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海是什么颜色》 第1章 五月日记 正文 垃圾桶里腐烂食物的酸臭和不明物体的霉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我屏住呼吸,借着巷口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在那些发馊的剩饭和黏腻的包装袋中摸索。指尖触碰到纸质的粗糙感,我的心跳骤然加快——找到了。 我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从污秽中抽出,尽可能避免撕裂它早已脆弱的边缘。走到稍亮处,借着月光,我辨认出纸上稚嫩的笔迹,那是程左七岁时的日记。 ———— 2047年5月11日天气晴 你好,我叫程左,我今年7岁了。我哥叫程络,他比我大三岁。 他很爱笑。我喜欢他笑的样子,眼睛弯成月牙,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但有时候他一笑就跟停不下来似的,像个神经病。比如昨天晚上,我说错了一个词,把“番茄”说成了“番柿”,他就笑得在床上打滚,一直笑到眼泪都流出来。 妈妈在楼下喊:“楼上怎么那么吵?” 哥哥马上捂住嘴,但肩膀还在抖。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然后我们两个一起小声笑起来。 我喜欢和哥待在一起。他很温暖。冬天我的手总是冰凉,他会握住我的手,放进他衣服口袋里。夏天他会把风扇转向我这边,即使他自己热得冒汗。 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种感觉。我对哥好像有了一种比亲情更特别的感情。昨天晚上我做梦,梦见我长大了,哥也长大了,我们还是住在一起,不过那个房子只有我们两个人。梦里哥对我笑,那种笑容让我醒来后心脏还在怦怦跳。 我是不是很奇怪? 我很奇怪吗?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手中的纸张微微颤抖。月光下,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像是活了过来,带我回到二十年前的那个下午。 那时我们家住在一栋三层的老房子里,墙皮剥落,楼梯吱呀作响。我的房间在二楼最里面,窗户正对着邻居家那棵老槐树。哥的房间就在我对面,但他很少待在那里,总是跑来找我。 “左左,你在写什么?”十岁的程络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本破旧的《小王子》。 我慌忙把日记本合上:“没什么。” 他走过来坐在我床边,头发因为刚洗完澡还湿漉漉的。程络从小就好看,皮肤白皙,眼睛明亮,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颊有个浅浅的酒窝。邻居阿姨总说:“程络长得真俊,以后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小姑娘。” “又在写日记啊。”他伸手想拿我的本子。 我慌忙把它藏在身后:“这是我的秘密。” “好吧好吧。”他举起双手做投降状,然后翻开《小王子》,“今天想听哪一段?” 我稍作思索,最后对我哥说:“嗯…就狐狸那一段吧!” “对我来说,你无非是个孩子,和成千上万个孩子没有区别。"程络的声音很轻,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对你来说,我无非是只狐狸,和成千上万只狐狸没有区别。但如果你驯养了我,我们就会彼此需要。” 我靠在床头,看着他低垂的睫毛在灯光下投出小小的阴影。那时我不懂这段话的真正含义,只觉得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悸动。 “哥,”我打断他,“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了怎么办?” 他抬起头,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我们怎么会分开?我是你哥啊。” “可是大哥说过,他以后要去国外读书。”我说的是程郝,我们的大哥,比程络大五岁,比我们都要优秀。 “……”程络合上书,然后认真地看着我:“左左,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保证。” 他的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像两颗琥珀。我那时相信了,相信他永远不会离开我。 2047年5月17日天气晴 好烦,烦死了。 今天爸爸妈妈又吵架了。因为爸爸发现客厅窗帘的长度不对称,左边比右边短了0.5厘米。他把妈妈骂了一顿,说她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妈妈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眼神空洞。 我知道为什么妈妈不爱说话。因为在这个家里,说什么都是错的。爸爸永远能找到不满意的地方,而妈妈永远在努力达到那些不可能达到的标准。 大哥今天又得了奖,是全市数学竞赛一等奖。