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客夜提头》 第1章 错缝头 砰,砰,砰。 屋外有什么东西,同暴雨一道,急急叩门。 水羡鱼咬断线头,将补到一半的大红斗篷紧攥在手里。 砰。 又是一声响,更闷,似是硬物砸门。 砸门声一阵紧似一阵,这次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推说是雨声了。她得去开门。 水羡鱼把金针斜插在发髻上,起身,往门边走。 “半夜三更,怎么会有人来?”她一边想,一边抓起立在门后的锄头,“山上除了我,就只住着一窝狐狸......” 连日暴雨,不会有人上山踏青。 除非是鬼! 水羡鱼还来不及想鬼怕不怕锄头砸,震耳的砸门声就催着她回了神。 她一咬牙,拉开门来。 轰然一声,雷鸣电掣,门前赫然立着个人,身量极高,鳞甲银光冽冽一闪。夜色已深,看不清面孔。 “倒像个将军打扮。”水羡鱼吞口唾沫,心下暗忖,"莫不是山下卖的话本子里那样的......中了埋伏,要借宿疗伤?" “若要疗伤,那我倒是正好有这根针。”她这话还没说出口,刚要抬手拔下发髻上的金针,就听见那人手边有人说话: “劳驾姑娘缝补。” 原来不止一人?她循声看去,却见这将军左手里,俨然提着一颗头颅。 那颗头,满面血污,面目难辨,只一双眼璨然如星,目光直勾勾盯在水羡鱼惶惑的脸上。 “人头在说话!?”她强忍着恶心,把视线从那脑袋上移开,又抬眼望去。 那原本该是脑袋的地方,果然空无一物。怪不得看不清面目,因为他压根没有。 此情此景,仿佛夜探荒山古刹,仰头看见断首的山神像正向自己倾身而下。 水羡鱼恍惚着,猛地拔下发间金针,求心安似的捺在手心。针尖几乎刺破皮肉,她浑然不觉。 “劳驾姑娘,缝补一二。”人头又重复一遍,目光再次射来。 水羡鱼听见自己发抖的声音:“缝、缝什么?” 将军一指自己空空如也的脖颈。 缝头。 水羡鱼后脊发凉。暴雨声噼啪打在棚屋顶上,她却清楚听见自己的牙齿咯吱作响,打着寒战。 约莫半盏茶的时辰后。 掩上门,她转身去炉灶边,把金针在炉火上烤了一烤。 她真不想回头看。 闭一闭眼,深吸口气,转回身来——她决定面对现实:炕边坐着个不人不鬼的......她不知如何形容的东西。 手边搁着那颗头。 门边靠着他的剑。 她甩甩手,刚刚挪开那柄剑时,被泥泞与铁锈糊了满手,恶心的手感仿佛还在。还有那阵砸门声,大概是他用剑柄在凿门。 这摇摇欲坠的木门经不住砸,若她再不开,恐怕不多时家门就要被砸穿。 想着想着,水羡鱼再次深吸一口气,端来水盆,放在矮桌上,头也不敢抬,道:“我先替你擦擦干净吧。” 头似乎笑了一声,道:“多谢。” 真不客气。 水羡鱼在心里怨声载道,自己在山上都快小半年没见过人了,现在倒是见着了,只不过这人头和身子各忙各的……她可不敢跟这邪乎东西聊天。 她强忍胃里的汹涌翻腾,用沾了热水的帕子揩抹那颗头颅。她实在不敢和这东西对视,可是对方的目光步步紧逼,近乎审视地,死死觑着她的眼睛。 那具身子只是默默坐在一旁。 直到盆里的清水成了血水与雨水混成的满盆脏污,她才看清这颗头颅的本来面目。 原本该是一双剑眉朗目,如今只剩一边,因为另一侧从颞骨处开始,便狰狞地横亘着一片深可见骨的伤痕,无疑,这只左眼虽然还在,却已经瞎了。 整张脸倒是很年轻,即使眼底乌青,面色无华,也看得出相当俊朗,只不过—— “你确定这是你的头吗?” 水羡鱼躲开那只眼睛的逼视,抬头,问坐在一旁的穿甲胄的身体。 毕竟山后是座乱葬岗啊。 虽说是“乱葬岗”,其实也只是她自己习惯这样叫。那里埋葬的人身份往往特殊,祭拜、吊丧不能放在明面上,只可悄悄进行。水羡鱼见过不少。总是牛车驴车趁夜上山,车轮轱辘,而后就是掘坟声与哭嚎声齐飞。第二日出门时,山上就会多一个坟包,一座碑。 她一问完就觉得不对。那身躯又没长嘴巴,怎么可能回答? 刚要拿线,水羡鱼突然眼前一花。 竟然下了场花雨。 五颜六色,被雨水打湿的野花污糟糟落了她满脸。 罪魁祸首是那刚要俯身扶她的无头将军。 他脖颈处塞着大把大把的山间野花,他一动弹,花瓣就簌簌乱飞。 “真是‘颈上添花’。他是怕我看了害怕,才冒雨摘花,塞在脖子上吗?”水羡鱼胡思乱想着,忍不住心里发笑,忽然没那么怕了。 她等无头将军拂去了所有花瓣,才抽出发间金针,捧起那少年头颅,对准脖颈,放稳。 “应该是对齐了......” 她又退后两步,确认无误。 “成了。”水羡鱼道。 “有劳。”头颅应道。 她这才扯出长长一条红线,是缝补斗篷用到一半的,而后扶住将军的头颈,飞针走线起来。 她母亲缝补物件可以不用线,但水羡鱼还没那么高的本事。 “你脖子上会留下缝线的。”水羡鱼一边缝,一边说。 “不碍事,能缝上就够了。” “要求真不高。对了,谁让你来找我的?” “坟头的狐狸,说水姑娘能缝补万物。” “噢。”她想,这群狐狸又替她揽生意了,“是不是那只头上戴朵花的?” “姑娘如何晓得?”将军眼睛一亮,眸中终于浮起了符合年纪的,少年心性的好奇。 “满山的狐狸,就小花最会给我找事儿。”水羡鱼也渐渐放松下来,得意地吹嘘起这段日子暴雨倾盆,狐狸窝被雨灌了,前几天自己收留那群狐狸小住的事儿。 说着说着,手一歪,针头偏了。 将军吃痛地“嘶”一声,一蹙眉头。 “对不住,对不住。”水羡鱼赶紧赔不是。 收了针,他脖子上留下细细一圈红线。她下意识凑近些去吹缝线旁的浮毛屑,一抬眼,发现将军正垂眼注视着自己,心头猝然一惊,连忙挪开脸,悻悻然地绕着线。 “适才......不是怪你。”将军一扶脖颈,转动几下,嘎吱嘎吱的骨骼脆响叫人毛骨悚然,而他自己似乎也吃了一惊,“水姑娘好手艺。” 水羡鱼也听得头皮发麻,连忙随口答道:“我这也是头一回缝人。” 她抿抿嘴,忽然觉得,这金针握在她手里,像是烫手山芋了。 她刚要收起针来,就感觉头顶上一道视线掠下,在她耳边似有若无地停了一瞬,她觉得耳热,尴尬地摸一摸自己的耳垂,道:“小时候我拿这针扎耳洞,结果一眨眼就自己长好了。” 将军沉默一瞬,似乎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半天,她听见他突然道:“可有药么?我头疼的厉害。” 水羡鱼不常在屋里煎药,不多时,满屋子药味儿和靠在门边的将军忍痛的沉沉呼吸声惹得她心烦意乱。 “你活......咳,你之前不觉得头疼吗?”她问。 一句“你活着的时候”才到嘴边,又被她生生咽下,害怕他像志怪小说里那样是个厉鬼,一旦被戳破已死的真相,就恼羞成怒要灭口。 “说来也怪,”将军捧着那长剑擦拭着,完好的右眼木木地盯着剑身,“直到姑娘缝完,我才觉得所有伤处一并疼起来。” 水羡鱼“噢”一声,又重新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药罐。 