宫担心的,正是此点。”昭华长公主轻叹一声,“永宁这孩子,心思单纯,被陛下与本宫保护得太好。靖北侯府那潭水,不比宫中浅。嫁过去,是福是祸,难说。陛下看重的是边关安稳,朝局平衡。可本宫……只希望这孩子,能得一心人,平安喜乐,顺遂一生。” 她顿了顿,看向谢长离的目光,带上了几分深意:“长离,你与永宁自幼相识,她视你如兄。若你……有心,本宫或可向陛下进言。” 谢长离心头猛地一跳,瞬间明白了昭华长公主的言外之意!她竟有意撮合他与永宁公主?!是丁,他如今是忠勇公,加太子太保,身份尊贵,又无父母家族掣肘,且与永宁公主有旧谊。 若娶公主,既全了皇家对谢家的“补偿”之意,又能将这位新晋权贵牢牢绑在皇家战车上,确实是一步好棋。 且永宁公主对他亲近信赖,嫁给他,或许在长公主看来,比嫁给陌生的靖北侯世子,更让公主“平安喜乐”。 可是…… 谢长离脑海中,猝不及防地,闪过江雪衣那张清冷苍白、却目光执拗的脸。 想起他握着自己手时,那微凉的触感;想起他低声说“我在”时,那平静下暗藏的温和;甚至想起,听闻他与萧景宸在一处时,自己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与……酸涩。 公主?娶永宁?不,他从未想过。 以前,是因为大仇未报,无心于此。 如今……如今是因为…… 因为他心里,似乎已经……装不下别人了。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在他心中炸开,让他瞬间脸色一白,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捏得茶杯微微作响。 昭华长公主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到他神色有异,眼中掠过一丝讶异:“怎么?你……不愿?” 谢长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放下茶杯,起身,躬身一礼:“殿下厚爱,臣感激不尽。只是,臣大仇初报,心绪未平,且身有旧伤,恐非公主良配。公主身份尊贵,当配世间最好的儿郎。臣……不敢高攀,亦不愿误了公主终身。” 他说得委婉,但拒绝之意,已十分明显。 昭华长公主静静看着他,看着他低垂的眼睑,紧抿的唇线,和那微微绷紧的下颌。良久,她才缓缓道:“你心中有结,本宫明白。罢了,此事暂且不提。只是长离,”她声音沉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了,或许就是一辈子。你……好自为之。” 谢长离心头一震,抬眸看向昭华长公主。 那双清澈睿智的眼中,似乎洞悉了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破。 他不敢深想,只再次躬身:“臣,告退。” 走出琼华殿,寒风裹挟着雪片扑面而来,冰冷刺骨。 谢长离却恍若未觉,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在宫道上。 脑海中,长公主那句“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了,或许就是一辈子”,如同魔咒,反复回响。 有些人……是江雪衣吗? 他停下脚步,望向都察院方向。雪花迷了眼,一片模糊。 不,不该是这样。 江雪衣是男人,是臣子,是他棋盘上的棋子,是他复仇路上的……盟友?或者,只是他一时心软,捡回来的麻烦? 可为何,想到他,心会乱?为何,看到他与其他男子亲近,会不悦?为何,那夜醉后,会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仿佛那是唯一的救赎? 难道……他真的对江雪衣,存了那种心思?那种……断袖分桃、不容于世的悖逆之情? 谢长离脸色瞬间血色尽褪,比雪还白。 他踉跄一步,扶住身旁冰冷的宫墙,胸口剧烈起伏,牵动伤口,剧痛传来,却比不上心中那翻天覆地般的惊骇与……茫然。 他怎么会?他怎么能?他是谢长离,是靖安侯,是忠勇公,是背负血海深仇、注定要在黑暗与血腥中挣扎的孤魂野鬼!他怎么能……对一个男人,动了这般龌龊不堪的念头?更何况,那个男人,是江雪衣!是江崇的儿子!是那个刚正不阿、心怀天下、与他截然不同的“傻子”! 荒谬!可笑!可悲! “侯爷?您怎么了?”沈清秋担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谢长离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竟在雪中站了许久,发上、肩上已落满积雪,浑身冰冷。 他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再睁开时,已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平静,只是那眸底深处,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沉沦了。 “无事。”他淡淡道,声音嘶哑,“回府。” 公事房内炭火温暖,茶香袅袅。 江雪衣与七皇子萧景宸对坐,面前摊着厚厚的卷宗,是此次科举舞弊案中,所有涉嫌官员的案卷及拟定的处置意见。 “江大人以为,此人该如何处置?”萧景宸指着一份卷宗,温声问道。那是礼部一名主事,涉入不深,但确有收受贿赂、篡改誊录之实。 江雪衣仔细看过,沉吟道:“按律,当革职流放。然其主动招供,并检举同僚,或有立功表现。可酌情,流放里数减等,家产抄没,但不必株连亲族。” 萧景宸点头,提笔在卷宗上批注,赞道:“江大人思虑周全,罚当其罪,又不失仁恕。本王受教了。”他放下笔,看向江雪衣,目光温和诚恳,“此次科举案能迅速厘清,肃清科场积弊,江大人功不可没。如今朝中正值用人之际,吏部整顿,千头万绪。江大人若肯来吏部,助本王一臂之力,实乃朝廷之幸,百姓之福。” 又是招揽。 江雪衣心中暗叹。七皇子确是礼贤下士,言辞恳切。 且他办事公允,雷厉风行,短短数日,便将“兰台会”余党清理得七七八八,朝野风气为之一肃。 若能追随这样的明主,或许真能做些实事,实现胸中抱负。 可是…… 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谢长离苍白的脸,嘲讽的眼,醉酒后破碎的呓语,还有那夜紧紧攥着他、不肯松开的手。 想起他提起朝堂黑暗时的冰冷与绝望,想起他说“你跟着他,能有什么好下场”时的激动与……痛楚。 “殿下厚爱,下官感激不尽。”江雪衣起身,拱手,声音平静而坚定,“然下官才疏学浅,且于刑名案牍之事,更为熟稔。都察院监察百官,肃清吏治,亦是重任。下官愿留任都察院,为陛下、为朝廷,略尽绵薄之力。” 他婉拒了。 萧景宸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被更深的欣赏取代。 “人各有志,本王不强求。江大人志在风宪,刚正不阿,实乃都察院之福。日后若有需相助之处,尽管来寻本王。”他亦起身,亲自将江雪衣送至门口,姿态谦和,毫无皇子架子。 江雪衣道谢告辞,走出吏部衙署。雪已小了些,天色灰蒙。 他缓步走在积雪的街道上,心中并无多少遗憾。 七皇子或许确是明主,但那朝堂的漩涡,他已然见识过。 他不想再卷入更深的政治倾轧。 留在都察院,做个清流言官,或许更适合他。 更重要的是他下意识地,不想离那个人太远。不想看到他眼中,可能出现的、更深的失望与冰冷。 这个念头让他微微一怔,随即苦笑。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何如此在意谢长离的看法?他们之间,不过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的合作关系罢了。 如今谢家平反,科举案了,这合作,或许也该告一段落了。 心中莫名地,有些空落落的。 回到都察院值房,苏月见迎上来,递过热茶,低声道:“公子,方才靖安侯府来人,说侯爷……去了琼华殿见长公主,回来时脸色很不好,把自己关在书房,谁也不见。沈护卫让奴婢转告公子,若得空……可否去劝劝?” 谢长离?他又怎么了?是伤势反复?还是因为谢家平反之事,心绪难平? 江雪衣放下茶杯,没有犹豫:“备车,去靖安侯府。” 马车再次碾过积雪。江雪衣心中有些忐忑,有些担忧,也有些……他自己都说不清的、细微的悸动。 他不知该如何劝解谢长离,那个人的心思,深沉如海,难以揣测。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放任他独自一人,沉浸在那些黑暗的过往与情绪中。 就像那夜,他紧握着自己的手,不肯放开一样。 马车在靖安侯府门前停下。 江雪衣下车,对迎上来的沈清秋微微颔首,径直向谢长离的书房走去。 书房门紧闭,里面一片漆黑,没有点灯。江雪衣在门前驻足,抬手,轻轻叩了叩门扉。 “侯爷,是我,江雪衣。” 里面寂静无声。 江雪衣等了片刻,又敲了敲:“侯爷?” 依旧没有回应。但江雪衣敏锐地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压抑的呼吸声。 他不再犹豫,伸手,缓缓推开了房门。 书房内,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雪光映照,勾勒出窗前一个模糊的、孤寂挺直的背影。 谢长离背对着门,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冰冷的雕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未散的酒气。 他又喝酒了?江雪衣蹙眉,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间的光线与寒气。 他摸索着,找到火折子,点亮了桌角的琉璃灯。 昏黄的光晕散开,照亮了谢长离的侧脸。 依旧苍白,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总是带着讥诮或冰冷的桃花眼,此刻空洞地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眼底深处,是一片荒芜的死寂,和一种江雪衣从未见过的、近乎绝望的挣扎。 “侯爷……”江雪衣心下一紧,走上前去。 谢长离缓缓转过身,看向他。那目光,复杂得难以形容,有审视,有痛苦,有迷茫,还有一丝江雪衣看不懂的、近乎灼热的悸动与恐慌。 “你来了。”谢长离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酒意,“从吏部来?和萧景宸……相谈甚欢?” 又是这种带着刺的话。 江雪衣心中那点担忧,被这莫名的质问冲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悦。“下官与七殿下,只是商议公事。” “公事……”谢长离低低重复,忽然低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书房中回荡,带着一种自嘲的悲凉,“江雪衣,你告诉我,什么是公?什么是私?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他一步步走近,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江雪衣下意识地想后退,脚却像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替谢家平了反,得了爵位,加了官衔。我该高兴,对吗?”谢长离在他面前停下,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热度。他低头,看着江雪衣,眼中是破碎的光,“可我为什么……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为什么……觉得心里,更空了?” 江雪衣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痛苦与迷茫,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酸涩难言。 他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觉得任何言语,在这沉重的痛苦面前,都苍白无力。 “侯爷,往事已矣,您……” “往事已矣?”谢长离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失控的激动,“不!过不去!永远都过不去!我父亲死了!我阿姐死了!谢家三百多口人都死了!他们再也回不来了!这一纸诏书,几个虚名,能换回他们的命吗?!能让我阿姐……再叫我一声‘阿离’吗?!” 他猛地抓住江雪衣的肩膀,力道之大,让江雪衣闷哼一声,本就未愈的内伤一阵翻腾。 但谢长离恍若未觉,只是死死盯着他,眼中布满了血丝,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江雪衣,你告诉我……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报仇?可仇报了,为什么更痛苦?争权?可权握在手里,为什么只觉得冰冷?我……我好像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留不下……就像这手里的雪,握得再紧,终究会化掉,什么都没有……”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哑,最后几不可闻,只剩下粗重的、带着酒意的喘息,和眼中那摇摇欲坠的泪水。 江雪衣被他抓得生疼,却忘了挣扎,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强大、冷酷、算计无遗的靖安侯,此刻像个迷路的孩子,在他面前,展露着最深的脆弱与无助。 心中的不悦与疏离,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心疼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想抬起手,抹去他眼角的湿意,想告诉他,不是的,不是什么都留不下。至少,他还活着。 至少,还有人……在乎他。 可手抬起一半,又僵住了。 他不敢。 他不知道,这逾矩的触碰,会带来什么。 “侯爷,您醉了。”他最终只是低声道,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我扶您去休息。” “我没醉!”谢长离固执地摇头,抓着江雪衣肩膀的手,却缓缓松了力道,只是依旧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仿佛那是最后的依靠。 他低下头,额头抵在江雪衣的肩上,温热的呼吸透过衣料,烫得江雪衣身体微微一颤。 “江雪衣……”谢长离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醉意的含糊,“别走……别像他们一样……丢下我一个人……” 江雪衣身体彻底僵住,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喉咙。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谢长离身体的颤抖,能闻到他发间清冽的冷松香混合着酒气,能感受到他额头抵在自己肩上的、滚烫的温度。 这不是醉酒后的胡话。 