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居五年后》 第1章 第 1 章 中秋刚过,一场急雨倏忽而至,细细密密的雨丝被风裹着,将漕河两岸的月桂扑落一地。 恰赶上金陵织造局送抵京都的几艘大帆停在东便门水关,将整个漕渠堵得水泄不通,华春今日进京,客船夹在当中,不知何时能靠岸。 好在慧嬷嬷能干,吩咐随行的管事划小舟将陆府的牌子送去通融,河道衙门的人听说陆国公府陆侍郎的夫人在此,忙开了道,让船上岸。 陆府仆妇家丁早备了车马在码头候着,十几箱衣物嫁妆全部抬上去,又簇拥着华春上了头辆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赶往陆国公府。 码头人烟埠盛,车马粼粼。 慧嬷嬷打点完来接的婆子们,复又钻进马车,望见华春靠在车壁闭目养神,凑过来在她脚边坐着,“连乘了半月的船,总算靠了岸,这会儿人都精神了,奴婢吩咐松竹给奶奶买了些糕点垫肚子,不知奶奶用了不曾?” 华春揉了揉发胀的额角,睁开眼淡声道,“吃了些,我不饿。” 慧嬷嬷见她神色恬淡,并无进京的喜悦,免不了开她的怀,“五年了,奶奶总算熬出了头,往后便是侍郎夫人,走到哪谁不高看一眼?” “马上便要与姑爷和小公子团聚,奶奶该高兴高兴,露出个笑脸来。” 笑脸? 那她可笑不出来。 华春这一趟进京,不可谓不窝囊。 她本是金陵人士,因父亲与陆家四老爷有旧,将她许给了其嫡长子陆家最负盛名的七公子陆承序,她便背井离乡嫁到益州第一名门陆家。 起先夫妻二人虽谈不上浓情蜜意,却也算相敬如宾,新婚两月,她很快有了身孕,陆承序留她在乡里侍奉公婆,便只身赴京挣功名去了。 男儿建功立业,志在四海也算正途,华春即便心中不舍,却也是竭力支持,他走后,替他悉心照料生病的母亲,独自撑过难熬的孕期,诞下嫡长子,思念之余,屡屡去信,叫他安心科考。 夫君果然没叫她失望,高中状元,入职翰林编修,她替他喜,替他泣,即便他来信是年不能回乡探望,她也毫无怨言。 后来,夫君以御史之身,下江南,除腐政,治豪强,年纪轻轻手腕老道,声名赫赫,名动京都,她更是以此自豪,盼之,念之。 再后来...夫君名气越来越大,回信的次数越来越少,言辞也越来越短,整整五年,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不仅忘了男人是何滋味,连着那张脸也模模糊糊,辨不清轮廓。 她一人守着儿子长到四岁,替他操持族务,照料双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盼头是什么。 直到前不久,京城传来消息,襄王府的郡主相中了她夫君,欲叫她夫君贬妻为妾,迎娶郡主过门。 华春听到消息那一刻,独自在空荡荡的婚房枯坐半日。 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方为夫,千里之外还指不定是谁的丈夫呢。 不必这般麻烦的,更不必如此费劲。 她成全他们。 她不妨碍他走康庄大道,他也别拦着她另谋前程。 陆家这日子,她过够了。 是以毫不犹豫送一封书信至京城,叫那陆承序与她和离。 可也不知怎的,一月之后,和离书被退了回来,来了一位管事,声称要接她与儿子进京。 不放过她是吧。 华春连夜收拾行装,吩咐乳娘带着儿子随管事先行进京,自个清点完所有嫁妆于半月后出发,终至今日抵达京城。 沿途听说了不少她夫君与郡主的轶事,她人还未进京,已成了整个京城的笑话。 任谁不说一句窝囊? 她不受这窝囊气! 人生苦短,又有几个五年可蹉跎。 分居五年,耗尽了她所有期待。 她不屑于哭,也犯不着笑。 华春无情无绪地回嬷嬷, “这一路舟车劳顿,嬷嬷也累了,快歇一会,待会到了陆府,还有的忙呢。” 慧嬷嬷听到最后一句,眼底腾升一抹亮芒,“可不是嘛,奶奶可是四房的嫡长媳,丈夫又是新任的户部堂官,陆府的门楣都靠咱姑爷撑着呢,您这进了府,便是金尊玉贵的国公府少奶奶,四房的中馈自然是要交到您手里的,可不有的忙吗?” 华春闻言,默然看了她一眼,没接这话。 马车穿过热闹的街市,终于在午后未时抵达陆府。 国公府门庭广阔,朱红的三间正门不常开,东角门供主子们落轿,西角门供仆人进出,马车停在东角门外,一穿着不俗的婆子领着一群仆妇小厮问安。 陆府嫡枝共有五房,老太太尚在世,几个儿子并不分家,除了华春的公婆——四房的老爷太太留在老宅益州外,其余几房人全部聚居京城,是以朱门高阔,府象森严。 说到四房,共有三子一女,七爷陆承序,八爷陆承德,九爷陆承嘉,还有一小姑子,过去只华春并小姑子留守老宅侍奉双亲,其余子嗣均陪老太太住在京城。 而其中八爷的妻子八少奶奶最得老太太宠爱,如今掌着四房的中馈。 毕竟是华春第一回进京,长房大太太那边给了颜面,亲自带着两位媳妇在正厅迎待。 “老太太着了些凉,你弟妹在侍奉汤药,不便来迎,我叫晖哥儿媳妇送你去后院如何?”大太太如是说。 华春说不必麻烦,“既是老太太不适,华春自当去请安。” 大太太笑道,“我替你问过了,你路上又是坐船又是乘车,定是疲惫得紧,且先缓一缓,过两日再去磕头问安也是成的。” 华春礼到即可,并不坚持,随后拜别大太太,由婆子簇拥着进了后院。 京城居大不易,陆国公府虽占地不小,可人丁繁盛,分给四房的宅院不算宽敞。 一个两进的院子,正房三开间,左右各衔了一个耳房,东边矗立一颗茂密的大槐树,遮了光亮,整座庭院又闷又窄,与寻常人家的跨院并无两样。下人齐齐涌进,狭窄的院子一时腾挪不开。 雨终于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桂香,慧嬷嬷望着派了满廊庑的箱笼,颇为头疼,更多的是不满,“奶奶,咱姑爷好歹是三品侍郎,住的这院子也过于狭窄了些吧...” 这显然是挑了剩下的给华春。 华春第一日进京,老太太拒而不见,嫡亲的弟媳也不亲迎。 其余太太媳妇更不热络。 国公府水深可见一斑。 慧嬷嬷原还斗志昂扬,这刚一进府,便被泼了一盆冷水,心顿时凉了半截。 华春却无心计较这些事,先进了屋。 慧嬷嬷见状,吩咐两个大丫鬟,“快些将少奶奶的嫁妆抬去东边厢房,一一打开安置,重新登记造册....” “慢着!”华春闻言折回身,阻止道,“将东西抬去厢房放着便是,无我准许,不许开封,至于日常用的两个箱笼,安置进正屋吧。” 丫鬟应是。 慧嬷嬷闻言,立即自廊外跟了进来,“奶奶,您随身的箱笼只几身家常的旧衣,压箱底的首饰与华裳都在嫁妆箱子里封着呢,您不叫开封,到底是何意?” 嬷嬷心里忽然有些不安。 华春含笑安抚她,“嬷嬷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你先去问问常嬷嬷何在,快些将沛儿带来见我。” 