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东北东》 第1章 引 “干的好好的,为什么辞职啊?”刚出哺乳期的女人温柔地拿过离职单,“过35了,人人家里都有点儿事,你要是需要长假,一个月,三个月,我给你批。” “我不知道多长时间,”战启航摇摇头,“我回家主要是打官司。这种事,一个月是它,三年也是它。” “咱们家那边打官司太难了,”女人有些同情地看了战启航一会儿,“你家孩子怎么办?” “他爸爸先带着,”战启航说着最好的打算,“两次开庭期间,我回北京。” “要开这么多次?案子很复杂?” “嗯,”战启航点点头,“二十多年的事,一次肯定开不完。” “你这是有点准备,”她在离职单上签了字,“那回来联系,我这如果有位置,你随时回来。” 几笔写下,年近36,年薪20 ,离家步行10分钟的工作就这么没了。 “谢谢您。”战启航接过了离职单。 “你还有几个小时年假,记得消一下。” 战启航关上领导门,回到冷气十足的办公区。二十来个同事都有各自的愁,埋头电脑前,键盘噼里啪啦,没人注意到她。她路过自己工位,原本有些埋怨的旧电脑此刻看着竟然有些留恋。手机震了震,最后那点伤感也没了。 【A张律·接洽】您大概几点到? 【战启航】现在打车过去,麻烦鸿律等我一会儿。 【A张律·接洽】要快点,鸿律后面还有客户。 战启航边回微信边从楼里出来,被热浪向回推了推。下午两点,楼前一个人没有,“禁止停车”的牌子前躺着一只刚生没多久的弃猫,湿漉漉,有进气没出气。它大概听见人脚步,费力地“喵”了一声。战启航站在那儿,看了它几秒,看了看太阳,拿不准老天想让她怎么选。 “真不巧。”战启航低声对它说,“我约了律师。” 第2章 第一章 狼来了 东北平原的夏天不算热,只是天高云少,阳光落下来没地方躲,晒得人后脖子疼。李三儿在维修场地焊铁条,眼瞧着一朵乌云从西边儿飘过来,稍挡了挡日头,接着两朵、三朵……乌云开了会了,嘀嘀咕咕地挤出点儿小雨,不太干爽,却也让暴晒暂时退场。他站起身拍了拍脖子,远远就看见一辆灰车拱上一个坡,驴横横地直奔矿区而来,它后头还有一辆白的,看车速是差不多的着急,奔北道上山了。 “谁家车?”王大耳朵也把活儿停下,仰起头问,“搁场地这么快,喝多了啊?” 李三儿来不及回话,气儿没喘匀乎,灰车已经越过“厂区减速”的牌子,拱到他眼皮子底下了。开车的是一个溢出驾驶位的蓝衣服胖子,他按了解锁,从后座放出一个头发杂白的老太太。她倒是瘦,黑色的皮凉鞋踩着落了雨的泥地,打了几晃。 “这是我二儿子!”老太太刚站稳,就嚷嚷开了,“曲声你把车再停近点儿,不让他们干了!” 刚成功从驾驶位下来的胖子又扭身回去开车。王大耳朵看看李三儿,开玩笑一样说:“哎呦,咱不干了吧?这要午休了,本来也不干了。” “现在不干,一会儿不也得干!”老太太挑没湿的地方踮着脚绕圈,“操他妈的,山厂都是我的。他从建厂子开始就欠我钱,我差啥不要啊,做损去吧!” “你是谁啊?”李三儿劝了一句,“这地方你不能来,赶紧走吧。” “我谁?”老太太踢了下场地里的工具箱,声音高了不老少,“我是曲仁义的老伴儿!战新不还钱,把我老头活活气死了!” 到这会儿,两个修理工互相看了看,感觉摸着一丝儿耗子尾巴。有些风言风语大家在厂子里都听过——甚至听当事人喝点酒自己说过,说他大舅早晚要来收山厂,不用战新瞎逼嘚瑟。这话当时听着挺吓人,难道这骂骂咧咧的老太太要当新老板?俩人重新打量这个不足一米六的女人:她得有七十多了,梳着老太太常见的齐耳短发,露出一对亮闪闪的耳钳子,褐色的印花裙子不那么合身,大约是坐了很久的车,腰间全是褶子。她攥着的小花包比较惹眼,鼓鼓囊囊的,说的那些话也舞舞玄玄,大到铲车、翻斗子,小到墙角的螺丝疙瘩,什么都是她家的,全是她死去的老伴儿买的。 “老板这是又闯啥祸了啊?”李三儿小声嘀咕。 “谁知道了。”王大耳朵答复完,对着老太太提了点儿嗓门,“要钱你别来这要啊,你离我氧气瓶远点啊,崩着你,可别怪我没说。” “走!”老太太一僵,扭头冲她儿子喊了一声,“上料场!” “哎呀,还挺听劝。”王大耳朵嘻嘻一笑。 刚搭头,没人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儿。他们在双福碎石厂里干了二十来年了,老板吴治和老板娘战新就没坐下来好好说过话,不是打骂就是互相不搭理,也就给山神老爷过生日,他俩能达成一致。吴治常年应酬,终日醉醺醺,总有人来找他,有的穿得油光水滑,有的低三下气,吴治和所有人都有说有笑,互称“兄弟”。这些人不知道都是什么来路,有的闹一闹,转头拉两车料走了;也有的惹的战新和吴治大吵大闹,摔盘子摔碗。好几回大家都觉得这两口子过不下去了,但这么多年也没黄,日子也过了。 灰车妖风一样来了又走,转眼到了午休的时候。俩人把工具收了起来,往料场那头望了望——几百米开外,除了小山一样的料堆,也听不着什么音儿。 “这咋整?”李三儿问王大耳朵,“有没有人跟老板娘说一声?” “宫平安搁料场呢,他肯定得告诉。”王大耳朵把扳手扣进箱里,“没准都涛声依旧,解决了。” 料场的宫平安已经给战新打了3个电话,没接通。半小时前,他正给米厂的买料车装料,一个蓝衣服的胖子把一辆灰色小车横在料斗前面,一句话不说,就是摆手不让装,还让把装好的料给扣了,无论什么车,都必须空跑离开山厂。花头发的老太太倒是一直在嚷嚷,说什么“曲仁义”“吴治大舅”“欠钱”,熟悉之余,宫平安心里还有一点困惑—— 这曲仁义不是去年尿毒症死了吗?他还去开铲车给平道来着,怎么这还来要钱了呢? “这么大个山厂到底听谁的?”几番拉扯,拉料的司机有点儿生气了,“你家能不能卖?!不卖退钱!料稀烂贱,我上谁家拉不是拉?” “这也不是我不给装,是他不让我装。”宫平安慢悠悠解释两句,“你等我给老板打电话吧!” 电话又响了两遍,还是没人接。宫平安叹了口气,转头给魏佳打电话——魏佳和任劳动是战新闺女战启航的婆家,在山上少说也有十年了,战新不在山上时候,工人有事一般就找他俩。 电话响了一会儿,魏佳接了电话,声音茬利:“说。” “大嫂啊,你回来看看啊,这是怎么个事儿呢……好像老板大舅家上山了,不让老板娘干了。我装车的料都给扣了。” “这就回来。” 那头说完电话就挂了。宫平安瞅瞅车下头胖子和老太太,又瞅瞅生气到抽烟的司机,听着对讲机咝啦两声,有人说话了。 “艾玛,这是……咋了、啊?”看料口的陈老五越着急说话越慢,“有个白、白车,下来个男、男的。他、他进屋,来按我电钮,把机器给我、我停了。憋坏、咋整啊?老板……知道吗?” “没打通,”宫平安说,“你等会的,我再问问大嫂。” “也行……吧,反正……午休了。” 对讲机灭了,宫平安又开始犯嘀咕。怎么来要钱还不让干活了呢?这得是多少钱啊?眼看着这头装不上料,司机越骂越难听,宫平安把车停了,自己往料口那头走了一趟。 双福碎石厂是锦市东边儿最早成规模的石厂,现在的总面积超过5万平,来来往往路过双福镇,朝西看一眼就看得到。厂子大致分南北两块,南厂子是辅助区,主要是车辆保养、日常活动的地方,如果从南厂子一直走到山尖儿的界碑那里,要经过小汽车停靠处、食堂、宿舍、票房、老板办公室,再到存料区、生产辅助区,等到了生产辅助区,再爬上一个高岗,才能到看料口的小屋;从料口小屋再往上爬二十来分钟,才是采矿区的边界。哪怕是个成年男人,走这么个单趟也得半个小时。 二十多分钟,宫平安到了料口,一辆小白车在料口停着,中等个的男人拎着一箱矿泉水下车,垂头丧气,看着没有拦车的老太太和她儿子有精神头。他关车门时候也看见宫平安了,但没说话,和看见山厂其他机器设备没什么两样。 两台车、三个人,直接拱到山上来。宫平安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他没进陈老五那屋,而是继续朝北走,一直走到山厂最高的界桩,往下看了看:取料的石头窝子里,钩机停了,没有敲石头的声响;进料口横着刚才他看见的白色半截子,车窗摇下来了;料堆装车的地方,那辆灰色越野还在他装料的地方,叫曲声那个背着手看料堆,老太太在旁边转磨磨;厂子北出口那还停着一辆黑色轿子,车没打火,车窗又关得死严,像块黑沉沉的石头堵在那。 