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人类》 第1章 一. 荒原之上 我坐在越野车后排,随着行驶的颠簸亡命北上。 斜前方副驾位,后颈满是横肉的男人时不时往我这里瞥一眼。他的怀里揣了把枪。 现在这个世界上,有一半的人认为我是反社会的疯子,另一半认为我是解放世界的先知。 至少我是这么被告知的。 而我,则认为自己是个低社会化的边缘人士,过着穷困、闲散,但绝对应该算作“无害”的家里蹲生活。 车已经开了四五天,走的尽是人迹罕至的路,一路上自然没什么像样的餐宿,也很少停下来休息。吃饭、睡觉基本都在车上对付。 “唔唔!唔——” 我试图发出声音,但双手被反剪在背后,口中被人塞了团布,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看看他怎么了。”开车的说。 副驾男子迅速回头斜了我一眼,但在与我视线相交的瞬间又立刻避开,像在躲避什么不可直视之物。 “看起来没大问题,点滴扎得很稳。” “……” 我右臂的肘窝处,连了一根白色导线。由于嘴被堵住、无法进食,他们选择用这种方式维持我的生命体征。 车身突然剧烈颠簸了一下。 扎入皮肤的导管被猛地扯起。但因为他们粗暴、横七竖八地在接口处贴了几层胶带,因此导管不仅没脱落,反而把我那块皮肤全数扯起。 我艹、王八…… 我倒吸一口冷气,眼眶微热、溢出泪花。 泄愤一样地,我给了主驾背椅一头槌,算是以痛止痛。 “……” “唉……” 主驾叹了口闷气,降低车速。 说实话,尽管车上这两个彪形大汉“尊称”我为“先知”,我却是被他们绑架来的。 他们利索地把缺乏锻炼的我塞进车里,我脑门儿还跟着挨了一下。对此,他们“头儿”的解释是:这么做是为了你的安全。 安全:指被一群不认识的人带走,并且毫无理由。 窗外风景飞速倒退,日轮沉入山坳。 跨过裂谷大桥,气温显著降低,天空中竟飘起了雪。 天幕阴沉,大地铅灰。前方远处,忽然亮起一点橙黄的光。那点暖光慢慢扩大,先变成三角形,再变成一栋灯火通明的小屋,红墙黑瓦,屋顶已积有薄雪。 车停了下来。司机绕到后座,打开车门。 “请下车。” 我没动。 司机上了点年纪,一身黑衣,形貌粗壮。他的瞳仁是温良的浅棕色,眼尾下垂,眼神有点无奈。 末了,他俯身钻入车内,缓慢而耐心地从我手臂上撕下一张又一张胶带,取下点滴导线。 “请您下车吧。” “……” 我左脚向外迈了一步,随后保持着双手反绑,被他们一左一右带到屋前。 大门没锁,一推就开。进到屋里,扑面而来的先是暖意,然后是噼啪作响的炉火和跳跃的星光。 屋中央一人背立而站,火光裁剪出他肩宽腿长的身形。 “郑总,人带过来了。” “给他松绑。” “郑总、可是……” “没事,给他松绑。你们在外面等着。” “是。” 双手束缚被解开,背后关门声响起。我连忙取出口中的布团,缓缓把因吃痛而僵住的下颚“扶回”原位。 揉一揉手腕,我这才打量起这间屋子来。 四周的墙由红转砌成,未经粉饰。屋里的大件除了沙发、茶几和壁炉,还有两个大书架。各式封皮的书散落在房间四处。 这人真奇怪,喜欢读书? 现在还用阅读的方式获取信息,无异于钻木取火。 “抱歉,用这么粗暴的方式请你过来。” 绑架犯一边说,一边回过身。我方才看清他的样子。 对方看起来与我年纪相仿,戴了副无边圆框眼镜。微曲的短发肆意翘起,身穿方领白衬衣和墨绿色毛衫,加上阔腿长裤和棉拖鞋,有那么一点儿“学者居家”的随意气质。 然而他右边眉角却有一道长疤,在那张斯文的脸上有些骇人。 见我不言,他取下煨在炉上的水壶,又从开放式厨房取来两个马克杯,对称放到茶几上,把两杯都掺满。 我静静看着他表演。 “我煮了壶咖啡。蓝地瑰夏,有市无价,想着一定要请你尝尝。随便坐。” 说完,他于左侧沙发先行入座。 我挪着步子靠近右边的沙发。并非我意志薄弱,只是几天非人的车马劳顿,让那张亚麻质地的沙发,产生了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更不要说,它还是温暖的橙色。 