爸爸高兴极了,说要带他去买新电脑。二哥躲在房间里,我知道他听到了,但他什么也没说。 晚饭后,我溜到后院,哥已经在那里等我了。他神秘兮兮地从书包里掏出几本书和两个红薯。 “烧书考番薯。”他眨眨眼。 “烧书?”我吓了一跳,感觉自己已经冷汗直流,“被爸爸发现会打死我们的。 “这些是旧课本,已经不用了。”他说着,熟练地挖了个小坑,把书页撕下来点燃。 火焰在暮色中跳动,映红了他的脸。我们把红薯埋在灰烬里,等待的时候,他给我讲学校里的事情,说他同桌把墨水洒在了老师的新裙子上,全班都憋笑憋得脸通红。 红薯烤好了,外皮焦黑,掰开来是金黄色的瓤,冒着热气。 “小心烫。”他吹了吹,递给我一半。 真香啊。 我们坐在后院的石阶上,肩膀依偎着彼此。天空从橙红渐变成深蓝,第一颗星星出现了。 “左左,”他突然说,“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离开了,你会怎么办? ” 我愣住了,红薯停在嘴边:“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只是说说。”他看向远方,“有时候我觉得这个家像个笼子。” “那我跟你一起走。”我说。 他笑了,揉了揉我的头发:“傻瓜,你还小呢。” “我不小了。”我抗议道,“而且我比你想象的要坚强。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把最后一口红薯塞进嘴里,然后抬头看着天空。那一刻,我在他脸.上看到了一种我从没见过的表情,像是向往,又像是悲伤。. 我把这两页日记小心翼翼地展平,纸张边缘已经发黄变脆,有几处被液体浸染过的痕迹,像是泪水。手指轻抚过那些字迹,我仿佛还能感受到七岁程左写下这些文字时的心情。 那本日记其实很厚,是我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买的硬皮本子。封面上有一只烫金的小狐狸,我在扉页上抄了《小王子》里的一句话:“真正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要用心去感受。” 但我没想到,正是这本我珍视的日记,成了灾难的开端。 第2章 撕碎的黄昏 我记得那个下午,阳光很好,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出明亮的光斑。我正趴在床上写日记,门突然被推开了。 是妈妈。她很少来我的房间,通常只是站在门口叫我吃饭或睡觉。但那天她径直走了进来,脸色苍白。 “你在写什么?”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想把本子合上,但已经来不及了。她看到了摊开的那一页,正是5月11日的日记。 “我对哥哥好像有了一种比亲情更特别的感情。” 她的眼睛瞪大了,嘴唇开始颤抖。她一把抢过日记本,快速翻看起来。 “妈妈,还给我!”我跳起来想去抢,但她已经转身走出了房间。 “程文!程文你快来看!”她尖声叫着爸爸的名字。 我的心沉了下去。 接下来的事情像一场混乱的噩梦。爸爸从书房冲出来,夺过日记本,他的脸从震惊变成愤怒,最后变成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厌恶。 “这是什么?”他把本子摔在地上,“你写的是什么东西?你怎么可以对自己的亲哥哥起这种心思!” “我..我只...”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只是什么?你知道这有多恶心吗?”爸爸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他是你哥哥!亲哥哥!” 妈妈站在一旁,双手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的。她哭了,但那是无声的哭泣,就像她平时无声地做家务、无声地忍受爸爸的挑剔样。 程郝从楼上下来,他看了一眼地上的日记本,又看了看我,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笑:“我就说他整天和程络黏在一起不正常 。” “不是的!”我喊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但没有人听我解释。爸爸弯腰捡起日记本,开始一页页地撕。那些我用心写下的文字,那些记录着我与程络之间点点滴滴的回忆,在他的手中变成了碎片。. “不要!”我扑上去想阻止他,但他一下子就推开我,我踉跄着撞到了墙上。 “程络呢?”爸爸吼道,“把他叫来!” “他……他去同学家了。”妈妈小声说。 “等他回来,让他来见我。”爸爸把最后一页撕碎,纸片像雪花一样散落在地上,“至于你,”他转向我,“从现在开始,不准再写这些恶心的东西,也不准再和程络单独待在一起。听到没有?” 我蹲在地上,怔忪地看着那些碎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爸爸和妈妈离开了,程郝也回房间了。我跪在地板上,试图把碎片拼凑起来,但我的手抖得太厉害,那些纸片总是从指间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轻微的脚步声。程络站在门口,他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哥……”我哽咽着。 