三台车、至少四个人,架势越看越大。宫平安是知道曲仁义的,他们都跟着老板管他叫大舅。得十五六年前了,曲仁义家说是张罗了一个板厂,缺的碎石料从山上直接拉,他们这些工人还去板厂帮曲仁义干活。活一干好几天,不给安排饭,还不给路费回家。他们十几个人天天沿着铁路走到市里,再坐客车回双福镇,大家开起玩笑,都说吴治这外甥做得到位,大舅一毛不拔,他倾情奉献。后来这话也不知道怎么传吴治耳朵里了,他喝点儿酒在那笑着骂:“操他妈,又没欠你们工钱。那他妈是我大舅,我欠他钱。” 欠钱应该是真的——哪个傻子会到处嚷嚷自己欠账,又怎么还都还不清呢?不过也挺奇怪,曲仁义活着不来要钱,他死了,他家里人上山闹,也不知道想要走多少钱。要说倒霉吧,战新是挺倒霉的,跟这种人过日子,不是挨打就是挨骂,光他撞见的都不知道多少次了;但是话又说回来,山厂这种买卖,没有吴治在外面呜呜喳喳,没有吴治大舅给撑腰,靠战新能干?别的就不说,吴治大舅家可是有个副市长女婿!这种好处,平头老百姓能摊上? 宫平安在山尖站着吹了会儿风。刚刚的小雨稍大了点,平常看不出的浅坑全积上了水,白日里平坦的路看起来千疮百孔。十几分钟后,乡村道尽头开出一辆白色皮卡,它晃晃悠悠地路过青苗地,车牌号和战新手机后三位一样。宫平安忽然想起来,战启航儿子在山上过暑假,可别把孩子吓着了。 第3章 第二章 所长不在 “大嫂!老曲家人上山了!还拉了个老太太!”接通电话以后,魏佳一兜子话全扔过去,“不是曲名,不是曲名,是两个没见过的男的和一个老太太。料口横一台车,料场一台,还有一台堵乡村道口了!不让生产、不让卖料,连道都不让走!装好的车都给扣了!这回来可不是拉料啊,这是来拦山来了!” “哦,”和魏佳高声急语不一样,战新的声音平静许多,“行……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我一会儿报警吧。” “大嫂——” 不等魏佳再多说话,战新那头电话已经挂断了。透过票房窗户上严严实实的塑料布,老曲家那台黑车有点儿模糊,怎么瞅都像电视剧里下雨天要开的那种干坏事的车。魏佳心里说不出的慌,左看看票子右看看宝贝孙子,蹲下身给孩子把鞋脱了——刚才进屋急了点儿,没顾上孩子,小白鞋上不少泥。 “我姥爷又闯祸了?”任成功晃荡小腿,努力找话题,“还是土地局又来了?” 任成功今年8岁,小学二年级,常年往返北京和双福镇。在北京,他自称“东北小孩儿”,对英文老师也自豪地说“from the North East”;在东北,别人叫他“北京小孩儿”,他也答应,觉得是这么回事儿。他整体还是东北口音,只是随着北京那边称呼长辈为“您”。 “你姥姥能耐大,能解决。”魏佳说。 “哦。”任成功很赞同,点着头找玩具去了。 时间就那么多,她忙乎一会儿孩子,去食堂走了一圈。“大舅家来人”的消息已经在饭桌上铺开,几个工人吃完饭都没动,在长条凳上坐着,没人抽烟,也没人说话,仿佛中午吃的不是大米饭而是浆糊。 “大嫂能处理。”魏佳干干巴巴地说,“你们先别走,都等会儿吧。” 王大耳朵好心一笑:“这走啥,大风大浪啥没见过,明天机器回来,还得安呢!” “报、报警不啊?”陈老五磕磕巴巴地问。 “报啥警报警。”宫平安往起一坐,“亲戚里道的,商量着来呗。” 魏佳真不知道战新打算怎么办。吴治那人跟他名儿一样,没个治。抛开亲家母这层关系,只作为一个在山上呆了十多年的工人,魏佳看不起他。老爷们儿那些事她不懂,从家庭角度出发,看不起他。 战新那边挂了魏佳电话,也没有先报警而是给她儿子打了一个。她和吴治有两个孩子,老大战启航是个女孩,跟任帅在北京安家生活;老二战启来是男孩,没有接受战新让他在省会生活的安排,选择了考家这头的公务员,目前在市里上班。电话那头响了几声,战启来接电话,喊了声“妈”。 “你不是说曲名过几天来找我谈吗?今天曲声拉着他妈上山,把机器停了。曲仁义死了以后,他家到底谁说了算?” 战启来被责备两句,有点着急:“我不知道这事儿啊,曲名不是和我这么说的。曲名说,找你再谈谈,我爸现在也已经那样了,没必要闹这么难看。”战启来说着就要挂电话,“我让曲名劝劝他妈。” “你劝也没用。你觉得他们能听你的吗?” “我先试试,你别着急了。”战启来急急忙忙挂了电话。 战新挂了电话,想给战启航打一个,又觉得不至于惊动那么远的女儿。她费劲巴力把闺女送出去,不是让她挨了外面累,还回来趟家里这摊浑水的。 报警。 还是得报警。 今年3月,吴治有个铁哥们孟西也来堵过一回山厂,当时就是民警给他劝走的,那之后孟西也没敢再来闹。战新在南屋转悠一会儿,给管片民警打了电话。 “啥事?” “我是双福碎石厂的法人,我要报警。有人来我家闹事,堵料口,不让干活。” 电话那头沉了沉,问:“战新?” “是我。” “怎么又有人来闹呢?前一阵不是刚撵走一个?”管片民警有点不相信,还笑了一声,“你家咋这么多事?” “那我哪知道他们要干啥,”即便战新年过六十,被民警堵两句也不好发脾气,“确实是麻烦你们了,去看一趟吧。” “行,我们这就过去了。都谁啊?” “曲仁义的媳妇,叫啥我不知道;还有几个男的。还有车,不知道谁开来的。” “你这情况描述也不清楚啊,你没在山上?”民警说着要挂电话,“等会——他们因为啥来的?” 战新一瞬间手脚发麻,背后一层汗,不知道是气还是屈,千百句话堵在喉咙,涌不出、吞不下,要把战新变成一个哑巴。 “你们去问他们吧。”她狠狠咽了几下,“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来。” 电话那头民警好像叹了声气:“行,我们出警后给你打电话。你在山上吧?” “我在家,我不上山。”战新小声解释两句,“我脸坏了,不能上山了。” 那解释没人听见。战新看着镜子里泛着红的脸,长出了一口气。2022年,她踩着疫情的尾巴去了趟北海,想在那里为自己找个埋骨的地方,结果药物大过敏,整张脸都不能看了。她不敢跟别人多提这件事,只是减少出门次数,选择在家里静养。打量够了,她把镜子旁边的口罩戴上,又看了自己一眼。她喜欢她父亲留给她的眼睛,她姊妹8个,只有她遗传到了。她有个邻居说,大眼生生,明亮透净,像村里小河的冰。战长征早逝,那个邻居也去世了,就连小河也早枯成一道沟,盛着碎石头。 挂了报警电话,三个小伙子齐声叹气。今天所长没在,三个人有两个是暑假后新来的,一个前年来的都成了老同事。接警必须要出警,这是警察职责所在。他们奔山厂西边儿,走的是魏佳他们回山的路。乡村道之前下了点小雨,路有点滑,汽车晃晃荡荡,开车的老同事,也是这片的专管片警,讲起去年来找战新要钱的那个人。 “那个人,孟西,和战新他们家也来往好多好多年了,自称是吴治的铁哥们儿,说他们两口子从他那连本金带利息拿了是个……七八十万,一直不给,咋要不给。战新说这钱她没花着,并且早给完了,他就说没有。那可是七八十万啊,普通人家一辈子也挣不来,后来就闹上法院了。庭也不知道咋开的,这人还撤诉了,然后躺战新家山厂要钱。战新也没客气,直接报警。我们当时看到法院的文书了,就让他赶快下山,别耽误别人生产。他一阵风一样跑了。” “战新欠人那么多钱?”有点瘦的新人问,“咱这片儿的山厂不是都挺挣钱的吗?” “谁也不知道他们两口子咋回事。买卖做挺大,细底咋样能告诉你?”开车的民警说,“她老爷们叫吴治,外面都叫他吴老大,咱们所长之前在市里上班,局里不少领导都认识这个人,据说仗义,但也挺能败祸钱。” “那我们今天咋办啊?”瘦民警直挠头,“战新也没说咋回事。” “所长接电话没啊?”管片民警问不说话的民警。 “不都搁这儿听着呢么。”打电话的头也不抬,“哪接了?” “今天礼拜几啊,开会要开到几点……” “周四,没有例会啊……” 新人自己嘀咕几句,剩下俩人都没说话,话题也就这么撂下了。还没到山上,他们三个就在道口碰上曲声开的黑车。