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玄学大学读书那几年》 第1章 第一章 = 夏日的势头刚冒尖,夜里又下了一场雨,把刚暖起来的天浇了个透心凉。 雨水顺着飞檐滴落,溅起细碎的水花。 江时宇昨天刚上过体术课,八段锦打得周身筋骨舒展,步法踩着走了好几遍,练出一身汗,累得回宿舍洗完澡刚沾上枕头就睡死了过去。他甚至还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踏着北斗七星,追着一缕乱窜的地气满山跑。 然后醒来时浑身酸痛,脑子沉的厉害。 他睡得沉,半点没听见半夜的风咆雨哮。 窗户没关严实,留了道缝透气,结果冷风就卷着雨水丝丝缕缕往里灌,把他晾在窗边椅子背上的那套靛青色学院制服浇了个透湿,沉甸甸地往下坠。连带着他自己早起时脑袋也像灌了铅一样昏昏沉沉,太阳穴突突地跳,鼻腔囔囔的,他甚至疑心是不是真有雨水钻进了脑壳里,在里面晃荡。 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回声在略显空旷的寝室里显得格外响亮。 四五月,帝都天气说变就变,江时宇前些天就已经把秋冬厚实的制服打包寄回了家,只留下两套轻薄的春夏款。没成想被倒春寒杀了个措手不及,翻箱倒柜,怎么都找不出件合时宜的厚衣服。 江时宇平时虽然也没多讲究,但还是希望穿的体面些,不想裹得臃肿,于是最后只得在校服外头罩了件自个儿的薄绒黑色卫衣。 吸吸鼻子,顶着凉飕飕的风出门上课。 = 冷风无孔不入,一路上专往脖颈里钻。 二年级的年级的课不算多,每天一两节,剩下的大把时间可以用来做自己的事。不少同窗已开始埋头备考执务师资证了,图书馆和自习室常亮灯到深夜。 又一阵风钻进领口,江时宇又没忍住,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赶紧缩了缩脖子,把卫衣帽子也兜上了,加快步子往教学楼赶。 校园里人影匆匆,临近毕业季,各有各要忙的事。 穿着各学院制服的学生们抱着书或罗盘、算筹等工具穿梭往来,偶尔能看见几个面色凝重、眼底带着黑眼圈的高年级生,嘴里念念有词地背诵着口诀或推演公式。 = 今天的课是选修,大名鼎鼎的《神州历法溯源与推演》。 术数学院那边开的课,江时宇对此一窍不通。 那些复杂的天干地支、星宿移位、节气换算看得他头大如斗,远不如观山辨水的堪舆课程有意思。 江时宇本来就偏科的厉害,偏偏选课那天还睡过了头。等迷迷瞪瞪的登录上赤北的内网系统,有趣又相对轻松的选修课早被抢光,只剩下《历法溯源》、《奇门遁甲基础》和《医药理论综辩》这些个硬骨头,挂科率一个赛一个的高。 权衡再三,牙一咬,还是选了看起来相对温和的历法。 至少不像奇门遁甲那样算错一步就陷入逻辑死循环,也不至于和医药理论一样听天书。 脑袋被风吹得本就隐隐作痛,想到待会儿还要啃那些艰涩的干支纪年、节气推演,额角那根筋跳得更欢实了,突突地像是要给他卜一卦凶吉。 踩着点进了教室,这间阶梯教室很大,能容下百来人。 离上课还有十几分钟,里头却已坐得满满当当。前几排更是挤得水泄不通,弥漫着一股紧张的学术气息。 术数院的课素以易挂难修闻名,开设这门课的讲师又是位以严格著称的老教授,尤其那些临毕业还差学分的三年级生,谁都不想触这个霉头,个个正襟危坐,如临大敌。 不过江时宇学分充裕,专业课成绩也拔尖,离毕业也早。于是心态轻松,只为来混个选修学分。 他顺着台阶往后排溜,目光扫过西侧靠窗的双排座,在第四排顿住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 灰黑色的短发修剪得利落,冷白的肤色显得有些醒目,侧脸线条清晰,正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摊在桌上的一卷图表,右耳塞着一只无线耳机。 正是他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富哥室友,许白敛。 自来熟的江时宇没多想,难得在这种令人头秃的杂课里碰上熟人,心中一喜,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一屁股就坐到了旁边空位上,带起一阵微小的风。 听到声响,许白敛抬头摘下右耳的耳机,看向他。 先撞进眼帘的是江时宇那标志性呲着的一口白牙,然后才是那双笑得弯成月牙的眼睛,眼神清亮。 “……”许白敛沉默一下,灰黑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似乎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寒暄。他指尖还夹着一支极细的金属笔,点在图表某处。 江时宇倒是半点不尴尬,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带着刚打过喷嚏的些微鼻音,“好久不见,许同学,你也选了历法课啊?” = 虽然是名义上的室友,但两人实际上从开学至今见面次数屈指可数,说过的话加起来可能不超过十句。 江时宇对许白敛印象极深,心底还存着份难以言喻的感激。 他对这位富哥了解不多,只知道是隔壁国医学院的,在校外租了房。当时江时宇就直咂舌,感慨真是实力雄厚。 帝都寸土寸金,赤北大学这一带虽然不是市中心,但历史悠久、气场纯净、风水上佳,所以地价也贵得离谱。哪怕很小的一居室,月租也够江时宇这种普通学生俩月生活费。 富哥虽不回宿舍住,却也没退宿,说是偶尔考试或早课能落个脚。 可实际上除了入学初打过照面,之后江时宇再未见过他。 相当于富哥自掏腰包,不求回报地让江时宇花着普通住宿费,享受着单人寝室的清净自在。 这份人情江时宇一直记着,只觉得这位有钱同学心肠真好,就是性格高冷了点。 “嗯,是巧,好久不见。”富哥态度依旧是不远不近的礼貌,为人和善。 江时宇大大咧咧地把背包塞进桌下柜格,掏出那本厚厚软软、封皮都快磨毛了的笔记本。每门课他都雄心勃勃地打算记上几笔,又总坚持不了太久,最后变成什么都记点的大杂烩。 许白敛打过招呼,又埋头继续研究手上那卷绘制精细、标注着密密麻麻符号的图表,眉头微蹙,似乎遇到了什么难点。 = 江时宇嘴里含了块提神的参糖,薄荷般的凉意混着参片的微苦在舌尖化开,稍微驱散了点鼻塞的郁闷。他百无聊赖地转着支卦签笔,脑子里胡思乱想。这笔是推演学院那边流行的小玩意儿,笔杆细长,顶端有个小小的、可以转动的八卦盘。 目光无意间扫过许白敛手中那份图表上的水脉走向和山势标注,觉得眼熟,忍不住凑近了些细看。 这一看,心头更加笃定。 那蜿蜒的线条,那几个标志性的地穴标记点…… “欸?”江时宇凑过去,手指虚点着图上一处水脉分叉的地方,“你在看《撼龙经》衍化的水法图啊,看着像是霖城那边的旧图?但这标注手法应该是十几年前的老版本了。”他语气带着点疑惑,“他们前几年不是刚把城外那段河水人工改了道吗?新的官方勘测图我记得地质局还没正式公示登报呢,说数据还在复核。” 许白敛手下一顿,抬眼看向江时宇。 那双黑灰色的眸子沉静如水,目光里带着一丝审视和意外,看得江时宇心里有点发毛,以为自己多嘴了。 “......怎么了吗?”江时宇下意识抿了抿嘴,参糖块在腮帮子顶出一个小鼓包。 “你接着说,”许白敛眉头微蹙,神色认真起来,将图表往江时宇这边挪了半分,“关于霖城河水改道的事,你知道多少?任何细节都可以。” “啊?”江时宇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对方不是在怪自己插话,而是真感兴趣,便也正了神色,“我上学期专业课的期末论文差点就选了这个方向。查了些资料,主要是那边雨季山洪频发,威胁到下游好几个寨子的安全,冲毁过农田,市政才拨款改道引流的,工程挺大。” 堪舆院的课题包罗万象,地理、水文、环境都在研究范围内,但这个方向江时宇其实没深挖。 因为当时刚定题就被导师否了,说公开数据不全,项目又太新,牵扯也多,参考价值不足,所以让他换个更稳妥合适的题目。时间紧任务重,他只好匆匆换了方向。 说到这,江时宇脑中灵光一闪,一个念头浮现,却又不敢确定。 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些,几乎成了气音。 “你…专门研究这个,是怀疑这人工改道,冲犯了自然水法吉凶?坏了那边的风水?” 他想起霖城似乎是以古老梯玛文化和奇特自然景观闻名的地方。 许白敛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点了点头,也压低了声音,“霖城近来怪事频发,当地的老梯玛解决不了,把求助的执务委托发到了赤北。我们小队接下了,目前初步排除了常见的煞气和精魅作祟,觉得问题最有可能出在这水脉变动上。”他点了点那份旧图,“但缺了最新的水脉走向图,很多推断无法验证。” “水是山家血脉精,利人害人速如神......”江时宇下意识地嘟囔了几句堪舆学的老话。 水流关乎地气运,影响确实极快极大。 随即话锋一转,带着不解,“可这也不该是你这个国医院的来操心的事儿啊?勘测地脉和分析水法明明是堪舆师的工作,你们执务队里堪舆专业的人呢?” 他印象里,执务队配置齐全得很。 赤北的执务队,标准配置至少四人。 推演负责卜算吉凶、寻找线索和时机。 术数负责计算布局、资源调配。 国医负责处理伤病、驱邪避毒。 堪舆则负责勘察环境、分析地气风水。 各司其职。 这堪山量水的活儿,怎么也轮不到许白敛这个国医院的来干。 “人还没凑齐,”许白敛轻叹一声,这也是他们小队迟迟未能动身的原因。执务队需报备齐全,人手不齐就拿不到校方正式的通行文书和官方凭证,很多地方无法进入,调查也会受阻,“就差一个堪舆师。” 眼下临近期末,二年级有潜力的学生多在埋头备考,年底才能参加执务师考核。 有证的大三学生,又大都陷在毕业论文、实习派遣等等繁杂事务里,分身乏术。 这任务来的实在是不赶巧。 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目光重新聚焦在江时宇身上,带着一丝探究,“你身边......有没有已经拿到执务师证、眼下又有空闲的同门?这次执务评级是乙级,虽然情况有些蹊跷,但学分批得很慷慨,报酬也还算丰厚。” 乙级任务,意味着有一定难度和潜在风险,但也在学生能力应对范围内。 江时宇歪头,“我身边堪舆专业的同门,要么没证,要么忙得脚不沾地,还真没合适的……不过,我本人好像刚好符合你说的条件。” 看着许白敛眼中掠过的一丝更深的疑惑,江时宇善解人意地主动解释,指了指自己,“你当时大概没在校,不清楚。上学期年级里那批提前通过执务考核的,堪舆院占了俩,也有我一个。” 许白敛明显怔了两秒,随即被这突如其来的巧合逗得唇角微扬。