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错》 第1章 孽缘 “把公主当贼杀了?你怎么不把自己当贼杀了。” 两人面对面坐着,静静的笑在李渡的眼睛里抽长了,又缩短了,微妙地雕刻在原地。一口气呵出来,在屋子里飘走,却从窗外蜿蜒成一条,如同黑压压的鬼宅里凭空生出了青烟,鬼气森森的。 他们在毛骨悚然的夜里找路,一个想回到人间,一个只想回到长安。谁也不看谁,谁也没法普度谁。 像两具尸体背对背捆在一起。 隔着阑干望出去,世界活生生的安静了下来。 李渡转过头去,豆大的火光闪过,长睫毛的影子根根分明地洒下来,玄青的簪玉帽笼着,小麦色的鼻峰支起白玉的光泽,松垮的革带下是滚动的肌理,来来回回,起起伏伏,好似纱帐里坐着的孤魂野鬼。 一个嶙峋而英俊的野鬼。 面前的人跪了下来,扯着他的袍角,李渡起身后退,他也豁出去了,又滚又爬地追:“大王,大王,下官是你的门人,是得了你的提拔的人,我们可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啊!” 李渡嗤笑一声:“大人七年前出的王府做了官,那时小王不过是一个被扔在贬地的孩子。楚王府庙小留不住您这尊大佛,也不期望沾您什么光,也不曾沾过。” 不过如此。 倘若不是楚王府的幕僚为了把找到公主的功劳揽到自己头上,大吹大擂过…… 李渡都知道。知道这个门人杀了公主是有意的,知道这是一场险中求胜的阴谋。却不得不承认,他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 他突然笑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柩。 窗纸潮了一半,银丝一样勾画,转几个弯,又转了几个弯,断断续续的。缝隙里透着茫茫无主的夜。白亮亮的月亮,风往里吹时冰凉的,许许多多玲珑的珠子撒了一地。 风里有个姑娘。 那门人对此毫无知觉,直到一把飞刀把他的头发钉在了墙上。 “刺客,捉刺客!保护好王爷!”熙熙攘攘的火把涌了过来。 双拳难敌四手,纵使她是一只蚊子,今日也飞不出这方方正正的院子。楚王府有的是高手,三下五除二将她拿了下来,押到了李渡面前。贺兰月跪得歪七扭八的,凭全力抬起头,朝着李渡呸了一口。 “穿得这样好,大家都唯命是从的,想必你就是楚王了。要我说,你不是楚王,是——畜牲!” 要不是他方才躲得快,今日死的可就不是她了。 何方从小跟着他,要不是李渡早就不知道饿死了几回,平日里待他比皇帝还尊贵,自然看不惯贺兰月的做派。用力推搡了她一下,气愤道:“骂我们大王,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个东西!” 说罢就要扯掉她的面纱。 “住手——”李渡拦住了他,一把掐起了贺兰月的脸颊。 她的脸蒙着黑纱,并不能看得清楚,那流丽的眼神还是如同蛇信子一样吐了出来,碧清的一双妙目,生得足够像李家人。她不记得他了,她恨他,李渡却记得她瓷白的脸颊是他轻轻啃咬的小枣。她的模样,她的躯体,李渡看不见,却能想得到。 真是好久不见。 李渡微笑:“好一个惊天动地的美人,快给她松松绑。” 所有人似乎都受了震动,不可思议地看了过去。这危机关头,就算不杀她…… 李渡却仍就补充道:“送到我的床上去——” 第2章 金屋 堂屋里点着油灯,金钩子,银纱帐,一阵一阵地乱晃着,贺兰月以为自己走进了一个细雨迷蒙的黄昏里,天是昏黄的无底洞,影影绰绰的雨水是顶好的绣娘绣出来的。 她的手被撑在墙上,严严实实地绑着,只能直瞪瞪地往前看去。 “这个色胆包天的混蛋,真不怕遭天谴。”她一边用力蹬着粗绳,一边怒骂,呛得眼泪直流,“小翠和我说姑娘出事了,我还不信,亲哥哥接她回去当公主,享清福,她爹是天王老子,谁敢害她。现在看来,这个混蛋真不是什么好人!” 她和李宝仪是义结金兰的姐妹,她都想好了,要么把仇人送下去见她,叫他偿命,要么—— 她就下去陪她。 她这辈子就救过两个人,宝仪算一个。她救了宝仪的命,宝仪教会她耕种,她靠着这个养活了不少族人,后来她们无话不说。宝仪从小没有爹,跟着娘讨生活,却不曾想自己的爹就是当今的皇帝。原以为一切都是好事,都苦尽甘来了,宝仪却因此丧了命。 一想到宝仪孤零零的,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越骂越难听。 骂得正激烈呢,李渡不请自来了。 “你认得她,你认得宝仪。”他将一把钝剪子往床上一扔,漫不经心地坐了下来,“本王无法不告诉你,想替她复仇,你找错了人。我知道害死她的是谁,如果你想报仇雪恨,一切得听我的。听进去了就点头,我替你剪开。” 贺兰月的瞳孔震颤起来,随即点了点头。 李渡已经替她剪开了一半,贺兰月却还是犹豫:“我凭什么相信你?” “一,我是她同父异母的亲哥哥,她的娘和我的娘都不在了,她是公主我是皇子,我没理由害她。二,倘若没把她带回长安,最难交差的那个人,是我——”他停顿了许久,“何况她的娘救驾有功,她是皇帝苦苦搜寻的宝仪,我只是一个被贬了十年的皇子。小王未来的前途都仰仗她了,我怎么敢?” 贺兰月倒吸了一口气,听得甚至有点可怜他。 倘若不是李渡剪开了粗绳,把她按倒在床榻上的话。 “你!你要干什么,你这个色狼,贱人,你这个不要脸的骗子!”贺兰月拼尽了全力蹬腿,却发现是无济于事,这家伙的力气居然和族里最强壮的武士有得一拼,“我真是个傻子才信了你的邪!” 李渡渴求地在她的脸上又啃又咬,渐渐到了耳朵上。 他的声音沙沙作响,却很克制和坚定:“你长的像她,你了解她,天底下没有比你更适合做李宝仪的人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李宝仪,你要跟我回到长安去,到陛下面前,也是这样说的。放心,答应你的我都会做到,好吗?” 她以为他要吓唬她,甚至是强占她,却没想过会这么温柔。 贺兰月疑惑:“那你起来啊!” “不可能。”李渡冷冰冰地哼了一声,开始脱她的衣裳,“看不出来吗?我要你!” “你要?你要个锤子。”贺兰月真要气死了。 他还真不解她的衣裳了,坐起身子,开始解自己的。慢条斯理地摘了玉簪,解了革带,脱去袍子,一丝不苟地,动作又慢又细致,活像个临刑的刽子手。离得远了,贺兰月看不清他的脸,只感觉他同黑夜一样压了下来。 他的目光在黑暗中闪闪烁烁,亮得奇异,亮得可怕。贺兰月一不小心对上去,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痛得要命。可他的滚烫还是乌沉沉地卷了过来,卷得她的世界天翻地覆。 就连松了对她的牵掣,她都不曾发觉。 贺兰月只是下意识地用手扪着脸,却还是被李渡拨开了。 他不由人反驳地侵入了她的世界:“贺兰,你知道吗,要想让一个女人替你瞒住一个惊天的秘密,要么杀了她,要么……让她心甘情愿成为你的女人。” 他已经脱了她的衣裳,继续解她的小衣。他的手掌那样大,触碰的时候那样烫,一锅银吊子一样煮着她。贺兰月一下就清醒了,她这回彻底生了气:“呸,你以为你是我头一个男人吗?自作多情!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李渡顿了顿,解纽绊的手都打了结。他烦躁得不行,却很快冷静下来:“哦?那你有过几个男人了。” “人家可不是你这样的混蛋,他可是真正的真人君子。” 李渡暗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人家就是正人君子了?怕不也是自作多情。” “他就是!” 他一定是。 阿耶曾经要把她许配给族里最勇猛的勇士,那个徒手打死狼的男人。贺兰月也只是不屑一顾。她的那个他,在十五岁的时候就做到了。 只是为了不让严寒的天气下,短暂失明,困在山洞里的她饿着。 哪怕他永远不会回来,她也要等着他。 她忽然瞪着李渡:“你再不走,我就咬舌自尽,再也不会帮你。” 李渡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她来到的一方洞天俨然成了冬日的枯井,严厉的风声刮过。他开始亲她,他在她身上每一寸啃咬,他揉捏着她的身体。连同她引以为豪的地方,和她最隐秘的角落。恍如隔世的吻隐去了,还是一个细雨迷蒙的黄昏,他在云里雾里朝着她走来了。 他再没了和她玩闹时的戏谑模样。 贺兰月觉得漫天的火光在烧,她的身子低一点,低一点,渐渐整个都沉了下去。她迷乱了,李渡似乎也是,他的目光一直炙烫的,钩子一样扎在她身上。 他咬着她的耳朵:“你的那个他,也是这样对你的吗?” 无论贺兰月是瞪他,还是骂他,他都没有停下的意思,他不停地恐吓着她。直到贺兰月感觉到一种奇异的滋味,差点以为阑干旁的烛台打在她身上了,眼前一黑,一切像野火花一样烧起来,在她的身上烧起来,她终于叫出了声。 他却戛然而止:“你这样做,你的那个正人君子大约会生气吧。” 贺兰月茫茫然地抬起头时,李渡已经扬长而去。 第3章 雪恨 她足足有五日没有见到李渡。 贺兰月无父无母,她仍在襁褓之中就被丢弃了,那时的凉州城战火连天,灾荒更不会少,多一张口吃饭足矣压垮一家人。女儿不像男子能做工能出力,被杀被丢被吃掉的不计其数。她也不例外。 可她命好,捡到她的男人粗鲁却柔情万丈,他把她抚养长大,他是大魏边陲部族的王公。她的阿翁是部落的王,也就是大家嘴里的阿大。她有很多的兄长,阿耶说她就算嫁到大魏去都不会受委屈。 如今她真要到长安去了,一切却不一样。 虽然他们在大魏同匈奴的夹缝里进退为难,贺兰月却到底是半个草原公主,横行霸道了一辈子。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那是阿翁把她抱上马背时教会她的。若李渡能帮她找出害死宝仪的凶手,她自然对他客气。但李渡对她动手动脚不说,还一声不吭地就消失了。 这五日简直是她此生最屈辱的日子了。 没有人苛待她。 她的吃穿用度都是大魏王公的规格,比李渡的还好。 她有自己的小马,那是皇帝的御马生下的孩子,最漂亮的一匹。有换不完的首饰衣裳,皇后才能用的胭脂水粉。大魏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员见了她也得下跪。照顾她的四个丫鬟,甚至是皇帝的贴身侍女,千里迢迢地到了凉州。 一切都是因为宝仪的阿娘曾经舍命救了皇帝。 他要宝仪回去,他要告诉整个大魏—— 妻子要尊敬丈夫,公主要仰慕天子,臣子要效力于君主。 贺兰月不懂这些弯弯绕绕。 她只知道李渡强硬地让她霸占了宝仪的名字,只知道李渡对她隐瞒,仍未把真相告知给她,只知道李渡像人间蒸发一样不见了。 贺兰月讨厌音讯全无的滋味。 曾经她救下了那样一个男孩,他让她苦等了五年。他说过会回来娶她,却再也没有出现。他让她的心里容不下别人,独守空闺了整整五年。 至今不知所踪。 丫鬟们轮流给她梳妆,贺兰月心不在焉地盯着窗边小雀看。她们替她化了一个很素净的妆,换了一身鹅黄色的襦裙,似乎决心要让皇帝看见一个小家碧玉的女儿,就像当初她不起眼的母亲一样,美而乖顺,却有出乎意料的勇气舍身护驾。 她听说明日大家就要动身往长安去。 