天快亮了,雨势渐小。 她瞥了一眼将军,终于无聊得忍无可忍,攀谈道: “你是个将军吗 ?哎,我怎么称呼你呀?小花都告诉你我叫什么了,你也告诉我你叫什么吧。看样子......你好像也不比我大几岁。 ” 他只是用那只仅剩的完好的眼睛看着她,等她问完,才答: “不记得了。” 水羡鱼叹口气,只当他懒得和她讲话,于是继续摇着蒲扇,照管炉膛里的火。 “真不记得了。”这次他语气有点急。 轮到水羡鱼不搭腔了。 天色大亮,雨一时停了。 屋后传来咚咚咚的劈柴声。水羡鱼只当听不见,仍旧低头缝斗篷。 门虚掩着,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那年轻将军左眼扎着她从旧衣裁下的布,挡住了那片狰狞的伤口。 水羡鱼一抬头,看见他右手撑着柴刀,那架势活像手里的不是劈柴刀,而是青龙偃月刀。 她那对亮灿灿的眼睛一眯,忽然笑道:“哎,不如我就叫你‘隗’吧。” “隗?” “对呀,是高大巍峨的意思嘛。” “是这样吗?那好。”隗立刻答应下来,脸上似乎挂了点笑意。 她心里偷笑,暗暗觉得自己好聪明。其实哪里是因为他身量高?只是她觉得,他拿的柴刀像个“阝”,他本身呢,不人不鬼。 拼起来不就是个“隗”吗? 她赶不走他,只能当他是个假扮将军的孤魂野鬼。 收了线,她举起斗篷,对着窗外透进的天光,欣赏那些细密的针脚和金灿灿的织花纹样,满意地冲他招招手:“你过来。” 隗愣了一下,照做了。 他走近,弓下身来,水羡鱼从炕沿撑起身子,把那大红斗篷往他身上一围,凝神屏气,十指翻飞将系带扣牢。 “成了。” 倒很合适,真和量身定做的一样。 “天要冷了,穿厚些。”她满意地打理着系带,随口道,“也真巧。我刚缝完,正好借给你穿。” 接下来的一整天,她支使他干这干那,打算趁着暴雨再来之前,让他加紧劈完柴,屯在家里好过冬。 毕竟他无以为报。 “无以为报,只有这些薄物。” 已是傍晚。隗在前引路,水羡鱼跟着走,手里拎着昨天没用上的锄头。 “什么薄物厚物?”扑簌簌一阵响,枝头惊起几只乌鸦,水羡鱼吓得攥紧了锄头把,“你就非得天黑出门吗?” “恐怕这幅样子吓到旁人。”隗道。 水羡鱼悄悄翻了他个白眼:“山里没有旁人。平时还偶尔有几个上山砍柴、猎野猪的,这阵子雨下个没完,就更没人来了。” 隗点一点头。水羡鱼又听见他的颈骨嘎吱作响的声音,头皮顿时一紧。 越走越远,眼看着就要往后山去。 “哎,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啊?” “后山,我的坟。” “啊?!” 第2章 狐送信 水羡鱼脑中闪过无数道念头。 比如,他要把自己带回坟里,同他自己一并埋了;或者他真是野鬼,要在后山的洞窟里占山为王,以后就用她这个大活人作饵,诱骗过路行人去他的洞府里当盘中餐! 她忍不住打个寒噤。 “冷吗?” 隗只当她受了凉,终于停步,站在一步远的地方,正要脱斗篷给她。 “我不要了!”水羡鱼赶紧摆手摇头,攥紧锄头,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前面去。 隗穿过的衣服,她说什么也不敢收回来了,干脆送他。 毕竟这斗篷本来也不是她的。 只是她出生时,母亲用它裹着彼时还是襁褓婴儿的她,口头答应了一桩婚事而已。 现如今,这婚事早已不作数,斗篷当然也就算不得定礼,随意怎样处置都不要紧。 “到了。” 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水羡鱼回过神来,一偏头,看见不远处的土坡上立着块刻了字的石碑,后面的坟包被开了个口。她刚一走近,几只火红狐狸从里头窜出来,吓了她一跳。 “你不是说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吗?现在有了石碑,什么都好办——” 后半句哽在她喉咙里。 因为这石碑上,只刻着“将军墓”三个大字,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连名字也没有?姓也没有?”水羡鱼绕着墓碑转了几圈,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果然毫无所获,只好放弃。 她简直怀疑这是他自己给自己立的碑。一个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的孤魂野鬼……这不就是话本里的故事嘛。 背后的掘土声把她从乱糟糟的思绪里拉回现实。一回头,看见隗正举着她带来的那柄锄头,一下一下地挖着坟头土。 “你在干嘛?!” 水羡鱼满脸疑惑。她还是第一回见谁自己挖自己的坟呢,真够诡异的。 隗只是继续挖。 直到天色漆黑,她终于看见土堆里金光一闪,紧接着,一只镶着金云纹饰的铁箧被他搬了出来,掀开箱盖。 水羡鱼把嚼了一半的野果囫囵吞下肚去,凑近一看,差点被晃花了眼。 满满当当,一箱珠宝金银。 水羡鱼几乎看傻了。 眨眼间,这盒光艳四射的珠宝就被他捧到她眼前。 “多谢水姑娘缝头之恩。” “啊……?” 水羡鱼一愣,这沉甸甸的箱子被他放进她怀里,她下意识抱住了。 反应过来时,她后背一凉。 原来她不仅撞上了鬼,这鬼还亲自挖了自己的随葬品当谢礼送给她呢。 可能是个好鬼。 如果她这时候突然睁开眼睛,发现这一天发生的事全是做梦,母亲仍在,还像小时候那样催她起床吃饭—— 那她也不会多惊讶的。 水羡鱼对着眼前这片金灿灿,出了一会儿神,突然觉得裤脚钻风,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贴着她脚踝,一戳,一戳。 “什么东西?!”她吓得一蹦三尺高,四下摸索着找那柄锄头,遍寻不着,这才想起它刚才被隗拿去掘墓了。 她扭头看向隗,同时听见“刷啦”一声清响,是隗拔剑出鞘,剑锋对准了她脚边那团火红色的绒球。 是只狐狸,耳旁戴朵粉花。 水羡鱼心有余悸,拍着心口顺气:“小花!你吓死我了!” 隗看她一眼,收剑入鞘。 小花耳朵一竖,尾巴奓起,嗓子里发出卡了痰的中年男子般的粗吼: “是你俩吓死我了!怎么着,这是要劈了我不成?” 水羡鱼一听见小花这和外形极不相称的嗓音,就开始努力憋笑。 果然,又一次没憋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花,谁家狐狸精像你似的,光知道修炼人形,不知道修个好听点儿的嗓音!” “闭嘴吧你!”小花瞪大了灯笼似的狐眼,骂骂咧咧,“成人不拘小节!” 突然,它把爪子探到自己毛蓬蓬的大尾巴里,摸出个信封。 “你的。”小花道。 “我的?”水羡鱼懵然俯身,从狐狸爪子里接过信。 