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他顿了顿,语气郑重了些,“江同学,你愿意加入我们这次霖城的执务吗?” “乐意效劳。”江时宇又呲起那口白牙,笑容爽朗,答应得干脆利落。 看来这把不用苦兮兮的继续靠选修课和志愿时长赚学分了。 = 第2章 第二章 = 第一次小队会议定得相当草率,就在当晚,那堂令人头大的历法选修课之后。 地点选在七食堂。 这地方是前年赤北专门为九州术法大会新建的,气派敞亮,里头还设有雅致的包间,正适合谈事。 江时宇踩着点,提前两分钟推开了包间的门。 门内,两张轮廓相似、气质迥异的脸同时转向他。灰黑色的头发,一张长一张短。江时宇脚步一顿,心头猛地一跳。其实两张脸他都算认识,可过去两年,他从未发觉这两张脸竟如此相似,直到此刻他们并肩而坐。 “杜、杜若学姐好。”江时宇定了定神,虽然有些不确定,还是礼貌地问候。 在赤北,几乎大半学生都认得这张脸。 杜若似乎对江时宇认出她这件事并不意外,起身颔首,语气是惯常的清晰沉稳,“你好,江时宇同学,欢迎加入。” 她的目光平静而直接。 反倒是许白敛有些意外,挑了挑眉,“你们认识?” “以前不认识。”杜若的回答简洁明了。 “在学校官网和帝都新闻上见过学姐的照片。”江时宇拉开椅子坐下,解释道。心里却忍不住嘀咕,自己这位富哥室友对赤北校内的事似乎总有点.......缺乏常识?或许是因为住校外,不常回来?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次执务竟然有杜若参与,这位年纪轻轻便多次登上学术新闻版面的术数天才。 “可学姐不是快毕业了吗?”江时宇有些好奇。 “我选择了留校深研。”杜若朝江时宇微微一笑,没什么架子,不像新闻照片里那般冷硬,倒是让江时宇压力没那么大了。 她一边说,一边将一份菜单推过来,“看看想吃什么。” 江时宇点点头,接过菜单扫了几眼,勾了两道自己爱吃的菜。 赤北学院与普通大学不同,学制三年,并无研究生阶段。但少数学生会选择毕业后留校两年,虽无更高学位,却能拿到一份含金量极高的资历证明。在赤北顶尖的师资和资源支持下,更容易做出成绩。 只是这两年费用高昂且事务繁重,每年需完成大量的科研和执务任务,辛苦异常,门槛也极高,会选择走这条路的人凤毛麟角。 江时宇知道许白敛成绩优异,接的委托层次不会低,但也没想到一上来就是和杜若这种级别的人物搭档,心头也不由掺进一丝紧张。 勾完菜单递回去,杜若略扫一眼,“差不多了。”便按铃唤了服务员下单。 “诶?还差一个人吧?没到吗?”江时宇环顾包间。 “已经给她点好了。抱歉,她习惯性迟到。”杜若解释道,“不过大事上靠得住,希望你别介意。” “没事没事。”江时宇连忙摆手。 = 几分钟后,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江时宇以为是菜来了,刚想感慨七食堂效率真高,一回头便看见一个身影推门而入。 来人一身赤北制服,却明显精心改制过,剪裁更为修身流畅,衬得身姿窈窕。原本普通的扣子换成了温润的玉质,连江时宇这个外行都能看出价值不菲。浓眉红唇,眉骨鼻梁高挺眼窝深邃,是一种极具冲击力的、张扬又精致的美,气质也带着几分锐利。 排除许白敛和杜若的身份,她只能是推演院的了。 江时宇对卦师这类人总有点发怵,仿佛自己那点心思在人家面前无所遁形。 果然,两人目光一对上,江时宇心头就莫名一虚,哪怕他明明什么也没干。 但很快,对方收回目光,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落落大方地打招呼,“你好,夏芙。”声音清亮悦耳。 这名字......江时宇脑中迅速闪过一些碎片。 几秒后,目光落在对方耳后那抹标志性的淡金色挑染上,恍然大悟。 他在社交媒体上不止一次刷到过她,是个粉丝量不小的大博主,不少视频和博文阅读量过百万,连他这种不怎么刷动态的人都有印象。虽然还是学生,但据说已接过不少重要的商业委托。 ......好像有哪里不对? 一个普通的校园执务,为什么会聚集这么多大佬? 江时宇确实没有过执务经验,但没见过猪跑总吃过猪肉,大概知道乙级任务的难度水平,根本用不上这样大费周章。 压下心头的异样,江时宇先礼貌地回应,“你好,江时宇。” 寒暄过后,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小学生举手发言般,带着点窘迫坦白道,“那个......有件事我得先说明白。” 在三位未来队友的注视下,包间里一时安静。 江时宇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带着点磕巴,“我、我可能不是你们要找的最佳人选......这其实是我头一次真正接触执务委托,之前完全没有实战经验......” 寂静大约持续了半次呼吸的时间。 是夏芙先笑出了声,那张明艳的脸笑起来更添几分生动。她眉梢微挑,带着点戏谑的调侃,“怕什么?你二年级就能提前批拿到执务证,底子肯定不差。再说了,”她语气轻松,“不过是个乙级委托,放轻松。” “嗯,夏芙说得对。我看过你上学期的公开课业和论文,基础扎实思路清晰。这次执务对你而言并不会太难。”杜若顿了顿,补充道,“况且,乙级委托的复杂程度是可控的。” “我也是第一次正式参与执务,”许白敛带着安抚的意味,“不必有压力。姐姐和夏芙都有很丰富的经验,有她们在,乙级委托不会太棘手。” 姐姐? 江时宇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怪不得看两人面相有几分相似,“你们是姐弟?” “嗯,我随母亲姓。”许白敛简单解释道。 “这还不明显吗?”夏芙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在两人之间比划了一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江时宇也被这轻松的气氛感染,原先的紧张和担忧也消散了大半,跟着笑起来点头,“确实像。” = 赤北的食堂素来以美味闻名,每个食堂的饭菜都各有特色。江时宇很少来这边,因为七食堂靠近综合楼,离堪舆院有些距离。 难得来一次,他吃得格外认真,带着对美食最朴素的敬意。 许白敛则负责向江时宇介绍这次执务委托的具体情况。 “丙子年大疫?”江时宇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有些愕然,“那不就是今年?” “嗯,”许白敛点头,神色凝重了些,“当地博物馆珍藏的《迁陵水文志》竹简上明确记载‘丙子年大疫,举寨凋亡。’” “唔……”江时宇迟疑地看向杜若和夏芙。 他并非推演或术数专业,对这类流年谶语、预言卜算只知皮毛,但也能察觉不对,“这种缺乏明确推演依据、或无法验证来源的凶谶,是不能随便镌刻在官方书简上的吧?更何况是入馆珍藏的文物?” 夏芙利落地剥着虾壳,给予肯定,“没错,我们都倾向于认为这是人为篡改,现在的问题是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 “疑点不止这一处,”杜若轻轻叹了口气,扶了扶鼻梁上的细框眼镜,“贯穿村寨的三条河水,全部倒流。连接三寨的百年老木桥,裂痕深如龙爪。最令当地居民恐慌的是天降血雨。许多人愿意相信,这是神罚之兆。” “血雨?”江时宇下意识地反驳,带着堪舆学生特有的务实,“也有可能是风卷来的赤铁矿粉、某种藻类或真菌的孢子、或者工业污染啊。”现代堪舆学立足于实证,早已将许多无法验证的玄异之说归入自然现象范畴。 真正的玄学事件,发生的概率远没有民间传言的那么高。 大多只是传谣罢了。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山精鬼怪?要是邪崇那么好修,没什么门槛的话,人人都去走捷径了。 他忽然想起下午在历法课上许白敛研究的水脉图,恍然大悟,“所以你才在课上翻《撼龙经》?当地人认为是改道冲了地气,引动龙脉反噬?” 许白敛点头,“不止如此。寨子里不少人身体也出了问题,手足僵硬,指尖发黑,还口吐他们种植的贡米碎粒。” 江时宇闻言,眉头也不由自主地拧了起来。哪怕他初涉执务,经验几近于无,也能嗅出其中浓重的不祥气息。 古籍有云:天雨血,是谓天见其妖。 自古以来,血雨便被视作地气紊乱、龙脉异动的凶兆。更何况,这事爆发在寨子最重要的摆手祭典前夕,霖城又是个世代信奉山神与龙脉的古寨。天象异变,地水倒流,人遭病厄……三重凶兆叠加,也难怪当地人恐慌,疑为神罚。 他脑中飞快掠过各种堪舆典籍中的记载和课堂上听过的案例,一时忘了动筷。 夏芙被江时宇这副苦思冥想的模样逗乐了,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小江同学,先回神。” “嗯?”江时宇猛地从思绪中抽离。 “通行文书和官方凭证今天刚批下来。”夏芙变戏法似的从随身的精致小包里掏出四个印着赤北校徽、写着各自名字的牛皮纸信封,朝江时宇扬了扬,唇角带着点狡黠的笑,“如果你这两天方便,最好把课调一调。我们计划这周五出发,估计得在那边待上五到七天。” “啊……?”江时宇着实愣了一下。 自己的第一次执务,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下午上课时才被拉入伙,晚上饭桌上就敲定了出发日期。 但这愣神只持续了一瞬,他便回过神来,老老实实点头,“好,没问题。” = 第3章 第三章 = 夏芙饭后另有安排,说是学院那边还有事,所以先行离开。 杜若、许白敛和江时宇三人一起不紧不慢的走出七食堂。 五月的赤北校园,道路两旁古树枝繁叶茂,在渐沉的暮色里投下婆娑的影子。晚风拂过,叶片沙沙作响。作为顶尖学府,赤北占据着帝都一块风水上佳、地气充盈的宝地,校方财力雄厚,设施极尽完善。 这片地界几百年前曾是皇家书院,推翻帝制后改为赤北,后又几经扩建,行走其间便能感受到一种令人心神宁静的祥和之气。 三人也没去坐校内的小白龙大巴车,就这么沿着林荫道慢慢走着,全当消食。 “你们都住校外吗?”江时宇随口闲聊。 “嗯,我们三个住一起。”许白敛点点头,语气自然,“你要是不嫌远,或者后面任务忙起来需要一起赶工,也可以过来住,我们这边有很多空房间。” “啊?”江时宇有些迟疑,“会不会打扰到你们。” “没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杜若摇摇头,“二楼一直有两间客房空着,说是客房,平时也没人用。执务辛苦,体力脑力消耗都大。后续分析数据、撰写报告、填写各种表格,工作量不小。你若觉得需要,随时欢迎过来。” 江时宇再一次被室友家雄厚的财力小小震撼了一下,但对方话说到这份上,再推辞反而显得矫情,于是点头应下,“好,谢谢学姐,需要的话我提前说。” 