他走进来,关上门,然后蹲在我面前。他没有说话,只是开始帮我捡拾碎片。我们沉默地工作了许久,把能找到的碎片都收集起来,放在一个纸盒里。 “对不起。”我终于说。 他抬起头,眼睛红红的:“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写了那些话,害得日记被撕了。” 他摇摇头,然后做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动作,他伸出手,轻轻擦去我脸上的泪水。 “左左,听我说,”他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感情是没有对错的,明白吗?” “可是爸爸说..” “爸爸什么都不懂。”程络打断我,“他只关心尺寸对不对称,成绩够不够好,外表光不光彩。他不懂什么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他站起来,从书架底层拿出一个铁皮盒子,那是他藏宝贝的地方。我们把日记碎片放进去,然后他锁上了盒子。 “等我们长大了,离开这里,”他说,“我们可以把它重新拼起来。” “我们会离开吗?”我问。“一定会。”他说。 那天晚上,程络没有回自己的房间。他钻进我的被窝,像小时候那样抱着我。黑暗中,我感觉到他的心跳,平稳而有力。 “哥,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我小声问。 他没有马上回答。良久,我才听到他的声音:“左左,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远的。但是,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陪伴你,直到我不能为止。 那时我不懂他话里的沉重。直到很多年后,当我也长到他当时的年纪,我才明白那种承诺背后的无奈和决绝。 日记事件后,家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爸爸制定了新的规矩:我和程络不能单独待在同一个房间,晚上九点后必须各自回房,周末如果要一起外出必须有大人陪同。 妈妈的话更少了,她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困惑和疏离。有时候,当我经过她身边,她会突然说:“你是男孩子,要坚强,要正常。” 我不知道“正常”是什么意思。喜欢和哥哥在一起,是不正常吗? 程郝似乎很享受这种变化。他在饭桌上会说:“我今天看到程络和隔壁班的女生说话了,这才是正常的兄弟该有的样子。 ” 程络会面无表情地继续吃饭,而我则会把头埋得更低。 只有深夜,当整栋房子都沉睡后,程络会悄悄溜进我的房间。我们会挤在狭小的床上,小声说话。 “今天数学考试,我最后一道题不会做。”我向他抱怨。 “哪一道?我教你。” “可是爸爸说..” 他眉心一皱,毫不犹豫就打断了我的疑虑:“别管爸爸说什么。”他拿出纸笔,在月光下给我讲解解题思路。 他的侧脸在月光中显得格外柔和,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那一刻,我忘记了所有的不愉快,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而美好。 “哥,你以后想做什么?”我鬼使神差地问。 他果真认真想了想:“我想离开这座城市,去一个有海的地方。白天工作,晚上看海。你呢?” “我想和你一起去。”我不假思索地说。 他笑了,但笑容里有苦涩:“左左,你不能永远跟着我。你会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朋友,自己的…” “自己的什么?” 他没有说完,只是揉了揉我的头发:“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想说“自己的爱人”,但他没有说出口。也许是因为他自己也不确定,不确定未来会怎样,不确定我们的关系会走向何方。 那年夏天,邻居阿姨搬家了。她养的那只橘猫不能带走,问我们要不要收养。 “我要我要!”我兴奋地说。 但爸爸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动物脏,有细菌,还会掉毛。” 那只猫最后被送到了动物收容所。程络带我去看过它一次,它缩在笼子角落里,眼神警惕而悲伤。 “我想养它。”我隔着笼子说。 “我知道。”程络把手放在我肩上,“现在还做不到。等我们长大了,有自己的家了,我们可以养很多猫 ,小狗也行。” “真的吗?” “真的。”他说,“我保证。” 然而,生活就是在最毫无准备的时候, 夺走了你最珍视的东西。 第3章 雨中的车票 程络十六岁生日那天,家里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爸爸希望程络报考本地的重点高中,将来学医或学法,像程郝一样成为“社会精英”。但程络坚持要去一所寄宿制艺术学校,他想学画画。 “画画能有什么出息?”爸爸拍着桌子,“你看看那些画家,有几个能养活自己的?” “我可以。"程络的声音很平静,但眼神坚定,“而且这是我的选择。” “你的选择?”爸爸冷笑,“你吃我的穿我的,有什么资格谈选择? 妈妈试图打圆场:“孩子还小,慢慢商量…” “十六岁还小?”爸爸打断她,“程郝十六岁的时候已经拿了三个全国竞赛一等奖! 你呢?除了整天涂涂画画,还会什么?” 