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霞光》 第1章 第一章 许愿世上再无悲惨乙方 紧张的灰色星期一。 会议室从早上十点被预定到下午七点,茶水间被几个神情严峻的人揽入麾下,卫生间更是满满的一排红标——带薪上厕所的风还是吹到了厂里。 孔茉抱着电脑从楼上跑下来,挤进会议室。信息在漆黑的瞳孔中不断闪烁,拉齐、勾兑和颗粒度——互联网黑话穿梭在人与人头顶,发出沉闷的电流杂响,偌大的空间挤压着孔茉的身体,她只能如同上了发条的机械般重复回答。“好的,了解了,明白,我这边会尽快给出来。” 回到工位,孔茉深吸了一口气,飞速打下一行字给好朋友。“公司离开我要爆炸还是要倒闭啊,你见过一个人同时对四个甲方的吗?” 很快,缪时流回,“你见过早上十点说下午要发四张全新海报的甲方吗。” 相隔二百公里,两个悲惨乙方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下午两点,孔茉吃上了今天第一口热乎的鸡排饭。尽管鸡排的边缘已经因为反复加热变得有些干,米饭和夹生只差一口水的距离,她还是从这份预制菜中品到了一丝久违的幸福。 凑合活呗,不都是这样。 她小小地抿了下唇,随即狼吞虎咽地安慰自己。 “乙方的命也是命,”孔茉发给远在二百公里外的缪时流诉苦,“本月第一百零二次干不下去。” 缪时流隔了十分钟才回,“老天奶能不能可怜可怜我……” 接到信息的孔茉刚好去一层拿外卖,玻璃门被阳光映得灿烂无比,连景观水池也粼粼波光,闪烁着无可匹敌的自由气息。 孔茉呆了会,叹了口气。脚步自觉地走向马路,晒会太阳好了——这样好的阳光也不知道能享受多久。孔茉打开手机摄像头,本来想记录一下难得能看到的阳光,却意外点到相机前置,一张疲惫而又空洞的脸映入眼帘。 愿世上没有悲惨乙方。 转过头,她看到闪烁的车灯已经逼近眼前。 孔茉最后一秒的意识是,“完蛋,项目ddl要交不上了。” 二百公里外的办公楼里,缪时流看着笔记本上被实习生碰洒的奶茶的残骸,勉强挤出了个笑容,“没事,我备份了。” 甲方上周日提出的修改意见,周日晚上十点给了修改的第七版。周一上午ppt的反馈没来,先来了海报的噩耗。缪时流站在茶水间,气得好一阵头晕目眩,手指颤巍巍打出来:“海报也是今天发吗?” 对面回了个嬉皮笑脸的表情包。 她拿着比格的表情包一通甩给了孔茉。对方没有秒回,估计是去忙了。 缪时流一边改着ppt,一边改着实习生错误百出的脚本。等再一抬头,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置顶的五十几个群里不断弹出来新消息,唯独孔茉没有任何回应。她看了眼时间,如果不加班,孔茉也应该下班了,但是——这个节骨眼上,没有几个人能准时下班吧。 她等了会,忙里抽闲地打了个问号,“下班了吗?” 过了一小时,依旧没有回应。 电话会议结束,缪时流疲惫地挂了电话,实习生眼巴巴看着她。已经接近晚上十点,公司里人走得差不多。缪时流揉了揉眉心,轻声道:“你先回吧,我等下改一版再走。”打开键盘,熟悉的眩晕感再度袭来,她熟练地拉开抽屉,摸出两块饼干丢进嘴里,就着凉水吞了下去。 晚饭 夜宵并未打消身上的眩晕感,随之而来的还有莫名的脱力。 缪时流咬了咬牙,打算先把今天晚上的活干完。 明天再休息。 愿世上没有悲惨乙方。 凌晨一点,缪时流终于敲下最后一行回车。 她头晕眼花地站起来—— 天蒙亮。 缪时流醒了。她完全没印象自己究竟什么时候睡着的,加班回去的路上吗,这也不像出租屋啊——懵了片刻,缪时流的后背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她身上的衣服换了,原本的西装外套被大面积灰黑色的长袖长裤替代,取运动鞋而代之的是脚背紧紧捆束的草绳;手机、手表通通消失,手腕上只有一串排列整齐的红绳,绳段颜色发黑,紧贴着皮肉,胸前挂着块石头。 真人秀,整蛊综艺? 缪时流眼皮跳了跳。 记忆依稀浮现,她记得自己在办公室里敲下了回车键。 节目组是提前和公司商量好的吗——缪时流看见地上另一个和她穿着相似的女孩。 难道是群体诱拐?公司大楼的安保很严,不可能轻易把一整个大活人带走。缪时流慢慢挪动身体想要站起来,视线却在手掌停下。稚嫩的手心与陌生的老茧让缪时流神情蓦地一紧。 第一,这不是她的手。 第二,她可能死了。 十分钟后,缪时流“勘察”完周围的环境,回到了原地。 她在一座有点奇怪的庙里。 醒来的地方姑且被她叫做后庙,除了她和另一个穿着相似的女孩外,还有不少年龄相仿的小孩子睡在这里,角落里摆着脏兮兮的大锅,里面糊层黑色的东西。没等缪时流靠近,便有股相当难闻的气息从中传来。 与后庙相对的地方姑且被她称为前庙。前庙里摆着座身披厚重的灰色麻布的“神”——既无香火,也无供奉。看不见脸,身体也被麻布遮盖得严实。总之,这里看起来没有一点庙宇的摸样。 缪时流转了一圈,回到了原本苏醒的地方。不安弥漫在陌生的身体里,未知的一切逼迫她绷紧了神经。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还有,“她”是谁? “我……” 和她穿着相似的女孩就在这时候醒了。 缪时流警惕地抿了抿嘴。 如果对方发现她并非原本的主人,要怎么迅速圆谎?这人会站在她这一边吗,还是她能从这人的嘴里得到一些有用的、关于这座庙的线索。 女孩先是摸了摸完好无损的脑袋,随即发出一声惊呼,“这哪啊?” 没人回她。女孩似乎没注意到缪时流,摸着脑袋,声音不小地嘀咕了一句,“我刚还在跟缪老师发消息……不会真的被车撞死了吧。” 缪时流眉毛一跳,心脏忽地疯狂跳动起来。 她和孔茉经常开玩笑喊对方x老师。 孔茉见面时也会喊她谬老师。 真的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孔茉?” “哈?” 接受能力极其良好的孔茉听完缪时流的描述,瞬间瞪大了眼睛,抓住了重点,“缪时流,你加班加死了?” 有了熟人在身边,缪时流一下子放松下来不少,被孔茉抓得左右摇晃也没挣扎,慢悠悠地回,“也不一定是死了吧。” 常年爱看小说的孔茉了然于胸地摇摇头,“咱俩这种穿到别人身上的叫魂穿,原来世界里肯定挂了。”说到这,她突然想起来什么,声音低了不少,“不过,这两具身体的原主人应该出了什么事情……” 话音刚落,原本在熟睡的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看见两人站在那里,小孩大喜过望,嗷一嗓子喊了出来,眼泪随即夺眶而出。被这一声吵醒的小孩越来越多,很快挤满了后庙这块小地方。小小的瞳孔中满是泪水,崇敬又期待的看着两人。 直到其中一个稍微大点的女孩颤抖地张了张口。 “醒了……女仙童醒了!地娲娘娘保佑!地娲娘娘保佑!” 一口气更完[墨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许愿世上再无悲惨乙方 第2章 第二章 搞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 孔茉和缪时流对视一眼,谁也没先开口。 名叫阿七的女孩扒开人群,一把抓住孔茉的手,动作近乎虔诚地跪了下来,“女仙童引路归来,地娲娘娘保佑……地娲娘娘保佑。”孔茉蓦地抽回了手,心头不安又奇怪地问:“你说什么,引路是什么意思,你……” 缪时流轻拍了下孔茉,暗示对方不要再说了。她强压下心中焦灼,眼神扫过那群跪了大半孩子,最后落在大点的女孩身上,试探地开口:“我们……苏醒时,忘记了一些事情,你能讲讲吗?” 孩子们的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情,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从彼此的脸上看出来什么。只有这里面稍微年长些的阿七露出了不同的神情,女孩磕绊着问:“女仙童是,是忘了什么事情,难道是像三月前那般,连使命与地娲娘娘,庙都忘了吗?” 三月前,“她们”也失忆过? 缪时流反应很快,当即冷了脸,“地娲娘娘的使命怎会忘记,只是我等仙童引路后,记忆有所缺损。”她顿了顿,拿出一副软硬兼施的语气,“你只需像三年前一般,向我等讲述便可。” 阿七不明所以地承受下来,低着头眼角隐隐闪过泪光,“是是,女仙童说得是。” 孔茉看了眼缪时流,本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口,女孩已经开始讲起来。 他们所在的地方叫荒村。村落原本依山而建,虽不富裕倒也自足。可某一年开始,旱灾与虫灾接踵而至,土地颗粒无收,饿死了许多人。恰逢一位仙人游历经过,给众人指了一条路——修庙引路,地娲现世。 “仙……人?”孔茉忍不住开口打断,“修仙的人吗?” 阿七还没来得及,旁边更小点的孩子细声细气地抢答,“所谓仙人乃生来便是仙人,后天修习只能,只能算半仙,仙人可呼风唤雨,可天地动摇,乃是……乃是……”小孩子口中这老气横秋的版本不知道是从哪听来的,一时忘了词,眼神慌乱地瞄向孔茉。 刚刚讲话的孩子叫阿苗,自诩除了阿七姐之外最聪明的人。她一眼就看出来,两人之中开口问话这位女仙童更好相处些。即使忘了后面的词,她也仍眼巴巴地盯着对方。 孔茉正思绪乱飞,无暇顾及这一道小小的目光——难不成她们穿到修仙世界里来了。 如果真是这样,她和缪时流的身上应该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啊……孔茉绞尽脑汁,拧着眉毛神色凝重地想了半刻,她也不记得自己最后看的一本小说是什么。 见女仙童神色不对,阿苗咬了咬嘴唇,拽起阿七的袖子,“阿七姐……” 阿七只比余下的孩子们高了半个头,却自然承担起“长姐”的责任。 阿七轻咳一声,继续讲“庙”和“村子”里的故事。 “听说头一次供奉时,天上降了好大好大的雨。可是从那以后,便再没见过雨……村长便说,是地娲娘娘不满意……”说到这里,阿七抿了抿干裂的唇,脸上却泛起奇异的红光,“供奉原本三年一次,村长改成了三月一次,我们都可以去侍奉地娲娘娘,过上好日子!” 阿苗笑容灿烂,使劲晃了下脑袋,“好日子!好日子!” 见两人目光中似乎有些疑虑,阿七低下头,嘴唇被咬得发白,“上次供奉,我得了重风寒……不能进入供奉地。” 听起来不像是什么正经的东西。孔茉心下奇怪,试探性地问,“供奉……之后呢?” 