黑车横在路口,头冲着战新家山厂出口,摆明了是不许车出厂子。 “这怎么还堵乡村道呢?”瘦子嘟囔一句。 “你能不能少说几句?”管片民警横他一眼,“事儿还不够多吗?” 他们把车靠边停了,敲了敲曲声窗户。曲声不理,对着手机不知道在忙乎什么。三个小伙子把执法记录仪打开,又拿着证件敲了下他窗户,曲声这次开窗户了,面无表情。 “这厂子法人报警了,说你们堵山,不让他们干活,你们是来厂子里干什么的?身份证看一下。” “你们所长呢?”曲声慢腾腾地问。 “今天有会。” 曲声四平八稳地说:“我哥给他打电话。” 三个民警互相看看,拎了拎领口的执法记录仪:“你先下车说说情况。” 曲声不耐烦地从车上下来,防晒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下车统共弯了一下腰,喘了四五口气。 “说说情况吧。”管片民警说。 “其实……不用问,有头有脸的,都知道怎么回事。” 这话和骂人差不多,三个不知道咋回事的年轻人没吭声,等他接着说。 “战新和吴老大欠我们家钱不还。” “多少钱啊?”有个民警搭话。 “七百来万吧。”曲声挺高傲的。 “七百万?!”管片民警比听到又有人来战新家闹还震惊,“有证据吗?” “本金和利息。”曲声说着说着,开始甩胳膊解闷儿,“你们管不了。” 三个民警也有点困惑,彼此看了看,从对方眼睛里读出同样的疑问——咱们配管这么大的事儿吗? “咋办?”略胖的新人问,“我一个月挣2850。” “看情况呗。”管片民警撇撇嘴,“也不能来了就走啊。” 曲声话少,胳膊越甩越来劲,偶尔蹦几个字,说的都是“钱”“他们家”,三个民警走也不是,问也不是,感觉职业生涯受到了巨大考验。有点儿瘦的新人又给所长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几声,被所长挂断了。 第4章 第三章 老太太… 不远处的票屋里,魏佳调了几次角度也拍不清他们几个,着急地嘟囔:“他们这不在这呢吗?这也看不清啊。” “我来。”任成功放下玩具,从小床上滑下来。他接过他奶奶手机,小手指头在屏幕上比了个“√”,“奶奶,您看,”他奶声奶气的,“这么一扒拉,就大了。” 经过这么一调,黑车看着清楚多了。魏佳心揪在一起,嘴上还是夸自己孙子:“孙孙真厉害呀,孙孙真棒。” “您小点声,这样我们就能听清他们说什么了。”孩子用气声说。 其实听不见。曲声和派出所的人比比划划说了半天,派出所的人客客气气,一直点头也没多说什么。但是魏佳有点担心。她从来觉得官场的人和她的生活之间有堵墙。那墙虽然是透明的,但比她住了十几年的小房严实,不只挡风挡雨,连味儿都闻不见。她只看见他们和气一团,好像瞬间就培养出了极大默契,非常有共同语言。 “姥姥来电话啦。”任成功小声说。 魏佳把电话拿过去,电话一通,战新就问:“什么情况了?” “扣了米厂三车料,拌站两车料。车都装上,让给扣下了。有个司机生气了,不肯跑空车,在场地蹲着不走。现在派出所和他们谈呢,离太远听不见。” “我到时候和他们老板打电话,该赔钱赔钱,你不用担心。先让你家劳动整两个监控按上,一个照场地,一个照路口,清楚的那种,快点来。”战新开始噼里啪啦布置任务,“现在没活儿,让大家都拿手机随时录着,保留证据,顺便看他们到底要干啥。白班工人先不要回家,不用和他们起冲突,就在山厂等,他们如果走了就干活,晚班工人等通知。” “今天看样是不能走了,刚才宫平安说,送饭的都来了。”魏佳挺生气,“曲名的大舅哥还是谁啊,车开的跟做贼似的。” “别慌,”战新冷笑一声,“曲仁义媳妇在家一辈子享福,这地方她还能常住?” “现在在车里蹲着呢,她儿子拉着她满场地堵车。晚班要不放了得了,明天机器到家,让他们一起来下机器。” “生产计划照常,她还有常驻沙家浜的劲儿了?这大好日子,咱们必须干活。” “行。”魏佳马上应了,“我这就去喊劳动。你别上火。” “艾玛,快去吧,劳动媳妇,”战新一声叹息,“我过的啥日子你还不清楚,要上火也不是今天了。” “你今天先别来啊。”魏佳对她说,“你在家养着。” “我不去,”战新说,“启来说他先问问曲名知不知道他家这些昏招。” 那头电话很快挂了。这种突然的情况,魏佳早就习惯了。天底下如果有个挂电话比赛,她老公和她亲家母一个第一,一个第二。她开门喊了声“劳动!”,一个高个子男人从资料室那屋低着头走了过来。任成功见着他爷爷,结合了一下白天偷听的电话,有点愤慨地大胆总结:“他们可太坏了,要钱去找我姥爷啊,我姥姥又不欠他们钱。” “可不兴这么说啊,”魏佳回头训他,“那是你妈妈的爸爸,是你姥爷。” “哦,”任成功又收回了自己的愤怒,搜刮了一个他姥爷对他好的证据,“我姥爷还给我买过小王八呢。” 那都是任成功两三岁时候的事了,距今至少5年,是孩子翻魏佳手机看着的那么一段儿。搁魏佳看,吴治那几年就感觉不太正常,70多平的客厅里摆满了花花草草,又是养鸟又是养鱼,每样死了都马上补新的,但从没见他多上心照料,好像东西都是不花钱来的一样。魏佳也问过吴治究竟想干啥,吴治招牌式的“哈哈哈”永远打头,之后告诉魏佳:“我啥也不是,你大嫂不给我钱出去玩儿,我就不去。我啥也不管了,我就养花养鱼养鸟,怎么招,我都能活。”吴治这话当然就是骗,一盆花500块钱,他跟战新报账1500,剩下钱他都揣自己兜里。 每桩每件,魏佳从来不敢连在一起寻思,她都替战新堵得慌。她揉揉脑袋,把战新交代的事情一一交代给任劳动,没成想一直闷不吭声地任劳动开了口: “你带孩子去山下住吧,谁知道大哥大舅家这是要干啥。” “那能行吗?”魏佳犹犹豫豫的,“回头任帅和启航他俩问起来,咋整?” “咋整也不行,你知道大哥欠他大舅多少钱啊?”任劳动要么不说话,说话都是想说啥说啥,“他们咋闹,别让他们刮拉着孩子。” 任劳动说完就走,魏佳来来回回踱步,也拿不定主意。她打算带孩子再住一晚,至少把玩具收拾收拾,哪怕回楼上住,孩子也有得玩儿。魏佳带着一肚子心事儿开始忙乎,手机再响时候,是宫平安发来的视频,夕阳下泛着红的乡村道上,白色警车像个馒头一样咕噜噜地奔东山去,眼看着要上高速了。 【宫平安】这扯啥呢?他们咋回去了?也没说啥玩意啊! 战新足不出户,两个手机打到烫手。5个被扣的车,都要赔运费,除了道歉,还要联系别的厂子把急需的料给装上,能等的核对一下新的出料时间。说到不能出料,客户难免问问是什么情况,战新一律说不用担心,只是小问题,随时生产,随时出料。拌站老板和她比较熟悉,开口都是实在话: “锦市拢共就这么大点儿,你要是有难处,我多少认识几个公安口的人。” “谢谢,太感谢了,”战新说,“再等等,我再找你。” “双福镇干山厂的七八家,就你一个女的,谁要是欺负你一个老太太,那也太不是人了。” 战新一瞬间有点儿哽咽。她本来不想多说什么,被人看不起,但打了好几个小时电话,那一刻也有点绷不住:“他大舅家上山了,我不欠他们钱。” “咱俩打交道好几年,我信你。”拌站老板说。 运明天的机器、安监控、联系客户签合同……战新把大小事情安排差不多,看着派出所要下班了,给管片民警打了电话。民警说了挺长时间,表达自己负责的态度,反反复复说下面几句话—— “老太太儿子说你欠人家700多万。” “派出所不能介入经济纠纷。” “老太太年纪大了,我们撵不走。” “你们可别动老太太,老太太出点儿事谁也担当不起。” “暂时处理不了。你们谈谈吧。” 战新听了半天,不和小年轻一般见识,只说:“我和他们没什么可谈,想要钱,走法律途径。” “你们不谈我们更没办法,”管片民警重新绕回来,“我们不介入经济纠纷,介入经济纠纷要丢工作的。” “那你们也不能不管啊!之前孟西那个,你们不是也管了吗?” “孟西跟这个不一样,他那个案子撤诉了,法律解决了你们之间的经济纠纷,我们当然就可以撵他。明白不?两回事。” “那老曲家也不去起诉,我怎么办?你们劝他们下山去起诉不就得了。” “我们劝?我们劝不就是向着你了吗?你自己跟他们谈,你们谈。也别差这一天半天了,少干点儿也不是坏事。” 电话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挂了。