涉及到住行开销,江时宇猛然想起一件要紧事。 他家境尚可,平日也没什么大开销,考上赤北时市里还发了一笔奖金,算是有笔小积蓄。 但和眼前这几位富哥富姐共事,心里难免有点打鼓。 他斟酌着开口,“对了,咱们这次执务的经费校方批下来了吗?路上食宿什么的,还有器材损耗,需不需要我们自己先垫付点?” “这个不必担心。”杜若的回答肯定而清晰,瞬间打消了他的顾虑,“校方拨款一向及时。执务相关的所有合理费用,交通、食宿、器材损耗,甚至途中产生的必要附加费用,都在报销范围内。我们这次执务的财务由夏芙负责,预付款已经拨了一部分到她账上,多退少补。就算真超支了,夏芙也会先垫上,后续再找校方结算。” ......富哥富姐们做事果然权威。 意识到自己那点担心纯属多余,江时宇悬着的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 “这两天记得把行李收拾好,”许白敛细心叮嘱,“要在那边待四五天呢。霖城气候湿热,比帝都潮得多,衣服别带太厚,但防潮的得备着。” “还有执务要带的器具,”杜若显然经验老到,一件件细数,“罗经仪、地听筒这些核心装备务必带齐。消耗品像朱砂墨、符纸、标记签之类,宁多勿少,那边寨子里很难补充。另外,”她语气严肃了些,“老旧失准的仪器一定要更新。实战和课堂推演不同,那边的地气环境也异于赤北。仪器误差在关键时刻可能带来麻烦。” “明白了!”江时宇认真点头,把每一条叮嘱都记在心里。 杜若看起来很周全可靠,把事情安排得滴水不漏。这种对即将面对之事有了大致掌控的感觉,驱散了不少对未知的畏惧。 “我明天下午正好要去北门外的货铺,买些药材和常用的消耗品。你要一起吗?正好把需要的装备补齐。”许白敛发出邀请。 “好啊!”江时宇爽快应下,“我正好也要添置点东西。” “那好,明天下午一点,北门见。” = 赤北很大,从宿舍到北门要坐将近十分钟的车,小白龙按固定路线驾驶,接送学生们在校内穿梭。 江时宇昨晚回去后就找老师协调了排课和请假。 赤北的管理制度一向很自由,学生们这三年里只要把学分修满就能毕业,其实老师们根本就不管学生到底来不来上课、写不写作业,也从来没什么点卯签到。更何况江时宇这是执务,大事,课很快就被排开。 货铺紧挨着赤北大学北门西侧,位于学生往来最频繁的地段。 由老式四合院厢房改建联排铺面起家,因为生意红火,后来向上又加盖了两层,形制虽然不再严格对称,但更显实用。青砖灰瓦、木格窗棂,门口那面写着店铺招牌名的布招子历经风吹日晒后有些褪色。 这家店传了两代人,如今主事的是店长老张的大儿子,人称张哥。约莫三十出头,为人活络实在,专业眼力更没得说,深得学生们信赖。 店里从最基本的牙膏肥皂,到专业所需的罗盘、铜钱、历书、药杵、观气镜,甚至二手交易、书籍代订,几乎无所不包。店里的东西大都物美价廉,还有专门的二手交易、寄售区。 几乎是一个小型集市,一应俱全。 江时宇下了小白龙,顺着大路往外走。 这边人流量很大,北门有个商业广场,很多学生来这里休闲娱乐。 麻将、喝茶、理发、逛街亦或者是唱歌,学习压力大了总要有发泄的地方。 但其实江时宇不常来,他宅的很,东西基本也都网购,一年来不了两次这边的铺子。 = 走了两三百米,就到了铺子。 白天门窗大开,采光很好。 店门口摆着一盆生意盎然的招财树,枝桠上系满了红色祈福带,写着学生们各式各样的愿望。江时宇一年级刚入学时也凑热闹写过一条“学业精进”系上去。如今那带子早已被风雨褪去了颜色,字迹也模糊不清了,融入了众多祈愿之中。 往里走,屋内混合了纸张、木头、干燥草药、淡淡的朱砂墨香以及一点点陈年物件的味道,但并不惹人厌烦不满,或许是店长加了什么安神清心的香进去,反而令人放松舒畅。 许白敛就在中厅的阅读区坐着等江时宇,一进门就能看到。 他今天没穿赤北的制服,只是简单的一身丝质衬衫,面料看起来很柔软舒服。微长的发尾垂在后颈,本就浅色的头发打在光下更显的淡。听到江时宇的脚步声,他抬起头“你来了。” 江时宇刚撑起笑,还没来得及和人打招呼,就看到二楼冒出一道倩丽的身影,“hi~小江同学。”夏芙倚靠在二楼的栏杆上,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质三才卦片,懒洋洋的半举着手,手指晃了两下,像逗小猫一样。 吓了江时宇一跳。 “欸,夏芙姐,你也来了。” 夏芙轻笑一声,“你怎么也学小许喊我姐?我是特录生,咱俩还说不定谁大呢。” 赤北的录取方式分特录、统考、统招三种,渠道不同,入学年纪当然也不会太统一。夏芙这种特录生,一般是某些比赛的冠军、在竞赛中取得成绩或者有某些突出成就和天赋的特殊学生,所以未必是正儿八经读完中学才考进来的,于是年纪也变得不确定。 “叫我夏芙就行。” “好,夏芙。”江时宇点点头,从善如流,“你也来买东西吗?” “总得置办点什么,很多东西那边都买不到,”夏芙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像月亮一样,“我今天主要是来负责买单的。 她晃了晃手里的卡,“所有的执务用具一会我来买单,方便之后一起去报销,要开单子的。” “老板大气!”江时宇眼睛都亮了,毕竟那些消耗品可不便宜,他生活费不算少,但消费习惯一般,没什么积蓄攒钱的习惯。 如果真自己垫了这次消耗品的钱的话,手头就要变的紧巴巴的了。 = 货铺内光线充足,空气中混合着陈年纸张、干燥草药与新开木盒的清冽气息。中厅阅读区旁,许白敛已摊开一张清单,上面用蝇头小楷工整地列着所需物品。 “这是我自己列的清单,小队公共要用的,你看看还缺什么你要用的。”他将清单推过来。 江时宇凑近细看,心下佩服许白敛的细致。 纸上零零总总列了十几条,很多不是江时宇这个专业的,他也看不懂,于是只着重看了自己能用到的东西。 “很全了,基本没什么问题,”江时宇点头,而后又有些迟疑的补充道,“就是雷击桃木签......店里未必有现成的上品。”他知道这东西可遇不可求,好的雷击木蕴含天地雷霆的破煞之力,是执务师们梦寐以求的标记物。 “去看看。”许白敛起身,引着江时宇往专门摆放风水法器的里间走。 夏芙倚在二楼的木质栏杆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楼下两人在成排的博古架和玻璃柜台间穿梭。她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质三才卦片,有天、地、人三爻,做工精美,是她刚为自己挑的新玩具。 里间光线稍暗,空气中檀香更浓。 张哥正在擦拭一方老罗盘。见他们进来忙笑着招呼,“小许,阿芙,带朋友来啦?这位是堪舆院的同学吧?”许白敛他们显然是这里的老主顾了,和老板很熟的模样。 “张哥好,我是江时宇。” “江同学好!”张哥笑呵呵的和人打完招呼,扭头看向许白敛,“我看你简讯里说要雷击桃木签是吧?巧了,前些日子收了一批老林子里出的货,遭的是春雷,木气正旺,还没来得及上架。”张哥说着,转身从里柜捧出一个朴素的桑皮纸盒。 打开盒盖,十二支打磨光滑、透着隐隐焦纹的深褐色桃木签静静躺在黄绸上,一股微弱的、带着生机的焦糊气息弥漫开来。 “好东西!”江时宇眼睛一亮,拿起一支细看,木纹间似有细微的电光感流转。 “价格可不便宜。”张哥啧啧两声,摇了摇头,“你们这次也是执务用?” “是,”夏芙悠哉的走来,把卡递给张哥,“您多费心。” “好说。”张哥笑笑。 许白敛也点点头,“麻烦张哥,清单上其他东西都按最好的配。另外,”他转向江时宇,“你自己的罗盘要不要也请张哥校准一下?霖城那边地磁情况可能复杂。” “对对!”江时宇连忙从随身的旧帆布挎包里掏出自己用了两年的罗盘。 盘面是黑漆底,金色的天干地支、八卦九星、二十四山密密麻麻,铜制的天池磁针微微颤动。 张哥接过,神情专注起来。 他走到临窗光线最好的案几旁,小心翼翼地将罗盘置于一个特制的、刻满校准线的木托上,先用软毛刷拂去浮尘,再用纯净水仔细擦拭天池边缘,又取出一块天然磁石,隔着特定距离,缓缓调整磁针的指向,口中念念有词。 “磁针为君,地盘为臣,针正盘清,方显......”他的动作沉稳而娴熟。 一旁传来夏芙慵懒的声音,她一直东逛逛西逛逛,挑些稀奇的小玩意,“小江同学,你的家伙事儿保养得还行嘛,就是这包......”她不知何时下来了,倚在门框边,手指点了点江时宇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也不怕路上磕了碰了?” 江时宇倒没放心上,摆摆手,“放心吧,结实着呢。” 夏芙挑眉一笑,倒也没再说什么。 张哥那边把东西全都堆在了台面上,手脚麻利地打包。夏芙爽快地刷卡付账,又让开了详细的报销单据。 = 第4章 第四章 = 收拾行李是个细致活,尤其对第一次正式出执务的江时宇而言。 他从柜子里抽出几件速干透气的里衣,料子轻薄,叠起来不占地方。又拿出一套洗得干净挺括、叠得整整齐齐的靛青色赤北校服。虽说执务期间未必穿得上,但备着一套总归安心。指尖触到那件防雨冲锋衣时他犹豫了一下,霖城湿热多雨是出了名的,这衣服穿着闷气,但纠结再三最后还是塞进了背包最外层,有备无患。 目光在鞋柜里逡巡片刻,落在那双许久没碰过的黑色登山鞋上。鞋面蒙了层薄灰,但鞋底齿纹依旧深刻。他拎起来拍了拍灰,心想要走山路的话还是得靠它。 最重要的还是今天新调试、购买的器具们。 新调好的的罗盘被软布仔细包裹好,放入特制的硬质木盒中,盒内防震海绵妥帖地承托着每一个角度,确保一路颠簸也不会磕碰。江时宇按照从小跟着家里长辈学的土法子,在地听筒的黄铜管接口处用棉签蘸了点凡士林细细涂抹一圈,以防锈蚀。又逐个检查了备用铜管的密封橡胶圈是否老化。五个小巧的五色土样瓶一字排开在桌上,瓶口都用小火漆仔细封了个严实,确保不会串气或受潮失效。 许白敛给的便携药盒小巧却分量十足,江时宇把它放在背包最容易拿取的位置。 忙完这些,他环顾略显凌乱的床铺,又从书桌抽屉深处翻出那本差点写了霖城水脉改道方向的论文草稿。上个学期换了方向后,这本废稿便被他随手扔到书桌角落,他昨天找了半天才找出来,纸张边缘已经有些卷曲泛黄,也一起塞进包里。 一切收拾停当,他才感到一点迟来的疲惫和兴奋交织的酸胀感从四肢百骸泛上来。 他摸出手机,给许白敛发了条信息,【我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 屏幕几乎立刻亮起,回复简单清晰,【好。明早七点,车会准时到校门口东南角的槐树下。早点休息,养足精神。】 【明白!】江时宇回完,把手机扔到枕边,自己也仰面倒了下去。 床铺上摊开着收拾好的背包和几个零散小袋,墙角堆着那几个散发着新木头和草药清香的装备箱。他盯着天花板上老旧却洁净的纹路,听着自己平稳的心跳,却感觉怎么也睡不着。 说不好是兴奋还是紧张。 = 出发当日,天光只是微熹,清晨的空气带着沁人的凉意,只有早起的鸟儿在枝头零星地叫着。 江时宇提前十分钟赶到校门口东南角。 