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脯》 第1章 001 又把蘸料碟擦了一遍,就听见了那熟悉的脚步声,带风的,稳的。 许棠抬头,瞧见了一身靛青长袍,袍上有清脆的声音:“一刻钟后开宴,都仔细着点儿。” “是。大人。” 这大人便是光禄寺少卿顾承恩,不过二十六岁,却已执掌光禄寺三年,是尚国开朝以来,最年轻的寺官。 他是进士及第,饱读诗书,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但与他交道过的都知道,这位可不是甚么“文官”,行事很有魄力,言出必行,就像庖丁手中的刀,说切哪块就切哪块。 是以当他唤许棠跟上的时候,她立即提脚就过去了。 等两道身影消失在门外,一众厨娘这才吐出口气,一面备宴,一面议论。 议论的主题当然是今日宴饮的主角: “那占国王子怕是容貌不佳,配不上福康公主。” “福康公主年龄不小了,能嫁个王子很不错了,总比下嫁给那些富户强。” “不过听说公主好像并不乐意,唉,皇帝的女儿也不能随心顺意啊。” “再不顺意,也比咱们强,快干活吧。” 说这话的是云晓,鼓脸鼓嘴鼓眼的,又顶着个单螺髻,灰蓝的衫裙,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长螺号。 “看把你急的!大人都没这么催的!”一个丰腴厨娘嘲笑她,“哦,对了,也难怪你急,一心想见皇子们,却是不能。” 云晓放下手里的白瓷盘,喝那厨娘,“胡说甚么!小心我撕你的嘴。” “怕你啊!那点子心思,谁不知道。”那厨娘并不畏惧,拿刀斩下一只鹅翅,“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云晓将要反驳的,就听一声长喝传来,“上菜!” 开宴了,官事要紧,她不得不压下私愤,“回头找你算账。” * * 宴饮设在鸿胪寺的“万里”厅上。 “万里”二字,取自唐相张九龄的“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是当今圣上御笔,柳体,鎏了金,嵌在沉香木上,日光下,格外耀眼。 厅前院中一株紫藤树,此时正是紫藤花盛放之际,芳香溢溢,花繁叶茂,引来无数蜜蜂。 嗡嗡嗡,嗡嗡嗡。 仿佛在唤人及时赏花,及时行乐。 厅门里,人影幢幢,杯盘声声。 许棠立在厅柱旁的半桌前。桌上立一只铜胆瓶,瓶里是一束粉色芍药。 她安安静静地叉手立着,如侍女那般,却没有垂首,一双眼睛紧紧落在六尺外的席面上。 这是她今天的差事:了解与宴宾客的口味、喜好。 今天全是贵宾。 占国大王子陈厚文自不必说,将来的驸马爷,兴许下一次就要办他的喜宴。 他还带了弟弟、使臣、护卫长,一行人坐在左侧。 可尚国这边的迎宾更是盛大,太子,肃王,礼部尚书,鸿胪寺卿,光禄寺少卿。 太子居上,肃王一众人居右。 这么多人都要关照,还不能拿笔记,也没有帮手,只凭一双眼,一颗心,一个脑。 但这难不倒许棠,她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任何事,只要经了她眼,就如上了刻板。 本着先宾后主,先上后下的原则,许棠的目光自左侧慢慢移动。 此时上的是冷荤四碟,酱牛肉,烧鹅,熏鱼,卤蹄筋。 据礼部书载,占国人口重,嗜辣,于是给陈厚文他们的都是加盐加辣特制的,但几个人都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动筷子,碟中依旧很满。 难道记载有误?还是说等着接下来的大菜? 许棠想着,目光落在太子的席案上,一片也没少。这倒没甚么,毕竟太子不喜欢冷食。 她继续看,下一眼,却愣住了。 四个碟子都空了。 这!她眨了眨眼,确实空了,没看错! 传说肃王胃口极大,但这也太过了些!再者,宴席上,哪能这个吃法! 她忍不住抬眼看他。 结果就落进了一片湖水里。深深静静的湖水,不见底,仿佛能把她湮没,她心一跳,立即移开了目光。 剩下的三位大人也都是礼节性地举筷,碟中都满着。 这才是嘛!宴席宴席,礼为上,吃在次。 她想着,就见太子举起了酒杯,说要再敬陈王子一杯。 陈厚文端杯起身,连说不敢当,然后先饮为敬。 他穿一身簇新的紫袍,身材瘦小,立在那儿仿佛一枚丁香,声音却是温和的,汉话说得也流利。 看着他的空酒杯,太子笑着满饮了自己的,余人也都陪饮。 侍女上前斟酒,众宾开始交谈,说些风土美景乐事。甚么占国六月的游花船,九月的剑湖比武大会,甚么尚国的秋猎,年节大祭,等等。这只是接风宴,以和乐为上,至于婚嫁大事,要等陛下见过了陈王子再议。 言笑晏晏间,两道热菜送了上来:雪花香椿,金银双针。 香椿是太子爱吃的,每年头茬香椿贡上来,陛下都没吃,就先赏了东宫。 今次制备宴品菜单时,顾承恩就特意加了这道雪花香椿。 果然,菜一奉上,太子就拿起了筷子,招呼众人趁热食。 一个人却是不肯。 “且慢。”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陈厚文身边的男子立起,拱手道:“太子殿下,宴饮不可无乐,在下不才,愿比剑为诸位助兴。” 还真是年少好斗。昨日进城时,就一副气鼓鼓,要寻人干架的姿势,今日到底按捺不住了,竟在堂上发作。 当然助兴只是个托辞,想彰显自己的武功本事才是真。 太子看着他,面上笑意不减,“二王子好雅兴,本宫代诸位先谢过了,但不知二王子想与何人比剑?” 陈卓武抬眸望向斜对面,抱拳,“恳请肃王殿下赐教。” 肃王姜昌允,陛下的七皇子,正在吃金针菇,闻言嚼咽了下去,放下筷子,望向挑战之人,“二王子,当真想论剑切磋?” “是。”陈卓武一身绿袍,凹陷的眼窝里眸光闪闪,生硬的汉话不断,“听闻肃王殿下的凌云剑天下无双,在下渴慕已久,还请不吝赐教。” “道听途说,不足信也。”肃王声音淡淡的,“本朝剑法甚多,凌云剑之外,还有长风剑,飞英剑,任何一种都很厉害。二王子若有兴趣,本王会将剑谱……” “剑谱再好,也不如亲身指点。”陈卓武插言,“肃王殿下向来英武大度,如此推脱,莫不是怕敌不过在下?” 这就是激将了,激肃王,就是激尚国。 众目睽睽之下,堂堂两国宴上,再不接招,就真的要被耻笑了。 昌允明白,不再多言,只淡声道:“要我指教,需先胜过我的副将。” 陈卓武毫无惧色,“一言为定。” “张锐——” 肃王的声音未落,一个男子就提剑登堂,黑袍,长身,削瘦,在距宴席二尺处的当地立定。 许棠注意到,他走路极轻,就像猫似的,脚步声几不可闻。 陈卓武命人送了剑来,与张锐对面而立。 两人虽沉声屏息,但已是剑拔弩张之势。 太子看在眼里,笑着道:“只是切磋,点到为止。” 这话没有主语,但听的都明白,是嘱咐张锐呢,毕竟是宴堂上,对方还是准驸马爷的弟弟,若真伤了就不好了。 张锐来不及应是,因为对方已出剑刺来。 陈卓武非常的不服气,这么些年,尚国处处都要压占国一头,他提出比剑,就是要杀杀尚国气势!面前不过一个副将,他连肃王都不惧,还怕他! 当,两剑相格,激出一串火花。 许棠本能地后退,刀枪无眼啊,她蹑足靠在桌后,暗暗祈祷这场比试快快结束。 好好的宴聚,动甚么武啊,又不是比武招亲! 她腹诽着,就觉有风扑面而来,非常凌厉,面皮一阵跳疼,好像被针扎了似的。 她来不及捂脸的,就见桌上的芍药花瓣飘落,粉粉片片,鸟羽似的,落在桌上,地上。接着,窗扇摇响。 今日春光大好,厅上所有窗扇都开着,此时齐摇,吱吱呀呀的,虽细,却很刺耳。 许棠就要捂耳朵的,却听的一声“承让了”,她不会武,但这句话却是懂的,话本传奇里常见的,比武结束,胜者的谦辞。 这么快的! 她愕然抬眼,就见绿袍领的喉下抵着个雪亮剑尖。 “二王子,请入座,咱们继续饮酒。”太子笑着说。 陈厚文立起,躬身,“拙弟不才,受教良多,不胜感激。” 张锐退下,陈卓武沉着脸回到座席,无视兄长的示意,独自举杯喝了下去。 陈厚文只好再次圆场,举杯敬太子并众人。 放下酒杯,太子举筷夹了雪花香椿入口,菜尚热着,香椿的香合着鸡肉的软,别有滋味,比东宫膳房做的香椿鱼、香椿酱、香椿蛋都美味,他不由点头。 顾承恩瞧见,暗暗欢喜,面上却不显,脊背却挺直了三分。 接下来是一道大菜:鲥鱼脍。 这鲥鱼是今早从江南运来的,还活着,切出的薄片粉红透亮,铺在白瓷盘中,成一道长龙。 随盘而上是梅花形蘸料碟,瓣格里装着紫苏碎、生姜泥、木瓜丝、薄荷末、花生酱。 这蘸料出自许棠之手,虽说顾大人尝过了,陛下也尝过了,但拿来宴宾还是第一次。 她既紧张又期盼地盯着席上,想看众人的反应。 太子举起了杯,说这鲥鱼脍是陛下特意安排的,因为大王子喜欢吃鱼。 陈厚文感激万分地起立,先致谢陛下厚恩,又谢太子厚意,又谢肃王等人相陪,谢毕,满饮了一大杯。 众人又回敬,直到三杯之后,才开始品尝。 