战新从充电器前面直起腰,两眼直冒金星。她没听明白,怎么少干点儿也不是坏事了。2020年初重新扩储□□,战新把自己所有积蓄都掏出来了,疫情3年,多少工程停滞不前,战新又往里搭了多少辛苦,怎么他们一句“不是坏事”,就全揭过去了呢? 外面小雨稀稀拉拉,东山带着“帽儿”,只露出宽阔下巴,告诉双福镇的人,今天晚上是晴不了了,可是这个点儿,晚班的工人已经在山上了。战新一点都不想再打电话,但还是给魏佳打了一个,让晚班工人回家休息。魏佳听她嗓子哑了,安慰她: “做饭的大金斗和她家宫平安都在山上住,你不用担心。” “劳动媳妇,你是知道的,我对吴治那一家子仁至义尽,我不知道我错在哪儿了。” “你好好休息,”魏佳叹了口气,“看在两个孩子面子上,咱不提了。” 东北平原的夏天从来不算热,下了山雨的夜里却足够冷。常住山上的人已经习惯了,别的人根本受不了。凌晨两三点,大金斗轻手轻脚地起炕,准备做饭去,而她老公还能多睡一个半小时。宫平安卷着被子睡,迷迷糊糊地,他感觉有人拽他被,他开始没多想,随后嗙当一声坐了起来——他被窝里多了个活物,还不是他媳妇! 年近五十,他还没经过这种婚姻危机,从山后会笑的红狐狸想到山脚神出鬼没的黄大仙儿,他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好在东北夏天亮天早,稍微一看就醒过盆儿来,钻他被窝的确实不是什么修炼多年的精怪,但也不是什么能理解的人物。白天那个耀武扬威、不让他装车的老太太,对他露出见面后的第一个笑容: “你别怕啊,”她哆哆嗦嗦的,“我是个老太太了,没事儿的。我就是冷,暖和暖和。” 第5章 第四章 动不得 早上五点多,战新在街里打个车上山了。来之前她收到了大金斗的视频和语音,语音里,小媳妇吓得慌里慌张,还很委屈: “大嫂啊,不好了,她都上炕了。” 战新退休前是小学高级教师,对工人和对自己学生一样。哪个工人受了委屈,她都觉得是她的错,更何况大金斗和她老公在山上少说了干了二十年了。她还和老曲家生气。大金斗给她发的视频里,老太太卷发有点乱,腿上铺个被,目视前方,口中念念有词: “我凭啥不来要钱?我老头都被他们气死了。她儿子也哄我,不让我上他单位找他,我做到了,我没去他单位找他。人公安局的人都说了,她把半拉山卖没了,拿啥给我钱?我不看着干啥啊,我不无理取闹,你公安局——你给我钱,我就下山。” 战新第一次看的时候,头发茬都气得直竖。全天下便宜都让他们老曲家占了,现在来赖钱还理直气壮,又是找她儿子又是公安局说了,公安局能和她说啥! 她觉得自己这一生都没和老曲家、老吴家闹明白,往根儿上说,订婚那天就不对劲。她未来的婆婆段杉观特意请吴治他姑姥,段善,也就是曲仁义他妈来拍板。段善看着白白净净、慈眉善目,呲牙一笑时候却让人心里发紧。曲仁义他妈拉着她的手说她有福,还说吴治奶奶传下来一对小花的金耳钳子,指名给小石头媳妇,段杉观放她这了,等过几天就给拿回来,给战新。 细想想,当时段杉观靠在门上,脸色就不太好,但她从来不会看别人脸色,当然瞧不出不对劲,只是任由曲仁义他妈拉着她手,讲吴治小名的由来: “你婆婆好相处着呢,没心眼儿,挺着九个月的肚子去看电影儿,好心人给她让了块石头坐。也不知道那电影咋就那么好看,羊水破了也不知道,就说,这是坐石头坐出这了个大儿子,就叫小石头!” 战新当时还特意笑了笑,对这个见了三次就订婚的男人有了一丝熟悉。可惜可悲的是,从那往后多少年,曲仁义他妈死了,这对耳钳子也没到战新手里。 战新把这件事在心里捣腾一遍,边觉倒霉边下车。 昨天下了雨,场地不少积水,天还是发闷,飘着散不尽的土味儿。这个时间,南厂子已经没有工人了,大金斗骑摩托回屯子,魏佳还是听任劳动的,带孩子去了大金斗家。战新从窄窗户往里看,瞧见曲仁义媳妇在那侧躺着,手下面还压着个小挎包,褶褶囊囊的耳垂上,小花耳钳子闪闪发亮。 不他妈干了。战新抬脚踹门时候心想,不就是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老曲家儿媳妇戴着老吴家传家宝,来她这里勒索赖钱。他们好的穿一条裤衩子,和她战新有几毛钱关系!天底下哪儿还有这样的闹剧!! 曲仁义老伴儿被踹门声吓了一跳。她昨天被山风吹了半宿,刚进被窝暖和没多久,山厂又开始放早饭。她又饿又冷,答应给她送饭送衣服的曲声还没来,她看山厂工人脾气好像挺好,桌子上又有现成的饭菜,自己硬跟着蹭了一口。 ——战新就是欠我钱。 她那时候吃饱喝得,在饭桌上小声说过这句话;拉尿在工人洗脸盆里,她也说这句话;此刻,战新踹门,让她从屋里滚出去,她又默念了一遍。战新就是欠她钱,证据她都带来了,她不拿到钱绝不会走。 “不要你那张老脸!”战新一脚一脚踹门,音量极高,“你他妈是人吗?那耳钳子是你的吗?你他妈就敢戴?是不是占便宜没够?你家擦玻璃,都得老吴太太带几个姑娘打车去市里给你擦。弟媳妇带孩子打车给你擦玻璃,你到底熊谁熊惯了?你整一百块钱自己雇人擦不行吗?” “你做损去吧!”曲仁义媳妇攥着小被,拔高音调,“不他妈还钱,还把我外甥藏起来了!” “我藏他妈了个蛋!”提到“外甥”俩字,战新就生气,“曲仁义让外甥回家骗钱,还帮外甥掀妻!算什么狗屁舅舅!吴治在山上拿石头块子砸我,你们没看见吗?你们管了吗?接着整啊!你们接着让他回家打我啊!他现在烂脚断腿,你让他回来,看看这回谁比谁跑得快!” 曲仁义媳妇慌里慌张,嘴上也骂:“你就他妈损吧!你他妈连个孙男娣女都没有!你要不做损,能没有?!” “做损也是吴老大和你们做损!”战新提高音量骂,“我有孙子辈了,怎么都比你下一窝肥猪强!肥头大耳,就他妈知道塞那几个洞!” “**!”曲仁义媳妇破口大骂。 战新和她隔着门对骂了一阵。没有任何实际帮助,但是战新觉得挺解气。几十年的冤屈总算划开一道口子,不用全窝在心里,或者和自己好朋友磨叨。俩人来来回回,曲仁义媳妇没词儿了,打电话又哭又嚎,不知道和谁诉苦,说“挨了骂了”“啥磕碜骂啥”,不再理战新了。 战新骂了一身汗,嗓子登时哑了多半。这是常年和吴治吵架落下的老毛病,第一次发作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骂着骂着开始干嘎巴嘴,吴治愣了两秒,随后哈哈大笑,说她“活逼该”。战新捏捏嗓子,挪出点儿缝出声儿: “派出所吗?老太太钻工人被窝,屋吃屋拉,你们打算怎么管?!” “钻什么被窝……我昨天电话里不是和你说了吗,我们管不了。”管片民警语气低又平,像把扫雪的扫帚,划拉到哪儿算哪儿,“你们把经济纠纷解决解决,她自然就走了。” “你们管不了,把所长电话给我,我和所长说。” “那我们一会儿再去一趟。”民警叹了口气,“你在山上等着,告诉你啊,别碰人家老太太,你包不起。你有事儿微信跟我说,别老打110。” 战新本身也没打算走。运到省会维修的机器今天回来,平常她不用特意盯着,她亲家任劳动和她侄子战必成就处理了;现在这个情况,她必须看着机器放到壳子里才行——无论如何,她得把机器下进去,那东西露天摆放时间长了会生锈,影响使用寿命。她看着阴沉沉的天,心里有点犯嘀咕:如果没下下去呢?她要怎么办? 战新又想给战启航打电话。战启航上大学时候,吴治回家找她闹,跪地上说欠他大舅家一千二百多万,还不起了,让战新带孩子离开这个家。战启航告诉她,吴治就是吓唬她,她绝对不能走。这个家,谁不想过了谁走;就算四口人举手投票,也是吴治走。 她难受时候,总想起还在家当姑娘的战启航,瘦溜溜一条,不怎么看人,但能看出点东西。战新其实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战启航都是她教出来的,她只是想亲耳听到自己亲人支持她的决定。 夏季山风,打身上应该舒舒服服的,她却觉得前片热、后背凉,好好一个人站在那,就像一枚立在桌上的硬币,不知道谁要来推,又会往哪边倒。 中午时候,战必成跟着运机器的车回来了,远远看见车上大机器,战新心放下了点儿。