贺兰月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她一定要在明天之前找到李渡,找他问个清楚。省得替他人做了嫁衣——谁知道李渡有没有撒谎?谁知道一切是不是李渡为了利用她编出来的借口? 她才不会稀里糊涂下去。 借口她也会找,她宣称自己要好好练一练骑马,好在皇帝面前表达自己对赏赐的喜爱。楚王的人让何方的弟弟何故陪着她,带上了几个乔装成小番子的侍卫,保护她的安全。 一人一马行在城外小道上,何故和她并驾齐驱,其他人只是远远地跟着。 贺兰月不满:“为什么派你来保护我,你明显不如你哥哥武功好。要是我出了事怎么办,小心殿下拿你们兄弟俩是问!” 何故不是能言善辩的人,也不如他哥哥七窍玲珑心,被她狠狠威慑了一番,口不择言:“不是我们兄弟俩怠慢公主,哥哥一大早就到沈大人府里去了,下官一定尽全力侍奉好公主。” 贺兰月笑了。 何方是李渡的心腹,他在哪,李渡准就在那。 沈大人就是那日差点被她杀死的门人,那个糊涂虫,那个王八蛋。李渡这五日怕不是都在他府上,说不准早就和他勾结在一起了。 贺兰月怒火中烧起来,突然狠狠踹了踹脚下的小马,马蹄腾空,踹翻了何故的马,后头的人更是来不及反应。她趁着马发狂之际,甩远他们,直接往凉州城里闯去。 她恨恨地想。 一定要杀了李渡和那个姓沈的。她早该这样做了,碎尸万段,报仇雪恨,然后高高兴兴地回到关外去,回到草原去,带着宝仪的遗物给她立个衣冠冢,让她永远离开这个伤心地。 就算李渡是冤枉的,他们也早就有不解之仇了! 大魏和匈奴素来剑拔弩张,可是天高皇帝远,比起害怕强大的大魏,他们更不敢得罪近在眼前的匈奴。大魏的人却不这么想,为了逼他们归顺,绑走了未来要继位的王子贺兰胜。自此没有人知道他的死活。 那是贺兰月最心爱的哥哥。 为了顾全大局,他们一直忍气吞声。 不,她才不会杀了李渡。她要把他活捉了,带回草原去,要挟大魏皇帝放了她的哥哥。不然就叫他尝一尝自己的儿子给一群他看不起的胡蛮当牛做马的滋味。 骏马在官道上肆意横行,何故和一群小番子在后头追。 所有人都吓坏了,以为谁家的千金小姐闹脾气出走。 可是更大的声音轰轰烈烈地来了。 “刺客,快逃啊,有刺客要杀楚王殿下!” 青天白日里闯入沈府原是最难的一步,可她竟在这突如其来的骚动里,被受惊的马和鱼贯逃离的人群裹挟而入。只是在这混乱里找李渡就如大海捞针,何况耳边传来阵阵刀剑乱舞的声音。 她弃马而去,寄希望于躲入二门内,混迹在沈府的女眷中等待机会。 却不曾想自己会亲眼目睹何方杀死沈大人。 小楼房上不见光,点着一支灯,影影绰绰的纱帐落了灰,不见人气。她把自己塞进碧纱橱里,隔着缝隙窥探外面的世界。却不曾有同道之人想到了这,拖着一个穿官服的男人进来,利落地挥刀,将他的脑袋整个砍了下来。 定睛一看,杀人的人正是何方,被杀的人正是沈大人。 贺兰月倒吸了一口凉气,却屏住了呼吸。 她已经知道了太多秘密,似乎没有不被灭口的理由。 昏昏沉沉的阁楼,灰尘飘飘地来了,走了,那双乌皮**靴沾了血,兜兜转转,走进来,离开了。霸道地占领了这里,巡视着领地。 脚步却还是渐近了。 第4章 尾生 碧纱橱骤然打开了门户,李渡恶狠狠地盯着她。 他把她抵到墙上,他掐着她的脖子,他用刀架在她眼前,他用那种恨透了的语气咬牙切齿地对她说:“你永远都这样自作主张。” 自作主张地嫁给了别人。 贺兰月傻眼了。 他可以杀了她,这不错,可他为什么这样恨之入骨地审判她。她的眼神里流露出委屈,那是一根软绵绵的针,却直往李渡心里扎。他感到一阵窒息的心痛,甚至害怕见到她,一时间连刀都没拿住。 李渡松开了她,转身要走。 贺兰月却不让,上去拽着他,说什么也不让他走:“既然不是你害死的宝仪,既然要我帮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为什么一直躲着我!你这样可不是一个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李渡似乎被刺激到了,“你的那个他倒是正人君子了,你爱过他吗?” 原来只是露水情缘,原来只是他自作多情。 贺兰月觉得莫名其妙:“干你什么事?” “干我什么事?”李渡自嘲地笑了,“是,是,干我什么事。原来你们草原的女人就是这样人尽可夫的,是吗?那为什么偏偏我不行?” 他似乎生气了,锐不可当地来了,将她举起来,抵在墙上。贺兰月毫无防备,被他气势汹汹地吻着,铺天盖地吻着,吻得透不上气了。用力地推他,打他,通通无济于事。 他笑得比哭还难看:“你们草原人不是这样的吗,谁杀了你的丈夫就是你的新丈夫,啊,告诉我,告诉我那家伙在哪!我现在就把他杀了!” 他早就该这样做了。 当初他不得不离开,于是给她留下所有粮食和信物,给她留下了一张字条。他说过让她等着他,他一定会回来娶她,可不过七日,七日以后,就再也不见她的踪迹。 他害怕她出了意外,他满世界地找她。 足足三个月,茶饭不思,废寝忘食地找她。终于在大月族的篝火里,在草原沉重凉爽的风里看见了她。他以王子的身份拜访,大月族的长辈告诉他这是一场婚礼。他看见她穿着一身红衣,和一个男人在月下跪着,看见他们笑着说悄悄话。 真没想到她那么快就把他忘的一干二净,不过三个月。 他受了打击。他放弃了相认,成全他们,实则是仓皇而逃。 就像这五日躲着她一样。 他害怕,他害怕听见她说她爱的是旁人。害怕她告诉他自己从未爱过他。他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却没想过她再次出现在自己眼前,不管不顾地刺痛他的心。她不认得他了,她在埋怨他吗?埋怨他的露水情缘玷污了她的爱情。 他后悔了,也许他当初就应该杀了她的丈夫取而代之。 那样痛苦不过只是一时的,不像如今这样漫长的凌迟。 李渡慢慢失神。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丈夫?我哪来的丈夫?” 李渡一愣:“死了?” 他忽然轻松下来,却骤不及防地被贺兰月打了一巴掌。 “疯子!不知道你又撒什么癔症!放我下来!”一条小命都在人手里,贺兰月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胆量对他又打又骂的,可打都打了,大不了破罐子破摔,她也就理直气壮起来。 谁知道李渡真听了她的话。 他们的争吵远了,外头打打杀杀的声音近了,李渡让何方探路,却把她揽入了怀里。也许是一切太过凌乱了,也许是刚刚的吻摧毁了她的神志,也许是危险将近,贺兰月很微妙地没有推开他。 她在李渡脸上,前所未有地看见一种松弛的笑意。 这份美好却很短暂。 官府的人很快就来了,就算再不受宠的皇子,那也是皇帝的孩子,那也是李家的血脉。他们第一时间找寻李渡,生怕他有半点差池。 他们的动身计划因此耽误了三日,可三日后官府很快拍了板。 三堂会审,是这样结案的。 那些封疆大吏为了陷害沈大人,独霸边陲地方的权力。派了府里滕养的死士来刺杀楚王,就像前几天试图刺杀公主一样。而沈大人为了保护楚王大人,舍生忘死,府里死伤无数,满门英烈。 活着的人得到了奖赏,死的人永远闭上了嘴巴。 贺兰月第一次发觉王权长安,多么可怕。 李渡不再躲着她。 甚至背着人偷偷往她房里去。 这次他不再轻浮地对她动手动脚,而是坐在床沿上,笑笑道:“本王不是骗子吧,答应了替你报仇,便做了。本来不想让你知道,可你亲眼看见了。” “报仇了?当真吗,果然是那个沈大人害死的宝仪吗?” 他叹气:“不够……还不够……” 贺兰月追问他,他却不理会。挨得近了,他反而笑了,不再故作神秘,转而问起别的:“你的丈夫呢?他待你不好?不然你何至于这样不管不问。”他抱着一种希冀,抱着他们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希冀,那样似乎一切都值得原谅。 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也许他以为自己已经成了婚?她的确等着那个他回来娶自己,可没有等到。她的确巴不得嫁给他,他们草原的女儿,心里最想嫁的一定是自己认定的英雄。她想,叫他误会也好,省得他觊觎她,总想占她的便宜,吃她的豆腐。这些王公贵族是不会负责任的,岂不叫他白吃了! 她顺着这个误会往下说:“他再也没有回来了。” 她的回答误打误撞,印证了李渡的某种猜想。他不但知道她的丈夫是谁,更知道她的丈夫在何处了!关押在长安,关押在皇帝手里,也许一辈子受着牢狱之灾。 李渡大可以告诉她,可他不打算这样做。 如果他死了,正如了李渡的意。结果他活着,好好地活着,四肢健全地活着,也许容颜依旧。他不如胡人健硕雄壮,这让他一直耿耿于怀。他宁愿贺兰月以为他死了,残了,以为他抛弃了她,远走他乡。 因为他痛苦怕了,后悔怕了,绝不会再把贺兰拱手让人。 终于有人和她一起谈论他,贺兰月突然微笑起来,捧着脸颊,静静地看着远方:“你觉得他还会回来吗?他说过,他说过会和我一辈子在一起。” 李渡强颜欢笑:“男人的话从来信不得,也许他是和别人私奔了。” “他才不一样呢!” 第5章 奸细 这回轮到贺兰月不理他了。 贺兰月本来想的是与人为善,何况他替她报仇,与恩人更要为善。谁曾想他一直泼自己冷水,不是说她的那个他死了,就是伤了残了,甚至还说他可能已经毁容成了一个丑八怪。 给她气坏了。 她那时失明了好久,根本从未见过他的模样,但是敢打包票—— 他肯定是个英俊的男人。 鼻子摸着很挺翘,脸也很光滑,又是浓眉大眼,眼窝深深的,用膝盖想也不会是个丑八怪。他的声音也好听,清脆的,不像李渡的低沉,少年贴在她耳边气喘吁吁。那些初尝禁果,意乱情迷的日子,她想起来总是一阵脸红。 不过她被李渡说得一阵后怕,竟真惶恐起来。万一他找到了她,万一她发现对方真的很丑怎么办? 她能不能装作不认识他。 贺兰月更生气了,气李渡破坏了她的美好幻想,逼她直面现实。可是转念想了想,就算对方丑得让她吃不下饭,也比李渡这种外表俊美,内心好色阴险的家伙好。他为了得到她,连礼义廉耻都不要了,实在可怕。 长路漫漫,贺兰月开始学画画,画心里的那个他,怎么英俊便怎么画。 终于安心了不少。 她觉得也许他比画上还英俊呢,何必因为李渡的话自己吓自己。就算他不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美男,那也是名副其实的英雄,气概就和普通人不一样。 可她画着画着,却发现鼻子越画越像李渡的。气得把毛笔摔了,三天不肯吃饭。 她决定了,就算她的那个他是丑八怪,她也认了。可要是她的那个他长得像李渡,她就不要他了!想想他啃过自己的嘴,贺兰月就做噩梦,要是这个噩梦要做一辈子那还得了? 李渡终于发现自己被人厌弃了。 听说她在学画画,李渡亲手打了一只狐狸,做成毛笔送给她。 却被连笔带人轰了出来。 李渡只好借口谈事情,溜进她的房里,给她剥葡萄。修长的十指交替着劳动,三下五除二就剥好了,看起来还挺像回事。 “要吃你自己吃。”贺兰月赌气。 李渡诧异:“你怎么这样,别人的好意就这样对待。我本来还想……唉,算了……” 贺兰月被吊足了胃口,见他不说,只好松了松口:“那我吃还不行。” 她拿起一颗葡萄,李渡却要亲手喂她,想想他话里有话的样子,贺兰月狠狠咬了咬牙,吃掉了他手里的葡萄。