信封上赫然盖着官印。 “……事异司。” 神神叨叨的名字,是管什么的?她从没听说过。隗也凑近了些,低头看那信封上,洋洋洒洒写着“飞针娘子亲启”。 飞针娘子?水羡鱼心下一沉,自从母亲过世,她就再不曾听人提起这个名号了。 “小花,这该是寄给我娘的……” “我只管送信。” 水羡鱼知道问不出什么东西了,干脆打开信封,抽出信笺来看。 “上登基四十余载,天下太平,实仰赖君之明德感召上苍,欲大庆之。然年初以来都城怪事频发,妖风四起……今上有旨,寻天下能人异士,降妖拿怪,整肃世风……” 妖风四起?她皱着眉头,念下去: “特在都中设事异司,请飞针娘子出山助力。” 合上信,水羡鱼脑中一片混乱。 如果真是皇命所托,那她别无选择。可是……母亲当年正是为了避世,才带着尚且年幼的水羡鱼躲上山来。 如今,她又要回到山下去了吗? 更何况,有着“飞针娘子”美称的,是她的母亲,不是她水羡鱼。 不过,毕竟时移世易,大概山下的人也不知情。 轰隆! 一声响雷,把她从思绪的繁流里,劈回眼前的信上。 那官印鲜红得刺眼。 “啊哟,要下大雨啦!小鱼,小鱼?” 红狐狸喊着,在她眼前左蹦右蹦,头上戴的粉花也一抖一抖,引她注意。 水羡鱼心不在焉地应一声,慌忙把信塞进袖口。隗立即跟上,两人一狐摸黑走到一座杂草丛生的矮亭里避雨。 刚一坐定,暴雨顷刻便下,雨水如绳般顺着亭角直直往下淌,感官世界仿佛只剩下沉重的雨声。 隗的那只好眼睛和小花绿油油的狐狸眼,都直勾勾盯着魂不守舍的水羡鱼,等她发话。 水羡鱼下意识摸了摸发髻上斜插的金针,道:“我得去。” “下山?”小花坐在他俩中间,闲闲地晃悠爪子,“那你的屋子怎么办?” “麻烦你们替我看家,过几天恐怕还有暴雨,你们的窝也住不成——干脆你们住进我家吧,门窗要记得关好!”水羡鱼边想边说,“屋后的白菜和萝卜……你们也替我收了吧。对了,先不用腌成酱菜!如果事情顺利,我还能回来过冬呢。” 隗在一旁听着,时不时转一转脖子。昨夜她缝得匆忙,大概针脚粗糙了些,扎得他不舒服。 过了许久,雨声渐渐小了。 水羡鱼把自家上至房梁上晾的药材,下至锅碗瓢盆和刚补过的老鼠洞,事无巨细,全部和小花交代了一遍。 隗终于忍无可忍,提高声音问: “那我呢?我去哪儿?” 其实水羡鱼挺想把隗放生的。毕竟才认识一天而已,又这么邪门。如果把他留下给自己看家,大概这辈子都不会遭贼吧。假使他睡不惯床,还可以回棺材里躺着。 可是他给了她一箱子珠宝哎。 而且……他那脑袋要是开了线,又掉下来,可怎么办? 想到这里,水羡鱼心里忽然升起一道莫名的责任心,一拍胸脯,豪迈道: “你跟我一起去!” 家门落了锁,水羡鱼把钥匙塞进行囊,趁夜冒雨下山。 穿过山脚下的渔村,走进都城大门时,刚好赶上早市。街上热闹熙攘,行人如织。 水羡鱼摘下**的风帽,她的脸被厚重织物蒙了几个时辰,已经浮起酡红色,终于在被微凉的、夹着雨丝的晨风吹拂中,重新活了过来。 隗跟在她身后,只半步远。 她脸上堆着浓浓的笑意,转身,踮脚给他理了一理斗篷与风帽,确保路人看不清他的脸,这才放心。 早市热腾腾的炸物香味涌入鼻腔,她的肚子咕噜一声,然后立刻掏出钱袋,小跑着,去响应摊主的号召。 有银子真好!她心里想着,幸好隗是个富裕的鬼,不然就凭她那点靠做针线攒下的积蓄,哪儿够供养她这见了什么美食都想笑纳的胃? 隗坐在她对面,一言不发,风帽底下的脸色阴沉沉的,只是埋头挑葱花,一副不情不愿的表情。 “他真奇怪,”水羡鱼一边端碗喝汤,一边悄悄从碗沿上瞄着他,心里暗忖,“就好像身子逼着他挑葱花,脑袋却不愿意似的。” 吃饱喝足,继续上路。 问路问了几条街,居然没一个人知道“事异司”在哪儿的。她握着信封,和隗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瞎晃,直到日上三竿,再懒的店主也出来开门做买卖了,他们还没找到事异司的大门。 没奈何,脚也走疼了。水羡鱼拉着隗往街角小庙门口的台阶上一坐,盘算着午饭吃什么。 “我说,要是咱们再找不着地方,就留在城里卖艺赚钱吧。”水羡鱼把装着山楂的纸包往他跟前一递,“喏,你也吃。” “卖什么艺?”隗终于答话了。他整天没有一句抱怨,但是似乎也觉出她不太靠谱,只偏头瞥她一眼,接过纸包,面无表情地往嘴里丢山楂。 “就是……砍头啊,随口碎大石什么的。”她飞快从他手里的纸包里掏了颗山楂出来,边吃边嘀咕,“书里怎么写,咱们就怎么演。反正我都能给你缝上嘛。” 隗挡在风帽后的那只右眼阴恻恻地扫过她的脸,半晌,才轻轻笑了一声,道:“你很少下山吗?对外面的了解就只靠着读话本?” 水羡鱼斜了他一眼,回敬道:“是又怎么样?” 于是两人再不说话了,各自心里冒火。水羡鱼觉得他好奇怪,好像自打缝回脑袋过后,这家伙的行为举止就愈发的难以捉摸了。 隗则是兀自嚼着山楂,就好像在和谁较劲似的。 水羡鱼怀疑他的牙恐怕吃不消,吃那么多酸的甜的,牙不会倒么?她又想起他刚才挑葱花的劲头,只觉得莫名其妙。 转眼快到正午了。 庙门口冷冷清清,一个香客也没有。 她怀疑是隗这幅样子有些骇人,虽然她用斗篷把他裹得严严实实,可是身形是遮不住的。毕竟从入城开始,不管他走到哪儿,路人都会或惊疑或惶恐地离他远远的。 直到背后飘出灶火煮饭的香味儿,就在庙里的那片空地上。 难不成和尚就在门口煮饭吃? “和尚开饭啦?!” 水羡鱼猛地回头去看,却不见和尚。只有两个官差打扮的人,围坐在架着一口锅的火堆旁,锅碗瓢盆一应放在地上。 第3章 事异司(上) 其中一人突然站起身来,向水羡鱼和隗走来。 是个高挑个子的年轻女子,冷着脸,看样子不过十**岁,张口就对水羡鱼道: “饿了?” “不,不饿。” 水羡鱼一头雾水,正要回头拉着隗走人,却见正对大门的庙檐上,突然翻下个人来,轻捷如猫,迎面冲他们走来。 等她走近,水羡鱼吃了一惊。这两个年轻女子站在一起,面容竟一模一样,只是先来的女子满眼怀疑,后来的则笑盈盈,开口道: “清汤寡水的,不嫌弃就一起吃点儿?” 冷脸女子立刻拧起眉头:“姐!你别胡来,咱们如今不是在家!这儿是事异司,闲杂人等该一律赶走才是。” 事异司? 水羡鱼立刻抬头,看一眼门上的匾额,念出声来:“罗汉寺……” 笑脸女子立刻接茬,下巴一抬,指指墙边靠着的一块写着“事异司”的烫金牌匾: “喏,牌匾还没来得及换呢。” 水羡鱼嘴角一撇,在心里排揎起来:“不是朝廷特设吗?怎么跟个草台班子似的!” 想归想,她赶紧递出信函。那两个长得一样的女子接过信正要看,却突然仰起头来,朝水羡鱼头顶望去。 水羡鱼循着二人的视线扭头,一头撞在冷硬的甲胄上,脸上撞得生疼。那股熟悉的带着雨水的潮气和药味的气息扑面而来,一抬眼,就看见他紧绷的下颌,她这才发现是隗,正站在自己身后。 见她抬头看着自己,他便垂下眼去,与她的视线在半空撞见。