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卿》 第1章 当真这么在意? 顾家家宴正酣,后院却乱了起来——林舒小娘子落水了! 宾客们闻声赶去。 只见一个单薄的身影在初春冰冷的池子里扑腾,岸上围了一圈的人,竟无一人下去营救。 几位顾家小姐交换着眼色,直到看见顾明尘疾步而来,她们才示意仆人下去救人。 仆人们磨磨蹭蹭,动作缓慢,眼见着池中人正在一点点下坠消失。 人群中的傅善年等不及了,他刚要出手营救。 就见顾明尘外袍一脱,扑通一声跳下水里。 游了两三下,就摸到了林舒,他一手攥住林舒的手,一手牢牢箍住细腰,猛一发力,就把人托出水面。 林舒呛了水,伏在他肩头咳嗽的厉害。 顾明尘将她抱上岸,捡起刚才扔下的外袍,将林舒从头到脚严严裹住。 怀里的人身子轻颤,手紧紧攥着顾明尘胸口的衣服。 “舍妹受惊,顾某先行告退,失礼之处容后赔罪。” 他声音沉稳,不容置疑。宾客纷纷避让。 一路疾行至林舒的小院,屏退下人,顾明尘才将她放在塌边。 “哥哥”林舒一双眸子含着水,这声哥哥喊得又软又酥,怯懦懦的。 同样一声“哥哥”,从她口中出来,总像是带着钩子,让人心痒痒。 林舒委屈又倔强,眼睛眨了又眨,泪水就是不肯落下。 顾明尘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转身欲走。 衣袖却被一只微颤的手轻轻拽住。 “我不走”他顿住脚步,语气放缓,“你衣裳湿透,需立刻更换,我去外间。” 林舒这才松了手。 待她换好干爽衣裙出来,顾明尘果然还在。 他身上已不再滴水,发梢湿垂着,周身带着水汽未散的寒意。 还没等林舒上前关怀,顾明尘开门见山。 “谁推的你?” 林舒有些诧异:“哥哥怎知我是被人推下去的?” “你素来畏水,宴席嘈杂,若无由头,你不会独自去那偏僻水边。”他看着她,眼中是看透一切的锐利,“是谁引你去的?” “是……珍姐姐说池边有奇石,邀我同观。”林舒垂下眼,心里想着,顾珍瑶是他亲妹妹,他会信谁? “知道了”顾明尘声音微沉,“珍珍性子急,你平时不要招惹她,此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林舒心口猛然一刺,一听招惹二字,一股子委屈瞬间冲了上来。 鼻子酸涩,原本没流下的泪水,此时,已经无声的掉落了。 顾明尘个子高,未曾看见她的泪水和委屈。 只自顾说:“一会儿让丫鬟熬碗浓姜茶,务必喝下,仔细着凉。” 他对这个表妹,确实格外上心了,或许是因为儿时一同玩耍的情分,或许是她总是安静乖顺的让人心生怜意。 林舒闷闷地“嗯”了一声。 前厅宴席未散,顾明尘不便久留,又叮嘱两句,便匆匆离去。 门扉轻合。 林舒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眸中却再无半分怯懦,只余一片冰冷的清明。 ----------------- 忙活了一整天,直到暮色四合,顾明尘才得了空。 他没有回房,而是直接让人把府里几位小姐都“请”到了祠堂。 几个姑娘起初不以为意,直至在冰冷坚硬的青砖上跪了整整一个时辰,膝盖刺痛,窃窃私语的抱怨转变成低低的抽泣,祠堂厚重的门才被推开。 顾明尘一身墨色常服,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周身却带着一股沉沉的威亚,抽泣声瞬间停止。 “可知错?” 最大的顾珍瑶梗着脖子,委屈又愤懑:“哥哥!我们做错了什么要跪祠堂?” 几个小的,跟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问:“是啊,我们哪错了?” 顾明尘没说话,只从祠堂上取了戒尺。 乌木戒尺在他手上变得格外吓人。 他走到顾珍瑶身后,扬起手。 “啪!” 一声脆响,结结实实抽在她背上,力道不轻。 顾珍瑶只觉得背上火辣辣的锐痛。 “啊——!”顾珍瑶痛叫出声,眼泪瞬间涌出。 “说。”顾明尘声音冷的像冰。 “我不……” “啪!”