这是一个骄傲、孤独、伤痕累累的灵魂,在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刻,向他发出的、最本能的、也是最危险的……求救与依赖的信号。 而他,该怎么办? 拒绝?推开?告诉他这不合礼法,告诉他他们只是互相利用? 可看着怀中这人脆弱的模样,想着他背负的血海深仇,想到他挡在自己身前时喷涌的鲜血,江雪衣发现,自己做不到。 他缓缓地、试探性地抬起手,轻轻落在了谢长离的背上,动作生疏,却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与珍视。 “我不走。”他听到自己用嘶哑的声音,低低地说,仿佛在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我就在这里。” 话音落下,他清晰地感觉到,怀中的人,身体猛地一颤,随即,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仿佛要将他揉进骨血里。 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堤防,浸湿了他肩头的衣料。 第36章 XIECHANGLI 时移世易,冬雪渐消。 正月已过,二月春风,裹挟着料峭寒意,悄然拂过帝京的朱墙碧瓦。护城河畔的垂柳,挣扎着抽出几星鹅黄的嫩芽,在依旧凛冽的风中瑟瑟颤抖。 靖安侯府——如今已御笔亲题为“忠勇公府”——后园,那方引自城外温汤的活水汤池,水面氤氲着薄薄的白雾,在午后的日光下,折射出迷离的光晕。 汤池以天然青石砌就,四周遍植耐寒的翠竹与腊梅,此时梅花已谢,唯余竹叶经冬犹绿,在微风中沙沙作响,更添几分清幽静谧。 池水温暖,散发着淡淡的硫磺气息。 谢长离半身浸在热水中,背靠池壁光滑的岩石,墨发未束,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颈侧,几缕发丝黏在苍白却线条优美的侧脸上。 他闭着眼,长睫在氤氲水汽中凝着细小的水珠,眉宇间是重伤初愈后的淡淡倦色,却也褪去了连日来的沉郁与戾气,显出几分罕见的、近乎平和的慵懒。 左肩胛下的伤口已愈合大半,留下一道狰狞的、暗红色的新疤,在蒸腾的热气与水光映照下,微微凸起,昭示着那一夜的凶险。他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道伤疤,触感粗砺,带着新生皮肉特有的敏感。 眼前,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浮现出那个雪夜书房中,昏暗灯光下,江雪衣清冷却隐含担忧的眼,和他落在自己背上那生疏却温柔的轻抚。 “我不走。” “我就在这里。” 那句话,那个拥抱,那夜浸透肩头的、滚烫的泪水,以及之后两个月来,那人每日雷打不动前来探望、监督他用药静养、却又始终保持着微妙距离的沉默与平静……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至今未平。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酒醒后的窘迫与慌乱。 记得自己如何强作镇定,以公事繁忙为由,接连数日避而不见。 记得江雪衣只是平静地让沈清秋转交药方和叮嘱,未有一句追问或打扰。 也记得自己终于按捺不住,寻了个商议谢家祠堂规制、抚恤名单的由头,将他“请”来府中时,那人依旧是一副公事公办、疏淡有礼的模样,仿佛那夜失控的拥抱与依偎,只是一场荒诞的梦境。 可他知道,不是梦。 江雪衣掌心微凉的温度,身上清苦的药草混合着淡淡墨香的气息,还有那一声低低的承诺,都真真切切,烙在他心口,比肩上的刀伤,更灼热,更难以忽视。 这两个月,他一边静养伤势,一边处理谢家平反后的琐事——接收发还的旧宅田产,核定抚恤名单,主持重修祠堂,应对各方或真或假的恭贺与试探。 朝中因“兰台会”倒台、谢家平反而引起的震动逐渐平息,但水面下的暗流,从未停歇。 七皇子萧景宸在吏部整顿卓有成效,声望日隆。 东宫依旧闭门读书,低调得近乎异常。 陛下对永宁公主的婚事,似乎也暂缓了下来,未再提及靖北侯世子。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可他心中那莫名的焦躁与空洞,却与日俱增。尤其是,面对江雪衣时。 他知道自己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对那个男人,那个他本该利用、掌控、甚至必要时舍弃的“棋子”,生出了龌龊不堪的妄念。 这认知让他恐慌,让他自我厌弃,却又像毒藤般疯狂滋长,不受控制。 他试探,他回避,他冷言冷语,他若即若离……可那人,就像一潭深水,平静地接纳他所有情绪,却又固守着某种界限,不肯再进一步。 直到此刻,在这无人打扰的温暖汤池中,那些被理智强行压下的躁动、渴望、与一丝近乎委屈的不甘,才如同池底悄然升起的气泡,咕嘟咕嘟,争先恐后地浮出水面。 脚步声由远及近,轻盈,却带着一种独特的、不疾不徐的韵律,是江雪衣。谢长离没有睁眼,只是指尖在水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侯爷。”江雪衣的声音在池边响起,平静无波,“您要的谢家旧宅修缮图纸,工部送来了。有几处细节,需您定夺。” 谢长离缓缓睁开眼。 水汽朦胧中,江雪衣站在池边三步开外,穿着一身半旧的月白色直裰,外罩青色比甲,身形清瘦,面色依旧是久病初愈的苍白,但精神似乎好了许多,那双总是过于清亮的眸子,此刻正平静地看向水面,并未落在他身上。 手中捧着一卷图纸。 “拿来。”谢长离开口,声音因温泉浸泡而有些低哑。 江雪衣上前两步,在池边蹲下,将图纸展开,铺在池沿干燥处。他微微倾身,手指点向图纸某处:“工部认为,原主院西厢的梁柱腐坏严重,需整体更换。但若按原样修复,耗时耗力,且新木与旧宅风貌难融。他们建议,或可改建为……” 他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指尖在图纸上移动,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泛着健康的淡粉色。因倾身,一缕墨发从肩头滑落,垂在图纸边缘。 氤氲的水汽沾染了他的发梢和眼睫,让他清冷的轮廓,在蒸腾的白雾中,显出一种罕见的柔和。 谢长离的视线,却未落在图纸上,而是顺着那缕滑落的发,落在他低垂的、弧度优美的颈侧,又滑向他因说话而微微开合的、颜色浅淡的唇。 温泉的热意,混合着某种陌生的、滚烫的冲动,悄然在血脉中奔涌。 他忽然觉得,这池水,太热了。 “侯爷?”江雪衣说了片刻,未见回应,疑惑地抬眸。 四目相对。 谢长离那双总是深不见底、或讥诮或冰冷的桃花眼,此刻映着水光与雾气,显得格外幽深,眸底翻涌着江雪衣看不懂的、浓烈而危险的情绪,仿佛平静海面下酝酿的漩涡,要将他整个吞噬。 江雪衣心头莫名一跳,下意识想移开视线,身体却像被钉住,动弹不得。 这两个月,谢长离待他,时而疏离,时而阴郁,时而又会流露出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别扭的依赖,比如挑剔汤药太苦,非要他陪着才肯喝。 他看在眼里,心中那点因那夜拥抱而生的悸动与困惑,非但未消,反而在日复一日的接触中,悄然滋长,扎根。 他试图厘清,试图保持距离,可谢长离就像一团变幻莫测的迷雾,时而将他推开,时而又不容拒绝地将他拉近。 就像此刻,这眼神…… “图纸的事,稍后再说。”谢长离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自水中站起身,带起一片哗啦水响。 水珠顺着他精悍的胸膛、紧窄的腰身滑落,在阳光下折射出晶莹的光。未愈的伤疤,湿透的墨发,苍白的肌肤,在氤氲水汽中,构成一幅极具冲击力的、混合着脆弱与力量感的画面。 江雪衣呼吸一滞,耳根控制不住地发热,慌忙垂下眼,非礼勿视。 谢长离却已踏上池边,随手扯过一旁木架上搭着的雪白棉布浴巾,潦草地擦了擦身上水珠,便披上一件宽大的玄色软缎浴袍,衣带未系,松松垮垮地拢着,露出大片胸膛和那道刺目的伤疤。 他赤足走到江雪衣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江雪衣,”他唤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这两个月,你每日来,送药,问安,议事,恪尽职守,无可指摘。” 江雪衣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可是,”谢长离微微俯身,拉近两人距离,温热的气息混合着温泉的硫磺味,扑面而来,“除了公事,除了那些该死的汤药和规矩,你就没有什么……别的,想对我说?或者,想问我的?” 江雪衣心脏猛地漏跳一拍。 他想问的太多。想问那夜之后,他为何避而不见?想问他的伤,可还疼痛?想问谢家平反,他心中可有一丝慰藉?更想问……那夜的拥抱与眼泪,那句“别走”,究竟……意味着什么? 可话到嘴边,却化作一句干涩的:“侯爷……想让我问什么?” 谢长离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声中却无多少欢愉,反而带着一丝自嘲的痛楚。 “我想让你问什么?江雪衣,你总是这样。明明心里什么都清楚,却非要摆出这副无辜的、冷静的模样。好像……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在为那些不该有的念头,辗转反侧,自寻烦恼。” 不该有的念头……江雪衣瞳孔微缩,袖中的手,下意识地握紧。 他听懂了谢长离的弦外之音。 这两个月来那些刻意的疏离,阴郁的目光,别扭的亲近,此刻都有了答案。可这答案,太过惊世骇俗,太过……悖逆伦常。他不敢想,也不敢接。 “下官……愚钝,不知侯爷所指。”他垂下眼睑,避开了那灼人的视线。 “不知?”谢长离嗤笑,忽然伸手,冰凉的、还带着湿意的指尖,触上了江雪衣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与自己对视。“江雪衣,看着我。告诉我,那夜在书房,我抱着你哭,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是觉得本侯可笑?可怜?还是……觉得恶心?” 他的指尖很凉,力道却不容抗拒。江雪衣被迫迎上他深邃的、仿佛燃烧着暗火的眼眸,在那片幽深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痛楚、挣扎、期待,以及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 恶心?怎么会。 那一刻,他心中只有铺天盖地的心疼,与一种陌生的、想要抚平他所有伤痕的冲动。可是……这不合礼法,不容于世。他是谢长离,是忠勇公,是天子近臣。他是江雪衣,是戴罪复起的御史,是罪臣之子。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隔着云泥之别,隔着这世俗不容的万丈深渊。 “下官……”他张了张嘴,声音艰涩,“不曾觉得恶心。侯爷于国有功,于下官有恩,下官只有敬重……” “敬重?”谢长离打断他,指尖微微用力,眸中那点微弱的期待瞬间熄灭,化为更深的阴郁与自嘲,“好一个敬重。江雪衣,你总是知道,怎么说最冠冕堂皇,也最伤人的话。”他松开手,仿佛触碰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踉跄着后退半步,浴袍散开得更厉害,那道伤疤在胸膛起伏下,显得愈发狰狞。 “你走吧。”他转过身,背对着江雪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图纸放下,本侯自会看。” 看着他骤然疏离僵直的背影,江雪衣心中那根紧绷的弦,骤然断裂。 一股强烈的、莫名的冲动,冲破了他素日引以为傲的理智与克制。 他知道,如果此刻转身离开,他们之间,将永远隔着这层冰冷的、名为“敬重”的厚壁。有些话,再不说,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侯爷。”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异常,在这氤氲着水汽的寂静庭院中响起。 谢长离背影一僵,没有回头。 “那夜,”江雪衣缓缓站起身,目光落在那道刺目的伤疤上,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下官不曾觉得侯爷可笑,亦不觉可怜。下官只是……心疼。” 谢长离猛地转身,眼中是难以置信的震动。 江雪衣迎着他的目光,继续道,耳根红得滴血,语气却依旧平稳:“看到侯爷伤痛,下官会忧心。看到侯爷沉郁,下官会不安。看到侯爷……与旁人亲近,”他顿了顿,想起那日吏部门前,七皇子与他并肩而出的画面,心头那丝莫名的滞涩再次泛起,“下官心中……亦有不豫。” 他每说一句,谢长离眼中的震惊就深一分,那阴郁的冰层,仿佛被这平静却滚烫的话语,寸寸击碎,露出底下汹涌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炽热岩浆。 “下官不知这是何故,亦不知……此等心思,是否悖逆,是否荒唐。”江雪衣垂下眼,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迷茫与脆弱,“下官只知道,那夜侯爷说‘别走’,下官……便不想走了。” 话音落下,庭院中一片死寂。唯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温泉水咕嘟冒泡的轻响。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两人身上,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近乎凝滞的张力。 谢长离死死盯着他,胸膛剧烈起伏,浴袍下的肌肉紧绷,那道伤疤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他眼中情绪翻腾,震惊,狂喜,不敢置信,恐惧,最终汇聚成一种近乎暴烈的、毁灭般的渴望。 “江雪衣……”他低喃,声音嘶哑得不成调,一步步,缓慢地,走向他。每走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眼中那最后一丝理智的屏障,轰然倒塌。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可知,你这话,意味着什么?” 江雪衣抬起头,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炽热情潮,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跃出喉咙。恐惧吗?有的。 可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破釜沉舟般的平静,与……隐隐的期待。 “下官不知。”他听见自己说,目光清澈,却不再闪避,“但下官,想知道。” 想知道,这份莫名悸动,究竟为何。想知道,眼前这个骄傲、孤独、满身伤痕的男人,对他,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思。 更想知道,那夜黑暗中紧紧相拥的温暖,是否……还能再次拥有。 