她忽然后背一凉,感到在荒山古庙里仰视山神像时,那种头皮发麻的细微颤栗。 真要命,她差点把他给忘了。 “啧,跟个门神似的。”冷脸女子嗤道。 “好啦!其他人都到齐了。万事俱备,只欠你俩——唉,不对!”笑脸女子读着读着信,脸上的笑意倏地融化了,僵在脸上,“信上只请‘飞针娘子’,没说还有第二个呀。” “呃……”水羡鱼眼珠一骨碌,心想其实不止人数不对,连这个‘飞针娘子’的名号也不是她的。 但她暂且不打算解释。万一对他们直说了,自己说不准还得莫名其妙背上罪名,倒不如走一步瞧一步。 笑脸女子突然回头,冲着门内嚷起来:“喂,书呆子!别翻账本啦,你快来!” 立刻有个男子应声,合上放在膝头的册子,疾步闪到门边来。 “怎么了,阿岚,阿律?”这人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清秀书生模样。 “多了一人。”冷脸女子答。 “恐怕是带了个侍卫?”笑脸女子道,“你不是说,咱们事异司只召民间人士吗,六个人凑不够一尊佛像贴金箔的钱。你看,这还带个随从呢。” 随从? 水羡鱼悄悄掀起眼皮,瞥了一眼站在身后的隗,却见他面色如常,并不生气。 书生打量两人半天,从袖子里掏出个小簿子,潦草记了几笔,才问:“你是飞针娘子么?” “嗯……是。”水羡鱼赶紧点头,心虚地从发髻间把金针拔下,在三人眼前晃了一晃。 “他呢?”书生埋头记录。 “呃,他……他……” “事异司不容留无关人等。”冷脸女子语气冷硬。 “嗯,不是无关人等。他,他是——” “是什么?”笑脸女子满眼好奇。 水羡鱼豁出去了,挽起隗的胳膊,把金针往他手里一塞: “他是我的针奴!” 话音才落,对面三人面面相觑。 隗也是面色一僵。 笑脸女子又笑开了,调侃道:“你这针……是缝衣针还是定海神针啊?还得专有人替你扛着?” “我……飞针娘子有这道规矩!离了针奴,难成事。”水羡鱼自知理亏,只能彻底放飞,胡言乱语地给自己找补。 “真是奇事。石不崇,那就记下吧。”冷脸女子瞥一眼书生。 书生奋笔疾书着。 “既然如此,快来坐下吃饭!说了半天,都快糊锅了——”笑脸女子走在前面,迎他们进门,“哎呀,差点忘了说!我叫司空岚。” “司空律。”冷脸女子报上姓名。 “小生石不崇。”书生紧随其后,刚跨过门槛,他突然一转身,双臂张开,嚷着,“等等!你们先别进门,等……” 咔擦! 话说晚了。 水羡鱼差点被小腿高的门槛绊个脸朝地,幸好隗跟在后面,眼疾手快,攥住了她的手臂。 “谢啦。” 水羡鱼一低头,门槛没了,只剩下一滩碎木片。 “杨木门槛一个……”石不崇拿起账本,唰唰写着,“记在新人头上,名叫……” 众人这才想起还没让新来的两个人签字记到。 于是,佛堂内的供桌就成了临时书案,水羡鱼在纸面上签上名字,紧接着就是隗。 他不晓得自己的名字具体是哪个字,于是根据水羡鱼的“高大魁梧”的描述,提笔就要写“魁”字。 水羡鱼一眼看出不对,急坏了,恨不得抓着他的手来写。最后,这个“隗”字变得歪歪扭扭。 “你俩事先没串好口供啊?”司空岚咯咯笑道。 收起卷宗,他们算是正式成为了事异司的成员。 另外三人盛饭去了。隗扶了扶脖子,几乎是附耳对水羡鱼道:“我不能摘斗篷,这顿饭就不和你一道吃了。” “好。”水羡鱼想了想,也是,不能让他们看见隗脖子上的缝线和身上的甲胄。 司空岚听见窃窃私语声,于是扭头看两人一眼,笑着指指佛堂旁的一道门,示意他们,住处就在后面: “房间没有多的。不过,你屋子连着的那间小柴房,收拾收拾,也能住人的。” 隗道了句谢,走开了。 水羡鱼留下吃饭。锅里稀里糊涂炖着七八样蔬菜,看得出掌勺人完全不通厨艺。水羡鱼吃得艰难,忍不住开口问道:“谁做的饭?” “今日轮到我做饭。”司空律答。 “咱们现在是轮流下厨。过几日,宫里派了御厨来,我们就有口福了。”司空岚倒是吃得挺香,来不及似的接话。 水羡鱼干笑一声,对司空岚的食欲自叹弗如。她环视一圈,数了数人数,又道:“不是说一共有六个人?” 石不崇干巴巴地扒两口饭,接话道:“李司长和孔白去镇子查案了,明日就能回来,到时咱们一伙人再正式开工。加上你们俩,现今我们共有七人。” 水羡鱼“噢”一声,草草扒拉完碗里的米饭,回房去了。 推门进屋,水羡鱼听见有水声从墙角那张小门里传来。 糟了,水羡鱼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水姑娘?”是隗的声音。 “哎……!”她赶紧答应。 “包裹里有没有多余的衣衫?” 水羡鱼笃定了自己的猜想:这家伙果然是在房里洗澡! “你多洗一会儿,我马上就回!” 水羡鱼拿上钱袋,着急忙慌冲出门去,直跑到街上,找了家绸缎铺子,胡乱买了件白色的男式布衣就又赶回来,捂着眼睛推开门,把衣裳往里一扔,关上门就跑。 门后传来一声闷哼。 大概是砸到他了吧,说不定还是砸在伤口上。 水羡鱼尴尬地偷笑两声。 这个下午过得百无聊赖。想找司空姐妹和石不崇聊天吧,毕竟还不相熟;自己溜出去乱逛吧,又怕迷路。 最后,她把视线投向了柴房的门。 灯火已熄。水羡鱼只留了床头矮桌上的一盏烛火,把她歪七扭八的躺姿映在墙上,影影绰绰。 她就这么扯着嗓子和隗聊天,有一搭没一搭。不过大多时候都是她一个人在絮叨,偶尔她问话,隗就回答,而大多关于他自己的问题,他都只答“不记得”。 “你的脖子还疼不疼?”水羡鱼边问,边换了个睡姿,面朝着墙。 可是墙上的灯影逐渐变宽了,没多久就熔成了一道人影,渐渐地,把满屋的亮光都遮蔽了,像是乌云遮日,天一下子黑得彻底。 再后来…… “疼。” 她感觉到,隗的声音几乎是擦着她耳朵响起来的。 水羡鱼半梦半醒,猛一回头,隗近在咫尺的脸把她吓得几乎从床上蹦起来,像被泼了一身冷水,酝酿好的睡意一下子全没了。 “我说,疼。”隗移开了脸,又重复一遍。 水羡鱼被他神色幽怨的,鬼火似的右眼闹得一阵寒意从后脊直窜天灵盖。 她惜命地坐起身来,从床边的小包裹里取出针线包,珍重地抽出那根家传金针,仿佛自己全部身家性命就都寄托在它身上了。 缝不好,隗会要了她性命吗? 她吞口唾沫,认命地看向隗: “我替你改改针脚。” 隗没绑蒙眼的布片,他的头就枕在她腿边。于是,缝针的时候,她几乎看得见他颞骨到眼窝那块伤处里,森白的骨头。 她强忍着恶心与紧张,逼自己稳住阵脚,尽可能把每一针都落得精准但轻快,省得像给他缝头时那样,弄疼了他。 他侧头枕着,高而直的鼻梁几乎贴着她的裙角,完好的右眼时不时转向她,匆匆看一眼她的脸,复又垂下眼去。 可她顾不得多想,只想加速缝完。 最后一针落下,水羡鱼已经浑身冒冷汗。隗的眼睛从她即将收线时,就开始一刻不离地盯住她的手,她顿时感觉仿佛无数根蛛丝盘旋而上,把她两只手捆缚起来,动弹不得。 到底是缝完了,只差收针。 可是剪子呢? 平时她在山上小屋缝补衣物时,往往随口咬断线头了事。