一提到小公子,慧嬷嬷来了精神,“老奴这就去吩咐人将小公子领来。” 丫鬟忙进忙出,收拾屋子,华春并不留意,只独自坐在堂屋四方桌旁,望向洞开的门庭,等着儿子。 少顷,廊外传来一阵清脆的哭声,紧接着一道小小的身影越过门庭,迫不及待扑进她怀里。 “娘,您让沛儿好等,一月没见娘亲,沛儿想极了娘!” 华春将半大的孩子拥进怀里,搂着他又亲又抱,后又将那张小脸自怀里拉开,“让娘瞧瞧。” 四岁的孩子如春日的新竹,个子比同龄的孩子高,穿着一身玉色的小长袍,绸带束发,端端正正站着,俨然一小大人,只是小脸哭花了,却努力憋住不哭,落在华春眼里,懵懂可爱。 华春忍住泪意,拉着他细细问了这半月的情形, “是你爹爹亲自教养你的吗?” 沛儿站在她跟前,认认真真点头,“依照娘亲的吩咐,白日在爹爹书房读书,夜里与爹爹同寝....” “爹爹可有凶你?” “没有...” “怕爹爹吗?” 沛儿不说话。 华春笑了笑,没再多问,转身将路上买的一匣点心拿出来,喂给儿子吃。 收拾了一个时辰,屋子里总算安置妥当,沛儿哭乏了,华春抱着他进了东次间,将他安置在罗汉床上,哄着他睡熟,盯着他模样出神。 天色渐渐地黑了,已是酉时,华春午膳没用多少,打算出来传膳,这时慧嬷嬷过穿堂,沿着廊庑快步往这边来,喜笑颜开地催她, “少奶奶,方才门房传话,咱们姑爷到了正厅,快些去迎吧。” 陆承序回来了? 华春一时怔住。 离着上一回见面已过去了两年,这些年她一人撑起整个家宅,上有病重的婆母要侍奉,下有繁重的族务要料理,还有个半大的孩子成日闹腾,甚至还要张罗陆府在益州的人情往来,遇事无人商议,遇难独自扛着。 她是贤惠的妻子,是孝顺的儿媳,是慈爱的母亲。 一个人活成了千军万马。 陆承序三字于她而言只是个空空的名讳。 华春沉默片刻,嘱咐慧嬷嬷留下照看儿子,带了个丫鬟赶往垂花门。 时辰不早不晚,暮色四合,府邸陆陆续续点上华灯。 华春在丫鬟的指引下,顺着长廊来到花厅,步子刚落定,望见前方有三人过穿堂而来。 一人个子高瘦声调似乎带着少年未褪的稚嫩,自是一年前见过的九弟,另二人一前一后跨过门槛,虽身量有些出入,模样乍然瞧去一般无二,只辨出一人更显年轻俊美,另一人风尘仆仆面带风霜。 七爷陆承序与八爷陆承德是双胞同生,华春从未见过陆承德,至于那陆承序,也因分隔太久,五官在她脑海如眼前朦胧的暮烟早已模糊不堪。到底哪位是她夫君,华春委实没认出来,也没功夫细认,念着那夫君南征北讨,定是殚精竭虑,不辞劳苦,略显沧桑也不奇怪,是以对着先一步向前来的高大男子福了福身, “妾身见过夫君。” 正待给她行礼的陆承德,听了这声“夫君”,不由愕住,嗓音清脆带着几分娴柔,听得他神思一晃,他夫人可从没这般温柔小意.....意识到华春认错人后,露出几分后知后觉的尴尬来。 “嫂嫂认错人了,兄长在这呢...”他忙避开一步,撩袖往身后一指。 华春愣了愣,并无半分认错夫君的窘迫,从容顺着他手指方向转身,对着那人再度施礼, “妾身见过夫君。”声调与方才别无二致,亦毫无起伏。 陆承序:“........” 开文啦,求收藏,嘴硬夫妇的婚姻之路,么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暮色里,那道身影步履缓慢朝前走来,步入廊庑灯芒下,姿容既有文官的清隽雍容,亦有武将的英武凛肃,令人过目难忘。 九爷陆承嘉的惊愕不加掩饰写在脸上。 别看七哥与八哥是一对双生子,模样与气度实则迥异,同样的五官在七哥脸上一笔不多一笔不少,如浑然天成,到了八哥处便少了几分韵味,满京城皆赞七哥为美男子,八哥立在他身旁只是个陪衬,差别如此悬殊的二人,这七嫂嫂是如何认错的? 遑论还是同床共枕的夫妻! 七嫂嫂莫不是故意来气人的吧! 嗐! 他都不敢去看七哥脸色,却又按捺不住偷偷觑了一眼。 陆承序从容往前踱来两步,神色并无明显变化,自然也没让人看出端倪。方才跨进穿堂,他一眼便认出绕过廊庑来迎的妻子,两年未见,顾氏看上去似乎没什么不同,照旧来迎,替他温婉持家。 至于方才那一茬,陆承序更未放在心上,她从未见过八弟,认错也不意外,尽管她是唯一一个认错的人。 今日金陵内库送抵一批物资进京,陆承序身为户部堂官,自然一清二楚,河道衙门的人大抵是为了讨好他,特意提了一嘴,告诉他,夫人今日午时抵京,又是风又是雨,该是疲顿辛苦。 陆承序抬袖朝她一揖,四平八稳回,“夫人路上受累。” 陆承德和陆承嘉兄弟见他不动神色揭过,立即回过神来,也齐齐作揖,“见过嫂嫂!” 华春朝二人颔首,随后与陆承序道,“时辰不早,嬷嬷已摆好晚膳,夫君可要随我一同回后院用膳?” “理当如此...” “那八弟、九弟...” “哦,我们就不去了,嫂嫂哥哥请便...”人家夫妻团聚,他们去碍什么眼。 华春不再多言,与陆承序一道往夏爽斋去。 两人之间隔着三步远,默不作声。 待二人走远,陆承德直起腰身,忍不住打量一眼华春。 这新来的嫂嫂穿着一件葱香绿的褙子,步态从容神色淡泊,身量虽纤长却非柔弱,如早春的秀竹,韧劲藏在骨子里。 “常听你夸赞嫂嫂,今日得见,果然不俗。”陆承德并非没回过老家,只因两回去益州,恰巧撞上华春回金陵探亲,未能打上照面。 陆承嘉听出他言辞间的赞赏,与有荣焉道,“我早就说过,咱七嫂嫂是个人物,老宅那些婆婆姥姥太爷们,就没有不夸她的。” 陆承嘉在益州侍奉过两年,与华春称得上熟稔。 说完他促狭笑了笑。 陆承德反应过来他笑什么,抡起手肘狠狠捅了他胸膛两下,“我警告你,嘴可要捂实了,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可千万别叫你八嫂嫂知道!” 若叫妻子晓得他被人喊了夫君,回去还不扒了他的皮? 陆承嘉幸灾乐祸,笼着袖大步往后院去,“愚弟绝对守口如瓶,绝对绝对!” 可惜事与愿违。 八少奶奶苏韵香还是打丫鬟口中得知了此事。 “你说什么,方才那顾氏冲着陆承德喊夫君,认错了人?” “可不是?”心腹丫鬟经苏氏授意悄悄打听华春动静,方才躲在垂花门一角,目睹了整个经过,“那七少奶奶一上来便盯着咱们姑爷唤夫君,可把姑爷唤的呀心神乱晃...” 八奶奶苏氏气得脸冒绿气,“那顾氏瞎了眼吗,陆承序与陆承德模样天差地别,她是怎么认错的?” 丫鬟嗫着嘴不怀好意道,“估摸是见奶奶今日没去迎她,故意恶心奶奶呗。” 苏氏脸色沉下来,葱白的手指搭在桌案,慢慢蜷起。 她不待见华春自有缘故。 她本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孙女,老太太有意亲上加亲,欲将她嫁到陆家来,老太太慧眼如炬,最先相中了孙辈中最为出色的陆承序,事情原已板上钉钉,只等四老爷回来拿主意,孰知那厢四老爷去了一趟金陵,竟将陆承序许给了顾家。 