谢长离在他面前站定,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身上截然不同的气息——一个带着温泉的湿热与硫磺味,一个带着初春微寒的空气与清苦药香。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抚上江雪衣的脸颊。 触手微凉,肌肤细腻。 “你会后悔的。”他低语,眼中是铺天盖地的黑暗与执念,仿佛要将眼前这个人,连同这份他渴望了太久、却不敢奢望的回应,一同拖入无间地狱。 “江雪衣,我不是什么好人。我满手血腥,心机深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接近你,利用你,算计你。现在,我对你生了这般龌龊的念头,还想将你拉下这污泥潭,与我一同沉沦……这样的我,你也敢要?” 他的指尖冰凉,话语更是字字诛心,将最不堪、最黑暗的一面,**裸地摊开在江雪衣面前。 可江雪衣却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深藏的恐惧——恐惧被拒绝,恐惧这好不容易窥见的光明,再次熄灭。 “侯爷说过,不想看到另一个傻子,死得不明不白。”江雪衣轻声开口,抬起手,覆上了谢长离抚在自己脸颊的手背。他的手也很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的力量。“下官或许不够聪明,但至少,想做个明白的傻子。” 谢长离浑身剧震,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亮,随即又被更深的疯狂席卷。 他再也控制不住,猛地低头,狠狠吻上了那双他肖想了太久、吐露出让他心神俱颤话语的唇。 触感微凉,柔软,带着淡淡的茶香。与他想象中一样,却又截然不同。 没有技巧,没有温柔,只有野兽般原始的、带着绝望与掠夺的啃噬,仿佛要将对方拆吃入腹,融为一体。 江雪衣脑中“轰”的一声,瞬间空白。唇上传来刺痛,鼻端充斥着谢长离身上浓烈的、带着侵略性的气息。 他本能地想挣扎,想推开,可身体却像被抽空了力气,僵在原地。直到谢长离滚烫的舌,蛮横地撬开他的齿关,长驱直入,肆意扫荡,那陌生而炽烈的触感,才如惊雷般,将他彻底劈醒。 他在做什么?他们……在做什么?! “唔……放……”破碎的音节被尽数吞噬。谢长离的手臂如铁钳般箍紧他的腰身,将他狠狠按向自己灼热的胸膛。 伤疤的凸起,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摩擦着他的身体,带来一阵战栗。 温泉的水汽,蒸腾的**,混合着唇齿间血腥的铁锈味,将他彻底淹没。 这是一个充满占有、惩罚、与孤注一掷绝望的吻。 谢长离仿佛要用这种方式,确认他的存在,确认他的回应,确认这荒谬而悖逆的情感,并非他一人痴心妄想。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江雪衣觉得自己快要窒息时,谢长离才猛地放开他,喘息着,额头抵着他的额头,两人鼻息交缠,皆是凌乱不堪。 江雪衣唇瓣红肿,泛着水光,微微刺痛。 他眼中氤氲着生理性的水汽,目光有些涣散,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谢长离那双燃烧着暗火、却又带着一丝后怕与忐忑的眸子。 “现在,”谢长离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未退的沙哑,指尖抚过他微肿的唇瓣,目光紧紧锁住他,“告诉我,江雪衣。你对我,究竟……作何感想?” 是厌恶?是抗拒?是怜悯?还是……与他一样,藏着那不见天日、却汹涌澎湃的妄念? 江雪衣急促地喘息着,胸腔里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唇上残留的触感,炙热,疼痛,却奇异地将这两个月来所有的困惑、悸动、迟疑,烧成了一片灰烬,只剩下最本真、最清晰的答案。 他看着谢长离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紧张与期待,看着那道因自己而留下的狰狞伤疤,想起他醉酒后的眼泪,战场上的鲜血,算计时的冷酷,以及偶尔流露的、孩子般的脆弱。 这个人是复杂的,危险的,疯狂的。可他也是孤独的,伤痕累累的,在黑暗中挣扎了太久,好不容易抓住一点微光,便不肯放手的……傻子。 和他一样。 江雪衣缓缓抬手,指尖轻轻触碰谢长离肩上那道伤疤。动作很轻,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怜惜。 “疼吗?”他问,声音因方才的亲吻而有些低哑。 谢长离身体一僵,眸中掠过难以置信的震动,随即,那压抑已久的、铺天盖地的狂喜与酸楚,瞬间决堤,几乎将他淹没。 他没有回答,只是猛地再次收紧手臂,将江雪衣狠狠按入怀中,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再不分离。 这一次的拥抱,不再有那夜的脆弱与无助,而是充满了强势的占有与失而复得的狂乱。温热的池水,蒸腾的雾气,初春微寒的空气,交织成一片迷离的背景。 竹叶沙沙,仿佛在无声诉说。 江雪衣僵硬的身体,在感受到那几乎要勒断他肋骨的力道,和那微微颤抖的、滚烫的胸膛时,终于缓缓放松下来。他迟疑着,终究还是抬起手,轻轻回抱住了这个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敢相信眼前真实的男人。 没有言语。 但这一刻的相拥,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诉说了答案。 疼吗?或许吧。 但比起这漫长岁月里,独自舔舐伤口、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冰冷与孤寂,这点疼痛,甘之如饴。 阳光终于彻底穿透云层,洒满庭院。 温泉水汽氤氲上升,在金光中折射出斑斓的色彩。 春寒依旧料峭,可有些东西,已然在这冰消雪融的季节里,悄然破土,野蛮生长。 第37章 XIECHANGLI 半个时辰后,忠勇公府书房。 炭火已撤,窗扉半开,微凉的春风携着初生的草木气息涌入,驱散了室内的沉闷。谢长离已换上一身整齐的玄色常服,墨发以玉簪束起,除了唇色比平日红润些,神色间已恢复了惯常的慵懒与深不可测,只是那双眼角微挑的桃花眼里,偶尔掠过的一丝柔光与餍足,泄露了方才那场激烈“交锋”的余韵。 江雪衣坐在他对面,也已整理好略显凌乱的衣袍,面色依旧有些苍白,耳根的红晕却未完全褪去。 他垂眸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试图平复那依旧过快的心跳。 “图纸。”谢长离指了指摊在书案上的卷宗,声音恢复了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你方才说,工部建议改建?” “是。”江雪衣定了定神,将思绪拉回公事,指向图纸,“西厢梁柱腐坏,原样修复困难。工部建议,或可因地制宜,改建为一处藏书阁或赏景轩,与后园湖石景观呼应。只是如此一来,宅邸原貌恐有更改,需侯爷定夺。” 谢长离扫了一眼图纸,不甚在意:“你看着办吧。这些琐事,你比我在行。”他顿了顿,看向江雪衣,“旧宅修葺,非一日之功。这段时日,你既要上朝,又要兼顾都察院事务,还要盯着这边,身子可吃得消?” “无妨,下官已大好。”江雪衣道。苏挽月的药很有效,他内伤已愈大半,只是经脉还需时日温养,不可妄动内力罢了。 “苏挽月说,你需静养,忌劳累。”谢长离语气淡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旧宅的事,交给沈清秋去盯。你每日来府中……禀报进度即可。” 他特意在“禀报”二字上,略微加重了语气,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带着促狭的笑意。 江雪衣耳根又是一热,别开视线,低低“嗯”了一声。 室内气氛微妙。 方才汤池边的激烈与失控,仿佛一场幻梦。 可唇上隐约的刺痛,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若有若无的暧昧张力,又提醒着他们,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咳,”江雪衣轻咳一声,转移话题,“侯爷,七殿下今日又提及,想让下官去吏部协理官员考绩之事……” 谢长离脸上的慵懒笑意瞬间淡去,眸光微冷:“你怎么回他?” “下官依旧婉拒了。”江雪衣道,“言明志在风宪,且侯爷这边事务未了。” 谢长离神色稍霁,哼了一声:“算你识相。萧景宸那伪君子,惯会收买人心。你离他远些。” 这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独占与不悦。江雪衣心中那点因方才亲密而生的羞赧,被这幼稚的醋意冲淡了些,反而有些想笑。 原来,权势滔天、心机深沉的靖安侯,也会有这般孩子气的一面。 “下官与七殿下,只有公事往来。”他解释道,语气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 “公事往来也不行。”谢长离霸道地说,顿了顿,又补充道,“至少……私下不许。”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江雪衣,那意思很明显——你是我的人,离别的男人远点。 江雪衣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却又觉得心中某处,悄然塌陷了一块,软得不可思议。他低下头,端起茶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才低声道:“下官知道了。” 这近乎顺从的回答,取悦了谢长离。他眼中冷意尽消,重新染上笑意,甚至带着点得寸进尺的恶劣:“光知道不行。要记住。” “……”江雪衣无言以对,耳根更红了。 正此时,书房外传来沈清秋的声音:“侯爷,江大人,苏姑娘来了,说是为江大人复诊。” 江雪衣如蒙大赦,立刻起身:“下官告退。” “急什么。”谢长离慢悠悠道,也跟着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很自然地替他理了理本就很平整的衣领,指尖状似无意地拂过他颈侧敏感的皮肤,感受到手下肌肤瞬间的紧绷,唇角勾起满意的弧度,“让苏挽月进来便是。你就在这儿诊。” “侯爷,这于礼不合……”江雪衣试图挣扎。 “本侯的地盘,本侯就是礼。”谢长离挑眉,语气不容置疑,随即又压低声音,凑近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道,“还是说,江大人害羞了?”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带着他身上独特的冷松香,江雪衣身体一僵,从耳根到脖颈,瞬间红透。 他猛地后退一步,拉开距离,瞪了谢长离一眼,那眼神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羞窘,眼波流转间,竟带了几分平日绝无的嗔意。 谢长离看得心头一荡,眸色转深,正要再逗他,门已被推开,苏挽月拎着药箱,神色清冷地走了进来。 看到屋内情形,她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在江雪衣泛红的耳根和谢长离那副餍足又恶劣的表情上扫过,随即恢复平静,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侯爷,江大人。”她微微颔首。 “苏姑娘来得正好。”谢长离已恢复了那副矜贵慵懒的姿态,在书案后坐下,指了指旁边的座位,“有劳苏姑娘,再给江大人仔细瞧瞧。他近日劳累,本侯甚是忧心。” 语气关切,神情自然,仿佛方才那个将人堵在墙角、耳语调戏的不是他。 江雪衣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苏挽月对面坐下,伸出手腕。只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始终不敢与谢长离对视的目光,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苏挽月搭上他的脉,凝神片刻,道:“江大人内息已平稳,经脉损伤亦有好转,只是气血仍有亏虚,需继续服药温养,切忌劳神费力,更忌……”她顿了顿,抬眸,清冷的目光掠过一旁看似专注看书、实则余光全落在江雪衣身上的谢长离,意有所指地补充道,“……情绪大起大落,心绪不宁。” 江雪衣:“……” 耳根刚褪下的红晕,又有卷土重来之势。 谢长离却恍若未闻,只从书卷后抬起眼,一脸正色地对苏挽月道:“苏姑娘所言极是。本侯定会……好好监督江大人,让他安心静养,心平气和。” 那“好好监督”四字,被他咬得别有深意。 苏挽月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收回手,写下新的药方,交给一旁的沈清秋,便拎起药箱,干脆利落地告辞。临走前,她看了江雪衣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在说:你好自为之。 江雪衣:“……” 室内重归寂静。 谢长离放下书,走到江雪衣面前,看着他依旧泛红的脸颊和故作镇定的表情,眼中笑意更盛。 他俯身,双手撑在江雪衣座椅的扶手上,将他困在自己与书案之间,形成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姿势。 “苏姑娘说了,要心平气和。”他低语,目光落在江雪衣微肿的唇上,眸色转深,“可是江大人,你看起来……似乎很难‘心平气和’?” 江雪衣被迫仰头看他,呼吸有些不稳。这个距离,这个姿势,太过暧昧,也太过危险。他仿佛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侯爷……请自重。”他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低声道。 “自重?”谢长离挑眉,指尖勾起他一缕垂落的发丝,在指间缠绕把玩,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几分认真,“江雪衣,从你让我知道,你对我也有意的那刻起,你我就注定,与‘自重’二字无缘了。” 他低下头,鼻尖几乎抵上江雪衣的,呼吸交融,目光如幽深的漩涡,牢牢锁住他:“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现在想逃,晚了。” 江雪衣看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占有、执着,与深藏其下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可能被再次抛下的恐惧,心中最后那点挣扎,也烟消云散。 是啊,晚了。 从他踏进忠勇公府,从他接过那枚紫色玉牌,从他为他挡下那一刀,从他回抱住那个在黑暗中颤抖的灵魂时……就已经晚了。 他缓缓闭上眼,不再言语,却也没有推开。 这无声的默许,比任何言语,都更让谢长离狂喜。 他不再犹豫,低头,再次吻上那微凉的唇。 这一次,不再是狂风暴雨般的掠夺,而是带着珍视的、细细的描摹,温柔地舔舐过那微肿的唇瓣,撬开齿关,深入纠缠。 不同于池边的绝望与暴烈,这个吻,充满了确认、安抚,与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爱怜。 