可是如今她缝补的是他的脖子,她总不能上嘴…… 桌上?没有。 包裹里?没有。 床头?也没有。 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隗的眼睛仍旧逼视着她的手,而后,视线渐渐从她指尖逡巡而上,落在她因惊惧着急而直冒冷汗的脸上。 第4章 事异司(下) 剪子,剪子上哪儿去了?! 怎么关键时候偏就掉链子! 烛火摇曳,隗伏在她腿边的身躯映在墙上,岿然如山,又像黑黢黢的巨妖,几乎把她的影子完全吞吃干净。 偏他还用那种执迷得像孩童盯住玩具的眼神,直勾勾盯着她,看着她手忙脚乱,眼神乱飘,居然也不催促,只是轻声道: “咬断吧。” “不成!” 水羡鱼登时闹个红脸,手一抖,险些把指间红线扯断。 心思被直接点破,她反倒不觉得窘了。稳了稳心神,她定睛,看着他脖颈上那条细细的红线——简直是楚河汉界。 因为以它为界,他颈项上下的皮肤深浅并不一样。往上,肤色更白一点儿。 她大着胆子把指腹放在那片肌肤上,摸索着,心里顿时生出个异样的念头。 这真的是他的头吗? 该不会是……缝错了吧。 隗仍然盯着她:“水姑娘?” 水羡鱼赶紧甩甩头,不敢多想,只道:“马上就好!” 她连忙假装低头验看,手移到他肩头,宽慰似的拍了拍,却感觉到仿佛有水汽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灯火昏黄,他随呼吸微微起伏的,横七竖八着伤痕的健硕背脊就近在她眼前。 真的过去几个时辰了么? 为什么她还能闻到极淡的皂角香? 为什么还能感觉到他身上带着仿佛刚出浴的潮气? 难道…… 她心下忽动,脱口而出—— “你不要勾引我!!” 隗满脸惊诧: “我勾引你??” 仿佛有把剪子,咔擦一声把暧昧空气给一下子剪个稀碎。 隗从她身前抬起头来,刚要开口,就听得“砰”一声响,线头应声而断。他顿觉五内如焚,颈上痛如火燎,捂着脖子顺着床沿滑下地去。 水羡鱼捏着被生生拽断的红线,干笑一声:“对不住……” 她点了两支烛,借着亮光,动手给他止血。 血珠淌落,细如线,顺着他颈侧流下。闪着靡艳如玛瑙的浓稠光彩,又像泼洒了石榴酒,几缕鲜红顺流而下,最后被她攥着的帕子吸纳。 她心虚地抬眼向上看去,正对上一只幽幽邃邃,犹如鬼火闪动的眸子,目光像一根钉,狠狠扎在她脸上。 她这偷眼一瞧碰了钉子,便只好将目光原路收回。 他脖子上流了多久的血,她就忍受了多久这让人不快的注视。 终于,她心疼地把已被血浸透的绣帕往水盆里一丢,断言道:“捂不住了。对不住,是我的错。” “多谢水姑娘提醒,不然我还当是我之过呢。”隗咬牙切齿。 她心虚地偏过头去: “屋里真热。” 她尴尬得喘不上气,觉得脸上发热,于是起身,推窗朝外面望了一眼。其他屋内的灯火早已熄了,现在去借脂粉不太可能。 水羡鱼想了个馊主意。 次日一早。 水羡鱼直奔司空姐妹的房门,砰砰敲门:“司空岚,司空律!” “来啦!” 开门的是穿戴整齐的司空岚,身后的床上坐着睡眼惺忪,满眼幽怨的司空律。 “我想找你们借点儿妆粉用……” “不巧,我们俩的妆粉才用完。”司空岚笑道,“胭脂要不要?我这儿倒有一大盒没开封的。” “不用了……”水羡鱼想象着隗满脖子桃红胭脂的模样,立刻摇头。 司空岚看水羡鱼面色急切,眼睛一转,道:“这样吧。我带你去孔白房里拿,肯定囤着一柜子呢。” “啊?孔白不是外出查案,还没回来吗?” 司空岚却早已闪进对面一间房里,推门便进,还招呼着水羡鱼快些跟来。 “……来了!” 水羡鱼决定不再多想,拔步进门。 进门便闻见一股淡淡脂粉气,夹着未散的薰香味儿和药香。梳妆台靠墙放着,台面上摆着密密麻麻十几样胭脂水粉,妆奁匣子贴着螺钿,热闹得像在桌上开了家脂粉铺。 在这事异司里,居然有这种闺房般的所在。 水羡鱼拿起一盒妆粉,攥在手里,忽然感到光天化日闯民宅般的战战兢兢。不敢多看,她转身就要开溜。 一扭头,竟和个修长身段的粉妆少妇对上视线。 “飞针娘子?”那人拂开遮面的纱幕,径自进屋。 水羡鱼心想,自己好像头一回入户行窃的笨贼,出师不利,抱着赃物刚要脚底抹油,却正遇上主人家回来。 粉妆少妇不等她回答,就一把摘下帏帽来。 一时间,水羡鱼还以为房里下雪了,因为这人居然长着一头冷森森的白发,毫无生气的颜色刺得她眼睛一疼。 少妇淡淡瞅她一眼,兀自在梳妆台前坐下。嘶拉一声,一张粉面桃腮的脸皮被生生扯下,平铺在妆台上。 “画、画皮鬼?!”水羡鱼瞪大了眼,话本子里的桥段倏地袭上心头。她慌忙扭头,四下寻找司空岚,却发现她似乎早就溜了。 身后传来一声笑:“吓着你啦。” 再转身看时,妇人不见了。 面前只有个身穿裙装,苍白如纸扎的秀美少年。 “孔白,我叫孔白。”少年收敛了笑意,那双兔眼似的淡红眼珠不自然地颤了一颤,“你不必怕。” 一如昨日,庙门口的空地上饭香袭人。水羡鱼没吃早饭,腹内空空,一闻着香味儿,她就立刻从孔白房里出来,直奔煮饭锅。 砰砰砰,一阵剁肉声。浓郁的烤肉香与葱花的清香冲她扑来,她一扭头,看见一位个子不比隗矮多少的长壮妇人正双手持刀,切着炙肉。 在庙里烤肉吃啊……水羡鱼吞口唾沫,忍不住瞅了一眼庙里那尊金佛。 忽然,佛像底部似乎钻出什么东西来,细细小小,如几缕灰蒙蒙的烟气飘过,转眼便不见了。 水羡鱼揉揉眼睛。 一定是自己饿得眼花了。 “李司长回来啦!” 司空姐妹一前一后,端着咸菜从后院出来,对那高壮的切肉妇人嚷着。石不崇跟在后头,怀里抱着碗盘勺筷。 原来这位就是昨日携孔白一道去镇子查案的李司长?水羡鱼又打量她几眼,见她没穿官差制服,只作寻常民妇穿着,不过身形壮实些罢了…… “嗯,回来了。” 李司长闻声转过身来。 一张约莫三十四五年纪的脸孔,狭长眼,方下颌,稍显黝黑。她手里攥着刀把,冲众人微笑点头,颧骨处一片已长成枣红色的刺字,随着额上青筋,在脸颊蠕蠕而动。 水羡鱼头皮一紧。 这黥印看着有不少年头了,字迹模糊,看不清。 可是……为什么朝廷要派个犯过重罪,被黥面的人来做事异司的司长? 不及多想,李司长便张罗起众人摆好碗筷,利落地往一个个碗里分炙肉。水羡鱼的那碗肉尤其的多,盖在饭上,成了个肉香浓郁的小山包。 “谢谢……李司长。” 水羡鱼干巴巴地吐出道谢的话。 “不客气,新人丫头该多吃些。”李司长脸上的微笑只凝固了一瞬,便接下去说,“明日起,咱们就要开始分头查案了。吃得少可没力气走远路。” 六个人围着米锅吃饭,没人再挑起话头。水羡鱼偶尔偷摸瞟一眼坐在对面的李司长脸上的黥印,心里想着隗自昨天那袋山楂过后就没再吃过东西,一时间心烦意乱。 炙肉配饭确实好吃,碗很快便要见底了。 司空岚搁下碗筷,满足地舒了口气,道:“真好吃。这餐可是李司长亲手杀的猪,烤的肉。” 司空律还在仰头扒饭,只点了点头,算是赞同姐姐的话。 “术业专攻嘛。”石不崇道。 “案子怎么样?”