老槐树下果然已经停了一辆线条流畅、颜色低调的加长款suv。牌子江时宇不认识,但车型很好看。车窗降下一半,露出驾驶座上杜若的侧脸,她鼻梁上架着一副略显严肃的细边眼镜,更显得沉稳可靠。 “早。”杜若听到脚步声,转过头,目光在他肩上的背包和手里提着的藤箱上扫过,“东西放后面吧。” 她说着,指尖在中控台轻按,后备箱门无声滑开。 江时宇应了一声,快步绕到车后。 后备箱里已经整齐地码放着几个行李箱和背包。一个深棕色、看起来极其坚固的硬壳箱上贴着打印清晰的标签【国药 - 许】,旁边是一个设计极简、泛着冷光的银色金属箱,没有任何标识,但那股子严谨精密的气息,一看就知道属于杜若。还有一个色彩明艳、绣着繁复纹样的大号帆布挎包,不用问就知道肯定是夏芙的。 江时宇把自己的行李小心地塞进剩余的空位,关好箱门。 他拉开第二排的车门,一股淡淡的、清冽的车载香氛味道飘了出来,像是雪松混合着某种不知名的草药,闻之令人心神宁静。 夏芙正歪在副驾驶的座椅里,她今天也化了全妆,穿了身黑底的修身短衫,上面的草叶刺绣精致华贵。拿着一把小巧的龟甲梳,对着遮阳板上的镜子慢条斯理地梳理着长发,露出耳后那抹标志性的淡金挑染,嘴里还哼着不成调却颇有韵味的卦诀。看到江时宇拎着的藤箱,她吹了声轻快的口哨,“哟,新家伙入伙了?这箱子看着挺像样嘛。”她眼睛弯弯,带着戏谑的笑意。 “必须严肃对待。”江时宇把箱子小心放在脚边,拍了拍箱盖,嬉皮笑脸的。 坦白说,如果不是执务要用,他自己是舍不得配这么好的装备的。 许白敛坐在后排,依旧是一身素净,浅灰色的棉麻衬衫衬得肤色冷白。 他正低头专注地检查着一个打开的可携式药箱,里面分门别类,密密麻麻放着各种小巧的瓷瓶、纸包,上面贴着手写标签,标的清清楚楚。江时宇猜他大概有洁癖或者强迫症,不然为什么全都摆的这么整齐。 “早啊。”江时宇钻进车里,带进一身清晨的朝气。 “早,”许白敛抬起头,朝他温和地笑了笑,“休息得还好吗?” “还行,有点小兴奋。”江时宇老实回答,挠了挠头。 “没事,一会儿车上还能补觉呢,”夏芙调侃,“抓紧好好休息吧,到了那边就要开始忙活起来咯。” “夏芙姐,你别吓唬他了。”许白敛有些无奈。 杜若从驾驶座回过头,递过来一个素色的纸袋,“还没吃早饭吧?豆沙包和豆浆,还是温的。” “谢谢学姐!”江时宇有些意外,接过来,发现是食堂打包的早点。果然触手温热,豆沙的甜香和豆浆的醇厚气息立刻钻入鼻腔,让人胃口大开。 = 夏芙梳完头,将龟甲梳随意塞进杜若的副驾驶的手套箱里,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三枚油光水滑的乾隆通宝大钱,笑嘻嘻地凑到后排来,“来来来,出发前卜一卦,讨个好彩头。” 说着,她将三枚铜钱合于掌心,闭目凝神片刻,气息沉静下来,与方才嬉笑的模样判若两人。然后她手腕轻抖,将铜钱轻轻掷于膝上早已准备好的一块深紫色软垫上。 江时宇也有些好奇,跟着凑过来。 铜钱叮当作响,跳动几下,缓缓定格。 “唔……山风蛊卦,”夏芙摸着下巴,指尖点着其中一枚铜钱,“山下有风,蛊惑败乱。腐坏从中而生,需革新除弊。看来霖城确实有些藏污纳垢的虫子,”她顿了顿,语气轻松了些,“不过卦象显示利涉大川,终吉。过程或许波折,但结果终归是好的。” 啃着松软香甜的豆沙包,江时宇含糊不清地开口,“你们每次出行都要这么算上一卦吗?” “差不多吧。”接话的是许白敛,他合上药箱,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夏芙姐的卦十卜九中。唯一错的那一次还是她故意逗别人,说人家要挂科。” 夏芙得意地朝江时宇扬了扬眉,收起铜钱,“是医用数理课,那个小学弟都吓哭了。” 江时宇拿着豆沙包的手一顿,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医药数理课,要是他挂了他也得哭。或许他还该感谢夏芙今天饶他一马,没有把自己也逗哭。 杜若已经系好了安全带,发动了车子。 引擎发出低沉平稳的嗡鸣,几乎听不见噪音。 她看了眼后视镜,语气一如既往地平和,“系好安全带,我们出发了。” = 黑色的suv平稳地驶离赤北大学庄严古朴的校门,缓缓汇入清晨逐渐苏醒的车流。 帝都的街道宽阔,早高峰还未完全到来,车辆行驶得颇为顺畅。 车窗外,熟悉的街景开始流动、倒退。 赤北的光景在整个神州也是数一数二的,高耸的现代建筑与偶尔掠过的古色古香的飞檐翘角交织在一起,构成独特的风格。江时宇喝光最后一口温热的豆浆,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树木和建筑,手心因隐约的兴奋而微微出汗。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背包里硬质的木盒轮廓,那里面装着他熟悉的工具,也装着他初次实战的期待与忐忑。许白敛递过来一张湿纸巾让他擦手,动作自然。 夏芙则最为自得,悠闲的戴上了耳机,看着窗外的美景,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打着某种节拍,或许是在推演着什么,江时宇总觉得自己看不透她。 车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空调系统微弱的风声和引擎平稳的运行声。 = 杜若车技很好,平稳的行驶了约莫半个多小时,车子抵达了帝都南站。 与寻常人潮汹涌、喧闹嘈杂的火车站不同,帝都南站为执行特殊公务的人员开辟了专属的通行区域。 入口并不起眼,仅有一块深灰色金属铭牌。 杜若走在最前面,她今天穿着一身利落的运动套装,长发扎成一个高马尾。她在闸机前站定,拿出赤北的校徽,随着徽章在扫描口轻轻一贴,闸机无声地滑开。 没有安检员,只有两排立在通道两侧、泛着金属冷光的仪器。 当他们四人推着行李走过时,仪器上的指示灯依次由红转绿,整个过程安静而迅速。江时宇第一次走特殊通道,难免新奇,一路上东瞧西看。过检查关时,他注意到仪器上方的屏幕快速闪过他藤箱的透视图,箱内的罗盘和几件金属工具被清晰地标记、识别、然后放行。 流程高效到令人咋舌。 一行四人几乎没怎么排队,便通过这条专用通道,直接抵达了月台。 南下的高速列车正静静地停靠在轨道上,银白色的车身在站台顶棚灯光的照射下,反射着流畅的光泽。 = 第5章 第五章 = 执务师的车厢在列车中部,整节车厢的乘客并不多,几乎每个人都散发着与普通旅客截然不同的气息。 他们大多在闭目养神,或是在低头翻阅着资料,彼此间没什么交流。 座位是两两相对的四个座位,座椅比普通车厢更宽大舒适,米色的皮质表面触感温和。中间的小桌板也比寻常的要大上一圈,足够放下笔记本电脑和一些文件。 这个布局正好构成一个相对独立的小空间,便于他们在旅途中进行讨论和准备。 江时宇帮着把夏芙那个看起来就很沉的行李箱举上置物架,夏芙懒洋洋地道了声谢,然后便第一个瘫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整个人像是没了骨头似的。杜若和许白敛则将各自的行李安置妥当,动作有条不紊。 随着列车启动的轻微提示音响起,车身微微一震,开始平稳地驶出站台。 窗外,帝都那些熟悉又宏伟的建筑群开始缓缓后退,线条逐渐模糊,最终汇入一片广阔的灰色轮廓之中。 出发时那股混杂着新奇、兴奋与一丝紧张的情绪,在列车平稳运行的节奏中慢慢沉淀下来。 车厢内非常安静,只能听见列车高速行驶时细微的嗡嗡声,以及空调系统送出的平稳气流声。 小队默契而自然的进入了工作状态。 许白敛坐在江时宇身旁,他打开了那个从不离身的、贴有【国药-许】标签的银色硬壳手提箱里拿出几本厚薄不一的线装书和一叠用燕尾夹夹好的打印资料。他从中取出一本蓝色封皮的古籍,书的边角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封皮上的《百草徵验》四个字是手写的楷体,笔迹古朴有力。 他就着车窗透进来的明亮自然光,安静地翻阅起来。 夏芙则截然不同。她似乎对任何准备工作都提不起兴趣,只是歪靠着窗边,从口袋里摸出那玉质的三才卦片。她将卦片置于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让它在纤细的手指间灵活地翻转、跳跃,像一只驯服的蝴蝶。她的眼睛半眯着,视线落在窗外,神情慵懒而散漫,似乎真的只是在打发时间。 江时宇打量了一圈周围人,心情愈发紧张。他是第一次正式参与执务,虽然在学院里学了满腹理论,但实践经验几乎为零。 他打开杜若出发前就分发给他的电子资料,里面是关于这次任务的详细简报。 强迫自己静下心来阅读,尽可能多地了解目标地点的历史背景、地理环境、以及过去发生过的类似事件的卷宗。 霖城地处南方群山之中,自古便是多民族聚居区,交通闭塞,保留了大量古老的风俗与传说。卷宗里提到了数起难以用常理解释的案件,以及一些关于山中精怪的民间记述,但关键部分都被黑色条块遮挡,标注着权限不足。 他看得有些心浮气躁,那些文字和图片好像并不能让他对即将面对的挑战有更清晰的认识,反而增添了几分不确定性。 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被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吸引。 列车的速度极快,窗外的景物被拉成一道道模糊的色带,飞速向后掠去。 刚出帝都时,窗外是广阔无垠的平原,一望无际的田野在冬日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整齐而萧瑟的景象。枯黄的草地和休耕的农田构成了大地的主色调,偶尔能看到几个灰色的村庄,在旷野中显得有些孤单。 作为一名堪舆师,江时宇对地气的流转变化有着远超常人的敏感。 在他感知中,帝都以及周边区域的地气,是开阔、疏朗、堂皇的。那是一种经过漫长岁月沉淀的煌煌大气,它就像一条宽阔平缓的大河,流速稳定,脉络清晰,虽然庞大,却并不给人压迫感,反而有种海纳百川的气度。身处其中,人的心胸也会不自觉地变得开阔。 然而,随着列车一路向南,这种熟悉的感觉正在悄然改变。 列车越过一道象征南北地理分界线的浑浊大河后,地势开始有了明显的起伏。平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连绵不绝的丘陵和远山。山峦的轮廓从最初的平缓变得越来越清晰、陡峭,颜色也从北方的土黄色,逐渐被越来越浓郁的绿色所覆盖。 更重要的是气的变化。 穿过第一个长长的隧道时,江时宇就感觉到了。 当列车从短暂的黑暗中猛地冲出,重见光明的一刹那,扑面而来的不再是北方那种干爽、明朗的气息。 空气仿佛在瞬间变得潮湿了。 他能看到那些无形的气流不再是简单地平铺直叙,而是开始变得黏稠、盘结。