许棠睁大了眼睛,就要从左侧看起的,却听“嗒”的一声,有甚么落在盘子上,接着就是“嘭”的声响,好像重物坠地。 她心一跳,紧接着就听一声惊呼响起,“王兄,你怎么了?” 祝阅文开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001 第2章 002 “王兄你怎么了?” 陈卓武的喊声又高又响,把侍女们吓了一个哆嗦,令占国的使臣、护卫长变了色,两人立即起身奔了过去,使太子等人纷纷停筷,抬眼望去。 只见陈厚文趴在食案上,身体蜷曲,冷汗涔涔,面无血色,牙齿咬紧了嘴唇。 面对弟兄的呼喊,只挤出一个“疼”字! “疼!”陈卓武明白过来,扭头怒视太子,“你们不愿嫁公主就不嫁,为何要害我王兄性命!” 这指责太严重了,太子立即反驳,“二王子误会了,绝无此事,大王子与福康公主的婚事,是陛下亲定,无人反驳。” 他看一眼痛苦的陈厚文,“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来人,快宣太医。” 话音未落的,陈卓武已发出了命令,命护卫长,“快,带人围住进出之门,不能走了一人。” 这是要捉贼凶的架势,但这是尚国的鸿胪寺,不是占国地土,向来是客随主便,现在要反客为主了! 太子甚是不悦,但也受到了提醒,当即吩咐东宫护卫守住鸿胪寺。 堂上的气氛顿时凝肃。窗外日光大盛,灼亮亮地射在地上。 陈卓武抱起兄长就走。 “二王子,病人不宜挪动,还请——”缓过神来的礼部尚书文远起身,但话没说完的,就被陈卓武打断了。 “不用你们管。”语气愤怒中带着不信任。 他大步疾走,将走到适才比剑的地方,就见一个女子从柱后闪出,迎面拦住,道:“二王子,请息怒,大王子只是中毒,能解。” “你是?”陈卓武盯着她,“你怎么知道?可是你下的毒?” 不等女子回答,顾承恩的声音响起,“许棠,退下!” 这是甚么时候,人命关天,她不过一个厨娘,搅甚么乱! 许棠不听,又看陈厚文一眼,白皙的面已然泛黄,她微微转身,垂眸禀道,“是鱼胆毒,用金银花绿豆水可解。大人,请相信婢子!救人要紧!” 太医院距离鸿胪寺不近,而生死一线,耽搁不起,但这不是他能做主的,顾承恩犹疑地望向太子,这堂上最有威望之人。 太子看着许棠,一个婢子,不知何来的信心,但救命要紧,陈厚文真有个差错,他没法跟陛下交代,于是点了头,“好,本宫信你!” 闻言,许棠一怔,继而一喜,顾不上致谢,立即跑去厨房煎汤水。 陈卓武还要走的,却被使臣拦下。 使臣也姓陈,名耀,是陈卓武的叔父,他本跟在陈卓武身后,听见太子的话,当即留住了侄儿。 “二王子,救命救急,不要意气用事。”他抢到他身前,一面说,一面轻轻摇头,“尚国医术高超,当误不了大王子。” 有当,就有不当,若不当,该怎么办? 陈卓武会意,“那就再信他们一次!” 很快,许棠提着一桶金银花绿豆水过来,当然这水中还有别的药草,生甘草、紫苏、生姜、陈皮甚么的,都是厨下常备之物,无需采买,甚是便宜。 此时,陈厚文躺在竹榻上,榻是鸿胪寺卿带人搬来的,就摆在万里厅上。 她请陈卓武捏开中毒人的嘴,拿小匙一匙一匙地喂进去。 一碗之后,那紧闭的嘴就松开了,第二碗就直接倒的,第三碗也是。 将要倒第四碗的,陈卓武捏住她手腕,“到底管不管用?” 回答他的是一声“唔”,来自陈厚文的口中,陈卓武急急低头,“王兄,你怎么样了?” 陈厚文慢慢睁开眼,声音细弱,“好多了。” 他望着面前的女子,“多谢许姑娘相救。” 适才虽是疼痛难忍,但耳朵无虞,他听见了众人的对话。 许棠却是不敢当,立即道,“是太子殿下英明,大王子福泽——”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话。 太医来了。 东宫卫长方长荣引着太医到了厅上,太子命免礼,先看视大王子。 太医领命,给陈厚文诊脉,许棠立即退开,立在侧旁,只觉自己心跳如雷。 是紧张,更是后怕。 适才只顾着救命,没有多想就冲了上去,可她毕竟不是大夫,若真有差池,自己小命不保不说,还要连累顾大人、太子。 好在太医很快回禀,说已无大碍,只要将息两天就可恢复如常。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那凝固的空气复又流动。 特别是许棠,她只觉热泪盈眶,谢天谢地,更感谢太子,谢他的信任。 她不由去寻那杏黄色的身影。 一抬眼就看见了,原来太子已到了竹榻前,正听太医讲说将息之法。 她的目光落在那杏黄色团龙袍上,顿时就滞住了。 只见袍上垂着一块玉佩,青玉,如意形,中间镂雕佛手,手中一个拿莲蓬的童子,童子开嘴笑着,眉眼弯弯,仿佛笑她的怔愣痴傻。 她眨了眨眼,觉得刚平复的心又开始急跳,几要跳出腔子来。 她不由抬头望定了太子。 太子立即察觉了,一抬眼,就接住了那盈盈目光。 这是不敬的行为,非常失礼。若在往常,一个奴婢敢直视主上,是要被罚的,但今日太子不恼,只是感到些许惊讶,还有些许得意。 当今圣上共有十四位皇子,个个都英俊不凡。若要排个高低,首屈一指的便是这太子。 不像别的皇子需在军营历练,他一直都在宫城,锦衣玉食,又受硕儒教导,英俊中更多了一份儒雅。 俊雅如他,受无数女子倾慕。他也知道,于是看着那盈盈目光,不由轻轻一笑。 对方没有反应,还是盯着自己,似乎失了魂魄。太子更得意,将要说甚么的,就听一个喊声响起。 “真是鱼胆毒?” “是,”太医还要说甚么的,就被陈卓武的喊声截住。 “谁敢毒害我王兄!” 他本是伏在榻侧,此时立起身,冷冷地瞅尚国诸人一圈,最后盯住太子。 “太子殿下,你们就是这样保护客人,保护公主驸马的吗?” “二王子息怒,此事本宫一定查个水落石出,给你,给大王子一个交代。” “哼,你们尚国最擅包庇遮掩,”陈卓武道,“我要亲自查,亲自审,亲手揪出真凶,将其碎尸万段。” “不知二王子要怎么个查法?”太子冷了声。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查一遍。” 这分明是将太子等人都当成了疑犯。这就过分了,礼部尚书文远当即上前一步,“二王子,按照礼节,案件当由事发地官府办理,您有知情权。” 陈卓武好像没听见,又说了一遍,“我要亲自查!” 不知进退的蛮夷,太子看着他,片刻,望向了陈耀,“贵国确定要这么做?” 陈耀看看太子,又看看陈卓武,榻上的陈厚文,低声道:“查,当然是要查,但具体如何查办,还请太子定夺。”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闪进厅门。 “不用查了,毒是我下的。” 一语惊起千层浪,众人齐齐扭头,望向来人。 是个女子,单螺髻,青布衫,青布裙,袖子挽起,绑着臂绳。 “你?”陈卓武盯住她,“真是你?” “海月,不可胡说。”顾承恩急道,声音因震惊而微颤。 许棠也惊得睁大了眼睛,她的伙伴,怎么会是凶手! “大人,真的是我。”海月一面说,一面往前走,“那鱼胆是我早就碚好,碾成粉,下在大王子专用的酒壶里。” 海月是珍馐蜀厨娘,擅长做鱼,今日的鲥鱼脍就出自她手。她的确有拿到鱼胆的条件。 至于陈厚文所用酒壶,乃是银制,壶盖嵌红宝石,也是一早就定下的。这在光禄寺中不是秘密。 今日去厨下吩咐时,她正在帮着擦拭酒器。 但她为甚么要这么做呢? 顾承恩想不通,将要问的,就见海月忽地拔出了刀,直扑陈厚文,“你必须死,只有你死了……” 当啷,刀落在地上,与此同时,海月也扑在地上,右手鲜血直流,腿弯上扎着把匕首。 众人吃了一惊,接着就见张锐飞身入内,一把扣住了海月脖子。 “不可伤她性命!”太子急道。 “让她说话。”陈卓武立即道。 张锐松手,抓着海月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来。 众人又是一惊,只见她五官狰狞扭曲,血从口中流出,滴滴嗒嗒地落在衣襟、地上,两片血唇犹是张着,却再说不出话。 “你给她下毒,你这是杀人灭口!”陈卓武冲张锐大喊。 “不是末将。”张锐望着那张怒脸,“我只是制止她作恶,并未下狠手,可以请人验看。” 太子眸光一闪,看默然不语的肃王一眼,命东宫卫长带个仵作过来。 这次很快,因为刑部离此不远,那卫长又是快马加鞭。 仵作战战兢兢地上堂,行了礼,然后开始验看。 “致命的是鱼胆毒,半个时辰前服下的,腿上手上的刀伤不足为害,全身筋骨完好。” 听了仵作的报告,陈卓武还要说甚么,却被陈厚文止住。 “二弟,退下。” 陈厚文从竹榻上慢慢立起,跟太子并众人致歉,“给诸位添麻烦了,还请见谅。” 又道,“我已无大碍,凶手既已毙命,此事就此了结,可好!” 当然,大事化小,再好不过。太子欣然应诺,命鸿胪寺卿、礼部尚书送陈厚文回客馆休息。 一众人离开,厅上空快了许多,太子面上的笑却是少了,少的一点儿不见。 “一个厨娘,居然会行刺占国王子,说是无人指使,谁会信!”