程络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拳头。我看到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那天晚上,程络没有来我的房间。我等到深夜,终于忍不住悄悄去找他。他的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我推门进去,看到他坐在床边,肩膀一耸一 耸的。地上散落着撕碎的画纸——那是他准备了很久的作品集,原本想用来申请艺术学校的。 “哥……”我走过去,手足无措。 他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左左,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十三岁的我,还不懂得如何安慰一个梦想破碎的少年。我只能抱住他,像他曾经无数次抱住我那样。 “我会支持你的。”我说,“无论你做什么决定。 他紧紧回抱我,力气大得让我有点疼。但我不想挣脱,因为我知道,他此刻需要的正是这种真实的触感,证明他还没有完全沉没。 “如果我要离开呢?”他在我耳边轻声问,“如果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可能很久都不能回来呢?” 我的心揪紧了:“你要走吗?”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颤抖,“我觉得我快要窒息了。”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程络告诉我,其实早就申请了那所艺术学校的奖学金,而且通过了初审。如果复试通过,他可以得到全额资助,不需要家里的钱。 “但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去。”他说,“如果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会等你。”我说,“而且我很快就长大了,我可以去找你!” 他静静注视地看着我,眼神复杂:“左左,有时候我觉得我对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敲门声打断了。 “程络,你睡了吗?”是妈妈的声音。 我们迅速分开,程络擦干眼泪,我躲进了衣柜里。 妈妈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杯牛奶: “喝了吧,帮助睡眠。”程络接过来:“谢谢妈。” 妈妈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床边坐了下来。这在平时是很罕见的,她很少主动和我们聊天。 “你爸爸..他也是为你好。”她轻声说,“艺术这条路太难走了。” “我知道。”程络说,“但我真的喜欢画画。妈妈,你还记得我小时候,你带我去美术馆吗?那时候你说,只要是我真心喜欢的,就值得去追求。” 妈妈沉默了。良久,她才呐呐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没有变,对吗? "程络的声音里有一丝希望,“你还是那个会鼓励我的妈妈,对吗?” 妈妈没有回答。她站起来,走到门口,然后回头说:“把牛奶喝了,早点睡。” 门关上了。我从衣柜里出来,看到程络端着那杯牛奶,一动不动。 “哥?”我轻声叫他。 他把牛奶倒进了窗台上的盆栽里:“我怕她放了安眠药。” 我震惊地看着他:“妈妈不会.…” “她会的。”程络的声音冰冷,“只要爸爸让她做,她就会做。她一直都是这样。” 那一刻,我看到了程络眼中的某种东西破碎了。那是对母亲最后的信任和期待,现在彻底消失了。 程络最终还是去了那所艺术学校。不是因为他争取到了,而是因为一场意外。 爸爸的公司出了问题,需要大量资金周转。艺术学校的学费虽然不菲,但相比程郝即将开始的留学费用,还是少得多。权衡之下,爸爸勉强同意了程络的选择,前提是他必须拿到奖学金。 程络做到了。他以第一名的成绩通过了复试,拿到了全额奖学金。 离开的那天,天空灰蒙蒙的,程络的行李很少,只有一个行李箱和一个画筒。 “要经常打电话。”妈妈小声说,眼睛红红的。 爸爸只是点点头:“别给我们丢脸。” 程郝大大咧咧,他拍了拍程络的肩膀:“好好学,说不定以后能给我画肖像。” 程络一一应着,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最后,他转向我。 “左左,好好照顾自己。”他说。 我竭力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你什么时候回来?” “放假就回来。”他抱了抱我,很轻,很快。然后他转身走向出租车,没有回头。 车子消失在街角,我跑回房间,从窗口看着车子远去,直到它完全看不见。雨点打在玻璃上,模糊了整个世界。 程络离开后的第一个月,我收到了他的信。信很短,只有几行字: “左左,这里靠海,就像我想象的那样。晚上能听到海浪声。我很好,勿念。记得按时吃饭,天冷了加衣服。” 随信附了一张小画,画的是海边的日落。在画面的角落,有两个小小的人影,并肩坐在礁石上。 我把画贴在床头,每天晚上看着它入睡。有时候我会想,那两个小人是我们吗?如果是,为什么他们看起来那么遥远? 程络很少打电话回家,偶尔打来,也是简短几句话就挂了。