车窗玻璃上,不知何时凝结起了一层极其细微的水汽,用手指一抹,会留下一道淡淡的水痕。 起初这种变化还很微弱,像是往一杯清水里滴入了一滴墨,只是稍稍改变了透明度。但随着列车不断向南,穿过的隧道越来越多,每一次从黑暗到光明的切换,都像是一次对感官的强化。 这种气既丰饶又压抑。 江时宇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着磅礴的生命力,那是无数植物疯狂生长、山水交融汇聚而成的精华。但同时,这份丰饶之下又隐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压力。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巨大温室,空气湿热,植物野蛮生长,但身处其中的人却会感到呼吸不畅,胸口发闷。 仿佛这片土地的每一寸土壤、每一片树叶、每一条溪流里,都蕴藏着无数古老而潮湿的秘密,它们沉睡着,等待着被惊扰。 江时宇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感觉有些不舒服。 他摸了摸放在脚边那个用特殊藤条编织而成的箱子,箱子触感微凉。 “想什么呢?这么凝重。” 一个略带慵懒的嗓音在对面响起。江时宇回过神,看到夏芙不知何时已经坐直了身子,正歪着头看他。她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半眯着,带着几分探究的笑意。那枚玉质卦片依旧在她纤细的手指间翻飞,动作流畅。 她看起来无所事事,于是主动找江时宇搭话,“第一次执务,紧张了?” 江时宇抿了抿嘴,有些不自然地挪开视线,看向窗外。“也还好,”他含糊地应着,“就是感觉……南边和北边差得还挺大的。” “那当然,”夏芙轻笑一声,“人挪活,树挪死,气挪一下那是要出事的。” 她的话说得漫不经心,江时宇却莫名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要不……你再算一卦?” 他还是有些在意刚才车上夏芙测算推演的结果。 夏芙闻言轻笑一声,她停下指尖的动作,将卦片握在手心,然后倾身向前,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小江同学,规矩不懂吗?一事不二问,天机不试探。问多了就不灵了。”这张脸太漂亮,是那种带有攻击性和冲击力的美,凑近的时候让江时宇整个人都有些发懵。 “放心吧,”夏芙重新靠回座位上,冲他眨了眨眼,“我保你这趟旅途绝对精彩,玩得开心。” 江时宇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 车厢内偶尔有乘务员推着售卖零食饮料的小车经过,轮子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是这安静空间里为数不多的杂音。大多数时候,这节特殊的车厢里都弥漫着一种思索的焦灼感,几乎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为即将到来的任务做着最后的准备。 许白敛看到江时宇正望着窗外出神,以为他被夏芙吓到了,便放低了声音轻声问,“感觉怎么样?适应一些了吗?” 他的声音温和而平稳,像清泉一样,让江时宇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江时宇回过神来,重重地点了点头,“嗯,还好,其实也没有不适应,只是惊讶南北差距这么大。” “怎么个**?” “唔......”江时宇思考了一下,“这边的地气更沉,像很多股不同的力量被强行交织在一起,互相拉扯、渗透,不像赤北的地气那么脉络分明,一目了然。”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方气,一方邪祟。”许白敛的脸上露出一丝表示理解,他将手中的书翻过来盖在小桌板上,耐心地解释道,“霖城那边这种情况会更明显,等你习惯了就好。” 根据部门的地理志资料记载,霖城地区在历史上就是典型的三不管地带,官方的控制力薄弱。 那里是多民族杂居、多种文化交融的地方。 从中原腹地传过去的农耕文化,当地原住民传承了千百年的山地文化,还有从更南边、更偏远地方流传过来的巫傩文化,这几种性质迥异的文化体系,在几百年间不断地碰撞、叠加、融合。 最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许白敛很善解人意的为江时宇讲解起霖城的复杂,“文化会影响人的思维和行为,而大量人群的集体意识和行为活动,历经岁月,就会反过来改变一方土地的地气脉络。所以霖城的地气复杂是必然的。这也是为什么各类异事都容易发生在这些文化交融、地理偏僻的区域。因为这里的气本身就是浑浊的、复杂的,为那些东西提供了天然的土壤。” “小许,你什么时候也变得文绉绉的,跟你姐似得,”夏芙依旧没有睁眼,只是懒洋洋地仰在座位上接话茬,“讲白了,就是那种地方信息熵高,容易藏东西。” 什么都没干就被提及了一句的杜若抬起头,看了眼夏芙,倒是没说什么,似乎习惯了对方拿自己开涮。 “好的,坏的,明的,暗的,活的,死的……都容易在这种信息混乱、气机驳杂的地方留下痕迹,或者干脆就在那儿安家落户了。就像一间很久没人打扫的老屋子,犄角旮旯里你都不知道会藏着些什么。”夏芙说着,手指间的卦片又开始无意识地转动起来,玉石摩擦指腹,发出细微的摩挲声。 她的比喻通俗易懂,却带着一股子让人汗毛倒竖的形象感。 = 列车继续坚定地向南,窗外的山势愈发陡峭,颜色也变成了深沉的墨绿色。隧道一个接着一个,仿佛永无止境。车厢内时常会陷入短暂的昏暗,只有头顶的阅读灯和电子屏幕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在黑暗中,时间的流逝似乎也变得模糊起来。 “各位旅客请注意,列车前方到站,霖城站。请在霖城站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准备……” 列车广播里传来了甜美而平稳的提示音。 终点站到了。 = 第6章 第六章 = 列车最终在一个颇具民族风情的小站缓缓停靠。 站台不大,白墙青瓦,檐角飞翘,挂着些褪色的角状装饰。 空气仿佛一瞬间就变了质地,浓重的水汽混合着泥土、腐植以及某种淡淡草木灰烬的气息扑面而来,温热而粘稠,与帝都的干爽清凉截然不同。 四人提着行李下车,脚步落在湿润的水泥月台上,发出略显沉闷的回响。 小站旅客稀疏,几个穿着靛蓝染布衣裳、背着背篓的当地人慢悠悠地走过,投来好奇的目光。显然这里平时很少会有外人到访。 出站过程简单,杜若出示的电子执务文书似乎在此地也畅通无阻。 站外停着几辆等待生意的旧面包车,司机们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揽客。杜若并未停留,而是领着三人走向一旁提前联系好的一辆越野车。车身沾着些许泥点,显得风尘仆仆。 “去惹巴拉寨。”杜若对司机简短交代。 司机是个皮肤黝黑、精瘦、面善的中年汉子,人很好但话不多,只是点了点头,帮忙将行李塞进后备箱。 = 车子驶离小站,拐上盘山公路。 路面不算宽阔,但还算平整。 四周是连绵起伏的绿色山峦,植被极其茂密,近乎狂野地生长着。远处更高的山岭笼罩在薄纱般的云雾里,看不清真容。梯田依山而建,层次分明,水光潋滟。偶尔能看到山坳里聚集的吊脚楼群落,黑瓦木墙,在绿意中格外醒目。 越往深处走,道路越发蜿蜒,连续不断的急弯让人有些头晕。 江时宇努力适应着颠簸,一边仔细观察着窗外。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地气在这里变得更为活跃,却也更加混乱。山势水脉交错纠缠,气机流动不畅,仿佛有很多无形的结节阻塞了通道。这是一种令人不适的滞涩感,与风水所讲求的藏风聚气的理想格局相去甚远。 约莫一个多小时后,车速减缓,拐下主路,驶上一条更窄的水泥路,路旁开始出现木制的寨门和指示牌。 终于,一片规模颇大的寨落出现在眼前山腰的平缓处。 惹巴拉寨到了。 时近傍晚,天色却阴沉得厉害,厚重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积攒了一场未落的雨。寨子里异常安静,完全没有想象中祭典前夕应有的热闹与忙碌。 看不到炊烟,听不到人声犬吠,甚至连虫鸣都稀疏得可怜。只有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反射着惨淡的天光,路旁木质吊脚楼的窗户大多黑洞洞地敞着,像一双双沉默而疲惫的眼睛。 一种无形的压抑感沉甸甸地笼罩着整个寨落。 = 车子在寨口停下。 四人刚下车,一股更浓重的潮气混杂着隐约的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陈年草药和寂寥的气息涌入鼻腔。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寨口那座有些年头的凉亭桥头缓缓走来。 那是一位老妇人,身着传统的土家织锦衣衫,颜色虽已旧褪,图案却依然庄重。她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整齐的发髻,用银簪固定。面容清癯,布满深深的皱纹,眼神却异常清明,只是眉宇间锁着浓得化不开的忧虑。 她步履很稳,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 “是赤北来的老师吧?”老妇人开口,声音沙哑,语调是那种将普通话与当地土语融合后的特殊腔调,“我叫田冬芸,寨里的梯玛。” “田阿婆您好,我们是赤北执务小组的。”杜若上前一步,微微颔首,语气清晰而尊重,“我是杜若,这几位是我们小组的成员,夏芙、许白敛、江时宇。” 田阿婆的目光在四人身上缓缓扫过,点了点头,“老师们路上辛苦了。跟我来吧,住处已经安排好了。” 没有过多的寒暄,她的直接反而让气氛更加凝重。 她转身,引着四人走过那座凉亭桥。 江时宇特意留意了一下桥身,果然看到桥体木板接缝处有着几道明显的裂痕,深褐色,像是被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撕开。桥下的河水流量不大,却浑浊泛黄,打着诡异的漩涡,水流方向似乎也与岸边水草倒伏的方向隐隐矛盾。 江时宇明白,这正是资料中提到的倒流异象。 = 田阿婆给他们安排的吊脚楼在寨子相对靠里的位置,屋前有一小片平整的院坝,角落里种着几株叶子肥大的草药。 木楼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维护得很好,木柱结实,窗棂洁净。 