那顾家本是皇商出身,只因走了金陵守备太监的路子,捐了个官,便成了官身,这样的人家给陆家提鞋都不配,老太太得知消息,人给气病了去,非要四老爷退亲,可四老爷那是个最犟的性子,认定顾家救了他性命,非要华春不可,老太太拗不过他,把四老爷与四太太发配回益州,不许进京。 后在孙辈中相中陆承德,做主让她嫁给陆承德。 眼看陆承序步步高升,年纪轻轻点任户部侍郎,入阁拜相指日可待,她心里自然不是滋味,偶尔对着陆承德也会生出些许埋怨,当然这还不是主因,最重要的是,华春是四房嫡长媳,丈夫眼下又是陆家顶梁柱,她这一进京,岂不要从她手里将中馈夺过去? 丫鬟正与她想到一处,凑过来小心翼翼道,“奶奶,这七奶奶可是来者不善,奴婢担心她盯着您手中的中馈大权!” “哼!”苏氏面上不以为然,“她没这个本事,这个家还是老太太做主,老太太不喜她,不会让她当家,二来嘛...”苏氏幽幽拨弄着手腕翠绿的玉镯,冷笑道,“那襄王府的郡主还盯着陆承序呢,陆承序将她撂在老家五年,可见心里没她,她这个七少奶奶的位置坐得稳么!” 天色彻底沉下,院子里灯火都点起来了,窗外划过一道高大的身影,便知陆承德回来了,苏氏收住话头,挥挥手让丫鬟退去,雍容坐住,等着丈夫进屋。 那陆承德心里略有些发虚,人已步至帘外,却是打了半晌腹稿,方敢掀开珠帘,往内望来,见苏氏稳稳当当坐在圈椅,神色不善盯着他,心里立即响起咯噔,笑容满脸进屋来, “夫人今日伺候祖母可是受累了?来,让为夫替夫人松松筋骨...”言罢便上前来,撸了撸袖要替苏氏按摩,苏氏看他这副心虚的德性就来气,抬手拍开他手掌,愤道, “哟,一声夫君可没把你魂给勾飘了吧?” 陆承德叫苦不迭,果然还是被她知道了,他连忙绕至她对面落座,苦口婆心解释,“那嫂嫂什么都好,就是眼神不好,光色又暗,她一个没留神便认错了人,你是没瞧见七哥那张脸,气得都冒烟了,我可警告你苏韵香!” 他板起一张脸,做出一副不饶人的架势,“你若是在外头认错了人,我非得把那男人脸给扒下,再将你捆住,扔床上不许你出去见人!” “你这辈子,下下辈子,只能唤我夫君!”说着便往圈椅里的人儿搂来。 可惜今日插科打诨没能糊弄过去,苏氏照旧拍开他,葱葱玉指伸过来,一瞬揪住他耳廓,学着他的腔调:“嫂嫂除了眼神不好,哪儿都好....那你倒是告诉我,她还有哪儿好啊....是不是貌美如花,是不是温柔贤淑....” 陆承德满心附议,满嘴否认。 若哪日苏韵香能柔情蜜意唤他一声夫君,他可就受用了。 八房畅春园鸡飞狗跳。 七房夏爽斋静谧如斯。 沛儿还未睡醒,华春与陆承序谁也没吵他,夫妇二人隔着一张四方桌,对坐无言。 成婚五年,哪怕算上新婚的两月,以及后来为数不多的几回见面,夫妻二人真正相处的时日数都数得过来。 成婚前陆承序一心扑在学业,成婚后一心扑在功业。成日早出晚归。 新婚时有事不敢烦扰他,后来好不容易能自京城回来一趟,又怎么舍得去烦他,总是好茶好菜招待,怜他辛苦。而陆承序呢,白日要应酬族亲与益州官宦,哪有功夫听华春诉衷情,总总华春醒来,他也起床前去书房,待她睡着了,他半夜方归。 夫妻二人唯一的交流,除了孩子,大约也就床上那档子事。 黑灯瞎火谁也瞧不清谁,是谁不重要,是他妻子便成。 是以,客气,生疏,反是这场婚姻的底色。 最熟悉的陌生人。 五年分居,第一回这般安静地坐在一处,都不大适应。 廊外灯火婉约,摇摇晃晃送进来一泓亮芒。 陆承序倚在圈椅,俊影修长,略显疲惫,朝堂六部哪个不是牛鬼蛇神,他年纪轻轻刚入中枢,如在真金火炼场打滚,应付得十分不易,回到府上,便不爱说话。 华春不知他在外头是何光景,只知在她这,他一向沉默寡言,过去打破沉默的那个人从来是她。 如今...不必了。 茶早已斟好,搁了有半刻钟。 华春端起啜了一口,凉凉的直入心底,惹得她咳了一声。 陆承序尚在琢磨朝事,察觉这声咳,方抬眼看她,灯芒恰好照在她衣摆,华春身姿曝在光线中,偏那张脸隐在暗处,他瞧不真切。 妻子,侍奉双亲,绵延子嗣,主持中馈者耳,他对顾氏是满意的,如今她远道而来,该舍以关怀。 男人极难得主动打破沉静,“听闻今日在水关等了许久?” 华春笑了笑,声线柔和,“是,好像出了事,一直不叫卸货。” 陆承序淡淡应了一声,没告诉她,那几船货物是他扣下的,本是江南两省的税银与货物,却搭乘织造局的船只欲径直送抵内库,这怎么成?这是朝堂的税银,该入国库。 一旦进了宫,再要回来,可就难如登天。 朝堂的事他从不与华春说道,从前是没机会说,往后也不必说,怕吓着她。 男主外,女主内,像如今这样,就很好。 “何时到的府上?” “未时。” “屋子里可都收拾妥当了?” “都收好了。” 嫁妆箱子都没动,只换洗的一些衣物,并一床被褥,没什么可收拾的。 应着这话,陆承序顺带打量了一遭屋里。 夏爽斋只有三间正房,当中一间是堂屋,东次间做卧室,以屏风为隔,里面是一张不新不旧的拔步床,外间东墙下摆着一张罗汉床,南窗边搭了个炕,再就是一张四方桌并两把圈椅,以及圈椅后不新不旧的博古架。 陆承序实则也是刚调任京城不久,过去落脚京城,皆住在书房,夏爽斋也是头一天来。 这屋子看起来略显逼仄,但陆承序除却去过祖母的院子,其他几房的后院不曾涉足,不好判断。 但眼前叫他奇怪的并非是屋子逼仄,而是华春声称都收好了,可这屋里除了罗汉床多了个人,桌上摆了一套茶具,并未添设任何新物。 河道衙门的人明明告诉他,妻子随行有十几个箱笼,不该只这些摆设。 不过陆承序没有多问。 她初来乍到,一时还未收拾过来也寻常。 话茬再度被掐断。 好在这时,罗汉床上的宝儿迷迷糊糊伸了个懒腰,“唔.....” 四岁的孩子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这声懒腰伸得可长哩,混混沌沌睁开眼,大约是第一回瞧见自己的爹娘同时在场,沛儿双眼鼓起,直愣愣盯着他们,满脸懵嗔。 华春被儿子的模样逗乐了,语气鲜活, “傻沛儿,还不过来给爹爹请安。” 陆承序看着儿子,眼底也露出柔色。 儿子出生,他不在益州,长到四岁,他只瞧过两回,上一回见面是两年前,那时儿子方两岁,不认得他,他陪伴甚少,父子俩并不熟悉,但血浓于水,半月前管事将沛儿牵到他身旁,他便爱极。 这半月朝夕相处,父子俩总算熟稔不少。 他被妻子教养得极好,会读书,会认字。 即便如此,沛儿还是下意识跟娘亲撒娇,先脆生生唤了一声娘,随后才下榻,有模有样地与陆承序作揖,“儿子见过爹爹。” 规矩,乖巧。 陆承序很满意,朝他招手,“过来爹爹这。” 沛儿先看了一眼华春,华春连忙朝他使眼色,沛儿这才来到陆承序跟前。 陆承序牵着他到了西次间。 西次间原是可以做书房,眼下里面只摆了一张八仙桌,用来摆膳。 有了孩子,屋子里的沉闷便被打破。 