阿七像是触发了某种开关,顿时笑了出来,语调欢快,神情向往地回答:“自然是随着地娲娘娘去了,舍弃**凡胎,侍奉地娲娘娘,既是为村子祈福,又能过上别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好日子!” 话音刚落,缪时流和孔茉四目相接,从彼此脸上看出一丝惨白。 这地方名为供奉……恐怕是什么献祭仪式。 祭品就是面前的女孩。 “可你刚说,第一次供奉之后,再没下过雨。”缪时流皱了皱眉,看起来在想什么事情。 阿七愣了下,点点头,转述了几句听起来有些晦涩难懂的话,“村长去求了镇上的仙师,要更多的供奉之心,才能打动地娲娘娘,雨乃恵泽,非福不降。” 顿了顿,孔茉脸色变了。 这意思是现在祭品还不够多,需要更多才能降雨。 疯了吧。 她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才是那个需要引路的“仙童”,蓦地站起来。愤怒拥堵着陌生的喉咙,很多话憋在胸口——怎么不反抗,为什么要白白去死? 可等她对上一张张泛着狂热红晕的脸,话又咽回去了。 如果生来就有人告诉她们,供奉就能为村子祈福,供奉就能过上好日子—— 她还能说什么呢。 阿苗闪烁着大眼睛,紧盯着那位女仙童。女仙童一会皱眉,一会又咬着牙,像是在生气。难道女仙童不满意阿七姐的话? 村长说,女仙童是最接近地娲娘娘的人,女仙童生气,地娲娘娘也不会开心。 她还想要跟着女仙童一起去见地娲娘娘呢。 孔茉眉心紧皱,半天没吭气。 缪时流略微思索后,接着问,“上一次供奉是三月前吗,我……我等就是在供奉后失去了记忆?” 阿七摇摇头又点点头,“上次供奉是一个月前,女仙童今日才醒来,也问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呢。”阿苗眨了眨眼,机灵地补充道:“只有阿七姐姐知道上一次供奉的事情,我们都不知道。” 庙里,小小的附和声此起彼伏。 但孔茉的脸色比刚刚还要糟。 她甚至不敢看那些孩子们的眼睛,更不敢去想——一次供奉,到底要多少条人命。 缪时流率先打破沉默,“我们是在什么地方醒来的?”阿七愣了下,像是没料到这样的问题,有些磕巴,“自然是,是在供奉地,村长带回来的,我们……在未得到女仙童允许之前,是不能去那里。也,也只有供奉结束,村长才能进去,把女仙童背出来……” 供奉地,只有引路仙童才能去的地方。 缪时流脸上的神情没什么变化,继续端着架子,“我们会完成地娲娘娘的任务,你需要把供奉地的位置指出来给我。”阿七听见这句话,眼睛蓦地亮了。 豆大的眼泪从阿七的脸颊上滚下,她指好方向,声音啜捏地问,“女仙童,这次我一定能去侍奉地娲娘娘吧?” 缪时流没有回答。 阿苗看着两人离开背影,转身抱住了阿七的胳膊,安慰道:“阿七姐别哭,女仙童肯定能带我们去见地娲娘娘的。”小女孩的词汇量不多,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句颇有“大人”风范的话,“我们会一起过上好日子,再也不用吃苦了。” 踏出地娲庙的一瞬,其貌不扬的石头“嗡”了一声。 庙的门口有一条窄窄的土路,再远处是皲裂的土地和黑沉沉的山,看得人心头发慌。南面,土黄色的房子与外墙和地面融为一体,挤占在土路的尽头,而北边则连边缘也消失了,荒僻的尘土被风轻飘飘吹动,带来苍白灰暗的土色,填满两人的全部视线。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孔茉忍不住骂了一句,连跑都不知道往哪跑。 缪时流掐着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抬起手指了指孔茉胸前那块和她一模一样的石头,率先开了口:“你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吗?” “阿七说这是仙人给指路仙童的信物,只有我们两个才可以用。”说话的同时,孔茉企图将石头从身上摘下来——失败了。石头用一根略粗的绳子捆着,看起来和路边摊上买的没什么区别,但奇怪的点就在这,孔茉费了一番力气,始终无法“摘下来”,仿佛有什么符咒将这块石头和孔茉本人捆绑在了一起。 “孔茉,”缪时流示意她放弃古怪的石头,抬眼看着供奉地的方向,突然地说:“这里的事情有点不对。” “我知道,”孔茉摊开手,顿了顿,“阿七说仙童每次供奉都会昏迷失忆……”孔茉眼神暗淡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这个说法不太对,我觉得引路仙童更像是……死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 还不是肉身死亡,而是灵魂死了。 “我们得逃出去,从这里逃走。”缪时流轻轻地说。 “你打算从哪开始逃?”孔茉跟在缪时流身后,忍不住抓住对方的衣服,心里七上八下。莫名其妙在这个鬼地方醒来,又成了祭品,还是献祭灵魂的那种,换成以前她早就崩溃了。 不幸的万幸,缪时流也穿过来了。有这个从小到大的“靠谱”代名词在身边,孔茉知道自己有救了。 “供奉地。”缪时流斩钉截铁。孔茉脸色变了变,“你去供奉地干什么,难不成……”她打了个冷颤,“真打算当引路仙童?” 缪时流无奈地白了她一眼,“你知道他们供奉究竟是干什么吗?” 孔茉瘪瘪嘴,低下头,看着草鞋在脚背上勒出来的条条深红色血痕,良久才缓缓开口:“女孩啊,庙里都是。” 醒来时还没发现,小孩们跪成一片时孔茉才惊觉,庙里这些孩子,全是女孩——无一例外。 真是疯了。 “孔茉,我们去供奉地,”缪时流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去见一见地娲娘娘,然后找到离开的办法。” 孔茉回过神,“为什么?” 缪时流点了点胸前的石头,说出自己的猜测:“如果我没猜错,我们穿过来的地方就是那个供奉地,只是因为昏迷被人抬去庙里,供奉地说不定会有线索。” 孔茉皱了皱眉,眼神由于,“我们不是引路仙童吗,如果被那个什么收走怎么办?” 缪时流摇摇头,十分冷静地分析:“第一,供奉的时间是固定的,第二,供奉需要相当数量的贡品,第三,需要引路仙童——也就是我们。三缺二,供奉不会开启,现在是安全的。” 越是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孔茉越犹豫,她全然信任缪时流,但是又对“供奉地”那种鬼地方有天然的排斥和恐惧。离下一次供奉还有时间,摸清楚这个村里通往外面的路再去也不迟。她混乱地摇了摇头,拿人命献祭的地方能是什么好地方,说不好掉入狼窝,连性命也不保。 “孔茉,你去不去。”缪时流微微紧张地咬了咬唇。 孔茉沉默片刻,咬紧了后槽牙,肩膀因为紧张微微缩起,声音却轻得像风:“去,我和你一起去。 第3章 第三章 荒村与 供奉地 荒村比想象中还要荒。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四下静寂,听不见鸟虫鸣叫,沙土覆盖在颗颗枯树的表皮,厉风一吹,卷起阵阵发黑的砂砾雨,噼里啪啦好一阵才结束。 孔茉的第一印象是“荒”,第二印象是“吓人”。 这里太安静,不像有人生存的痕迹,倒是很像恐怖游戏里半夜才会出现活人的村落。“我感觉……”缪时流突然出声,吓得孔茉浑身一颤。“你一惊一乍干什么,这里又没别人。”缪时流神色淡定地环顾四周,问了个奇怪的问题:“孔茉,你饿吗?” 原本打算回话的孔茉又被这句话硬生生吓出一身冷汗,“什么意思,这里有什么……东西吗?” 她又开始联想起恐怖游戏里白天是正常人,晚上是吃人的怪物……难道缪时流从一开始就被怪物附身,还是说这个怪物也能读取宿主的记忆……孔茉越想脸越白,脱口而出,“你,真是的缪时流吗?” 缪时流停下来,转过身静静看着孔茉。三秒后,她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孔茉,“不然呢,除了我还有谁能写ppt加班猝死。”缪时流没好气地指了指天,“从咱俩醒来到现在起码过了半天时间,完全没感觉到一点饿,你不觉得奇怪吗?” 孔茉干笑两声,小小松了口气,正打算开口,神情却微微僵住了。 她听到有人在唱歌。 “水儿清,水儿浊,小儿小儿与河长……土中丰,土中养,土中年年有果藏……” 苍老沙哑的女声,像是恸哭般的调子,就这么突兀地响起来,凄厉地回荡。 “是不是有人在唱歌……”孔茉嘴唇颤了颤。 怕什么来什么。 “嗯,我也听到了。”缪时流简短地应了一声,“我们快走,不要继续听下去。” 孔茉得了令,抓起缪时流的手,快走两步,甚至慢慢跑起来。 风声灌入双耳,沙砾嘶嘶摩擦,浅红的云被甩在背后,像一只无所不在的眼睛。 “供奉地”就这么出现在道路的尽头。木牌上的字瘦削苍劲,又带着说不出的阴沉诡异。 两人大口喘着气。孔茉更是脸色惨白,感觉五脏六腑都快跑移位了,上次像这么高强度的运动还是大学时候的体测。还没等她缓过来劲,缪时流已经走了进去。孔茉不敢耽搁,连忙跟了上去。 只是不到两分钟后,孔茉发出一声有些失望的感叹。 “就这。” 供奉地只是个大点的荒地,正中间有个半人高的宽台,深红色的布条飘荡在立起的木柱上,不同动物的头骨零零散散摆着宽台的几个方向,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东西。 孔茉叹了口气,“还以为这里会有什么很高级的祭坛,我们一来就会触发某种机关,然后得到关于荒村的线索……” 身为游戏爱好者的孔茉理所应当把游戏里的解谜关卡联系到了这里。游戏内七步之内必有解法,怎么这时候不管用了。孔茉正盯着红布条发愣,缪时流指了指动物头骨,“你记不记得有个盗墓的电影……这些头骨摆放的方向会不会跟八卦方向有关?” 电影孔茉看过,还刷了好几次,剧情倒背如流,但八卦一窍不通。 孔茉摊了摊手。 缪时流的注意力集中在宽台之上,从外表看,这是由一整块木头制的半人高宽台,深红色的布条应该是以往祭祀留下的血。之前的“她们”就在这里进行祭司吗,那些孩子们的尸体去哪了。缪时流冷静地观察着宽台,除了刺鼻的气味之外,这里似乎没有可以放下大量尸体的地方……难不成是埋在土里? 她看着裂开口子,明显贫瘠许久的地面,否定了这个想法。所谓的“地娲娘娘”又是从什么地方出现的……缪时流咬起嘴唇,皱眉看着周围的一切——既然这个世界存在仙人的力量,那么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地娲娘娘”难道是“坏仙人”的力量? 缪时流正打算走远些,忽地听见一声尖叫——孔茉的声音。 面容凹陷的中年女人跪在孔茉面前,死死抓着孔茉的裤脚。 