推开堂屋的门,一股混合着柴火、油茶、草药和老旧木头的气息温暖地包裹过来。堂屋中央是一个下沉的火塘,塘里的火燃得不旺,却持续地散发着热量,驱散着屋内的潮气和寒意。 火塘上方吊着一把被烟火熏得黝黑的大铜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坐吧,先喝碗油茶驱驱湿气。”田阿婆招呼着,手脚麻利地拿出几个粗瓷碗,从铜壶里倒出滚烫的、呈深褐色的油茶,里面漂浮着炒米、花生、黄豆等物,香气浓郁。 四人道谢接过。 油茶入口微咸,带着姜和茶叶的辛辣与苦涩,后味却有一股回甘,喝下去果然觉得一股暖意从胃里升腾起来,驱散了旅途积累的寒湿。 田阿婆自己也端了一碗,却没有立刻喝,只是沉默的用双手捧着,借着火塘的光,看着碗中袅袅升起的热气。 堂屋里很安静,只有柴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屋外愈发明显的风声。 终于,她抬起头目光沉静地看向四人,切入正题,声音低沉而缓慢。 “寨子里的事……你们大概也知道一些了。怪,太怪了。” 她开始详细叙述,语调平实,却带着一种亲身经历者的沉重。 “先是水。三条河,大大小小,水头都莫名转了向。凉亭桥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老桥,从来没出过事,一夜之间裂了口子,像被龙爪子狠狠挠过。” “接着是雨。红的,像掺了血,淅淅沥沥下了好几场。寨子里的大家都说是山神发怒,降下惩罚了。” “最遭罪的是人。”田阿婆的声音更沉了下去,带着痛心,“好多后生、娃娃,手脚慢慢就僵了,不听使唤,指头尖发黑,像冻坏了,可这天气明明热得闷人。吃不下东西,吃了就吐,吐出来的……竟是没消化的米粒,是我们自己种来敬神的贡米,”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脸上皱纹仿佛更深了,“夜里也睡不安稳,老是听见怪响,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磨牙,在寨子里走来走去,可出去看,又什么都没有。家畜也焦躁不安,圈里的猪牛莫名惊厥,鸡飞狗跳。” “我做了几十年梯玛,敬神驱邪,安抚亡灵,寨子里大大小小的事也经历过不少,”田阿婆轻轻摇头,眼神里透着一丝无力与困惑,“可这次……不一样。常用的法事、草药,好像都失了效。查不出缘由,挡不住蔓延。眼看着祭典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寨子里却是这副光景,人心惶惶,再这样下去……”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份深切的忧虑和求助的迫切,已经清晰地传递给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火塘里的火苗跳动了一下,映得四人神色各异。 江时宇感到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升。 河水倒流、桥体开裂、天降红雨、人染怪疾、夜半异响……这些在堪舆古籍和地方志异中被视为凶兆的现象,竟如此集中地爆发在一个地方。这已不仅仅是地气紊乱,更像是带上了某种诅咒的意味。 堂屋内一时间只剩下火苗燃烧的细微声响和田阿婆沉重的呼吸声。 = 油茶的暖意尚未在四肢百骸完全化开,四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田阿婆的描述勾勒出的是一幅令人不安的图景,但纸上得来终觉浅。 “田阿婆,”杜若率先开口打破了堂屋内沉重的寂静,“情况我们大致了解了。时间紧迫,我们想现在就分头进行初步勘察,越早掌握第一手信息越好。” 田阿婆眼中掠过一丝欣慰,显然对众人的效率感到认可。 她不好意思主动开口催四位刚舟车劳顿、远道而来的学生立刻推动进程,但其实她心中比谁都急切紧张。 每拖一天,情况就糟糕更多。 她放下茶碗,站起身,“好、好,需要我带路吗?寨子里路杂,有些地方不好找。” “麻烦您先带江同学去看看凉亭桥和摆手堂附近,”杜若安排道,目光转向江时宇。 “没问题。”田阿婆点头,看向江时宇,“小老师,跟我来吧。” 江时宇立刻提起精神,拎起他的藤箱,“有劳阿婆了。” 许白敛则拿起他的便携药箱,“田阿婆,能否安排我去看看病情最重的几位患者?我想先了解一下症状。” “好,我让儿媳妇带你去。她就住在隔壁。”田阿婆说着,朝门外唤了一声,一个同样穿着土家服饰、面色忧虑的中年妇人应声进来。 田阿婆用方言与之低声交代了几句,那妇人连连点头,对许白敛做了个请的手势。 夏芙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手腕,“那我就在寨子里随便走走,熟悉熟悉环境,看看气口。”她说的依旧轻描淡写,却莫名令人心安。 杜若点点头,“我就留在这里,需要连接设备,比对一下您提供的旧地图和卫星图,看看水文地势的具体差异,一会儿我们在这集合。” 分工明确,四人即刻行动。 = 第7章 第七章 = 寨子里没有路灯,只有零星几家窗户透出昏黄的光晕,反而衬得夜色更深。 田阿婆提着一盏古老的玻璃煤油灯,灯罩擦得透亮,跳动的火苗在潮湿的空气里拉出长长的、摇曳的影子,勉强照亮脚下方寸之地。 青石板路湿滑异常,缝隙里长出滑腻的青苔。 江时宇小心地跟着田阿婆,耳畔是远处不知名虫豸的微弱嘶鸣,还有脚下踩碎落叶和积水的声音,更显得寨子空旷得令人心头发毛。 凉亭桥很快出现在眼前。 白日远观时就已经觉得裂痕触目惊心,而夜间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那裂缝更显狰狞。桥身主体由巨大的杉木构建,如今中间一道主梁赫然裂开近一掌宽的缝隙。边缘的木刺支棱着,像是被巨力强行撕裂。裂缝深处漆黑一片,仿佛通往不可知的地底。 江时宇放下藤箱,取出罗盘。 一靠近桥身,罗盘天池内的磁针便剧烈地颤抖起来,并非稳定的指向,而是左右摇摆不定,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扯撕拽。 “地气阻滞,紊乱不堪……”江时宇眉头紧锁。 他尝试闭目凝神,延伸自己的感知。 通常而言地气如水,应有其流动的脉络与节奏。但在此地他感受到的却是一种近乎凝固的粘稠与混乱,无数股细小的气机像陷入泥潭的困兽,互相冲撞、撕扯,找不到出口。一股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压力从脚底透过鞋底隐隐传来。 湿气粘人,闷得人身上不舒服。 江时宇不太自在的皱皱眉,他今天特意穿的很轻薄,可眼下依然觉得烦闷。绕着桥走了两圈,在不同方位停下测量,记录着罗盘异常波动的数据。 “阿婆,这桥裂开前,或者河水刚开始倒流的时候,附近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比如比较大的动静,比如地面震动之类的?” 田阿婆提着灯仔细回想,摇了摇头,“大的动静好像没有……就是雨下得多了些,雷也比往年响。哦对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后山那片老林子,龙鳞竹那边,好像是有段时间总传来闷响,像放炮,但又没那么响,断断续续的。不过这是老毛病了,老辈人都说可能是山里在塌方,所以大家也没太在意。” “龙鳞竹……塌方……”江时宇记下了这个信息,在本子上草草的留下一些关键词。 接着,田阿婆又带他前往寨子中心的摆手堂。 那是寨子里最宽敞平整的石板广场,有一座修筑得颇为宏伟的木结构堂宇,飞檐斗拱,雕饰着繁复的鸟兽图案,看起来是举行祭祀和摆手舞的重要场所。爱研究建筑的布置与朝向大概是每个堪舆师的职业病,江时宇在北方没怎么见过这类的建筑,没忍住围着看了几圈。此刻堂门紧闭,在黑夜里静默着,透着肃穆与一丝荒凉。 江时宇最后在摆手堂广场中央停下,取出罗盘。 这里的磁针虽然不再像桥边那样狂乱,但依旧不稳定,微微颤动着。 他仔细感知着地气流向。 按照常理来说,摆手堂作为一寨祭祀中心,往往是地脉交汇或凝聚之处,气场理应相对平和稳定,甚至带有微弱的正向能量。但这里的地气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扰乱了的漩涡,中心区域一片混沌,更有一股难以察觉的、细微却持续不断的偏移感。 他尝试定位地气凝聚的核心点,却发现那股力量并非落在摆手堂正殿之内,而是隐隐偏向东南一侧,似乎被什么东西牵引了过去。 他眯起眼,目光锐利地扫向东南方向。 那边是广场边缘,似乎是一片普通的民居吊脚楼。 “阿婆,”他指向那个方向,“摆手堂东南那边,地下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比如老石碑,或者埋着什么镇物?” 田阿婆闻言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小老师好厉害。那边地下确实埋着一尊老的蚩尾石雕,还是我爷爷那辈人埋下去的,说是镇水安澜的。这事寨子里年轻一辈都没几个知道了。你怎么……” “地气指向那里,但感觉……方位似乎不太正。”江时宇沉声道,心中的疑虑更深了。 风水镇物发生偏移绝非小事,往往意味着地脉根基受到了动摇。 是有心还是无意? = 与此同时,另一边,许白敛也在田阿婆儿媳的引领下走进了一户低矮的吊脚楼。 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和病人特有的衰败气息。 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汉子躺在竹榻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即便在潮湿闷热的夜晚也似乎在发冷。他双目无神地望着屋顶,脸颊凹陷,呼吸微弱。 而他的妻子正坐在一旁默默垂泪。 听闻许白敛轻声说明来意,那妻子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连忙擦擦眼泪,让开床边的位置。 许白敛戴上了箱子中备好的一次性薄手套,先是仔细观察了患者的面色、指甲颜色,然后轻轻掀开被子。露出的手臂和小腿肌肉已经有些萎缩,皮肤冰凉。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手指指尖,并非普通的青紫,而是一种近乎于坏死的漆黑色,且僵硬如木石。 他打开药箱,取出一个小巧的脉枕,仔细为患者诊脉。 