这个买卖是重资产,值钱东西都堆在山上,什么设备都大,这次拉回来的机器少说13吨,轮子都有一米多。这东西维修一次十来万,比对之下,运输费、雇吊车的几千块都是小钱。 “三姑,”战必成给她打电话,“吊车也马上到了,让工人都去设备那等吧,我和我大爷也说一声。” “行。”战新点点头。 她从料场走过来,边走边算:她和吴治同岁,俩人35岁开始干山厂,起起落落,一转眼就是三十年。人能有多少个三十年?前面那些沟沟坎坎,她都连滚带爬过来了,如今又站在了一个抉择路口—— 她和吴治这日子,好比热豆腐掉灰堆,扑落不清、抖落不掉;非要扒掉一层皮,才能见得了光。 战新已经不怕扒皮了。年初急性药物过敏,她从头到脚掉过一层皮,连耳道和口腔都没逃过。扒皮又疼又丢人,战新已经在□□上体验过,如今,不过是精神上再来一遍。她绝不会退缩,这场大病就是老天爷给她打的预防针。 她快走到南厂子,发现曲仁义媳妇不知道啥时候出来了——偷了把山厂的椅子,坐在料堆那,和昨天一样,不许工人装车。养尊处优几十年的家庭妇女,换了身厚衣服,戴个防晒帽,把巴掌大的小包紧紧按在怀里,好像里面装着什么绝世珍宝。昨晚消失不见的曲声此刻就站在她前面,可能太阳高照,总算想起还有个老妈在山上挨冻了。 拉机器的车上了最后一个山岗,白色大吊车在它后面拐上南边的山路,派出所小汽车也从西边乡村道上了山。两条砂石路隔着大片大片的青苗遥遥相望,几波人散在好几千平的场地里,全靠电话联系。如果厂子里新来的两个监控能说话,大概要这么描述接下来的场景: 返修的机器从南边回来,被老太太和她儿子拦住不许进;战新让战必成从北边绕一圈,从北边上山去设备那里;战必成到了设备那,曲名大舅哥的小白车还在,曲声新找来的“保镖”就站在设备口,不许机器过去;派出所的三个年轻人来了,说好听的哄老太太,老太太不肯走;战新趁这个时候把老太太放屋里的破烂都扔到曲声车上。 “我们在这劝呢啊!你别惹乎老太太!小心把你先抓起来!”一个民警看到后,指着战新喊。 “我犯啥法了抓我?你们在这,我才把她东西拿出来的!小孩儿你也不用抓我!她是老太太,我也六十多了!” “不能下机器!”曲仁义媳妇抓着自己小包,细嗓直嚷嚷,“她不还我家钱,不行干活!” “我不欠你钱!你上法院起诉去!别在我家赖着!” “你还下不下机器,干不干活了!”民警冲战新喊。 偌大的厂里子,小小的人儿各有各的说。就这么闹闹吵吵,太阳累了倦了,矮身猫到山里。战新家白班十多个工人和吊车在山上陪了甄梅影将近一天。晚上六点多,吊车不等了,慢腾腾把车开回去了。 一天白忙,干赔一万多。 明天要怎么办?机器能下进去吗?所长开两天会了,能不能来?她是不是也应该当一把老太太?战新望了一眼新安的监控,跟自己侄子车下山了。 第6章 第五章 彻底停工 东北的太阳上班早,看天儿吃饭的人也随它。 早上五六点钟,正是山上出货的时候,可宫平安的铲车是一点儿开不起来。老曲家灰车跟黑车满场乱窜,无论拉料车到哪儿装,曲声都大手一挥不让干。干不了活儿,谁都想跟他们辩驳几句,但是如果吵大劲儿了,曲声就让“保镖”把他妈拉过来,原地卧倒。那个新来的“保镖”也不知道哪雇来的缺心眼儿,一身虎劲,忠心耿耿地拦在老太太前头,凸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瞪向前方: “谁也别想碰我大娘!欠钱不还不要脸!” 有了这人身保障,曲仁义媳妇干脆可不拦车了,三步两步走过来,直接站在铲斗里摆上造型了。 “你们这是犯法知道吗?”宫平安一边给战新拍照片一边说。 “犯什么法?战新犯法!小军!大娘不会亏待你的!”老太太冲“保镖”说。 “别说这外道话,我跟曲声好一回,没人帮他我帮他!” 山上荒谬至极,战新看见照片觉得又气又好笑。真他妈能弄景。七十多岁老太太,顶着大太阳站铲斗里,演哪出、给谁看?她自己儿女不心疼、不嫌丢人,指望战新管她死活! 战新边收拾边想怎么办,明明想着事儿呢,吴治和段杉观那龇着牙的样子总是要出现在脑海里。她真是不明白,一辈子忍忍忍、让让让,怎么还是会掺和到这样的闹剧里。她肯定是有错儿了,上辈子可能杀了吴治全家,如今才要遭这种磨难;或者她就是天选之人,天选之人就要经历种种磨难才能成佛成圣。 战必成的车在大门外按喇叭,战新把口罩戴得严严实实,坐上了小车。一路上姑侄俩没说过什么话,战必成那双茶色大眼睛只是一次次往战新那头瞟。眼看着要上山岗,孩子憋不住了,犹犹豫豫地问: “咋整啊,三姑?我三姑夫又给人打条子了?那老头子不是死了吗?” 战新也不知道老曲家是怎么想的。曲仁义和吴治的账,曲仁义活的时候没闹成今天这样,曲仁义一死,他家人就来劲了。一件事有一百种解决办法,老曲家选了最差的一种。昨天和曲仁义媳妇对骂,说他们一窝猪,这还真不是她原创的。曲仁义家还没搬到市里,当地就有趣谈,一家子肥头大耳,上了饭桌眼都不抬,鸡骨头从来不吐。 佛家讲,这就是贪。 “先研究怎么把机器安好吧。”战新没答这话,“反正我不欠他们钱,他们越在山上闹,越什么都拿不着。” “嗯哪,”战必成停了停,又说,“他们也太能欺负人了。欠钱也不能堵山厂啊,上次来闹那个,一下就撵下去了。” “那没说道吗?曲名以前就是北川镇的副镇长,两天了,所长面儿都没露。”战新实在不想多说,“就这玩意儿了,你好好工作就行了。” “太不讲道理了,不能就这么认了。”战必成愤愤地说。 “我知道。”战新看着也当了父亲的侄子,挺欣慰的,“你别担心我了,咱们今天把机器下进去,之后再说。” 战必成还想安慰他三姑两句,奈何老战家人出了名的嘴笨性子倔,没有那伶牙俐齿的基因,他在肚子里搜刮一圈没找到什么词,重重点点头。 战新还想说点儿啥,战启来把电话打过来了。 “我跟曲名通话了,”战启来边咳边说,“他劝过他妈了,说今天让咱妈把机器装上,粉料他说了不算,钱的事情之后再商量。” “啥意思?不拿着钱不走了?”战新皱眉。 “妈——”战启来越着急越咳,“妈你——” “我知道了,走一步看一步。我跟所长报备了,今天的任务就是把机器安上。——你不行去打一针吧。” 挂了战启来电话,战新重新联系了吊车,料堆跟前儿乱糟糟的样子也越来越清楚——曲声露半个膀子在阴凉地方扇风,曲仁义媳妇蜷腿坐在铲斗里,眼见是被晒的够呛。看她这倚老卖老、自讨苦吃的模样,战新一时又觉得没必要,这老太太从她这能赖走几个钱儿?她自己又能花上几个?左右还是他儿女把她当枪使唤。跟战新婆婆相比,师出同门的曲仁义媳妇恐怕没有享儿子福的命。 “三姑你别上她近前,她别发了疯挠你。”战必成警惕地说。 “我不去。”战新摇摇头,“我又报警了,所长答应这就来。” “让我大姐在北京问问,这种情况,咱们不能起诉他们吗?”战必成又问。 “不急。”战新摇摇头,“看警察怎么办。” 东北有句俗话:“啥人都扛不住念叨。”战新还没等走远,所长已经带着三个民警上来了。几个人也不知道是没看见还是不想理战新,只踱步到曲仁义媳妇身旁,众星拱月一样把她围了起来。 “老太太怎么在这坐着呢?” 所长一句关怀,本来蔫巴的曲仁义媳妇瞬间抻长了脖子:“她不还我钱,还骂我。” “哦,”所长边点烟边问,“欠你多少钱啊?” “那可多了去了。”曲仁义媳妇多少有点自豪,“我老头,曲仁义,你们都可认识了吧?” “手机收起来——”一个年轻民警忽然冲战必成发难,“不行录像啊,告诉你!” “嗯哪嗯哪,我没录!”战必成笑呵答应。 两个民警冲战必成过来了,战必成一个壮年男性肯定没有老太太的待遇好,只能听人家话,边笑边往坡下退。他特意走慢不少,听着他们聊—— “欠你这老多呢?” “我有条子,我都带来了。” “我瞅瞅。” “搁我大儿子车上呢!——我老头,你们都认识,曲仁义。” 所长开车拉曲仁义媳妇去白色半截子那儿,战必成找了个隐蔽地方,手机摄像头放大后看了看:几个人很快到了,老太太从昨天的小包里掏出一沓纸递给所长,手机像素限制,再细节就看不清楚了。 他知道他三姑父不靠谱,但看到那一沓条子,心里还是发凉:得借了人家多少钱,给人家打那么多条子?他三姑怎么办?