孔茉被突然出现的活物吓得不轻,尖叫一声后才看清面前是个中年女人。“快,快起来,跪着干什么?”孔茉余光看到匆匆跑来的缪时流,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中年女人手掌极薄,骨头几乎要从皮肉里穿出来,指头死死攥着孔茉的裤脚,含糊不清地吐出一句,“仙童……救救命。”孔茉没听清,心里又害怕,弱弱地问:“你能不能先放开我?”那人似乎遇到救命稻草,猛地向前,双手就要抱上孔茉的小腿。 缪时流眼看不对,厉声道:“你想对她做什么!” 中年女人像是突然间清醒过来,凹陷的面容露出极大的慌乱,双手松开孔茉,头便咚地一声磕在地上,一下接连一下“女仙童救救我家娃娃的命,女仙童救救我家娃娃的命……” 惊魂未定的孔茉深吸一口气,半蹲下来,挡住了中年女人继续磕头的动作。女人灰白的唇颤了颤,凹陷苍老的面孔像是同时揉进了泪水和沙尘,盯着孔茉的脸半刻,两颗浊泪滚落,“女仙童……没有了,家里没有娃娃了……” 女人颠三倒四,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嘴巴一张一合,眼泪便先流出来。“娃娃没了。”女人重复说着,缪时流忽地明白了什么,定定地问:“她们去侍奉地娲娘娘了,对不对?” 中年女人“啊”地长了会嘴,干裂的嘴唇迸出一道新的血迹。“老大、老大和老二,都是享福,过好日子了……地娲娘娘保佑,地娲娘娘保佑……娃娃没了……地娲娘娘保佑……”女人默不作声地躲开孔茉的手,朝着祭坛的方向开始猛磕头。 孔茉正要去拦,缪时流拉住了她,低声道:“老大和老二都被献祭,那她口中的娃娃难道是老三吗,还是她已经不正常……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孔茉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是不能让她这么嗑下去了。”她快步上前,抓住了女人的手臂,想要凭借自己的力气把人拽起来。 看似干瘦的中年女人此刻在孔茉手下纹丝不动,以她的力量竟然没办法抬起女人分毫。孔茉心中一惊,下意识伸出手。 手指接触到女人的一瞬间,传来难以形容的诡异触觉——仿佛陷入了某种巨型动物的躯体内,冰凉刺骨,重余千斤。 刚刚不是还挡住了吗? 孔茉慢慢退后两步。 她的手心尚有温度。哪怕尝试多次,方才一瞬间的诡异触感也没有出现,但她依旧无法抬起面前这个瘦弱的女人分毫。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缪时流刚要伸手,被孔茉一把抓了回来。“谬老师,我抬不动她,就像有股看不见的阻力似的。” 天色渐渐昏暗,供奉地阴沉更甚,祭坛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唯有来时候的方向依稀能看见火光飘动。 冷风一吹,中年女人突然停下了磕头的举动,嘴巴微张,哼起了调子。 “水儿清,水儿浊,小儿小儿与河长……土中丰,土中养,土中年年有果藏……” 孔茉率先打了个冷颤,缪时流脸上慢慢白了。 这不就是他们在荒村里听到像哭一样的调子吗? 恐惧的颤栗传遍全身,两人不由分说,拔腿就跑——往唯一的亮处狂奔。 供奉地的木牌旁,站着个身形瘦长的中年男人,似乎等在这里许久。 中年男人看见孔茉,先是不疾不徐地作了一揖,随后又朝着缪时流拱拱手。瘦削的脸上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诡异从容,“两位女仙童……受惊了。” 第4章 第四章 村长 在孔茉警惕的目光中,中年男人一拍头,慢腾腾地问:“两位女仙童,不会是将我也给忘了吧?”缪时流微上前半步,沉声道:“你知道那名妇人唱的是什么吗?”她没必要纠结这人的身份,既然能出现在供奉地,又明显知道供奉后会失忆,肯定知道更过关于荒村的事情。 中年男人面容微微抽动,眼神落定在缪时流身上,小小的惊呼了一声,“哎唷女仙童,田家三娘两个女儿都去侍奉了地娲娘娘,自从小儿子染病死掉之后就疯了,唱什么都算不得数的……”男人目光冰冷瞥过供奉地,顿了片刻,继而转向缪时流,讨好的意味填满了浑浊的瞳孔,“小人是这村中的村长,不知道两位女仙童怎么会,来这等地方。” “我们是引路仙童,来这种地方很奇怪吗?”缪时流越看这个村长越觉得不对,“按你所说,我们应该在何处。” 村长面露几分惊奇,“女仙童们历来都是待在地娲庙中,和供奉的孩子们待在一起,鲜少见来到这里,着实稀奇。” 孔茉默不作声地后退了半步。 这个村长,生得一副老实样貌,说起话来却有种无法形容的古怪。她向来对别人的语气很敏锐,此刻竟从村长的语调里听出种高高在上的蔑视、与极其冰冷的窥探。 这人,怎么…… “两位女仙童的记忆怕是还没有恢复全吧,我倒是略知一二,不知道两位女仙童……”村长声调也长,影子也长,尤其是在冷风中摇摇晃晃,活像见了瘦长鬼影。 胆子本来就小的孔茉闭了闭眼,脸色惨白惨白地开了口,“你知道我们胸前这块石头是什么吗?”她本来没抱希望,只打算问完赶快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哪怕是回到地娲娘娘庙,也比这种鬼来了都要绕路走的地方好。 没想到村长竟然知道。 村长“嘿”地笑了一声,声音里带起几分亢奋,“这可是仙人赐给你们的好东西,两位女仙童有所不知,这东西好着呢,可吸收日月精华,确保两位仙童身体康健,同时也能将吸收来的精华辅给两位,不必像凡人般受五谷之饥……” 怪不得一直不饿,原来是辟谷用的,孔茉想。 缪时流冷不丁打断了对方的滔滔不绝,“那你为什么不带?” 村长遗憾地摇摇头,“二位有所不知,仙人的机缘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得来,再说……” 缪时流又一次打断对方,“既然这东西这么好,为什么我们无法自主从身上取下。” 村长似乎对连续的打断有些不满,冷眼看着缪时流,“自然是仙人的保护了,若是什么人都能取走,你们二位还能有命活到今日?” 孔茉顺着对方的思路点了点头。 好像挺有道理的,但总感觉又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石头的作用是保护二人,但带着石头的仙童又必须不断去“引路”。 如果她们前面的猜测没错,每一次供奉都会“昏迷”———变相的灵魂死亡,这么说来,石头更像是某种用来将两人推入供奉地的法器。 村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摆摆手,朝着村落走去。 阴冷古怪的调子隐隐从风中传来,田家三娘的哭声时而苍老时而尖细,夜半时分,倒像是无数冤魂在一同哭泣。 孔茉忽地想起在供奉地,双手无法托起瘦弱的田三娘时的触感,太诡异以至于下意识想要忘记。“缪时流,我当时感觉……”她顿了顿,想要说话却率先起了一身冷汗,冷风顺着粗糙的领口灌入,硬生生变成了好几个冷颤。“我感觉那的东西……不是人……” 原本步伐很快的缪时流慢了下来,沉思片刻问:“你是说田家三娘,还是说村长?” 孔茉被这么一问,猛地抓住了缪时流的肩膀,“田家三娘和村长都有问题!” 她又把当时供奉地的情况细细地描述了一遍。 明明几分钟前是可以触碰到并且将人扶起来的,但是第二次就陷入了诡异的境地,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供奉地。孔茉思索再三,小心地问了出来,“田家三娘的情况,你觉得会不会是因为……”她抿了抿苍白的嘴唇,“他们供奉的那个……显灵了。” 缪时流皱了皱眉,“地娲娘娘?” 孔茉点点头,“既然仙人给的石头有这种奇效,那地娲娘娘会在供奉地显灵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只是这样一来,她们的处境就变得更加糟糕。 祭品要如何从会显灵的祭祀之地逃离。 缪时流不太相信什么“显灵”之类的说法。但田家三娘前后两次唱的曲调是相同的———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她揉了揉头发,压下心头的烦乱问孔茉,“你觉得村长的古怪之处在哪?” 孔茉慢慢摇头,“我说不上来……只是,”她也皱起了眉头,试着去回想那种令人十分不舒服的感觉,“他的语气,有点太居高临下了。”简直就像事不关己。 缪时流也有同感,“嗯,还有一点。”女孩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眼供奉地的方向,“他对石头的了解很详细,排除他是石头主人的可能性……他那里一定藏着更多关于石头和供奉地的秘密。” 话音刚落,孔茉就叹了一声。 “我可不想再去供奉地一次了,我现在只想知道要怎么离开这里。”她抓起胸前的石头,“然后去找到这位仙人,把破石头摘掉。”孔茉顿了顿,咬着牙说:“那个村长只说了石头的好处,我们摘不掉,谁知道这东西有没有副作用。” 缪时流没说话,孔茉也沉默下来。 过了会,孔茉率先调整好了心态,一把抓住身旁人的手,“缪老师,我相信咱俩一定可以逃出去的,如果真的没有……就当是最后玩了一场大型剧本杀!” 缪时流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 她知道孔茉一向运气很好,希望这次也不例外。 “孔老师,借你吉言。” 远远的,地娲庙门口站着个人,孔茉眼尖,一下就注意到了。 那人身边,竟然有辆马车。 第5章 第五章 马三马三 “在下马三,家中排行老三。在这荒村中也算有些实力,家中有……两位女仙童不知道能不能……” 马三满脸堆着笑,下巴有几分圆润,身上衣服的料子很好,缪时流看一遍便知道与她们身上这些粗麻相差甚远。孔茉的视线却落在马三身后的马车上——如果有了这匹马,她们岂不是可以直接逃出去。 “女仙童有所不知,我可是特地从镇上买回来好东西,就是为了您二位,啊不……为了地娲娘娘的保佑。”马三搓着下巴,从臃肿的怀中掏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挂饰,玉饰雕了个叶子的形状,精巧得不像是会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马三捏着挂饰嘿嘿一笑,“希望二位女仙童,给我家引个路,这枚绿叶就当是路上盘缠。” 村里其他人她们没见过,只有田家三娘与村长。那两人一个面黄肌瘦,另一个精神失常,粗麻布更是穿得发黑。