爸爸对此很不满,说他“翅膀硬了就不认家了”。 但我知道真相。有一-次,我偷偷用妈妈的手机给程络打电话,他接了,声音疲惫。 “哥,你还好吗?” “左左?”他的声音立刻变得温柔,“我很好。你呢? “我想你。”我直白地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我也想你。” “爸爸说你都不打电话回家。” “左左,”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有些话,我不能说。但你只要知道,我每天都在想你,就够了。” “你遇到麻烦了吗?”我敏锐地问。 “没有。”他说得太快了,反而显得可疑,“只是学习很忙。对了,我给你寄了礼物,应该快到了吧。” 三天后,我收到了一个包裹。里面是一本全新的日记本,封面上印着星空图案,还有一盒彩色铅笔。附着的卡片上写着:“继续吧,这次藏好了,去续写你的生活。” 我抚摸着日记本的封面,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程络还记得,记得我喜欢写日记,记得那本被撕碎的日记。 第4章 冬街的印记 那天晚上,我开始写新的日记。第一页,我画了记忆中程络的笑脸,然后在下面写道: ”哥离开已经47天了。今天收到了他的礼物。我会好好写日记,等我们再见的那天,我可以给他看,这些没有他的日子里,我是怎么度过的。” “我想,我对他的感情从来没有改变过。只是现在,我更加确定,那不仅仅是对哥哥的依恋。我想和他在一-起,以不仅仅是兄弟的身份。” “我知道这很难,几乎不可能。但我的心不会说谎。” “哥,如果你看到这些,你会怎么想?你会觉得我奇怪吗?还是你也有同样的感觉?” “我决定不再逃避这个问题。等我们再见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一-切。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要告诉你。” 写到这里,我停下笔,看向窗外的月亮。它又圆又亮,就像程络离开那晚一样。 “哥,你也在看同一个月亮吗?”我轻声问。 没有回答,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 再次见到程络,是两年后的春节。他长高了,也瘦了,头发留长了一些,在脑后扎成一个小揪。脸上多了几分成熟,但眼睛依然明亮。 “左左。”他笑着叫我,张开手臂。 我扑进他怀里,闻到他身上陌生的气味一颜料的松节油味,海风的咸味,还有一丝淡淡的烟味。 “你抽烟了?”我皱眉。 “偶尔。”他松开我,揉了揉我的头发,“你长高了。” “十五岁了。”我说,“不是小孩子了。” 他笑了,那个熟悉的,眼睛弯成月牙的笑容:“在我眼里,你永远是我的小左左。” 家里为程络的归来准备了丰盛的晚餐,但气氛依然尴尬。爸爸问了几句学业,程络简短地回答;妈妈不停地给他夹菜,但他几乎没怎么吃;程郝则一直在炫耀自己在国外的新生活。 饭后,程络说想出去走走。我立刻站起来:“我陪你。” 爸爸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早点回来。” 夜晚的街道很安静,偶尔有鞭炮声从远处传来。我和程络并肩走着,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学校怎么样?”我终于问。 “很好。”他说,“老师很好,同学也很好。我学到了很多。” “你看起来……”我斟酌着用词,“不太一样了。” “人总是会变的。”他停下脚步,看着街对面的一家便利店,“想喝点什么吗?” 我们买了热饮,坐在便利店外的长椅上。白色的雾气从杯口升起,在冷空气中消散。 “左左,"程络突然说,“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打算回来了,你会怎么想?” 我的心一沉:“不回来?什么意思?” “毕业后,我想去更远的地方。” 他看着手中的杯子,“欧洲,或者日本。那里有更好的艺术环境。” “那我怎么办?”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听起来太自私。 但程络没有生气,只是苦笑:“这就是问题。左左,你已经开始有自己的生活了,你会上高中,上大学,交朋友,谈恋爱……” “我不需要那些。”我打断他,“我只需要你。” 他转头看着我,眼神复杂:“左左,我们不能……” “为什么不能?”我的声音在颤抖,“就因为我们有同一个父母?就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些不理解?” “左左……” “我爱你,哥。”我说出来了,那些在日记里写过无数次的话,终于说出来了,我等了好久好久,才攒足了一丝勇气,“不是兄弟之间的爱,是另一种爱。我想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程络的表情凝固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我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良久,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左左,你还小,你不懂……” “我懂!”我站起来,饮料打翻在地,“我懂什么是爱,什么是思念!我懂每天晚上想起你就会心痛的感觉!