不曾想他顺势亲在了她的脸颊上,哈哈大笑。 贺兰月尖叫了一声,跑了。 她气得回去将画像改了又改,怎么不像李渡怎么来。最终把眼睛画得小小的,鼻子画得塌塌的,厚嘴唇,招风耳,如若站在她旁边,妥妥的一支鲜花插在牛粪上。 这个画像最终传到了李渡手上。 让他狠狠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她的心上人这样丑。” 李渡有点庆幸,却又有点生气。气贺兰月宁愿喜欢这样一个丑陋的家伙,也不愿意给他一个机会。庆幸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有的是时间在贺兰月眼前晃,施展美男计。 意外却先来到。 楚王府里的叛徒比他想象的多。 人未到长安,封号府邸先至,食邑和亲王看齐。傻子也看得出皇帝对宝仪的喜爱。大家都想讨好这个公主,厨房里的婆子听说她喜欢吃甜食,做了最拿手的杏酪。做的多了,干杂活的伙夫没见过这等好东西,偷吃了一碗。 被毒死了。 有着层层把控,其实这碗吃食本来就不会那么容易送到她房里去,清洗叛徒本来也只是计划之中的一步,却还是让李渡一阵后怕和震怒。 他原想着留着这些叛徒,多加防备,好让敌人放松警惕,没想到他们胆子已经大到敢当着他的面下手。 下死手。 这群人都是不怕死的,既然如此。那一夜见过刺客贺兰月的,都得死。 贺兰月亲眼见到了何方杀死沈大人,却没有见到李渡的杀戮。说到底,她是凭靠异常的直觉发现了这一切,草原上长大的她嗅觉灵敏,她闻到了李渡身上的血腥味。那一天以后他的手下除了何方何故两兄弟,全都变成了生面孔。 府上的婆子说他们病死了,回老家了,被打发走了。 她全不信。 分明是都被李渡杀了。 草原里的男儿都是这样的,无论是杀死了狼,杀死了老虎,还是杀死了敌人。那几日的眼神总是会变得很奇怪,一种血肉淋漓的兴奋。瞳孔里像发着奇异的血光。 她在李渡阴沉沉的眼睛里见到了。 她想起那句话,那句话像咒语一样在她耳边响起:贺兰,你知道吗,要想让一个女人替你瞒住一个惊天的秘密,要么杀了她,要么……让她心甘情愿成为你的女人。 贺兰月真正地开始害怕这个男人。 她想起他每次望向她,眼睛里的欲色。原来一切只是欲擒故纵,他对她,恐怕势在必得。只是在享受玩物的反抗和逃走,享受一次次抓住她的滋味。 最迟,最迟在到长安以前,他会要了她。就像在到长安以前,他会把自己的手下全都灭了口。他会兑现自己说过的话。她会变成他的女人,为他所用,不然,不然也许也会变成刀下亡魂。 那些**和调戏立即变成了一把把架在她脖子上的刀。 她感到一阵后怕。 她的反叛也许令他失掉了耐心,也许他早就累了,乏了,不愿意再和她合作下去。也许他有更好的替代,就像替换掉手下一样把她清洗。 那碗毒死伙夫的杏酪,是不是李渡看她不听掌控,打算一不做二不休毒死她,做下的安排。 他接下来要怎么做,要了她?还是杀了她? 更漏一更一更地掉下来,夜晚迟迟地来了,纱帐起此彼伏,李渡在云里雾里朝着她走来了。那些月光披在他身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贺兰月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他要做什么?他会做什么? 李渡冰凉的手指落到了她的脸颊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奸细 第6章 做戏 “你在害怕吗?”李渡摸到了她的泪水,“害怕就对了,你要知道整个楚王府,甚至整个大魏,只有谁能护着你。除了我,你都该害怕。贺兰,如果你害怕,我放你走,放你回草原。” 贺兰月睁开了眼:“不!我要亲手给宝仪报仇。” “无论如何,你要相信我。”他愣了愣,却很快平复下来。他看见贺兰月坐起了身,下意识地贴近了,拂了拂她额边的碎发,“最近安宁多了,不是吗?” 贺兰月惶恐地瞪大了眼睛。 这突如其来的安抚,于她而言,更像是一种温柔的恐吓。 楚王府连日的诡异气氛已经让她丢了三魂七魄,她彻底知道了李渡的厉害,他的阴森可怖是藏在骨子里了,表皮笑得再好,那也只是白骷髅子上画皮,藏不住妖魔。以后到底是长安吃了他,还是他吃了长安,贺兰月也分不清了。 她像忽然长大了几岁,甚至开始逢迎李渡。 以至于他吻下来了,也没再推开。 李渡却以为这是一个安抚的吻,他将她搂在怀里,他的下颌抵着她的额头,奇异地松了一口气。他宽大的手掌抚着贺兰月瘦削的背,沿着脊梁骨一路向上,一寸一寸,揉得她整个人都发麻。他把她掌控在手心里,自己却像一个咻咻冒着热气的大犬,在她身上蹭。 从前她做噩梦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做的。 贺兰月却以为自己在劫难逃。 他已经上了她的床榻,他一直都想要她,他对她的**在升温,此时此刻已经变成白腾腾的热气,缭绕盘旋,却又冰冷地钻进她的骨髓里。月光银白披下来,像脱掉的衣裳,倒影里的他们已经亲密无间,乐声远远地来了,荡荡漾漾,汤汤水水,此外的一切寂静无声。 一切正好。 这似乎是迟早的事。 不然,他不会让她到长安去,她再没有办法报仇,李渡也不是必须信守承诺替她报仇。她更不会知道失踪三年之久的贺兰胜的下落。还有她等待多年的他,她只知道他是大魏的士兵。 也许长安有着她魂牵梦绕的重逢。 皇城王权,阴谋诡计,虽很危险,却牵挂着太多。 她下定了某种决心,为了平和部落的矛盾,许多女人都这样做,男人们献出生命,女人们献出身体,不就是为了被视作珍贵的家人。何况,她也不是头一回做这种事了,没必要扭扭捏捏的,给自己太多束缚。 纵使从前她是真心爱着,真心期盼嫁给那个男儿,如今只是逢场作戏。 她解开了自己的纽绊,一层一层,褪去了,只剩一件轻纱一样的小衣。她抱着自己的手臂,李渡却还是吃了一惊,何况她很快连手臂也放下了,随李渡如何饱眼福去。这是一种迎合,是一种讨好。 他内心颤动,却不明白她的态度为何转变如此之快。 快得让他摸不清头脑。 李渡低着头,似乎生气了:“为什么……” 她像是一种谴责:“殿下真是贵人多忘事,你亲口说过,一字一句地说的,你不记得了吗?那一日你让他们把我送到你的床上,你在我身上上下其手,你说过,要想让一个女人替你瞒住一个惊天的秘密,要么杀了她,要么——” 李渡掐着她的肩膀,急促地打断了她:“不!不,你不用!”他补充道,“贺兰,我只是想在你身边睡一觉,我只是怕你经历前几日的毒杀会害怕。”他怔愣了片刻,像说了不该说的话一样立即止住了嘴。 从前他靠近她,他要占有她,她在他面前别过头去,面白如纸。也许他痛心过,伤透了。如今面对她主动的逢迎,却更不是滋味。 贺兰月完全僵在了原地。 太荒谬了,难道李渡真心爱她?不!这不可能,真心爱她又为何一次次强人所难,真心爱她又怎么舍得一次次吓唬她,真心爱她又怎么忍心她以身涉险。 她很快得出了结论,这不过又是李渡收买人心的计谋。 不过如此。 她反客为主,忽然贴到了李渡的耳边,轻声得不能再轻声,细语得不能再细语。这是李渡从未见过的妩媚动人,丝丝入扣:“殿下,我也并不是一无所求。” “你要什么?”李渡皱紧了眉头。 她咬着李渡的耳朵:“我要殿下帮我的义姐报仇,还有……我要殿下替我找一个人。” “呵。”李渡冷哼,“你做梦,报仇的事情好说,至于找人嘛——”他含笑凝视着她,“也不是不成,本王会亲自找到他,亲手杀了他的。你想要亲眼所见吗?卿卿。” 她今日还真就要李渡答应她不可。 贞洁、面子、尊严……若是抛去了那些她爱惜的人,究竟又算什么?她想起李渡对她上下其手的那个夜晚,这反而给了她方便。她知道李渡爱她的身体,知道李渡因为何处而兴奋,她褪下了小衣,真正□□了,把自己送进了李渡的手心。 他果真脸红起来。 “只要大王帮我找到他,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李渡突然嗤笑了一声,散漫地往后靠了靠:“哦?我就算不帮你,我也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你!”贺兰月感到一阵恶寒。 李渡猝不及防地发了狠,翻身将她压到身子底下。她吓了一跳,却发现无从抵抗,只能紧闭双眼。她在内心嘲讽起来,李渡无论是皮相还是骨相都不错,倘若他是个倌人,她还得花不少钱呢! 占便宜的人,还真不一定是他! “我可以答应你,但我也并不是没有条件。”李渡挑眉看着她。 贺兰月突然得了赦免,惊讶道:“你想要什么?殿下放心,只要我贺兰有的,你就算是要五匹马、十头羊,还是金子打的碗,我说给就给,绝对不含糊。” “呵。”李渡被逗笑了,“你还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就她嫁的那个穷乡僻壤的地儿,这点东西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她生气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到底要什么,快说呀!” “大王,你快说呀……” “你就告诉我吧,殿下——” 李渡瞪了她一眼,倒回去躺下。 “我要你闭上嘴,安安静静地在我旁边睡一觉。” 第7章 前尘 一连走了七天七夜,贺兰月才发现他们没往长安去。 眼见着黄沙越来越黄,落日越来越圆,她以为自己受了骗,上了当。李渡却告诉她,皇帝不仅要他们带公主李宝仪回去,还要他们把宝仪阿娘的棺椁也带回去。而宝仪阿娘死在瓜州,埋在关外。 真是个疯子。 人走了,都不让她安息。 安宁日子过久了,贺兰月也知道玉门关可不太平!她生在那儿,长在那儿,战火、狼烟、节度使……强龙压不住地头蛇,打家劫舍的、杀人放火的,还有那些地方一霸……随便想想都够做噩梦的。 他们这一路上可不低调。 宝仪的阿娘原只是个不起眼的侍妾,虽出自五姓七望,可亲王后宅里的出身名族的贵女多得像天上的星星,温顺安静的她并不受宠。皇帝当时也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被扔在这种出了阳关便无故人的地方当刺史。 如若不是先皇身体硬朗健硕,太子孱弱,等不及了,怕自己甚至活不过先皇,等不到坐上皇位的那日,事情也不会发生如此变故。太子联合自己的弟弟谋反,先皇震怒之下一日杀三子。还有几个关押的关押,流放的流放。 这个皇位又怎么轮得到他。 他千里迢迢赶回长安,接受先皇大封东宫。 迎来的却是刺杀。 那根箭离他不过半米之远,再躲不掉。偏偏那个不起眼的,有孕以后他就再也没有问津过的侍妾救了他,为他挡下了一箭,让他赶紧逃跑。 后来他回到了长安,先皇匆匆离世。他顺理成章地当上了皇帝,他以为她已经死了。因着他被遗忘在玉门关多年,先皇还没来得及指婚,他未娶正妻。宝仪的阿娘家世也正好,便追封她为了皇后。 不曾想十几年后,收到了她的亲笔。 他派人马不停蹄地往瓜州赶,宝仪的阿娘却已经病死在了那里。 宝仪作为一个遗物,分外珍贵。 互送他们的是十里仪仗,卫队的靴子踏得边陲土地都在作响。李渡穿着亲王的服制,手持着一把鹿卢玉具剑。