他瞅着肃王,“大王子厚道,不予追究,但我们自己却不能不管!” “来人!” 东宫卫长应声立前。 “立即查,务必查个明白!若有人阻拦,斩立决!” 第3章 003 日影偏西,细风从天际涌来,吹得树梢花枝轻摇,吹动了檐下铁马,吹乱了怡和殿内的沉香烟气。 烟气缭绕中,有两个人正在喝茶。 坐在花梨榻上的,穿月白龙袍,玉冠,方脸长髯,细长的眼睛炯炯有神,正是当今天子姜万兴。 他看着白瓷盏中的嫩绿茶叶,轻轻吐一口气,“杜大哥,你可得帮我拿主意。” 闻言,方凳上的左丞相杜衡立即起身跪地,“臣该死,不能替陛下分忧。” 他从去年冬天就病了,缠绵病榻,连朝也上不得。朝务就交给右丞相常青打理。 本月初,户部上了折子,说国库吃紧,需开源节流,但开源不过是加赋加税,于民生不利,所以就得在节流上下功夫。纵观朝廷各项开支,大头便是军饷。但尚国这些年甚是太平,根本用不到百万大军,于是请求裁减兵员。 常青反对,直接驳回,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哪有现用兵现抓丁的道理! 户部尚书刘冰却不肯罢休,在堂上就跟常青争论起来。 皇帝听着,不置可否,只让文武两班大臣表态,结果支持与反对的一样多,双方打成个平手。 平手啊,要是比武,可就此丢开手,双方都不丢脸面,但这不是比武,而是国策,势必拿个主意出来。 于是皇帝就派人不时去左相府上问安,见他大好能行走了,就给请进宫来。 杜衡对这裁兵事早有耳闻,心里是赞成的,但尚且摸不准皇帝的心思,于是不言。 两人虽是出生入死的伙伴,但时过境迁,此时他为臣,他为君,唯有小心为上。 “你这是做甚么!”皇帝伸手扶住杜衡胳膊,“快起来,朕不是说过嘛,无需多礼!” 杜衡再三告谢,这才慢慢起身,在方凳上坐了。 “杜大哥,你是知道的,朕最信得过你!任何话,但说无妨。”皇帝看着那低垂的花白头颅,“若你也藏着遮着,就是欺君!” “臣不敢。还请陛下明示。”杜衡拱手道,绯红袍袖垂落至地。 皇帝抬手示意,一个年轻太监立即捧上一本奏折,交给左相。 “户部刘尚书的用意是好的,不知兵部李尚书甚么意思?” “杜大哥,朕问的是你。”皇帝耐住性子,“你同意吗?” 必须要回答了,杜衡心一凛,慢慢道,“老臣有一事不明,不敢妄下定论。” “还有杜大哥不明白的?”皇帝笑了笑。 “臣只是个文官,于兵事并不精通,还请陛下赐教。” “你说。” “如果丁员吃紧,波州最多能配多少兵卒?” “波州不临劲敌,最多一万。” “那应州呢?” “应州要提防小曲,但应王极善用兵,给他三万,他能打出十万的阵势。” “肃州呢?” 回答杜衡的是一阵大笑,哈哈大笑。 皇帝笑着指着他,“你个老贼,有话不直说,非要绕朕!” 四两拨千斤是最好的,省力省人,朝廷减少开支不说,也能防止各边州王爷拥兵自重,何乐而不为。 杜衡听着皇帝的笑,知道他已会意,于是立即赞呼:“陛下圣明!” “行了,少废话,快来喝茶。”皇帝道,“这雀舌是白云寺特制的,昨天刚到,还是你有口福。” 杜衡适才已喝了一口,只觉分外清香,那茶水如一把小刷子,把他五脏六腑的浊气都给涤清了。 听了皇帝的话,他立即道谢,端起了方凳侧旁矮几上的茶盏,想再好好品尝一番,然将端起来,就见守殿的年轻太监来报,说太子殿下求见。 “臣告退。”他道,恋恋不舍地放下茶盏。 在殿门口,他看见了太子,还有肃王,就要行礼,却被太子拦下。 “左相大安甚好,还请好好休养,本宫改日去看大人。” 尽管太子笑着对他说,请他慢走,他却觉得他并不高兴,而一旁的肃王则是面色如常。 太子岂止是不高兴,而是异常愤怒。鸿胪寺的审问有了线索,那海月是三峰县人,半年前回过一次老家,回来后就不跟厨娘们玩了,总是一个人做活。 听到三峰县,太子立即想到了一个人:冯奶娘。 冯奶娘是带福康公主的,一直都健健康康,勤勤谨谨,并无过错,半年前却忽地生了一场大病,然后就被放出了宫,回老家三峰县了。 再想想福康公主不愿嫁给陈厚文而顶撞陛下的事,那么海月毒杀陈厚文的幕后主使,似乎就很明晰了。 于是他立即派人去提冯奶娘过来审问。 三峰县距离京师不过十八里地,东宫卫兵快马攒程,只需一个时辰就能往返。 却是空手而归。 但街坊邻居都说上午还见过冯奶娘,她去割了豆腐,说中午要做个小葱拌豆腐。 卫兵进到她家,发现那豆腐放在案板上,切了一半,锅中的米饭是热的,房中衣物银钱不少,房门、前后院门都没上锁。 把她常去的杂货铺、井水巷都找了个遍,却是再无人影。 很显然,逃走了。 走得很急。 但她一个老妇,是如何做到人不知鬼不觉地离开的呢? 一定是有人相助。 这个人,太子心知肚明,却是一时动不得,还得跟他兄友弟恭。 岂有此理。 太子是不吃这种气的,他动不了他,自有人动的。 于是入了怡和殿,见到陛下,当即一五一十做了汇报。 皇帝听闻准驸马被刺杀,当即就怒了,命把海月尸身弃置野外,给野狗乌鸦果腹。 又要让人去宣福康公主质问的,却忽地冷眼盯住了肃王。 “老七,这件事,可跟你有关?现在说出来,不晚。朕体谅你爱护妹妹的心,不会追究。若等朕查出来,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太子闻言,几乎要笑出声,却只能忍着。这个老七,向来行事谨慎,颇得陛下器重,但现在陛下对他生了疑心,他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回父皇,此事不是儿臣所为。”肃王静声道,他今日穿一身褐色蟒袍,七梁冠,云头履,立在那儿如一柄入鞘的长剑。 “那是谁?” “儿臣不知。” 皇帝盯着他,半响,又道:“那就是福康做的了。这个孽障,行事全无规矩,须得好好管教——” “父皇,福康是您的女儿,她的脾性您是了解的,她岂会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肃王的话令皇帝微怔,了解,他了解这个女儿吗? 当然不了解。她不过是十九个公主中的一个,平时见不上,年节见那一面,又是远远的,根本看不清面容。 去年秋天占国国王来信要结秦晋之好,他也没记起她,还是宗正寺做的推选,说福康公主比陈厚文大一岁,正合适。 他这才召见了她,一见就不喜欢,明明是个公主,却是那般畏缩,看起来就没甚么识见,样貌中等,配占国王子倒是够了。 更让他不喜的,是她的违抗。 她不愿嫁给占国王子。 她说了两遍,第二遍抬起了头,望着他说的,还加了一句,若非要她嫁,那么成亲之日,就是她的死期。 这种赌咒发誓他听的多了,根本不信,也就不放在心上,于是婚事照常推进。 此时,面对肃王的发问,他忽又记起了那双含泪的眼睛,还有她的话,她说的是她亡,可没说要陈王子死! 当然,没说不代表不做。 她会指使冯奶娘找人做掉陈王子吗? 如果是,冯奶娘为何不早早躲起来呢?只是因为知道海月会自杀而死无对证吗? 如果真是,那就是他的女儿谋杀占国王子,占国国王得知的话…… 想到此,皇帝冷静下来,“福康柔弱胆小,且读过诗书,断不会做这种悖逆之事。” 闻言,太子愣住,那憋住的笑哽在腹腔,团成一股煞气,顶得他心口疼。 他不明白,陛下何以改了口声,还要进言的,就听皇帝又道:“此事还得详查,交给大理寺就是。太子——” “儿臣在。” 皇帝看着他,安慰的语气,“你受累了,回东宫好生歇息。等福康亲事完毕,朕一并赏赐。” 这已然是圣旨,太子不敢反驳,只得退下。 待他离开后,皇帝又问肃王,“现在,只有你我父子二人,你对朕说实话,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不是儿臣。”肃王道,“父皇可以明察。” “如此最好。”皇帝打量他许久,方才吩咐,“去看看福康,告诉她,好好准备做新娘,不要胡思乱想。” 肃王应声退下。 皇帝唤进年轻太监耳语了几句。 * * 长阳宫中,福康公主姜暖贞正同着母亲伍惠嫔刺绣手帕。 这是陪嫁之一,尚国礼俗,公主出嫁,手帕计十二对二十四条,其中两条需公主亲自绣制,成亲日行结发礼时用来包裹两人的青丝。 母亲不时抬眼看看女儿,见她绣的认真,那鸳鸯活灵活现的,好像要跟人说话,而一朵并蒂莲更是粉嫩可人,于是欣慰地笑了。 这个孩子,别扭了那么久,现在可是想通了。 子女婚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民间尚且如此,何况她个公主,更要给天下人做表率的。 “贞儿,歇会,歇歇手,歇歇眼。”她唤她,一面吩咐宫女上茶上点心。 那宫女很快回来,两手空空的,仿佛大白天撞见了鬼,噗通跪在地上,浑身抖个不止。 “何事,如此慌张!”伍惠嫔问,她坐在鸡翅木榻上,穿藕色立领衫,紫色褶裙,云髻上一枝素金钗。 榻桌上搁着针线篮,绣了一半的帕子,帕子上是五子登科图样,五个小孩已绣好了两个。 “陈王子他……” “他怎么了?” “他,他被人毒杀了!” 