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渡上上签》 第1章 求签 初春的天气总是阴雨连绵,雨点虽不大,雨丝却是细密如麻,斩也斩不断。 山脚下的马车正要停下,却不想马蹄被地上积水一滑,整个马车骤然一晃,车中传出一阵女子的惊呼。 车外随行的五旬老妇沉声道:“小姐请抓紧些下车吧,如今已近午时,误了时辰可就不吉利了。” 这老妇语气里带着威严之气,一看便知是这群丫鬟仆从的领头之人,就连车内的女子也要给她几分薄面,不敢轻易忤逆。 车帘抖了抖,一只戴着玉镯的皓腕从里面懒洋洋地伸了出来,车架上的小丫鬟忙抬手扶住。 紧随着探出车帘的便是一抹窈窕倩影,虽是带着一顶帏帽,看不清样貌,却不难看出身量纤纤,风姿卓绝。 女子着了一身精致的百花镶金丝的衣裙,在这山门清净之地不免有些突兀,可她毫不在意周围异样的目光,只微拧了眉头,自顾自理了理衣裙上细微的褶皱。 看她驻足在马车前,看着满地泥泞毫无向前再迈半步的意思,老妇的声音更沉了几分:“小姐,主子可特意交代过了,万不可误了时辰,小姐一时娇气,回去可是要遭到责罚的。” 旁边扶着的小丫鬟连忙解释:“兰嬷嬷,这雨下得颇紧,山上路滑,若是摔了我们公主你担得起吗,不如先在山脚下歇息片刻,等雨势稍缓些再上山吧。” 她话音未落,老妇便立刻横眉竖眼,厉声呵道:“丰禾,忘记规矩了是吧,等回去自领五大板。” 那叫作丰禾的小丫鬟方才想起,她们此次乃微服出行,只能唤公主为小姐,只是自己一时情急竟忘到了脑后。 不错,这女子正是当今圣上的次女、贵妃娘娘所出的清阳公主褚容与,这年长老妇兰娘就是贵妃身边的大嬷嬷,她们此行乃是去山顶的普渡寺求姻缘,希望求得个家世显赫、前途无量的东床快婿。 褚容与轻轻拍了拍风禾的手背,示意她好汉不吃眼前亏,皱了皱两缕精致的柳叶眉后,她眼一闭,牙一咬,提起裙摆一步步向山上走去。 饶是她步步小心,粘腻的泥水还是不免溅到裙摆上,缀着珠子的绣鞋也很快被污水濡湿,再也看不出原本的华丽。 看到容与浑身不自在的样子,丰禾连忙捧着手中的小包袱迎了上去:“小姐,不如找个地方换副鞋袜吧。” 她家公主最是喜洁,出门总要多备一身衣裳鞋袜,方便随时更换。 兰嬷嬷闻言却脸色一沉:“时辰不早了,恐误了吉时,再说您乃金枝玉叶,若是被旁人看到了……” “嬷嬷,我只是换双鞋袜罢了,耽误不了多久,再说礼佛都讲究焚香更衣,我若是满身泥污,恐怕也难免冲撞神佛,到时若是不灵了……” 兰嬷嬷心中一凛,她知晓贵妃有多在意公主的亲事,万不可有丝毫差池,她环顾四周,只见四处都是茂密的树林,并无他人,这才勉强答应。 “那小姐抓紧着些,奴婢就带人在一旁守着,以防旁人误闯。” 待兰嬷嬷领着众仆从退到林外,丰禾连忙掏出怀中的绣帕垫在树下的石块上:“小姐将就着坐吧。” 容与蹙眉,可如今也没得挑剔了,她只能隔着帕子坐在沾满泥污的石块上,翘起两根指头将已经泥泞不堪的鞋袜扯了下来,嫌弃地丢在一边。 没了鞋袜的束缚,两只从未被外人见过细白的小脚就这样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外,几根白瓷般的脚趾圆润整齐,透着淡淡的粉晕,在微风的吹拂下不自在地蜷缩起来。 蹲在她身前的丰禾手脚也极为麻利,立刻掏出包袱里崭新的鞋袜套了上去,还忍不住多瞟两眼。 无论是第几次看到,丰禾总是忍不住感叹,她家公主的一双玉足真是生得极妙,细长而不显干瘦,柔嫩而不显臃肿,珠圆玉润、白里透红,饶是她一个女子看了都忍不住心下一热。 这样想着,她手上的动作又加快了几分,还一边环顾四周,生怕哪个不长眼的登徒子误闯过来,看到这“香艳”的一幕。 鞋袜换罢,丰禾将容与扶起来:“小姐咱们快走吧,若真误了吉时,等回去娘娘又要骂了。” 她心里清楚,什么贵婿,什么良缘,她家公主压根本在意,可抵不住贵妃娘娘在意呀,她恨不能明日就将女儿嫁进一个位高权重之家,自然容不得半点意外。 容与扶着丰禾的手翩跹而去后,方才坐的那块石头上方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 “哗啦”,茂密的树冠抖了抖,紧接着“啪”一声轻响,一个身形高大健硕的男子自浓密的树杈之间轻巧落地。 他将手上的灰尘大剌剌往衣袍上一蹭,若有所思地低头看了看方才那块石块,只见满是泥水的石头上独独有小小的一块干净锃亮。 男子扯了扯嘴角,不屑腹诽:呵,矫情。 可不知想到什么,他隐在宽大袖口里的手不自觉地捻了捻,可指尖触及的只有沾着潮湿空气的粗糙,而没有半分细腻滑嫩的感觉。 当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他怔了一下,继而转身快步离开。 * “哎呦,我的主子呀,你去哪了?” 一个身穿短裳,小厮打扮的少年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普渡寺门外乱转,看到男子的身影时,他连忙迎了上去。 见男子不急不忙,他又苦口婆心道:“这里是京城,不是咱们察泰,咱们来这是为质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咱们务必小心谨慎……” 喋喋不休的小厮正是陪尉家少主来京为质的辉山,而他口中的主子便是察泰国尉家的少主——尉朔。 