他都想上网问问,如果老爷们出去败祸钱,媳妇没花着,媳妇用不用还。 “三姑啊,”战必成给战新打电话,“他们在那看条子呢,好像挺老多。” 战新心里绞了一下,但也顾不上在意:“让他们在那叨叨吧,让宫平安趁这个时候把米厂的车装上,你来这边和你大爷一起看着下机器。” “嗯哪,行。”战必成放下手机,开车过去了。 接下来的二十来分钟,山厂似乎短暂地恢复了正常。铲车大臂举着料上了车,安装机器的吊车也像艘陆上游轮停靠料口。任劳动冲车摆摆手,指了指二十来米的大坑里头,示意机器要安装的位置。 “过不去!”吊车师傅从窗户里探出头,指了指料口老曲家的车,“这个小车必须挪走,不然砸上算谁的啊?” 战新把电话给所长拨过去,那头刚通,曲仁义媳妇又干又尖的声音就传了出来:“谁让她装车了?没经过我允许,谁让他们装车了!” “所长,”战新压着火,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沿着脊背向上爬,“你看,我要安排下机器了。你让他们把料口的车挪走。” “行。”所长一口答应,“你们先安排下机器,后面的事后面说。” 得了这句话,战新让任劳动和战必成安排吊车起吊。吊车开了启动,轰鸣不已,老曲家人也终于从料场那头开车过来了。 “赶紧把车开走,”吊车司机连跑两天,哪怕挣钱也有点烦,“都磨叽啥呢?” “你想放哪儿?”那老太太忽然来劲了,“你想把机器放哪儿?!放下去是不是就要干活?我不同意!我只同意你放场地!我们的车也不能动!你能放,你能放,你就从我脑瓜顶上过去!” 吊车师傅听她这么说,把战新喊了过来:“老板,我放不了。十好几吨的机器,空中转个圈都有响儿,砸车就是片儿,砸谁我都赔不起。她到底是哪儿来的?懂不懂山上怎么干活?你们要是整不走她,我就要走了,你们确定好我再来。” 单雇一次三千,这钱干啥不好?战新虽然心里恨得牙痒痒,但还是不希望白班七八个人在这白陪。她往前走了几步,说: “舅母你……” 这一声可算叫坏了。老太太直接躺在地上打起滚来:“啊啊啊,她打我,哎呀哎呀,我浑身疼。她还伸手打我。” 曲仁义媳妇旁边的“保镖”第一回没了义愤填膺的表情,小声说:“大娘你这是干啥呢,人家都没碰着你……” “派出所必须给我做主啊,她欠钱不还啊!她拿了我的钱!”老太太坐在地上砸自己腿。 “我们这都是有监控的,”战必成忍不住喊了一嗓,“你打什么赖啊!” 老太太变了个脸儿站起身,但仍然死活不肯让路。“保镖”打了几个电话,脸色越来越坏,索性当个木头桩子。战新只能再给派出所所长打电话,诡异的是之前的拍胸脯打包票跟不存在了一样,说的话也像变脸一样: “你老爷们给人打那老多条子,老太太激动不正常吗?我看你今天这机器下不下去了。” 轻描淡写一句话,战新一天白搭,又赔进去一万多。这么大个山厂,让这么个老太太耍着玩儿,啪啪打脸。 “你们处理不了,我雇人把她抬走。他们的车我也能拖走。”战新说。 “那可不行!你动老太太一下试试,她但凡出点事儿,你山厂再也不用干了。” “这是我的厂子,我证照齐全,合法经营,凭她一个老太太就能让我这么大厂子停工?一辆破车敢堵我料口,我就算把它扔了能怎么地?!” “车也不兴动,你们有经济纠纷。” “那他们去起诉。” “那你让他们去起诉啊!”派出所所长挑了个高音。 “没有你们这么办事的。” 战新挂了电话,打给曲仁义媳妇的大儿子曲名。她不愿意联系,但也没办法了。 “曲名你家现在谁说了算?有你们这么办事的吗?说周日来找我谈,周四人就上山了?” “我现在说了不算了!”曲名嗓子早些年被药拿过,拼了命才能吼出点声,“他们觉得我事儿没办明白,不让我管了!我二姐往回走了,她说她管!” 曲仁义一共5个孩子,最成器的要数他二女儿曲笑,嫁了个能在电视露面的官儿。战新没和那对夫妻打过交道,拿不准对方的路数,但她不相信当大官的能让自己媳妇趟这摊浑水,多半还是曲名他们狐假虎威,瞎嘚瑟。 战新面前又是个难题:她的机器刚修回来,老太太和木头桩子坚决不让下,派出所又百般推脱,曲名这又甩手不管了。 “给点钱,让公家把事儿办了。”不知道谁在她旁边嘀咕。 战新活了这么多年,深知钱能解决百分之九十九的事情。但过了六十,不知道是摸到了老天爷哪根真须,她更相信人生最重要的事都和钱没关系。如果这件事,她靠钱摆平,那她大半辈子就算白活,之前遭的所有罪都是白遭。 “把机器放南厂子空地,搁车上,用雨布盖。”战新提了提音量,“工人全体放假。回家等通知,随时准备上班。” 傍晚红霞漫天,给远走的白吊车涂了一层粉。它身后的庄稼将黄不黄,跟着风左右摇摆,呜呜作响,像梦境中才有的召唤。战必成趁他三姑不忙时候,给她看监控画面:监控底下,三四个老爷们围着曲仁义媳妇,窝在偷拿的椅子上吃饭。 “今天就是个赢。所长一点都没向着她。”曲仁义媳妇哆哆嗦嗦,眼珠子和风中残烛一样发着亮,“你们一点不用担心我,我不冷,我都是装的。我要多吃点,到时候有劲儿作。” “嗯。”曲声点点头。 “你放心,要回来多少都给你,不给他们。”曲仁义媳妇许诺。 几个人又说起明天的“围堵大计”,虽然战新把生产的工人放回家了,但是还有能装车的在山上,卖料,战新想也别想。 视频里老太太开始剥鸡蛋,战必成看着他们身后的小车,生气地说:“我晚上把她那个包偷出来,全给她烧了,让她嘚瑟。” “那是干啥!小偷小摸的事儿咱们不干。”战新说,“就算你烧了,五百万八百万的,吴治活着,条子想打不是随便儿。” “那就让她这么得意?”战必成愤愤地说,“派出所也不管。” “得意能得意多久?早晚是祸。”战新又劝他,“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心要正道的,才是一辈子。” 战新事后也想起过这次对话,是不是把条子一把火烧了就算完了。但她一直觉得做事凭良心,她没干就是没干,没花就是没花。如果她花了,不用条子,她也还;如果她没花,有人冤枉她花了,那她怎么都要挣出一个清白。 曲仁义媳妇觉得自己赖在山上就能要着钱,战新打定主意她不下山绝对不谈。人人都捧着自己的理儿活,但老天爷往往自有安排。就像大雪刚落下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来年是丰年还是荒年。 第7章 第六章 研究研究 “姓名。” “战新。” “年龄。” “62。” “说周岁。” “我不是给你身份证了吗?虚岁周岁的,我也过了60周岁了,也是法律上的老太太!” “这都是程序。”管片民警从眼前的夹子上抬起头。 电脑后头打字的小子瞟了战新一眼,慢条斯理地敲键盘,敲三下退两下,看得战新心里直窜火。一个立案书,能有多少字?按他们这么删了打、打了删,一天都敲不完。 “你和上山的人都是什么关系?” “我和他们没关系,我不欠他们钱。那个老太太是吴治大舅曲仁义的媳妇。跟她一起来的一个是她二儿子曲声,一个是她大儿子曲名的大舅哥,余彬,还有一个和曲声差不多胖的,是曲声的小弟儿,叫啥我不知道。” “你好好说。这可不是没关系啊。这是舅舅和外甥的关系!都是亲戚,怎么能闹成这样呢?” “吴治跟他们咋回事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上山闹,我,战新,不欠他们钱。” “你看你这人,人老太太都带条子来了,我们这都有复印件,你怎么还说不欠?” “那条子上有我签字?那一大沓子条子,五花八门,我没签我凭啥承认!” “咋没有,”管片民警给战新看了一张,“你自己看,这上面有一张可是你签字的。” “你都不用给我看。07年一张10万块钱的条子,拿回家非让我签,都差给我跪下了。我到后来没给曲名一台车吗?我后来问条子呢,他说曲名早撕了,不用要了,那谁知道他家现在又掏出来。” “其他条子没有你签字,但是你家老爷们也签了。”管片民警把证据本递过来,“你自己看,回忆回忆,顺便也听我说案情。老太太,也就是甄梅影,是这么说的—— “‘我老伴儿借给吴治和战新六七百万,怎么要都不还。等我老伴儿死了,吴治和他儿子答应给我们400万,但是战新不同意。