江雪衣身体微微颤抖,手不自觉地抓住了谢长离胸前的衣襟,指尖收紧。 陌生的情潮,随着这个温柔而绵长的吻,在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带起一阵阵酥麻的战栗。 他生涩地、试探性地,回应了一下。 这细微的回应,却像火星溅入油锅,瞬间点燃了谢长离压抑已久的渴望。 他呼吸骤然粗重,搂在江雪衣腰后的手臂猛地收紧,吻也变得急切而深入,仿佛要将他吞吃入腹。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两人气息都乱得不成样子时,谢长离才勉强克制住自己,缓缓退开。两人额头相抵,喘息着,分享着彼此的空气。 “江雪衣……”谢长离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情动后的性感,“叫我名字。” 江雪衣睁开迷蒙的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与深情的俊颜,心跳如雷。 “长离……”他听见自己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唤出了这个早已在心中默念过无数遍的名字。 谢长离身体猛地一震,随即,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亮与满足。 他再次低头,在那红肿的唇上,落下一个个细密而滚烫的吻,从唇角,到脸颊,到眼睫,最后,珍而重之地,印在眉心。 “记住,江雪衣。”他抵着他的额头,声音低哑,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与承诺,“从今往后,你是我的。生同衾,死同穴。碧落黄泉,不离不弃。” 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已悄然西斜,将两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光洁的地板上,交叠在一处,密不可分。 春风拂过庭院,带来远处隐约的市井喧嚣。 这深宅高墙之内,一场悖逆伦常、惊世骇俗,却于黑暗绝望中悄然绽放的情缘,在初春的暖阳下,无声地,扎下了根。 第38章 JIANGXUEYI 三月暮春,帝京的寒意终于彻底褪去。护城河畔的垂柳,已从怯生生的鹅黄,舒展成一片朦胧的、烟水般的绿雾。 桃花、杏花、玉兰,赶着趟儿似的,在御街两旁的坊市间、深宅大院的墙头檐角,热热闹闹地绽开,空气里浮动着甜软的花香,与尚未散尽的、属于早春的料峭清气交织,酿成一种独属于这个季节的、微醺般的气息。 都察院值房的后窗敞开着,带着花香的暖风徐徐涌入,吹动案头堆积的卷宗纸页,哗啦轻响。 江雪衣坐在窗下,手中执笔,却未落下,目光有些空茫地投向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 粉白的花瓣,在午后的日光下,近乎透明,风过时,便扑簌簌落下几片,打着旋,飘进窗内,落在他的袍角,沾染了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 他今日告了半日假。因着吏部考绩临近,都察院上下忙得脚不沾地,他这个刚“戴罪立功”复起、又颇得陛下“青眼”的御史,本不该在此刻缺席。但他有不得不告假的理由。 两个时辰前,刑部大牢的司狱亲自登门,递上了一纸盖着朱红大印的文书——陛下特旨,江崇家眷,其妻柳氏、其女江雪柔,查无参与江崇贪墨军饷、结党营私之实证,准予开释。 即刻,由江雪衣接回。 母亲和妹妹,要出来了。 这个认知,让江雪衣握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 从去年深秋金殿之上,他亲手将弹劾生父的奏章与证物呈上,到如今春深,已近半载。 这半年,天翻地覆。 父亲问斩,家产抄没,他自身停职、复起,卷入科举血案,与谢长离从互相试探、利用,到如今……那悖逆伦常、却已然生根的纠缠。 每一步,都踩着刀尖,浸着血腥。支撑他走下去的,除了胸中那点未曾泯灭的公义执念,便是对母亲和妹妹安危的挂牵。 如今,她们终于能离开那不见天日的牢狱了。 可接下来呢?江家已倒,家产尽没,京城是是非之地,她们孤儿寡母,如何安身?回江南老家?祖产怕也早已被族中旁支觊觎瓜分。 留在京城?顶着“罪臣家眷”的名头,在这捧高踩低、人情冷暖的帝都,又能有几分安稳? “公子,”苏月见轻手轻脚地进来,手中捧着一套半新的、靛青色细布衣裙,眼眶微红,声音却强作平静,“衣服备好了,是夫人和小姐旧日在家时穿惯的料子和样式,奴婢已熏过香,浆洗得干干净净。马车也备好了,停在侧门。” 江雪衣回过神,放下笔,接过那叠柔软的衣物。 触手微温,带着阳光和皂角的清新气息,没有一丝牢狱的阴冷霉味。他点了点头,对苏月见道:“有劳。你去准备些清淡的饮食,熬一锅安神的汤。她们……怕是受了不少苦。” “奴婢省得。”苏月见应下,转身去忙,走到门边,又回头,看着江雪衣挺直却单薄的背影,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低声道,“公子,夫人和小姐能出来,是好事。您……也宽宽心。” 江雪衣“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宽心?谈何容易。 接出来,只是第一步。如何安置,如何让她们在失去顶梁柱、声名扫地的境况下,安稳度日,才是更大的难题。还有谢长离那边……他尚未想好,该如何对母亲提及,自己与那位权势煊赫、那难以启齿的关系。 他揉了揉眉心,压下心头纷乱的思绪,换上一身不起眼的素色常服,戴上帷帽,从都察院侧门悄然离开,登上那辆半旧的青幄马车。 马车穿过依旧繁华、却已物是人非的街市,在刑部大牢那扇森严的黑漆大门前停下。 此处他并不陌生,曾为查案,多次往来。 可今日,心境截然不同。他递上文书,经层层查验,方被一名面无表情的狱吏引入。 牢狱深处,光线昏暗,空气混浊,弥漫着陈年积垢、血腥与绝望的气息。 即使早有准备,当那扇沉重的铁栅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打开,露出角落里那两个相互依偎、穿着肮脏囚服、瘦骨嶙峋的身影时,江雪衣的心脏,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瞬间窒息。 “母亲……雪柔……”他哑声唤道,掀开帷帽,快步上前。 角落里的两人闻声,身体俱是一震,缓缓抬起头。 柳氏不过四十许人,却已两鬓斑白,容颜憔悴,眼窝深陷,唯有一双与江雪衣极为相似的眼睛,在看清来人时,骤然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却又迅速被汹涌的泪水淹没。她身旁的少女,年方十五,正是江雪柔,此刻小脸苍白,嘴唇干裂,瘦得脱了形,唯有一双大眼睛,惊恐又茫然地看着江雪衣,随即认出兄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进他怀里。 “衣儿……我的衣儿……”柳氏颤抖着手,想要触摸儿子的脸,却又不敢,只是泪如雨下,“你……你可还好?他们……他们有没有为难你?都是娘没用,连累了你……” “母亲,我很好,没事了,都没事了。”江雪衣将母亲和妹妹一同揽入怀中,声音哽咽,强压下喉头的酸涩,“陛下圣明,查清您和妹妹并未涉案,特旨开释。我来接你们回家。” “回家?”柳氏茫然重复,眼中是更深的悲凉与无措,“哪里……还有家?” 江雪衣心中一痛,更用力地抱紧她们:“有我在,就有家。我们先离开这里。” 他带来的仆役上前,搀扶起虚弱的柳氏和江雪柔,为他们披上干净的外袍,戴上帷帽,遮掩住形容。一行人沉默地走出大牢,重见天日。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柳氏和江雪柔皆下意识地抬手遮挡,眯着眼,贪婪地呼吸着外面清新却陌生的空气,仿佛隔世为人。 马车驶离刑部,并未回都察院值房,也未去江家旧宅,而是径直驶向城西一处不起眼、但清静整洁的两进小院。这是江雪衣用这半年来积攒的俸禄,加上陆文舟暗中相助,悄悄赁下的。 院中陈设简单,但窗明几净,一应用具俱全,还雇了一对老实本分的中年夫妇照料起居。 “母亲,雪柔,暂且在此安顿。此地僻静,无人打扰,您二位先好生将养身子。”江雪衣扶着母亲在堂屋坐下,温声道。 柳氏打量着这陌生的、却处处透着用心的院落,看着儿子清瘦却沉稳的面容,心中百感交集,又是欣慰,又是酸楚,更多的,是对未来的茫然与恐惧。“衣儿,你……你如今……” “儿子已官复原职,仍在都察院供职。一切安好,母亲不必忧心。”江雪衣简短道,避开了那些惊心动魄的细节。他示意苏月见端上熬好的米粥和清淡小菜,“您和妹妹先用些吃食,沐浴更衣,好生歇息。其他的,日后慢慢再说。” 柳氏看着儿子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知他定是吃了许多苦,才换来今日局面,心中疼惜,却也不再追问,只默默垂泪,由着苏月见和那雇来的妇人服侍着,勉强用了半碗粥。 江雪柔到底年纪小,劫后余生,又见着兄长,情绪稍定,在兄长的温言安抚下,也渐渐止了哭泣,小口吃着东西。 待母亲和妹妹沐浴更衣,换上干净柔软的旧衣,神情稍缓,躺在收拾好的床榻上沉沉睡去后,江雪衣才悄然退出房间,独自站在寂静的庭院中,望着墙角一株新移栽的、打着花苞的丁香,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积郁已久的浊气。 肩头一沉,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袍披了上来。 江雪衣回头,只见谢长离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他身后。 他今日未着公服,只穿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云纹直裰,墨发以一根简朴的乌木簪松松束着,少了平日的凌厉威仪,多了几分闲适清雅,只是那双眼,依旧深不见底,此刻正静静地看着他,眸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你怎么来了?”江雪衣微怔。此处隐秘,他并未告知谢长离。 “沈清秋说的。”谢长离淡淡道,目光扫过紧闭的房门,“人接出来了?可还安好?” “嗯。受了些苦,但性命无碍,需好生将养。”江雪衣低声道,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在见到谢长离的瞬间,奇异地松缓了些许。这个人,知晓他所有的不堪与挣扎,却依旧站在这里。 “此处尚可,但非长久之计。”谢长离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望着那株丁香,“京城是非地,耳目众多。江家虽倒,盯着你们的人,不会少。你母亲和妹妹留在这里,终是隐患。” 江雪衣默然。他何尝不知?只是仓促之间,又能将她们送往何处? “我在雍州有一处别业,临近玉泉山,风景清幽,少人打扰。庄子上的人,皆是谢家旧仆,可靠。”谢长离侧过头,看着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让你母亲和妹妹,去那里吧。对外,可称是回乡养病。一应用度,自有我来安排。你在京中,也可安心。” 雍州?玉泉山?那是谢家祖籍附近,风景胜地,气候温润,确是静养的好去处。谢家的旧仆……也远比市面上雇来的人可靠。这安排,无疑是最稳妥的。只是…… “不必。”江雪衣几乎未加思索,便拒绝了。他不想再欠谢长离更多。尤其是,在两人关系已然越界之后。他怕这牵扯不清的恩惠与利益,会玷污了那份刚刚萌芽、尚且脆弱不堪的情感。 谢长离眸光微沉,语气冷了几分:“江雪衣,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你那点俸禄,能保她们几时安稳?京城这地方,吃人不吐骨头。你护得住自己,未必护得住她们周全。还是说,”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锐利与自嘲,“你宁可让她们置身险地,也不愿接受我的援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雪衣蹙眉,迎上他的目光,“只是……我不想……” “不想欠我?”谢长离打断他,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江雪衣,你我已经纠缠至此,还分得清谁欠谁么?我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如今,不过是想保你在意的人一份安稳,你也要与我算得这般清楚?” 他上前一步,逼近江雪衣,气息微冷:“还是说,在你心里,我谢长离,依旧只是个需要提防、需要算计、不可托付的……外人?” “外人”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痛意。 江雪衣心头一颤。 他看着谢长离眼中那抹不易察觉的受伤与固执,忽然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的拒绝,或许真的伤到了他。 这个人,看似强大冷酷,实则内心深处,对“信任”与“托付”,有着近乎偏执的渴望与脆弱。 他拒绝的,不仅仅是一处别业,一份庇护,更是谢长离试图靠近、试图将他纳入羽翼之下、与他命运更深捆绑的心意。 可是,他能接受吗?将母亲和妹妹,托付给这个与他有着悖逆之情、心思难测、且身处权力漩涡中心的男人?这其中的风险与变数,他承担得起吗?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春风拂过,丁香未放的花苞轻轻摇曳。 良久,江雪衣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雍州……确是好去处。只是,母亲和妹妹久在闺中,骤然远行,恐不适应。且此事,需征得她们同意。” 这便是松口了。谢长离眼中那点冷意与尖锐,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柔软的亮光。 他抬手,似乎想触碰江雪衣的脸颊,却在半空中顿住,最终只是轻轻拂去他肩头一片并不存在的落花。 “我会安排妥当,确保她们一路平安,在雍州衣食无忧,不受打扰。”他低声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江雪衣,信我一次。” 信他。 江雪衣望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近乎虔诚的郑重,心中最后那点犹疑,悄然瓦解。 是啊,事到如今,除了信他,他还能如何?这条路,本就是他选的。 与虎谋皮,也好过孤身一人,在黑暗中摸索。 “好。”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谢长离唇角微弯,勾起一个真实而愉悦的弧度。 那笑容冲淡了他眉宇间惯有的阴郁与疏离,在暮春午后的阳光下,竟显得有几分炫目。 “进去看看她们吧。我让沈清秋留几个人在此暗中护卫,确保无虞。晚些时候,我再过来。”谢长离道,不再多言,转身,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离去。 江雪衣站在原地,看着那道清瘦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心中五味杂陈。