第二下更重。 顾珍瑶还在嘴硬,顾明尘收回戒尺,目光开始从几个姑娘身上一一扫过,个个都怕戒尺落在自己身上,纷纷哆嗦着低下头,直到刀子一般的眼神落到顾灵珊身上。 她脸色发白,带着哭腔:“哥哥别打我!我们认错!认错!” 她平日与顾珍瑶最亲近,此刻却也怕极了。 “是我们……推了林舒姐姐下水。” “为何?” 祠堂里一片死寂,为何?她们彼此偷偷对视,却没人能说出个像样的理由。 讨厌她吗?好像也说不上,她们甚至有的人,一句话也没跟林舒讲过。 只是因为顾珍瑶讨厌,她们便也跟着讨厌。 因为她是“外来者”,是“罪臣之女”,欺负她似乎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证明自己属于这个群体的一种方式。 “说不出理由?”顾明尘回到主位坐下,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回响,“那就跪到想明白为止。” “我说!”沉默半晌的顾珍瑶忽然抬头,脸上泪痕交错,声音里满是委屈和不敢,“我就是看不惯!看不惯你对她那么好!我才是你亲妹妹!她一个外人,凭什么?!” 顾明尘蹙眉,像是不解:“那你该来问我,或是把我推下水。与她何干?” 顾珍瑶被噎住,只是哭个不停。 顾明尘揉了揉眉心,心中有了思量——这些妹妹们,是被养的太过清闲了,心思才会用在这些无谓的争斗上。 “都听清了”他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姑母早逝,林舒的父亲在他入狱前,将她托付给顾家,她是顾家的表小姐,是你们的亲姐妹。” “我不要求你们与她多么亲近,但从今往后,若再有人敢动歪心思、行龌龊事为难她——”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寒,“无论你们是谁,哪怕是顾珍瑶,我也绝不轻饶。到时,便不是几戒尺、跪祠堂能了事的了。” 这话分量有多重,顾珍瑶心里明白——哥哥是在杀鸡儆猴。 她像是被抽走了力气,身子一软,跌坐在跪垫上,捂着脸呜咽起来。 几个妹妹更是噤若寒蝉,她们知道兄长这话绝非虚言。 顾明尘看着哭成一片的妹妹们,心中并无多少怜惜,只余烦躁,扔下她们便兀自去书房处理公务了。 “迎荷说的都是真的……”珍珍哽咽说。 顾珍瑶伤心坏了,几个妹妹围上前去开导她。 “明哥哥只是可怜她罢了……” “不管怎么说,你才是他的亲妹妹” 珊珊怯怯开口,试图安抚,“而且……林舒姐姐,其实也算我们半个姐姐……” 顾珍瑶哭声一滞,心里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你看刚才明哥哥只打了你,都没打我们,说明他只把你当自己人” “这话有理” 几个人点点头。 这一句话比千百句都要有用,顾珍瑶立马阴转晴。 揉揉被打的生疼的背,嘿嘿笑了起来。 第2章 最近你都没怎么来看我 原以为落水之事算是告一段落了,谁知两日后顾明尘踏进林舒小院,才知她已经烧得不省人事。 顾明尘立在塌边,看着面色苍白,昏昏睡去的林舒。 “回少主,请了大夫,也抓了药,但姑娘始终不见好,反倒病症越来越重了” 顾明尘的目光扫过屋内,忽然定在窗边那盆兰草上——泥土湿泞,显然刚被浇透。 原来如此。 他不再言语,只让人重新煎药。药碗端来后,他挥退众人,亲自坐在榻边,一勺一勺,极耐心地喂进林舒干裂的唇间。 顾明尘喂完药也并未离开,而是随手拿了一本林舒常看的书,翻了起来。 林舒醒来时,就见顾明尘微弯着腰,一手拿着书,看的入神。 “哥哥”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书册合上,顾明尘转过身来。“醒了?”他走到榻边,伸手试了试她额温。 “把药倒了,受苦的是谁?”他将空药碗往案上一搁,发出轻响,“我已罚过她们。往后,面上过得去便罢,若实在不喜,避开就是。” 