伍惠嫔愕然,就要细问的,却被女儿抢了先。 “真的?”福康公主从花绷上抬起头,声音因急切而显得尖锐。 回答她的是一个男声:“假的!” 福康抬头,“哥哥!” 第4章 004 肃王昌允轻步进来,环视仆婢一圈,众人立即跪地。 “陈王子安然无虞,少胡乱传话,违者杖毙。” “是。” “都下去吧。” 殿上剩了三人,肃王给母亲行拜礼,“让母亲受惊了,儿子不孝。” “快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肃王把今日洗尘宴上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听得惠嫔又叹又讶,福康却是一脸的失望。 “幸亏人没事,否则占国那边没法交代。”肃王看着妹妹,“占国跟俞州隔河而望,要是他们得了借口,不定如何发难!” “所以就要拿我做人情!”适才肃王行礼,福康就下榻立在了侧旁,手里还拿着花绷,她穿一身葱绿长裙,环髻上簪着一朵梨花。 她说着抬眼望定了哥哥,“尚国有兵有将,却要用我一个弱女子求和,好不羞耻!” “贞儿!”惠嫔开口了,“你误会了!占国一向与咱们交好,娶你是好上加好的事,就像亲上加亲那般!你父皇从不惧怕任何人,岂会做求和的事!” “可是我不愿意!”在至亲面前,福康一点儿也不掩饰,“宫里那么多公主,为甚么非要挑中我!” 当然是因为不在乎。 不在乎就不会心疼,更不会设身处地地着想。 就像母亲,早就育有皇子,却迟迟得不到相应的名分。熬了这么多年,才只是一个嫔。 而福康就更不用说了,她生母也是个宫女,生她时难产而亡,皇帝想必都记不住她的名字,至于她的女儿,就更记不住了。 但这些不能说。 也不必说,福康都明白。 肃王看着她惨白的脸,暗暗叹息了一声。 惠嫔亦是说不出话,良久才挤出一句,“你的姻缘到了。姻缘天定,谁也拗不过天的。” 这话说的很轻,带着颤抖,听起来一点儿也不能令人信服。 果然,福康立即道,“我的姻缘不是他!” “那是谁?”惠嫔心一跳,立即问道,女大不由娘,难道女儿有了意中人,这可使不得! 福康却不答了,她咬着唇,看了哥哥一眼,旋即走了。 “贞儿——” “让她去吧。”肃王按住母亲胳膊,“母亲勿要忧思。” 惠嫔定定心神,“昌儿,你跟母亲说实话,贞儿是不是有心上人了?是谁?” 这一对兄妹,打小就亲,比一奶同胞的还亲。福康及笄前,甚么事都跟哥哥说,就算哥哥不在身边,也会写信,而她这个母亲都是后知后晓。 “你快说呀。” 看着母亲焦急的模样,肃王轻轻开口,轻轻撒谎,“没有。她只是想不通,闹脾气。” “真的?” “儿子何时骗过母亲?” 肃王在心里扇了自己两个耳光。福康早就有心上人了,她喜欢的是徐安,他的副将。 * * 太子庆允怒气冲冲地回到东宫。满腔怒气在看见太子妃的瞬间就消散了。 这个长面美人,自小与他一同长大,心意相通,聪慧又体贴,一如她的名字,马芸柔。 他每次见她,都仿佛有清风拂面,整个人变得爽利轻快。 她服侍他更衣,又端上了解酲汤。 喝完,他啄了她唇一下,抬手拍了拍她肚腹。 她莞尔,随即命人送上红豆酥与松糕。 “宴上的事如何了?”待他吃下一块糕,她把茶水送至他手边,便开了口。陈厚文遇刺事,一个时辰前就传的沸沸扬扬,她也问过了东宫卫。 “又被老七混过去了。” 两人的语气非常平常,就像说闲话那般。 尽管陛下一再强调后宫不可干政,但太子却是阳奉阴违。 因为这世上,他真正信任的就是她,她真正信任的也是他。 两人坦诚相对,绝无一丝隐瞒。 甚么都说的。 “这个小狐狸。”她伸出食指,点了点嵌大理石的紫檀桌面,“那个许棠呢?” “她没问题,一个厨娘而已。”说着,记起那盈盈目光,他忽就笑了笑。 “若她是老七的人呢?”她看着他。 他怔然,“怎么会——” “陈王子死了,福康就不用嫁了。老七想杀人,却不能,占国跟咱们再好,也不会吃哑巴亏的。于是他就敲山震虎。一次不行,还可以第二次。福康不愿嫁的事,京城到处讲说,还有人编了话本,公主三难驸马!” 他眨了眨眼,接着她的话,说下去,“占国婚俗最重吉庆,婚前一再遭难,那陈王子又是个软弱胆小之人,很可能会自动退婚。” “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太子立即让人传口谕给东宫卫长,“仔细审许棠,务必把她身世来历弄清楚。” * * 肃王安抚住母亲,又陪她用了些便饭,这才出宫回府。 马车稳稳走着,残照从车帘缝中射进来,像无数只手,抓在他的袍裾上。 他眯了眯眼,耳畔嘈杂杂的,有人语笑谈,有马嘶骡叫,有燕啼莺鸣,还有唰啦啦的风声。 都说春风拂面不寒,但适才他走在宫里,还是觉得背上的寒毛倒立。 “张锐——” “王爷,您吩咐。”张锐的声音从车帘外传来。 “今晚吃烤羊。要曹记的。” “属下明白。” 吃烤羊,须得蘸料,否则太腻。曹记配的蘸料,肃王不喜欢,就又叮嘱张锐去采买各种香料,他自己调。 等他把孜然、茴香、花椒研好,芫荽、香葱切末,辣椒烹油,一起调好时,暮色已是四合。 他也不让掌灯,就着烤羊火的那点子亮,慢慢吃将起来。 肉香弥漫,油脂滴滑,滴在火碳上,就爆一声响。 嗒,又一滴滑落,却是滴在他的鞋面上,那云头履,是拿青缎子做的,不耐热,不耐油,虽隔着布袜,他还是觉得了烫。 当即就没了胃口。 他让张锐把烤羊拿走分食,洗了手,然后进了寝室。 房门合上,他点起桌上的蜡烛,烛焰摇的很急,这才发现窗扇半开,于是又关了窗。 窗扇合上的瞬间,就听见了咚咚声。 咚咚,咚咚,很细,很轻,好像叩门似的,但这声音却来自地下。 他慢慢走到床边,将床头的方矮几挪开,掀开一尺见方的青石地板,一个木门露了出来。 对扇,榆木的,中间拴着一根细铁链,没有锁。 肃王伸手在门上点了一下,那咚咚声就消失不见了,他飞快地开了木门,门下是一张梯子。 梯子上立着一个人,浓眉大眼,椭圆脸,黑衣劲装。 两人对视一眼,并不答话。 肃王顺着梯子下去,随着那人往前走,走过长长一条石路,路侧壁上,点着油灯,在路尽头左拐,迎面一堵石门。 那人开了门,立在侧旁,肃王大步走了进去。 门内烛火煌煌,桌椅床柜一应俱全。 地上跪着一个老妇,黑布小袄,黑布裙,腰间系着一块白布围裙。 “王爷,老身知罪。”看见那云头履,老妇人立即叩头,“但求速死。” “公主糊涂,你也跟着瞎闹!”肃王看着她,“今日何等场合,竟敢当着太子的面行刺,你们真是嫌命长!” 老妇肩膀一抖,“今天?今天何事,老身不知!” “还敢推诿!那海月不是你安排的!” “不是。老身只是……”老妇掩了口,只是叩头。 肃王一怔,“出宫后,你没见过海月?” “见过。” “在何处见的?都说了甚么?” 老妇头抵在地上,声音有些低哑,“在香烛铺撞遇上的。还是她先跟我搭的话,问我怎么出宫了,又问公主可好。我把能说的告诉了一遍。——但我没让她谋刺陈王子,真没有!我可以起誓。” “那你找了谁?说!” 见她默然,又道,“你不说,我自会问公主。从此,你休想再见公主一面。还有,你的儿子!” 泣声响起,先是隐隐的,继而变大,很快变成嚎啕。 “王爷,所有的罪孽,老身愿一力承担,请不要为难公主,也请放过我的孩子!” 没有回答,但那云头履转了向。 老妇看着,当即扑上前,拽住了褐色袍角。 “我,我只是请陆大侠帮忙杀掉陈王子,但没有得手。” 话音未落的,一只手伸到了面前。 老妇抬眼看看门口,复又垂下头,从怀里拿出个红布帕,颤抖着递到那手上。 下一瞬,有细风扑面,接着,石门就被合上了。 她颓然扑地,复又大哭,额头有点点血珠渗出。 肃王捏着红布帕,走回梯子下面,忽地顿住了脚。 后面跟着的人,立即跪地。 “王爷,都是属下的错,愿受军法处置。” “哪里错了?” “我不该把陆家山庄的接头信物交给公主,令她蹈险。” “你后悔吗?” 怎么会后悔,别说一个信物,就算要他的命,他也是愿意的。 “不后悔。”他说着复又叩首,“都是属下的错,请王爷处置。” 良久,才有回声。 “立即把冯氏送走,务必小心。那海月的尸身也要收葬。” 跪地的人一凛,接着就听“嗒”的一声,有甚么落在了怀里,他急急拿起一看,是那个红布帕。 “留好了,等时机合适,亲自交给暖贞。” “王爷——” “你叫徐安,不叫徐慢,还不快去!” “是。” 徐安起身走了两步,复又转回,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交给肃王。 “差点忘了,许棠的身世来历已经查清。请王爷过目。” 第5章 005 灯下,肃王把那密密麻麻的信纸看了两遍,随即引火烧掉。 纸灰落在火盆里,跳了两下,如断翅的蝴蝶。 她不是太子的人,也不认识陈王子,那她为何要挺身而出呢! 只是救命救急? 还是为了一步登天? 他记起今日万里殿上她看太子的眼神,不由蹙眉。 * * 风唰啦啦地吹着,天上一丝云儿也无,也无有月亮,星子们得了便,齐登登地俯看大好京师。 