他们从察泰而来本就路途遥远,仅有的两匹骏马也在半路上不知被哪个天杀的偷了去,是以直到三日前才刚刚抵达京城,比其他诸位质子都晚了许多。 还未休整妥当便赶上了今日的黄道吉日,礼部主客清吏司安排众质子皆要前来普渡寺聆听佛音,修习中原佛法。 也许是这些时日赶路太累,又水土不服,辉山刚爬到半山腰就闹了肚子,等解决完回到原地,却发现自家主子不见了。 见尉朔不应,他继续苦口婆心:“主子你别不当回事儿,我可听说晟朝人都是小心眼儿,咱们此次来迟已经是触了他们的霉头,若再不多加小心……” 他虽是在提醒尉朔,心里却比他家主子更慌,毕竟长到十五岁的年纪,这还是他第一次走出察泰,他还从未见过如此繁华的街市,一开始看什么都新鲜,可看着看着心里就愈发不安。 “哎,主子你倒是等等我呀。”半天无人应和,辉山抬头一看,才发现尉朔已经迈着一双长腿走得快没了踪影,他再顾不得其他,连忙快步追了上去。 即便在同龄人中再怎么老成稳重,可说到底辉山也只是个半大少年,未过多久,所有的焦虑不安便被新奇的见闻驱散殆尽。 他低头跟在尉朔身后,眼睛却忍不住偷觑着来往的善男信女:“主子,他们的衣裳真好看,一看就滑滑的,细细的。” 尉朔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华而不实。” 可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不久之前在树上无意间瞥到的一幕,那是一个年轻女子,虽看不清帷帽下的脸,但声音娇娇柔柔的。 更绝的是她那双用来奔波跋涉的劳碌物什,他头一次见那处竟也能如此洁白细腻,好像不染尘世一般,不知与这些贵重的锦缎相比,究竟哪个更胜一筹。 还好,二人很快便赶到了聆听佛音之处,尉朔本不耐烦在此静坐,可此时他莫名发觉静一静心也挺好,至少能暂时压制住心里那股异样。 因为二人的耽搁,方丈讲经已接近尾声,主客清吏司的官员十分不耐烦地瞥了二人一眼,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 察泰本就是一个边陲小国罢了,更何况此次来京的质子们不乏出身强盛部族的,是以尉朔早就料到会受此冷待。 他也无意争执,只在诸位质子身后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便罢了,直到讲经结束,众质子自去寺中观览不提。 * 经过一路的走走停停,容与一行也终于赶在吉时之前踏入寺门。 “丰禾,你陪小姐去殿中祈愿,我领着其余众人在此等候。”兰嬷嬷吩咐道。 佛门乃清净之地,若是这么一群人乌泱泱前去佛前,恐冲撞了神明,故即使不甚放心,兰嬷嬷想了想还是安排丰禾独自一人陪容与前去。 二人正要进去时,兰嬷嬷再次嘱咐:“小姐,切记主子的吩咐,定要同佛祖说清楚了,求一个出身高贵、仕途顺畅……” 未等她说完,容与便急急向里走去:“我晓得。” 这几年来一直如此,她不用想都知道母妃叮嘱了些什么。 其实她贵为贵妃所出的公主,怎么可能嫁不出去,左不过是母妃嫌弃这个权位不高,挑拣那个仕途不好,硬生生耽搁下来了。 虔诚注目着大殿中高大庄重的佛像,容与压下复杂的心情,阖眸跪在佛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在胸前,接着跪伏下去,虔心膜拜。 三跪九叩之后她缓缓起身,搭着丰禾的手转身离开的一刹那,一阵斜风却忽然穿堂而来。 措手不及之下,容与面前的帷幕被斜风掀起一角。 下一瞬,大殿一角传来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角落中,辉山踮起脚附在尉朔耳边窃窃私语:“主子,人人都说大晟的女子貌美非常,如今看来还真是名不虚传。” 只恨他才疏学浅,即便用上满肚子的墨水也描摹不出这女子的惊鸿之貌。 尉朔虽满心不屑,可不知为何,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回头了。 转过头的一刹那,斜风骤止,那女子的脸庞重新隐回厚重的帷幕之下,庄重肃穆。外人再也窥探不得半分。 尉朔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他认出这女子就是方才山林中的那个,还好这次什么都没有看到。 可他不知道的是,帷幕下的一双明眸却已将这边看了个完全。 看清男子的相貌,褚容与心里一惊,这人的面庞棱角分明,眉眼冷厉,鼻梁更是高挺如刀削一般,即使隔着一层帷幕,也看得人心里发慌。 更不要提这男子的一身装束也是不伦不类,虽穿着大晟男子常穿的宽袖长袍,却将袍角高高束起在腰间,一双结实有力的长腿就这样大剌剌露在外面,即使隔着一层里裤也能看出分明的线条。 容与一时失了神,这样结实的身条她还从未见过,除了父皇前些时日新得的贡马。 那匹马也有这样一身结实勃发的皮肉,据说是草原猎得的野马,十分烈性,谁都无法将之驯服。 “小姐。”一旁的丰禾轻声唤她。 她这才猛然回神,拉着丰禾逃也似的匆匆向外走去:“咱们快走吧。” 