战新不给我,我没办法了我才来的。’” “和我儿子啥关系?”战新皱起眉,“哪条法律也没说过父债子偿吧?我不知道吴老大在外头干啥,我只知道山厂状况良好,不需要他出去抬钱。你们就让他们下山,拿出证据来,法院就判了!” “说几遍了?我们可不介入经济纠纷啊,我们没有这个权力让人家起诉。”管片民警郑重声明,随后又问,“他们在山上几天了?对你们有什么影响?” “已经3天了。曲声他妈常住车里,日夜在山上,撒泼打滚;曲声晚上回去住,白天上山堵装料的车;曲名整了两台车堵在我们料口,曲名大舅哥来回给曲声他妈送饭。他们勾结在一起,不让我们安机器,不让生产,不让出料。 “你们上山了,说老太太不能挪动,那我们就根本没法正常经营。他们怎么闹,我都不会给他们钱。他们已经犯法了,所作所为,我们可都是有监控的。” “监控……监控都不算数!”电脑后头打字的胖民警冷笑一声。 “那你可小点动静。监控没有用,国家造它干啥!”战新横他一眼。 “行,基本情况大概就这些。”管片民警那几页纸总算翻到了头,“你先回去吧,我们研究研究。” “你们啥时候把他们整走?”战新站起身。 “说一百遍了,警察不介入经济纠纷。” “你们不介入经济纠纷,你们在这调查吴治的账,给我看这些烂条子,干啥呢?他们这已经犯法了!”战新稍微提了提音量。 “跟我们犟法律?人家也没砸你家设备,没打你们工人,就是在你家山厂待着,犯啥法了?再说,你们之间有经济纠纷,我们不能勒令让他们下山。” “那你们能管啥?” “我们派出所的职责是维持社会稳定,打击犯罪行为,维护社区安全,维护良好营商环境。我们为人民服务,尽职尽责,调查详尽。” 这官腔一旦打起来,跟鬼打墙没啥区别。战新对这种拉锯很熟悉,连生气都不会生气。这小孩儿还是嫩了点儿,一到打官腔就说普通话,生怕战新不知道他照本宣科。 “西山不在你们北川社区里? “山厂不需要营商环境? “我不算人民?” 派出所里安静了一会儿,说话的还是管片民警。他土话系统又修好了,话里话外又那么几分无奈: “大姨,你不是有我微信吗?你就多录视频,发给我,我们到时候都搁卷里头。你们这个事儿吧……真得研究。你也别为难我们了,我们都没听过七八百万这数目。” 战新点点头,上了任劳动的车往家走。西山在双福镇脚下,但是归稍远一点儿的北川镇管,一来一回得有个四十分钟。老曲家拿出来的借条,战新手机里有备份。年初孟西刚来山厂闹完,曲名联系过战新一次,名道姓要战新还600万,看在他大哥吴治面子上,他大哥吴治也开口了,战新给400万就拉倒。哪怕战新有一定心理准备,听到这消息时,脑袋也嗡地一声——吴治的账,还得看吴治面子,给她打个66折。 屎盆子兜头,战新也忍了。她说要先看看条子,随后把曲名媳妇微信加上,看到了那14张条子真面目。她做这么大的买卖,打不开点儿时候和别人借过钱,也有人上杆子想把钱借给她吃利息。“借条”“收条”“欠条”她都给别人打过,而吴治这些烂条子,是她见过的最随意的。外面商店随便就买得到的“ 据”本,横线上填上“借”字,底下写个时间,中间是拿了多少钱,下面就是吴治签名。 吴治、吴治、吴治……浪个当的两个字,“口”最后一笔朝外咧着,还带个回钩。5万、10万、20万、40万……家里山厂干的越大,条子上的金额越大,后面干脆连借了干啥去都不写了。 14张条子,本金总计230万,随随便便就“借”了。 战新老早就知道吴治病入膏肓、完犊子货了,但是看到那些借条时候,心里还是觉得丢人,觉得吴治在一旁冷笑地看着她,而他大舅曲仁义看她这个家笑话。好几个夜里,她自己翻来覆去地看,但没给吴治打过一个电话。早就骂不动了,他确实在这世上某个地方喘着气儿,想干啥干啥,但和战新已经没关系了。 研究研究,一个研究算一天,两天就这么过去了。青天烙日,别人家干得热火朝天,战新家连个动静都没有,说不着急都没人信。老曲家人上山头两天,战新刚签了一份狗头石合同,一个月以内交付5万方料,现在样样干不了,这么大个山厂全陪一个老太太闹。货主当然也着急,外头一哄声儿的有高铁建设,料价一天一个样儿,料拉走才是钱,拉不走早早晚晚是个问题。 “北川派出所该管不管,你咋不去督查找?”货主瞧战新着急,给了这么个线索。 战新这才知道公安局内部还有个监督组织,专管下面人不作为的。她昨天去的时候,督查大队没人。□□办门口的保安刚听战新说上两句,就下巴一扬,开口断案: “那你欠人家钱,人家不上你家堵你还能留着你!” 战新原本想问问他,是不亲眼看见老曲家给她拿钱了,又觉得没必要和这种人一般见识。保安见她不吭声,还想和她对付两句,巴不得把一肚子道理都掏出来辩驳一番。战新瞅他那得意又无知的样,躲一边去给督查打电话去了。 上午再去的时候,有个姓吕的队长接待了战新。他说的倒是也挺好的,说,欠钱就下山起诉,在山上不让企业经营是不行的,“尽快让北川派出所给处理”。战新千恩万谢,怀揣着希望出了门,还碰上了一个许久没见的熟人——小鹏汽配修理家儿子。 双福镇有个东大桥和一个西大桥,小鹏家一直住东大桥那块,和战新婆婆家前后街住着,见着面儿都打招呼。早些年他家也出过大事——小鹏出去搞破鞋,他媳妇受不了,搁家上吊了。当时派出所、公安局来不少人,闹得沸沸扬扬,小鹏儿子坐在地上哭嚎,特别可怜。这一晃,又过了多少年,小鹏儿子进了公安,又当了民警,孩子都好几岁了。 他带战新过去坐电梯,问战新咋上这地方来;战新就说吴治整出来一屁股烂账,他大舅来堵山了。 “吴老大……那是真能作。” 他边感叹边帮战新按电梯,可巧不巧,电梯门开了,北川派出所所长正在里面站着。他先冲同事打招呼,看见战新之后,确认了一下楼层: “你这……你这不是来告我们来了吗?” “这怎么能是告呢,我就是反映一下情况。”战新硬着头皮往电梯里走。 “这才几天啊?”北川派出所所长还很委屈,“我们不是给你解决着呢吗?” 几天?一天他们都不应该呆。等战新都要出电梯了,才想着自己应该这么回答。她张张嘴,发现前后左右只有她自己,只能算了。 这么多年了,她这张嘴就是不顶愣,永远在口舌上吃亏。 早上6点的客车来的锦市,又是等人又是谈话,再赶中午12点的客车回双福镇,一头午,战新连口水都没喝着。到家时候,她饥又饥、渴又渴,累的两眼直冒金星。熥几个豆包的功夫,战新又让一个电话给气着了。 “你咋能这么干呢?”管片民警语气很差,“不是告诉你别惹乎人老太太吗?我们怎么紧着给你解决,你紧着整事儿呢?” “我整啥事儿了?”战新徒手把烫盘子拿出来,放在饭桌上。 “你家有台大钩机,噶哒哒敲石头呢!”民警声调极高,仿佛战新把他单位房子砸了,“人家问你们这钩机怎么还干活,怎么不停工!” “钩机干活,和她有什么关系?”战新也问,“我自己承包的地方,和她,有什么关系?” 民警一时愣了,只听着电话那头甄梅影的动静跟石棉线一样扎进耳朵里:“不能让干啊,她欠我钱,不能让干。” “谁他妈欠你钱?”战新隔空骂她一句,“这是我欠别人钱,别人派钩机来干活,你停一个试试!” “不是战新家的,”电话那头马上报告给曲仁义媳妇,“别人家,得让干。” “那行吧。我是老太太,但是我得讲理。”甄梅影声音又细又矫情,“那别的可不能干了啊!” 自己家买卖,两个半大小子和老曲家来做主能不能干。战新心里已经恨得没缝了,但还是得忍着。 “你明天来所里一趟吧。”管片民警声音清晰很多,大概是进了警车里,“我们所长说,帮你们说和说和。” 第8章 第七章 自认倒霉? 转天一大早,任劳动把战新一声不吭地拉到北川派出所。战新一个人进了屋,几个民警都在,管片民警把她领到所长办公室,人也出去了。 “坐吧,嫂子。”所长招呼战新,和和气气,“你说,就这点事,你还找督查。” “我着急。而且吧,也是担心你们难办,想快点解决。” 所长自己点了支烟,先抽了起来。战新不爱看人,也不太会和别人扯闲嗑,她就沉默着坐在那,等他抽完。一颗烟没了大半,所长开了口: “这几年山场挺好的吧?” “还行吧。疫情以后将将缓过来。这几年石厂老板一个个都过的和血人一样,就指着今年夏天翻身了。翻不了也就这么着了。” “那他们搁这儿,这几天得损失好几千块钱吧?” “可不止几千,”战新马上答,“今天是第6天了,每天都干赔两三万块钱。