信任,托付,羁绊……他与谢长离之间那根无形的线,似乎又缠紧了几分,纠葛更深,再也理不清了。 第39章 JIANGXUEYI 傍晚时分,柳氏和江雪柔相继醒来,精神好了许多。 江雪衣将雍州别业的提议,委婉告知。 柳氏初时惊愕,随即是深深的不安与抗拒。 远离京城,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托庇于谢家……这让她本能地感到恐惧与排斥。 尤其,对方是那位传闻中手段狠辣、与江家有过节的靖安侯。 江雪衣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平静地陈述了京中的形势,分析了留在此处的风险,以及雍州别业的清静与可靠。他告诉母亲,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也是他唯一能确保她们长久安稳的方式。 他没有提及自己与谢长离那难以言明的关系,只道是谢侯爷念在“同僚之谊”、“赏识他的才干”,故而相助。 柳氏看着儿子沉静却坚定的面容,知他定是思虑周全,也知晓自家如今的处境,已无多少选择余地。 她沉默了许久,最终,长长叹了口气,泪眼婆娑地握住儿子的手:“衣儿,娘知道你难。是娘拖累了你……既然你已打算妥当,娘……听你的。只是你自己在京中,定要万分小心,莫要再……再卷入是非了。” “儿子省得,母亲放心。”江雪衣温声安抚,心中却是一片涩然。不卷入是非?从他踏入朝堂那日起,从他姓“江”那日起,便已身在是非中了。 江雪柔年纪小,对离开京城虽有不安,但听说能去风景秀美的地方,又有兄长安排,倒也渐渐接受了,甚至生出一丝对新地方的隐约期待。 事情就此定下。谢长离那边动作极快,不过两日,便已安排好了车马、护卫、仆役,一应俱全,低调而周全。 临行前夜,江雪衣在小院中,陪着母亲和妹妹用了最后一顿家常饭。 席间气氛沉闷,柳氏几度垂泪,江雪衣强作笑颜安抚。他知道,此一别,山高水长,再见不知何时。 但至少,她们能远离这帝都的腥风血雨,得一份平静安宁。这便够了。 送走母亲和妹妹的马车,看着那青幄小车消失在长街尽头,江雪衣独自在暮色中站立了许久,直到寒意侵体,才缓缓转身,走向另一条通往忠勇公府的、他已渐渐熟悉的路。 心中空落落的,却也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与……解脱。 忠勇公府,书房。 烛火明亮,映着满架典籍与墙上悬挂的寒梅图。 谢长离正与沈清秋低声商议着江南盐务的几条新线索,见江雪衣进来,便挥退了沈清秋。 “送走了?”谢长离放下手中文书,看向他。江雪衣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与落寞,眼神却比往日更加沉静。 “嗯。”江雪衣在他对面坐下,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多谢。” 谢长离挑眉:“谢什么?分内之事。”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照顾江雪衣的家人,真是他“分内”该做的。 江雪衣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烛光下,谢长离的侧脸线条清晰冷硬,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薄唇微抿。 这个人,算计他,利用他,却也救他,护他,如今更是将他的家人纳入羽翼之下。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自己对他,又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思? “看什么?”谢长离察觉到他长久的注视,转过头,唇角勾起一抹惯常的、带着点玩味的弧度,“可是觉得本侯今日格外俊朗?” 若是往日,江雪衣定会别开视线,或淡淡驳斥。 可今日,心中那空落落的疲惫,与某种破釜沉舟般的冲动交织,让他没有躲闪,反而迎上那戏谑的目光,平静道:“侯爷确实风姿卓绝。” 谢长离一怔,眼中玩味之色更浓,身体微微前倾,隔着书案,靠近他:“哦?那江大人是被本侯的风姿所迷了?” 距离很近,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跳动的烛火,和那深处隐藏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与紧张。 江雪衣心中那点莫名的躁动,再次被勾起。 他知道,谢长离在试探,在逗弄,也在索求某种回应。 他没有回答,只是忽然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谢长离放在案上的、骨节分明的手背。 动作很轻,带着试探,也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笨拙的安抚与……亲近。 谢长离身体猛地一僵,眸色骤然转深,如同瞬间被点燃的幽潭。 他反手,一把攥住了江雪衣未来得及收回的手指,力道有些大,带着灼人的温度。 “江雪衣,”他声音低哑下去,带着某种危险的暗示,“你知道,招惹我的后果么?” 江雪衣指尖在他掌心微微颤抖,却没有抽回。 他抬起眼,看着谢长离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翻滚的复杂情愫,心跳如鼓,耳根发热,却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轻轻勾了勾唇角,那是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却带着某种挑衅意味的弧度。 “下官愿闻其详。” 这近乎默许的态度,让谢长离眼中最后一丝理智的屏障轰然倒塌。他猛地起身,隔着书案,一把扣住江雪衣的后颈,将他拉向自己,狠狠地吻了上去。 不同于从前的温和,这个吻带着灼热的、几乎要将人焚烧殆尽的决绝。 谢长离的吻强势而深入,仿佛要确认什么,又仿佛要掠夺一切。 江雪衣被他吻得气息凌乱,脑中一片空白,身体不由自主地后仰,靠在椅背上。 陌生的情潮伴随着轻微的眩晕,在四肢百骸流窜。 他生涩地回应着,手无措地抓住谢长离胸前的衣襟。 一吻方歇,两人皆是气息不稳。谢长离并未放开他,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将人从椅中拉起。 江雪衣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颈。 “谢长离!放我下来!”他挣扎,脸上染上薄红。 “晚了。”谢长离低头,在他耳畔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敏感的耳廓,“方才是谁,说‘愿闻其详’的?嗯?” 他抱着他,大步走向书房内侧,那里有一扇隐蔽的、通往寝居暖阁的门。 江雪衣被他禁锢在怀中,鼻端全是他身上清冽的冷松香,脑中混乱不堪。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心中慌乱,却又隐隐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期待与放任。 暖阁内未点灯,只有窗外透入的、朦胧的月光,为室内物事镀上一层银辉。 谢长离将怀中人放在宽大柔软的床榻上,随即倾身靠近。 月光勾勒出他深邃的轮廓,那双总是含着讥诮或深情的桃花眼,此刻在昏暗中亮得惊人,紧紧锁着榻上之人。 江雪衣仰面看着他,心跳如擂鼓。 他能感受到谢长离目光中的灼热,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滚烫的专注,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看进心里去。 他微微偏过头,避开了那过于直接的视线,耳根的热意却蔓延到了颈侧。 “怕了?”谢长离低笑,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戏谑,却又隐隐透着紧张。 江雪衣没有回答,只是重新转回头,迎上他的目光。 那双总是过于清亮的眸子,此刻映着微弱的月光,显得格外沉静,也格外坦然。 他没有说话,却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触上了谢长离近在咫尺的脸颊。 触手微凉,肌肤细腻。 这个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 谢长离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眸色瞬间转深,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他握住那只手,将其按在自己心口。掌心下,是沉稳而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敲打着江雪衣的指尖,也仿佛敲打在他的心上。 “江雪衣,”谢长离的声音低哑得不成调,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条路,你我已并肩走过血雨腥风,走过朝堂倾轧。如今,前路或许依旧未卜,但……”他顿了顿,俯身靠近,鼻尖几乎贴上江雪衣的,呼吸交融,“你可愿,与我共赴这万丈红尘,碧落黄泉,再不分离?” 这不是询问,而是确认。 是历经生死算计、看透人心鬼蜮后,两个孤独灵魂之间,最后的、也是最彻底的交付与索取。 江雪衣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期待、紧张,以及深藏的、近乎脆弱的执念,心中那片因家人离去而空落落的地方,仿佛被什么温热的、沉重的东西,缓缓填满。 所有的犹豫、惶惑、对世俗眼光的顾虑,在这一刻,都显得微不足道。 他想起敛骨轩外他挡在身前的鲜血,想起雪夜书房中他破碎的呓语与眼泪,想起这一年多来,朝堂之上暗流涌动中,彼此无声的扶持与默契。 这个人,见过他最不堪的狼狈,也知晓他内心最深处的坚持。 而他,亦看过这人最脆弱的模样,知晓那坚硬外壳下,是怎样一颗伤痕累累、却依旧不曾完全冰冷的心。 他们是同类。 在这污浊的世道里,偶然相遇,彼此算计,却又在算计中,看见了对方灵魂深处,那一点不肯熄灭的、相似的火光。 于是,吸引,靠近,试探,纠缠……直至此刻,避无可避,退无可退,也不想再退。 江雪衣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抚上谢长离的侧脸。 指尖微凉,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与坚定。 他微微仰起头,主动迎上那近在咫尺的、带着灼热呼吸的唇。 这是一个很轻的吻,不同于方才书房的激烈,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应允,一种决绝的交付。 唇瓣相贴,温热柔软,带着彼此的气息,在寂静的月光下,缱绻厮磨。 谢长离浑身剧震,仿佛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回应。 下一秒,他猛地收紧手臂,将人更深地拥入怀中,反客为主,加深了这个吻。 这个吻不再带着试探与侵略,而是充满了失而复得般的珍重,与一种近乎虔诚的狂热。 他细细描摹着他的唇形,撬开齿关,温柔而坚定地深入,仿佛要透过这最亲密的接触,将彼此的灵魂也交融在一处。 气息彻底纠缠,不分彼此。 月光静静流淌,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投在床榻边的地面上,融为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漫长而深入的吻才渐渐停歇。 两人额头相抵,呼吸凌乱,分享着彼此灼热的空气。 谢长离稍稍退开些,就着朦胧的月光,仔细端详着身下之人。 江雪衣面色潮红,眼睫湿润,唇瓣微肿,泛着诱人的水泽,那双总是清澈冷静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氤氲的水雾,眸光潋滟,倒映着月光和他自己的影子,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从未有过的艳色与依赖。 “江雪衣……”谢长离低喃,指尖轻轻拂过他汗湿的额发,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仿佛触碰着世上最易碎的珍宝。 江雪衣微微喘息着,没有应声,只是看着他。 月光下,谢长离的轮廓显得柔和了许多,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桃花眼里,此刻清晰地映着他的模样,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深情与满足。 他忽然伸出手,指尖抚上谢长离的唇角——那里,有他方才情动时,不小心留下的、极淡的齿痕。 “疼么?”他轻声问,声音因方才的亲密而有些低哑。 谢长离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眼中笑意更深,带着餍足与一丝孩子气的得意:“不疼。若是江大人所赐,再疼也甘之如饴。”他顿了顿,凑近他耳边,用气音低语,带着蛊惑,“只是……礼尚往来,江大人是不是……也该付出些‘代价’?”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带来一阵酥麻。江雪衣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却没有躲闪,只是抬眸看着他,眼中那层水雾未散,却清晰地倒映出谢长离的影子。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极轻、极快地,再次凑上前,在谢长离的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很轻,像羽毛拂过,却带着明确的挑衅与回应。 谢长离眸色骤然转深,如同瞬间被点燃的幽火。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暖阁中回荡,带着毫不掩饰的愉悦与某种棋逢对手般的兴奋。 “好,好得很。”他连声道,再次低头,吻住那微肿的唇,这一次,吻得温柔而绵长,带着无尽的怜惜与珍重。 月光悄然偏移,透过窗棂,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 暖阁内,帷帐不知何时已被放下,掩去一室渐起的、不同于往日风雨的、温柔缱绻的春意。 低语与轻叹偶尔逸出帐外,很快又消散在寂静的夜里。 窗外,夜色深沉,星河渐隐。 远处传来隐约的更漏声,已是子夜。 帐内,江雪衣疲惫已极,意识昏沉,几乎要陷入沉睡。 朦胧中,他感觉到谢长离的手臂依旧紧紧环着他的腰,将他整个人拥在怀中,温热的气息拂在他的发顶。 “睡吧。”谢长离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低哑温柔,带着事后的慵懒与满足,“我在这儿。” 简单的三个字,却奇异地抚平了江雪衣心中最后一丝空茫与不安。 他无意识地往那温暖的怀抱里靠了靠,寻了个更舒适的位置,终于放任自己沉入无梦的黑暗。 