直到走出殿外,再也感受不到那抹凌厉的目光时,容与的心才稍稍安定几分。 丰禾连忙提醒:“咱们还未求签呢。” 容与这才想起来,出宫前母妃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求个姻缘签。 母妃的命令她不好违抗,只好拉着丰禾在殿外徘徊了许久,一直等到盘算着那男子应当已经离开了,才再次回去。 还好,这殿中确实已经没了那个不速之客的身影。 容与静下心,双手虔诚地摇晃起签筒,可就在这时,手臂上却突然被一股大力一撞。 刹那间,她整个人失去平衡,往地上狠狠摔去,连带着签筒也直接滚落在地。 女主的名字和封号取自:阮籍《咏怀诗十三首》中的“清阳曜灵,和风容与”。 ps:男主的察泰部落位置可以参考东北吉林那旮沓。尉朔纯种东北男人,保准又高又帅。 架空勿考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求签 第2章 再遇 容与强忍着胳臂上的痛意,奋力撑起身子,可抬起头的一刹那,一双柱子般健壮的小腿就那么直愣愣地闯进她的眼帘。 她一愣,顺着那双长腿看上去,一张冷脸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闯入眼帘——是那个奇怪的男人! 下一刻,她身子一僵,软绵绵摔了回去。 只不过这次她刻意调整了位置,保证脸朝下,像鸵鸟一般将头深深埋下去,不用面对那个让人心里发毛的男子。 丰禾看她又倒下去,连忙心急火燎地蹲下身:“小姐,你如何了?” 忽然,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自家公主用力握了握。 她恍然大悟,公主是故意的,虽然不知公主为何要这样做,但她也只能顺着演下去。 而那个沉默良久的男子也开口了:“姑娘,你没事吧?” 这声音听起来如他的相貌一般冷,让人心里无端发毛,容与此刻无心追究,只想离这人远些。 话音未落,尉朔便看到被凌乱帷帽盖住的脑袋胡乱摇了摇。 “姑娘,你真的没事?” 尉朔心中也是愧疚的,方才他忽然发现带在身上的护身符不见了踪影,那可是察泰最德高望重的老者给他的,承载着千千万万族人的期许。 一时情急,便未注意到挡在前方的女子,他身量本就较中原人高大许多,这一撞势必不轻。 更何况他早就认出了,这女子便是在树林中偶遇的那位,如此娇气的一个人,连摔了两次真的无碍吗。 这样想着,他伸手想将人扶起来,感受着手上若有若无的重量,他心中不禁咋舌,这晟朝的女子都这么瘦吗,这样的身量放在他们察泰都是要被人瞧不上的。 可扶到一半,尉朔却突然顿住了,他此刻才将将想起来教他中原文化的先生曾说过,大晟最讲究男女授受不亲。 那他此刻的动作不会被当成是唐突女子吧,若是传出去恐怕又要让察泰蒙羞了。 下一瞬,他拖住女子臂弯的手本能地抽了回去。 “哎呦!”刚站起一半的女子又重重跌了回去。 丰禾气得顾不上害怕,只叉腰指向对面的无礼男人:“你这人怎么回事,你一个男子,怎么能这样捉弄我家小姐。” 容与连忙拉住她:“丰禾,算了。” 自从碰上这个男子后,她已经连摔三次了,比她这三年摔倒的次数还要多,她现在只想赶紧远离这个瘟神。 察觉到容与的暗示,丰禾气鼓鼓道:“我家小姐并无大碍,你赶快走吧!” 隔着厚重的帷帽,尉朔也看不清女子的脸色,不过既然她都亲口说了无碍,反正也不能是骗他的吧。 僵持之间,辉山小跑过来:“主子,殿中都找过了,没有。” 尉朔心里一沉,也许是丢在别的地方了。 既然这个女子并无大碍,那他就不在此多做耽搁了,这样想着,尉朔利落转身,毫无负担地大步离去。 容与虽有些气恼,可看到他走了,还是松了一口气。真不是她这个大晟公主怯懦,实在是此时随从侍卫都不在身边,她不想和这个莽夫起冲突,平白叫人看了笑话。 而已经走出几步之遥的尉朔却骤然脚下一顿,他突然记起先生好像还曾说过,晟朝人最重礼数。 于是在容与刚刚放松一些时,他又毫无征兆地转了回来,在容与惊恐万分的目光中不伦不类地行了个礼后,才彻底离开此地。 “这人莫不是脑子有什么毛病?”丰禾毫不留情地朝他离开的方向啐了一口。 容与抚了抚狂跳不止的胸口:“好了,他应该走了,对了,咱们的签筒呢?” 丰禾这才想起来她们此行的目的,连忙向地上找去。 忽然,她激动转身:“小姐你看,是上上签呀!” 方才这么一摔,签筒的里的签文好巧不巧甩落一支,而这支签恰好是一支上上签。 听到这结果,容与心里才稍稍开怀一些,倒并不是因为她多想求一段良缘,只是因为终于能和母妃交差罢了。 丰禾双手捧着那支签,向着大殿中的佛像拜了又拜:“神明定是听到了您的祈愿了。” 容与未应,面上却是讪讪的,幸好隔着帷帽看不出她此刻的心虚。 其实她方才许的愿并非是关于婚事的,而是满心都想着郊外的庄子,希望她别院中的菜苗、粮食们都能顺利长成,等到秋天有个好收成。 她扶着丰禾的手站起身来,却发现裙角上好像勾着什么东西。 弯腰捡起一看,这竟是个护身符,不过上面的花样图腾看起来并不像京城的东西。 也不知怎么想的,容与犹豫一瞬,还是鬼使神差地将它塞进袖中。 * 先行离去的尉朔直接回了落脚之地,即专设接待外邦来京之用的“会同馆”。 这里地处闹市,许多客房又年久失修,实在算不上舒适。 