嬷嬷将膳摆好,沛儿一样一样盯,嚷嚷着要吃。 夫妻二人相对而坐,沛儿夹在当中坐着,陆承序读书人,规矩大,食不言寝不语。 华春不讲究这些,问儿子喜欢什么,便给他夹。 过去华春不仅给儿子夹,还会给陆承序布菜,今日没有。 陆承序当然不会在意这些,也没功夫在意。 反倒是沛儿,先给娘亲夹了块她爱吃的藕茄,又捡着离得最近的肉搁陆承序碗里,奶声奶气道,“爹爹也吃...” 陆承序露出笑容。 看得出来父子俩处得比较融洽。 华春放心了。 一顿饭用完,陆承序习惯回书房忙公务,步调从容迈出门槛,“我先去书房。” 华春正给沛儿擦脸,静静应了一声。 待他离开,慧嬷嬷便进了屋,吩咐丫鬟松竹牵着沛儿去消食,来到华春跟前伺候她喝茶, “奶奶,奴婢方才寻乳娘打听了一遭,得知这半月,哥儿一直伴着七爷住在书房,您瞧着可要遣人去书房,将他们爷俩的衣物给搬来后院?” 慧嬷嬷亲眼看着自家姑娘独守空房数年,心疼不已,如今好不容易夫妻团聚,自然是盼着他们好。 夫妻夫妻,睡一个被窝才叫夫妻。 可她得到了“不必”的指示。 书房,陆承序一如既往投入繁重的案牍当中,每夜总要将近子时方睡,一贯伺候他的随侍陆珍只每隔两刻钟给他添一次茶水,从不敢多加打扰,但今日不同,今日夫人进京了。 府上**位爷,哪位爷不是妻妾成群,红袖添香?偏他家这位成日寡着,他都替爷急,熬了五年,总算熬到夫人进京,陆珍比陆承序这位正主还要高兴,早早便将主子一应衣物茶具等收入箱笼中,只等着后院来人接手。 可这左等右等,后院连个人影都没有。 眼看亥时快过,陆珍急了,小心翼翼推门进屋,焉头巴脑来到陆承序跟前跪下,“爷,小的有事请示。” 陆承序正在核对盐运司的账目,冷不丁被随侍打断,略露不快,“什么事?” 陆珍偷偷瞄他一眼,支支吾吾道,“时辰不早了,爷瞧着,今夜是不是...得去后院歇着了?” 问完,上头的人并没有立即给出回应。 白皙修长的指尖顺着账目一行行往下,陆承序仔细梳理,怕错漏一处,头也没抬,“夫人可有吩咐人来取行装?” 陆家的规矩,成年小厮未经准许,不许进垂花门。自然该华春遣婆子来前院收取陆承序的衣物。 每每回益州,夫妇二人从未分床睡过,妻子总是体贴地安排好一切,是以陆承序不做二想。 陆珍张了张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没呢,不仅没来,还将小少爷送了来。” 陆承序一顿,终于舍得从案牍中抬起了眼。 哈哈哈,明天见么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他眉峰短暂地皱了皱,并未问缘由,而是起身,沿着廊庑来到东厢房。 陆承序的书房是个十分宽敞的四合院,原是老太爷在世的书房,因老太爷在孙辈中最是宠爱陆承序,死前留话:“此为吾陆家的麒麟儿,这间书房最是阔气,给他。” 正院开间极大,藏有万卷诗书,左右厢房各有五间,西厢房用来待客,东厢房光线充足,又是敞亮,陆承序用来安置儿子。 一进屋,果然瞧见沛儿由乳娘牵着,既迷糊又委屈。 陆承序心疼极了,立即上前往榻上一坐,将儿子拉在怀里,“沛儿,这么晚了,怎么没跟你娘睡?” 沛儿傍晚睡得久,夜里闹得迟,这会儿将有睡意,却被华春送来书房。 他撅起小嘴,“娘说屋里还未收拾干净,让沛儿跟爹爹睡。” 陆承序点点头,表示知晓。 华春哄小孩的话,不可全信。 有这个缘故在,定也是使性子,看来郡主那桩事她犹记在心里。 陆承序亲自哄了沛儿入睡,吩咐乳娘守着,方离开。 迈出门槛,一轮月色镶在半空,洋洋洒洒泼了一地银沙,衬得院子越发轩峻阔气。仿佛想起夏爽斋略为闷暗,得空去一趟总管房,瞧瞧有无别的院子,再换一间。 又是认错人,又是不留宿。 看得出来,夫人心里似乎怄着气.... 正这么琢磨,穿堂处急匆匆绕进一人,是门房的一位管事,专事陆承序的人情接待。 见他行色匆匆,陆承序便知有事,踱步至正房门前候着他上前。 那管事径直将一封文书奉给他,“七爷,方才司礼监来人,送了这封信。” 陆承序神色微微一凝,意外又不意外,接过信,挥手命他退下,随后进了屋。 信封并不寻常,是司礼监专用的橙黄封,宫廷特供,但封面不着一字,无需打开亦知里面写着什么。 司礼监催他释放船只。 陆承序没急着去拆,而是按了按眉心,蓦地想起这五年宦海浮沉。 五年前,陆承序高中状元,循例授翰林编修,侍奉帝驾,负责起草诏书,乍听起来前途无量,然实则没那么简单,状元状元,风光也不过那半年,半年后,又有同期进士改授庶吉士,挤进翰林院,均盯着那为数不多的官缺。陆家在朝中虽有底子,可自祖父过世后,能利用的人脉大减,他若不想法子出头,只会泯然于众。 恰值东南海寇闹事,朝堂实行海禁,有些渔民造反,放火烧了几处皇庄,圣上震怒,陆承序瞅准时机,主动请缨以六品巡按之身,赶赴江南,案子并不复杂,没多久便料理明白,皇帝欣慰,授他临安县令,有意栽培他。 进士一批又一批,他若不做出点政绩,朝廷哪还记得他? 临安靠海,百姓种桑,种田,多以渔业为生。朝廷既实行海禁,诸多渔民怎么办,他遂大力推广桑苗,生产生丝,将生丝卖给商人,商人转将生丝织成丝绸,远销南洋,他亲自牵线搭桥督售,仅仅两年,临安赋税添了三倍不止,靠着这一手政绩,他被调任江浙按察司,开始了他惩贪腐治豪强之路。 他年轻气盛,手段又狠,连办了几桩大案,名声响彻朝野,再往后几乎是朝廷哪儿有难,便将他往哪儿使。 半年前,他刚从湖广布政使司调去西北肃州,将将清点完一批豪强侵占屯田之案,朝廷一纸诏书将他召回京都,点任他为户部侍郎,且是执掌国库征收与出纳的户部左侍郎,不可谓不位高权重。 当然欣喜,但欣喜之余,陆承序冷静下来。 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掉馅饼。 稍稍一打听,便知这里头水深得很。 当今圣上原是藩王,只因先帝无子,临终将他过继,克承大统,但太后属意的继承人并非今上,是以一直将国玺握在手中,这一握便是十五年。 太后左握国玺与司礼监,把持朱批大权,右握内库,占据财源,以内制外,威慑朝野。 过去,四海所收国税,除了一部分进贡内库,供皇室消靡外,其余大部缴纳国库,归户部统筹,但太后这十五年来,利用司礼监将手伸去两京十三省,盐铁税、茶税及诸多省份财税以各种名头径直缴入内库,以致国库空虚愈演愈烈,到如今每有大项开支,需寻太后开内库以济天下,使内阁及六部九卿均受制于太后。 是以有国库钥匙之称的户部左侍郎,处境便十分尴尬了,前收不到税银,后支付不起各衙门的开支,听闻如今边关军费缺口巨大,朝野各级官员官俸更是欠了不少,上一任户部左侍郎曾被百官堵在门口要俸,最后愤而自杀。 户部左侍郎一空缺,底下想争的没能力争,有能力有本事争的不想争,若非如此,这又大又圆的“馅饼”又如何掉到他头上来? 