她穿着公主的朝服,戴着帷帽遮脸,飘飘荡荡的像是神仙游行,朝着目送的百姓人群,挥手,再挥手…… 真热闹。 才到敦煌,李渡就让他们把这热闹藏起来了。 他们在敦煌接到了宝仪的丫鬟小翠,贺兰月正和她玩编花绳的游戏,一边玩,一边骂李渡。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李渡刚埋进那些难听话里,后脚便来了,吓得她们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李渡一眼也没看她,只是把小翠打发走,更是骇了贺兰月一跳。 他冷笑了一声,把一张地图拍在桌子上:“你可真是做贼心虚。”随即问她知不知道从哪儿走最安全,“你可是土生土长的,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不然……我可要新账旧账一起算了。” 贺兰月头都大了,憋了半天,支支吾吾地说出了口:“我……我看不懂……” 她是半个文盲,但还真知道这样一条绝密的路径。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月族靠着草原,自然吃草原的喝草原的。草原的羊到了冬天容易冻死,年年都要南迁过冬,这是他们的迁徙之路,冬去春回,连一次麻烦都没遇着,绝对算得上安全。 李渡把大部队丢在了敦煌落脚,带上十几个侍卫,轻装简行,求的是速战速决。 贺兰月也穿上了男装,和他同骑一匹马带路。大魏的男装对她而言很是新奇,一开始玩得还算津津有味。可很快,她嫌李渡骑马慢,李渡觉得她穿上男装好笑,两个人八字不合一样吵闹了起来。 跟丢了大部队。 “都怪你磨磨蹭蹭的,非要看后头有没有狼,这下好了,都不知道他们哪儿去了!还笑我,还有功夫笑我,现在好了,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贺兰月气得一拳直往他胸口挥。 “别小题大做了,跟上地上的马蹄印走不会?”李渡躲也不躲。 贺兰月泄了气,一拳打在棉花上,还没打着就没劲了。风声刀剑一样划过,咻咻两声,贺兰月感觉自己被人狠狠推了一把,摔在地上。取而代之,打在李渡身上的…… 是一支冷箭。 一支只是划过她的发梢,另一支却深深扎在了李渡的胸口。她欲哭无泪,想到了刺客,恨这一路上天杀的刺客怎么那么多,想到李渡中的这一箭是为了她,恨不得把这些刺客千刀万剐了。 差点忘了自己也做过刺客。 她来不及哭,将李渡扛上马,借着山峦的遮挡,离弦之箭一样冲出重围。 贺兰月从小在马上长大,却从未把马骑得那么快。 可是当她马不停蹄地把李渡安置在山洞里时,他已经血流不止了。她一边大哭,一边用火镰生起火来,将他的伤口烧过了,撕下自己的裤脚紧紧地包起来。她不停地喊着李渡的名字。 “贺兰,我好困。”李渡奄奄一息。 她受了刺激,崩溃地流着眼泪:“不要,我不要你困,你不许给我闭上眼睛。我再也不和你吵架了,你不要困,你把眼睛睁开来看着我——” “李渡!” 她恨得捶打地板:“都怪你,要不是你磨磨蹭蹭,我们怎么会遇见刺客,都是你的错。李渡,你要是个真男人,你有本事就站起来和我吵一架啊!” 李渡没有生气,也没有伤心,只是用冰冷的手攥住了她:“贺兰,要是我能活过今晚,你和我拜天地好吗?像你们草原一样,拜月亮也好。唔,我还没娶过你呢,死了都有点不甘心。” “好,好。只要你能活过来,我什么都答应你。”贺兰月静静地流着眼泪。 李渡微笑着看向她:“那你的心上人要回来了怎么办?” 她咬着嘴唇,半晌,迟迟道:“我两个都嫁。” 李渡气笑了,贺兰月却开心起来。他还会生气,这就说明了有希望。可惜很快就发现这只是一场回光返照,树枝噼里啪啦地烧着,山洞外是无穷无尽的风,山洞里却起死回生地热起来了。一切都在好起来,但李渡的眼皮还是控制不住地闭上。 “贺兰,我冷……”他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五年前,你在这救过另一个男孩是吗,他——” “他怎么了?李渡……李渡,你快告诉我——” “李渡——” “李渡——” 第8章 俘虏 夜风嘶溜溜地吹过帐篷,火辣辣的油蜡烛里吹来一丝寒意,焦透的寒意。湿润的草木香味、一点点花香,还有甜丝丝的烤栗子味。贺兰月身上盖着羊毛毯,热得汗透了,睁开眼,却觉得有点恍惚。 “醒了,醒了……”男人们粗犷的声音此起彼伏。 一张粗线条的脸挤入了她的眼中,高鼻梁,大眼睛,眉毛浓得像最大个的火柴棍棍画出来的,整个人高大得像个雪怪,他的眼窝可真深,深得像阿耶一样。 阿耶…… 一双手突然伸过来,塞进羊毛毯里,在她脖子上摸了摸。 “冷坏你了吧,臭丫头,现在终于热乎起来了。” 却突然被眼前的男人打了一下:“臭小子,妹妹大了,男女授受不亲,小心我叫你阿大打死你。” 贺兰月后知后觉。 她回家了—— 贺兰月猛地坐起身来:“阿耶,阿耶,你们找到我的时候,看见我身边有个男人了没?你们把他一起带回来了没?他现在在哪儿呢?”她的声音忽地变小,“他还活着吗……” 贺兰正呵得一声把桌子拍响。 “死?他可没那么好的命!你四哥哥我叫人给他上了药,但保管他将来没有好日子过。我们听说敦煌来了皇子公主,一路跟着,就打算抓回来和大魏的狗皇帝换二哥。一瞧,这不正是我们家赶羊用的山道吗?本想着瓮中捉鳖,谁想得到阿大的猎犬找着人的时候,你也在旁边。” “他们连你也敢绑!看我不给他点颜色看看!” 贺兰月哭笑不得。 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她的这些哥哥和她一样,一样爱误会人,一样爱一言不合把人绑了,一样想用李渡威胁皇帝把二哥换回来。偏偏还走了同一条路。 “阿正!这不是你可以做主的!等阿大回来!”阿耶拍了板。 这下可坏事了。 想救李渡,还真不是容易事了。 贺兰月虚弱道:“阿耶,没有用!咱们没抓到那个公主!这个家伙根本不受宠!皇帝都快不记得自己有这个儿子了!我想,唯一有用的法子……只能是给大魏的皇帝传信说是咱们救了他,他为了报恩留下来,赘到草原来了——” “和皇帝做亲家,就算二郎回不来,也会被善待一点。”阿耶沉思起来,忽然久久地盯着贺兰月,鹰眼一样锐利,“月儿,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贺兰正坚决反对:“呸!姐姐们都嫁了人,把谁嫁给他?月儿?” 她凶狠起来:“不错,我亲自看着他!” 冬夜里漫山遍野地开遍了帐篷,白白的小花,静静地在山坡上开着,呛人的烟伴着守夜人的更声袅袅升起来。战马嘶嘶地嚼着草,一支红蜡烛的油滴下来,把贺兰月的手指都染红了。 她趁人不注意,找到了关押着李渡的马棚。 马棚昏昏沉沉的,满地都是土。因为是报废了很久的,好在不臭。李渡躺在稻草堆上,双手被大麻绳捆在背后。一张脸脏得不能再脏,胸口绑着粗布,黄渍渍的一大圈,大约就是四哥哥口中上的药吧。 她和李渡对视着,急得不能再急,冲过去蹲了下身。 她用袖子里藏着的蜡烛将麻绳烧断了,下意识用自己的手给李渡擦脸:“你等会沿着山坡往下跑,我给你一匹马,你赶快走,谁喊也别回头。走到底就是瓜州的官府了……” 李渡被她擦脸的手弄得一怔,听完话,却反手抓住了她满是污渍的手:“脏不脏?一直往我脸上擦。”他抬眼,“我不走。贺兰月,我可记得,你说过我只要活下来就和我拜天地的。怎么?想耍赖?” “你!”贺兰月简直要吐血,“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这个!我告诉你啊,虽然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是我这个大美人,但你这也太好色了点。命都不要啦?我告诉你,我们草原人也是杀起敌人来不眨眼的。拜拜拜你就知道拜,到时候你跟我拜什么,阎罗王吗?” “喔,就是说你是想和我拜天地的嘛,只是不想和我拜阎罗。”李渡笑了笑。 贺兰月气得七窍生烟:“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喂,是你答应我的,要和我拜天地,拜月亮,夫妻对拜。你说过只要我活着什么都答应我的。”李渡故作委屈,“你不是说要让我赘到草原来,亲自看着我吗?我可都已经准备好当驸马爷了。” “呸,还驸马爷呢,你撑死了算是个赘婿。”贺兰月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什么,“不对,你是怎么知道——” 李渡截断她的话:“你们家的人可真是,不止个头大,线条大,嗓门也很大。你早上休息的帐子就在这马棚旁边,我连你偷吃烤栗子时候的笑声都听见了。” 她真是忍无可忍的,气得把李渡狠狠一拽,拉他出去,硬是把马鞭塞到他的手里。 “我不管。我就是这样说还不算数的人。你给我滚!” 李渡也恼了:“想好怎么交代了吗?你怎么这么冲动?”他气得牙痒痒,却翻身上马,连带着把贺兰月也抱了上去,狠狠地敲了身下的马一鞭子,“那你就和我一起走吧。” “放我下来。”贺兰月拼命反抗,却被他牢牢把在怀里,“你要敢带我走,就算化成灰,他们也会牵着阿翁的猎犬去找你的。李渡,你别胡闹了。” 替贺兰月放风的人也没料到,翻身上马就追了过去。 他大呼大叫起来,不一会儿,马上举着火把的人就聚成了一个队伍。他们都以为李渡把公主绑了,分头行动,前后夹击,终于把李渡堵到了墙角。 于此同时,后头传来大声的呵斥:“你们在搞什么乱子!阿大带着骑兵回来了!仔细你们的皮!” 贺兰月吓得脸都青了。 李渡却抽着马绳,义无反顾地往前冲去。 “不不,李渡,调头。千万不要往阿大那里去。你会被直接砍脑袋的。”贺兰月哭喊道。 可不知道是李渡没听着,还是这马发了狂,从骑兵队伍里长驱直入,马蹄一翘,直直跪在了一个高大而苍老的男人面前。 那正是阿大。 第9章 婚礼 李渡竟抽走了阿大腰间的弯刀。 大家都吓坏了,可李渡没有挟持任何人,更没有伤害任何人。只是用弯刀在自己手掌心狠狠一剜,随即紧紧牵住贺兰月的手。他拉着贺兰月一起跪下,在阿大面前拜了三下。 “阿大,我是她的男人,请阿大成全。从此以后,阿大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阿大的孩子就是我的亲人!只要阿大放心,给我点时间,我一定会把贺兰和你们要找的那个人安全带回来。” 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群狼环伺一样盯着李渡。阿大也不例外,可他眯着细长的眼睛沉默了良久,竟忽地大笑出声:“好!好!阿胜不见以后,我已经很久没看见这样有勇有谋的好男儿了。” “阿月,阿大把你嫁给他,你愿意吗?” 贺兰月猛地抬起头,心里澎湃起来,她没想好,可是话已经先说出了口:“阿大,我愿意,我认准了他是我的男人。从此以后,他就是你的孙子。” 这是她日思夜想的片刻。 五年前的冬天,她照常骑着小马去巡视领地,好确定能不能安全地带着羊群迁徙。她和哥哥们走散了,吃的喝的都用完了,在冰天雪地里待了太久,眼睛看不见了。 俗称冻坏了。 草原上的北风凶猛,她不是头一个,并没太当回事。她看不见,可是小马认路啊,回家还不算是难事——直到她听见男人的呼救声。 