荒村的荒如同干裂多年的枯死土地,早已渗透进这里人的每一寸皮肤。 但这个人不同。 “你想要什么?”缪时流伸手接了过来。求人求神,无非那几样东西,富足者求财,当权者求利,越有什么,越贪什么。 马三喜上眉梢,竖起了一根手指,“银子,多多的银子,越多越好,自打村里出了这事,没地可种,那些个穷鬼便什么都交不上来,”马三冷哼一声,紧接着伸出第二根手指,“还有,地娲娘娘得保佑我儿中个小官,最好能娶个镇上有钱人家的女儿,最好是既贤良,又知贴补……” 这身上好的衣服与臃肿的皮囊下,原来流淌着他人的血肉。 孔茉的脸色陡然变冷。她亲眼见过田家三娘干枯的躯干,也看到过地娲庙里女孩们黢黑的食物,还有那些没名字连骨头也不剩下的“祭品”们。 她想要说些什么。可是马三太理所应当,太理直气壮,站得笔挺,连块骨头渣滓也不愿吐出来。 孔茉愤怒地想,如果她真有引路仙童的力量,就该拿马三的头来垫脚。 缪时流冷冷地看着眼前男人,“还有吗?” 马三眼珠子一转,自以为还有可谈的余地,低声道:“还有件小事要劳烦女仙童帮忙……”男人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微妙的厌恶,“您要是在地娲娘娘那里见到我家老二翠儿,这个……”马三支支吾吾,拿出三分做爹的气势,“让她也别记恨我,家里有老有小,送她去供奉娘娘是种再好不过的福分!” 孔茉终于听不下去,抬手攥住了马三的衣领,“你!”还没说什么,马三忽地脸色一变,低声嘟囔起来,“女仙童难道是嫌盘缠不够多,这可是镇上最好的铺子里,花了足足三十文,再,再多了我可给不起!”马三嘴角下垂,眼睛斜着向远看,臃肿的脖颈肉发出阵阵油脂臭气,像只进化过了头的生物。 熟悉的愤怒翻涌而上,灼烧皮肤、瞳孔与发颤的下唇。孔茉眼圈通红地想:不如让这人死在这里,让他的算盘落空,让他饱尝痛苦,让他被折磨得辗转反侧—— 可马三会后悔吗。 恐怕只会咒骂这群带不给他好处的仙童。 “我有话问你,只要如实告知,我们自然会为你在地娲娘娘那里美言。”缪时流轻拍掉孔茉的手,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孔茉松开手,大步往庙中走去 。 她理解缪时流,当务之急是找出离开荒村的办法,而不是跟这种人纠缠。正是因为她理解,所才更痛恨和愤怒。 孔茉站在庙口门,看着不远处的两人,声音很低,像是说给自己听。“真想把……这里一把火全烧了。” “女仙童深明大义,我马三必定知无不言,言无……” 缪时流摆了摆手,对马三谄媚的嘴脸没有半分好脸色,“你这挂饰是从镇上买?”马三当即拍了拍胸脯,浑然不觉周身赘肉颤了颤,颇有几分自夸道:“我马三和镇上……那掌柜是拜把子的兄弟,这天然玉可是买不来的好东西,女仙童也是托了我的福才能看见这稀罕物。”男人自觉吹得天衣无缝,完全忘了“稀罕物”刚刚还定价三十文。 缪时流眼睛眯了眯,装出一副被说动的神情,“哦?你何时去的镇上,又是何时回来的?” 马三咧开厚重的唇瓣,吐出股股难闻的气体,“自然是天没亮就出门,到了这天黑才回来。” 缪时流捏着玉挂饰,心里默默算起时间。马三清晨去的半夜回,证明镇上和荒村相当远,光凭借她们两人走路,恐怕还没跑远就会被抓回来。 当着马三的面,缪时流将玉挂饰装进怀里,微昂起头,摆足了“仙童”的架势,“马三,你说你诚心祈求娲娘娘的保佑,依我看,还少了点,心不够诚。” 马三堆着笑容的脸像是慢慢融化,挤出点皱巴的吝啬,相当不情愿地问:“依女仙童的意思,我这还需要供奉什么?”男人双手背在身后,额头扁平,被脂肪鼓起的两颊堵起,眼睛眯成细细一道缝,从里头掉出来些许嘲讽。 缪时流抬手一指,衣摆被风吹动,直直飘向马车。 “这,这……”马三脸上闪过几分慌乱,男人看着缪时流又看了看身后的马车,被称为眼睛的缝里填满着迷茫。马三僵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像是突然定住了。 缪时流耐心的等着。等到手臂发酸,终于发觉有些奇怪。 马三像是定格了,瞳孔不再转动,刚刚的小动作也尽数消失,搓动不止的手同样停止,像是停在了某一秒。 即使觉得有些诡异,缪时流还是冷声道:“马三,我等有心向地娲娘娘说你的好话,只看你愿不愿意,供奉在即,你可要想清楚了。” “啊……啊……当然,当然愿意。”马三张开了口,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眼睛虚虚瞄过缪时流的脸,“女仙童,需要马做什么?” 缪时流眼头也不抬,理由早就编好,“我等需要供奉牲畜,地娲娘娘才会保佑村子 。” 马车留在地娲庙门口。 临走前,马三低着眼,声音阴恻恻,“还是女仙童知道如何讨地娲娘娘的好,不像那些不知死活的……在供奉当日企图跑走,更是对地娲娘娘出言不敬。”男人揣着手,像是不经意间提起,“荒村附近的山上毒蛇猛兽,跑了便是死路一条,连尸骨都不剩下……得亏地娲娘娘仁慈,倒也没降下什么灾祸。” 缪时流眼皮一调,这话明显意有所指。 不过是要了一匹马车,刚刚还谄媚小心的马三,此刻倒敢明着威胁起“仙童”来了。 她冷笑一声。 “马三,我还有一事问你。”缪时流看了眼不远处站在地娲庙附近的孔茉,“庙中那些女孩,年龄相差不大,可都是荒村的孩子?” 男人似是诧异这样的问题,“村里生灾,埋得埋,死的死……”马三麻木臃肿的脸上肌肉随着嘴角满不在乎地笑颤了颤,“都是外面抱来的,女娃,好抱。” 缪时流抬起眼,远远看着。孔茉身形单薄,低着头,像是哭了。 烧了吧,不如把这里一把火烧掉。 第6章 第六章 引路之辉 马三的背影渐渐消失,孔茉抬起头,看着走近的缪时流。她的好朋友神色笃定,目光冷静,像是对一切都胸有成竹——一如既往。 “我要来了马车,按照马三出村的速度,只要不停下来,半天的时间就可以到达镇上。”缪时流微微垂头,看着孔茉的眼睛,“前提是不被追上。” 被谁追上,孔茉一时间没意识过来。 片刻后,她张了张口,“我们……能带着她们一起走吗?” 地娲庙里,无数双殷切的眼睛一起看了过来。 “你想啊……”孔茉下意识咬起唇,视线从地娲庙里阿七身上越过,落在乌黑的地面。被遮挡的地娲像在头顶高高注视。她低声附在缪时流耳边道:“她们并不是自愿成为祭品的,能救一个是一个,再说马车的位置很大,我们反正要逃,不如带着她们一起。” 缪时流没有回答,只是看向了孔茉,无声表达着拒绝。 “我知道,”孔茉声音更低了,“带上她们或许会很难逃出去,但我们现在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试试。” “女仙童,女仙童是来接我们走的吗?”阿苗比其他孩子胆大许多,似乎是感觉到了孔茉的目光,满脸殷切地走过来,抓住了孔茉的裤脚。 “不……”孔茉顿了顿。缪时流忽地蹲下身来,摸了摸女孩的头,“你想要快些侍奉地娲娘娘吗?” 阿苗猛地点点头,脸上飞起红晕,“只要侍奉地娲娘娘,可以穿好看的衣服,吃不完的好吃的,还有……”女孩的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可以让村子里下雨,下了雨,娘和弟弟妹妹们就有饭吃,大家都会更喜欢我呢!” 阿苗的声音不大,却在小小的庙中掀起一阵……犹如浪花般的附和。女孩们的声音细细柔柔,又坚定不移。 “女仙童,我也要侍奉地娲娘娘,我们都要去好地方。” “女仙童,我也是。” “我也要,我也要!” 缪时流蹲在那里,和女孩们差不多高。她知道时间不多了,必须速战速决。 她抬眼时,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如果我说,地娲娘娘不想要你们去侍奉,有人想要离开吗?” 女孩们面面相觑,阿七急红了眼,“女仙童在说什么,地娲娘娘怎么会这样,我们,我们都是为了侍奉娘娘才来这里……”阿苗紧紧抓着孔茉的裤脚,担忧地看着这个她更亲近的女仙童。孔茉没有说话。 缪时流紧紧地闭了下眼,短暂而坚定地开了口,“不和我们走,谁都见不到地娲娘娘。” “不!不可能!”人群中,传来一道尖锐的哭腔。 之前一直缩在阿七后面的女孩挤到前面,脏兮兮的脸上满是眼泪,她紧紧地攥着拳头,扑向缪时流,“女仙童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女仙童是在考验我吗?” 见缪时流不说话,女孩干瘦的小手慢慢抓上衣袖,“女仙童,地娲娘娘为什么不要我?” 缪时流轻轻推开对方,斟酌道:“地娲娘娘……希望你们能活下去,去镇上。” 女孩蓦地瞪大眼,不可思议地看着缪时流,脸上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露出狰狞的恐惧,“不……不,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女孩咬着唇,转而扑向孔茉的小腿。 孔茉刚要说话,孩子群中,一高一矮的两个女孩挤了出来。 “女仙童,是不是背叛了地娲娘娘?” 还没等孔茉意识到这样的指控意味着什么,阿苗的眼睛里露出分明的恐惧,她抱着孔茉的手臂,晃了晃,“女仙童,阿牛不是那个意思……你快跟她们说……” 矮点的女孩瞪着阿苗,高个子瘦得皮包骨头的女孩也伸长脖子,眼神在孔茉和缪时流之间来回转。“离开村子,就是背叛地娲地娲娘娘,是坏人!” 细细碎碎的声音在人群间传开了,阿苗抽了抽鼻子,像是快要哭出来。孔茉安抚着阿苗的头,皱起眉问两个孩子,“谁告诉你们这些话的?” 阿牛瞪着孔茉,“村长说过,女仙童每次引路后,都会对地娲娘娘心存不满,如果说让我们放弃供奉,那一定是背叛了地娲娘娘。” 心存不满? 孔茉瞳孔轻轻放大——村长怎么会知道她们要说什么。 “只能是我们之前的人,也说过这样的话。” 缪时流环抱双臂,低声道:“看来她们都没能逃出去。” 孔茉头皮发紧,还想再争取一下。 她挤出笑脸,尝试着解释起来,“我们没有背叛地娲娘娘,只是希望你们能离开这里——”话还没说完,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砸了出来,不轻不重地撞在孔茉额头上。 是块石头。 “你……女仙童……不能这么说。”阿苗率先反应过来,松开了孔茉的手,惊慌的眼神中有一丝迷茫,“不能……离开。” “你是坏人,你是叛徒,村长说得对,你们背叛了地娲娘娘!”阿七像是终于回过神,站了起来,布满泪痕的脸扬起了斗志,恶狠狠盯着孔茉的脸,“你不是我们的引路仙童!” 她的声音如同给众多孩子们引了路。 更小一点的孩子溜到旁边,朝着孔茉吐起口水。 “不许说地娲娘娘的坏话!” “讨厌你!” “快滚开,我们不需要你!” 孔茉皱着眉,勉强推开身旁拥挤的小孩,带着怒意质问人群中的阿七,“你怎么知道村长说得就是对的,如果村长骗你们呢!” 阿七脸上泪痕未褪,神情分外镇定,“地娲娘娘是对的,村长就是对的。” 那股熟悉的怒火又再次笼罩在孔茉胸口。她提高了声音,“他让你们去死,死了也绝不会下雨,他还是对的吗?” “更多的供奉之心,才能打动地娲娘娘,村长说了,雨乃恵泽,非福不降。”阿苗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回了阿七的身旁,神情像是蔫了,抿了抿嘴,难过地看着孔茉,“女仙童明明是受到地娲娘娘保佑的人,为什么不愿意为了村子降雨而供奉地娲娘娘。” 阿七如同收到鼓舞般拍了拍胸脯,“再说了,死算什么,为了地娲娘娘而死,我们都是愿意!” “对,我们愿意。” “嗯,这是好事。” “为了地娲娘娘,做什么都可以!” 阿苗的声音也在其中,如同一座山,轰然撞碎孔茉最后的希望。 孔茉脸色煞白,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群没多大的孩子,信誓旦旦说着为地娲而死,但她们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吗。 那个灌输给她们这些念头的人,还在村子里活得好好的。 孔茉低下头,攥得指骨发白。 缪时流站在马车旁,看着神情灰白的孔茉。“我们要尽快离开,小孩或许会把刚刚的事情告诉村长……如果被村长知道就糟了。” 回了会神,孔茉点头,她知道缪时流说得对,她们要尽快离开。 可是。 “我们走了,那庙里的孩子怎么办。”孔茉问。 缪时流了她一眼,很快错开视线,“孔茉……” 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如果,我是说如果把她们强行带走呢,打晕了之类的,只要离开这个村子到镇上说不定就会好。”孔茉捂住额头,手心沁出的汗和额角的冷汗黏在了一起。 缪时流似乎是叹息了一声,没说话。 既要保住她们自己的性命,又要救下所有人。 世上没有这样的好事。 看着孔茉状态不佳,缪时流只好自己骑上了马。 她以前从没骑过马,上来意外还挺顺利。离开村子的路只有一条,马车加速朝着村口的方向驶去—— 按照这样的速度,半天之后就能抵达镇上,按照缪时流的想法,本该是这样。 马车在驶离村口的瞬间,化为白色粉齑。 第7章 第七章 对峙 马车和马在顷刻间消失了,孔茉和缪时流从半空中滚下来,摔在地面上,还好位置不高,都没摔出什么大问题。 “怎么回事……”缪时流从惊慌中迅速回过神,抓住孔茉的手腕,硬是把人从地上薅了起来,“你看到什么了吗,马车怎么会突然消失了?”孔茉揉着膝盖,缓缓摇了摇头,“我感觉好像有一道白光,然后就坐在地面上了。” 没有马车,凭借她们两人的力量真的能从这地方逃出去吗。她不是那种还没做就开始考虑失败结果的人。缪时流身体紧绷,忽地问:“孔茉,你高中八百米跑了几分钟?” 孔茉想了下,“我记得好像刚及格。” 缪时流转过脸,月光照进她的瞳孔,像是丛林深处显露身形的猎食性动物,“差不多,我们跑。” 没等孔茉反应过来,缪时流的惯性已经带着她冲了出去。 月光在头顶,风从领口和裤脚灌入,耳边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心脏激烈跳动的震颤、还有……越来越近的呼啸。 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把半空中的风点燃了。 “缪时流,我……”孔茉灌了口风,后半句吞进了喉咙里。噎得生疼,她这会顾不上,拽着缪时流停了下来,“不对,我听到了别的声音。” 缪时流的体力比孔茉好得多,只是微微喘了下气,“什么?” “咳咳,”孔茉剧烈咳了几声,“我听到,火在烧什么东西……”她也分辨不出来究竟在烧什么,只是隐隐约约能透过灵敏的鼻子,嗅到空气中烧灼起来的味道,无所遁形,似从天降。 缪时流转过头,神情忽地凝固了。她指着孔茉背后的方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那是什么。” 她们的背后,她们逃走的方向。 无数诡异的火苗正从天而降,熊熊烈火在肆意生长。 “我……靠。”孔茉堵在胸口的半句脏话憋了出来。 退了半步,孔茉脸上满是惊骇。她终于知道空气里那股烧灼的气味从哪出现的了。 天火降世,是为灾祸。 孔茉下意识低头看向胸前的石头,难道是因为作为“引路仙童”的她们逃走,才导致地娲娘娘发怒,降下天火。不对,这分明是村里人为了哄骗孩子们的谎言! 难不成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她们不就成了天火的罪魁祸首? 村子里的人还能活下来吗。庙里的孩子,还有马三、村长、田家三娘——只见了一次的面孔在眼前忽地活过来,变成漆黑焦炭、被大火吞噬的哀嚎模样。 “呃……咳咳……”孔茉越咳越凶,眼泪也跟着挤出来。 她开始后悔了。 如果一开始没有去供奉地,说不定还有机会能救出那些孩子,不对,如果从一醒来就直接带着村子里的人逃出村子,就不会有人死……不,这样也不行……孔茉弯下腰,眼圈通红。攥着衣服的手指止不住发颤,她后悔当时进那家公司,如果不是一直加班就不会猝死,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周遭变了。天色阴沉,云层翻滚,上空撕扯出条条云做的缝隙。土色的道路上,猩红的雾气慢慢升起,无声无息将两人团团包围。 “孔茉,快捂住口鼻!” 等缪时流反应过来,孔茉已经摇摇晃晃栽倒下去。她伸出手,想要拨开云雾,顺便把对方从地上拽起来时,蓦地停下了。红色的雾气在……动? 缪时流猛地收回手,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手还是原样,没有突然长出来一根手指。她松了口气,正打算看看孔茉怎么样——雾气像是收到了什么刺激般,疯狂涌了上来。 一下子越过了她的头顶。红色变成了视线的一部分。 糟了,这样的事情不在计划之中。 难道她和孔茉都要死在这里了吗? 缪时流的人生是努力与聪明的混合体,她十分认同这句话。 她是好学生,所以相信努力就会有回报,一直如此。 她依靠着这样的信念活了二十多年,没有半步意外。哪怕再难的题、再难搞的甲方,都能被她握在掌心。即使到现在,她也相信可以凭借自己的筹谋逃出去,活着逃出去。 足够聪明,也足够努力。 视线中虽然是红色一片,但不痛,仿佛只是加了层劣质滤镜。缪时流蓦地睁开眼,冷冰冰地抬起头。 出乎预料,天空是一层更深厚的红,云层仿佛蠕动般,渐渐露出了一只眼睛。天地异象,如果孔茉醒着一定会说这是地娲现世。不过缪时流不信这些,她只信自己。 半空中巨大的眼睛缓缓移动,仿佛在寻找些什么。云雾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巨大的眼睛又缓缓闭上,变成一双有些清澈且陌生的瞳孔,云层扇动的速度非常快,第三双眼睛出现在了天空,细长的,带着一点点下垂,很漂亮,即使大得渗人,缪时流依旧能辨别出这是属于女性的眼睛。紧接着,天空“缩小”了,眼睛却变多了。 各种各样,生气的、害羞的、绝望的,最后定格在一双空洞的瞳孔上。有点像庙里的那群小孩。 缪时流冷着脸抿了抿唇。她已经快要适应红色的存在了。 半空中的眼睛又变了。 这次缪时流认出来,这是她的眼睛。 “缪时流,我们家是书香门第,你得更努力才能配得上这个姓。” “缪时流,你一向做得不错,但要做到更好,最好。” “缪时流,你不如别人家的孩子厉害,所以要更努力,勤才能补拙。” 那些声音,有些来源于父母,有些来源于师长。 缪时流微微抬了下眉毛,不明白半空中的眼睛想干什么。 她知道自己不如别人家的孩子,所以一直很努力,从学生时代,到开始工作,一直一直,非常勤劳的补足着自己的“拙”。 这有什么问题吗? 她努力付出的人生有什么问题吗? “缪时流,你开心吗?” “很重要吗。” 被红色雾气覆盖的地方,孔茉痛苦地闭着眼睛。 她是个“选择困难症”,无论什么决定都要犹豫一会,经常在某件事情过了很久之后才开始后悔。比如一些买了零食没买饮料的小事,也比如一些选了某大学的某专业之类的大事。 但是,孔茉在漫天的眼睛里看到了很多条路。像是她自己的平行世界一般,选了另一个专业,认识了不一样的人,截然不同的工作,还有出了国,甚至是做起了街头歌手。 每一种,都比现在要好。 孔茉经常不怎么开心,在学校对学校不满意,在寝室就对室友不满意,甚至是食堂的饭难吃,也要拉着脸过上大半天。她时不时就会想,如果当初去了另一所学校,说不一定一切都迎刃而解。 另一条路,说不定会更好。 “咳咳……”孔茉蜷缩身体,鲜血正毫无知觉地从嘴角慢慢溢出。 孔茉离经叛道的次数不少,但大部分都搞砸了,似乎身上被套上了一种“无论怎么做也做不好”的诅咒。 如果当时做了另一种选择就好了。 但如果另一种选择更糟糕……也不是没有可能。 孔茉在苦中作乐这方面的精神向来无懈可击。这么一想,她觉得现在好像也还行。虽然穿越到这种诡异的地方,但遇到了靠谱的“别人家孩子”缪时流。 哪怕是地狱献祭流开局,依然被她们俩给逃出来了。 “嗯?谁动了我的阵。” “咳咳……”孔茉猛吸了一口气,醒了过来。她一边咳一边眯着眼问,“我怎么嘴里一股铁锈味,有点恶心……” 缪时流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红雾在顷刻间散去,天空恢复原样。不远处孔茉像是呛水般咳了会,胆战心惊问她这血是从哪来的。缪时流走过去,俯下身慢慢扶孔茉站起来,轻轻问:“你刚在云雾里看到什么了?” 孔茉摇了摇头,吐出一句,“我,我不记得……” 两人搀扶着走出去一段,才敢回头看向天火降落的荒村。 火舌不似凡间的东西,更像地府的引路信,在土地与房屋之间轰然直上。 那里已经不是村落,而是一片沸沸火海。 无论什么,都被吞没其中。 孔茉转身,忽地问了句,“这样的结局,是不是有点太理想化了。” 缪时流知道她说什么,却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孔茉低头看了看那块摘不掉的玉,“这事还没结束呢。” 第8章 第八章 借问酒家何处有 从白天走到黑夜,累了就靠着歇会,醒了继续往前跑 ——两人就这么硬生生捱到看见大路为止。 孔茉嗓子哑得不成样子,重重喘了口气,“找个地方歇歇……我真不走不动了。”