皇帝和首辅恩师将他连升两级,调任到这个位置,目的何在? 让他与后党争权,为国库增收。 初来乍到,你不下火海,谁下火海? 这是他为何扣下织造局的船只,拦截税银的缘故。 他接任户部侍郎方四月,顶头上司户部尚书乃太后心腹,底下各级衙门虽名义上隶属户部,实则大多听从司礼监行事,他新官上任三把火,若首战告败,那他这个户部左侍郎的位置就坐不稳了。 他陆承序自负才学,定是要建功立业,入阁拜相,名垂青史的! 夫人那点小性子,于他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 陆承序很快将华春一事抛诸脑后,撕开司礼监这封手书,继续公务。 * 一夜好眠。 大抵好久没睡得这般踏实,华春醒来盯着百子戏莲的帐顶,出了好一会儿神。 环顾一周,屋子虽陌生逼仄,却说不出的清净。 再无人早早候在院外催着她示下,再无人时不时来告诉她,太太又咳了几声。 甚至连儿子也不用吵她。 五年了,自新婚起至昨日,从未睡过好觉,起早贪黑,晨昏定省,操不完的心,层出不穷的家务。 如今一身轻,这感觉十分地好。 大丫鬟松竹听见动静,带着小丫鬟捧着盆钵进来伺候。 “奶奶,您总算醒了,慧嬷嬷来瞧了好几回,这会儿去前院探望小少爷去了。” 华春净面漱口,穿戴整洁,让丫鬟传了朝食,坐在炕床上唤松竹陪她一道用膳。 “松涛呢,怎么没见人影?” 华春有两个心腹大丫鬟,一唤松竹,平日管着她起居,是她从顾家带来的家生子,一唤松涛,原是贫苦人家的女儿,卖身葬父,为华春所救,后见她力大无穷,颇有些拳脚功夫,便带在身旁。 松涛无依无靠,一心奉华春为主。 别看松涛才跟了她两年,华春与松涛主仆反而更为投缘。 松竹搬着个小杌子在底下坐着,回道,“那妮子闲不住,四处闲逛去了。” 华春摇摇头,失笑不语。 不多时,慧嬷嬷回来了,掀帘进来,喜笑颜开地说,“奶奶,咱哥儿可真乖,一早便跟着随侍去学堂读书去了,老奴准备了早点,亲自送他到门口。” 陆家规矩,成年小厮不许进后院,未配人的丫鬟也不许出垂花门,倒是这些管事嬷嬷或婶子们,可在府上走动。 华春笑着问,“没哭吧?” 慧嬷嬷摇头,“没呢,只说午膳要吃奶奶亲自做的云吞面。” 松竹这时俏皮地接话,“明明我做的比奶奶做的好吃,小少爷却非要吃奶奶做的,害奶奶料理完了家务,还要下厨。” 慧嬷嬷抬手揪了她一把,“出息,还跟奶奶较劲呢,既是如此,今日午膳便由你做,你看小少爷尝不尝得出来?” 松竹起身,满脸发苦,“可是嬷嬷,咱们刚进京,这府里人生地不熟的,这院子里又无灶台,我去哪儿给小少爷做云吞?” 慧嬷嬷闻言沉默下来,眼见华春吃得差不多了,摆摆手示意松竹收拾出去,靠着华春坐下,拉住她双腕,“好姑娘,你听嬷嬷说,咱们是晚辈,既进了这府里来,理应去给老太太、太太们请安,将这日子踏踏实实过下去呀。” 华春默住,静静看向她。 秋阳越过窗棂,洒进一室明媚。 慧嬷嬷那张脸在光芒映照下,像极了风干的柚子,曾经也是多么光彩照人的一张脸,跟着她到了益州,熬出满脸皱纹。 华春反握住她粗糙干瘦的手背,撒娇道,“可是嬷嬷,我不想伺候人了...” 一句话将慧嬷嬷的眼泪和这些年的心酸给勾出来,狠狠将她搂在怀里,大哭一场, “我的姑娘欸,若当年就在金陵择一门当户对的郎婿,以你的本事,日子定是过得风生水起,何至于吃这么多年苦...不受夫君待见..” 在她看来,陆承序便是嫌弃姑娘出身不好。 “自古以来,上嫁吞针,老祖宗留下来的教训是没错的...” 华春不爱听人哭,将她从怀里拉出来,笑着宽慰,“嬷嬷你要信我,路是人走出来的,我自有主张!” “至于眼下,你且听我吩咐,带着咱们准备的节礼,去各房拜访,告诉大太太,就说我舟车劳顿,染了风寒,水土不服,病下了。” 慧嬷嬷明白她的意思,借病不去老太太跟前服侍。 这回她没坚持,依照华春嘱咐去办。 可巧她这一走,院子里却热闹起来,国公府各档口的管事嬷嬷纷纷来请安。 原来大太太遣了人来,只道不知华春喜好什么,是以屋子里没添摆设,今日叫华春亲自去古董房、金银器房挑些看得上眼的摆件来装饰,均被松竹以奶奶病下改日再去推拒。 除此之外,库房也送了十几匹绸缎并几盒珠宝来,算是华春进府,公中给的安置礼。 而慧嬷嬷这厢,用一只中规中矩的山参孝敬老太太,替华春在老太太门外磕了头,又依次给各房太太奶奶乃至姑娘送上节礼,唯独没去八奶奶苏韵香的院子。苏韵香身为嫡亲弟媳,不曾来迎华春,华春不给她这个脸面。 太太们是长辈,不好亲自过来,均遣嬷嬷赏了回礼。 同辈的妯娌们不同,收了拜礼,又闻华春病下,是该亲自携礼探望。 是以午后,大房的嫡长孙媳大少奶奶携三少奶奶并五少奶奶登门。 这三位,除了五少奶奶江氏,其余两位是见过的。 华春躺在炕床,胸前搭着一条褥子,听得笑声连连,便要起身迎客,哪知大奶奶崔氏先一步掀帘进来,见她要下榻,连忙上前按住她,又在她对面落座, “好妹妹,咱们虽只见过一面,我却与你投缘,深知这些年是你在益州打点族务,我心里对你钦佩得紧,你如今进了京来,往后我多个帮手。” 话虽说的漂亮,可一山容不得二虎,有个苏氏在公中跟崔氏打擂台,又岂会乐意添个她? 又或者,崔氏巴不得看着她跟苏氏斗? 华春自是推拒,“这京城的风又干又冷,着实没有益州宜人,我实在不适应这里的气候。” 这话也算一语双关,崔氏笑了笑,不再多言。 倒是五少奶奶江氏好奇道,“咦,我都没去过益州,照弟妹这般说,益州难不成山清水秀风景宜人?” 华春吩咐嬷嬷给她搬来高凳,笑着回,“益州自古被誉为天府之国,十分宜居。” 江氏徒生兴致,扭头拉住三少奶奶,“那明年回乡祭祖,我跟去瞧瞧。” 三少奶奶素来内敛温秀,只听她们说道,笑笑不语。 大少奶奶崔氏是个大忙人,略坐一会便告辞, “弟妹,我尚有家务要料理,就不陪你了,你先好好歇着,有什么事尽管告诉你三嫂嫂,我都会替你打点,再者,其余几位弟妹与妹妹们也都闹着要来探望,我念着你尚在病中,恐应付不来,先替你推了,待过几日你好转,府上设宴,为你接风洗尘。” “有劳嫂嫂...” 三少奶奶要替华春送她出门,崔氏忙说不必,而这个空档,五少奶奶江氏挪在华春对面坐下,一连问出十句,均是对益州风土人情的向往,却被折回来的三少奶奶瞧见,给劝住了, “好妹妹,华春正病着,咱就别叨扰了,且让她好好静养。” 江氏顿时讪讪一笑,捂了捂自己的脸,“哎呀弟妹,你不会嫌我吧,我就是话多。” 华春自然说不会。 三少奶奶寻了借口,将五少奶奶打发走,随后掩门进屋,扭头再望华春,眼泪忽然滚下来, “春儿,苦了你了!” 蓦地上前来,将华春抱在怀里。 当年华春大婚,婆母尚在病中,老太太又正跟四老爷闹得僵,不管四房的事,陆家自京城遣了一人回去帮忙操持婚宴,这个人就是三少奶奶陶氏。 