现在是销售旺季,还有我黄的合同……百十来万。” “一百来万?!”所长立刻摇了摇头,“可不能这么算啊,你家那机器一天能粉多少碎石啊?成本能有多少!” “那你说咋算吧。资源不要钱,还是人工、电不要钱?就打每天粉1500方,一方碎石我平推60块钱,一共6天,你算算是不是五十多万。就这,还不算我黄的合同。” “那你也不是粉了就能卖出去,也不能保证机器24小时不停地粉吧?”所长似乎想好好和战新算账,“你得说成本,算纯利!这么算哪成啊!” “成本?老曲家打乱我生产计划,破坏我信誉,给我造成这么大损失,还想和我算成本?凭啥只赔我成本?赔不起就早点走,别堵我山,耽误我做生意。” “这……”所长摆了摆手,“你们都是亲戚,闹成这样实在没必要。” “我根本没想闹,是他们来我家闹。” “人家虽然在你山上待着,但是也没干啥过分的事,就是想把钱要回去。曲仁义死了,吴治他们现在也找不着,电话也打不通。那两口子过日子,人家也只能找你要钱。” “这话我都已经说烦了。我不欠他们老曲家钱,他们能起诉就去法院起诉。前天你们管片民警说了,你们没有权力让他们去起诉。那你们就让他们快点走,之后发生啥,和你们也没关系。 “你们最好也别趟这摊浑水。那条子都是些啥啊!锦市首富吗?2008年一天就给吴治拿出40万?我家大笔大笔进钱时候,每个月曲仁义给吴治拿5万块钱?他搁哪儿整的钱?一家七八口人,媳妇媳妇不上班,孩子孩子都得成家立业,他不用养家?反正,他家这几百万的条子,我一分钱也没见着。 “咱们这干点啥都走人情,我也明白。如果说,老曲家势力太大,求到你头上了,你们也不好意思处理,你今天就和我交个实底儿,我再找能管得了他们的地方。你也不用担心我告你啥的,你出去打听打听,我战新三十几年,办没办过秃噜扣的事儿。” 所长等战新说完这一大段,沉默了几秒,也不弯弯绕绕了:“老太太和我说了,给她200万现金,她就下山。剩下400万你就慢慢还,她保证不再上山。” “200万?”战新几乎被这无理要求逗笑了,“你看他们家能从我这拿走两块钱不!” “嫂子你也不用跟我砸这缸,”所长拿烟的手点了点桌子,“你家我大哥欠人家的比这多了去了!200万还多?” “我看我说那老多都是白说。他们猫洞来狗洞去,净整些见不得人的事,你爱管就管吧。” “你来,你来看看来,多少张条子上都写着山场用了。”所长说着就拿过一个本夹子。 “全是撒谎全是骗,我家山场我管账,不用他出去倒腾钱。”战新动都不动。 “那你老爷们傻啊,不欠钱给人家打那么多条子?” “我管他傻不傻?”战新脑袋嗡的一声,直接拍起了桌子,“他打不打条子和我有半毛钱关系!和你们派出所又有半毛钱关系!!你们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瞎管,他吴老大说啥都好使吗?他打条子我就得还?他插草把我卖了,我还得跟人走吗?!” 派出所所长没料到战新会因为一句话发这么大火,脸色顿时说不出的难看。明明前几天沟通下来,战新都好声好气答应了,很配合,也很好商量。他左想右想,自认找到了症结: “我就说了吴治一句,你不至于发这么大火吧?” “你说他就说他,别带上我。他要是向着家里,我今天至于在这和你对话?”战新嚷了一句,仍在气头上,“你们现在来问我他为啥给别人打条子,你们怎么不去问老曲家,作为一个舅舅,和自己外甥合伙干什么不要脸的事!除了让外甥从家里骗钱,是不是其他都不管?你们咋不管管这个!” “曲仁义已经死了,我们咋问!而且我们一直在管,但是你得给我们时间,不能上来就去督查告状啊!”所长也有点生气。 “他家6天没挪地方,觉得已经赢了。”战新站起身,“他们家不知道好赖,就会蹬鼻子上脸。我给你们时间,你们自己慢慢品吧。” 从北川派出所出来,战新又坐着任劳动的车上了趟山,录了几个报警视频,发给管片民警。那小年轻回得也快,说已经收到了,还让战新下次录清楚点儿。战新对这种推拉非常熟悉,表面对战新热情,表达他们工作严谨,实际上除了多折腾战新两下,对进度毫无帮助。 俗称,喊破喉咙,腚在家。 “你们也抓紧时间管吧,再不管,我看他们家已经觉得自己是老大了。”他们装糊涂,战新得把话说破,“已经第6天了,我给你们时间,但是也得想其他办法了。” 战新从山上回来,她三兄弟战勇正给她翻拾园子。葱、茄子、辣椒、小白菜、西红柿,各有一根垄,它们身后豆角架、黄瓜架齐齐立着,再远一点儿玉米秆已经长得连成片。她自己这一旮瘩地方,规规整整,冬天计划好了,开春就能按着时节长,让人觉得落听。 “再整一遍,就差不多了,满仓子。” 战勇听见声抬起头,露出一张窄么细的脸儿和老战家惯有的英眉圆眼。只是战勇因为喝酒太多,眼睛没战新那么透亮,看人时候目光发沉。这种目光放在女人身上常显得木讷,放在男人身上却好像多了份狠实,让人看了就想让三分。 “派出所那帮小子跟你咋说?”战勇把锄头放下,走到战新这边儿来。 早上九点,太阳还不算太热,战新站当院子和战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嚷嚷出一身汗。 “给他们惯的,认识两个逼人儿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战勇搓了搓手掌上的泥,有点不忿,“不就是干,拿刀给他们都片下来,他们就不嘚瑟了。” “你可消停点吧!多少钱啊,值为把你命搭上!”战新连忙打消他的念头。 “我三姐夫要还是个男人,就站出来承认,钱都让他吃喝嫖赌了,也算他给儿女做贡献了。” “嗨呀妈呀,你指着他!”战新扯了下嘴角,“这么多年,我指望上他了?” “他算完TM犊子了。”战勇又骂了一声。 “你可别骂了。”战新磕哒磕哒鞋,准备进屋,“冰箱里有饮料,我给你拿一瓶去。” 战新说着进了屋,但心里多少有点嘀咕——要是吴治良心发现,能给家里出个证明呢?念头一冒出来,战新就抬手砸了下自己的头,恨重压之下,居然还想找吴治解决问题。他要是能帮战新、能认错,还用等到今天? 但这念头起来,也不容战新不想。虽然希望渺茫,但好像也比等老曲家主动下山更现实。她昏昏沉沉地满屋转悠,心里一直掂量这点事儿,战勇啥时候走的她都没注意。等中午那会儿,她亲家母和大金斗来园子里摘茄子时候,她把魏佳叫到了屋里。 “劳动媳妇,你说这个事。今天有人给我提了个醒盆儿,让家里出个人找一趟吴老大,让他写个证明,说他败祸出来的饥荒和家里没关系。” “我觉得这事儿行啊!”魏佳很激动,“要我说啊,你就让启来和启航去一趟。他整出这么□□,都不肯看看孩子面子吗?这不是给孩子留罗乱!到时候就写明白儿的,他欠的钱怎么怎么和家里没关系,怎么怎么都让他外面败祸了,然后让他按上押。他不想按,也让孩子把他手抓过来,狠狠儿地摁上。——他现在动弹都费劲了吧?” “能行?” 战新看着她激动的脸庞,又鼓起勇气问了一下。战新当然希望能行。如果这事儿不用经官就能解决,那不是皆大欢喜吗? “能。”魏佳犹豫了一下,又说,“不写又能咋的,不就是搭几个路费。” 战新为前一句振奋,又为后一句低落。魏佳也没再多说啥,只是笑么呵地看战新,等她下决定。 或许,吴治在养老院待这几个月已经想通了?战新身上背着的担子太重了,她实在是想快点干活,不让家人、工人、合作方失望,她什么方法都得试试。等魏佳和大金斗两人回山上了,她先给战启来打了个电话。 “我不去,”战启来拒绝得很干脆,“我不去丢那人。他怎么去的养老院?他之前又是怎么坑我的?我伺候他好几年,啥也没换回来,我不去。” “妈知道你尽力了,”战新最终也没再劝,“不去不去吧。” “妈,咱们还找他干啥呢?问问老曲家想要多少钱,一把结利索,自认倒霉得了。” “他们要太多了,我不可能给。现在挣点钱多难啊!我要不——” “我大姐也不能去,你都不用问,她上班那老忙。”战启来说。 “我再寻思寻思吧。”战新暗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