她掐着嗓子,“再不来口水喝真要变成人干了。”缪时流外表看起来没什么大碍,但离人干也没差多少,只能强行提起力气应了一声。 客栈扎在路边,看起来有些年头。牌匾上的字迹模糊不清,门口也无人招待,只隐隐飘出一股香醇的酒味。 如果换做几天前,孔茉绝对不会踏入这种看起来就有陷阱的地方。 但她实在坚持不住了。 “进吗?”孔茉没忘记最后让缪时流把一下关。 “进。”缪时流动了动嘴唇,惜字如金地踏出步伐。 客栈看着空间不大,摆着的方桌倒是不少。那股香醇的酒味还飘散在空中,最里面的人率先抬起头来。 孔茉一愣。 是个女人。女人挽着妇人的低发髻,杏眼滚圆,染着微醺的醉意,无端带起几分风情,圆润的唇上飞着抹亮色的红。孔茉一时间想起来唐朝时期的仕女图,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珠圆玉润”四个字。 没等她开口,咯咯的笑声便由远至近。女人身上带着股酒香,手指在嘴前掩了掩,“二位客人吃点什么,从哪里来,可是头一回来幺娘的酒馆。” 醇厚的酒香中,孔茉敏锐地嗅出另一种说不出来的香气。 是什么呢……她似乎在什么地方闻到过。 “清水就好,我们不饿。”缪时流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走到放桌边坐下。孔茉回过神,紧跟上去,小声问:“你没钱啊,吃霸王餐。”缪时流嘴唇微微动了,抿出来一句话,“打工还,一杯水而已。” 好苦啊,穿越过来的第一顿是霸王餐就算了,怎么还要打工。 孔茉愁眉苦脸地趴在桌上,片刻后,她主动弹了起来。 方桌看似平平无奇,细抚下去,竟然布满了刀剑刻痕,还有些看不出名堂的凹陷,之前没在意的污渍,此刻在肉眼中呈现出层层乌黑发红的凝固。 前有黑村,现有黑店。 孔茉和缪时流大眼瞪小眼,以只有彼此才能看得懂的眼神迅速交流。 跑吗? 这店里就我们俩。 那我先走,你等会跟上! 两分钟后,孔茉自信起身,打算悄悄开溜。却相当有眼色地看到了幺娘,还和人家对上了视线。 幺娘站得离她们很近,身体轻倚着方桌,水绿色的宽大裙摆遮住腿部,鹅黄色的绣花宽带系在胸前,活脱脱就是画上的人。画上之人笑吟吟地看过来。 “那个……漂亮姐姐,我们……突然想起来好像还有点事。”孔茉磕磕巴巴,险些要咬上自己的舌头。如果后厨藏了十个大汉打手,幺娘一声吆喝,她和缪时流连跑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孔茉突然灵机一动。 幺娘看起来这么面善,说不定只是前面负责引诱的,嘴甜些说不定能放她们一马。想到这,她装得更加可怜,气若游丝地开了口,“我们走了一天一夜的路,身上没分文没有,只……盼着能平安从这离开,幺娘姐姐能不能……” 幺娘笑容未减,只是葱白似的手指托起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孔茉,像是看着什么小猫小狗。 “我,我们可以打杂工来还债。”缪时流心下觉得有些不对,也跟着站了起来。这个女人脸上的笑容让她莫名背脊发冷。不过是一杯水而已,难道真的是什么要吃人的黑店。 孔茉和缪时流一个讨好一个警惕,像鹌鹑般紧紧挨着。 “我瞧瞧,害怕什么?”幺娘垫着步子走过来,悄无声息地站在在孔茉和缪时流旁边,来回打量着两人脸上的神情,余光更是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片刻后,幺娘捏了捏手指,说了句奇怪的话。 “我这的小庙,可容不下大佛。” 孔茉硬着头皮往左边挪了两步,这是应该放她们走的意思? “那谢谢幺娘姐姐,我们俩先……”孔茉四肢僵硬地挤出笑容,打算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出店门。幺娘忽地瞥了沉默不语的缪时流一眼,又低头轻声笑起来,“你们带着魂石呢。” 幺娘的笑声乍听起来很是清脆,细细听却像是满溢着酒香的陶罐叮咣晃动。孔茉听得晃了神,缪时流却迅速看向胸前的石头,反问道:“这东西叫魂石,你知道魂石的副作用是什么吗?” 滚圆的杏眼眨了眨,“我当然知道……” 幺娘话音未落,有人进来了。 两个身高体型极其相似的男人跨进来,直奔最靠近里的方桌埋头坐下。其中一人头也不抬,“三两猪头肉,一斤白酒。” 幺娘的态度和她们进来时极为不同,眼尾向下,神情冷淡地应了声,连看也没看那方桌一眼,转身走向后面。 孔茉觉得奇怪,便小声地喊了下缪时流,凑过去开始咬耳朵,“这两人都穿着一样的衣服,也没任何武器,连头也不抬,要我说最奇怪的还是这个幺娘的态度,刚刚那么热情……” 她说着说着,门外又进来了一帮人。 这次又和刚才那两人截然不同。 进来的这四五个男人虽然衣着相似,一水的白色,但几人身形高矮不一,走在前头的男人背着什么东西,用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中间几人也差不多,脸上带着仿佛欠了深仇大恨的苦闷。唯独走在最后的人例外。 那人两手空空,眼睛里止不住的好奇和兴奋。 “今日,我们定要将这妖物斩而后快!”为首的男人屁股还没坐下,便一拍桌子,从身后甩出两把银光灿灿的长剑。另一个微胖的男人赶快上前,劝阻了好一会,为首的男人又将长剑重新裹回布中,沉甸甸地又背了起来。面容瘦削的男人抚着方桌,字字斟酌,“师兄,绝不可打草惊蛇……” 目睹了全程的孔茉莫名有些兴奋,压低声音问缪时流,“没想到还能遇见真大侠,我要不要去问问他们哪门哪派,电视剧里都这么演的。”缪时流微微眯了下眼,用更低的声音问,“如果这个地方真的有什么妖物,你不觉得从他们拍桌亮剑的时候就被发现了吗?” 想想也是的孔茉哼了一声,小声辩驳,“那个剑起码是真的,我看他们像是武功还行。” 缪时流继续泼冷水,“我看他们像江湖骗子。你还走不走……”她一个没拉住,孔茉已经站在了那桌人旁边。 “不知道各位大侠从什么地方来,何门何派?”孔茉学着印象里电视剧的样子微微抱拳,颇有气势。 几人对视一眼,冷哼过后别开了头。 孔茉见无人回答,便收回手,撇了撇嘴。 什么大侠啊,不知道是哪来的江湖骗子。 她刚转过身,进门时走在最后的人快步走了过来,拉了下她的袖子,“你,你不是本地人吧?” 孔茉正心里有气,自然给不了这群人中的一员好脸色,“我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那人也看出孔茉冷脸原因,不好意思地作了个揖,低声道:“二位应该从未来过这里。我和师兄都是天芥门出身,此处地属于门内管辖……”他像是来不及解释太多,轻轻推了孔茉一下,“我叫胡思,二位既然不知情,便快些离开,这里很快就要打起来了。” 什么门,什么就要打起来了。 孔茉伸出一只手挡在胡思面前,“你等会,什么门,为什么会打起来?” 胡思长得白净细弱,看着是个慢吞吞的性子,此刻却着急得脸上涨红,“我此次便是跟着师兄一起灭妖的,此妖功力深厚,真打起来未必能保证你们的安全。” 孔茉还没从“江湖骗子”的念头转变过来,下意识的张嘴问道:“哪有妖啊。” 听了全程的缪时流正好走过来,和胡思几乎同时开口。 “老板娘……” 第9章 第九章 幺娘 话到节骨眼,几人纷纷停下了。幺娘端着两碟灰色的盘,盘中放着三两白灼猪头肉,扑鼻而来的酒香中,掺杂着丝丝沁人心脾的甜。 面黄肌瘦的二人大快朵颐,连吃带喝,飞沫喷溅。拿武器的人则低着头,蓄势待发。 幺娘径直走过那张狼藉的方桌,像是才发现了他们的所在,一甩袖子,露出莹白滚圆的手臂托起下巴,“吃点什么,天芥门的各位小友?” 剑气乍起,桌椅开裂,几声厉喝重叠之下,天芥门的几人依阵排开,衣袂翻飞,手提剑尖对着面前的女人。为首那人率先怒喝,“妖女!你来到我门地界居然敢如此放肆,当真是不把我门放在眼里!”另一人紧接着开口,怒目而视,“仙妖有约,如今你食人破戒,天芥门便容不下你!” 幺娘放下手臂,咯咯笑了声,眸子将所有人瞧了一遍,方才问,“容白教出的蠢徒儿,连老娘是谁都不知道,就敢来送死?” 为首那人像是只听进去了后半句,当即剑光锐闪,大吼一声提剑劈下。 奇怪的是,那剑光虽利,却连方桌的半角都未曾伤到。幺娘更是微微侧身,手指拨了下胸前的碎发,反手轻推。那人的头转到肩膀,身体便不受控制地摔飞出去,轰然撞在客栈的墙上。 石头砌成的墙面没事,连一道裂纹也没有,为首的男人却直挺挺倒了下去,脖子一歪,当场断了呼吸。 另外几人像是还没反应过来,拎着剑的手僵在原地,微胖的男人瞪大眼睛,提剑横在胸前,“你,你杀了师兄,我要你的命来陪葬!”话说出去,人却还在原地。微胖男人的手臂颤抖起来,随后是上半身和下半身,如同某种无形的东西将他的身躯慢慢压扁,偏偏又动弹不得。 “解——”一枚符咒从高瘦男人的手中飞出,却中途转弯,贴在微胖男人的头上。那人大喘一口气,跌坐地上,身上沾满**的粘液,活像个水鬼。还没等高瘦男子松口气,幺娘的视线便扫了过来。“当真是容老头的好徒孙……不过你们既然来了,不吃点苦头可不行。” 她抬起手,在半空中不经意地划了一道线。 哐当一声,高瘦男人的手臂和长剑一并甩在地上。 幺娘眼神微转,似是带着几分娇嗲,扫过最后一个人,“怎么,吓傻了不成?” 客栈里只有滴滴答答的声响。 高瘦男人捂着断臂,微胖男子面容呆滞。躲在最远处的孔茉被胡思死死摁住,颤声道:“不可上前……待,待师兄们留出机会,我们冲出去求救。”胡思盯着一瘸一歪的师兄,脸色惨白,浑然不知,他手心的汗正将最后一枚符文的字迹慢慢晕开。 幺娘心情很好,咯咯笑了两声,转过身,手指点向最靠近里端方桌的两人。 原本漠不关己的两人突然间青筋暴起,一跃而上跳在桌面,拿起砍刀挥向同伴。另一人也不甘示弱,径直朝着头砍去,几次交锋下来,一把刀砍在脑门,另一把则是捅穿了脖颈。方桌岿然不动,两个面黄肌瘦的男人齐齐倒下来。 没有血。 幺娘迈开步子走到两人旁边,食指轻捻,像是捏片羽毛似的将两个成年男人提起,款款向后走去。 孔茉看得分明,其中那个被砍到脖子的男人,脑袋都快掉下来了,露出的似乎不是血肉,而是苍白又僵硬的某种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在电视上见过的……从冷冻车上推下来,成扇的冷冻猪肉。 缪时流捂住嘴,“那是……人吗?” 孔茉不知道,她有点反胃地转过头,胡思的两个师兄已经站到了旁边。 “思之,快用传讯符联系门内长老,告诉他们速来此处。”高瘦师兄明显体力不支,强撑着说完便坐下调息,而微胖的那个目光呆滞,像是还没从刺激中恢复过来。胡思看着被晕染的符文,颤抖着做出了掐诀的手势放在唇边,“天清明鉴,以音传形,自……” 没念完,幺娘出现了。 