刚入京的质子们本都被安置在此处,但是没过几日,一些富裕强盛之国的质子便另赁院落搬了出去,至今仍留在此处的都是些没落小国的质子。 尉朔回到住处时,正碰上一个腰间缀满珊瑚、松石的质子正抄手站在门口,不耐烦地盯着仆从进进出出搬东西。 尉朔认得他,若是没记错,他便是北乌质子塞音,乃北乌可汗最宠的小儿子,北乌台吉便是他的同母兄长。 看到尉朔回来,塞音玩味地扯了扯唇角,见他点头示意一下便要进屋去,塞音忙抬起一条腿拦在他面前。 “喂,破落户,屋子里剩下些破烂,小爷我也懒得搬了,就赏你好了。” 尉朔不应,只绕开他。 塞音脸上挂不住,三步并两步追上去,一把扯住尉朔的领口:“你们察泰不止破落,还两面三刀,若不是你们临阵倒戈,我们北乌早赢了晟国,你们察泰人都是卑贱的小人。” 尉朔脸上一沉,说他可以,但是说他的族人便是触及了他的逆鳞。 他握住塞音抓着他衣领的手腕,只听“咔嚓”一声轻响,那人便捂住手腕龇牙咧嘴地蹲了下去。 尉朔一如既往地冷着脸,凑到他耳边沉声道:“你北乌倒是强盛,如今不也沦落到来此为质,同为质子,谁又比谁高贵?” “你……我记住你了,你给我等着!”嘴上说着狠话,塞音却不敢再和尉朔纠缠下去,毕竟手腕上的疼痛不是假的,察泰人野蛮的名声也不是假的。 直到这时,辉山才姗姗来迟,看到塞音气急败坏摔门而去,他幸灾乐祸凑上来:“主子,那位踢到钢板了?” 尉朔不应,只是一边往简陋的寝屋走去,一边问道:“你又上哪凑热闹去了?” “害,小的去买炊饼,正碰上宫里招人,说是要种什么东西,就过去看了看。”辉山挠挠脑袋。 “种什么东西?”本还漫不经心的人突然转过头来认真问道。 辉山摇头:“没听清,大概是种菜吧。” 在他对大晟为数不多的听闻中,这里是极为富饶的,想要富饶,那一定会产许多粮许多菜呀,富贵无比的皇宫一定就是种粮种菜最多的地方。 更何况这次招了那么多人,除了种地还有什么事情需要这么多人手。 所以,他猜皇宫里一定是要种地! 听完辉山的话,尉朔阴沉许久的眼神终于一亮,他嘱咐了两句便头也不回地往那招人之处奔去。 * 容与回到宫中后,张贵妃看到那支上上签很是满意,破天荒地夸赞了她好几句,接着便允她早些回去歇着了,并未注意到她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 一进寝殿,丰禾就赶紧扶她坐下,又急急喊道:“嘉穗,快将跌打伤药取来!” 她轻轻卷起容与的裤脚,白皙的双腿上几块青紫的痕迹触目惊心。 丰禾越想越气,索性嚷嚷道:“公主,您都摔成这样了,要我说就该把那个莽夫当场绑了,治他个大不敬之罪!” 嘉穗一边给容与仔细上药,一边无奈摇头:“幸好你没当场发作,否则岂不是让整个京城的人都知晓了,咱们公主沦落到去寺里求姻缘。” 丰禾的气势瞬间就瘪了下去,她家公主名声本就不佳,可不能再雪上加霜了。 “哼,就你聪明,下次还是你陪公主出去吧,我这个毛手毛脚的就不奉陪了。”丰禾气鼓鼓地甩手离去,徒留容与和嘉穗二人捂嘴偷笑。 她们二人是自小就伺候容与的,嘉穗与容与同岁,而丰禾略小一岁。前者老成稳重,而后者活泼伶俐,很是互补。 其实嘉穗的心疼不比丰禾少,她柔声试探:“公主,您可还记得那莽夫是何模样,要不奴婢派人去打听一番?” 容与拧眉回忆,那男子生得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坚毅如刀削一般,颇为尖利的下颌线条斜插入鬓,浑身上下透着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势。 其样貌虽并非时下女子们喜欢的风流俊逸之貌,可阳刚俊朗却别有一番味道,不过就是皮肤太过粗糙,举止也太过野蛮,白搭了一副好样貌。 她心有余悸地摇头:“不必了,就当被狗咬了一口罢。” 哼,说他是狗都抬举他了,就他那不修边幅的模样,还不如胡昭仪养的那只狮子狗收拾得干净齐整呢。 两人说笑间,门外传来兰嬷嬷的声音:“公主,今日宫后苑中新运来许多珍奇花木,娘娘特意唤您去看看呢。” 容与心中一动,母妃虽然对她要求严厉,但还是知晓她的喜好的。 虽然她喜欢侍弄的并非宫后苑中的哪些名贵花草,而是她们这些贵人们看不上的粮食菜蔬,但总归都是土地里的活计,母妃记岔了也无可厚非。 既然是母妃用心安排,她若不去恐令母妃伤心。 虽然腿上还隐隐作痛,容与还是特意换了身最喜欢的绯红色长裙施施然往园子中去了。 * 踏进园子的那一刻,容与原本带笑的面色就骤然冷了下去。 只因一个身着月白长衫的年轻男子早已等在园外,好像专程等候她一样。 这人容与并不陌生,因为他正是张贵妃兄长的亲子,容与的舅表兄——张承裕。 “张大人怎么在此处?”容与只是客套一句,但对张承裕的事情其实毫不关心。 见容与主动与他搭话,张承裕连忙迎上去,挤开伴在容与一侧的嘉穗,站在她身边的位置:“劳表妹记挂,我这两日接了宫中花木的差事,正带匠人在此植花。” 见容与只是敷衍点头,他又满脸堆笑:“表妹不必见外了,你我乃是表兄妹,你唤我句表兄便好。” 容与毫不客气地嗤笑出声:“张大人想左了,本宫的意思是,大人为臣,本宫为君,你应称本宫为公主殿下才是。” 张承裕的笑容骤然一僵,他不自在地搓了搓手,转而对忙碌的花匠们颐指气使道:“你们手脚小心着些,若是伤了这些苗,本官定将你们拿了问罪!” 