顾明尘叹了口气:“以后和平相处即可,再不济少见面,不见面” 林舒别过脸,良久,才极轻地吐出一句:“我从未……招惹过她们” 林舒声音很低,但顾明尘还是捕捉到了。 原来症结在此。 顾明尘竟低低笑了一声。“我那日随口一说,你便记到现在?” “当真这般在意?” “……嗯” 这一声轻应,像羽毛扫过心尖,在顾明尘心头掀起一阵陌生的涟漪。他神色软下来, “是我不对”顾明尘摸摸林舒的脑袋,叹口气道,“快些好起来吧。” 自那日后,林舒不再抗拒,药也肯好好喝了。不出七八日,病势褪尽,脸上也有了血色,已能出门走动。 这日她去书坊,刚下马车,便听见不远处有人议论。 “哟,这不是前几日顾家落水的那位小娘子?那日慌乱没瞧真切,今日一看,竟生得这般好模样。” 说话的是赵家二公子赵钧,他身侧站着的正是傅善年。 傅善年目光落在林舒身上,淡淡道:“她是林家的女儿。” “林家?”赵钧脸色一变,连连摆手,“那可真晦气了。”谁不知林正宏将死,沾上他的女儿,平白惹一身腥。他拽拽傅善年,“走走走,莫沾了晦气。” “你先去,我稍后便来。” 赵钧回头瞥了一眼书坊方向,压低声音:“傅兄,色字头上一把刀。这位林娘子再美,也是个烫手山芋,你可仔细些。” “多虑了。”傅善年语气平淡。 书坊内因着“砚尘客”新作《银钗记》上市,人满为患。坊主见林舒进来,头也不抬便挥手:“《银钗记》没了!下月请早!” “我要那本,《碾玉观音》。”林舒指了指柜台深处。 坊主一愣,抬眼打量她,旋即换上笑脸:“嗐,今日来的十之**都是抢《银钗记》的,是小人眼拙了。”忙取出书递上。 “请问店里可有《异域录》?” “这书可稀罕,小店没有。”坊主摇头。 林舒点点头,示意清瓷付钱,主仆二人便转身离去。 角落阴影里,傅善年静静看着那抹身影没入街市人潮中,片刻后,他也离开了。 ----------------- 林舒刚回院,便听下人们窃窃议论,说是少主专程请了位女先生,从明日起,府里几位小姐每日都要上学堂了。 据说这位先生极为严苛,罚起人来六亲不认,软硬不吃。 消息一出,几位小姐立时哀声四起,连连叫苦,甚至央求顾珍瑶去兄长面前讨个饶。 谁知顾珍瑶这回却不肯。 “上个课而已,又不是上刑,”她嘴里嘟囔,眼神却有些飘忽,“多学点东西……总没坏处。”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底气不足。 原来,顾明尘本是打算单独为林舒延师的,却被她婉拒了。 “既是家中姐妹,便该一同进学才是。” 开课第一日,林舒便在顾珍瑶毫不掩饰的白眼与怒视中,硬着头皮坐了一整天。 先生所授,于林舒而言并非难事,可对其余几位养尊处优、心思多在玩乐上的小姐来说,却真真是苦差。 林舒为免过于出挑,平日课业常故意错上一两处,可这点藏拙的小心思,似乎逃不过先生那双沉静的眼。 这日,先生合上书册,缓步至案前。 这天上课,先生放下了手中的书,站在前面:“今日不讲经,不论史,只闲谈几句。” 她目光扫过堂下诸生,声音清朗:“《论语》有云,‘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今日我们不论君子,只论闺阁。依你们看,这‘讷于言’与‘敏于行’二字,于我等女子处世中,当作何解?又当以何者为先?” “先生这题可太容易了!”顾珍瑶率先出声,得到示意后站起身,颇有些自得地环视姐妹,“要我说,‘讷于言,敏于行’,就是少说空话,多干实事!” 见先生微微颔首,她更添底气,话锋却是一转:“不过这话放在咱们身上,可有点毛病。” “哦?何处不妥?” 顾珍瑶解释:“像咱们这种家庭,哪里需要干活” 几个姐妹,纷纷点头。 “出门会友,持家待客,哪一样不需要玲珑口齿?依我看,女子更该‘敏于言’!从卓文君到则天皇帝,哪个不是靠才智言辞立足的?” “珍姐姐说得好!”顾灵珊在一旁拍手捧场。 先生笑着摇摇头,示意顾珍瑶坐下。 目光却落向了角落里的林舒。 “来,你说说” 被点名的林舒缓缓起身,先向顾珍瑶的方向微微颔首:“学生认为珍姐姐说的在理,女子处世,言语确实是一等一的要紧。” 