司空律放下碗,阴着脸瞪了石不崇一眼,似乎挺不乐意他对着姐姐掉书袋,便转移话题道,“你们回来得好早。” 孔白道: “不大好。昨天一早,我和司长刚到镇上,还没进那寺里,就天降大雨。我们冒雨进寺,等到天黑,和尚开口赶人出庙,佛像也没有半点动静。” “佛像怎么会有动静?”水羡鱼茫然道。 “不错,这便是此案的奇处。一句话说,就是‘香客入庙求告,金佛大放悲声’——” “书呆子,你怎么不去写话本呢?” 司空岚咯咯笑道。 石不崇这句话果然遭了司空律一记眼刀。于是他叹口气,对水羡鱼道:“我不过是个文书,胆子小。这桩案子,还是请李司长亲自给你介绍吧。” 李司长点了点头,思忖片刻,道: “石不崇所说其实不错。约莫一个月前,陆续有百姓报告衙门,说寺里的金佛像中传出哭声,凄惨得很。 “而且,不止一座古寺如此。统算下来,共有十四座古庙传出异响,从乡间古刹,到镇上的罗汉庙,再到都城里的几座街角旧庙,均有异动。 “前几日,负责为皇帝搜集金佛,用以熔铸作黄金巨像的那位大人,休沐时携家眷去寺里还愿,亲耳听见佛像哀哀恸哭,一行人都吓得不轻。至此,这事儿才惊动了朝廷。” 水羡鱼听得云里雾里,直觉是妖怪作祟。她在山上时,年幼些的狐狸就常常相约试胆,内容便是蹲守在破亭子里,吓唬过行人。 可是……狐狸钻不进佛像里去呀。况且狐狸也要觅食,不会一直躲着不出来,怎么可能半点踪迹也寻不见? “你们应该也清楚,万寿节将至,又逢皇上登基五十年金期,天下同庆。这种时候却出了岔子……”李司长的眉头逐渐拧紧,“上头催逼得紧,实在不敢耽搁了。咱们吃罪不起。” 孔白宽慰道:“司长别愁。咱们现在有六个人了,分头行动便是。” 水羡鱼心下咯噔一声,小心翼翼地嘀咕一句: “其实……是七个人。” “什么?七个人?!” 水羡鱼把解释的任务交到那几人手里,自己则端着碗筷回房去。 “喏。”左手炙肉,右手米饭,她一扭身子,用胯关了门,“葱花都挑出来啦,放心吃吧。” “……多谢你。”静了一瞬,房间角落里传来一声干涩的笑,活像从牙缝里生生挤出来的。 莫名其妙。 水羡鱼心想。 昨天他吃面之前,还费半天功夫专把葱花挑净扔掉呢,今天又一副不甘愿的样子,简直是一会儿一变。 水羡鱼深吸一口气,默念三遍“我是好脾气”,然后搁下饭菜,朝柴房走去。 “等等!” 门却推不开,是隗,从另一边抵住了门。 水羡鱼一头雾水: “你在屋里做什么呢?” 第5章 佛中人(一) 门里的人不作声。 水羡鱼竖起耳朵听,似乎有几不可闻的细小戳刺声,咂,咂,隔着薄薄的木门,传入她耳内。 她心头一揪,用尽力气推门,门却纹丝不动。没法子,她只好把脸贴在门上,朝里头喊:“隗,你别胡来啊!” 门后的隗似乎吃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顿一顿,才道:“没胡来。” 鬼才信! 水羡鱼左顾右盼,最后把脑袋伸出窗去,看见柴房屋后的窗下堆着一叠杂物。心生一计,立刻跑出门去,绕至屋后。 隗正在屋里,借着窗口透进的天光,照着一桶清水,自己用针线调整脖子上的缝线。 “嗵”! 水羡鱼像条案板上挣扎的活鱼,呲溜一下顺着窗口落进来,幸好正踩在窗下的木柜上,才没至于摔个倒栽葱。头晕目眩,她一个没站稳,像攻城木撞城门那般直往前冲去,一头砸在他心口。 隗丢开手里的针,伸手扶住她。 “你怎么从窗户跳进来?” “你怎么自己拿针缝啊?”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话音落地,房里又寂寂无声了。 水羡鱼指了指被她充当发簪用的金针,抢先道:“寻常针线不管用的,必须得用这根。” 她解下荷包,从一堆五颜六色的线和布片中翻出那只脂粉盒,郑重其事地打开,又对隗招一招手: “我借到妆粉啦,你来。” 隗狐疑地瞧了一眼那盒雪白的妆粉,而后低下头去,略略俯身。 水羡鱼搓了搓手,把指腹暖热,这才蘸了些粉,要往他脖子上抹。将将伸出手去,手指就叫他一把攥住了。 “你做什么?”隗的眼睛剜过她指尖上沾着的,带香气的粉末。 他指腹上的茧磨得她指尖痛痒,是实打实一双习武之人的手。 水羡鱼解释道:“用妆粉给你盖一盖脖子上的缝线。” “如果他真是只鬼……竟能为了扮成将军,做到这份儿上,也真算得厉害。鬼也会起早摸黑练功习武吗?”水羡鱼这样想着,手轻轻挣了挣,他便立刻松了力道,脸上升起一抹微红,歉疚道:“实在抱歉,习惯了。” 她没多问,甩甩手,把指尖的僵麻抛开,这才开始细细把粉末往他脖子上敷。也许脖子上新生的皮肉格外敏感些,又或者是怕痒,他总忍不住要偏头躲开,脸上的红也愈加明显了,似乎觉得很别扭。 “一会儿就好,就剩一点点……哎呀——你别扭啦!” 水羡鱼觉得自己的耐性要耗尽了。 隗突然站直了身子,不再迁就地低头弓腰了。她一时没来得及收住力道,手里的脂粉盒猝然脱手,飞了出去,摔个粉碎。 “……哎呀。” 水羡鱼看着那一片狼藉,暗暗叫苦。再抬头看隗,他脖子上那圈红印全然没遮住,粉痕斑驳,乍看活像一张红口里长满了细牙,比原本更瘆人。 没奈何。 她在心里把这盒妆粉的钱默默记账,打算明天外出查案时,顺路去买一盒赔给孔白;还要买块合适的料子,给他缝条像样的眼罩,把左眼和伤处一并挡好。 至于隗的脖子…… 最后,她从包裹里翻出一条素色的旧裙带,在他脖子上绕几圈,又松松挽了个结,就算完事。 “明日出门,你就装作受过重伤,颜面尽毁,说什么也不许摘斗篷。”水羡鱼和隗约法三章,“护好脖子,还有,不许叫人瞧见你长什么样。” 隗只深深看了她一眼。 她权当他默认了,兀自收拾明日的行装去。 水羡鱼可算明白,为什么昨天李司长要多给她盛肉吃,还说“不然走不了远路”了。 因为这座山实在是太……太……太高了! 她吭哧吭哧地提着裙摆爬台阶,心里暗骂那个撞见怪事的官员,去哪儿上香还愿不好,非要爬这么高的山,到山顶上的庙里去烧香! 她今日这身衣裙还是找孔白借来的呢,太长了些,她勒紧了裙带仍旧拖地,只好拎着裙子走路,气得把脚步迈得啪嗒啪嗒响,结果绣鞋的底子又太薄,她没走两步就震得足踝抽筋,迫不得已,只好假装模仿一位同路上山的闺阁小姐,“莲步轻移”——其实是趁机放慢脚步休息。 还是从前在山上时,穿的寻常布鞋更方便赶路。 真是哪儿哪儿都不顺心! 她迁怒于走的飞快的隗,作势用手中的团扇瞄准他的脖子。谁叫他出的馊主意?“扮作上山还愿的新婚夫妇”——呸!就该扮成摔断腿的倒霉蛋和她的轿夫才对。 她也顾不上太阳毒辣了,真想在路边躺下歇会儿。可是司长有言在先,完事儿还得趁早回司集合呢,水羡鱼只好拔步跟上: “你别走那么快呀!仔细线头松脱了,我可不想漫山遍野捡你的头。” “你放心,我的身子会和你一起捡的。” 话毕,隗见她半天没动静,便退回几步,等她跟上。却见水羡鱼愣愣望着山下,不言不语,只是出神。 山下正是都城的另一端。 