场中最后剩下的男人急退几步,看似后撤,实际反手甩出了十几道紫色的光,光点绕过房梁,咻地消失。幺娘脚下异动乍起,地面升起三道紫白的光束,将“人”顺势困在其中,光束渐渐凝聚成实体,光点从暗处出现,直冲幺娘心口。 幺娘站在原地,抬了抬手。“容老头就是这么教你们这群小东西的……水平不到,阴招先来?”她手臂一展,水袖随之翻飞,紫光顷刻消散,那出招的男人蓦地呕了一大口血昏死过去。 血雾在空气中静悄悄的蔓延。幺娘脸上仍挂着那副笑容,只是眼底的冷意令人不寒而栗,“老娘今日打烊了,不送。” 客栈的门猛地关上。 缪时流只觉得眼前一黑,下一刻就出现在了客栈门口,那条荒凉的路边。她惊慌地转过头,几乎和孔茉同一时间说了出来。 “她把我们送出来了?” “胡思和他师兄们呢?” 两人对视一眼,缪时流微微咬牙,“她送我们出来是因为魂石,她杀不了带魂石的人。”孔茉有点慌张,“对,对……”紧接着问,“那里面的人要怎么办,我们能去找谁?” 天芥门。缪时流那时隐约听到了这个名字。既然是属于天芥门管辖的地方,想必到了镇上就能找到相关的。她简单说了想法,孔茉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朝着镇上的方向吗没走几步,有个人拦住了她们。 来人约莫四十多岁。脸上带着泛白的黑色眼罩,门牙微凸,留着一撮小胡子,梳着稀松丸子头。通身灰色长袍,背上挂了几条破布包,腰间挂了三枚铜钱。 “不忙,不忙。”中年男人捋了一把稀疏的胡子。 男人自称游方道士,擅长捉妖驱邪,正巧在附近镇上,一眼便看出两人身上妖气浓重。 “两位姑娘,可是从那破客栈里出来的?” 孔茉点了点头,余光看到缪时流皱着眉,侧头掩住嘴问了句怎么。缪时流搓掉手心的血,冷静地说道:“镇上有天芥门的接引处,我们会去找他们的长老。” 中年男人立马露出一副唏嘘的神情,意有所指,“天芥们的接引处虽在镇上,你前去通报情况,他们还要向上走个流程……等那时客栈里被妖俘虏的天芥门气息早就断绝了。” 孔茉心口一跳,抢着问了出来,“你确定你能打得过吗,里面的妖很厉害。” 游方道士伸出一根手指,在两人面前立起,神神秘秘道:“在下只有一分把握捉妖,但有九分把握将里面的活人带出来,只是……” 中年男人缩回手,继续放在没几根的胡须上,语出惊人,“这法子的关键在魂石,所以两位小友要跟我一起回去。” 这下轮到孔茉皱眉了。 这游方道士究竟是真是假,怎么也知道魂石的事情。 思索之际,手心突然传来一点触动,缪时流用指尖写了一个字。 “信。” 第10章 第十章 游方道士 游方道士个子不大,抬手掐诀的姿势却颇为仙风道骨,不一会儿功夫,两人脚边飘起一阵雾气。孔茉再抬头去看,游方道士又缩起背,满是漫不经心的表情。 客栈里鸦雀无声,进门处躺着昏迷的胡思、一胖一瘦两名师兄,远一点的是那位呕血到昏迷的男人。缪时流警惕地扫过被打裂的方桌,低声问,“怎么不见他们大师兄的尸体?” 游方道士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客栈中间,手中拿着符纸念念有词,听到这句话,压低声音回了句,“估计是吃饱了。” 孔茉顿时有些反胃,连着往后退了两步,还没忘记拉上缪时流一起。 在游方道士的符纸下,被砸乱的方桌慢慢回归原位,地面的血污逐渐消散,就连空气中的腥臭也几乎淡到闻不见。 除了她们所在的地方。 这阵法,怎么像是在帮幺娘清理现场。孔茉本来就对这个游方道士不怎么信任,便直接问了出来,“你认识幺娘吗?” 道士霍霍怪笑两声,大手一挥收起阵法,“这是引蛇出洞。” 蛇没等到,幺娘先出来了。 半个时辰不见,幺娘像是吃饱喝足,神情焕着光采,妆容更是不止艳上三分。杏圆的眼睛扫过众人,片刻也没在孔茉和缪时流身上停顿,反倒扎在那游方道士身上,“我当谁在扰人清梦,原来是你。” 游方道士躬着身,脖子向侧边奇怪地抽动了一瞬。“好久不见,十几里外便闻到你的妖气,是什么人惹得你生这样大的气。” 幺娘轻哼一声,听起来像笑。“容白手下的小崽子,毛还没长齐,就敢来我这里讨死。”她用指尖点了点孔茉身后那几个昏死过去的人,语气里带出几分无可奈何,“喏,我可都手下留情了,内门那个好着呢,其他也就皮外伤。” 听到这,孔茉终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个游方道士,绝对不是过来除妖的! “但你杀了胡思的大师兄。”缪时流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在这两人晦暗不明的对话中,像一把淬火的剑,连带着话锋都多出几分生猛无畏的火药味。 幺娘竟没生气,兀自侧过脸,翻了个漂亮的白眼,“傻孩子,他本来就要死。” 孔茉没听明白这其中的逻辑,直觉却告诉她幺娘并未说谎。喜怒形于色的脸上精彩纷呈,困惑和猜疑势均力敌——幺娘有问题,还是游方道士有问题,或者是他们二人都有嫌疑。 “啪!”游方道士双手合十,“两位小友听我一言道来……这早年间呢,仙人和大妖打架,那叫一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下面的凡人遭了殃,叫苦不迭。后来呢,仙门和妖之间便立下契约,互不干涉,也就是明面上不打架。” 孔茉挑起眉毛,“那暗地里呢?”孔茉越看这游方道士越不顺眼,最烦话说一半藏一半的老狐狸。 游方道士又捻起那几根稀疏长须,来回揉搓,所有所思地问,“两位小友可知道,妖是怎么来的?”孔茉和缪时流对视一眼。草木走兽皆可为妖,修炼到了便化为人形。孔茉刚说完,游方道士的两片嘴唇上下翻动,发出巨大的啧啧声。伴随着阵阵摇头,游方道士在空中划了一个幽幽发光的圆圈,“世间分三类,上等为仙,仙人出生便是仙,中间为人,人修炼到机缘,百余年可修成半仙,少说千年才能成仙,而下等则是妖。”干瘦的手指将圆圈划分为二,其中一半狭窄,另一半则占据九成。 游方道士点了点更大的区域,“人不想做人了,便成了妖。” 孔茉没听明白,“什么意思,妖不应该生来就是妖吗?” 游方道士叹了一声,似是在惋惜什么,“要是真这样变好了。人被欲念驱使,便会化形成妖。要金钱、要权力、要爱欲,甚至要保护他人,要掀起风浪,要维持憎恶,欲念千千万万,妖便生生不息。” 幺娘轻笑一声,“世上千万人,便会诞千万种妖,有人家破人亡一夜白头,成了妖,有人家庭幸福美满,也成了妖。有了执念,便有妖心。” “你刚刚说的契约又是什么?”缪时流不像孔茉那般还在尝试理解人与妖的区分,她异常尖锐地盯着游方道士,仿佛对方隐藏了关于仙与妖极其重要的部分。 游方道士点了点头,继续不紧不慢地讲,“若是仙门穷追不舍,妖族只会越来越多,世上的乱子也会越来越多,于是便有了这一纸契约。至于妖会吃人,则根据契约分为大小两个部分,大妖由部分门派管辖,小妖则交由散仙道士。” 游方道士拱手指了指幺娘,“你们面前这位大妖,便是和天芥门在唐罐镇签了契约。契约分令只有三条,一则不许超过指定数量,二则不得吞食全族,三则不得食入身怀仙灵根者。” 如果说最后一条还算可以理解,前两条是什么意思,允许妖吃人,但不许吃太多? 孔茉看了眼幺娘,被笑吟吟的神情吓得背脊发冷,立刻瞪向游方道士,“仙门就这么坐视妖吃人不管,那算什么仙门!”缪时流冷冷地问:“所以你们两个是一伙的?” 游方道士哎呦哎呦了两声,似是把他和幺娘归为一类感到不快,但碍于幺娘在场又不敢明着不满,“两位小友,仙门既签下契约,自然是算清了利害,比如这唐罐镇,天芥门便会以三月为期,送上因诸多原因而寿数将尽的弟子,小则维系镇上和平,大了则是天下和平。” 孔茉惊愕地瞪大双眼,“你们……用人命当妖的贡品?” 幺娘看着孔茉惊慌的样子,似是觉得有些好笑,便主动解释起来,“天芥门是天下三门之一,每年入外门的弟子多逾万人,仙途难觅,多有折损,而妖族化形后需要以人为食,对仙门,对我们,都是一举多得的好生意。” 游方道士继续道:“比起赶尽杀绝来带混乱与祸端,仙门自然愿意牺牲少部分来维系天下太平。”细长的眯眼微微颤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到嘴边还是成了另一番话,“仙门与妖彼此遵守,方为恒久平衡。” “简直是……”孔茉咬紧牙关,没把脏话说出来。所谓的平安、和平,如果是以人命作为代价,根本算不上真正的和平,不斩妖除邪便不会生祸端,简直像是给仙门虚伪怠惰找的借口! 缪时流看向幺娘,抬起眼轻轻问,“你曾经也是人,对不对?” 第11章 第十一章 魂石 “怎么,”幺娘掀起眼皮,笑眯眯地问:“突然对我如何成为妖感兴趣了?”缪时流微微点头。幺娘眼里带着笑意,脸上却没什么情绪,仿佛看穿了缪时流的那点心思。“我早就不记得了,更何况……劝妖从善,可是天道不容。” 幺娘瞥了眼孔茉,视线下移,若有所指,“与其问我,不如问问你们挂着的那块魂石,来自何处。” 孔茉十分自然地接过话头,“你知道这个,这是我们来的时候就有的。”缪时流的注意力也被魂石吸引过来,接了半句,“取不下来。” 游方道士捻着胡须,突然反问,“来,从哪里来?” 两人对视一眼。孔茉张了张嘴,又紧紧闭上。一路惊心动魄的,差点把这件事捅出去,如果这两人知道她们并非原本的灵魂……恐怕麻烦就大了。缪时流仔细观察过游方道士的神色,并未看出什么歹意。 “哎——”游方道士长嘘一声,中气十足,“两位小友不必紧张,并非这个世界的人倒也不稀奇,古书云三千大世界,三千小世界,既来之则安之。”游方道士又捋过那绺稀疏的胡子,挨近下巴端甚至摸出一层慈善的油光。“不过,魂石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孔茉心里一沉,“这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取不下来,也不会饿,甚至这东西还隐约在保护我……” 游方道士手一顿,看了眼陷入沉思的缪时流,缓声道:“魂石是一种非常阴毒的符咒,并非针对肉身,而是吞噬魂魄。古书记载,一但中了魂石,肉身损毁,魂魄便会被魂石吞噬,而魂石会借此运转,诞生新的魂魄,进而反塑肉身,以此力量滋养魂石。”中年男人微微呼了一声,“换句话说,只要带着魂石,便是不死不灭。” 孔茉像是想到了什么,低着头。 缪时流却脸色一变。 她一直觉得奇怪的事情终于解开了。她们出现在荒村之前,那些前赴后继的女仙童,才不是被献祭,而是被魂石吞噬了。所以魂石根本没有诞生新的魂魄,而是从她们所在世界抓人……抓魂。 “这么听起来,不死不灭可不是坏处。”孔茉话音刚落,缪时流便摇了摇头,低声道:“全新的灵魂并非由魂石滋养,而是三千世界中夺取……哪有什么不死不灭。” 