脉象沉细欲绝,时而又突兀地跳一下,紊乱而微弱,仿佛被什么东西堵塞、干扰着生命能量的流动。 “他吐出来的米还有吗?”许白敛问。 那妻子连忙从墙角一个瓦罐里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粒略显干瘪、却依旧能看出是完整米粒的东西,只是颜色有些发暗。 许白敛用镊子小心翼翼夹起一粒,放在带来的便携显微镜下观察。 灯光下可以看到米粒表面附着着一些极其细微的、灰绿色的绒状孢子,若非仔细查看,极易忽略。他又取出一个试纸,轻轻擦拭米粒表面,试纸很快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淡紫色。 他面色愈发凝重,这绝非普通病症。 他再次仔细检查患者的口腔、眼睑。最后在他的要求下,家属帮忙轻轻翻动患者。许白敛用酒精棉仔细擦拭患者后背的几处穴位,然后取出一根细如牛毛、三寸长的银针,屏息凝神,极其缓慢地刺入患者颈后的一处穴位。 他不是在施针治疗,而是在探察。 银针缓缓深入,遇到了一层极其细微的阻碍。 许白敛眼神一凛,动作更加轻柔,运用内劲小心翼翼地感受着。片刻后,他缓缓将银针退出。 灯光下,只见银针的尖端约莫半毫米处,竟然附着了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与皮肤同色的细微金属碎屑,若不细看几乎与针尖融为一体。 许白敛用另一个特制的小密封袋将这点碎屑收集起来,又取了几粒米粒样本。 “之前请来的医生有发现这个吗?”他问家属。 家属茫然地摇头,“没有……都说看不出是什么怪病。” 许白敛点点头,没有多解释,只是温和地安抚了几句,留下一些固本培元的普通药散,嘱咐如何煎服。 他又连续走访了两家症状类似的病患,情况大同小异,都在体内发现了那种诡异的金属碎屑,只是位置和深浅略有不同。 他心中大抵有数,反而更加犯怵,只想尽快回去与大家会合。 = 待江时宇和许白敛回到吊脚楼堂屋内时,杜若已经接好了设备。 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旁边便携扫描仪正发出轻微的运行声。 堂屋门被轻轻合上,将窗外愈发深重的夜色和那无处不在的潮湿寒意稍稍隔绝在外。火塘成了屋内唯一的光源与热源,跳动的火焰在三人年轻却凝重的脸庞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也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映在老旧斑驳的木墙壁上,仿佛无声参与着这场密议。 田阿婆体贴地送上一壶新沏的、味道更浓酽的土家烤茶和一盘蒸好的粗粮馍馍,便默默退回了内室,将空间完全留给了他们。 空气中弥漫着茶香和柴火味,本该是温馨的气氛,可屋内三人都没有享用美食的心情。 杜若将笔记本电脑屏幕转向大家,上面展示着她初步整理的对比图和数据分析摘要。她将田阿婆提供的那张手绘的《惹巴拉寨水脉地势图》平铺在桌上,有些年代久远的绘图看不太清楚了,只能用机器高清扫描出来放大。同时,屏幕上显示着最新的卫星地图和地质勘测图,虽然不太完整,但也有一定参考作用。 两相对照,差异立刻显现。 天气潮冷,火塘里的火又添了新柴,烧得旺了些。 江时宇和许白敛围坐过来,脸上都带着奔波后的疲惫,宅子不小,来回折腾探路本就辛苦,更别说这里湿气如此厚重,让人莫名疲倦。 “夏芙还没回来吗?”江时宇微微挑眉。 “还没,”杜若摆摆手,“不用担心她,先说说你们刚才的发现吧。” 江时宇和许白敛对视一眼,依次开始介绍自己刚才的发现。 = 第8章 第八章 = “先从最急迫的开始吧,”许白敛率先开口,声音疲惫,但条理清晰。 他打开随身携带的样本盒,里面是小心封存的米粒和那个装有细微金属碎屑的密封袋。“我探访了三位症状最重的患者。表面看是寒湿侵体、经络阻滞,类似严重的痹症。但关键点在这里,” 他用镊子轻轻点着密封袋。 “在他们体内发现了这个,多是在经络要害或穴位深处。极其细微,几乎与组织同色,若非用特殊劲力探察极易忽略。质地像是某种青铜,但成分有待进一步分析。”他顿了顿,“这是被人以极精准的手法打入体内的。” 他又指向米粒。 “米粒上的菌孢初步判断是一种罕见的致幻性真菌,能扰乱神智、放大恐惧、削弱生机。再结合这种青铜针的物理性刺激和封锁效果。两者叠加,才造成了这种类似离魂症的奇特症状。身体僵冷如尸、神智涣散,且不断呕出象征信仰和生命的贡米,这从身心两方面进行摧毁。” 结论让人心头发寒。 显然,□□而是**,以极其阴毒的手段。 “能治吗?”江时宇急忙问。 “找到对症的草药,结合针灸,理论上可以。”许白敛语气谨慎,“但需要时间。而且清除这些金属异物需要极其稳定的环境和精准的操作。”他看向杜若和江时宇,意有所指,“不能有任何外来的……干扰。” 三人沉默一阵,都心有所想。 接下来轮到江时宇描述自己在凉亭桥和摆手堂的感知。 “地气彻底乱了,阻滞、粘稠、互相冲撞。凉亭桥的裂缝是地气剧烈冲突撕扯的直接体现。而摆手堂作为寨子核心,地气本应凝聚,现在却发生了偏移。” 他重点强调了东南方向地下那尊蚩尾石雕,这样重要的物件,方位偏移绝非小事,很可能就是导致局部地气紊乱、水脉异常的关键节点之一。 “另外,田阿婆还说后山龙鳞竹区域之前曾传来闷响,像是放炮或塌方。” 江时宇这样把所有侦查来的疑点一一列举出来,越说越觉得这么多怪事赶在一起,人为的痕迹实在过重了。 = “和我想得差不多。”听完两人的探查结果,杜若叹口气。 她把随身便携的小屏幕投影打开,电脑中的文件便清晰的投在了屋内的白墙上。 是《迁陵水文志》竹简扫描件。 刚刚分头行动时,留在堂屋的杜若已经整理出了初步的对比图和数据摘要,卫星图上清晰显示城外那条主要河流因几年前的人工改道,河道已然偏离了旧图标注的原始轨迹近数百米。新的河道笔直生硬,切断了原本蜿蜒舒缓的天然曲线。 而寨子周边几条溪流的流向,也与旧图记载出现了微妙却关键的偏差。 她将“丙子年大疫”那几个字的区域不断放大,调动程序进行光谱分析和材质对比,展示给江时宇和许白敛看。虽然肉眼难以分辨,但数据分析显示这几个字的墨迹成分、竹简纤维的浸润程度,与前后文存在着极其细微的数据差异。 这种差异,显然是后期篡改留下的痕迹。 使用了不同的墨,或者书写时的力度、湿度环境发生了改变。 “河流改道是确凿的,切断了自然水法。而竹简上的‘丙子年大疫’记录,”她放大光谱分析图,“基本可以断定是后期人为篡改,篡改者试图制造这种天注定的假象,为即将发生的灾难寻找合理性铺垫,加剧恐慌。” 结合刚刚两人的发现,一个清晰的结果浮现在大家眼前。 无需过多言语,三人便能明白知晓这片古老寨子的宁静表象之下,隐藏着汹涌的人为恶意。 这么多杂七杂八的问题堆在一起,像三人这样的专业学生能一眼看出猫腻,知道是人为而非天灾,但问题是缺乏实质性的证据。 这也是执务师的职责所在,他们的任务与使命就是解开谜题。 夜风穿过木楼的缝隙,发出呜呜的轻响,仿佛也在催促着答案。 江时宇有些焦灼的挠挠头,“我们真的不用去找夏芙吗?” “没事的,”许白敛也安抚起江时宇,“不用担心夏芙姐,她体术成绩全都是甲等。” = 夏芙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 她独自一人在寨子里昏暗的小径和吊脚楼的阴影间若隐若现,没有打灯,步履轻盈。指尖的玉质三才卦片始终保持着一种极轻微的、高频的振动,如同一个精密的探测仪。她闭着眼,更多依靠直觉和卦片传递的微妙信息行走。 寨子里并非所有地方都有着明显的气滞。 大部分民居区域虽然因为整体的地气紊乱而显得沉闷,但气息相对均匀。 但当她经过寨子中央的古水井时,卦片猛地一颤,传来一种冰冷的阻滞感。井口石栏湿滑,黑黢黢的井口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和声音。这里本该是水汽充盈、生机流动之处,此刻却死寂得可怕,气息凝滞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她默记下位置。 随后,在一棵据说有数百年树龄、被寨民视为神树的大樟树下,她感受到了类似的气息。庞大的树冠在夜风中本该沙沙作响,充满生机,但此刻靠近却能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闷,蓬勃的生命力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罩子隔绝了,树周围的气流异常沉闷。 卦片在她指尖微微发凉。 她又走到寨子边缘的几个岔路口,这些地方在传统风水布局上往往是气流交汇转换之处。可此刻,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气流在此变得混乱、盘旋,无法顺畅流通,像是被无形的手打了个死结。 这些气滞点看似随意分布,但夏芙敏锐的直觉却隐隐觉得它们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不易察觉的联系。 仿佛一个个节点,共同构成了一张覆盖寨子的、压抑而滞涩的网。 = 夏芙回到堂屋时三人已商讨完许久,正围在一起商议其他的事。 “我回来晚了?”夏芙笑着开口。 “不晚。”杜若抬头,给夏芙拿了几块点心单独放在一个小碗里,“特意给你留的,甜的。” 三两步走到三人身边坐下,夏芙叹了口气,把那部最新的、昂贵的手机随意地甩到桌子上,看的江时宇一阵肉疼,夏芙甚至连手机壳都没套一个。 她伸出手指,在杜若电脑屏幕上显示的寨子示意图上点了几个位置,“水井、古樟、东侧岔口、西头磨坊附近。这些关键的气口节点气息都凝滞了,被人为打了结。” “不是自然形成的滞涩,有刻意引导和封锁的痕迹。” 江时宇闻言一愣,他是学堪舆的,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布网的人水平不低,而且很了解这个寨子的气脉走向。”夏芙语气肯定,跳过商讨推算直接得出结论。 杜若沉默几秒,显然也认可了这个结论。她在电脑上调出另一个页面,上面是复杂的数学建模。江时宇看不太懂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坐标和文字,只好听杜若的口头分析,“综合地磁异常、水流数据、结合你刚刚标注的气滞点,可以初步构建了一个干扰模型。所有这些异常,似乎都隐隐指向一个共同的目的。” 夏芙与杜若对视,笃定干脆地回答,“掩盖和引导。” “掩盖什么?”江时宇听不懂两人的对话,直接追问。 “暂时不确定。可能是掩盖某种人为活动产生的能量波动或地质变化,”杜若沉吟道,“也可能是为了掩盖某个……源头。而引导,更像是将紊乱的地气引导向神怪异象的现象,加剧这里的异常和恐慌。” 