闹市中心,白日里也张灯结彩,车水马龙。 中间一座巨大的竹木架,高度几乎把周边几座小山丘都比下去了。 “这么大的阵仗,就为给皇帝一个人贺生辰啊。”水羡鱼心想,“搭那么高的竹木架子,是为了建什么呢?” 好不容易爬到山顶,进庙歇脚。迎门的和尚一个个顶着浓重的黑眼圈,看样子是好一阵子没睡过安稳觉了。 要不是李司长告知,朝廷有令,妖异事件不准大张旗鼓调查,除非迫不得已,不许出示事异司的腰牌——她真想直接拉住和尚们打听清楚,他们个个愁眉苦脸,是不是因为金佛哭啼不只在香客进寺时发生。 上午一支接一支地买香烛,午时在后院享用一顿素斋,午后又开始进香,就为了在主殿金佛前多停留一阵。 香烛钱浪费不得,这样想着,水羡鱼认认真真在佛前下拜: “……千万庇佑我种在屋后的青菜不要被狐狸吃光,至少给我留两棵,过年腌咸菜。还有,保佑我在事异司顺顺利利,查案期间不要被妖怪吃掉……” 水羡鱼嘀嘀咕咕地低声许愿,落在隗的耳朵里,就只剩下“吃吃吃吃吃”了。他从斗篷边缘匆匆瞥她一眼,没忍住,漏出一声不带恶意的轻笑。 及至太阳落山,和尚们面面相觑。偌大个寺里只剩下这两位施主赖着不走了,香烛供果买个没完,那女施主都在佛前叽哩咕噜几个时辰了,真有那么多愿望要说吗? 那男施主更奇怪,斗篷覆脸,也不多话,又推说大病初愈不便久跪,只一味朝这女施主看。 一问,他俩就答“是来还愿的”。说是这男方身负重疾,面目尽毁,如今勉强能下床走路了,一定得来多烧几柱香。 如此诚心,善哉善哉。 和尚们这样想着,也不便赶客,纷纷退至殿后去了。 偌大个前殿,只剩下水羡鱼和隗两个人。 佛像一直没动静,水羡鱼心里发急,求神拜佛一下午,腿又跪得僵麻,忍不住冲着隗瞪眼: “你怎么不来拜?” “我大病初愈,刚能走动。怎么,不是你亲口对和尚说的?” 水羡鱼气得磨牙。任务要紧,她没闲心和他拌嘴。趁着殿里没有旁人,她从蒲团上起身,爬上贡台去验看金佛。 屈指一敲,她附耳贴上去听。 “有响声么?”隗走近些,贴着供台站定,生怕她又像昨日那样,冷不防从高处摔下来。 “有……”水羡鱼蹙起眉头,整张脸贴在佛像上,斜了隗一眼,“你别说话……等等,我好像听见了——呼呼的,有风声。” 似有几团劲风,在金佛中空的内部冲来撞去,时不时砸着内壁,发出一两声震耳的闷响。 难道是飞虫?飞虫振翅时能发出类似哭声的响动吗?水羡鱼摸摸下巴,想不通。 要想知道究竟是不是,便只能搬开金佛,钻进去瞧瞧了。 可是…… 水羡鱼仰头看一眼直耸房顶的金佛,脸几乎愁得要皱起来: “就算整个事异司全部出动,再加上庙里所有和尚……也搬不动这么大的佛像啊。” 嗡,嗡…… 风声愈发响了,从原本的偶尔一两声,变成了恼人的一叠声。嗡嗡隆隆,像虫鸣又过于响亮,像叹息,却到底不似人言。 水羡鱼突然想起小时候,她曾随着母亲诊治过不能说话的聋人。那人被缝补伤口时,因着口不能言,心里又激奋,喉中就会不断发出这样含糊的呜咽声。 “里头该不会藏了个不能说话的……” 水羡鱼刹住了嘴。 不能说话的……是人,还是妖精?可是不论是什么,只要是活物,就需饭食供养,不可能躲在里头永远不出来。 她隐隐有了个主意。 半柱香后。 “这就是你的好主意?” 隗抱臂在侧,看着水羡鱼伏在金佛的须弥座旁,一脸认真地往台面上撒米粒儿。 “嘬嘬嘬!”她尖着嘴,用着给鸡鸭撒粮的法子,自言自语,“快出来吧,我就不信你肚子不会饿!” “万一里头是个吃荤的妖怪,不吃你这套,怎么办?”隗说。 “妖怪也是会入乡随俗的!既然住在佛寺里,当然要跟着吃素斋。” 她已经在心里笃定了这妖怪修行不高,不通人言,于是肆无忌惮抱怨起来,丝毫不怕它听见了生气:“就算它吃荤也不要紧,不吃人就成。” 隗垂眼看她,不再多说,扫一眼殿外,天已黑了。他似乎是已经做好了今日毫无所获的准备,端起空碗,道:“我再去后厨要一碗米来。” 水羡鱼头也不回,比划个“去吧”的手势,依旧俯着身子往须弥座底的缝隙里瞧。 隗刚迈出两步,忽听得耳后一阵风声急啸,再一瞬,整个大殿倏然陷入一片黑寂。 水羡鱼一扭头,眼看着香炉里一片燃得正旺的线香一根根依次熄灭,像被一把无形风刃劈头截断,只一瞬,那震耳风声开始在佛像内嘭嘭乱撞。 “呜——” 扬尘舞沙。 “呜——” 哭声四起。 水羡鱼感到面上冰凉,那风就贴着她的脸飞旋,盘绕。 与此同时,隗也听见风声徘徊而上,刹那间便从左侧耳后杀来,直冲他眼睛而去。 风裹着干燥的尘土气,一鼓作气,试图往他左眼里生生钻入。他左眼本就盲了,因此并不受扰,趁势一把掣出剑来,劈风刺去。 “啊——!” 水羡鱼惨叫一声。 他虽盲了一目,她却不是。 那风只在她眼前一卷,便似乎有人迎面往她眼中撒了一把沙土,疼得她抱身往台下滚去。 摔下地,她眼泪直流,勉力想睁眼。才只眯起一条细缝,刺痛感当即袭来,眼皮像黏了浆糊,睁不开。 ……她看不见了。 第6章 佛中人(二) 她视觉彻底失灵之际,那阵分不清是风响还是哀哭的声音愈发尖利,几乎变成悲嚎。 “隗!” 她摸索着,往隗的方向艰难挪去。 “我在!” 隗一边挥剑一边应声,几乎是循着声音的来处胡乱劈砍。敌明我暗,大殿内无灯烛照明,那阵狂风针刺般往两人脸上扎来,把他们往佛殿门口推。 就仿佛……要赶他们出去似的。 水羡鱼这才想起腰间还别着一把团扇,赶紧抽出来,勉强挡脸。 沙尘拍击在绢丝扇面上,噼啪作响,却钻不透。 那股风仿佛察觉到如此下去实在没用,忽然转移了主力,避开团扇,直往她身上击去。 “疼!” 水羡鱼痛呼一声,再次跌下地去。 她感觉到一只小手,趁她摔倒,猛力一掌将她推出门外。疾风骤起,她听见嗡嗡轰鸣,殿门被合上了。 “隗还在里头!”她忽然觉出不对,跌跌撞撞扑上去拍门。 沉重的漆木大门纹丝不动,她眼睛看不见,急得心里冒火,抬脚就踹门,却忘了自己脚上这双绣鞋料子薄,立时痛得她跌回石阶上。 她又被锁在外面了! 可是这一回,她翻不了窗。没法子,只能竖起耳朵听着殿内的动静。 殿门另一侧。 东、西、北…… 三个方向均有劲风袭来。 隗咬紧牙关,侧身躲开一掌,再借势挺剑刺去。只听一声钝响,剑尖似乎没入一袋沙土当中,拔回时,带出“嘶嘶”的吐气声。 他恍惚记起,练剑时便常用一种沙袋,绑在木人身上,剑刃劈砍。懂行者只靠听这种嘶嘶声,就可辨出使剑人每一击的力道与方向。 隗屏气凝神。 东、南、西、北…… 虽有多股风声干扰,但他听得出,就在他右耳边,有一股明显的嘶嘶流沙声,愈来愈近…… 他算准时机,手腕猛然一转,剑锋直挺挺朝上掀去。 “呜……” “呜!” “呜——” 水羡鱼在殿外,听见三道声调各不相一的哀叫,还有一道沉沉的,重物砸地声。 片刻后,几个和尚手捧烛台匆忙赶来,用钥匙开了殿门。 水羡鱼的眼睛痛得要命,勉强睁开一点儿,模糊看见大殿里一片狼藉,尘沙漫天,一只香炉打翻在地。 佛像岿然不动。 隗立在大殿正中,剑身上并没有她想象中的血迹,只有不断洒落的细细尘灰。 “怪了……” 水羡鱼也顾不得疼,跃过门槛,一把攥住隗的手,果然摸了满手的沙尘。 和迷了她眼睛的东西,一样。 隗仿佛刚刚回神,低头看向水羡鱼:“眼睛怎么样了?” “不打紧,约莫……只是寻常的沙土。”水羡鱼摆摆手,手心的尘土窸窸窣窣直往下落,“洗洗眼睛就好了。” 隗的目光凝在她眼皮上,没说话。忽然丢开手里的剑,胡乱揩抹几下手上的沙尘,顾不得干不干净,抬手扳住水羡鱼的下巴,对着她眼里呼呼吹气。 水羡鱼被风声吓怕了,又怕痒,嚷着“难受”,左躲右躲就是不肯让他吹。 这回轮到隗着急了,几乎是钳着她胳膊,将她押到后院厢房去,打水洗眼睛。 等她勉强能睁眼时,也已经快到该歇息的时辰了。众和尚战战兢兢,结队来敲门,问道: “女施主的眼睛可好些了么?” “好多了!”水羡鱼拍拍脸,湿漉漉的睫毛还沾着水珠,语气欢快得倒像是玩水玩痛快了,“我们待会儿就走,唔——” 她满眼怨气地瞪着突然捂住她嘴的隗:“干嘛?” “你还想趁夜下山?”隗皱眉看她,语气不善,“你是真不想要眼睛了?” “……想。” 隗的手掌挪开了。 水羡鱼一肚子怨气没处撒,毕竟他也是一片好心。若真摸黑下山,她还真有点儿怕那几只会舞风弄沙的妖怪伺机报复呢。 两人只好借宿佛院。睡前,她借着赏月为由,拉着隗在院子里乱逛,趁机拦住几个诵经归来的小沙弥,打听寺里这段时间的异象。 沙弥们面面相觑,对阴森森地跟在水羡鱼背后的隗有些避忌,水羡鱼说什么他们就答什么。 “也是二位福源广博。若是晚来两日,石大人就要带人来搬走佛像了。”为首一个沙弥感叹道,“到时,本寺就不得不关门一阵子,等着新佛像运来了。” 水羡鱼点点头,默默记下。这些话,倒是和李司长昨日提起的“一位大人负责搜集金佛熔铸作巨像”之语不谋而合。 拦着和尚们聊了半天,水羡鱼在山里大半年没见到活人的无聊终于发泄出来。 到最后,他们哈欠连天,只敢试探着,旁敲侧击问一句: “男施主好身手。不过……尊夫人不是说过,您是大病初愈,刚能走动?” 隗答:“见她有难,一时情急,便能跑了。” 水羡鱼掐着嗓子“哎呀”一声,装出一副感动坏了的模样,左右该问的也问完了,干脆扯着他袖子回厢房去 。 月华如练。 水羡鱼把下巴颏搭在掌心,托着腮,借窗外的风,吹着自己洗脸时打湿了的刘海儿。 今天这一趟闹得动静够大。也不知其他人调查结果如何,有没有像自己这样碰上要命的事儿。 “哎,”她唤住正抱着枕席往地上铺的隗,问他,“地上不冷么?” 隗瞥她一眼,继续铺竹席:“我不觉得累,不用睡觉,只是坐着守夜。”他顿一顿,继续道,“你自己睡吧。” 水羡鱼顾不上觉得他这话别别扭扭,只知道追问:“你不觉得累?怎么会呢,你今天和那妖怪大打一架呢。” “缝上头之后,我从没觉得倦乏过。”他答,“这几日我没睡过觉。” “那你夜里在干嘛?” “守夜。” 水羡鱼脸上一红,嘴上嘀咕着“真稀奇”,心里却想:他该不会听见我磨牙、说梦话什么的吧? 他不困,她却早累了。眼皮似有千钧重,合上就睁不开了。 睡着之前,她还在念叨:“照这么说,其他寺庙的佛像里,是不是也住了妖怪啊……” 她模糊听见,隗似乎“嗯”了一声。接下来说的什么,她就记不清了。 “醒醒!水姑娘,醒醒!” 是隗的声音,似乎很急。 “水羡鱼!起来!” 被连名带姓地叫,水羡鱼终于勉强从黑甜乡里抽回身来,揉揉眼睛,问他:“几点了?” “……不知。”隗松开了使劲摇撼她肩膀的手,偏头看了一眼窗外,“大殿里有哭声。” 来不及问他为什么听力这般好,水羡鱼就匆匆披上外衫,随他一道往外跑去。 大殿里的风声比白日更加刺耳,但哭声却轻微,似乎那东西并不乐意引人注意,只是自顾自在佛像里匆忙地移动着。 两人小心翼翼躲在门后。 水羡鱼茫然不解,忍不住扯扯隗的斗篷,小声道:“沙弥说,佛像要被搬走熔炼,住在里头的妖怪……这是打算搬家了?” 隗没回头,只是风帽动了动,似乎是在点头。 水羡鱼也不再多嘴,安安静静听着那佛像里嗡嗡作响。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她困得把脸陷在隗的厚斗篷里悄悄会周公,却迷迷瞪瞪看见了与昨天在事异司里,相同的奇怪景象。 是几团灰蒙蒙的烟,仔细数来…… 一,二,三…… 三簇烟气顺着须弥座底部,晃晃悠悠飘出来。领头的那簇飘升得最快,却中途折返,和最小的一团烟气一起,左右夹住那动作最慢的一簇,像扶着行路不便者缓缓走路似的,一起往门口飘去。 水羡鱼瞪大了眼,自知不能再等,立刻小跑着,扑到门槛上,拼尽全力关住了殿门。 “瓮中捉鳖!” 水羡鱼对那三团烟喊道。 然后突然反应过来,以今天晚上那一番缠斗的情形来看,谁是鳖还说不定呢。 她干笑两声,后背抵上殿门,冰冰凉。 幸好她刚才从房里出来时,揣了根蜡烛。隗借着月色摸索到她身边,咔擦一声,打起了火。 烛火摇曳,三个巨大的影子映在金佛背后的朱墙上。 而它们的本体,三团勉强能看出人形的灰黑色烟气,也一下子抱团儿搂在一起,颇惊恐的样子,发出“呜呜”的轻微哭声。 隗举高了蜡烛,水羡鱼定睛一看,发现其中那团动作缓慢的人形身上缺了一大块儿。 那不知能否称作是伤口的地方,正在扑簌簌往地上落灰呢。 隗似有所觉,轻声道:“看样子,我那一剑刺伤的就是它。” “它们好像怕光,而且……不喜欢火。” “不错。” 水羡鱼摸摸下巴,对着那几团烟尘,道:“你们会说话吗?” 完好的大团烟尘发出“呼呼”声,另外两个紧张兮兮地绕着它打转。 “看样子是不会说话了……啊,好像是一家三口哎。” 水羡鱼看着三团烟,觉得挺新奇。但一想起自己被迷住眼睛那种恼人的疼痛,她又板起脸来,叉腰斥道: “大胆妖怪!吓唬香客,夜夜啼哭,扰得寺里僧人不得安宁还不够,居然还差点弄坏我的眼睛!” 三团烟立刻扭成一团,发出惊恐的哭啼声。 “知道我们是谁吗?”水羡鱼道。 “叽叽咕咕叽咕!”灰尘们摇头。 “事异司都不知道?”水羡鱼亮出腰牌。 “咕咕叽叽咕叽。”灰尘们又摇头。 水羡鱼只觉锐气大挫,心说这朝廷特设的事异司还真是一点儿牌面也没有。 隗盯着她瞧,没忍住,笑了一声。 水羡鱼撇着嘴,灰溜溜把腰牌收回荷包,才咳嗽一声,清清嗓子,酝酿一番后正色道:“灰尘成精,危害世间,论罪当诛。” 她想象中的自己就像幼时看的折子戏里,惩奸除恶的清官大人那样,威严且高大。 “谅在是初犯……等等,好像也不是初犯,呃……反正,看在你们住在佛像里只求遮风避雨,袭击我们俩是为自保,而且……” 她扫了一眼那团最小的烟气。 “而且还有娃娃要养,就前尘不计,暂且饶过你们性命。” 隗本来只是听着,到这儿却忽然俯身,凑近她耳边,低声道: “话说得不错。只是,你打算如何向李司长复命?” “呃……” 水羡鱼声音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