是以华春对着她一直心生感激,这些年虽在益州,妯娌之间时常通信,而襄王府郡主相中陆承序一事,便是陶氏告诉华春的。陶氏也算高嫁,与华春是同病相怜。 不等华春安慰,陶氏忙将眼泪拭去,紧紧握住她,忧心忡忡, “春儿,家宅里这点事,都不叫事,你最大的麻烦还在常阳郡主。” 方才陶氏一进门,便知八奶奶苏氏将四房最好的院落占据,留个窄院给华春,可若华春保不住这门婚事,这些又何值一提。 “七弟忝任户部左侍郎,在朝中风头正盛,触了太后娘娘的霉头,而襄王府向来是太后一党,郡主又惯为娘娘所疼爱,倘若太后一纸诏书,非逼着七弟娶郡主,将七弟纳入后党,也不是不可能哪。” 熬了五年,总算熬到丈夫高升,却要给人做妾,谁受得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难得有这么个人替她忧,替她愁,华春十分撼动,复又将她往怀里搂住, “我都没哭,怎么嫂嫂倒是先哭起来,你放心吧,我不会给任何人做妾。” 可惜上位者举手抬足便决定旁人一生的命运,陶氏没有这么乐观,“我问你,七弟是个什么意思?” 陆承序成日早出晚归,府上除了老太太并大老爷,其余人压根见不着他,陶氏人虽在京城,却没机会与陆承序搭话。 那张脸,生人勿进,府内女眷也无人敢搭话。 不等华春搭话,她忽然环视一周,这东次间哪有半点男人的东西,她顿生疑惑,“昨夜七爷没留宿?” 华春对上她着急的目光,含糊解释,“我这院子窄,让他们爷俩睡书房去了!” 陶氏闻言越发心急,狠狠捏了捏她手背,“你怎么不留人?这等紧要关头,可不得要拴紧他了?” 华春笑了笑,语气平静,“嫂嫂,心在我这,我又何必去留,心不在我这,我又如何留得住?” 陶氏哑口无言。 “是这番道理。” 两人复又聊起孩子,陶氏成婚多年,膝下无子,对着沛儿是喜爱得紧。 “听常嬷嬷说,自沛儿抵京,嫂嫂多有照看,请嫂嫂受华春一拜!” “诶呀,咱们姐妹何须多礼....” “对了,八弟妹那边,你打算怎么办?”陶氏问她。 华春压根不想提及这个人,“我哪有功夫理会她。” 陶氏点点头,待离开夏爽斋,刻意绕道去了一趟议事厅,便见那八奶奶苏氏与大奶奶崔氏在里头忙活。 各人一张桌案,左右侍奉几位仆妇,看似都有账目要理。 三奶奶陶氏的丈夫在陆家并不起眼,她一无能干的丈夫撑腰,亦没有强势的母族为奥援,在陆家素来是说不上话的,是以即便她对苏氏行径瞧不下去,也不敢与之正面冲突,目光在苏氏身上掠过,落在大少奶奶崔氏身上。 “大嫂,我方才看过华春而来,嬷嬷送的粥食,吃下便吐了,恐是几日出不来门。” 陶氏故意当着苏氏的面提起这茬,无非是在点苏氏,责她不敬嫂嫂,而为何与崔氏提,也是暗示崔氏,你是当家的少奶奶,府上妯娌不合,你管是不管。 崔氏是明白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将账册合上,扬声吩咐屋里的婆子,“都下去吧,让我们妯娌说说体己话。” 管事们应声而退。 那厢苏氏也有所察觉,却不做理会,继续手中活计。 崔氏见状,调转身子面朝她,开门见山道, “八弟妹,你既唤我一声嫂嫂,你若有些不周全之处,那嫂嫂我少不得要开导开导你,华春毕竟是你嫡亲的嫂子,你昨日没去,今个也该露个面...” 不待她说完,苏氏啪的一声,合上手中账目,抬眸看过来,怨愤道,“嫂嫂只责我,却不知那七嫂嫂也十分地无理,我昨个不过是侍奉祖母晚了些,没能迎上她,后见夜深,不敢打搅,原打算今日去拜个门,哪知嫂嫂气性可大了,硬生生当着阖府人的面打我的脸....” 谁人都有节礼,唯独她没有,可不是打她的脸么。 陶氏闻言气急,果然是恶人先告状。 “昨日祖母不适,午时用了药,未时尚未醒,那时你压根不在上房...而华春便是未时进的府!” 苏氏被她戳穿,面上涨红,待要再辩,那厢崔氏端起长嫂架子喝了一句,“好了,昨日之事暂且不说,现下你听我的,无论如何去一趟夏爽斋!” 苏氏被斥,气鼓鼓地回了房,她性子素来傲气,在国公府做媳妇多年,还是头一回吃这顿排揎,当然不服气,却也不敢不把崔氏的话当回事,赶着老太太的人给夏爽斋送赏赐时,让自己的嬷嬷也跟着去了一趟,算是勉强低了个头。 华春只管倒头睡觉,一概不做理会。 * 抠下槽船一事,在朝中掀起悍然大波,各方都在盯着陆承序,看他如何收场,是以,陆承序格外忙,夜深方归。 回到书房时,沛儿也睡了,自管事口中得知华春“生病”,愣了愣,高大的男人负手立在穿堂,揉了揉疲惫的眉心,淡声吩咐:“拿我的牌子,去太医院请太医瞧瞧,有事报与我知。”随后便进了屋。 翌日是他休沐。 这五年来,陆承序的人生字典里没有“休沐”二字,不在衙门处理公务,便是去档案房翻阅过往文书,抑或走访民情。 接任户部侍郎这四月,他更是日日待在户部的档案房,力争将户部近十年的账目梳理明白,摸清朝廷各衙门财费缺口,没闲过一日。 今日却意外地留在府上。 倒不是因为华春,而是,今日他要收网。 先牵着儿子给老太太请安,随后准备去探望华春,哪知赶到夏爽斋穿堂外,被婆子告知华春服了药睡下,一觉未醒,陆承序当然没有守在妻子塌前的自觉,交待小厮送儿子去学堂,独自回到书房。 昨日放了晴,今日空中再度飘起了雨丝,陆承序书房门口侯了不少人。 有户部的书办,亦有府上的管事。 那书办瞧见他望书房而来,三步做两步迎上,“陆大人,尚书大人传话,让您去衙门一趟。” 陆承序立在雨雾里,问,“何事?” “司礼监的敕书发去了户部,大人让您亲自回复。” 陆承序笑了笑,“你替我回话,今日是我休沐,尚书大人统揽整个户部,有事他担待便是。” 随后将人遣散,优哉游哉踱步回了房。 雨势渐大,东便门水关外堵着这十来艘大帆,十分显眼,也有碍通行,司礼监见陆承序软硬不吃,只能给河道衙门施压,各方心急如焚,都来寻陆承序,陆承序躲在府上不露面。 至午时,沛儿背着个小书囊回府,大约是没料到陆承序在府上,刚一扔下书囊,便飞也似的往后院跑, “快,嬷嬷,带我去见娘亲,我要吃娘亲做的云吞面!” 常嬷嬷也不知陆承序就在主屋,笑着去追沛儿,“小公子,慢一些,小心滑倒,奶奶的云吞面又不会跑了....” 陆承序立在窗下,手里握着一卷文书,看着儿子撒丫似的蹦出穿堂,微微眯起了眼。 真病了? 就在这时,陆承序派去打听消息的小厮越进门槛,穿过庭院径直往书房奔来,“爷,杜大人传来消息,司礼监随堂太监已赶到东便门,他快顶不住了,请您过去。” 陆承序等待的时机终于到了,隽永的眸眼闪过一抹锋刃般的亮彩,扔开手中书卷, “来人,更衣!” 何为司礼监,简而言之,宫廷的“内阁”。 大晋规矩,所有朝务由内阁预先拟定处理意见,称之为票拟,后将这些折子一概送去司礼监,本意是叫皇帝朱批,事实上,朝务繁冗,皇帝哪有功夫一封封折子批阅,后朱批大权便落在皇帝贴身的这些太监们身上。 