看他这副大摆官威的架势,容与不屑地冷哼一声:“张大人自去忙吧,本宫随意转转便回去了。” “不忙,能陪公主赏花乃臣之幸。” 若不是顾及着公主仪态,容与真的想翻个白眼了。 可还未等她发作,便看到角落里一个体型明显较旁人高大许多的工匠正将一株极为珍贵的兰草往嘴里塞。 “喂,你在做什么?”容与顾不得其他了,快步走过去。 那人被惊得回过头来,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就这样暴露在容与眼中。 四目相对之下,容与脚下蓦然一顿,又是他? 尉朔:我真是礼数周到,骄傲ing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再遇 第3章 杖责 这人分明就是在普渡寺连摔她三次的莽夫! 而此时她一身花匠打扮,手上还举着一株珍贵的兰草往嘴里塞。 看他冒着青色胡茬的嘴角沾满了绿色汁液,恐怕已经吃进嘴里不少。 而对面的尉朔被突然一吼也是怔在原地,连咀嚼都忘记了。 那张脸映入眼帘的一瞬,万籁俱寂。除了粗糙的脸皮下有些隐隐发烫之外,尉朔感觉自己的感官在这一刻好像都忽然失灵了。 一张脸白皙得好似察泰的雪,一双眼睛桃花一般,似怒似嗔,明艳得连这宫后苑中的仙葩都黯然失色了。 如此娇的小人儿,大概很难养活吧。 待反应过来自己莫名其妙的思绪时,他才“呸”一声吐出嘴里的残叶,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嘴上却一言不发。 不是他不识礼数,而是他实在不知眼前的女子是何许人也。 而他也怎么都不会想到,眼前这位便是普渡寺中那个戴着帷帽的女子。 张承裕闻声连忙跟过来,未等容与开口,就抢先厉声喝斥:“贱民,见到公主殿下还不赶快下跪问安。” 尉朔依言跪下,身板却仍挺得笔直,他虽跪着,却也几乎有容与下颌处那么高,像座山丘一般堆在那里,压得她喘不过气。 腿上的伤处又开始隐隐作痛,痛得容与愈发愤愤。 她高昂着头颅故意不看他,只幽幽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小人名唤李满仓。”说完他不自在地抽了抽鼻子,毕竟真正的花匠李满仓被他敲晕在家,命辉山看守着呢。 “行,李满仓,本宫且问你为何要吃这兰草?”看着满地狼藉,容与心疼得几乎喘不过气,这可是特意从江南运来的兰草,一株可值千金。 尉朔低头:“小的听闻韭菜味道甚美,所以想尝一尝。” 此言一出,周遭一片寂静。 良久之后,还是张承裕先呵斥道:“荒唐,这宫后苑哪里来的韭菜,这可是千金难买的兰,你个眼瞎心盲的贱货。” 所以宫里不种菜吗?尉朔低落下来。 察泰常常饥荒,他费劲心思混进宫来也只是想学点种地的本事,好带回察泰,没想到竟闹了这么大的笑话。 张承裕厉声道:“来人,将此人给本官逐出宫去,永世不许录为花匠。” 尉朔心里一紧,他打晕李满仓冒名入宫已经很对不起人家了,若是永世不得再为花匠,那真正的李满仓以后要如何生存? 他一咬牙,大不了将真相坦白了吧,就算被治冒名顶替之罪,也不能连累无辜之人。 就在这时,一个娇柔的声音却率先响起:“慢着,能入宫为花匠的都是个中高手,他也许只是一时糊涂,倒也不至于砸了以后的饭碗吧。” 听闻此言,尉朔心里松了口气,感激地看向容与。 见容与开口,张承裕连忙恭敬拱手:“公主您说该怎么发落,一切都听您的。” 容与打量尉朔一眼,清了清嗓子:“既是毁了兰草,罚自是要罚的,就打他十个大板吧。” 其实毁了珍贵兰草打个七板便差不多了,另外多出的三板是抵他摔她的三下,也算公平。 尉朔倒是满不在意,反正他皮糙肉厚,十大板也不过尔尔,只要不连累无辜的李满仓,挨顿打又何妨。 他真心实意地朝容与躬身谢恩:“谢明懿公主体恤!” 容与拧眉:“你叫本宫……明懿公主?” 尉朔摸不清头脑,只重重点头:“小的早就听闻几位公主中属明懿公主最为宽仁,总能体恤百姓疾苦。” 所以他猜测眼前这位便是美名远扬的明懿公主,再不济也得是行三的宜和公主,左不会是声名狼藉的清阳公主。 容与咬牙切齿:“不错,你记好了,今日就是明懿公主打了你十板。” 说完她朝嘉穗使了个眼色,嘉穗会意,悄悄前去打点行刑的差役,专门嘱咐他们要将浑身的力气都使出来,不准有一点手软。 施施然走回寝宫的路上,容与听着身后压抑着痛苦的闷哼声,心情大好地勾了勾唇角。 * 容与还是在回房的路上被兰嬷嬷拦下了,说是张贵妃找她有要事商议。 贵妃开门见山:“清阳,在园子里可曾遇见什么人了?” 容与直接反问:“母妃希望儿臣见到谁?” “既然你已经猜到了,母妃便直说了,你表兄温文尔雅、一表人才,若是没有更好的人选,嫁与你表兄也是个极好的归宿。” 容与自嘲一笑,还以为母妃突然关心起她了,知晓她喜欢侍弄土地,还专程唤她去看新栽的花木,原来还是为了婚事。 从还未及笄时母妃便一直留意着朝中的青年才俊,倒并非是为了给她找个好驸马,而更多还是给皇兄找个好助力。 最初,张贵妃看上了阁老之孙,也是朝中的新起之秀,可这门亲事被大她几个月的明懿公主抢了先,人家乃皇后所出,既占了嫡又占了长,张贵妃再怎么受宠终究也是争不过的。 后来的青年才俊要么是家世稍欠了些,要么是官位稍矮些,张贵妃千挑万选之后将目光落在刚丧妻的户部尚书身上,此人家世官位皆显赫,除了年纪比容与大上二十来岁外,并无其他可以诟病之处。 