他的双腿都摔断了。她救下了他,在他的指挥下找到了一个山洞。她从他口中得知大魏和匈奴在交战,他只是大魏的一个小兵,被队伍冲散了,敌人的疯马把他带到了这。马跑死在了路上,而他却摔下了悬崖。 他摔断了腿,她看不见,加在一起刚好是一个完整的人。此后的日子,他们相依为命在一起,生火,打猎,努力地活着,打算熬过这个冬天再说。 可是和谐不过是一时的,男人的腿比起她的眼睛率先一步好起来,大雪马上要封山了,食物越来越难找。别说填饱肚子了,连活下去都成了问题。 贺兰月开始赶他走。 比起饿死,她更怕这个人饿极了把她吃掉。 她见过的,灾荒年代,人连自己的孩子都吃,何况他们萍水相逢,不过一时的朋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贺兰月找不到眼前的人不把她吃了过冬的理由。 留着她一个人,早起的鸟儿总是有虫吃的,只要勤劳一点,说不准还可以靠野菜呀小虫子呀什么的活下去。两个人都在,说不定她就成了被早起的鸟儿吃掉的虫子。 她开始对男孩又打又骂,话里话外都是赶他走的意思。果真有一日,醒来的时候再也不见男孩的踪迹。贺兰月又伤心又开心,伤心这个人真是无情无义,开心自己至少不会死无全尸。 却没想到黄昏之际,男孩还是回来了。 抗着一头六十多斤重的狼,浑身鲜血的回来了。他身上有狼的血,也有自己的,他受了很多伤,无非只是不想让贺兰月饿肚子。贺兰月惊喜坏了,也感动坏了,哭着给他包扎伤口。 那一夜他们吃得饱饱的,那一夜他们吻在了一起,那一夜他们偷吃了禁果。 她坐到了他身上,脱了他的衣服,大有以身相许的架势。 “我不是那样的人。”当时的他这样说。 可贺兰月可不这么想:“好夫婿也是要自己抢来的好吧,我认定你了!你现在不想娶我也不行了,我喜欢你,我赖上你了。我要带你回草原去,告诉阿耶和阿大,你是我的男人。我告诉你,现在你想跑也跑不掉了。” 李渡的眼睛奇异得亮起来。 她很美,这无可辩驳,李渡见她第一面就挪不开眼了。她看不见,这给了他不用躲闪,时时刻刻盯着她看的机会。而且,从小到大,因为母妃失宠被扔到边疆的他从来没有过,从来没有人这样坚定地选定他,不抛弃他过。 他把心和身体一起给了她。 这头狼让他们活到了大雪消融的那天,他们一起到了山下,在村落的破屋里过上了没羞没臊的日子。像一对寻常的少年夫妻一样,十指连心,却又无时无刻不渴望着对方。 那是一个下雨的日子,她照常采着野菜,忽然发觉自己能看见了,兴高采烈地回去找他。却只看见一袋一袋堆着的,留下的粮食。 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曾经她做梦也想嫁给他,而如今,她想嫁给李渡。 也许这是上天和她开的玩笑。 李渡没想太多,只是没料到草原的婚礼来得如此之快。 在中原,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步也不能少。皇家的婚礼只会更加繁琐,有的甚至要花足足几年的时间才能成婚。 他们只用生起篝火。 贺兰月和他换上了红衣,被围在人群里,跪在月亮下,被人起哄着喂酒吃。一人吃了足足三碗,阿大终于同意他们交杯。交杯完,一人对着月亮拜三下,就算礼成。 他们被簇拥着送进帐子。 李渡前所未有地满足,五年前他在这里见证了贺兰另嫁他人,如今在大家的认可下,在她亲口所说的承诺下,娶了她。从今以后她就是自己的妻子了。 却不曾注意到外头有两个穿着红衣的少年少女,一起跪在月亮下,双手合十。 草原上的人认为神更愿意满足孩子的愿望,每当婚礼,就要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替新人跪拜,祈求神让他们一生一世幸福美满下去。五年前堂哥的婚礼上,贺兰月和贺兰胜就这样做过。 贺兰月对婚礼并不害怕,反而笑嘻嘻地去看李渡的伤口。 她又没有嫁出去,是李渡赘到草原来。她以后照样是阿耶的孩子,哥哥们的妹妹,算起来是姐妹里最幸福的一个了。姐姐们结婚的时候都喜欢叹着气,对她说。 要是有人赘过来就好了,就不用到别人家去。 “这么开心?我记得女儿家嫁人都是很爱哭的。”李渡玩味地笑了笑,“不会是因为嫁给我了才这么开心吧?那倒是,以后跟着我,没有一天苦日子给你过了。”他忽然把贺兰举起来转圈,转得她头晕目眩。 他哈哈大笑起来:“你是我的女人咯!” 贺兰月被他弄得浑身痒痒,也咯咯得笑起来。 “阿大,阿大,外头来了十几个人——大”外头传来呼叫声,“大魏的人,大魏的官兵——” 第10章 分别 草原夜深孔雀蓝的天空,青烟吹进帐子里来,夜色密不透风地填进来,像懒蛇一样舒展开了。贺兰月的不安摇摇晃晃地降临,眉梢眼角都吊了起来,一种奇异而令人不安的美。 火把渐进了,李渡将她护在身后,抽出腰间的弯刀慢慢前进。 闯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贺兰正和一队武夫。 贺兰月松了一口气,却不曾想他们将她挡在身后,双拳四脚、十面埋伏地将李渡擒拿在了地上,他们气势汹汹、愤愤不平,满脸的恼火不说,嘴里还大骂着诸如叛徒的话。 她的新郎官被自己的哥哥带人捉了起来。 “差点就叫这个祸害得逞了。”贺兰正挥了挥手,让武夫们将李渡送出营帐。贺兰月急坏了,就要追出去,却被贺兰正捉住了手,“这就是你带回来的好夫婿做的事,面上和你喜结着连理枝,背地里联合了大魏的官兵上山,虚情假意、居心不良!” 贺兰月僵在了原地。 婚礼才结束,阿大便带着骑兵去巡逻了,谁也找不着。自从贺兰胜不在了,这种大事除了阿大没人敢做这个主,接下来的五日,李渡一直被关押在原先的马棚里。 贺兰月知道,却开始对此不闻不问。 她忽地明白了为何阿大执意要寻找贺兰胜,而不是培养新的继承人。叔叔伯伯太过利欲熏心,早就被阿大赶出了草原。大哥赘给了匈奴人,三哥死在了战争里,阿耶温吞,贺兰正鲁莽,剩下的男儿年纪又太小。每当这种时候,只有贺兰胜能拿出主意来。 草原里胡琴呜呜地,牧马人唱着歌,一首坚韧柔软的东方的歌褪去了,婚礼的热闹已经完全被洗去了,她像历经了一场恍若隔世的梦。 贺兰正对她的伤感很是不屑:“你应该嫁给更好的儿郎!” 贺兰月不在乎他的安慰,只在乎阿大是不是把调动武夫的权力给了他,她在乎谁会继承这片草原。尽管贺兰正有点顾左右而言他,却依旧是理直气壮,雄赳赳气昂昂的,毕竟他觉得自己一个字说得不错。 她值得最好的儿郎。 可更好的儿郎?会是谁呢? 她遇到了,可她没有嫁给他,而是嫁给了李渡。 却不曾想这是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他们不过认识了几个月,针锋相对、心怀鬼胎,她要借他的权势,他要利用她的脸皮。李渡贪图她的美色就罢了,何谈真心的爱?如若不是另有所图,他又怎么会这样次次接近。 她真傻,真的……她真傻。 若是为了一个为她挡箭的英雄背弃了曾经的爱人,她还能够忍受。哪怕是为了哥哥,为了部落,阿谀奉承、逢场作戏,她也还能够忍受。可如今她只是为了一个骗子,为了一个骗子献出了自己的整颗心。 贺兰月在草坡上久久地坐着,像下定了某种决心,站起来,擦去不停流着的眼泪。没什么好哭的,这不值得她哭泣。草原上的女儿连丈夫死了,也得擦干眼泪生活下去,何况是为了一个满嘴谎话的人。 她要等阿大回来,她要亲眼看着刽子手砍掉李渡的脑袋。 可第七日到了,阿大回来了—— 却将李渡和那十几个大魏的官兵一起放下了山。 穿过开阔的草原,马蹄嘚嘚,声音越来越远。她倔强地把嘴唇咬得死白,帅字旗吹得豁豁乱卷,战马呜呜地嘶鸣,一切都在提醒她自己是草原的女儿,天底下没有哪里对她来说比草原更太平的。她没能亲眼见证李渡的死期,却亲眼看到他在挣扎的洪流里越来越远,他的背影越来越远! 她的双腿夹着马,飞快地去追,渐渐的,李渡终于越来越近了。 贺兰正也快马在后头追着,她咬着泪水,朝着李渡大喊:“混蛋!你再也别给我回来!”她没有打算和他走,痛痛快快地骂过了,不等贺兰正追上来,掉过头便往他的方向去了。 她恨他,这当然,他让她在自己的大婚之夜有了一个沦为阶下囚的丈夫,他让她的颜面扫地。如今他又让她有了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丈夫。 又一次,又一次等待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第11章 占卜 李渡走后,一切都归于平静了。 躺在稻草堆上看月亮,这一夜的月亮刚好又大又圆,青黄耀眼的烟花闪过,是孩子们在围绕着玩耍。大月族人丁稀少,不如匈奴凶残,也不如大魏强盛,他们生存的秘诀,是智慧,与躲藏。 他们总是能找到这样一方安宁的天地。 她的爱情一次次死去了,生活却还要继续。 贺兰月把小翠交给自己的簪子埋在了草原里,埋在了风里,曾经她在这儿呼唤着奄奄一息的宝仪,也希望死去的宝仪能寻着风声,找到回家的路。她还有无数的牵挂,却无法再复仇,庆幸着帮凶之一的沈大人已经见鬼去了! 庆幸着宝仪和她的阿娘总算不是隐姓埋名、无人问津了。 她跟着草原行军的队伍继续迁徙。 有很多的事情等着她做,她来不及悲伤,也就渐渐淡忘了这种痛苦。检查粮草和羊群,警惕生面孔的到来,教弟弟们骑马射箭,带着妹妹给大家做过冬的衣裳,陪孩子们编花绳…… 贺兰月忙得不亦乐乎。 终于后知后觉,原来她也并没有做好嫁给李渡的准备。 天光乍破,她从一场梦里醒来。醒来了,才发觉不是一场梦。她惊讶自己做出的决定,她深沉地爱着一个小兵,却答应了嫁给李渡。可明明她一开始只是怕李渡会死掉,不是出于真心…… 她好似在血和泪怂恿下,欺骗了自己。 也许这样也好,李渡走了也好,这给了她不用面对的机会。 如果没能意外撞见这个弥天大谎的话。 她煮好了奶皮子,要给阿耶送去,好好弥补一下自己当初因为宝仪不告而别的错误,阿耶还在为了这件事伤心,作为阿耶最疼爱的女儿,她得好好尽尽孝心。可还没走进帐子,就听见贺兰正歇斯底里的争吵。 “他就是个麻烦,是个祸害,他们大魏的人嘴巴都是会撒谎的,为什么阿大还要给他机会?说什么五年之期,只要他把二哥带回来,就让月儿跟他走。他算什么东西!” “阿正!”阿耶厉声呵斥,“阿大只是觉得长安危险,不想让月儿波及他们皇家的残酷,他看人不会有错。什么官兵,那只是保护月儿和他的手下,如果不是你意气用事……” “呵。”贺兰正不服气,“为什么我不行?阿月不是我们的亲生妹妹,阿大曾经都想把阿月许配给二哥。可是他现在宁愿选那个满是城府、阴险狡诈的大魏王子,也不愿意考虑我!既然打算许配给二哥,既然二哥不在了,那阿月嫁给我,也是理所当然!这是为了大家好!” 阿耶气得浑身都在抖,狠狠地甩了贺兰正一巴掌! 贺兰月吃了一惊,背过身去,深吸一口气。 帐子里的人听见了声响,她更错愕了。也许她应该转身就跑,让他们随便猜是谁去。可她没有,她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大声地喊了一句:“耶耶!你们在换衣裳吗?我要进来了哦。” “进来吧,阿月。” 她松了一口气,端着奶皮子进去,笑嘻嘻地递到阿耶面前。贺兰正见她这样,也暗自松了口气,伸手去抢调羹:“喂,没看到你四哥哥我在这吗?不准备给我尝一口?” 