首领太监称之为司礼监掌印,手握玉玺朱印,称为“內相”,权柄比肩内阁首辅,批阅折子的四位太监称之为秉笔,这些秉笔不仅协助皇帝朱批,更是担着内廷各个要职,东厂提督便是其一,再往下便是数位随堂太监,所谓随堂太监,简而言之秉笔的预备役,哪位秉笔不受宠了,自这些随堂太监里提拔。 无论是皇帝当权,抑或是太后理政,整个司礼监权倾朝野,举足轻重。 今日来到东便门的这位随堂太监,姓陈,乃当今东厂提督的义子,平日是个拿鼻孔看人的主。 河面水雾茫茫,又堵了不少船只,原先开了一条道供商船客船通行,今日下雨,又堵上了,遭来不少谩骂,杂杂嚷嚷的喧嚣声,混成一片。 底下乱,水关城楼上也乱。 陈公公一身紫衣,拢着拂尘瞟了底下一眼,往身侧带来的巡城御史指了指,“满御史,你瞧瞧吧,这河道衙门像话嘛,扣押织造句的船只便罢,还将这满京城的生计不当回事了,你是御史,你看着办。” 巡城御史身负拨乱反正,明辨是非之责,遇见这等情形,自是要管,他朝河道衙门的主官拱了拱袖,义愤填膺,“刘大人,你们为何将织造局的船只扣着不放?连累满城百姓商贾通行不便,你们将国计民生放在何处?” 七品巡城御史,年纪轻轻,不通朝廷内情,正是意气风发,为民请命之时。 陈公公捎他来,便是拿他当枪使的。 河道衙门虽隶属工部,却常与司礼监打交道,两头都不敢得罪,这位刘大人顿时叫苦不迭,往身侧身着铠甲的水军都尉一指,“不关我的事啊,我只管疏浚河道,保障漕运,扣船的是水军衙门。” 满御史目光瞬间扫向那位水军都尉,越发义正词严, “水军都尉只管城防,不理政务,何以扣押织造局的船只?” 杜都尉自然也是推诿,将手中一封文书摊开给他瞧,“满御史,这也与我无关,是内阁发来一道敕令,只道是这几艘船藏污纳垢不许进城,瞧,还有都督衙门的印章,这是联合行文,杜某只在照章行事,怨不得我呀!” 水军衙门执掌城防,归五军都督府辖制。 但这都是表象,杜威之所以敢拦船,只因陆承序于他有恩,多年前他本是临安一校尉,因被诬陷而落罪,最后是陆承序还了他清白,见他一身武艺举荐他为官,他后方调入京都任职,而陆承序正是倚仗杜威在东便门水关当值,便布了这么个局。 各有各的理,满御史初出茅庐,见此情形,一时没了章程。 他不懂,陈公公却深知内情,对着杜威喝了一句,“杜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陆承序那点交情,你受他撺掇,对司礼监不敬,对太后不敬!”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杜威顿时变了脸。 这话别说他杜威,就是皇帝都承受不住,东厂就靠着这句“对太后不敬”横行京城。 眼看杜威不复镇定,陈公公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眉峰舒展,“快,开闸,让织造局的船进城...” “慢着!” 陈公公倏忽转过身来, 雨雾沧沧凉凉,天色昏暗,一人一袭绯红官袍,仿佛自雾色里幻化而来,只见他鬓眉修长,鼻梁高挺,眉目被这一抹雾色映染,仿佛曳出三分清朗之气,五官极为好看,更难得是那一身好气度,哪怕眉眼缀着笑,亦有几分叫人不敢亵渎的凛然清贵。 陆承序负手上前来,慢腾腾朝陈敏一揖,“陆某见过陈公公。” 见到他,陈敏脸上的笑渗了几分寒气,“陆大人,你终于现身了。” “不过,你来了,也无用,杜威,开闸!” 杜威看了陆承序一眼,退去一旁,没动。 陆承序抬步,站在杜威的位置立定,转身面朝陈敏, “敢问陈公公,这船里是什么,为何要进城?” 陈敏看都不看他,“这事轮不到你管。” 陆承序一字一句,“《大晋律*城防篇》,载有明文:任何船只进城,均需卸货搜查,无误方可通关,敢问陈公公,通关文书何在?” 陈敏眼风扫过来,“你户部左侍郎,管不了城防。” “那就先搜,看看归不归我管?” 陈敏噎住,“陆承序,你找茬是不是?入宫的东西你也敢搜?” 陆承序等的就是他这一句,幽幽一笑,“既是入宫的东西,关乎太后娘娘与陛下安危,更要搜!” 陈敏也不示弱,掏出一封文书,往陆承序脸上一甩,气势跋扈,“老祖宗手书在此,这批货物必须进京,出了事,他老人家亲自担待!” 这里的老祖宗,指的是司礼监掌印刘春奇。 杜威闻言担忧地看了一眼陆承序,若是司礼监掌印出面,别说陆承序,就是首辅亲临也拦不住。 换做任何人,到了这一步,便只能束手就擒。 但陆承序何许人也,自江南官场爬摸打滚出来的人,什么人没斗过,什么阵仗没见过,他再度笑了笑,缓缓抬起手,轻轻拨开那封手书,指向那名被陈敏带来的巡城御史, “纪、录、在、档!” 这话一落,四下皆惊。 陈敏愣住了。 “陆承序你什么意思?” 陆承序神色不动。 他初到江南,曾被当地一县令戏弄过,当面承诺,转背就不算数,害陆承序栽了大跟头,后来他学了一招,那便是:万事留痕。 不给任何人狡辩与推诿的机会。 靠着这一手,他在江南所向披靡。 陆承序见满御史满脸怔愣,低斥一句,“满御史出自都察院,不会不懂都察院的规矩吧,凡巡按,事无巨细均需纪录在档,以备后查,本官离开都察院不过数年,怎么,都察院改规矩了?” 满御史回过神来,摇头如浪鼓,“没没,下官这就纪录!”言罢,转身寻城楼书办要笔墨,准备纪录。 若换做个老练的御史,不一定会被陆承序牵着鼻子走,可惜今日陈敏为了喝住河道衙门与水军都尉,故意挑了个愣头青。 如今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陈敏气了个倒仰。 但气归气,嚣张的气势明显被陆承序压了下来。 不仅压下来,甚至还不着痕迹将那封手书搁进怀里。 他就是出来办个差,若差事没办好,还将老祖宗给兜进去,那他罪该万死。 陆承序对他的行径视若不见,仿佛方才那一幕没有发生,接着道,“本官再请教陈公公,这船里装的是什么?可是隶属司礼监?” 陈敏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织造局底下的皇庄运抵京都内库的货物,你说是不是司礼监的东西?” 陆承序伸出手,“成,拿出货物名录清单,给我瞧瞧。” 陈敏简直听了笑话似的,跳起来,“你陆承序算个什么东西,敢查司礼监的账目?” 陆承序沉下脸,“大晋律有明文:两京十三省税银贡物经由户部征收统筹,再运往内库,陆某忝任户部左侍郎,执掌国库,你说我有没有资格?” 又是大晋律....这天底下几人是看律法办事的。 陈敏险些被陆承序气疯了,咬着牙一字一句回,“这是内库在江南八百个皇庄、五十万顷庄田的收成,这是宫廷的私产,与国库何干?陆承序,你今日太嚣张了,待我回去,一定向太后和老祖宗禀明实情...告你胆大妄为!” 陆承序丝毫不吃他这一套,背着手,肩不晃腰不歪,身姿笔挺,笑问,“哪八百个皇庄,五十万顷庄田?” 