我懂看到别人兄弟亲密无间时会嫉妒的感觉!这些我都懂!” “左左,冷静点。”他也站起来,试图拉我的手。 我甩开他:“如果你不爱我,就直说。不要用‘我还小’这种借口。 他的嘴唇颤抖着,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如果我说…我也爱你呢?不是兄弟之爱,是和你一样的爱呢?那又怎样?我们能在一起吗?社会会接受吗?家人会接受吗?” “我不在乎!”我喊道,“我什么都不在乎!” “但我在乎!”他也提高了声音,“我在乎你!我不想你因为我而被世界唾弃!我不想你一辈子活在阴影里!左左,你值得正常的生活,正常的爱情!” “没有你的生活,对我来说根本不正常!”眼泪终于掉下来,“没有你的世界,对我来说根本不是世界!” 他看着我,眼泪也流了下来。然后他做了我从未想过的事——他捧住我的脸,吻了我。 那不是一个温柔的吻,而是充满了痛苦、挣扎和绝望的吻。咸涩的泪水混合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 当我们分开时,两个人都气喘吁吁。 “这就是你要的吗?”程络的声音嘶哑,“这种只能在暗处进行的感情?这种永远无法公开的关系?” “我要的是你。”我坚持道,“只要是你,什么形式都可以。” 他摇摇头,后退一步:“对不起,左左。我不能这么自私。” 然后他转身走了,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我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我摸着嘴唇,那里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那天晚上,程络没有回家。第二天早上,妈妈告诉我,他提前回学校了。 “他说有紧急的事情要处理。”妈妈说,眼神里有一丝担忧,“你们昨天吵架了?” “没有。”我撒谎道,“只是…道别而已。” 回到房间,我翻开日记本,写下: “哥吻了我,然后离开了。他说他爱我,但不能和我在一起。我不明白,既然相爱,为什么不能在一起?是因为我们是兄弟吗?还是因为他不够爱我?” “心很痛,比任何时候都痛。但奇怪的是,我不后悔。至少我知道了他的心意,至少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单相思。” “哥,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等你。无论要等多久,我都会等。” “因为你说过,真正重要的东西,要用心去感受。而我的心告诉我,你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第5章 画室与归人 程络离开后的第三年,我考上了大学,离开了那个家。爸爸对此很不满,因为他希望我留在本地,但我坚持要去程络所在的城市。 “你就这么离不开你哥?”爸爸讽刺地说。 “是的。”我坦然承认,“我离不开他。” 爸爸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他看了我很久,最后叹了口气:“走吧,都走吧。这个家留不住任何人。” 妈妈送我出门时,塞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有地址和钥匙。程络知道你要来吗?'' “不知道。”我说,“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其实是我不敢告诉他。自从那个吻之后,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他会回我的信,但总是很短,很客气,像是在刻意保持距离。 程络住在一个老旧的艺术区,楼房外墙爬满了藤蔓。我按照地址找到他的工作室,敲了敲门。 没有人应。 我拿出钥匙,犹豫了一下,还是插进了锁孔。 门开了,里面是一个宽敞的空间,到处是画架、画布和颜料桶。墙上挂满了作品,有些完成了,有些还是半成品。 我一张张看过去,心跳越来越快。所有的画,所有的画里都有我。 七岁的我,趴在桌上写日记;十岁的我,在后院烤红薯;十三岁的我,在窗前看雨;十五岁的我,在街头流泪…… 每一张都捕捉了我最真实的样子,每一个细节都准确得令人心碎。 “左左?” 我转过身,程络站在门口,手里提着购物袋。他看起来更瘦了,眼下的黑眼圈很重,但眼睛依然明亮。 “你怎么……”他愣住了。 “妈妈给了我钥匙。”我说,“我来找你。” 他放下袋子,走过来,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我说,“而且我知道,你也爱我。” 他看向墙上的画,苦笑:“很明显,是吗? “非常明显。”我走近一步,“哥,三年了。这三年,我每天都在想你。我试过忘记你,试过和别人交往,但做不到。每次闭上眼睛,看到的都是你。” “左左……” “不要再说我还小,不要再说这是错的。”我打断他,“我已经十八岁了,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想要你,只想要你。” 程络看着我,眼睛里涌动着复杂的情绪。然后,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走过来,抱住我,很紧很紧,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里。 “我也想你。”他在我耳边低语,“每一天,每一夜。我试过逃离,试过忘记,但就像你说的,做不到。” “那就不要逃了。”我抚摸着他的背,“我们一起面对,好吗?” 他松开我,捧住我的脸:“会很艰难,左左。世人不会理解,家人可能会和我们断绝关系,我们可能会失去一切。” “我们已经失去很多了。”我说,“但我们还拥有彼此,这就够了。”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程络告诉我,他毕业后本来有机会去欧洲,但他放弃了,因为那里没有我。 他开了这间工作室,靠接一些商业插画维持生计,同时创作自己的作品。 “我的画展下个月开幕。”他说,“你会来看吗?” “当然。”我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我们躺在工作室狭窄的床上,像小时候那样挤在一起。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在我们脸上。 “左左,”程络轻声说,“有时候我觉得,我对你的感情从很早就开始了。也许是你七岁那年,也许更早。但我不敢承认,因为我是哥哥,我应该保护你,而不……” “而不是爱上我?”我替他说完。 他点点头:“我觉得自己很罪恶。” “爱不是罪。”我说,“如果是,那我愿意和你一起承担这个罪名。” 他吻了吻我的额头:“睡吧,很晚了。” 我闭上眼睛,但很快又睁开:“哥,你还记得《小王子》里的话吗?” “哪一句?” “如果你驯养了我,我们就会彼此需要。对我来说,你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对你来说,我也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程络笑了,那个让我心动不已的笑容:“我记得。而且左左,你已经驯养我了,很久很久以前。” 我满足地闭上眼睛,终于感到了久违的平静。 我从回忆中醒来,手中的日记纸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黄色。 二十年过去了,程络的画展很成功,但我们和家人的关系也彻底破裂了。爸爸拒绝见我们,妈妈偶尔会偷偷打电话,而程郝则在社交媒体上公开谴责我们。 但我们挺过来了。我们在海边买了小房子,养了两只猫一只狗。程络继续画画,我成了作家,写我们的故事,用笔名。 生活并不容易,但只要有彼此,就够了。 我把日记纸小心地折好,放进口袋。这页纸是前几天整理旧物时无意中发现的,被我不小心扔掉了。幸好,我找了回来。 回到家里,程络正在画室工作。我走进去,从后面抱住他。 “找到了?”他头也不回地问。 “嗯。”我把下巴搁在他肩上,“在看什么?” 画布上是一幅新作品:两个男人,手牵着手,站在海边。他们的背影看起来很坚定,而前方的天空正在放晴。 “我们的未来。"程络说。 我吻了吻他的脖子:“我喜欢。” “左左,"他放下画笔,转身面对我,“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们不是兄弟,会不会更容易一些?” “也许。”我说,“但那样的话,我们可能就不会相遇了。或者即使相遇,也不会有这么深的羁绊。” 他笑了:“你说得对。” 窗外,月亮升得很高了,海面上洒满了银光。我握住程络的手,十指相扣。 “哥,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这个世界很大,而我曾经觉得自己像个寄生虫,是这个世界的毒瘤。” “记得。”他轻声说。 “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看着他的眼睛,“因为有你在,我觉得自己完整了。我不是毒瘤,你也不是。我们只是相爱了,仅此而已。” 程络的眼睛湿润了。 他把我拉进怀里,紧紧地抱着。 第6章 潮声与星光 程络的下巴轻轻蹭着我的发顶,良久才低声说:“你说得对。我们只是相爱了。这个事实,简单到让人心疼,也坚韧到……足以抵御一切。” 我们从画室走到露台。夜已深沉,远处潮声阵阵,舒缓而永恒。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吹散了白日里残存的些许烦闷。他为我披上一条薄毯,我们并肩坐在那把老旧的藤编摇椅上,吱呀的声响融入自然的韵律。 “冷吗?”他问,手臂自然地环过我的肩膀。 “不冷。”我靠着他,感受那份熟悉的、令人安心的体温。 沉默了一会儿,我忽然想起口袋里的东西。“对了,”我小心地取出那页发脆的日记纸,在朦胧的月光下展开,“七岁的我,在问自己是不是很奇怪。” 程络接过,借着远处灯塔扫过的微弱光芒,凝视那些歪扭的字迹。他的手指极轻地抚过“我很奇怪吗?”那几个字,仿佛怕惊动了二十年前那个忐忑不安的孩子。 “我那时若看到,”他缓缓开口,声音融在风里,“一定会告诉你:‘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 “可你当时并不知道。” “我知道。”他纠正我,侧过脸,眼睛在夜色中亮着微光,“或许不是清楚地‘知道’,但我感觉到了。感觉到的,是那种……你只想跟我分享的秘密,是烤红薯时你挨着我肩膀的温度,是你做噩梦惊醒后只肯让我陪伴的依赖。那让我觉得,我对你而言,是特别的,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而我……沉醉于这种特别。” 他的话让我鼻腔微酸。