京师安然,不闻犬吠,只有鼾声呓语,并巡夜兵卒的脚步声。 呀,怎么还有一团黑影。 那黑影沿着街巷慢慢移动,就像个被风推动的木偶。 转过一个街角,灯笼的光大亮。 光下,黑影显出了真身。 是个女子,鬓发蓬乱,面色哀戚,眼神茫茫然的。 她机械地走着,走着,走进了光禄寺的侧门。 “哎呦,你可回来了,许棠!”门后一个厨娘提着灯笼,打了个哈欠,“顾大人让我等你,现在好了,我可算交差了。” 说罢自顾走了。 面前陷入黑暗,许棠本能的闭眼,再张开时就适应了。 她慢慢往前走,并不看路,任凭两脚走去。很快鼻端触到了酸咸辣甜香的气息,她不由打个激灵,一双黑眸在夜色中变得清亮。 “许棠,是你吗?”一个女声从右前方传来,接着就见黑暗中亮起一点烛火。 烛火摇曳,发出晕黄暖光,许棠看着,轻轻开口,“是我,云晓。” 哐,房门被打开,一个人跑出来,拉着她冲回房中。 “快跟我说说,今儿到底怎么回事!”云晓把许棠按在竹凳上,双眼热切地看着她。 这个云晓,很是见多识广,少时就随着经商的父亲走南闯北,后来家道没落,这才应招做了厨娘。 但也有些没心没肺。 像此时,明明看见许棠一脸哀戚,人也憔悴得紧,却不安慰,更不问饮食,只追问宴上事。 但一连声的问,却只得了个静默。 说甚么呢? 说陈王子福大命大,说自己被无端盘问,还是说海月就那样被拖了出去。 海月跟她一样,都是双亲亡故,又是去年开春一起进的光禄寺,于是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 尽管一个在珍馐署,一个在掌醢署,但平日会一起吃饭,一起浆洗衣物。 半年前海月回老家给父母祭扫回来,突然变的冷漠,再不理她。她还以为是因为思亲忧伤之故,哪成想她竟有这么大的秘密。 想到海月,许棠挣扎着站起,就要去隔壁她的寝房,替她收整物件,却被云晓一把按住。 “都没了。下午顾大人回来就命人都给烧了。”云晓声音低低的,身上的白色单衣颤着,“安生点儿。顾大人还说了,自此不许提她,光禄寺就没这么个人。违令者乱棍打死。” 闻言,许棠站不住,一下跌坐在地上,一股寒凉从心底漫出,漫至四肢百骸,她不由打个寒颤。 “死了好,死了干净。再不用做牛做马!”云晓忽地幽声道,“哪儿像咱们,还得熬死熬活。” 她看着地上的人,“对了,顾大人等着要你的喜忌录呢!” 所谓喜忌录,就是对宾客饮食喜忌的记录。 起先光禄寺没这个,许棠来后自行整理的,一开始是根据撤下的碗碟中菜肴的余量推估,记在纸上,结果被顾承恩瞧见了,觉得有用,就命她整理成簿,之后为求准确,就命她随宴观看。 顾大人做事向来雷厉风行,一个“等”,显然就是催的意思了。 若在以往,不用他催,许棠也会早早呈上,但今天她实在没气力,也没心思了。 她在地上坐了良久,云晓都熟睡了,这才挣扎着起来去床上躺下。 云晓的话是对的,一口气在,就要熬。 熬过夜,熬来晨曦。 许棠起身盥洗,换下那领团皱脏污的水洗蓝裙子,穿上青布立领衫,青布裙,挽起袖子,扎起臂绳,进了酱房。 酱房很宽敞,是打通的三间屋,左面贴墙码放豆酱,右面是甜面酱,花生酱、芝麻酱、果酱、虾酱、蟹酱放在正对门的十层木架上。 所有的窗户都关着,屋内有些黯淡,许棠点了一枝细烛,借着那惨白的光,把酱坛查看一遍。 都完好无损,数目齐整,便去了醋房,然后是油房,盐房,香料房,腌房。 身为良醢署的掌库,这是她的日课。 巡看毕,就到了早饭的时间。 今日是小米粥,粗面饼子,配菜则是酱萝卜,腌芹菜,还有一大盆回锅肉。 那肉一看就是昨日宴席剩下的。 昨日的接风宴,本还有六道菜的,结果出了岔子,就没用上。 其中切开的猪脸不能再上席,更是入不了大人的眼,就分给厨役仆从吃。 许棠本就没胃口,一看那腻荤荤的猪肉,更是吃不下。 于是只把碗里的米粥喝净,就回了寝房。 研墨,开簿,先记下宾客的名姓,再慢慢回想昨日宴上所见,然后提笔开写。 光随笔移,字随笔显。 娟秀的字,慢慢排满纸页。 将写好,就见个伙伴来喊,说顾大人找她。 顾大人越来越性急了,幸亏自己写完了。许棠暗道,捧了簿子去静思厅。 静思厅是光禄寺中的第二大厅,是顾承恩与部署开会、接待来客的地方。 厅侧书房,就是他办公的地,书房里支着床,他忙晚了就不回家,在此歇宿。 许棠走回廊赶到厅上,将要入内,却发觉厅上还有人在,就要回避的,却被顾承恩喊住。 “快来,许棠,二王子找你。” 许棠愕然抬头,那坐在扶手椅上的正是陈卓武! 他正冷眼瞅着她! 她立即低头,慢慢入内,跟两人行礼,心跳的厉害。 这个二王子,绝非善类,他找自己定无好事……难道是大王子有甚么! 正乱想着,就听陈卓武生硬的汉话响起:“这是我王兄给你的,你收好了!” 许棠又是一愕,下一瞬怀里就给塞了个木匣子,沉甸甸的,很硌人。 面前多了一道黑影。 她后退两步,“二王子,婢子——” “不想要?就自个还给他!”陈卓武看着俯首的她,说完,也不跟顾承恩告辞,扬长而去。 许棠回过神来,对方已出了院门,她眨了眨眼,望向顾承恩,“大人,这……婢子不能收的,请帮我还回去。” 顾承恩立在方桌侧,桌上两杯热茶,茶香袅袅。 他的目光本落在院中,闻言收回,落在那惶恐的厨娘肩上。 “二王子的话,你没听见?”他声音有些哑,不似往日清脆,眸光闪动,“这是给你的谢礼,谢你的救命之恩,收了吧。” “不可以的,大人。”许棠坚持,“救大王子是分内事。” 顾承恩心下一凛,就听她继续道,“大王子是贵宾,万万疏忽不得。他受了惊,是婢子做事不利,该受罚的,岂敢受谢!” “你真不想收?” “是的,还请大人成全。” 顾承恩轻轻点头,“但也不能今日还。大王子忙着呢,适才二王子说了,他本要亲自来的,却被探问的人绊住了。先放放,等寻个机会的。” 许棠还要说甚么,就见一个门人引着个小太监过来。 那小太监是怡和殿的,顾承恩认的,一见他就知道有口谕了。 果然,小太监说,陛下想吃五美姜。 五美姜,是一道腌菜,十日前,许棠做好,呈上去,陛下当时没说甚么,以为不适口,也就没准备,现在要了,只能抓紧时间,因为五美姜需腌制三日才能入味。 * * 许棠忙着腌菜,这边陈厚文忙着待客。 从昨晚起,他就不得安生,先是陛下遣人来问,今早陛下的人又来了,接着是太子的人,太医,礼部尚书,鸿胪寺卿。 忙得他头晕脑胀,好容易打发走,将要歇息的,肃王又来了。 肃王可不是一般人,身份高贵不说,还是福康公主的哥哥。 一想到福康公主,陈厚文就有些头疼,但事已至此,他必须面对,于是一面让人奉茶,一面更衣迎接。 两人在春雨厅上见礼,在茶桌旁对面而坐。 茶是陈厚文带来的,茶具也是他自用的一套粗陶壶盏。 清亮的茶汤,绵长的香气,却不见茶叶。喝一口,甜丝丝的,跟以往喝过的都不同。 肃王昌允忍不住请教是何茶。 “沉香茶。拿沉香叶制的。”陈厚文给他续上茶水,“不是一般的沉香叶,要树龄百年以上的那种。” 肃王叹服,致谢,“谢大王子款待。” “我只款待有缘人。”陈厚文看着贵客,“王爷是我在京师的第二个有缘人。” 他故意咬重了“第二”两字,引得肃王轻轻一笑,“本王不才,蒙大皇子青目,不胜荣幸。”说完端起茶盏喝茶。 见他毫无追问的意思,陈厚文有些焦急,只好继续道,“缘分二字,真是天作,半点不由人的。在下从未想过,这次来会遇见如此佳人。” 福康不愿嫁他,一定不会出宫来探看,而他尚未接到入宫旨意,就算入宫,也见不到福康,因为尚国婚俗,定亲的男女,婚前不可见面。 那么,这个佳人是谁? 肃王想着,又是一笑,“大王子好兴致,身体抱恙,还念念不忘佳人。” 语气是讥讽的,对方却不恼,只是望定了他,“令妹不喜在下,不愿屈尊下嫁,天垂怜,另赐姻缘,在下万分感激。” “大王子甚么意思?” “王爷是聪明人,岂会听不明白?”陈厚文喝一口沉香茶,“在下要退婚。” 嘭,心急跳了一下,跳得手指微抖,一个声音涌到了唇边,“太好了!” 自从宗正寺推举福康与占国结亲,他就想方设法拦阻,先是拜请钦天监说两人八字不合,又亲自恳求陛下不要把妹妹远嫁,但都没甚么用。 当然,也动过狠心思,却下不了手,边防是一方面,更要紧的,是觉得陈厚文也无辜,他身为占国大王子,不过是奉命行事,说到底,也是为占国结亲,身不由己。 现在都来迎娶了,本以为此事再无转圜,没成想他倒要主动退了。 可退婚不是小事,更不是好事,这退婚的由头万不能落在福康身上。 否则,陛下不定如何惩戒她呢。 肃王想着,慢慢开口,“大王子误会了,福康虽有些执拗,却也通情达理,婚事嘛,自要听从……” 陈厚文笑了起来,笑着抬手点了点他,“真人不说假话,肃王殿下,请不要自欺欺人。” 被识破,肃王有些窘,将要辩解的,对方却不给他机会,自顾说下去,“无妨,看在佳人的份上,我不计较。婚是我要退的,与公主无关。” 闻言,肃王松了一口气,但有些不放心,追问一句,“此话当真?” “陈某从不欺心。”说这话时,陈厚文的眼睛很亮,仿佛把所有的日光含住了。 