贺兰月呸了一声:“你看你脸都是红的,肯定是做坏事被阿耶打了。做了坏事还想吃东西——” 她的内心有一场风暴,只是不想让任何一个亲人感到难堪难过。她故作镇定,回去以后却哭着把自己关进了帐子里。她误会了李渡,甚至在见他的最后一面说了那么难听的话。 反而是她,是她不爱他,是她欺骗了他。 如今还因为不用兑现承诺窃喜的也是她。 可她的心变得自私起来。她想着就这样吧,倘若李渡爱她,也许他真的会兑现承诺,为宝仪报仇。何况他还答应了阿大会带二哥回来。她不用嫁给他,不用献身给他,甚至不用涉及长安的危机四伏。 这样不好吗? 也许她真的不光彩,可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一直对她有所隐瞒的李渡就真的光彩吗?到了长安,他身边难道不会有一群艳妾美姬?她咬咬牙,于是决定了才不要回到他身边。 就算他五年以后真的回来找她了,那就五年以后再说吧—— 也许五年以后她就爱他了呢。 天已经黑了,月亮才上来,她把自己蒙进被子里,像个含冤的小孩,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便十恶不赦了。她的脸生得柔白,双眼却有一股韧劲,就算瘦削,也不显得人很单薄。 只觉得危险。 还小时她就美得不可方物了,随着一点一点长大,脸蛋渐渐丰艳起来,玲珑的血色的身体是清晨的草原喝露水的一只白鸟。那双幽静的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你,大约就是老人故事里引诱英雄的—— 毒蛇。 男人喜欢这样奇异的魅力。 她十六岁的时候,和大月族友好的部族来下聘,十个里有九个看中了她,他们带来的聘礼又价值相当,分不出高低。为了争夺这样一个天仙般的妻子,少年们在草原上决斗了起来。阿大为了平息这场灾难,才扬言自己是童养的媳妇,是要许给将来的首领贺兰胜的。 他们才悻悻离去。 没想到四哥把这当成了一回事。 草原上人丁稀少一点,为了保护部族的火种,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一直是这样的。她觉得四哥对她也不过是对妹妹的牵挂,娶她,无法是怕她流落在外受委屈,怕保护不好她。 她没当成一回事。 反正她已经嫁过一回了,如今只想安安心心的,在阿耶膝下做一个“寡妇”。 火炉里的干草淅淅沥沥地烧着,她觉得温暖,意外地睡了一个好觉。她的身体舒展开来,心却莫名地澎湃。她想起了李渡,想起他在自己身旁睡去的那一夜。她低头就能看见他影沉沉的细睫毛。 他像是苦海里的一个恶鬼,在她身边难得睡了个好觉。 她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懂得,却觉得痛苦万分。她无力决定任何事了,想到借力于外物。她拿起一份夏噶,那些涂了颜色的羊骨头,她决定只要自己掷到上上签,就马上骑了马去瓜州,去追上李渡。 贺兰月闭上眼,将羊骨头抛了出去。 第12章 梨园 比下下签还难看的卜。 羊骨头跌跌撞撞,在毛毡上散开,嘶溜溜地响,瞬间便沿着骨缝的纹理裂断了,她看了一眼,两眼……终于摇摇摆摆地停下来,裂纹难看,像是爬满了大白蜘蛛。阴影撒下,似乎正沿着她的裙角往上爬。 大凶。 她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 记得有一年冬天准备南迁,阿大照常扔夏噶,也扔到了这样大凶的卜。可草原的北方是能冻死人的,不南下怎么过活?阿大在帐子里抽了三天三夜的旱烟,大家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南下了,就那样硬抗了一整个冬天。 后来得知另一个南下的部族遭遇了匈奴的血洗,连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天命难违。 她似乎认命了,闭上眼,听见的却是李渡虚弱的呼唤—— “五年前,你在这救过另一个男孩是吗,他——” 她犹如大梦初醒,又恨又悔,她这几日居然把这个事忘得一干二净。她被李渡的奄奄一息冲昏了头脑,被大婚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忘记了盘问他。如今他已经天涯海角,何从追问? 她的手颤抖着,不由自主地伸向羊骨,随即竟拿起帐子里挂着的牛角锤—— 将它们砸了个粉碎。 也许为了同李渡未完成的誓言,这并不值得。可是那个男孩的下落,那可是她半生的守候——既然卦象不好,那她就把这卜毁个干净!上天见不着证据,想必就拿她没办法了。她一不做二不休,冲到马棚里牵起自己的马,不顾贺兰正的追赶,扬长而去。 到了瓜州的官府,李渡又沾上了自己那个天王老子的光。 刺史为他摆大戏,瓜州最好的班子,顶顶好的梨园台子上,日夜不停,连摆三日,包了园,专给楚王府的人瞧。便是瓜州最有头有脸的人家,那也连个花脸都看不着。 满大街都是敲锣打鼓的,贺兰月想不知道也难。 可当她客客气气地到梨园门口,告诉守卫自己要找楚王,却被人狠狠地推搡了一把:“去去去,哪来的乞丐?你认得楚王?我还认得皇上呢!名帖呢,拿出来,拿出来你说你是楚王妃都行,我给你磕头下跪,拿不出来你就是个臭乞丐!” “你,你有本事让他出来!看他认不认我!”贺兰月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 “嚯,好大的口气。”守卫呸了她一下,“戏鼓一敲就没有停下来的道理,杜十娘马上要沉百宝箱了,演的正在兴头上,要是把那位爷得罪了,十个脑袋也不够你我砍的,真是个疯子。” 贺兰月一口气跑到瓜州,又渴又饿,这下真是着急上火了,被搞得一个脑袋两个大。可守卫铁桶一样围着,闯进去?想也别想! 她想着守株待兔。 惹不起她还等不起吗? 谁曾想来了个吃得满嘴流油,穿着一身官服的胖子,问守卫何人在闹事,守卫想都没想就把她供了出来。紧接着涌过来一堆侍卫,团团围着,欺负她双拳不敌四手,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把她关了起来。 贺兰月情急之中,威胁道:“你敢抓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抓了我你是吃不了兜着走!我可是伺候楚王大人的——在床上伺候的!” 那胖子哈哈大笑,随即色眯眯地盯着她:“那好呀,小美人……今天晚上你就在床上好好伺候我吧。王爷玩得我就玩不得吗?何况你喊破喉咙他也不会知道的——正好这楚王也不能白吃白用我们的吧……你还算是个行货。” 李渡对此却一无所知。 梨园台子上进进退退,演的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讲的是名妓杜十娘把自己托付终身给李甲,却反被转卖。杜十娘心灰意冷,怒而将自己的百宝箱沉了,以死来反抗。 李渡看得连连摇头。 不自觉地叹杜十娘太傻,把自己的命运交到男人手里,又不自觉鄙视这男人,自古无用的男人最凉薄。又笑自己想错了,自古是男人便最凉薄。有用的男人行凶作恶,无用的男人典妻卖女…… 就像他九五至尊的父皇一样。 强抢了儿子一心一意的妻子,生下了他。 演杜十娘的明显是个男人,因为瘦到了极点,下巴抬起来的时候轻巧得像甩出去的水袖,才有胆子佯装女人。黑鸦鸦的鬓角扫下来,微红的微笑的脸俯向台下,正演到砸百宝箱了,折断手臂般奋力一摔,苦海里笑过去了,没开光的观音菩萨渡不了她。 她把自己渡过去了。 琳琅满目的珠宝沉了,船也沉了。沉没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杜十娘的眼泪在满园子的酒气里飘远,一出戏完了,很快接着一出。新的小旦袅娜地上了台,挥一挥衣袖,陈旧而迷糊的故事便又蒙了上来。 只有李渡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他喝得酩酊大醉,谁也想不到他为了一出怨妇戏喝成这样。 早就听说楚王是个酒鬼,只要有个消遣立即要喝个痛快,喝个晕头转向,喝个神志不清。这出戏本就是项羽摆鸿门宴,演给他看的,如今看来,还真是值回票价了。 却不知他不是哭李甲,也不是哭杜十娘。 只是哭那箱沉到水里的肮脏的珠宝。 他就是这样的孽障。 那胖个的官员上前来,嘴上假惺惺地劝说,手上却又给他倒了杯酒:“哎呦,大王快别喝了,给身子骨喝坏了怎么成?你这金枝玉叶的通身的气派,一个人就比整个瓜州还贵了,陛下还不得找咱算账!” 奉承得人浑身通泰,李渡一饮而尽。 那胖子笑眯眯地吹嘘起来:“王爷海量啊!就是整个瓜州,诶,不对,就是凉州城的人也一起来了,也喝不过您啊!”一股作气,又接连着劝他喝了五杯酒,“大王,诶,大王你怎么倒下了——” 李渡终于也沉没了。 他喊来几个人扶着李渡,叫他们将李渡扶到后院的厢房里去。 又咬着小厮的耳朵,又喊又骂:“快叫他们把二小姐带到他房里去,做王妃的机会可不多,要是抓不紧,她爹可要我们都好看!” 何故在后头急得团团转,却被胖官员叫人堵住了去路。他好不容易追上去,拽着李渡的袖子,急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大王,方才外头有个女人说要找你,她说见着了你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去去去,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李渡喝醉了,发起脾气来,对着何故又打又骂,“干我什么事!” 第13章 庇护 贺兰月发现自己连水都不会喝了。 关了整整两个时辰以后,守卫送来一碗水,她在狭小的空间里挤得浑身酸软,一下便把水碗给碰翻了。她欲哭无泪,可那守卫显然走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 阿大常说,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个小和尚,小和尚在讲故事,讲的是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个小和尚……草原外面有大地,大地外面有海洋,海洋外头还有草原…… 可这里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她好似掉进蛀空的牙齿里,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十面埋伏地吹来,冻得麻木木的。时间在她身上流失了,沉寂、迟钝,也许等她出去以后,天空都要褪了色,兀自变作一幅结了冰壳子的画。 要不是地上水珠满地银灿,闪烁着光点。 她都快忘记自己活着了。 贺兰月想起那个打翻的水碗,摸索的时候被狠狠划了一个口子。忽然一个激荡,她忽然懂了,捡起一块碎片,藏在自己的手掌心里。 只要那个死胖子敢过来,她就往他脖子上扎! 保准送他去见阎王。 