顾珍瑶没料到她竟会附和,一时愣住,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的诧异。 林舒接着道:“若真能‘言之有物’,乃至‘言能载道’,以此辅佐父兄,和睦亲族,乃至光耀门楣,自然是极好的境界。” “若不能,不如恪守讷字,反而显得贞静。” 先生听罢,眼中赞赏之色几乎盈溢,虽未多言,只轻轻说了句“坐下吧”,但那目光中的光亮,已胜过千言。 这学生心思之通透、言辞之妥帖,竟能将锋芒尽数敛于温润之下,实在难得。 再看那顾珍瑶,此刻早已神游天外。 先生后来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心思全然飘到了斜前方的林舒身上。 她偷偷用眼角去瞄,却正好撞上林舒无意间回望的视线。 林舒见她偷看,非但不恼,反而唇角微弯,给她一个清浅却毫无芥蒂的微笑。 顾珍瑶像被火燎了似的,“唰”地扭回头,耳根莫名有些发热,心里乱糟糟的,说不清是窘迫,还是别的什么。 她忽然觉得,这个总是低眉顺眼的表妹,好像……和她想得不太一样。 自那日后,顾珍瑶投向林舒的目光,少了些纯粹的厌恶,多了几分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与别扭的好奇。 第3章 往后就叫清瓷吧。 先生会定期向顾明尘回禀小姐们的课业。 这日的禀报,难得用了“和睦”二字。 “……诸位小姐晨昏定省不辍,进益甚明,姐妹间亦常切磋诗画,门户和睦,实乃府上之福。” “和睦?”顾明尘笔尖一顿,抬起了眼。 他近日忙于新政,偶得闲暇,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珍珍那丫头可又生事了?”却总被冗务打断,始终未得空去瞧她。 如今听闻“和睦”,惊诧之余,竟生出一丝奇异的慰藉。 他搁下笔,起身便往林舒的小院去。 因是傍晚,天光昏昧,顾明尘未带随从,悄然步入后院。 林舒院里的丫鬟小厮正聚在廊下,背对着院门,浑然不知掌家人已立在身后阴影里。 “……要不是咱们顾家心善收留,那位呀,如今指不定在哪个窑子里挂牌卖笑呢。”一个婆子的声音又尖又利。 “从前是金枝玉叶不假,可眼下——她爹的头都快在城门上了。能给片瓦遮头,赏口馊饭,已经是老祖宗积德了!” 一个丫鬟低头瞥了眼手里捧着的炖盅,小声犯难:“那这盏燕窝……还送不送?” “送?”先前那婆子冷笑,“老爷心善,那是老爷的德行。可咱们府上也不是开善堂的,金山银山也经不起白养个……罪臣之女不是?规矩,可不能坏了。” 一句递一句,字字诛心。 顾明尘立在原地,面上看不出情绪,只那双映着暮色的眼睛,比平时更加冷然了。 待那群人散尽,他才抬步走进那方寂静的小院。 屋里灯光昏暗,林舒拿着本书,安静的翻阅,丝毫没察觉到来人了。 “瞧什么,瞧得这样入神?” 林舒闻声蓦然抬头,看清是他,眼中瞬间迸出惊喜的光彩:“呀,哥哥来啦” 她立刻放下书卷,起身迎上前,脚步轻快。 顾明尘看着她,眉眼舒展,没有丝毫阴霾,彷佛那些诛心的话,从未飘进过她的耳朵。 “这灯太暗了。”他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那盏旧灯上,声音比平日低沉许多,“夜里看书,仔细伤了眼睛。明日我让人换盏亮的。” “不用麻烦,哥哥。”林舒笑容未减,“这光我看惯了,不碍事的。再说……”她语气微转,轻声问,“哥哥近日可是遇上烦心事了?” “嗯?” “最近你都没怎么来看我。” 她的语气听来寻常,可那尾音里一丝几不可察的依赖,落在顾明尘耳中,却像羽毛轻轻搔过,听出了点别样的、近乎撒娇的味道。 她的语气并无异常,可落在顾明尘耳朵里,却听出了一股撒娇的味道。 “朝中推行新政,事务繁杂。”他简略带过,不欲多言。 林父亦是党争牺牲品,提及朝局,恐惹她伤心。 “院里……伺候的人可还得用?若有什么短缺,或是不顺心的,直接让人去前头回我。” 林舒眼眸弯了弯:“都挺好的,承蒙舅舅关照,哥哥疼爱,我在顾家一切安好。” “林舒。”