游方道士多看了缪时流两眼,点了点头。 孔茉瞪大了眼,沉默片刻。 她朝着游方道士与幺娘说了起荒村的事情,奇怪的献祭;不明的生物;还有他们离开时突然消散的马车。 幺娘收起了笑容,讥讽与冷漠在脸上一闪而过。 “地生阵,魂石、献祭、天火,你们这是遇上了地生阵啊。”游方道士声音提高了几度,眼神反反复复在两人身上跳跃,“我来往此地数百载,从未听过什么荒村,这样一来只有一种答案,便是有人为了滋养魂石,而特地布下的地生阵。” 没等两人开口问,游方道士便自说自话起来,“将这方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灾祸重现,以此力量滋养魂石……好大的手笔。这人既然下阵养石,将来想要回收魂石当作己用,也只是抬抬手指的事情。” 孔茉脸色一白,什么叫回收魂石,她和缪时流的灵魂就是被魂石抓过来强行绑定的。魂石收回,那不就是…… 幺娘看出孔茉面露惧意,好心提醒,“这东西动静太大,那人起码要来到你们附近,花个三五天精心布阵,才能取走。” 缪时流咬紧牙关,追问道:“有什么办法能取下魂石吗?” 游方道士这时才从地生阵的讲解中回过神来,连头带手臂一起摆了摆,“绝无可能。” 空气陷入一丝诡异的宁静。 这岂不是刚出新手村,就宣判了死亡通知。 孔茉皱起眉毛,焦躁地掐起腰,叹了口气。 幺娘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制造这东西的人,起码也是半仙级别,你们呐,好吃好喝等死呗。” 孔茉当机立断摇头,斩钉截铁,“我不,我才不要死。”她直直看向缪时流,说出了疯狂又不可思议的话,“既然魂石在我们这里,那也可以反向追踪制造魂石的人。我们把半仙杀了,只要半仙一死,魂石的威胁自然不存在。”这是她能想到最粗暴又直接有效的方式。 缪时流静默片刻,缓缓点了点头,“魂石是肉身的载体,我们要找到脱离魂石能活下去的办法,再杀了那人。” 不知者不畏,半仙并非巍巍山岳,以人之躯可以撼动,而是更近乎人之上的“神明”。人人对仙跪拜艳羡,妖则避之不及恨之入骨。 这两个身背魂石的小姑娘,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幺娘顿了顿,放声大笑。 笑声穿透客栈房顶,穿过低矮街道,直冲仙山而去。 等笑够了,幺娘收起不经意露出的信子,懒懒托起下巴,“久久未见到如此有趣的孩子了,你们两个……我很喜欢。” 游方道士哎哎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句说话的机会。“其实吧,还有一个办法,能让你们将魂石的气息遮掩,真遇上半仙也有一丢丢逃命的机会。” 孔茉低低啊了一声,小声嘀咕,“只有一丢丢吗……” 游方道士那张贫瘠的脸上青白交织,就差跳起来骂人,“你这小友,口气不小。那半仙是半个仙人,一根指头碾下来天地失序,能挤出一丢丢的逃命机会已是不易!极其不易!” 看着孔茉的眼珠子转向别处,游方道士才继续道:“你们二人从现在开始修习,有魂石作为基础,筑基不是难事,练气五十年,便可修出金丹。有了金丹便自成洞府,可将魂魄分离而凝在洞府之中,无需魂石,逃命也更有把握。” 孔茉听这人说了半晌,最后竟然是为了逃命更有把握,顿时觉得自己的异世界修仙路更加两眼一黑。 “五十年,我等不了那么久。”缪时流摇摇头。 游方道士又捻了下胡子,慢慢地说:“散修练气五十年,若是入了天下三门之一的天芥门,自然快速。不过天芥门上下门规森严……” 听着听着,孔茉忍不住开口打断,“筑基之后寿命应该会更长啊,练气五十年似乎不算很久?” 缪时流转过头,好奇而小声问:“寿命延长到多久?” 游方道士又捻了几下油光水亮的胡子,慢悠悠道:“筑基之后寿元在二百年左右,不过练气五十年只是均数。这世间,有过练气一年便金丹入道的天才,也有百年蹉跎始终练气九段最终老死的。” 魂石沉甸甸坠在胸前,路只有一条。 孔茉一副豁出去了的表情,“我修,修仙有什么难的,我最会低空过线了,保证五十年内完成任务!” 她说完,看着缪时流,对方也恰好在此时抬起头。“我想好了,我去天芥门。” 孔茉微微张开嘴,“啊?” 第12章 第十二章 不可轻信 孔茉干巴巴地抓住缪时流的衣袖,对方身上还穿着同款祭祀服,看起来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她一想到可能要和熟悉的好朋友分开,在陌生环境下独自闯荡,脾气也跟着焦躁起来,“缪时流,你为什么要去那地方,道士不是说规矩森严吗?” 缪时流眼睛向上,对上了孔茉的视线,也跟着着急起来,“因为我要尽快找到给魂石的下咒人,保住自己的命然后回家。”缪时流微微叹了一声,尝试解释自己的想法,“我们待在这里越久就越危险,五十年只是保命的概率高了一些,进入天芥门,岂不是有更多机会能杀掉半仙吗。” 说得很对,孔茉咬着唇,缪时流是说得有道理。 可她从听见天芥门的名字开始,就有种说不出的抵触,更别提进入天芥门内了。 可是不去天芥门,她势必要和缪时流分开。 游方道士一双倒三角似的眼睛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眼看陷入沉默,滑溜地插了一嘴,“贫道正有收徒打算。跟着贫道,虽比不上大门大派,但比起寻常散修还是好上不少。”游方道士看着缪时流,意图明显地伸出橄榄枝,“如何啊,这位小友。” 缪时流的视线穿过游方道士的侧面,落在昏迷过去的胡思他们,又看了眼低着头打盹似的幺娘,最后微微别扭似的停在孔茉附近。“我去天芥门。”缪时流的视线回到自己身边,脸仍朝着对方,“你选择你想去的地方就行,不用非要跟我一起。” 被这么一推,孔茉恼了,“那我还不如跟着幺娘。” 缪时流静静看着她,“你也想成妖吗,妖要吃人的。” “那我就吃那些道貌岸然的仙人,那些把人送去给妖吃的混蛋。”孔茉脱口而出。她看着对面的缪时流缓缓摇了摇头,“妖吃人,人杀妖……就像地生阵般,陷入永无止境的循环。” 无论修仙还是成妖,只要如今的“稳定”现状不改,便没有尽头。 游方道士颇有礼貌的向幺娘道别,而幺娘冲着几人点了点头,笑吟吟说,“下次要来做客。” 孔茉重重点了下头。 几个人依次被游方道士的阵法传送出去,木梁深处,传来一阵轻飘飘的歌声。 “天边彩云挥手来,千尊万宠比肩飞。十四声名远帝京,一朝遭难万念灰……逃兵自作孽,城墙起头颅,乱坟场中妖恸哭。小女肉骨铸楼阁,血啊泪啊二十里……作妖正如人间道,礼仪廉孝不必守,今杀明吃高高吊,生杀予夺自在心……” 那阵歌声先是凄苦,随后又满是怨气,最后竟然化为森森杀意,慢悠悠落在人走茶凉的阵法之上。 游方道士将他们直接带到了镇附近,远处几个天芥门的弟子远远看到,手忙脚乱捏碎了几块玉牌,忙不迭就打算带着人回山。 为首那人听缪时流说完事情经过,神色有一丝尴尬,似乎是对幺娘的事情并非全然不知情。那人先是作揖,随后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这位朋友如果打算入天芥门,需要尽快山上了。今年的入门大考已经开始,不过若是能从客栈回来,我这边可以直接免了测验关,直接进入考核。” 缪时流飞速地应了一声,随后转向游方道士,“你那里应该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们联络吧?”对方摩挲片刻,不情不愿地掏了个小物件,刚要说话,缪时流便接了过去。 她转过身对着孔茉挥了挥手,“下次见。” 孔茉反应有些慢,呆愣了两秒,拔腿就追。可惜天芥门的那群人像是用了特殊的法子,只一眼的功夫,已经看不见影子了。孔茉回想起刚刚缪时流轻快的表情,不满地隔空回应:“下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 游方道士紧赶慢赶追过来,擦了把头上的汗。孔茉想起刚刚的客栈里的歌声,便随口道:“幺娘虽然是妖,但也是个不错的妖。”游方道士摆摆手,“非也非也,只要是妖,便为恶。” 孔茉打不起精神,下意识反驳,“那也未必吧。” 游方道士这下像是被捅了后脊,站直了,非常严肃地看着孔茉,“你记住,虽然妖为人类所化,但既已经成妖,那便是另一重生物。妖贪恋狡诈嗜杀,它们严重只分为能吃和暂时不能两种。你切记,千万莫要从妖中寻找所谓善。” 先前在客栈,哪怕是幺娘呲牙,游方道士也从没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孔茉有些被吓到了,也跟着挺直后背,“可是,幺娘刚刚并没有杀了我们,也没有吃你啊。” 游方道士捻上胡子,叹了一声,“你们身有魂石,牵连太广,贸然下嘴说不定会带来杀身之祸。至于贫道,一身又柴又硬的骨头,拼尽全力也能伤她五分,何苦费这个功夫。”说罢,游方道士又颇有心得的来了一句,“妖与人在算计利弊这点上,倒是极为类似。” 孔茉默默听着,觉得十分有道理,立刻拱手,大方地做了个揖,“师傅说得对,徒儿受教。” 游方道士对她这徒弟的上道程度颇为满意,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个银色圆形的小玩意递了过去。“这是传音铃,可以用来和你的那位朋友联络。” 孔茉接过来,欣喜还没过半分钟。游方道士幽幽地道:“你那位朋友走得太急,我还没说完用法,这传音铃一式两支,需要以灵气注入方可使用,并且场地有限,像天芥门如果开了护山大阵,这传音铃就只能当做摆设。” “不过,入山大考期间,传音铃应当不受阻拦。”游方道士慢悠悠说完,视线飘到高耸入云的山间,隐约可见金光在云层之间闪烁,衣袂翻飞的影子御剑而行。“就看她能不能自己悟出来传音铃的用法了。” 天芥门。 一处位置偏低的广场上,几人御剑而下,接走了胡思几人。刚刚他们应该是启用了天芥门内的某些阵法,才能从山脚下直接出现在这里。缪时流一边猜测,一边四处观望。门内井然有序,带路的人对缪时流拱了拱手,“这位朋友,初试很快便结束,你在此稍候片刻。” 缪时流微微点头,止不住好奇心地问了句,“初试和复试,分别是考察什么?” 那人看了眼缪时流,似乎惊讶她怎么连这种事都不知道,但仍是客客气气地回答:“分别是耐性与悟性。” 缪时流微微讶异,还以为会考验有无灵根,资质如何。从山脚下爬山梯而上,到这里也是不小一段路程,看来耐性就是指的体力,那悟性呢,难不成就是游方道士之前提到的能否筑基? 她刚想再问点,那人却摇了摇头,低声道:“复试即将开始,祝你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