这事差点定下来,还好圣上发了怒,斥责贵妃此举荒唐,将公主嫁与老鳏夫,平白辱没了皇家名声,她遭了一通责骂方歇了此心。 就这样挑挑拣拣的,直到行三的宜和公主都嫁了,褚容与这个行二的还未有消息。 这下张贵妃终于急了,既然招不到能给儿子借势的驸马,那便不如让娘家沾了这个光,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她急切地问女儿:“招你表兄为驸马,你究竟愿意不愿意?” 容与漫不经心:“张家表兄下场科举多年都未中,如今也只是靠着父皇对张家的恩宠,得了个小小的六品上林苑右监副,母妃难道又不嫌了?” 张贵妃如今满心都是棘手的婚事,根本未听出女儿话里的嘲讽之意:“如今也没的挑了,能尚公主也是给张家增光了。” 毕竟张家一代不如一代,如今都是吃从前的老本,到了张承裕这代更是岌岌可危。 容与往座椅中一窝,淡淡道:“既然如此,儿臣愿意与否又有什么干系?” 听出女儿话中的嘲弄,贵妃的脸色也冷了下来:“你也不必挑剔你表兄,若不是你自个儿不争气,又何至于沦落到如今这个境地,惹得本宫与你兄长不仅沾不到你的光,还要反受你拖累。” 就如前些年皇上给三位最为年长的公主各赐了一座京郊的别院,明懿公主特将别院向百姓开放,与民同乐,不仅得到百姓拥戴,还令圣上龙颜大悦,拍手赞叹此女类己。 宜和虽比不得明懿,可她也将别院精心修整了一番,特意摆上帝后与各位妃嫔喜欢的陈设,在万寿节之日请圣上及后宫众人前去游玩,圣上也称赞其孝心至纯至真。 而清阳呢,一想起这件事张贵妃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的好女儿将好好的别院生生弄成了土里土气的农庄,里面种满了粮食果蔬。 在当朝,这种侍弄土地的事情都是下等农人之事,贵族顶多种些洁净高雅的花草便罢了,哪里有去种田的。 后宫诸人听闻清阳公主竟用圣上赏赐的别院做这种腌臜事,纷纷笑到了张贵妃面前。 从此之后,“土公主”的名号便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 这本也不是不能挽回,毕竟民以食为天,许多农人对这位接地气的公主还是颇有好感的。今上也极重农事,每年都要举办春耕节以示重视,对公主能体恤民情自然乐见其成。 可就在张贵妃苦思冥想,该如何为女儿造势之时,别院却突然出事了! 几个饿红眼的流民竟偷偷潜入那座庄子,偷了许多菜苗,容与勃然大怒,直接命人施以鞭刑,那几个流民当晚就重伤而死。 种粮食却不给百姓吃,还闹出了人命?上到贵族下到平民皆是一片哗然。 清阳公主飞扬跋扈、视人命如草芥的名声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大晟,人人皆可唾弃之。就连她喜好耕种之事,也被传成将宝贵粮种拿来亵玩取乐,平白糟蹋了农人赖以生存的根本。 听到贵妃的指责,容与自嘲一笑,素昧平生的人道听途说,唾骂于她,她可以不在意,可亲生的母亲也要拿这件事戳她的心窝。 嫁就嫁了吧,反正这里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妃心意已决,儿臣自然没什么可说的。”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贵妃叹了口气:“这孩子……罢了,给本宫梳洗打扮,咱们去找皇上求赐婚圣旨。” 可是她还未打扮妥当,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李桂就满面堆笑着踏进殿门。 他一见到张贵妃立刻拱手相贺:“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贵妃向身后的嬷嬷使了个眼神,嬷嬷会意,借着宽大袖口的遮掩往李桂手中塞了块沉甸甸的银锭。 “皇上遣公公前来,可是荣王在庆祥立了功?” 此次庆祥府饥荒,皇上驳了太子前去赈灾的请求,而另择了贵妃所出的二皇子荣王褚炆卓前去,不可谓不看重。 张贵妃也因此春风得意,就连去皇后宫中请安时腰杆都比寻常更加挺直了不少。 李桂为难赔笑:“回禀娘娘,倒不是荣王殿下之事,而是清阳殿下……” “是清阳的婚事?”张贵妃面上肉眼可见地失落一瞬,不过想到她本就要求见皇上商议此事,面色便也恢复如常了。 接着她眼珠一转,暗暗试探道:“皇上可曾说了择的是哪家才俊?” 李桂低着头,掩住闪烁的目光:“倒是不曾,想来是皇上看重娘娘,想等娘娘前去,亲口告诉您呢。” 张贵妃得意地勾了勾上挑的唇角,高高扬起下巴,眼中是一如既往的倨傲之色。 皇上亲自挑选的驸马定是人中龙凤,待得女儿招个显贵的驸马,儿子又立了大功归来,便是皇后也要避上她几分。 贵妃,你“心心念念”的女婿马上就要来了哦[狗头] ps:女主鞭打流民事件另有隐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杖责 第4章 赐婚 “啪!”乾宁宫紧闭的殿门中传来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什么?