谢长离低头,看着怀中人沉静的睡颜。月光透过帐幔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光晕。 长睫低垂,在眼下投出小小的阴影,唇色浅淡,呼吸均匀。 褪去了白日里的清冷自持,此刻的他,显得格外安静,也格外脆弱,全然信赖地依偎在自己怀中。 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的满足感,充盈了谢长离的整个胸腔。他收紧了手臂,将人拥得更紧些,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不分离。 十二年血海深仇,步步为营;朝堂倾轧,刀光剑影;人心鬼蜮,算计利用……一路走来,满身血腥,满心荒芜。他曾以为,自己此生注定要在黑暗与仇恨中独行,直至毁灭。 却未料,命运竟会将这样一个人,送到他身边。 清冷,执拗,心怀可笑的公义,却又在关键时刻,能狠下心肠,与他并肩,撞破南墙。 看懂他的算计,接纳他的不堪,抚平他的伤痕,也点燃他心中那簇本以为早已熄灭的、属于“人”的微光。 江雪衣。 他在心中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对方一缕散落的墨发。 从此,碧落黄泉,红尘万丈,有你同行,便不再是独行,不再是荒芜。 他低头,在怀中人光洁的额头上,落下极轻、却无比珍重的一吻,然后,满足地闭上眼,与他一同沉入这春深的、安宁的夜色里。 第40章 JIANGXUEYI 永昌元年,春暮。 距离那场震动朝野的“兰台会”覆灭、谢家平反、新帝登基,已过去整整一年。又是一年芳菲将尽时,帝京的桃花早已开败,连那最矜持的牡丹,也在御花园中绽尽了最后的雍容。 空气中浮动着暖融的、属于暮春的甜腻香气,混合着新漆、土木与某种无形的、紧绷的气息。 紫宸殿,大朝。 新帝萧景宸高踞龙椅,一身明黄龙袍,衬得他眉目愈发英挺,气度沉凝威仪。 只是那双眼底深处,经年累月的谨慎与筹谋,并未因身登九五而全然散去,反而沉淀为更深的、难以窥测的幽邃。 他目光缓缓扫过丹陛之下,文武百官屏息垂首,山呼万岁之声响彻殿宇。 他的视线,在勋贵班列最前方,那个空着的、属于忠勇公兼太子太保谢长离的位置上,略作停留,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 又在文官班列中段,那个穿着绯色四品官袍、身姿挺拔如竹、面色平静无波的江雪衣身上,掠过一瞬。 一年了。 这一年,他夙兴夜寐,整饬吏治,安抚边将,平衡朝局,将父皇留下的、因“兰台会”与皇权更迭而暗流汹涌的江山,初步稳住。 这其中,谢长离与江雪衣二人,功不可没。 谢长离以雷霆手段,借着清查“兰台会”余孽与谢家旧案,替他扫清了军中不少障碍,更以太子太保身份,在军中威望日隆。 江雪衣则在都察院稳扎稳打,借着整顿科场、清查吏治的由头,揪出了不少藏匿颇深的蠹虫,手段刚柔并济,有理有据,在清流中声誉鹊起。 这一文一武,一明一暗,竟成了他稳固朝局最得力的臂助。 只是……这臂助,未免太过锋利,也太过……不可控了些。 尤其是他们二人之间,那若有若无、却日益紧密的关联,更让这位多疑的新帝,心中隐生忌惮。 “众卿平身。”萧景宸收敛心神,声音沉稳。 例行奏对开始。边关平稳,漕运通畅,吏治初见成效,江南春赋顺利……一切似乎都在向好。 然而,当户部奏完今春国库收支,殿中气氛微微凝滞时,萧景宸缓缓开口,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议题。 “朕登基已近一载,赖众卿辅佐,天下初定。然中宫之位空悬,非社稷之福。朕有意,于今岁秋,行大选,充实后宫,以延国祚。”他语气平淡,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再次扫过谢长离的空位,和垂眸肃立的江雪衣。 选妃!充实后宫!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压抑的议论声。 新帝年轻,中宫空悬,选妃本是题中应有之义。 可在此刻提出,其意恐怕不止于“延国祚”这般简单。 陛下这是……要开始着手制衡朝中势力,尤其是,那两位风头正盛、却尚未明确表态支持任何后宫势力的功臣了。 不少目光,暗暗投向江雪衣。江家虽倒,但江雪衣本人简在帝心,才干出众,且与忠勇公关系匪浅。 其妹江雪柔,正当妙龄,若纳入后宫……既是对江雪衣的拉拢与安抚,亦是对谢长离的一种……牵制? 江雪衣眼观鼻,鼻观心,面色无波,仿佛未曾听见。 心中却是一片冰凉的清明。陛下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赏赐,加官,委以重任,是恩宠,亦是枷锁。而联姻,则是帝王手中最直接、也最有效的,将臣子与皇权捆绑的绳索。只是,这绳索,他不想接,也接不起。 “陛下圣明!”立刻有善于揣摩圣意的大臣出列附和,“中宫乃国本,选妃延嗣,乃江山社稷之福!臣等附议!” “臣附议!” “……” 附和声此起彼伏。萧景宸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只微微颔首:“此事,着礼部、宗□□会同办理。务必周全。” “臣等遵旨!” 朝会在一片微妙的气氛中结束。江雪衣随着人流走出紫宸殿,春日暖阳照在身上,却觉不出多少暖意。他知道,平静的日子,恐怕要到头了。陛下的试探,或者说,逼迫,已经开始。 他没有回都察院,也没有去忠勇公府,而是径直出了宫,登上马车,吩咐车夫:“去西郊,玉清观。” 玉清观位于西山脚下,环境清幽,香火不盛,是处静修的好去处。马车在观前停下,江雪衣下了车,对迎上来的知客道姑微微颔首,便轻车熟路地向观后一处僻静的竹林精舍走去。 精舍掩映在翠竹之中,门前一道清溪潺潺流过,几竿修竹探出篱墙,更添幽静。此处,是谢长离以“静养”为名,时常小住之所,也是他们二人,除却忠勇公府书房外,另一处可暂避尘嚣、安心说话的地方。 推开虚掩的竹扉,院中石桌前,谢长离正独自对弈。他未着公服,只一身素雅的月白广袖道袍,墨发以一根青玉簪松松束着,几缕碎发垂落额前,侧脸在透过竹叶的斑驳光影下,显得有几分罕见的、不沾尘俗的疏淡。听闻脚步声,他未抬头,只将一枚黑子“啪”地落在棋盘上,淡淡道:“来了?陛下今日,可给了你什么‘恩典’?” 语气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的讥诮,仿佛早已预料。 江雪衣在他对面坐下,执起白子,看着棋盘上那已呈胶着之势的棋局,沉默片刻,落下一子。“陛下欲于今秋选妃,充实后宫。” 谢长离执棋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向他。 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桃花眼里,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随即化为一片了然的、带着嘲讽的笑意。“终于等不及了。怎么,可是属意令妹?或是……朝中哪位重臣之女,需得江大人这位‘股肱之臣’,从中斡旋,以示恩宠?” 他话语中的尖刻与寒意,毫不掩饰。江雪衣知他心中不悦,却也未恼,只平静道:“圣意难测。然,雷霆雨露,莫非君恩。” “君恩?”谢长离嗤笑,将手中棋子随意扔回棋篓,身体向后靠去,目光望向院外摇曳的竹影,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厌倦,“江雪衣,这一年,你我替他肃清朝堂,整顿边军,平衡各方势力……他坐稳了龙椅,可曾有一日,真正安心过?赏赐,加官,委以重任,如今又要用姻亲捆绑……帝王心术,不外如是。这潭浑水,你还想蹚多久?” 江雪衣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谢长离侧脸上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郁与倦色,想起这一年,他看似位极人臣,风光无限,实则周旋于新帝、东宫旧部、军中势力、乃至那些对谢家平反心怀不满的朝臣之间,如履薄冰,步步惊心。 那道肩上的伤疤,是替他挡的。 可这朝堂之上,无形的刀光剑影,人心的鬼蜮伎俩,又何尝不是时时刻刻,悬在他们头顶? “侯爷累了?”他轻声问。 谢长离转回头,看着他,眸中情绪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有某种深藏的、近乎脆弱的期待。“江雪衣,我且问你,”他忽然倾身向前,隔着石桌,目光牢牢锁住他,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问,“这一年,朝堂纷争,刀光剑影,你我携手,算是闯过来了。如今陛下坐稳江山,欲行封赏,更欲……以姻亲笼络。若陛下当真下旨,将你妹妹,或是其他与你有牵绊的女子纳入后宫,你待如何?是欣然领旨,做你的国舅爷,继续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做你的忠臣良将?还是……”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诱哄的、危险的温柔:“还是,你心中,其实早已有了别的打算?比如……厌了这无休止的争斗算计,想寻一处清净地,了此残生?” 江雪衣迎着他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心中那点因朝堂变故而生的波澜,奇异地平静下来。 他忽然想起,一年前,也是在这暮春时节,汤池氤氲的水汽中,这个人也曾用这般执拗而脆弱的眼神看着他,问他对己“作何感想”。那时,他心中茫然,悸动,却不敢深想。 如今,一年过去,经历了更多风雨,更多生死,更多算计与扶持,他心中那个答案,早已清晰如镜。 “陛下若下旨,”江雪衣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臣自当,遵旨。” 谢长离瞳孔骤然收缩,周身气息瞬间冷冽。 “然后,”江雪衣不待他发作,继续道,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狡黠的笑意,“臣会即刻上书,自陈才疏学浅,不堪重任,且身有宿疾,需远离京师静养,恳请陛下恩准,辞去官职,归隐林泉。” 谢长离周身冷意一滞,眯起眼:“归隐林泉?何处?” “江南。”江雪衣吐出两个字,目光落在谢长离脸上,不躲不闪,“苏州城外,太湖之滨,据说风光甚好,气候温润,宜于养生。臣听闻,忠勇公在彼处,似乎……也有一处产业?” 谢长离盯着他,看了许久,久到江雪衣几乎以为他要发怒。然而,那张总是带着讥诮或阴郁的俊脸上,忽然缓缓地、一点点地,绽开一个真实而愉悦的、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笑容。那笑容驱散了他眉宇间所有的沉郁与冰冷,在暮春午后的阳光下,耀眼得令人心悸。 “江大人消息倒是灵通。”他慢悠悠道,重新执起一枚棋子,在指尖把玩,“不错,本侯在太湖西山,确有一处小庄子,名唤‘停云别业’。地方不大,景致尚可,只是久未打理,荒疏了些。江大人若有兴趣……”他抬眸,眼中笑意更深,带着促狭与某种深藏的、滚烫的期待,“不妨,同去小住?也好让本侯,尽一尽地主之谊?” “地主之谊?”江雪衣挑眉,学着他惯常的语气,“怕是‘监视’之谊吧?” “随你怎么说。”谢长离不以为意,将棋子“啪”地按在棋盘一处要害,瞬间破了江雪衣一条大龙的生机,笑容恶劣,“总之,江大人既然‘蓄谋已久’,本侯自然……却之不恭。” “蓄谋已久”四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某种心照不宣的暧昧。 江雪衣耳根微热,看着自己被屠戮的大龙,也不懊恼,只淡淡道:“侯爷棋力精进,下官佩服。只是不知,这归隐之事,侯爷打算如何‘却之不恭’?陛下那边,恐怕不会轻易放人。” “他放不放,是他的事。”谢长离收敛了笑意,眼中闪过一丝冷锐,“我们走不走,是我们的事。这一年,我替他做的,够多了。谢家的债,也算还清了。如今,我不想再陪他玩这猜忌制衡的游戏了。”他看向江雪衣,目光沉沉,“江雪衣,我最后问你一次,这条路,荆棘密布,前路未卜,甚至可能……再无回头之日。你,可愿与我同往?”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山盟海誓,只有最直接的、近乎残酷的询问。 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势富贵,远离权力中心,甚至可能背负“不忠”之名,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与这个同样满身是非、心思难测的男人,共度余生。 值得吗? 江雪衣没有立刻回答。 他站起身,走到院中那株开得正盛的紫藤花架下,仰头看着那串串垂落的、如紫色瀑布般的花穗。 微风拂过,花瓣簌簌飘落,有几片沾在他的发间、肩头。 他想起金殿弹劾生父时的决绝,想起科举案中的步步惊心,想起敛骨轩外他挡在身前的鲜血,想起母亲和妹妹离去时马车扬起的尘埃,也想起这一年朝堂之上,无数个与他并肩而立、或明或暗交锋扶持的日夜。 这个人是危险的,是疯狂的,是满手血腥、心机深沉的佞臣。 可也是他,在他最孤立无援时伸出了手,在他濒临绝境时以命相护,在他牵挂家人时默默安排一切。 更是他,让他看到了这污浊朝堂之下,另一颗同样孤独、挣扎、却依旧不肯彻底沉沦的灵魂。 与他同行,是沉沦,也是救赎。是远离,也是归处。 他转过身,看向依旧坐在石桌旁、看似悠闲把玩棋子、实则目光紧紧锁住他的谢长离。 阳光透过紫藤花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也照亮了他眼中那抹不容错辨的、深藏的紧张。 江雪衣缓缓走回桌边,在他对面重新坐下。 他没有回答那个问题,而是执起一枚白子,落在了棋盘上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却恰好能与另一处残子隐隐呼应、留有一线生机的位置。 然后,他抬起眼,迎上谢长离的目光,声音平静,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石相击: “侯爷方才问,下官对你,作何感想。” 谢长离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 江雪衣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淡的、却真实无比的弧度,那笑容冲散了他眉宇间惯有的清冷,显出一种罕见的、惊心动魄的温润与坚定。 “下官的回答,与一年前一样。” “——蓄谋已久。” 话音落下的瞬间,谢长离眼中那最后一丝紧张与不确定,轰然消散,化为铺天盖地的、近乎灼热的狂喜与满足。 他猛地起身,带倒了石凳也恍若未觉,两步跨到江雪衣面前,一把将人从椅上拉起,紧紧拥入怀中。力道之大,几乎要勒断江雪衣的肋骨。 “江雪衣……江雪衣……”他将脸埋在他颈侧,低低地、反复地唤着他的名字,声音沙哑,带着难以言喻的颤抖与珍重,“这话,是你说的。这辈子,你都别想反悔。” 江雪衣被他勒得生疼,却没有挣扎,只是缓缓抬起手,回抱住了这个颤抖的、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敢相信眼前真实的男人。鼻端是他身上清冽的冷松香,混合着紫藤花的甜郁,以及一丝……阳光的味道。 “嗯,不反悔。”他低声应道,闭上眼,任由自己沉溺在这陌生而滚烫的怀抱中。 