我将头靠得更紧了些。 “后来我常想,”他继续道,目光投向漆黑海面上那缕灯塔的光柱,“撕碎你日记的那天,我不仅是在保护你,也是在保护我心里那个正在破土而出的、危险的种子。我把它连同那些碎片,一起锁进了铁盒。但锁不住的,左左。它自己会生长。” 我从他手中拿回日记纸,仔细折好。“现在呢?还觉得它危险吗?” 他思索片刻,摇了摇头:“它曾经像一颗长在悬崖边的树,风雨飘摇。但现在……”他握住我的手,指尖摩挲着我无名指上那枚素圈戒指——没有品牌,是他用一小块银亲手打磨的,“现在它把根扎进了岩石深处,或许看起来并不轻松,但足够牢固。我们为自己创造了一片小小的、坚实的土地。” 是啊,这片土地上有画室里的松节油味,有书房键盘的轻响,有猫狗蜷在脚边的呼噜声,有争吵后沉默的晚餐,也有和解时紧紧交握的手。它不总是风和日丽,但每一寸都真实地属于我们。 “下周……”我开口,有些犹豫。 “下周妈妈的电话。”他了然地接上。每个月第三个周五的傍晚,妈妈会用一个固定的陌生号码打来,匆匆说上几句,问身体,问天气,从不提及爸爸和程郝,也从不问我们具体如何生活。但我们知道她在听,在努力跨越那道她自己筑起的高墙。 “我想,”我说,“下次她若再问起我们好不好,我想告诉她……我们很完整。不是‘还好’,不是‘不错’,是‘完整’。” 程络的手臂收紧了些。“她会明白的。也许需要时间,但她会感受到。” 那页七岁的日记,最终没有被放回铁盒,也没有被收藏进抽屉。几天后,我见程络在画室里对着它出神,旁边摆着颜料和修复古籍用的特制浆糊。 “想做什么?”我问。 “给它一个新的样子。”他说。 他用极细的笔,以微绘的手法,将那些脆弱的纸张作为基底,在上面作画。他画了一片深蓝的星空,星辰点点,而日记那些稚嫩的字迹,并未被覆盖,反而巧妙地融入星轨之间,仿佛一个孩子对宇宙最初的、困惑的叩问。 破碎的边缘被他用金箔小心贴合,不再是被撕裂的伤痕,而成了一道闪烁的轮廓。 完成那天,他将它装进一个浅木色画框,挂在进门玄关的墙上。旁边钉着一张小卡片,上面是他洒脱的字迹: “所有真实的感受,都值得被星空接纳。——给七岁的左左,及所有不安的灵魂” 来访的朋友偶尔会驻足观看,好奇地问起这特别的“作品”。我们便相视一笑,由程络淡淡地说:“是小时候的一些记忆。” 不再多言,也不再需要多言。 它坦然地悬挂在那里,不再需要隐藏,如同我们的关系,终于从深渊般的隐秘,走到了有光可循的檐下。 又一个夜晚,我结束写作,走进画室。程络不在,画架上蒙着布。我轻轻掀开一角,愣住了。 那是一幅几乎完成的油画。画中是两个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躲在老旧房屋的后院,蹲在小小的火堆旁,手里拿着焦黑的烤红薯。年长些的侧着脸,正对年幼的说着什么,眼神明亮带笑;年幼的仰头看着他,嘴角沾着一点红薯屑,眼神是全然的信赖与仰慕。火光映亮他们年轻的脸庞,而背景是沉郁的、令人压抑的深宅剪影。 但程络在深宅的窗户里,画了极其微小、却温暖的一点光。不仔细看,几乎会错过。 我站在那里,久久凝视。直到程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点忐忑:“如何?” 我转身,看到他手上还沾着未洗的靛蓝颜料。“你记性真好,”我说,喉头有些哽,“连我嘴角沾了红薯屑都记得。” 他笑了,走过来与我一同看着画:“不是记性好。是那一幕,在我心里反复画过太多遍。”他停顿一下,“这幅画,就叫《火种》。” 不是“禁忌”,不是“阴影”,不是“伤痛”。 是“火种”。 在冰冷规训的深宅后院,在无人知晓的黑暗里,两个少年用几页旧课本点燃的、微弱的、却足以温暖双手和心脏的火种。 那光芒或许曾摇曳欲熄,但终究,它引燃了通往大海与星空的道路。 “完美。”我最终只说得出这两个字,握住了他染着颜料的手。 ——夜深人静,我们依旧挤在那张不算宽敞的床上。程络很快呼吸均匀,而我借着窗帘缝隙漏进的月光,看着他安宁的睡颜。 时光在他眼角留下了极浅的纹路,那是微笑、凝思、或许还有泪水的痕迹。但我依然能清晰看见那个十岁男孩的轮廓,那个为我念《小王子》,保证永不分离的少年。 他动了一下,无意识地向我这边靠拢,手臂搭在我腰间。一种饱胀的、平和的暖意充满我的胸腔。 我想起《小王子》里另一段话:“你在你的玫瑰花身上耗费的时间,使得你的玫瑰花变得如此重要。” 我们并非彼此的玫瑰花。 我们更像是两株并肩生长、根系缠绕的树,在贫瘠的土壤里争夺过养分,在暴风雨中为彼此支撑,最终共享同一片阳光与星空。耗费的何止是时间,是几乎全部的重塑与抗争,是血肉交融般的痛与愈合。 而这,使得我们如此重要。 独一无二,不可替代。 月光缓缓移动,照在床头柜上那张我们去年在海边拍的拍立得上。 照片里,我们都笑着,鬓角已隐约有星白,但眼神明亮,十指紧扣,身后是辽阔的、蔚蓝的自由。 我轻轻握住程络搭在我腰间的手,闭上眼睛。 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海浪会继续歌唱。 我们会继续画画、写作、喂养毛孩子、接听妈妈那通欲言又止的电话、在超市为晚餐吃什么小小争执、然后在月色中分享同一个拥抱。 这就是我们的未来。 不是童话里“永远幸福生活在一起”的苍白结局,而是每一个真实、琐碎、共同面对的“明天”。 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而所有关于爱与存在的答案,我们已用尽一生,彼此完整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