他忽然唤她全名。 林舒一怔,愕然抬眼。这是顾明尘第一次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语气里带着一种她捉摸不透的郑重。 顾明尘看着她在昏暗光线下格外清亮的眼睛,原本想说“顾家也是你家”、“你亦是顾家小姐”,可话到嘴边,却觉得这些言辞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他只是道:“天色不早,你早些歇息。我先回去了。” “好。”林舒依言点头。 待顾明尘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夜色里,林舒脸上那抹完美的笑容才一点点淡去,最终归于一片空洞的平静。 她在原地呆坐了许久。 自踏入顾家,她处处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所求不过一方能容身的屋檐。 什么安稳享乐,早在父亲锒铛入狱那日,便与她无关了。 下人们的话虽恶毒,却句句是实。 若非顾家收留,她此刻的命运,只怕比他们口中更加不堪。 在这深宅之中,她能抓住的,唯有顾明尘。 如今,靠着他的怜悯,她尚能在顾家偏安一隅。可日后呢? 若有一日,他厌了、倦了,或是他收回了这份心善…… 那时,她又会被抛向何处? 这些问题像无形的巨石,骤然压上心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 林舒院里的丫鬟小厮,悄无声息换了一茬。 新来的几个丫鬟里,有个年纪比林舒还小的,但看着人勤快又机灵。 林舒瞧了几日,便将她留在身边做了贴身侍女。 于是林舒便把人留在身边做贴身丫鬟了。 “从前叫什么名字?” “叫……叫瓦儿”她一边回答着,一边把头埋得更低了。 瓦儿——贱如碎瓦。 林舒沉默了片刻,主仆两人皆无言。 “往后就叫清瓷吧。” “清瓷……清瓷”小丫鬟喃喃重复着,忽地抬起头,眼眶瞬间通红。她嘴唇颤了颤,终究没说出话来,只对着林舒,端端正正、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这一刻,主仆二人在这冰冷的宅院里,成了彼此世界里微小却坚实的存在。 也不知道顾明尘是如何吩咐的,自打院里的仆人换过以后。 林舒的日子过得越发顺心了。 每日里就是养花,看书,得闲便带着清瓷上街逛逛。 偶尔淘来些别致的小物件,便放在案头窗前,能静静地赏玩许久。 人一过的舒心了,容颜是骗不了人的。 从前林舒也娇俏美丽,但像绷紧的弦,一丝风声都能惊着。 但近来,林舒眉眼间有了慵懒的暖意,周遭带着一种松弛的美丽。 清瓷常在一旁默默看着,觉得自家姑娘……越来越好了。 这样的日子,若能长久地过下去,该多好。 林舒有时望着窗外的流云,也会生出这般奢侈的念头。 但世间的风雨,从不理会人间片刻的如意。 一下马车,初冬的寒气便扑面而来。清瓷忙为她系好披风:“小姐,天冷,不该今日出来的。” “无妨,寻几本书便回。” 刚进书坊,那坊主便眼睛一亮,迎了上来:“小姐!上次可是您寻《异域录》?” “正是。”林舒有些意外,“坊中如今有了?” “巧极了!”坊主压低声音,“这书偏门,看的人少。前几日收旧书,竟偶然得了一本。放在店里也是落灰,小姐既喜欢,便拿去看罢。”说着便要白送。 “这如何使得。”林舒摆手推辞。 坊主却异常坚持,仿佛这书注定是她的。 推脱不得,林舒最终还是收下了,只是原本准备买的两本书,变成了五本。 谁知主仆二人刚抱着书踏出书坊,便迎面撞上了顾珍瑶与赵昭雪。 第4章 丧家之犬 赵家亦是京中望族,虽不及鼎盛时的林家,却也颇有声名。 近来皇上对世家不满,首当其冲的林正宏下了狱,连带一众世家日子都不好过。 得了林家好处的倒也认了,偏这赵家素来与林家不睦,如今无端受牵连,正是满腹怨气。 赵昭雪一见林舒,新仇旧恨霎时涌上心头,加之方才一路听顾珍瑶抱怨表哥如何偏袒这“罪臣之女”,怒火再也压不住,人还未到跟前,尖刻的讥讽便已传来: “哟,我当是谁,这不是林家那位尊贵的罪臣之女吗?