肃王不由钦佩,打心眼里钦佩,还有感激,于是端起茶盏就要致意的,却被一个直闯进的人打断了。 第6章 006 “肃王殿下,还请赐教。”陈卓武气势汹汹地到了厅上,手中握剑,语气是逼迫的,目光是要吃人的。 “二弟,不得无礼。”陈厚文抢在肃王前开了口,“我跟殿下有事谈。你退下。” “还谈甚么!你又不娶他妹妹,那姓许的又不归他管!” “放肆,那是许姑娘,你未来的嫂嫂!”陈厚文喝道,“你须得敬重。” “知道知道,礼都送到了,但这不还没过门嘛!”陈卓武嘴上说着,目光却是盯紧了对手,“肃王,请吧。” 肃王不答,只是问陈厚文,“这许姑娘可是昨日宴上的那一位?” “正是。”陈厚文绷紧的脸立即松弛,笑意漫上。 肃王的心往下沉,声音也浊重,“她吗?” 这话是确认的意思,但在陈厚文听来却是质疑,毕竟那许姑娘只是一个厨娘,与他堂堂王子有云泥之别。 昨晚临睡前,他把决定告诉叔父与弟弟时,两人也是这种反应,根本不信。 但听了他的一番话,却不得不信。 旧话重提,好不烦人。但事关许姑娘,他就是说一万遍也是乐意的。 “是的。就是许姑娘。”陈厚文含笑说道,“她救了我的命,我自当厚报。思来想去,也只有以身相许才能报她的恩情一二。”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她很善良,且有勇气,莫说闺阁,就算大多男儿也比不上的。这样的女子可遇不可求,我必娶她。” 听着,肃王的眸色黯了一分,陈卓武却是不耐烦,又催他出手。 “好!”肃王从茶食碟里拈起一粒榛子,“只要你能接住它,就算你赢!” 说罢,轻轻弹指,就像弹珠子似的。 弹珠接珠,甚至抢珠,陈卓武向来不惧,他本也是弹玩高手。 当下听了肃王的话,立即摆出架势,信心十足地张手,然只觉劲风扑面,两腿竟是站不稳,后退了一大步,就在这空档,那榛子已飞出了厅门,就像脱笼而出的小鸟。 他大惊,一个拧身,如箭般追去。 哪里追得上! 等他出厅,那榛子已越过了院门,又越出围墙,越过树梢,接着就不见了。 陈卓武又惊又气,在日光下直跺脚。 最后还是决定赖皮到底,反正他人在呢,不信他也能飞了! 谁知回到厅上,却再找不见人,问那收拾茶桌的男仆,说早走了! * * 肃王骑着马,一面避让行人,一面慢慢走着,不知不觉竟到了光禄寺街口。 只见街上甚是热闹,车来车往,驴叫骡响,人声鼎沸,或是给光禄寺送米面菜果鱼肉的,或是去光禄寺领膳食席面的,总之,都是跟光禄寺交道的。 此时正是午膳时分,各色肴馔香气齐腾腾地蹿出,被日光一蒸一晒,格外浓酽。 张锐不由吸了吸鼻子,见王爷驻马,以为是要让光禄寺置办餐食,于是自告奋勇要去传令,却被扬起的马鞭拦下。 看陈厚文的模样,当能好好待她,嫁给占国王子为妃,总比落在太子手里强。 虽远离故土,到底也是一步登天。 “走吧!”想着,肃王又看一眼那光禄寺的黑色匾额,拨转马头,回府去了。 * * 腌上五美姜,又置办午膳的小菜,一上午,许棠都不得闲。 好容易将所有领菜的打发了,就要喝口水歇歇的,一抬头却见伙伴们都看着自己。 五个人,十双眼,齐齐盯在她身上,吓了她一跳。 “我落甚么了?” “落好了呗!”云晓笑眯眯地向她伸出手,“快拿来,给姐妹们开开眼!” 许棠立在菜案后,“甚么?” “陈王子的大礼啊!”云晓拖着腔,“别小气嘛,咱又不要你的,就是看看,开开眼。” 她冲伙伴们扬声,“是不是?” “是是。” 三人成虎,看着面前的两只半母虫,许棠知道躲不过了,只好从菜案下的木柜里取出那木匣子。 一打开,红光耀目,逼得众人眨眼。 云晓第一个睁亮了眼,“呀,这么大的宝石,许棠,你发财了!” 许棠却是愣住,看着那嵌红宝石的簪子,说不出话。 “啊呦,这礼也太厚了。”一个伙伴提出了异议,“这哪是谢,根本是聘嘛!” “甚么呀?” “簪子呀,这是簪子!相亲插定不就是用簪子。”那伙伴看许棠一眼,“陈王子一定是看上你了,你要做王妃了。啊不对,还有公主,你要做侧妃了!” “侧妃也很好。咱们甚么身份,能嫁王子!” “好甚么!背井离乡的,占国又跟咱不同风不同俗的,你愿意啊!”云晓叉腰撇嘴,“占国盛产宝石,这算甚么!” “噫!你这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那异议的伙伴立刻反驳,“这簪子又不是给你的,轮不到你不愿意!” “哈——”云晓气得就要上去撕嘴,却见许棠合上匣子抱着就走。 “你干甚么去,我还没看够呢!” 许棠不答,径直去寻了顾承恩,请他帮忙收管礼物。 “婢子胆小,怕丢了赔不起。”她实话实话。 顾承恩笑笑,笑她没胆识,可在看见匣中金簪时,也是一愣。 他也是见过好东西的,但从没见过如此漂亮的红宝石。 那红,透明,纯净,柔和,生动,一如秋波,仿佛要开口讲话。 怔愣间,一个念头闪过,但旋即就否了,再怎么说,许棠也只是一个厨娘,就算大王子青目,他的父王,陛下都不会允的。 “好,我且收着,等你还时来取。” 顾大人的话让许棠稍稍安心,适才伙伴们的话令她心惊,但又不好对顾大人说的。现在见他不动声色,显然就是件礼物,没甚么的,过两天还回去就好了。 不要自己吓自己,风声鹤唳的,没点子出息! 她暗笑自己,慢慢走回掌醢署,去吃午饭。 * * 又喝了几服汤剂,陈厚文就彻底大好了。皇帝得知后,就宣他入宫。 这次接见是在怡和殿的偏殿,虽不及德明殿郑重,却多了几分亲近。 因为怡和殿是皇帝日常起居的所在。 于是,两人见面,就有一种长辈见小辈的意思,而不是尚国皇帝见占国王子。 陪陈厚文来的,是陈耀,陈卓武没在宣召之列。 皇帝这边,也只留了一个礼部尚书文远。 拜礼毕,陈厚文献上敬礼,四把沉香扇,四斤沉香,一匣红宝石,一匣蓝宝石。 时在午间,皇帝命传膳,膳食也未经光禄寺造办,全是由尚食局制作。 三杯过后,寒暄已毕,皇帝就问陈厚文最近读了甚么书,一路上过来,有何见识。 “读的是话本,名化蝶,讲梁山伯与祝英台一对知心人,至死不渝,情比金坚。”陈厚文认真道,“这正与在下的心思一般无二。” 皇帝听着淡淡一笑,将要说甚么,就见他立起身,走到面前跪下,“陛下,文有不情之请,还望陛下成全。” “我要娶心上人,与福康公主的婚约只能取消。”他的声音不大,但字迹清晰,殿上的人都听清了。 皇帝一愣,这小子倒是坦诚,继而舒了一口气。 昨日年轻太监回禀了肃王与福康的争吵,所说的“求和”二字实在刺心。 虽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但身为尚国君主,不能不考虑天下人的评议。 福康一个深宫女子都这般想,那天下的议论可想而知。 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 是因为与占国国王太交好了嘛!毕竟在他翦灭群雄,执掌国玺之间,只有占国没有趁火打劫,使得他无南顾之忧,可全力北上。 臣下怎么也无谏言? 哦,是了,在福康顶撞后,他就发急,再有异议者,斩立决。 太急了,结果就是急事不成。 但也好,不结亲,他这个君主的盛誉英名都无亏损,但占国国王那里怎么办? 似是听见了他的疑问,陈厚文又道,“我已写信给父王,父王定会谅解。此事责任在我,文愿全力承担,也愿补赔福康公主。请陛下成全。” 皇帝没有说话,看了礼部尚书文远一眼。 对于福康与陈厚文的婚事,文远是反对的,理由很简单,占国乃化外之地,远国异族,公主嫁过去,无异议流放,太苦了。 但当初陛下心意甚坚,他不能硬谏,现在对方居然松口,正好顺水推舟。 于是立即开口,“陈王子这是铁了心啊。有道是,有情人终成眷属。陛下,您最仁慈,就成全了吧。” 皇帝沉吟半响,又问陈耀意思。 陈耀跪地,说全凭圣上裁断,绝无异议。 皇帝点头,就要应允的,一个疑问忽地闪过,是何美人让陈厚文如此坚决呢? 莫不是延金国的人? 延金国出美女,这些年,延金国一直蠢蠢欲动,妄图拉拢占国,对尚国发动夹攻。 若此就麻烦了。 他看着跪地的陈厚文,笑问道:“你的心上人何在?” “她在尚国,光禄寺。” “是吗?光禄寺有这等美人?”皇帝看看文远,质问的目光中带着不满。 文远立即俯首,只觉浑身寒毛立起。 “是的,就是许棠。”陈厚文的声音带着笑意。 皇帝的声音却越发低了,“许棠?” “回陛下,就是那日宴上救大皇子的人。”陈耀道。 “哦。”皇帝轻轻一笑,“那个厨娘啊!” 他端起酒杯喝一口,“光禄寺的人都有定数,陈皇子这要娶一个去,顾少卿怕是要犯难了!” 陈厚文一怔,“那请顾大人补人可好?” “这得看他了。”皇帝不紧不慢地道,“还有那许棠,不知她心意如何!朕没理解错的话,陈皇子要的是两情相悦之人,求娶前,总要问个明白吧?” 不等陈厚文回答的,又道,“她是光禄寺的人,也就是朝廷的人,朕自会让人问清,给你个回复。” 第7章 007 接到入宫口谕的时候,许棠正在菜房切方竹笋。 菜房是掌醢署腌制各色小菜的作坊,此时将吃过午饭,伙伴们或浆洗,或打个小盹,尚未过来,只她一人,很是安静。 