陈敏见他死咬不放,狠狠指了指他面门,“你等着!”转身招来身后小内使,取来一账册,扔给他,“这些!” 一看陈敏如此理直气壮,杜威开始替陆承序着急。 他之所以敢替陆承序拦船,是因为陆承序明明白白告诉他,这几船是国库的税银,不当司礼监管,否则给他八百个胆子也不敢跟司礼监与太后过不去。 杜威与那位河道衙门的刘大人相视一眼,额上开始冒冷汗。 但陆承序气定神闲接过账册,稍稍翻开几页便停下了。 其实这些税银来自哪些皇庄和庄田,陆承序早就心知肚明,他将之交给那位巡城御史。 “陈公公,明统十八年,土木堡之变,英宗皇帝被困瓦剌,后代宗为筹银迎回他,将包括松江、临安、苏州府在内的一千五百个皇庄并两百万顷庄田转卖给商户,而你这账册里的皇庄与庄田皆在内,此事户部有账可查,是以,这些货物与税银,不归内库,该归国库!” 这桩事已过去了数十年,司礼监一小小的随堂太监如何得知,但陆承序状元出身,素来博闻强识,学富五车,对这些账目与过往了熟于心,司礼监前脚卖掉这些皇庄,数年后,为敛财,以征税为由,再度将这些商户收归庇护,原该缴纳给朝廷的税银也悉数进了内库的口袋。 这是陆承序敢闹这一出的根本缘由。 陈敏闻言脸色一瞬间就白了。 他早闻陆承序手段了得,只当是徒有虚名,没成想这厮老辣至此。 难怪他胆敢拦船,闹得沸沸扬扬。 但他还没这么容易认输,胡搅蛮缠道,“陆承序,是否真如你所言,咱家还需细查,但这里头的东西确实是内库所有,咱家今日奉命要将它运抵紫禁城!” “奉谁的命,是太后之命,还是刘掌印之命,你说明白!” 陆承序咄咄逼人,如藏在幕后的猎人终于露出他雪亮的刀刃,“难不成是太后命你挪用国帑?”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逼得陈敏连退三步。 史笔如刀,谁乐意留个贪用民脂民膏的恶名? 更何况,太后虽有利用内库制约外朝之嫌,却极爱惜名声,均是以江山社稷为己任的。 无论是太后抑或是刘春奇,均不可能下这样的命令。 一旦陈敏点头,那他就是一个死,可若不点头,这几艘船就该落入陆承序之手了。 眼看陈敏冷汗涔涔,思绪不定,陆承序不给他半点退路,“若非太后旨意,那么陈公公出现在这,便不合时宜了,来人,将陈公公请下去喝茶....” ..... 雨霁云开,一战成名。 经过三日清点,总共得了三百万两白银并二十万担粮食,收到账目后,陆承序重重舒出一口气, “总算是能撑一阵了...” 国库有了银,自当依照轻重缓急出纳。 是以自那日起,陆承序足足有五日未归,到八月二十五这一日,总算忙得告一段落,同僚见他声名鹊起,手腕老道,十分拜服,这日午后非拉着陆承序去喝酒,为他庆功。 首辅之子崔家二老爷做东,七八名同僚簇拥在陆承序左右,年纪轻轻,不到二十五岁,首战告捷,多少是有些春风得意的。 陆承序多饮了几杯,脸上也难得挂了笑意。 陆承序是首辅崔循的爱徒,崔二老爷与他平日来往颇为密切,情分又格外不同,席间便拉着他道, “彰明贤弟,今日我父亲入宫,陛下龙颜大悦,赞贤弟有宰辅之才,看来贤弟入阁有望...” 陆承序连忙抬袖回礼,“兄长这话折煞我也,不过是不负恩师教诲与举荐之恩罢了!” “哈哈哈,来来来,不说这些,咱们今日不醉不归...” 酒过三巡,崔二老爷突然想起一事,再度扶住他手腕,“对了,彰明贤弟,听闻夫人携公子进京了?” 陆承序脑海闪过华春认错夫君的模样,失笑道,“是,抵达京城已有数日。” “嘿哟,这是好事啊,贤弟这五年东奔西跑,殚精竭虑,实在是辛苦,如今夫人进京,你也该享享齐人之福...趁着年轻,多要几个孩子,最好再得两个闺女,赶明我两家结为亲家,岂不是美谈?” 这话一落,席间其余人都起了哄,一贺他高升,二贺他夫妻团聚,均嚷嚷着要与他攀亲。 想起家里那位连门都不让他进,他上哪得闺女去,不过面上却笑若春风,被闹着多饮了几杯酒。 应酬至下午申时,陆珍扶他上马车,灌了两碗醒酒汤,陆承序倒头就睡,两刻钟后抵达府门,清醒过来,整了整衣冠下车进门。 正要往书房去,突然在转角处驻了足,问陆珍道, “夫人这几日如何了?” 陆珍搀着他答道,“小的今日问过常嬷嬷,少奶奶一直没出门,病情还未好转...” 陆承序敛了敛眉,正色几分,“你先回书房,我去探望夫人。” 遂推开他的手,信手掀开一束桂枝,慢悠悠往后院去了。 时辰尚早,陆承序白日鲜少能见踪影,华春更料不到陆承序会来探望她,是以牵着沛儿在院子里捉迷藏。 沛儿快五岁了,根骨又结实,手脚也没个轻重,趁着华春不备,跟头小豹子似的从后扑来,抱住华春,“我捉住娘亲了,我捉住娘亲了...” 华春一时不妨,被他冲得往前一栽:“小兔崽子!” 幸在一只修长手臂,及时伸过来,稳稳扶住了华春。 酒气夹杂一抹清冽冲鼻而来,华春下意识抬起眼,与他视线撞了个正着。 那双眼,深邃幽冽,毫无波澜。 曾几何时,她也曾沉迷于这张夺目的姿容,好似多看一眼均害臊。 甚至在他离开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悄悄抱住沾有他清冽气息的枕巾,捡着那点为数不多的回忆,反复碾磨,回味。 如今也是害臊的,不过这抹“害臊”不缘于情愫,而是源于越界,仿佛她碰了不该碰或不属于自己的人或物。 华春立即退开两步,欠身道,“失礼了。” 陆承序见她避嫌似的退开,眉间隐隐闪过一丝不快,却也没说什么,而是将儿子从华春身上拎开,责道:“娘亲身子不适,你怎不知轻重?” 童言无忌,沛儿下意识道,“娘亲已经好了...” 陆承序幽幽瞥了一眼华春,华春脸不红心不跳,往里一指,“请七爷进屋喝茶。” 二人一前一后进屋,沛儿原也要跟过去,被及时追来的慧嬷嬷一拉,嘘了一声,哄着他往别处去了。 陆承序身上有酒气,便没进东次间,径直往堂屋坐下,华春自里屋斟了茶出来,才发觉儿子不见踪影,不仅儿子,便是那些婆子丫鬟也在一瞬间消失了似的,华春一言未发,将茶递给陆承序,随后在他对面落座。 陆承序喝多了酒,额尖胀得厉害,抵着额角,来回揉了揉,随后方问,“夫人身子可好了?” 华春双手交叠,望向洞开的门庭,声线静静,“好多了。” 陆承序闻言,睁开眼,“既是如此,那今夜,我便让嬷嬷将衣物送来后院...” 夫妻夫妻,同床共枕方为夫妻,总跟他置气算什么事。 清隽的眸色淡淡扫过来,凝着她侧脸,带着无声的威压。 在朝廷尔虞我诈够了,回到府上,便不想拐弯抹角。 陆承序漫不经心等着她回应。 秋光透过那颗茂密的大槐树,洒落一地斑驳,斑影漫过华春的脚尖,晃入她的眼。 华春足足沉默了一息功夫,方转过身来,将那份搁在怀里一月有余的和离书,缓缓掏出, 迎着他深静的双目,再度推至他跟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