都成丧家之犬了,还摆着千金小姐的谱儿,来这书香气儿里沾什么呢?” “看再多书有什么用,又救不了你那快被砍头的爹。” 顾珍瑶听得皱眉,暗扯她衣袖。 她虽不喜林舒,却觉得这话过于难听,毕竟沾亲带故。 赵昭雪却存心撒气,几步冲上前,扬手便将清瓷怀中一摞书打落在地! “装模作样给谁看?你爹都快死了,你倒有闲心在这附庸风雅。” 她逼近一步,恶狠狠的目光,将林舒从头到脚刮了一遍。 最后停在她头上素雅的簪子上:“穿着打扮连我府里的丫鬟都不如,还把当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呢?明尘哥哥怜你孤苦,你便敢不知廉耻地巴着不放?” 林舒初时错愕,继而变得平静。 待对方一口恶气撒完后,示意清瓷捡起地上的书,便要上车离开。 这份彻底的无视比任何反驳都更加刺人。 “我让你走了吗!”赵昭雪怒极了,抓住林舒的手,猛的一扯! 这一下险些把林舒拽倒。 清瓷见状,扔了书便去推她。 小丫头手劲儿大,推得赵昭雪一个踉跄。 “反了!贱婢敢碰我?!”赵昭雪扬手便要掌掴。 林舒的手却比她的更快,稳稳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她顺势向前逼近半步,目光死死叮嘱赵昭雪。 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气音道:“令尊三年前为求我父亲疏通盐政,写过一封言辞恳切的‘问候信’。” “信,还在我手里。赵小姐若觉得日子太安生,我不介意让它见见光。” 赵昭雪的脸唰一下白了,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了。 林舒甩开她的手,从容整理衣袖,随即携清瓷登车离去。 “她说什么了?”顾珍瑶被这急转直下的气氛搞懵了。 赵昭雪死死瞪着远去的马车,气的胸腔起伏。 马车辘辘而行。 清瓷低着头,声音满是后怕与愧疚:“对不起小姐,我刚才冲动了,险些给您惹了大麻烦。” 她深知小姐处境艰难,自己却差点火上浇油。 “清瓷”林舒的声音温和却郑重。 清瓷抬起头。 林舒看着她清澈而忠诚的眼睛,轻声问:“今日你为我挡在前面。日后,或许会有更凶险的事。你……可愿为了我,吃些寻常女子吃不起的苦?” 清瓷没有丝毫犹豫,眼眸亮如星辰,说话掷地有声: “我愿意。刀山火海,奴婢都跟着您。只要能帮上小姐,什么苦,清瓷都心甘情愿吃。” ----------------- 彼时的赵昭雪已连续几日食不知味。 赵母察觉有异,屏退左右,一番严厉追问下,赵昭雪将书坊前的冲突与那封信和盘托出。 “竟……竟有此事?!” 她与林舒的母亲从前也算手帕交,情谊不浅。 直到那年,丈夫赵连成下朝回府,砸了满屋瓷器,咆哮着“从此与林家恩断义绝”! 她一直不明所以,原来症结竟在这里。 “好他个林正宏!”赵连成被请来后,听完始末,额角青筋暴起,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当年风光无限时,我那般低声下气求他,他打两句官腔便把我搪塞回来,半点实利不给!如今他自己要掉脑袋了,倒想拖着我家一起死?!” “老爷息怒,”赵母试图转圜,声音发颤。 “那林丫头……我看着长大,性情最是温顺和善。她既已寄居顾家,想必只求自保,未必真会……” “妇人之见!”赵连成厉声打断,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狠戾与恐惧。 “你懂什么?那不是一封信,那是悬在我赵家头顶的铡刀!” “只要它在林舒手里一日,我赵家就永无宁日!顾家那小子正愁没把柄对付我们,这信若落到他手里……”他猛地一拍桌子,“必须毁掉!不惜一切代价!” 这几日,赵昭雪往顾家跑得格外勤。 头一回来时,顾珍瑶还以为她是贼心不死,想上门来寻林舒的晦气。 心里当即就膈应上了:这人好没道理,欺负人都欺负到家里来了? 