方竹笋脆嫩,细长,跟黄玉似的,还有淡淡的清香。 这笋是安州进贡来的,安州是太子母妃何贵妃的家乡。想到太子,许棠眼前浮现出他身上的那块佩玉,不由就抿唇笑了。 笑着,心头升起一种安宁,就像久雨后看到日头,雪夜生起了火炉。 然顾大人的到来,将这安宁粉的细碎。 “婢子可以不去吗?”听闻要入宫,她下意识地道,话一出口就知道错了。 要抗旨吗?她只有一个脑袋啊。 她只觉脖子凉飕飕的,立即垂下了头,“婢子不懂宫中规矩……” “少说,少看,少听。陛下问甚么,如实回答就是了。”顾承恩打断她,“快去换身干净的衣裳,刘公公等着呢。” 刘公公,单名一个“琪”字,正当壮年,腰板挺直,穿一领青绸暗花袍,皂靴,曲脚帽,立在静思厅上,一直目视顾承恩转入的月洞门,门后有细碎的语声。 白亮的日光落在他脚前。 他八岁入宫,一直在怡和殿伺候,做事勤谨,鲜有差错。嘉和十二年冬夜,怡和殿走水,他奋不顾身地冲进寝殿将嘉和帝背出,自此就做了皇帝的贴身内侍。 片时,顾承恩带人过来,他见许棠惶惶恐恐的,开口宽慰说,“陛下最是仁慈,无需过忧,如常就好。” 他的话声里有一种笑意,顾承恩听了不由心惊,许棠则更加紧张。 这份紧张在行叩拜大礼时到了顶点,死死地压在她脊梁骨上,她根本无法跪正,只能俯首投地。 看着那瑟瑟的一团,皇帝心情大好,“抬起头来。” 说了两遍,等了片时,期待中的脸才缓缓露出。 很白净,也很硬,骨茬在那儿呢,一个粗婢。 皇帝只一扫就移开了眼,对立在侧旁的顾承恩道,“补人吧,陈王子要了。” 虽说有过心理准备,但这么快地被验证,顾承恩还是感到震惊,震惊的同时是不情愿。 招募了这么多厨娘,只有许棠是最好最顺手的。 不说她带来的那些食方,就是同一道菜,她做出来的就更适口。 她还整理宾客喜忌录,帮了他大忙,宴席越办越好,得到圣上朝臣外宾的许多赞许。 这样一个得力助手,就要失去了吗。 他拱手,提起一口气,“回陛下,许棠正在做笋鲊,之前的紫苏桃、蒜梅、藕鲊、五美姜,都是她做的。” 这几样都是皇帝爱吃的。去年春,一把笋鲊呈上去,皇帝就多喝了半碗粥,说比尚食局做的好,之后每餐必用光禄寺的小菜下饭。 他说得小心翼翼,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恳请陛下留人。 至于陈王子那里,有太多法子可以应对了,他已经有了福康公主,还要美人,本就说不过去。 结果就听皇帝说,“朕已经答应陈王子了。陈王子一片真心,不可辜负。” 闻言,顾承恩冷了心,知道多说无用,还可能引祸,就要称是的,忽听许棠颤声道:“陛下,婢子不愿意。” 最紧张的时刻已经过去,最恐怖的事情已经昭然,她反倒镇定下来。 “婢子愿终身在光禄寺服役,请陛下成全。”说着,连连叩首。 “厨娘很多,陈王子只有一个。”皇帝强压怒火,跟一个婢子动怒,有**份。 他瞅她一眼,“朕会封你为公主,你们许家就要荣耀了,你要感恩。” 不,那些凉薄的族人不配荣享皇恩。许棠记起族人对母亲做的种种,更加坚决,“婢子不做公主,只愿做一个厨娘。” “由不得你。” 皇帝不再理她,对顾承恩道,“看好她,出了差池,唯你是问,连带你的三族。” 许棠愣住,顾大人对她有知遇之恩,她尚未报答的,万不能令其遭祸遇险。 她看着顾大人,见他跪地应是,也跟着叩首下去。 * * 陈厚文要迎娶许棠的消息,当天就传遍了宫廷内外,京师上下。 一个占国王子,一个尚国厨娘,云泥之别的两人,居然要结亲,真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于是众议哗然,纷杂扰乱。 在这杂嚷中,有一个人却是高兴万分。 福康公主。 她得知这消息的同时,也接到了解除婚约的旨意。 虽然陈厚文把退婚的责任拦到了自己身上,但为了防天下人说甚么公主不如厨娘的混账话,也为了显示尚国负责大度的行事做派,旨意上宣称公主染病,需调养,不宜婚配,为不耽误陈王子,另择人选。 对此,福康一点儿不在意,别说染病,就是说她薨毙也行,只要能解除婚约,得自由身。 “哥哥,徐安呢?”送走宣旨官,福康立即笑着问,此时此刻,她最想见的人就是他了。 “他在府上,没有来。”肃王立在窗前,没有看妹妹,声音淡淡的。窗外树影婆娑,隐隐还有一种呜咽声。 “你怎么又不带他!”之前,为解相思苦,她会以恭送之名,一直送兄长到燕门。 燕门是内廷外朝的界门。至此,她就不能再走了,但可以远远的看一眼等候的他。 一眼,她就能撑好久。 肃王没有回答,他莫名有些烦。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不是吗?人人得偿所愿,只是可惜了海月。 想到海月,就又想起了那个奋不顾身的身影。 多亏了她,否则事情不会如此圆满。 “你明天带他来,好不好?”福康又道,语气是撒娇的。 徐安尚未回来,要带也带不来。肃王也不解释,但有些事,需要妹妹了解。 他回头看着她,“海月死了。” “谁?”福康一怔。 “海月。” “海月——”福康念着,眨了眨眼,“海月是谁啊?” “三年前,你跟我出宫去东市,遇见的那个卖身葬母的小姑娘。你给了她一锭银子。” 见她还是茫然的样子,肃王只好继续说下去。 “她为了报答你的恩情,去毒杀陈皇子,但没有成功。” 闻言,福康脸上的喜色僵住,“是她!” 一顿,又道,“不,我没找她!我找的是……” 她急急刹住话头,看兄长一眼,旋即低下了头。 “伯仁之死,前车之鉴。”肃王声音依旧很淡,却很有力量,“暖贞,以后万不可任性。” 不等福康回答的,就见母亲伍惠嫔的声音响起,“你俩爱吃的山楂馅饼做好了,快来吃!” 兄妹对视一眼,齐齐应了声“是”。 * * “这可遂了老七的愿了。”东宫里,听完信报,太子庆允幽幽一叹。 太子妃马芸柔沉吟半响,让把关于许棠身世的奏报拿来一看。 两张纸,很清晰,昨天送来的,她已经反复看了数遍,没甚么,跟老七并无瓜葛。 但此时听闻她要嫁给陈厚文,却又起了疑心。 “会不会是金蝉脱壳之计?”看罢,还是无所获,她忍不住道。 “怎么脱?要逃婚吗?”太子手里捏着枚黑子,面色也暗暗的。 “未尝不可呀。只要出了京师,天高皇帝远。”她道,头上的凤钗衔着一串珠子,珠子随她的话声轻轻颤动,一动一闪,就像眨动的眼睛。 “她个厨娘,又不会武功,又不是老七的人——” “大真似伪。”她扬了扬手里的纸,“越是不相干的人,越才可能。” “盯紧她,我就不信,抓不到老七的把柄。” * * 许棠坐在寝房的竹凳上,一动不动。 从宫里回来,顾大人就不让她做事了,只让她好生歇息,说等敕封的旨意下来,有她忙的。 还让云晓看顾她。 云晓叽叽喳喳的,一个劲探问,见得不着片字只言,就去跟伙伴们交流猜测去了。 耳畔清净了,纷乱的思绪渐渐理顺,一个大胆的念头涌了上来。 如果告诉陈王子自己不愿意,他会不会退婚呢? 他之所以要娶自己,不过是因为自己救了他,但那只是一个巧合。 就算没有她,还有太医。 但要怎么跟他说呢?又以何借口去找他呢? 顾大人吩咐了,不许她离开这屋子。 正为难着,就见云晓“嘭”地推开门,冲到她面前,按住她肩膀,“陈王子为了你,退掉了跟福康公主的婚约!天哪,他太有担当了!” 许棠愣住,“怎么可能?” “旨意都下了,还能有假!”云晓啧啧叹道,“陈王子是个性情之人啊,这就是为红颜一博啊!” “你可别辜负他。薄情郎常见,痴心男子太少了!” 不等许棠回答的,就见一个伙伴冲进来,说他来了。 “他?” “陈王子啊!快去,在厅上等着你呢!” 果然,一到静思厅,他就迎了上来。 “不必多礼。”他笑望着她,“我就是来看看你。” 厅上只有他一个,顾大人不在,厅外也没有仆从,显然都回避了。 可许棠总觉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看着她,还有他。 此时已近黄昏,日头落下去了,殿阁花木的的阴影从窗扇里扑进来了。 她不由后退两步,“大王子,您——” 适才他拿到了与福康公主解除婚约的圣旨,又听闻陛下召见了许棠,知道很快就会有新的旨意,便赶来了。 “我知道,成亲前咱们不能见面。”他立即道,“但我很想见你。” 他上前一步,“许姑娘,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大王子,我——” “你甚么也不用管。都交给我好了。”他继续道,“你喜欢甚么?告诉我,我去采买。你家里还有甚么人,我请他们一起去占国,这样你就不会太难过了。我知道,你不愿意离家,但我无法留在尚国,只能委屈你了!” 闻言,许棠一愣,活了这十九年,除了父母,再没有人会考虑她的感受,会以她的要求为先。 她不由抬眼看他,结果就看到了一双温和的眼眸,眼神澄澈,如日光下的溪水。 “我是不是说太急了?”他问,“你有甚么要我做的,只管提!——但有一件,我不会退婚的。