她做好了防备,没过太久,活人气儿渐近了。那是热而浓郁的酒味,熏人得很,准不是个好东西。贺兰月把自己的后背死死贴住墙壁,像一个石像挣扎着要活起来,一双眼睛微微吐出凉气来,蓄势待发。 门吱一声开了,她的头发被打散开,黑影飘飘摇摇的,手却很快,像是一个不敢现形的鬼递出去了一把刀。 却被捉妖的道士狠狠擒住了。 她剧烈挣扎起来,却被对方反手打掉了利器—— 抱在了怀里。 “傻子。”李渡冷冰冰的声音耳畔响起,意外得很温暖,“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家里人喜欢用暗箭招婿。你呢,你就喜欢用刺杀来欢迎自己的夫君是吧。” 他几乎贴到她的耳朵里去:“我今天就让你知道李宝仪是谁杀的。” 光泼进来,她披散的头发像是要烧起来了。 李渡带着她往外走,何方却把打晕的胖官员往里拖,关在这个他差点落不下脚的地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何况这是以瘦人之牢还胖子之身,给贺兰月狠狠出了一口气。 他们一路到了那胖官员的书房。 室内的连枝灯影影绰绰地照着,并不透风,冰冷的珍珠帘子垂了一地的影子。博古架上列满了书,都落着灰,中间一个大肚子的弥勒佛,虔诚地双手合十,脑袋却雪亮雪亮的。 李渡和何方卯足了劲,不停地搜找,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贺兰月不认识汉字,帮不上什么忙,反而还被李渡身上冷冽的酒气冲昏了,跑到门口的走廊去吐。狠狠吐了两遭回来,她的脸都白了。 她朝着李渡抱怨:“这弥勒佛的肚子这么大,想必没少喝酒吧!你以后可得少喝酒,不然不仅会变成这样一个讨人厌的胖子,脑袋也会秃掉。你看,这弥勒佛脑袋多亮啊!” 李渡一怔,忽然明白了什么:“你还真是……傻得可爱。”他才说她的不好,自己却低笑了一声,“不对,你聪明得很——聪明得像狐狸成了精一样。”随即伸手拧了拧弥勒佛的脑袋。 果真拧动了。 碧纱橱骤然打开了,七横八竖,全都成了空子,拉出一道狭长的暗道。他们走到底,发现一扇暗门,这倒难不倒何方,他从前就是靠小偷小摸活下来的,掏出一把细长的柳叶刀,三下五除二就撬开了锁。 里面纸张纷飞,来往信封更是不计其数。 李渡左手持着一支蜡烛,上去翻看起来。火舌飘飞,他的眼底却越来越冷,像是结了冰。脸色难看得没有道理,像是笼了一层阴阴的薄雾。火光暗了,眼底的光也越来越暗,直到再也看不见…… 贺兰月只是惊呆了:“你!你不但会杀人还会撬锁!” “哼。”何方自嘲起来,“要不是我会撬锁,何故还不至于被人打断了腿。” 他们不合时宜地交谈起来,何方讲了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那是他七岁的时候,爹娘因为交不起粮食和地租,被地主活活打死了。他没办法,带着小两岁的何故跑了出去。 乱世灾年,两个小孩怎么活下去? 全靠何方学了一手小偷小摸的功夫。他去偷去抢,溜门撬锁,不过为了填饱自己和弟弟的两张嘴。很多人都因为吃不饱饿死了。可是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这对他而言简直天赋异禀。他不但盗窃,还是凭本事盗窃,手艺精湛。 他发誓绝不让自己和弟弟饿死。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了,他已经无法再失去任何了。 可是纸包不住火,他们终于还是被人抓住。 债主自己也吃不饱饭,对他们两个又气又怜,于是就打断了何故的腿。 “他的腿本来就没有马腿高,这样一打,更是不得了——” “我们就像两根稻草一样活着,那时的我就算想把自己卖进黑砖窑,人家也不要你带着一个残废的弟弟。”他唉声叹气起来,“我想着放火,让人把我们抓进牢里去,起码有一口饭吃。后来我们被殿下赎了出来,是殿下让我们吃饱了饭,治好了何故的腿。他因为腿常年不出门,现在都是傻愣愣的。” 贺兰月深吸了一口气。 她终于明白为何这两兄弟对李渡死心塌地的,明白为何李渡杀光了十几个手下,唯独留下了他们。她恍惚想起李渡替自己挡箭,想起种种,忽然觉得他也并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 他很阴险,他很自私,他的城府比草原最深处的湖泊还深。他杀起人来毫不手软,他诡计多端,他瞒天过海,他搅弄起腥风与血雨,他收卖阿大的时候连草稿都不用打,甚至差点连她也收卖了。也许他救下何方兄弟,也是一种收卖呢…… 可他确实庇护了一些人。 而她此刻,也被他庇护在羽翼里。 贺兰月忽然有许多话要对他说,有许多话要问他,她情不自禁地朝他靠近。可他却在阴影之中抬起了头,咬牙切齿,念念有词:“他们就要来了——” 第14章 妒忌 园子两旁朱红对联,横批写着福地洞天,滴溜溜地缀着桃红穗子。喜气洋洋的日子,大红的灯笼进来了,拿着兵器的行伍进来了,郭慎之穿着赤黑的铁甲进来了。 他就是河西节度使。 郭慎之是个粗壮的汉子,行事也不体面,上来就揪住了李渡的脖颈,大声叫嚷:“把老子的女儿睡了,你说吧,这事怎么解决!王爷了不起啊?我告诉你,除非你八抬大轿把我的闺女娶进王府,不然——” 贺兰月骇得把眼睛瞪得溜圆儿,他睡了节度使的女儿,什么时候的事? 李渡却拍开了郭慎之的手,掸了掸衣领的灰尘:“我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做事要讲证据。方才我吃醉了酒,我的爱妾和侍卫伺候我睡了一觉,除此之外再有什么,实在是冤枉。”转而牵起贺兰月的手,眼里满是懒洋洋的讥诮—— “大人也看见了,我这爱妾倾国倾城,人说由奢入俭难,只怕以后我连娶个更美的王妃都成了老大难。哪里还看得上别人?想必大人的女儿也和大人一样长得五大三粗吧。” 众人一看,这话并不假。 这女人穿着一身彩绘朱雀鸳鸯纹背子,宝花的纱裙,犹抱琵琶半遮面般披了绘彩青纱的披子,身上的衣裳叫汗湿透了一半,气喘吁吁,胸脯盈盈,简直要满出来了似的。 浓妆艳抹的美,美得过瘾。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大王方才在干什么,在同谁做这件事。 一个大王还能分成两个用不成?还是他那东西可以分头行动? 贺兰月没明白,却被李渡狠狠地一揽。依旧没明白,直到被他暗地里用力掐了一把,终于懂了他的意思,整个人软绵绵地倒进他怀里去,朝着他挤眉弄眼:“大王讨厌!这种事,开枝散叶的,怎么能随便叫人知道。还有呀,我是出了名的妒妇,要再有个姐姐妹妹的,我可忍不了。” 李渡和她一唱一和起来。 “给我的卿卿委屈坏了。瞧,这算怎么一回事!” 郭慎之气得简直要把地给踩烂。 “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他厉声下令,“全跟着我到厢房里去,一个也别跑了。” 走进二门里,大家都屏住呼吸,竟真听见有女人小小声的啜泣。那厢房门紧紧闭着,窥见一道幽幽的冷光,凭郭慎之怎么敲也不开。他气急了,命几个大汉直接撞开了门。 撞得贺兰月整个人都不好了。 李渡这个贱人,谁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怪不得什么也不说,急匆匆地让她换了一身这样见不得光的衣裳。还要意思要她一起演戏,这个水性杨花、红杏出墙、色中饿狼…… 背信弃义的小人。 方才被李渡掐的地方还隐隐作痛,她在心里骂起李渡来,越骂越难听,越骂越使劲,纵是没出声,李渡也像听见了一样,用手肘轻轻戳了戳她,示意她抬头。 那深闺深处,荒唐深处,竟是两个女人衣衫不整地痴缠在一张床上。一个气势汹汹地瞪着对方,一个叫人划破了脸,缩在角落小声地啜泣。 一个是郭慎之的二女儿,一个是他的三女儿。 他气得浑身颤抖,却依旧是个偏心眼,上去就给了二女儿一巴掌。心想这个没用的懦弱的东西,早知道如此,就不该让她来:“没用的东西,哭哭哭,哭个什么劲。” “这怪不着我……怪不着我……”她更发嚎啕大哭起来,“我在这好端端地躺着,妹妹突然进来了,在我身上一通乱摸,我以为是楚王殿下呢,也就忍了。她她她……她发现是躺着的人是我以后,还对我大打出手!为什么都怪罪给我?” 三女儿一脸苍白地待在原地,还有些理直气壮的无辜。 李渡摆摆手,无奈道:“既是大人的家事,何况……家丑不可外扬,本王就先行告退了。” 后来的贺兰月,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河西节度使郭慎之,为了陷害李渡,不惜搭上女儿的清白。他是特地前来捉奸的,为的就是逼李渡娶他的女儿做王妃。他选中了二女儿,二女儿却怯懦,整日为此哭哭啼啼的。 他家的三女儿倒是野心勃勃的,只恨没轮到自己。 那日李渡安插在府里的奸细来到了三女儿身边,告诉三小姐,姐姐没这个胆量去,你的父亲命令你到梨园去。她高兴坏了,由人送进了厢房,被子里头有个人蒙着在睡觉。 她还以为是楚王,上去就上下其手地撩拨起来。 却抓到柔软的胸脯。 她发觉这楚王是个女人,很快又发觉这人根本就是和她不对付的二姐姐。她觉得她出尔反尔,觉得她已经占了楚王的好处,占了楚王妃的名头,气得将她的脸刮坏了,还将她打了一顿。 至于什么姐妹相侵相爱。 那全是谣传。 贺兰月捧着脑袋,偏过头看李渡,叹气道:“可你不觉得这二小姐也太可怜了吗?” “如果我告诉你,宝仪的死是郭家人害得,你还会这么觉得吗?” 她怔愣了半晌,点了点头:“一码归一码——” 可惜这些都是后话了,今夜的她对此还一无所知。 火热热的灯笼点起来了,红灯映雪,一路摧枯拉朽地到了山下,像是开着无数小而美的嫩梅。油灯下对望,贺兰月和李渡久违地待在一间屋子里。 “你干嘛?又要我在你旁边闭上嘴,安安静静地睡一觉啊?” 李渡有很多话等着她:“你怎么总是不认账。不是你说,你是伺候我的——在床上伺候我的。还有,你亲口和你阿大说的我说你男人,我们月亮也拜了,我是你的夫君诶,我就不能对你做点什么吗?”他忽地微笑起来,盯着她,“或者说,你对我做点什么?” 他不是第一天这样开玩笑,贺兰月却被他刺痛到了。 她不知道白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脑子却总是情不自禁去想,也许他把郭家的女儿两个都玷污了呢?只是为了装模作样才不承认。 她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李渡看出她心情不好,转移话题:“我今天看了一出戏,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讲的是这个杜十娘流落青楼多年,把自己托付给了李甲,却被这个男人转卖。她一气之下,将自己珍藏多年的百宝箱沉了,以死来对抗命运的不公。你知道我看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贺兰月放松了点:“在想什么?” “我在想。”李渡自嘲般笑了笑,“要是这个杜十娘能同你一样凉薄,也不会遭受这样的结果……” 他话还没说完,贺兰月的脸色却真的变了,她第一次感受到妒忌就像毒蛇一样可怕,毒蛇钻心,妒忌却让她咬文嚼字。