暮春的风,温柔地拂过竹林,沙沙作响。 紫藤花如雨飘落,覆了两人满身。 远处玉清观的钟声,悠悠传来,涤荡尘嚣。 第41章 执子之手,破尽世间荒。 永昌元年,秋。 新帝萧景宸力排众议,以“忠勇公谢长离旧伤复发,需长期静养”、“御史江雪衣体弱多病,不堪繁剧”为由,准了二人“辞官归隐”的奏请。赏赐金银田宅无数,加封谢长离为“荣禄大夫”,江雪衣为“中议大夫”,以示恩宠不减,全了君臣之谊。 圣旨下达那日,忠勇公府与江雪衣赁居的小院,皆门庭若市,道贺的、探虚实的、真心假意送别的,络绎不绝。 谢长离一概称病不见,只让沈清秋在外应付。 江雪衣则依旧那副平静疏淡的模样,将来客一一婉拒,只与陆文舟等寥寥几位故交,饮了杯薄酒,算是告别。 离京那日,天高云淡。 两辆不起眼的青幄马车,悄然从忠勇公府侧门驶出,汇入城外官道,向南而去。没有仪仗,没有仆从如云,只有沈清秋带着几名精锐护卫暗中随行,苏挽月与唐不言以“游历”为名,同行照料。 马车辘辘,碾过官道上的落叶。 江雪衣掀开车帘一角,回望那座渐行渐远、在秋日晴空下显得巍峨而模糊的帝京城郭。 朱墙碧瓦,旌旗招展,是他曾经立志报效、最终却选择远离的地方。 心中并无多少留恋,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与淡淡的、对未知前路的隐约期待。 “看什么?”身旁,谢长离懒洋洋的声音响起。他依旧穿着那身月白道袍,倚在软垫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姿态闲适,仿佛只是出门踏青。 “没什么。”江雪衣放下车帘,坐正身体。 “舍不得?”谢长离挑眉,眼中带着戏谑。 “侯爷说笑了。”江雪衣淡淡道,“只是想起,一年前此时,正是多事之秋。” “是啊,多事之秋。”谢长离也收敛了玩笑之色,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秋色,声音低沉了些,“如今,总算都过去了。” 马车内一时寂静。只有车轮滚滚,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江雪衣,”谢长离忽然开口,没有看他,只是摩挲着手中的玉佩,“跟着我这个声名狼藉、树敌无数的‘佞臣’,放弃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去那江南之地,做个闲散富家翁……你可曾,有一丝后悔?” 江雪衣转眸看他。 秋日的阳光透过车窗,在他侧脸上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长睫低垂,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那总是带着讥诮或冰冷的唇角,此刻微微抿着,竟显出几分罕见的、近乎脆弱的不确定。 这个人啊,看似强势霸道,心思深沉,可在这段关系里,他却总是那个更缺乏安全感、更需要反复确认的一方。 江雪衣心中微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手,从谢长离手中取过那枚温润的玉佩。玉佩质地极佳,雕工精湛,正面是祥云瑞兽,反面则刻着两个小篆——长离。 “这玉佩,是谢家旧物?”他问。 谢长离眸光微动:“嗯。我阿姐……留给我的。说是将来,送给心仪之人。”他顿了顿,看向江雪衣,眼中情绪翻涌。 江雪衣指尖抚过那“长离”二字,触手生温。他将玉佩轻轻放回谢长离掌心,然后,用自己的手,覆了上去,连同玉佩,一同握紧。 “侯爷,”他抬眼,望进谢长离深邃的眸中,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下官此生,最后悔之事,便是未能更早看清自己的心意,未能更早陪你一起疯。” 他顿了顿,在谢长离骤然亮起的、仿佛盛满星光的眼眸注视下,缓缓补充: “至于荣华富贵,朝堂权势……那些,从来都不是下官所求。” “下官所求,不过是……”他微微用力,握紧了掌中那枚玉佩,和包裹着玉佩的、微凉的手,“执子之手,踏遍山河,看云卷云舒,了此余生。” 话音落下,谢长离反手,紧紧回握住了他的手。 力道很大,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珍重与决绝。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深深地看着他,眼中翻涌着万千情绪,最终,化为一个近乎璀璨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好。”他低声道,声音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与愉悦,“执子之手,了此余生。江雪衣,这话,我记下了。” 马车在官道上平稳前行,将帝都的繁华、权谋、血腥与过往,远远抛在身后。 永昌三年,春。 太湖西山,停云别业。 不,如今已换了匾额,墨底金字,书着“执手山庄”四个大字,笔力遒劲,风骨凛然,乃当朝帝师、致仕阁老周延儒亲笔所题。 山庄临湖而建,依山势起伏,亭台楼阁掩映在葱茏花木之间。 引太湖水入园,凿石为溪,垒土成山,遍植梅兰竹菊,四时花卉不绝。春日,湖畔垂柳如烟,桃花灼灼;夏日,荷塘接天,莲香清远;秋日,枫红似火,丹桂飘香;冬日,晴雪映梅,暗香浮动。 更妙的是,庄内最高处的“观澜阁”,推窗便可尽揽太湖万顷碧波,烟雨空蒙,晴光潋滟,皆成画卷。 此刻,正是暮春时节。 山庄后园,临水的一处敞轩内,江雪衣与谢长离正在对弈。 轩外,几株高大的玉兰花开得正盛,洁白的花瓣落在棋盘上,也无人拂去。 谢长离依旧是一身素雅袍服,只是眉宇间那些经年的阴郁与戾气,早已被江南湿润的风、和这三年闲适宁静的生活,涤荡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一种通身舒泰的慵懒与从容。 他执黑,落子如飞,攻势凌厉。 江雪衣则穿着月白色的常服,外罩一件青色的比甲,神色平静,目光专注,白子在他指尖,看似温和,却总能于不经意间,化解谢长离的杀招,并布下绵里藏针的后手。 三年。 他们来到江南,已近三年。 这三年,朝中风云变幻。 新帝萧景宸坐稳了江山,手段愈发老练,平衡各方,朝局渐稳。 永宁公主最终下嫁新科状元,成就一段佳话。 如今陛下了虽未再明着追究他们“急流勇退”之事,但每年节庆,赏赐从未断过,偶尔亦有问候的密信抵达,言词恳切,仿佛仍是当年那个礼贤下士的“贤王”。 只是彼此心里都清楚,那段君臣相得的时光,早已随着马车驶出帝京城门那日,彻底终结了。 他们在江南,也并非全然隐居。 谢长离用带来的金银与陛下赏赐的田产,暗中经营着几处稳妥的产业,盐、茶、丝绸皆有涉猎,却不显山露水,只交由可靠之人打理,收益颇丰,足够维持山庄用度,甚至暗中接济一些谢家旧部与江雪衣暗中关注的、因科举舞弊等案受牵连的清寒士子。江雪衣则时而以“中议大夫”的虚衔,应邀参与当地文会,与一些致仕官员、地方名流往来,谈诗论画,品评时政,既不至于完全脱离世情,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日子过得平静,充实,却也……惬意。 没有朝堂上无休止的算计与提防,没有奏章堆叠的疲惫,没有随时可能降临的暗箭。 有的,是太湖的朝霞暮霭,是西山的花开花落,是书房中并肩阅卷的静谧,是月下对酌的微醺,是棋枰上无声的厮杀与默契,是床笫间炽热的纠缠与温存。 “啪!” 谢长离一子落下,断了江雪衣一条大龙的去路,得意地挑眉:“江大人,承让了。” 江雪衣看着棋盘,沉默片刻,忽然伸手,将那颗决定胜负的黑子拈起,放入自己袖中,面色不变:“此子落点有误,不算。重来。” 谢长离先是一愣,随即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在暮春的暖风中,显得格外愉悦:“江雪衣啊江雪衣,三年了,你这耍赖的功夫,倒是见长。”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江雪衣面不改色,开始收拾棋子,“与侯爷相处日久,难免沾染些不好的习气。” “不好的习气?”谢长离倾身向前,手臂越过棋盘,指尖挑起江雪衣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与自己对视。 那双桃花眼中,盛满了促狭的笑意与毫不掩饰的深情,“江大人说说,本侯都有哪些‘不好’的习气,沾染了你?” 距离太近,呼吸可闻。 江雪衣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了茶香与冷松的气息,能看到他眼中自己清晰的倒影。 耳根微微发热,面上却依旧镇定:“比如,霸道,不讲理,喜怒无常,还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谢长离近在咫尺的、颜色浅淡却形状优美的唇,想起某些夜间胡闹时的场景,耳根更热,别开视线,“……荒淫无度。”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字字清晰。 谢长离眸光骤然转深,如同瞬间被点燃的幽火。 他非但不恼,反而低笑出声,那笑声带着胸腔的震动,性感得撩人。 “荒淫无度?这罪名,本侯可担不起。”他拇指轻轻摩挲着江雪衣的下颌,声音压低,带着蛊惑,“不过,既然江大人都这么说了,本侯若是不坐实了这罪名,岂不是辜负了江大人的‘厚望’?” 说着,他手上用力,将人拉得更近,眼看那唇就要落下。 “侯爷,庄主,”沈清秋的声音恰在此时,在敞轩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晚膳已备好,苏姑娘问,是摆在‘听雨轩’,还是‘临水榭’?” 谢长离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被打断的不悦,却并未放开江雪衣,只懒洋洋地对外道:“摆在水榭吧。另外,取一坛去岁埋的‘梨花白’来。” “是。”沈清秋应声退下。 谢长离这才松开手,却依旧保持着极近的距离,看着江雪衣微微泛红的脸颊和强作镇定的模样,眼中笑意更盛。 他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道:“晚上再与你……细算这笔账。”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江雪衣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瞪了他一眼,那眼神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嗔怪,眼波流转间,自带一股江南烟雨浸润后的、惊心动魄的风情。 谢长离看得心头一荡,忍不住又低头,在他唇上飞快地偷了个香,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顺手将人也拉了起来。 “走吧,江大人,用膳去。尝尝今日新捞的太湖白鱼,苏挽月亲自下厨,说是用了新想的法子。” 两人并肩走出敞轩,沿着蜿蜒的游廊,向临水的“枕波榭”走去。 暮色渐合,湖面上起了淡淡的雾霭,远山如黛,近水含烟。 几只白鹭掠过水面,留下圈圈涟漪。 山庄内已次第亮起灯火,昏黄温暖,勾勒出飞檐翘角的轮廓,与湖光山色融为一体,宁静如世外桃源。 行至水榭,临窗的桌上已摆好几样精致小菜,果然有一尾清蒸太湖白鱼,鱼肉雪白,香气扑鼻。 苏挽月与唐不言已在座,见他们来,微微颔首。 四人落座,沈清秋拍开酒坛泥封,清冽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 没有繁琐的礼节,没有食不言的规矩。谢长离与唐不言偶尔谈论几句江湖传闻或药材习性,江雪衣与苏挽月则交流些诗画心得或养生之道。 更多时候,是安静的用膳,欣赏着窗外暮色中的湖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谢长离执起酒杯,看向窗外沉入暮色的湖山,忽然开口道:“江雪衣。” “嗯?”江雪衣侧目。 谢长离转回头,看着他,眼中映着水榭内温暖的灯火,和窗外无边的夜色,目光深 邃,带着一种历经千帆后的平静与满足。 “乱世多尘嚣,奸佞扰朝纲。”他缓缓吟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寂静的水榭中回荡。 江雪衣执杯的手,微微一顿。他抬眸,迎上谢长离的目光。 谢长离唇角微弯,勾起一个极淡的、却真实无比的弧度,接着吟道: “唯执君之手,破尽世间荒。” 话音落下,水榭内一片寂静。唯有晚风拂过湖面,带来细微的水声,和远处隐约的蛙鸣。 苏挽月与唐不言对视一眼,眼中皆闪过一丝了然与淡淡的感慨,随即默契地低下头,专注于杯中酒。 江雪衣静静地看着谢长离。 看着这个曾搅动朝堂风云、双手沾满血腥与算计的“佞臣”,此刻在江南温柔的夜色里,褪去所有伪装与戾气,眼中只有他,只有这方小小的、属于他们的天地,和那句承载了他们所有过往与未来的、最重的承诺。 执子之手,破尽世间荒。 是啊,这世间纷扰,朝堂倾轧,人心鬼蜮,如同无尽尘埃,遮天蔽日。 他们曾深陷其中,挣扎,算计,伤痕累累。 可最终,他们选择了彼此,选择了远离,选择了在这山水之间,执手相伴,用余生的平静与相守,去破解、去涤荡那曾困住他们的、名为“权欲”与“孤独”的荒芜。 这,便是他们的道。 无关忠佞,不论是非,只问本心。 江雪衣缓缓举起手中的酒杯,杯中是清澈的“梨花白”,映着灯火,泛着琥珀般的光泽。 他对着谢长离,微微颔首,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清冽的酒液滑过喉咙,带着梨花的淡香,和一丝回甘的暖意。 他放下酒杯,看向窗外。夜色已浓,湖面与远山融为一体,分不清界限。 只有山庄的灯火,和天际疏朗的星辰,交相辉映,照亮这一方宁静的天地。 “长离,”他轻声开口,唤了他的名字,这是三年来,他私下里最常用的称呼,“明日,我们去湖上泛舟,可好?听说东山的碧螺春,新茶已下。” 谢长离眼中笑意更深,也执杯饮尽,放下酒杯,很自然地伸手,握住了桌下江雪衣的手。 掌心温暖,带着薄茧,却异常安稳。 “好。”他应道,声音温柔,“都听你的。” ——正文完—— 第42章 番外一:上巳[番外] 永昌四年,三月初三,上巳。 太湖的春,来得总比帝都晚上些许。直到进了三月,那缠绵了一冬的寒意,才被连日的暖阳与酥雨,彻底驱散。 西山的草木,仿佛一夜之间得了号令,争先恐后地抽出新绿,绽开娇蕊。桃红李白,夹岸盛开,柳丝如烟,拂过碧波微漾的湖面。 空气里浮动着泥土的腥气、百花的甜香,和湖水特有的、带着水腥的清新。 执手山庄内,更是春意盎然。后园那方引自湖水的活水池畔,早已是“曲水流觞”的布置。 蜿蜒的竹渠清可见底,澄澈的池水潺潺流过,渠畔错落放置着蒲团、矮几,几上摆着时令鲜果、精巧点心,并数坛泥封未开的、去岁冬酿的“梅花酿”。 几株高大的垂丝海棠正当盛时,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星星点点,浮在渠水之上,随波逐流,煞是好看。 晨光熹微,山庄的仆役们便已忙碌起来。 沈清秋指挥着人最后检查流觞竹渠是否通畅,苏挽月带着丫鬟在厨下准备祓禊用的兰草、芍药等香草熬制的汤水,唐不言则悠闲地坐在一株老梅树下,翻看着一本新得的医书,时不时抬眼,瞥一眼那忙而不乱的景象,唇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慈祥”的笑意。 唯有山庄的两位主人,此刻却不见踪影。 “侯爷和庄主,还没起身?”沈清秋拦住一个从主院方向过来的小厮,低声问。 小厮摇头,压低声音:“沈爷,主院的门还关着呢。