直接得到了答案,江时宇反而沉默了下来。 到底是什么样的目的,要下此狠手?甚至不惜破坏地脉、篡改文献、制造恐慌预言、辅以阴毒的巫医手段直接残害寨民,制造神罚假象,企图让整个寨子在恐惧和绝望中自行崩溃,掩盖他们真正的勾当。 江时宇只觉得后背发凉。 虽然学的是玄学这行,但其实江时宇人生前十几年没接触过什么鬼怪和恶意。他在堪舆这方面有天赋,在人性方面却过分单纯。毕竟有执务司的存在,大部分普通人都被保护的很好,是没机会接触这些鬼怪邪神的。 “这也太歹毒了,都要闹出人命了......”初出茅庐的江时宇显然对这么深沉歹毒的算计不太适应,很难想象这才是乙级任务而已。 “而且计划周密,环环相扣。”许白敛补充道。 “对方里有高手,”夏芙把玩着卦片,语气也严肃起来,“布气锁脉、篡改天机,很干脆利落的做法。” 他们时间紧任务重,没太多精力在这里感慨,要尽快行动才行,杜若总结,“目前来看,威胁最直接的是两件事。一是持续恶化的离魂症,直接危及了村民生命,我们不能坐视不管。二是凉亭桥的裂缝,一旦彻底崩裂可能引发地质灾害,造成人员伤亡。” 必须优先处理这两件事。 方向明确,但如何分配有限的精力? “治疗需要时间准备,而且需要绝对稳定的环境,现在贸然施针用药的话风险很大。”许白敛蹙眉,虽然寨民的安危很紧急,但显然现在不是好的时机。 杜若听完点了点头,转而看向江时宇。 江时宇也叹了口气,“桥体裂缝受地气影响,必须先稳定地气才能修补,至少是局部的地气。” “可是气口被锁,地气很难自行顺畅流通。”夏芙指出关键。 四人短暂的沉默,问题似乎陷入了死循环。 布局的人的确聪明卓绝。 = 第9章 第九章 = 杜若总是率先打破沉默,她指尖快速敲击着键盘,调出霖城地区的星象图和时辰推算界面,屏幕上的数据快速流动。 “地气虽然乱,但有强弱波动。我简单推算了下,明天午时是一天中地气相对稍稳的时段。虽然短暂,但可以当做一个窗口期。” 她看向许白敛和江时宇,“许白敛利这两天负责全力准备治疗所需的药物和方案。江时宇,你能不能在午时之前,尽可能找到暂时稳定摆手堂周围地气,或者至少隔绝外部剧烈干扰的方法?不需要完全修复,只需争取一个相对稳定的小环境即可。” 哪怕只能校正一点点,也对稳定大局有所帮助。 “我可以试试用五行桩暂时围合一个小范围的气场,但需要时间布设,而且效果未必持久。”江时宇思考着回答。 江时宇其实从小成绩优异,课本上的知识掌握的滚瓜烂熟。可实践和纸面理论完全是两个概念,所有的环境和条件都有所变动,一切都和书本里教的不一样了。 “我需要夏芙帮我。”许白敛突然说,“采集和配制一些特殊的草药,我一个人搞不定。” 夏芙没反对,“可以。反正那些气滞点一时半会儿也打不开。” “至于凉亭桥,”杜若继续安排,“在蚩尾复位、地气稍稳之前只能先进行一些加固和监测,防止意外发生。这个我可以计算一下应力点,设计临时加固方案。” 一个初步的行动计划在激烈的讨论和杜若的统筹下逐渐成形。 虽然依旧困难重重,但至少有了明确的方向。 “那就先这么暂定。”杜若最后说道,目光扫过三人,“明早开始行动。现在,我们需要尽快休息,保存体力。” 就在这时,夏芙忽然又笑着拿出了那三枚乾隆通宝,眉头一挑,打破有些凝滞的氛围,“既然计划已定,那我再为明天午时的行动卜一卦,看看吉凶方位。” 其他三人倒是没反驳。 = 夏芙再次合掌摇卦,神情专注。 铜钱落在软垫上。 “艮上巽下,山风蛊。”夏芙看着卦象,缓缓道,“爻位有变。九三,干父之蛊,小有悔,无大咎。意思是处理先辈留下的积弊,会有些小挫折,但无大碍。”她指尖点着代表方位的爻辞,“利西北。明日行动,利于西北方向。” “西北?”江时宇看向杜若电脑上的寨子地图,“好像是后山的方向。” 后山,龙鳞竹,莫名的闷响。 所有线索,似乎又一次隐隐指向了那个方向。 夜更深了。 屋外万籁俱寂,只有山风穿过寨子时发出阵阵低沉而压抑的呜咽声,仿佛某种巨大生物被困在网中,正痛苦的喘息。 四人再无言语,各自收拾东西,准备就寝。 = 田阿婆早已为他们准备好了楼上的房间。 床铺简陋但干燥整洁,带着阳光晒过和草药熏蒸过的气息,在这潮湿的环境中已是难得的舒适。 许白敛和江时宇一间,杜若和夏芙一间,中间间隔不大。 吊脚楼的木板床铺似乎还残留着白日阳光晒过的微暖气息,但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潮湿和窗外偶尔传来的细微异响,将睡意驱散得七零八落。 江时宇躺在床上,睁着眼望着头顶昏暗的屋顶椽木。 他还是没太习惯南方这样潮湿的天气。鼻尖萦绕着老木头和干燥稻草垫的特殊气味,耳边是许白敛在隔壁床铺轻而平稳的呼吸声。也不知他是真的睡着了,还是仅仅保持着镇定。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凉亭桥那狰狞的裂缝、罗盘磁针狂乱的颤抖、以及地气那粘滞混乱的触感。 校正蚩尾,稳定气场? 他知道原理,背诵过口诀,甚至在学院的模拟阵中实践过,但真正在这片被恶意搅乱的、沉郁厚重的天地之气中操作,完全是另一回事。 四人小组中,唯独他是真正的新手,难免紧张难眠。 = 天光是在寂静中一点点渗出来的。 没有嘈杂的人语,甚至连惯常的鸟叫都稀疏得可怜,只有一种灰白色的、浓稠得化不开的雾气,无声无息地从门窗的缝隙、从木板的节孔里弥漫进来。缓慢地充盈着室内的空间,带来更重的、几乎能拧出水来的湿气。 江时宇几乎是天一亮就醒了,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怎么睡着。 湿气太重,他觉得身上有点黏糊糊的。 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推开木窗。 外面是一片混沌的世界,浓雾好像吞噬了一切。能见度不足十米,远处的吊脚楼、近处的树木、脚下的青石板路,全都消失了,只剩下翻滚流动的、冰凉的灰白色水汽。 雾气附着在皮肤上,带来一种粘腻的寒意。 空气凝滞的连风似乎都被这浓雾禁锢了,只有偶尔一丝极细微的流动,带动雾气缓缓旋动。 整个世界仿佛被裹进了一个巨大而潮湿的茧里,寂静,压抑,隔绝。 许白敛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象,轻轻吸了口气,眉头微蹙,“好重的湿瘴气。” 夏芙的声音从隔壁房门口传来,“不止是湿气。这雾的阻隔感太强了,气几乎完全不流通,布阵的这家伙倒会挑时候。”她倚着门框,眼神清亮,并无睡意,显然也早已醒来多时。 “会不是他们故意的啊?”江时宇有些担忧,语气都紧张起来。 “哪有那么容易,”夏芙被他逗笑,“小规模的雨和雪还有可能,但这雾气也太大了,这几座山都这样,对方就算有通天的本领也做不到啊。” 到了寨子里,她的妆依然精致,头发也梳理的漂亮。 衣服虽不如在帝都时穿的那样招摇,但在低调的同时没有放弃质感,依然选了身剪裁漂亮布料上乘的,配合上她高挑的身形,整个人像刚从什么高定秀场走下来的似的。 相比之下杜若穿的则低调更多,简单的纯色黑衫,眼镜也摘了下来,不知是不是刚睡醒还没来得及戴上。 “雾气会干扰视线和远程通讯,但对地磁的极端波动或许有一定缓冲。计划不变,但我们需要更加谨慎。动作要快,必须在窗口期内完成关键步骤。”杜若谨慎叮嘱道。 = 四人简单洗漱。 火塘边早已准备好了简单的早饭,应该是田阿婆送来的。蒸红薯、稀粥和一碟咸菜。热食下肚,总算驱散了一些由内而外的寒意。 饭后,四人各自开始最后的准备。 江时宇打开他的藤箱,取出罗盘。 果然,在如此浓雾和强烈地磁干扰的双重影响下,罗盘的指针不再像昨夜那样狂乱摆动,而是呈现出一种迟钝的、粘滞的颤动,时不时小幅偏移,如同一个迷失方向的人,无法给出清晰的指向。 “果然受影响……”他嘀咕一声,但并不太意外。 堪舆师并非完全依赖仪器,更重要的是自身的感知与经验。他深吸一口那潮湿冰冷的空气,努力排除杂念,将掌心贴近罗盘,尝试不去看那失准的指针,而是用身体去感受大地深处那混乱却依旧存在的气的流动。 一种沉闷的、四处碰壁的阻塞感透过掌心传来,比昨夜更加凝滞。 他需要找到摆手堂周围地气相对平静的点,用来打下稳定气场的五行桩。 这在一片混沌中,无异于盲人摸象。 整理得差不多,江时宇看向一旁,发现许白敛正在临时整理出的一个小桌案上再次清点他的药材和工具。他需要的药材早就写好了一张单子,交给夏芙起卦。 寨子很大,如果闷头盲目寻找会浪费太多时间,还好有夏芙这样的卦师在身边。 夏芙伸出右手,掌心向上,那枚玉质三才卦片静静躺在其中。她并未摇卦,而是单纯凭借直觉去感知。而后在纸上快速的记下些什么,去推算。 江时宇其实一直对推演很感兴趣,可惜他在这方面没什么天赋,那些推演算卦的图形和公式,他光是看到就头疼。 不敢打扰夏芙推演,但他实在好奇的厉害,于是凑过来了些,想看看夏芙写了些什么。看了半天,也没看懂夏芙笔下那些晦涩难懂的字符,明明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就变得好像天书一般。 看着看着就走了神,心思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比如夏芙这支钢笔,是江时宇从小就很喜欢的一个牌子,可惜价格太奢侈,江时宇只有一根他家的基础款,还是升学时家人送的礼物。夏芙这根是今年过年时推出的贺岁限定,上面还镶嵌了漂亮的红宝石。 江时宇还走着神,夏芙却突然停笔。 “东南方,”她指向浓雾中的一个方向,“三百步内水汽稍活、木气未绝。去那里找阴湿处的地胆草和岩石背面的石见穿。”她又掐了两下手决,“西北气更沉,有金锐之意隐含。需要带点破煞效果的可以去那边碰碰运气,但要小心,那边的格局不太友好。” 许白敛认真记下。 = 杜若摊开图纸核对她计算出的凉亭桥临时加固点。 她根据桥体结构、裂缝走向和材料力学,设计了几处关键的支撑和捆绑点位,需要利用现场能找到的木材和绳索进行作业,而浓雾无疑增加了这项工作的难度和风险。但时间紧迫,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准备就绪,四人互看了一眼。 杜若看了一眼手机,信号格微弱地闪烁着,“尽量在午时前返回。时宇,找准点位就立刻布桩,不要耽搁。小敛,采集小心,有任何异常立刻联系。夏芙,你……” “我随便逛逛,看看这雾里到底藏了多少幺蛾子,顺便帮小许找找草药。”夏芙摆摆手,显然不想听杜若唠叨。 她身影一晃,便率先投入了浓雾之中,先走一步。 杜若叹了口气,但也没说什么。 江时宇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罗盘和一包准备好的五行桩,也迈步走进了雾里。 雾气依旧浓得化不开,寂静笼罩着惹巴拉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