李渡看出她真的生气了,可不知为何,已经来不及知道为何,就被厉声呵斥。 “出去!你给我出去——” 第15章 和好 李渡不知道该如何征求她的原谅。 他从未见过贺兰月这样生气,她闭门不见,她不吃不喝,不止像是和他作对,更像和自己作对。吃食送不进去,礼物也送不进去,连同他的话一并递不进去。夜晚他来找她,听见啜泣声。 他知道她在里面偷偷地哭,又急又气。 于是便破窗而入。 他把贺兰月抱入怀里,任凭她嚎啕大哭着发泄。她心里有气,气这个人把她变得不像自己。气自己好像受了引诱,为什么总是被他牵着鼻子走。 她对着他一阵打骂,倒真渐渐地冷静下来。 李渡却微笑起来,抚摸着她的脸颊:“无论如何,你得相信我,你得和我说话。生我的气,总得给我机会弥补,不然谁来护着你?这里并不太平,如果处置不好,瓜州就要打仗了——” “和……和谁打战?”她下意识惶恐起来。 他的声音冷而平静:“郭慎之。” 贺兰月联想到什么,追问起来:“你,你不是告诉我你会让我知道是谁害死宝仪的,是谁?是那个胖官员?你在他的书房里都找到了什么。这个郭慎之为什么要找你的麻烦——” “是郭慎之害死宝仪的。” 她极其缓慢地站起身来,脱离了李渡的怀抱:“他?他一个边陲的节度使,宝仪是怎么得罪他了?” 李渡不紧不慢地给她讲了个故事。 宝仪并没有得罪他,只是她是流落在外的皇室血脉,给了郭慎之觊觎的机会。 这个郭慎之是个野心极大的人,手握重兵,却远离朝廷,一直规划着造反篡位。皇帝和宝仪母女告别之时,宝仪尚在娘胎里,皇帝并未见过公主真容。他想着杀死公主李宝仪,以自己的三女儿代替。 再让三女儿夺得了圣宠,推举自己还算大家闺秀的二女儿做王妃。 将来生下王孙,他便以皇帝无能为由,拥兵造反,清君侧、除奸佞,扶植幼帝登基。 就算生不出来,也可以抱一个来。 “那他把女儿硬塞给你——” 李渡笑她还算聪明:“不错,他自以为已经杀了李宝仪,却不曾想我身边又多出来一个李宝仪。他以为自己白忙活一场,杀错了人,又见我帮你藏的太好,这件事没了指望。便想着通过污蔑我风流纨绔,逼我娶他的女儿。” “那你上当啦?”贺兰月小心翼翼地试探。 “当然没有。”李渡白了她一眼,“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又缓缓讲述了自己如何在郭家安插奸细,离间郭家人,设计那一日郭家的丑闻。讲述自己在梨园怎么趁醉装疯,打晕那胖官员,在层层守卫里找到了她,将她救出来。 贺兰月听得嘴都合不上了。 她捧着脑袋,偏过头看李渡,叹气道:“可你不觉得这二小姐也太可怜了吗?” “如果我告诉你,宝仪的死是郭家人害得,你还会这么觉得吗?” 她怔愣了半晌,点了点头:“一码归一码——” 那日收获颇丰,李渡在那胖官员的密室里找到了他与沈大人、郭慎之等人同他秘密勾结、钱财来往的证据。如今都已经快马加鞭送往长安,送到皇帝手上。他们要做的,就是在郭慎之叛乱之前,静悄悄地血洗郭宅。 也便是抄家。 “郭慎之准备了一个绝色美人,表面上赔礼道歉,要在明日的筵席上把人塞给我。”李渡认真地看着她,“我会喝很多酒,接着醉醺醺的劲把她收下。你就负责装妒忌,将整个郭府大闹一顿,能砸什么就砸什么,动手打人也不是不行!” 贺兰月不明所以:“做什么?你还非得显得我不讲理一下。” “你闹得郭府越乱越好,等他们为你头痛都来不及的时候,何方就会带官兵包抄进去。” 她听完骇然,却有点小失落,闷着气往旁边一坐。 不太顺心的模样。 李渡怔了怔,很快看出了所以然,忽地哈哈笑起来:“我说,你不会真是个妒妇吧?那只是个诱饵,你真吃上醋了?你以为我真会收她的房?喂,不会这几天你不理我,就是在吃醋吧——” 贺兰月被他笑得火大,才想狡辩,忽地又被他举了起来。他又一次扛着她转起圈圈来,裙摆开花一样翻起来,转进草原上婚礼的那一夜,转得她晕头转向,只能瞪着眼睛警告他:“你要是敢不脱衣服上我的床,你可就死定了——酒味熏死了。” 他把她推到床上去,他开始吻她。 贺兰月没有抗拒他,反而是抓着他的腰,亲热地回应。 他趁机咬了她一口,是那种气不过又拿她没办法的报复。贺兰月只是在房里合合笑起来,所有的不愉快都被她抛诸脑后了。夜深沉了,一切都隐去了,此刻有着的,不过是一对寻欢作乐的男女。 油灯将熄不熄,那股热气摇摇晃晃的,像夏天的水蒸腾出的热气,波一样推动着她。贺兰月扯下阑干上的珍珠帘,拉开了他身上的衣裳,人在他面前,魂却在船上,心中荡荡漾漾的。 “不行不行。”她嗳了一声:“除非你保证,除了我,你谁也不许亲近了。” 李渡觉得好笑:“不然呢,你以为那日我说的都是假的?我说过了,有了一个,我就看不上别的了——我可不唱梨园戏,假的我演不了那么高超。” “有比我美的美人也不行。”她气得简直要跳起来了,“我告诉你啊,要是你敢再找,我就叫阿大把你的脑袋砍下来。你找几个,就给你切成几份,做成夏噶,一人一个,也算公平!” “好好好。”李渡没被她吓唬到,反而带着一丝暗暗的笑意,埋进她怀里,“那我就更不该有别人了。给我做成十个夏噶,全都留给你一个人。”他徇私枉法,趁机揩她的油,抚摸起她的双手,“你到时候要记得多摸一摸,不然,我是会孤单的。” 她以为李渡又要油嘴滑舌,或者顾左右而言他。男人都是这样的,打击他们的身体,也拦不住心去外头游戏。这个回答贺兰月死也猜不到,她的瞳孔震颤起来,一滴泪划过。 他们又热火朝天地吻在了一处。 意到浓时,他们的身上都像有火在烧,李渡忽地把她翻过来。她的双手被擒在枕头上,身子却迎着他。月下挑灯,谁也看不见谁的脸。 贺兰月觉得这个架势太奇怪,她像一匹小马驹,马上要被李渡驯服了,突然害怕起来。 “不行不行。”她躲闪开,“我害怕,你再多亲亲我。” 李渡欣然同意,把她整个圈进怀里,草原母狼舔舐初生的狼犊子一般,把她全身吻了个遍。一抬头,却发现这小狼犊子舒服得很,歪着正在酣睡的脑袋,靠在他热乎乎的胸膛里,睡得正香甜。 可把他气坏了。 第16章 粗鄙 贺兰月舒舒服服地睡了个懒觉,醒来却发现堂屋里空无一人。 轻纱的掩映下,玫色的阳光像一张活泼的脸。披在床阑干上的华服像姑娘戏水的双腿,大红孔雀杉,金老虎须一样的披子,底下仿佛沉甸甸地压了一个怯怯的鬼。 贺兰月起身来,倒像和她有说有笑。 她把衣裳换上身,倒没像戏文里一样被鬼附体。她的阳气旺,还有她压不住的么! 丫鬟给她画了花钿,描眉弄唇,狠狠地装束了一番。镜中人美艳得不可方物,美得凌冽,美得刻薄,贺兰月却觉得自己像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红公鸡,抖了抖不存在的冠子,噗嗤一声笑了。 李渡在门外,懒洋洋地倚靠在阑干上,等她。 他穿着一身玄青的袍子,绣得微不可见的银纹,戴玉不配金。人站得歪歪扭扭的,腿却笔直。他给贺兰月一身顶顶艳俗的装束,自己却穿得克制、沉静,活像是书里走出来的人。 这也太不够意思了! 贺兰月不服气地走过去,走过了头,李渡一把将她拉回来,挑眉看着她:“公主殿下,太阳晒你的屁股把你晒醒啦?你可让我们久等了。人家的筵席都已经开始一个时辰了,现在过去估计连菜叶子都吃不着。” 贺兰月看他像看傻子一样:“你怎么不知道把我喊醒啊!” 他被骂开心了,低着头拉她走:“正好让你拿拿乔摆谱,给他们府里所有人一个下马威。见识一下什么叫刁蛮任性、骄奢淫逸……” “你说谁刁蛮?” “谁认了就是说谁——” 她才到府上,就狠狠给了郭慎之一个下马威。 他为了恭维贺兰月,让美人顺顺利利送到李渡府上去,特地准备了一副足金打的美人冠,还有一条比她胸口还大的孔雀金项链。她全戴上了,金银错,蓝宝石,交相辉映,夜晚的巨蛇一样盘在郭府,嘶嘶吐着信子。 他见贺兰月因为拿人手短有所松动,便让那绝色美人上来敬酒。 先给李渡倒了一杯,又接着给贺兰月倒了一杯。 美人秀丽,眉眼如钩,一双媚眼绕着李渡流连。借着给他添酒,身子软软地斜过去,纤纤的十指差点碰到李渡,贺兰月立即发作,把酒杯一推,连呸了三声:“这什么破酒,这样难喝?” 那酒不偏不倚泼了李渡一身,她嗳了一身。 随即将那美人一推,抽出丝巾,整个人伏了下去,装模作样地给李渡擦身子。一边擦,一边娇嗔道:“大王,你看我,真是笨手笨脚的。大王,好了,好了,这会儿有个心灵手巧的了,你把我打发走好了!省得我瞧见这新人胜旧人,心里痛得不得了。” “说什么混蛋话!”李渡不轻不重地呵斥了一声,转头又对着郭慎之赔不是:“大人别跟她一般见识,乡下来的,没读过什么书,让大人见笑了。来,我陪大人喝便是了,请美人下去吧。” 见李渡把她的威胁赶走,她还不忘趁着李渡赔礼道歉的时候,迅速地抬起头,挑衅似的,明晃晃又慢悠悠地给那美人翻了个白眼。 郭慎之看在眼里,气得牙痒痒。 这女人不知道坏了他多少好事了,倒像是老天爷专门派来治他的,真是最毒妇人心。今天他好声好气的,还搭进去那么多金银财宝,这泼妇竟然还好意思砸自己的场子。 却又碍于李渡的面子不敢发作。 “无妨无妨,这不正说明大王和夫人恩爱无双,叫人羡慕。”他嘻嘻笑着,“倒是下官的不是,没看住下边的人,过来碍夫人的眼。” 他认了,反正因祸得福,劝李渡喝酒成了容易事。 等他吃醉了,这个泼辣货还会有什么好下场? 却不曾想李渡酒过三巡,念念不忘,竟又主动提起那个美人:“嗳,我倒是什么都不缺,就是我府上缺个弹琵琶的,不知道方才那个美人——”他醉透了,像是已经做起了和美人颠倒的梦,“嗳,有个这样的美人,琵琶都变好看了。 “她可是个好手。”郭慎之眼睛一亮。 贺兰月的脸却沉了下去。 她没听错吧?李渡主动去讨要那个美人? 看着李渡吃得醉醺醺的模样,她感觉自己上了当,酒鬼嘴里的哪能不是真心话。果真,果真,男人果真都是一个德行,昨夜才和她耳鬓厮磨,今日就看上了别人! 这个贱人—— 昨夜他在她耳边说看不上别的,气息犹在;今日他醉眼朦胧讨要美人的嘴脸,近在眼前。两幅画面狠狠撞在一处,撞得她心口发闷。 骗子,彻头彻尾的骗子。她真是被卖了还帮他数钱。 不是要她演妒妇吗?今天她就让李渡看看,什么叫做妒妇! 贺兰月忍无可忍,手里的金杯都被她捏软了,往地上一扔:“好呀好呀,狐狸尾巴藏不住了,说什么缺个弹琵琶的,实际打的是个什么主意?我看出来了,大王嫌我没读过书,嫌我不会弹劳什子琵琶——” 她登时站了起来,指着郭慎之的鼻子骂:“郭大人怕不是个二尾子吧,有美人不自己留着,倒往别人男人房里送!你要不能人事了,你和我说呀,我倒知道几个灵丹妙药一样的方子。” 郭慎之彻底下不来台了,可他还没发作,贺兰月却不惯着了,一把将桌子都给掀了。她在屋子里捡到什么砸什么,拿到什么摔什么,郭慎之去拦,还被她狠狠抡了两拳。 她还趁乱打了李渡两巴掌。 “这死娘们力道怎么那么大。”郭慎之被她两拳抡得头晕目眩,在原地弯着腰,久久不能缓过来。 李渡捂着脸,无可奈何似的拍响桌子:“出去,全都出去!让我和夫人说两句话!” 宾客和侍卫们如蒙大赦,生怕跑迟了一步,生怕贺兰月的巴掌落到自己脸上来,他们鱼贯往外涌去,逃难似的往外涌去。郭慎之的贴身侍卫本想上前去,却被何方一个眼神逼退,也不得不识时务地退去。 却不知道府里的东北角已经被火把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