饶是她自己对林舒也谈不上喜欢,可终究是一家人。 谁知后面接连几日,赵昭雪都只是陪着她玩闹,言谈间对林舒只字不提。 顾珍瑶心里便琢磨出点不寻常的意味。 这日,她索性挑明了:“赵姐姐一连几日登门,可是有什么事?咱们相识多年,有事不妨直说。” “还是珍妹妹爽快!”赵昭雪讪笑一下,脸上露出几分刻意的扭捏,“还不是为上回书坊的事……回去叫我娘知道了,好一顿训斥,非逼我来给林妹妹赔个不是。可我……我实在是拉不下脸,几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我当是什么事呢。”顾珍瑶松了口气,却也正色道,“说真的,姐姐那日是太冲动了些。我知道你对哥哥的心意,可林舒不管怎么说也是我表妹,你那般说话,叫我和哥哥脸上也难看。” “妹妹教训的是。”赵昭雪顺势拉住她的手,语气亲热,“所以呀,珍妹妹,你带我去林妹妹住的地方瞧瞧?我也好当面跟她赔个礼。” 顾珍瑶心里划过一丝异样,这要求听着有些怪,却又说不出具体怪在哪里。 她对林舒的院子本就不熟,领着赵昭雪几番绕路。 起初赵昭雪还能陪着笑脸,后来脸色便眼见着沉了下去。 顾珍瑶心下纳闷,也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她。 好不容易寻到那处僻静小院,林舒正挽着袖子在院中侍弄花草。 见她们来,林舒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放下花剪,浅笑道:“珍姐姐怎么来了?” 第5章 你快去救林舒! 只消一个眼神,清瓷便已利落地备好了茶水点心。 林舒入内稍作整理,再出来时,正瞧见赵昭雪状似随意地在院中踱步,目光却不着打量着她屋里的布局。 林舒不动声色,只将茶点推至顾珍瑶面前:“听说姐姐爱吃桂花糖糕,正好新做了一些,姐姐尝尝可还合口?” 顾珍瑶轻咳一声,有些别扭地捏起一块。 糕点清甜不腻,可她嘴上却不肯夸,只含糊道:“……还行。” “林妹妹,”赵昭雪接过话头,笑容有些僵硬,“前些日子是我心情不佳,口不择言,今日特来赔罪,还请妹妹勿要见怪。” “赵姐姐言重了。”林舒笑容温婉,语气平和,“说起来,令堂与我母亲昔日也算手帕交,若非后来……我们本该如姐妹一般亲近才是。” 正吃着糕点的顾珍瑶闻言,忍不住抬眼看了看林舒。 这人还怪大度。 “那……信的事……”赵昭雪终于按捺不住,试探着开口。 “信?”林舒眨了眨眼,神情过于无辜,“那不过是我情急之下,扯来脱身的谎话罢了,没有的事。” “你……”赵昭雪气息一窒,强压下怒火。 林舒的表情太镇定,眼神太坦然,让她一时竟分不出真假。 “姐姐若不信,”林舒甚至侧身让开一步,手势坦荡地指向屋内,“大可进去瞧瞧。我屋里能藏物件的就那么几处,一目了然。” 她越是这般诚恳坦荡,赵昭雪心中越是疑心不定。 或许……真是自己多虑了? 回府的马车上,赵昭雪思前想后,终究不敢冒险,将林舒的话和自己的疑虑全盘告诉了父亲赵连成。 赵连成听完,面色阴沉如水,指节叩着桌面:“是真是假……今夜,便知分晓。” 是夜,林舒小院。 “小姐,”清瓷从外头快步进来,掌心托着几颗大小、色泽几乎一模一样的小白石子,压低声音道,“怪事……从咱们院外通往主路的小径上,隔七八步,就有一颗这样的石子,像是……特意留下的记号。” 林舒拈起一颗石子,石子冰凉的触感,让她格外清醒。 赵昭雪白日的“探访”,果然别有深意。 这院子,不能再待了。 “清瓷,”她放下石子,声音平静,“收拾一下,我们出去走走。” “现在?”清瓷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有些迟疑。 “对,就现在。”林舒起身,语气不容置疑,“夜色正好,适合……消失一会儿。” 主仆二人未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掩上房门。 借着夜色的掩护,从最偏僻的角门悄然离去。 谁也没发现。 ----------------- 晚饭后,顾珍瑶心里像揣了只猫,挠得她坐立不安。 那“信”的事,不问清楚,她怕是今晚都合不上眼。 犹豫再三,她还是独自往林舒那小院去了。 夜里的小院比白日更显冷清,屋里还黑着灯。 “睡这么早?”她嘟囔一句,正欲离开,耳畔却捕捉到一阵刻意压低的窸窣声。 她心头一跳,躲进墙角的暗影里。 只见几个黑衣人影,正猫着腰,熟门熟路地朝着林舒的屋子摸去。 贼人! 顾珍瑶屏住呼吸,第一个念头便是喊人。 可随即又按捺下来——她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顾家内宅行窃! 那几人行动间对路径的熟悉,让她蓦地想起赵昭雪这几日反常的殷勤,还有林舒口中那信。 是了,他们一定是冲着信来的! 这个念头让她对那封信的好奇瞬间达到了顶点。 眼看贼人已潜入院中,即将推开林舒的房门。 顾珍瑶急得手心冒汗,也顾不得许多,猛地从暗处跳了出来,厉声喝道:“哪来的毛贼!敢在顾家撒野!” 这一嗓子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几个黑影明显一僵。 他们迅速交换眼神,非但没有逃窜,反而呈合围之势,缓缓朝她逼来。 顾珍瑶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张口欲呼:“来——” “人”字尚未出口,一只粗糙的手已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后颈传来一阵剧痛,她眼前一黑,软软栽倒。 贼人麻利地将她捆好,塞住嘴,随即开始在屋内翻找。 箱笼柜匣被粗暴撬开,书籍纸张散落一地,甚至连被褥枕芯都细细捏过,却始终不见那封信的踪影。 “老大,没有。” 为首的黑衣人沉思片刻,压低声音:“不能再耽搁了,走!” “那这个女人……”有人指了指地上昏迷的顾珍瑶。 为首者盯着她身上精致的衣料,沉默一瞬,便道:“顾家的小姐,动不得。就扔这儿吧。” 几人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里。 不知过了多久,顾珍瑶被冻醒。 后颈钝痛,嘴里塞着破布,手脚被粗糙的麻绳勒得生疼。 她惊慌地挣扎,借着月光看见林舒洞开的房门,屋内一片狼藉。 糟了!林舒定是被他们劫走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她强迫自己冷静,开始用尽全力,一拱一拱地朝着院外挪动。 夜深露重,一路竟未遇到巡夜人。 等她终于爬到离得最近的顾灵珊院外时,已是精疲力竭,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了。 守夜的下人起先被地上蠕动的黑影吓得魂飞魄散,待灯笼凑近一看。 竟是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大小姐,慌忙上前解绑。 “快……快去告诉哥哥……”顾珍瑶气息微弱却急切,“林舒……林舒被人绑走了!” 消息如惊雷炸开,顾家上下很快灯火通明。 顾明尘快步赶来时,顾珍瑶正裹着薄毯,捧着热茶,手还在抖。 一见到兄长,她眼圈瞬间红了,嘴一瘪就要哭出来。 “伤到何处?”顾明尘蹲下身,声音沉静。 顾珍瑶吸了吸鼻子,指着自己磨破的衣襟、勒出红痕的手腕,还有火辣辣的后颈:“这儿,这儿,还有这儿……都疼。” 看清只是皮外伤,顾明尘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但脸色依旧不好看:“把经过,原原本本告诉我。” 顾珍瑶一五一十地将所见所闻和盘托出,尤其强调了贼人对路径的熟悉,以及自己的猜测。 话越讲,顾明尘脸色越沉。 “……事情就是这样。”顾珍瑶说完,抓住兄长的袖子,急切道,“哥哥,你快去救林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