苏姑娘半个时辰前去送过一回醒酒汤,也没让进,只让放在门外了。” 沈清秋了然,摆了摆手让小厮自去忙。昨夜谢长离不知从何处翻出一坛陈年“剑南烧春”,说是难得上巳佳节,定要与江雪衣不醉不归。 结果便是两人在观澜阁对酌至深夜,他最后去收拾时,只见杯盘狼藉,谢长离已半醉,正拉着江雪衣的手,絮絮地说着些什么,江雪衣面上也染了薄红,眼神却还算清明,只是任由他拉着,偶尔低声应和一句。 看这光景,怕是都起晚了。 沈清秋心中暗笑,却也并不着急。 这三年,他眼看着自家侯爷身上那股子经年不化的阴郁与戾气,被这江南的山水、被身旁那人,一点一点,潜移默化地抚平、冲淡。 如今的谢长离,虽偶尔仍有算计深沉之时,但眉宇间更多的是舒展与闲适,连带着他们这些身边人,日子也过得格外松快。起晚些,又算得什么? 日上三竿,主院“停云居”的门,才“吱呀”一声,从内打开。 谢长离先一步踏出房门。 他今日未着道袍,换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广袖长衫,衣袂飘飘,腰间束着同色丝绦,悬着一枚羊脂白玉佩,正是刻有“长离”二字的那枚。 墨发以一根简朴的乌木簪松松束着,几缕碎发垂落额前,衬得那张因宿醉而略显苍白的脸,少了几分平日的疏淡,多了几分慵懒的、近乎靡丽的风情。 只是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是未休息好。 他站在廊下,眯着眼适应了一下明亮的春光,随即抬手,揉了揉额角,似是有些头痛。 紧接着,江雪衣也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直裰,外罩一件竹青色的半臂,同样面色有些倦怠,唇色浅淡,但眼神已恢复了平日的清亮冷静。 他手中拿着一件玄色的披风,走到谢长离身后,很自然地为他披上。 “春寒料峭,侯爷宿醉未消,仔细着凉。”他声音平静,手上动作却细致,将披风带子系好。 谢长离由着他摆布,只是侧过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低垂的眉眼和纤长的睫毛,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江大人倒是体贴。只是不知昨夜,是谁先不胜酒力,要靠在本侯肩上,才没滑到桌子底下去的?” 江雪衣系带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抬起眼,淡淡瞥了他一眼:“侯爷怕是记错了。是侯爷拉着下官,非要讲什么十二年前在漠北雪夜独行、险些冻掉耳朵的旧事,讲着讲着,自己先哽咽了,将酒泼了半身。” 谢长离:“……” 他脸上那点戏谑瞬间僵住,耳根隐隐有些发烫。 昨夜……他好像确实……说了些陈年旧事?还……哽咽了?啧,这酒,果然误事。 “咳,”他掩饰性地咳了一声,别开视线,望向园中春色,“往事不必再提。今日上巳,祓禊宴饮,才是正事。走吧,莫让苏姑娘他们久等。” 说着,率先向园中走去,只是脚步比平日略快了些,仿佛要甩开身后那人洞悉一切的目光。 江雪衣看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摇了摇头,缓步跟上。 两人来到后园流觞池畔,苏挽月与唐不言早已等候在此。 见他们来,苏挽月目光在二人脸上略一停留,便了然垂眸,只道:“祓禊的香汤已备好,侯爷,庄主,可需先行盥洗?” 上巳祓禊,乃古礼,以香草煮汤,沐浴洁身,祛除不祥,祈求安康。 执手山庄虽不拘古礼,但入乡随俗,这祓禊的仪式,三年来从未间断。 谢长离与江雪衣皆颔首,各自去往早已备好香汤的静室。 温热微烫的、散发着浓郁兰草与芍药清香的汤水,浸润肌肤,确实让人精神一振,宿醉的头痛与疲惫,似乎也消散了不少。 待二人盥洗完毕,换上干净的衣衫重新来到池畔,已是巳时三刻。 阳光正好,暖融融地照在身上。流觞之宴,正式开始。 竹渠中,清澈的池水载着盛了琥珀色“梅花酿”的羽觞,缓缓漂流。 羽觞停在谁的面前,谁便需取杯饮酒,并赋诗一首,或奏乐,或展示一技,以助雅兴。 若不能,则罚酒三杯。 第一轮,羽觞晃晃悠悠,停在了唐不言面前。 唐不言也不推辞,取杯饮尽,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支小巧的玉笛,就唇吹奏起来。 笛声清越悠扬,并非什么名曲,只是信口吹来的一段山野小调,却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灵秀与旷达,仿佛春风拂过新篁,泉流石上。 一曲终了,众人皆抚掌。 第二轮,羽觞漂到了苏挽月面前。 苏挽月默默饮了酒,放下酒杯,从随身携带的药囊中,取出几样晒干的草药,略作配伍,放入一个空置的羽觞中,注入少许热水。 片刻,一股奇异的、清冽中带着微苦的药香,便随着蒸腾的热气弥漫开来,竟与周遭的花香、酒香毫不冲突,反而有种奇特的、令人心神宁静的调和感。 “此乃‘醒神散’,取薄荷、佩兰、石菖蒲等配伍,可解春困,清头目。”苏挽月清冷地解释了一句,便将那杯“药茶”递给了离她最近的沈清秋。 沈清秋道谢接过,一饮而尽,果然觉得神清气爽。 第三轮,羽觞不偏不倚,停在了谢长离与江雪衣之间的水弯处。 两人对视一眼。 “江大人先请?”谢长离挑眉,做了个“请”的手势。 江雪衣也未客气,取杯饮尽。 他酒量其实不算太好,一杯“梅花酿”下肚,白皙的面颊上便泛起淡淡的红晕,在春日的阳光下,宛如上好的白玉染了胭脂。他放下酒杯,略一沉吟,缓缓吟道: “曲水引流觞,春山入醉乡。拂花惊蝶梦,隔叶嗅兰芳。尘外三千界,樽前一晌狂。何须问甲子,此地即仙乡。” 诗不算绝顶,但应景,且透着股远离尘嚣、安于当下的闲适与疏狂,正是他此刻心境的写照。 吟罢,他看向谢长离,目光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等着看对方如何接招的意味。 谢长离抚掌笑道:“好一个‘此地即仙乡’!江大人这是要将我这‘佞臣’,也一并夸作神仙中人了?”说着,他也取过羽觞,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酒量好,面色如常,只是那双桃花眼,因酒意而愈发明亮深邃。他放下酒杯,也未思索太久,张口便道: “昔年踏血行,今作看花人。樽前笑屈子,何必独醒身。云影偶为客,湖山长是邻。与君共一醉,不负上巳春。” 诗风与江雪衣的含蓄不同,更为直白洒脱,甚至带着点玩世不恭的自嘲。但那份“昔年踏血”与“今作看花”的对比,云影为客、湖山为邻的归属,以及最后“与君共醉”的珍重,却将那份历经沧桑后的释然与此刻的满足,表露无遗。 尤其那句“樽前笑屈子,何必独醒身”,隐隐与江雪衣诗中“尘外”、“仙乡”呼应,却又更添几分属于谢长离的、混不吝的狂放——世人皆醉我独醒?何必!与君同醉,方不负这大好春光! 江雪衣听罢,眸中笑意更深,执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对着谢长离,遥遥一举,然后再次饮尽。 一切尽在不言中。 苏挽月与唐不言交换了一个眼神,皆看到对方眼中的了然与淡淡欣慰。 沈清秋更是低下头,掩去嘴角的笑意。 侯爷这诗,也就庄主在场,他才作得出来。 放从前,怕是宁可罚酒三缸,也懒得费这脑子。 流觞继续。羽觞时而在苏挽月、唐不言面前停下,时而又漂回谢长离与江雪衣处。酒至半酣,气氛愈加热络。 谢长离兴起,嫌赋诗不够尽兴,竟起身走到那株老梅树下,折下一段粗细合宜的梅枝,以枝代剑,舞动起来。 他未用内力,只是寻常的剑招。 然而那身姿舒展,动作行云流水,一招一式,虽无沙场搏杀的凌厉杀气,却自有一股飘逸出尘、浑然天成的美感。月白色的广袖随风舞动,青丝飞扬,衬着身后灼灼的桃李与碧波,恍如姑射仙人,偶临凡尘。 江雪衣执杯坐在席上,静静看着。阳光透过花叶的缝隙,在谢长离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看着那人的眉眼,那人的身姿,看着那截普通的梅枝在他手中,仿佛也有了灵性,划破春光,带起落英缤纷。 三年前的谢长离,眉宇间总锁着化不开的阴郁与算计,即使笑,也带着冰冷的讥诮。 而如今,眼前舞剑之人,神色是放松的,愉悦的,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想要炫耀的得意。 这样的谢长离,很好。 一曲剑舞毕,谢长离收势而立,气息微乱,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将梅枝随手一抛,那梅枝便稳稳地插回了原处,仿佛从未被折下过。 他走回席间,在江雪衣身边坐下,很自然地端起他面前那杯未动的酒,一饮而尽。 “如何?”他侧头,笑问,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等着夸奖的亮光。 “尚可。”江雪衣淡淡评价,却拿起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擦擦汗。” 谢长离接过帕子,触手柔软,带着江雪衣身上特有的、清苦的药草混合着淡淡墨香的气息。 他擦拭着额角的汗,眼中的笑意却更深了。 尚可?能从江雪衣嘴里听到这两个字,已是不易。 他心满意足。 日头渐渐偏西,流觞之宴也接近尾声。众人皆有了五六分醉意,面上染着红晕,言谈举止也更为随意。 苏挽月早已不胜酒力,被丫鬟扶回房歇息。 唐不言依旧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只是眼神比平日柔和许多。 沈清秋指挥着仆役收拾残席。 谢长离与江雪衣并肩坐在水榭边的长椅上,看着夕阳将湖面染成一片绚烂的金红。远山如黛,归鸟投林。 山庄内次第亮起灯火,与天边最后一抹晚霞交相辉映。 “长离。”江雪衣忽然轻声开口。 “嗯?” “肩上的伤,今日可还疼?”江雪衣问,目光落在谢长离的左肩。那处旧伤,每逢阴雨天气,或劳累过度时,仍会隐隐作痛。昨夜饮酒,又舞剑,他有些担心。 谢长离微微一怔,随即心头涌起一股暖流。 他自己都快忘了这旧伤,江雪衣却还记得。他活动了一下左肩,笑道:“无妨。苏挽月的药很管用,早就不疼了。”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就算疼,看到江大人如此关心,也值了。” 语气带着惯有的调笑,眼神却无比认真。 江雪衣没有接他这调侃的话茬,只是静静看了他片刻,然后伸出手,指尖隔着衣衫,轻轻按在谢长离左肩伤疤的位置。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珍视。 “以后,少喝些酒。苏姑娘说,于你旧伤无益。”他低声道。 掌心下的温热触感,和那指尖小心翼翼的力度,让谢长离心头那点暖意,瞬间化作了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悸动。 他忽然反手,握住了江雪衣按在他肩上的手,紧紧攥在掌心。 “江雪衣,”他看着他,眼中映着漫天霞光与渐起的灯火,声音低哑,带着酒后的微醺,和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这辈子,能得你如此相待,我谢长离……死而无憾。” 江雪衣指尖在他掌心微微一动,却没有抽回。 他抬起眼,迎上谢长离那过于灼热、几乎要将他灵魂也点燃的目光,沉默了许久。 夕阳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没入西山。夜色如同上好的墨汁,缓缓在天地间洇开。山庄的灯火,愈发显得温暖明亮。 “说什么胡话。”最终,江雪衣只是淡淡地、带着点嗔怪地说道,移开了视线,耳根却悄悄红了,“好日子还长着。” 谢长离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廓,和那强作镇定、却泄露了心绪的侧脸,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渐起的晚风中,显得格外愉悦,也格外安心。 是啊,好日子还长着。 有他在身边,这太湖的每一个春日,西山的花开花落,夏日的荷风,秋日的明月,冬日的晴雪往后的岁岁年年,便都是好日子。 他紧了紧握着的手,将身边人,更近地拉向自己。 两人就这样并肩坐着,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夜色彻底降临,看着星河渐起,倒映在墨玉般的湖面上,碎成万千粼粼的光点。 远处,似乎传来了隐隐的、踏歌的声音,是附近村庄的百姓,也在庆祝上巳。 歌声模糊,却透着欢快。 第45章 后记:雪夜煨茶,幸得君顾[番外] 提笔写下这最后几行字时。 远处的山峦隐在灰蒙蒙的雾霭里,近处的屋顶已覆了一层薄薄的白。 手边的陶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茶是本地常见的苦丁,入口涩,回味却有一点奇异的甘。 这样的天气,似乎很适合为这个故事,也为这近一年的牵绊,作一个潦草却郑重的告别。 《执手破尘》是我的第一本古耽。动笔之初,全然是心血来潮。 或许是被黔地冬日的湿冷与寂寥所困,又或许是心头某个角落,总盘旋着两个模糊的影子——一个在黑暗里挣扎了太久,骨子里透着狠戾与偏执,却偏要装作云淡风轻;另一个表面温润守礼,内里却清醒坚韧,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 我想看他们相遇,想看他们在算计与试探中,如何笨拙地靠近,如何在那污浊的世道里,为彼此辟出一方容身的天地,哪怕这天地悖逆伦常,不见容于光天化日。 于是,有了谢长离,有了江雪衣。 我深知自己笔力稚拙,对朝堂权谋的描摹或许流于表面,对人物命运的铺陈也难免疏漏。 剧情未必圆满,设定未必新奇,许多细节经不起深究。 有时回头翻看,甚至会为某处生硬的转折、某段寡淡的描写而汗颜。作为一个新手,我能交付的,或许只是一腔近乎笨拙的热忱,和那两个在我脑海中日渐清晰、直至挥之不去的身影。 但我可以无愧于心地说:谢长离与江雪衣之间的情感,是真实的。 这份真实,不在于他们说了多少动听的情话,做了多少惊世骇俗的事。 而在于每一次试探背后的忐忑,每一次算计之下暗藏的保护,每一次并肩时无声的默契,以及每一次在绝境中,依然选择握住对方的手。 他们的爱,生长于阴谋与鲜血的泥沼,却开出了干净执拗的花。 那不是完美无瑕的童话,而是两个不完美的人,在认清彼此所有不堪与弱点后,依然选择共度的决心。 谢长离的“疯”与“佞”,江雪衣的“清”与“执”,都是他们在这个故事里存活、相爱的模样。 我无意将他们塑造成完人,只愿他们活得足够鲜活,爱得足够赤诚。 若您能在字里行间,偶尔为他们揪心,为他们展颜,或是在某个瞬间,被那份于黑暗中彼此照亮的情谊触动分毫,那便是我莫大的慰藉。 这个故事,诞生于西南一隅湿冷的冬天,陪伴我度过许多个伏案疾书或苦思冥想的日夜。 它或许粗糙,或许青涩,却承载了我对“深情”与“厮守”最本真的想象——或许不是花前月下,而是刀光剑影里的一个眼神;不是海誓山盟,而是万丈红尘中,执手共破尘嚣的孤勇。 此刻,谢长离与江雪衣的故事在太湖的月色与春深里暂告一段落。但于他们而言,执手山庄的岁月静好,才刚开始。 于我而言,这段与文字、与笔下人物相伴的旅程,亦将铭刻于心。 感谢您肯花费时间,阅读这个并不完美、却倾注了我真挚情感的故事。 若它曾为您带去片刻的沉浸或感动,那便是这个冬天,于贵州山城的斗室之中,我能捧出的、最温热的一份心意了。 山水有相逢,文字亦如是。 愿我们都能在属于自己的故事里,找到那份“执手破尘”的勇气与温柔。 ——家陈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