我认定你了!” 还提甚么呢! 看着那热切诚挚的人,她甚么话也说不出来。 都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如果这是她的缘分,她只能接着,毕竟天意难违! 她定了定神,道,“我家里就我一个,不用费心了。别的就按礼制办好了!” 第8章 008 从光禄寺回到鸿胪客馆,陈厚文晚饭也顾不上吃,就铺开纸帖,开始写需采买的物品。 陈耀看见,说:“不用买,陛下当会厚厚陪送许姑娘,说不定还会封她为公主。” 陈厚文摇头,“这是叔父的猜测吧?” “是,今日午宴,陛下并未许诺。”陈耀道,“但依陛下的脾气,断不会令这场亲事简朴寒酸,否则就是对陛下威严,对尚国尊严的羞辱。” 陈厚文又摇头,“就算有,那也是陛下给的。我要自己给她采买。” “回程路途遥远,行囊简便为上。”陈耀苦口婆心,“许姑娘,以老臣看,并非奢华之人,你不要吓到她。送过去的金簪已经是大礼了,卓武说,要不是他走得快,她一准给还回来。” 听到这里,陈厚文停笔,若有所思的,“那也不能甚么也不买!” “选一二样就好。情比金坚,你已经把心给她了,还不够吗?” 思忖良久,陈厚文终于选定了必买的物件:玉器。 尚国崇玉,也产好玉,这是占国不能比的。 而美好如她,也只有玉器才能匹配。 至于买何种玉器,那就等去玉器行看了再定。 一夜辗转难眠,天蒙蒙亮就起来了,快快吃过饭,就要出门,却被告知东西两市要到辰时才开。 陈厚文只好坐在春雨厅上喝茶消磨时间。 天光变得清亮,一只喜鹊喳喳叫着,从厅前梨树上掠过,青翠的枝叶一阵摇晃,点点露珠随即洒落。 有人进到厅上。 那汗气,那剑气,那腾腾杀气,陈厚文不抬头也知道是二弟。 “欲速则不达。”他温和地说,“循序渐进的好。” 自从比剑失败,这个弟弟就发狠似的练功,这才几日,腮骨就突出来了。 “王兄不懂。”一身白衣的陈卓武走到茶桌前,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陈厚文的确不懂武功,他没有习武,只研读经书韬略,但天下事理是相通的,文武两道可互相参详。 至于这个弟弟的心思,他更是了如指掌。 “为甚么一定要打败肃王呢?”他问,“就算打败了他,我们占国跟尚国也是无法比的,尚国国土是我们的三十倍……” “就是因为王兄这般不思进取,我们占国才一直被低看。”陈卓武恨声道。 他盯住他,“父王也不得不低头做人。甚至还要把你送给尚国做驸马,以求尚国的庇护。” “二弟!” “我说错了吗?我们占国儿郎,何时沦落到要卖身求安了!” 闻言,陈厚文真是生气了,他霍地立起,“回房面壁去!” 陈卓武扬起手中剑,“我还要去武馆挑战,时间紧迫,请王兄见谅。” 看着那一闪而逝的白色身影,陈厚文青了脸。二弟越来越过分了,不知要惹出何种事端。 他唤过护卫长,命跟着二王子。 “那您呢,大王子?” “我只是去逛个玉器行,又不是去打架!两个侍从就够了。你跟好二王子,切莫让他生事,更要护他周全。” 说话间旭日升空,铜漏指向了卯末。陈厚文再不耽搁,乘马车赶往西市。 尚国西市是卖奇珍异宝的地方,商铺林立,金银器,玉器,宝石,古董,字画,绸缎,宝马,应有尽有。 往来的也都是富贾豪户。陈厚文一下马车,就引来诸多目光。 那深眼隆鼻,一看就不是尚国人,气质却是温和的,温和中带着高贵;白色绸袍虽没甚么,可腰带上的蓝宝石却熠熠有光,身后又跟着两个黑面卷发的佩刀护卫,京师中除了占国大王子,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他没有亮明身份,人们也就不戳破,但招接时却恭敬有加。 几家玉器铺看下来,陈厚文心里有了数,也拿定主意,那些器样他并不喜欢,还是买玉石,请玉匠加工的好。 最大的玉石铺韩记就在前面,他没有乘车,直接徒步而往。 将走两步,身后传来杂沓的马蹄声,还有一连串的惊呼声。 回头,就见一群马狂奔而来。 “惊马了!” “都闪开!” 陈厚文一愣,本能地往路边退避,却被一阵哭声止住了步子。 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小童立在街中,哭着,张望着,就是不知闪避。 而那疯马越来越近。 陈厚文发急,来不及多想的,就冲过去救人。 他本想抱起小童的,但马蹄近在眼前,来不及了,于是只能伸出手狠力一推。 下一刻,他就觉得自己飞了起来,越飞越高,一面飞一面看见了自己的腰带,腰带上的蓝宝石滚落,滚落在一片猩红中,猩红外是喧嚷的人群。 他们好像都在喊他。 为甚么要喊他呢?他不是很好吗?他就在这里呀! 他就要回应的,却看见了母妃。 “母亲!”自从十岁那年一别,这还是第一次见她,她依旧那么美,那么温柔。 “文儿,快过来。”她冲他招手,他立即扑了过去。 母亲抱紧他,“我儿,我们母子再也不分开了。” * * 今日早朝无甚大事,很快就散了。散朝时,皇帝命礼部尚书文远去怡和殿。 “拿过来。”洗手更衣后,皇帝坐在花梨榻上,对侍立的臣子道。 文尚书呈上四张洒金红帖,每上写有两个大字。 福宁,怀安,永乐,德清。 这是初拟的封号,都很好,但那个粗婢不堪相配。 一个婢子,入了陈王子的眼,不过是侥幸,不如就叫—— 皇帝的话没说出来的,就见内侍刘琪过来,“陛下,臣有急事回禀。” 刘琪向来稳重,能被他称为急事的,一定很急很迫切,并且是大事。 皇帝立即想到了延金国,这个蠢蠢欲动的对手,莫非又来寻衅? “说。”皇帝看着刘琪,声音里有一丝细颤。 “回陛下,占国大王子在西市遭遇马踏,殁了。” 皇帝一怔,“鸿胪寺没有派人护卫吗?” “派了,一直有派护卫,但陈二王子坚持不用,护卫都守在客馆外。今日他去西市,说是走走看看,连自己的护卫长都没带,只有两个佩刀护卫跟随。” 哦,主因在他自己。 “马的主人抓到没有?”皇帝又问。 “主人见闯下大祸,已自尽了。马群也被巡城的金吾卫拢住了。” 皇帝点头,“去宣太子过来!” 事已至此,须得安抚住占国一行人,再就是料理后事。由太子主持,再加上礼部尚书,鸿胪寺卿,足够了。 谁知刘琪是一个人回来的。 因为太子起了风疹。 “刚才上朝还不是好好的?”皇帝质问。 “是,但太子回东宫后,吃了皇孙给的糕饼,就浑身刺痒不止,手臂、颈下都红了。太医诊视过,说是山药所致。原来那糕饼里加了山药,太子不吃山药的,皇孙不知……” “行了!”皇帝挥手打断刘琪,“那让肃王去吧。” * * 送走刘琪,太子妃就命人闭了宫门,理由很充分,太子要遵医嘱静养。 “还是爱妃虑得周到。”寝宫里,太子笑着含住了那香软的红唇。 他身上光洁如初,不红不痒。 原来那风疹只是一时的,是太子妃拿山药汁擦抹所致,只要用防风、乌梅、甘草烧水沐浴,瞬时可愈。 太子妃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避皇帝的差遣。 一听闻东宫卫长报告陈厚文的噩耗,她立即就动手了。 “陈厚文死了,陈卓武必不会干休。那就是个烂摊子,谁去谁遭殃。”她咬着太子的耳朵,“老七此去,怎么也得扒层皮!” * * 得到宣召时,肃王昌允正在长阳宫给母亲请安。 责无旁贷,他立即赶去怡和殿,会同文尚书赶往鸿胪客馆。 金吾卫做事很迅捷,第一时间就把陈厚文的残骸送了回去。 为快速,两人都是骑马。 将出金凤门,就见街上一片喧嚷,许多人,或跑,快赶车,或骑驴,纷纷推挤着往西去。宫门护卫根本喝止不住。 “发生何事?”张锐眼疾,抓住一个青年男子问道。 “杀人了。杀人了。”男子只有这一句,别的根本问不出,显然是吓坏了。 张锐就要亲去探看的,一个挂彩的兵士到了近前。看那红色项巾上的锤鼓纹样,就知道是金吾卫的。 那兵士按住流血的胳膊,跪地禀道,“占国二王子,正在光禄寺前闹事,我等不敢下死力抵抗,还请肃王殿下,尚书大人救命!” 闻言,肃王眸光一黯,让张锐护住文尚书,说一句“本王先行一步”,就提身而去。 他去得很快,如惊鸿,话音未落的,就看不见了。 文尚书一愣,随即轻轻点头,开始维持秩序。 * * “谁还敢拦我!”又一名兵士被刺伤倒地,陈卓武扬着滴血的剑,冲光禄寺门前的兵士们道。 他一身黑布短打,麦色面皮上挂着血珠,眼窝里两道狠厉的光。 乍看与匪盗无异。 这些金吾卫兵士的武功自是不敌他,但并不惧怕,他不过一个人,要不是因他的身份,兵士们早使出擒拿手段,一拥而上了。 可眼下,只能防御。 “二王子,这是京师,不容放肆。”金吾卫长隋胜压着怒气道,“请你速回客馆。” “我要……” 陈卓武忽地哑声,劲风突起,有甚么从后背袭来,他本能地就要闪避,却听啪,啪,两声脆响,腿就再立不住,跪了下去。 再抬头,就见面前多了一个人。 一个他最痛恨的人。 “肃王,你敢偷袭我!你不讲武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