皇上您说……您为清阳择的驸马是……是一个质子?”张贵妃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地骤然站起身。 在看清皇帝泰然颔首后,她顾不上身上大片突兀的茶渍,急急上前两步在御案前跪下。 “皇上,万万不可以,那尉氏说得好听是个劳什子国主,说难听些就是个破落户,那察什么国臣妾更是听都未曾听过,清阳可是金枝玉叶,怎么可以下嫁给这等粗鄙之人?” 皇帝继续埋头批着奏折,并未抬头看她,声音淡淡的却比方才更多了几分上位者的威压:“圣旨已经拟好,朕只是知会你一声。” 常伴君侧盛宠多年,还能生下一儿一女和皇后分庭抗礼,张贵妃自然也不是什么蠢人,她察觉到圣上的语气冷下去,连忙膝行几步,柔柔啜泣起来。 “皇上您亲自选的驸马自然是人中龙凤,倒不是臣妾不赞成这门婚事,而是清阳她心气一向高得很,恐怕又要与臣妾闹了。” 她悄悄抬起头揣度皇上的脸色,正与座上之人深不可测的双眸撞了个正着,她连忙弱弱低下头去,双肩微微颤抖。 “皇上,清阳作为大晟的公主,与别国联姻自然是她应当承担的责任,只是此次前来的质子众多,也不一定非这个尉朔不可呀。” 说到这里,她突然话锋一转:“听说北乌的质子也尚未有婚配,不如将他招为清阳的驸马可好?” 从大晟建立之初,北乌便不停侵扰,这次即使打退北乌也是险胜,张贵妃又怎会不知北乌的狼子野心,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若是清阳和亲北乌,便无异于为皇上解决了眼下最为棘手的麻烦,这样一来,皇上势必要更宠爱她几分,也爱屋及乌,更加看重卓儿几分。 可是不同于张贵妃预料中的龙颜大悦,她俯首跪了许久,大殿之中都只是一片死寂,正当她惴惴不安地想要抬起头时,上首突然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 “呵,从前倒是未看出贵妃如此十分深明大义呀,竟舍得将自己的亲女送去北乌和亲。” 众人心中皆明白,质子们虽然如今在京为质,可保不准何时还是要回到母国的,到时公主作为其妻不免也要随之而去。 听到皇上的赞许之言,张贵妃松了一口气,善解人意地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都是臣妾与清阳应该做的,这么说来您是同意……”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皇帝挥手打断:“贵妃舍得,朕却不舍得,与察泰联姻之事无需再议,贵妃先回去为清阳备嫁吧。” 张贵妃失魂落魄地走出殿门时,正碰上守在殿外的李桂,她连忙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公公,你说皇上是不是恼了本宫?” 她此时才后知后觉,皇上方才的话中好似含了几分讥讽的意味。 李桂谄媚道:“娘娘多心了,皇上一向看重您,又怎会恼了您,大抵是近来各藩国的质子入京,事务繁多,龙体疲累罢了。” 贵妃连连点头:“那便好,那便好。” 卓儿还在庆祥府操劳,她在宫中可千万不能拖了儿子的后腿。 心绪稍缓,她再次抓住李桂的衣袖,悄悄塞了颗金灿灿的豆子。 “公公,你觉得清阳的婚事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尉氏的门第实在是太过低微,帮不上卓儿半分不说,就是传出去了,她这个贵妃脸上也挂不住呀。 李桂低声:“娘娘须知,君无戏言。” …… 张贵妃回到柔仪宫后,还未喝下一口热茶,赐婚的圣旨后脚便到了。 容与被拉到殿前领旨时还是噩噩浑浑的,她就要嫁人了?嫁给一个陌生的男人,一个不知姓甚名谁,不知是高是矮,是胖是瘦的男人。 可此时她好像是一个局外人,能做的只有像一个提线木偶一般跪下来,等待命运的摆布。 李桂清了清嗓子,尖细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前响起: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朕抚有四海,以和为贵,以亲为睦。兹闻察泰部尉氏,恭顺朝廷,恪遵盟约,愿通姻好,以固边疆。朕嘉其诚,特将皇二女清阳公主,赐婚于尉氏少主尉朔为妻。皇女清阳公主,性秉温恭,善体朕心。尔驸马当敬待公主,永守臣节,辑睦部众,共护边境安宁。朝廷必当厚加恩赉,岁给禄米,世享荣宠。尔二人当以社稷为重,以姻好为念,上安宗庙,下慰兆民,垂芳名于永世。 钦此!” 察泰,尉朔……圣旨很长,但其中究竟说了什么容与一概记不得了,最后脑子里空空荡荡的,也只剩下这单薄的四个字眼。 她只感觉脑袋晕晕的,她要共度一生的那个男人叫什么来着,察泰还是尉朔? 算了,管他姓察还是姓尉呢,反正成婚后就能在宫外开府了,不用在宫里日日被管束,总归也不全是坏事。 这样一想,容与阴郁的心情立刻一扫而空,她拿起一旁的绣棚打算为自己绣一方最华丽的盖头,毕竟无论新郎官是谁,这都是她褚容与的婚礼,自然要风风光光,漂漂亮亮的。 正在这时,一阵叫嚷声伴着急促的脚步声骤然闯入,惊得她浑身一抖,白嫩的指尖被锋利的银针刺出一滴鲜血。 “容容,我一听说你被赐婚的事情就赶紧跑过来了,这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下一刻,一个提着衣裙跑得满头大汗的年轻姑娘便出现在眼前,她眉头紧蹙,几缕发丝凌乱地粘在额前。 此人便是成安长公主与广平侯之女——李瑾姝,也是容与最好的手帕交。 看到瑾姝满脸担忧,容与连忙将被刺伤的手指藏到身后,忍痛挤出一丝笑意:“瞧你这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这可是圣旨,除了老老实实嫁了还能如何?” 瑾姝好像不认识她了一般,紧紧盯着她审视了许久,摇头道:“老老实实嫁了?这可不像你清阳公主的性子。” 她眼珠转了转,腻着容与坐下,附耳悄声道:“皇舅舅可最疼你了,若你实在看那个尉朔不顺眼,在皇舅舅跟前哭一哭,说不定还有转机。” 容与连忙拍了她一下:“圣旨已下,此事再无转圜的余地,以后可莫要再说这种话了。” 瑾姝没好气地冷哼道:“好吧,我一片好心你还不领情,要不是听说那个尉少主面目狰狞、虎背熊腰、甚是骇人,我才懒得管你。” “此话当真?” 容与浑身打了个冷颤,霎那间,一个壮如铁塔、满脸横肉,眉毛倒竖如两把扫帚、肥厚的嘴唇还挂着两行涎水的男子形象便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而这人也许还数月不曾洗漱,一说话便会露出两排黄黑的牙,齿缝里还塞满了不知何年的残渣,周身的恶臭隔着几步之遥都能闻得清楚。 她想过尉朔可能面目丑陋,可却没想到竟粗鲁鄙薄到如此地步,一想到她要与这样一个人同床共枕、生儿育女,她就……咦,恶心得几欲作呕。 不行,她不能嫁给这样的人。 见她脸色渐渐煞白下去,李瑾姝没好气地点头:“自然,外面可都是这样传的,我还能骗你不成。” “好瑾姝,你快帮我想个法子,和这样的人过一辈子,还不如杀了我!” 瑾姝敛眉思索片刻,忽然眼中一亮:“不如你找个借口先见上那尉朔一面,若是他真的如传闻中那般不堪,咱们便使计让他在宫中出丑,也好借机拒了这桩婚事。” 容与犹豫片刻,还是重重点头:“也好。” 她唤来守在门外的嘉穗:“你想法子传信给尉朔,就说本宫要见他,让他在宫后苑前的灌木旁恭候。” * 此时会同馆的一间客房中,辉山正捧着手中的明黄圣旨笑成了一朵花:“主子,你要有媳妇啦。” 尉朔面无表情地斜睨他一眼,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怎么,你很高兴?” “那当然了,娶媳妇呀,这可不是大喜事儿吗,”他说着突然猛地一拍脑袋,“对了,小的得赶紧给家主去信,把这喜事告诉他。” 看着辉山开心得团团乱转,尉朔冷哼一声:“你可听清了圣上赐婚的是哪位公主?” “清阳公主呀。”辉山眉飞色舞。 可片刻后,他自己先意识到不对了:“啊,怎么是清阳公主?” 这位公主的恶名可是连他们察泰都略有耳闻,虽然不知究竟是为何缘故,可总归不会是空穴来风。 也是呀,他们察泰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国而已,这次送质子进京的藩属国可不在少数,这尚公主的好事怎么偏偏落在他家少主头上了。 辉山越想越觉得蹊跷,他再也坐不住了,一溜烟跑出门去,非要打听到这位清阳公主的底细不成。 再次回来时,辉山没了方才的喜气,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不平:“主子,你不知道,那个清阳公主简直就是个女恶魔……” 他气都未来得及喘匀,便将清阳公主是如何鞭打流民的事情一口气说了出来。 尉朔脸色愈发阴沉,他想过这位公主骄纵跋扈,可却未想到竟荒唐到如此地步,这样视人命如草芥之人,就算是晟国的金枝玉叶又如何,他尉朔打心底了瞧不起。 “主子,这可怎么办呀,难道真要给这女恶魔当驸马?” 见尉朔不应,辉山心想主子心里肯定比自己更难受,只是一贯要强,强撑着不说。 他连忙转了话锋安慰起来:“不过事已至此,主子您还是往好处想想吧,等成婚之后你就不用住这个破烂屋子了,听说那公主府又宽敞又舒服,吃得也是顶好的……” 听他这话,尉朔的脸又黑了几分,这小子是巴不得他早点去吃软饭呢。 可无论那位清阳公主好与不好,他此时都没有成婚的打算。 毕竟此次来京,除了为质之外,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那便是近年来察泰屡遇荒年,民不聊生,而大晟一向擅长农耕,他来次的一个重要目的便是学些耕种技艺带回去,帮助察泰早日自给自足。 还未等尉朔回答,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叩门声。 紧接着是一个尖细的太监声音:“尉少主,传清阳公主口谕,明日请您进宫一叙。” 尉朔挑眉,这位公主竟要见他? 下一刻他微微勾唇,他正愁没法子拒了这桩婚事呢,这样一来正合他意。 尉朔:我只是糙了点,但是不丑!不丑!不丑![愤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