一坐,沙发就陷落下去,仿佛要把人拥进怀里。 我沉重地吐了口气,避免自己下意识变成蜷缩姿态。 在此期间,那个人一直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 “周老师辛苦了,这几天估计都没休息好。如果你实在疲惫,可以先睡一觉,我们明天再谈。里面卧室有床。” ……开什么玩笑。 这种情况下,谁能睡得着? “你……”我火气上来了,体力却没跟上,导致嘴巴背叛脑子,说了句,“那你煮咖啡?” 他愣了一下,而后微不可见地压了压嘴角,“我的错,是我考虑不周。” 半分钟后,杯里的咖啡换成了温热的白水。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郑博之。广博的博,走之的之。” 郑博之端起咖啡,靠回沙发。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比如我为什么找你,以及我想干什么。但有一点能保证:我不会伤害你。等我们聊完,也会送你回去。” 放下杯子,我感觉身体恢复了些。 “…………你要聊什么?” “这样,不如由你来提问。你想知道什么?” “行,”既然你让我来问,“为什么绑架我?” “因为你的‘言能力’。” “……” 这人还真是不绕弯子。 但我并不想谈这个。 “……那换一个。你是什么人?” 对于我转移话题的行为,郑博之不恼也不怒。他语气平和:“我是‘熔岩电力’的总裁。不过以前在考古研究院也干过,现在算个业余历史爱好者。” 三个身份凑不出一个“绑架”的合理解释。 言毕,郑博之安静等待我提下个问题。 “你们是……”我舔了舔嘴唇,“你们是怎么发现我的?” “嗯,这个问题,可以有两种理解方式。第一,”他竖起食指,“我们是如何找到隐居的你的。” “关于这个……周老师,隐匿行踪这种事,你其实不是很在行。” 说完,他竖起第二根手指:“然后第二,我们是如何知道你有‘言能力’的。” 郑博之从沙发扶手一侧取出个黑色文件夹。 他翻开文件夹,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推到我面前。 照片上男人穿深灰正装,笑容开朗。 “杨帆,你的前同事。” 他又抽出一张诊断书,并排放在旁边:“上班期间身体突发僵化,连暴力也无法唤醒,跟中了邪一样。现在还躺在医院、插着管子,没有苏醒的迹象。医生说是神经回路紊乱。” 我感觉自己的指甲嵌进了掌心。 “还有这个。” 又一张照片。 “李丹宇。所有人都觉得他不可能自杀,但他就是随便找了个日子,从楼顶纵身一跃,没留下任何遗书。” “还有她……” “她怎么了?!” 我下意识想去夺那张照片,却因为身体的颤抖和虚弱,差点把水杯扫下桌去。 照片上的女生扎低马尾,眼睛几乎全被碎刘海盖住。脸因经常使用精神类药物而显得苍白、浮肿。校服洗得发白,她缩在里面,了无生气。 如果她也出了事,我就不该搞什么“隐居”、“避世”,而应该直接自裁…… 自裁……对……应该直接自裁…… 郑博之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腕。 “没事,她没事……她现在过得很好。她考上了理想的学校,成绩不好但也不坏。” “她交到了一个知心朋友,还有个暗恋的学长。他们一起出去吃过饭,互相赠送过礼物……” 他一边说,一遍缓慢而有节奏地拍着我的手臂。在他一句又一句的琐碎陈述中,我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 屋内,只剩炉炭脆裂燃烧的声音。 郑博之合上文件夹,留下一声脆响,“……周老师,如果你当时没有出面救她,她不会有现在的生活。但反过来讲,如果你不救她,你和你的‘言能力’,现在也只会是个都市传说。” “你后悔吗?”他问。 后悔? 当然…… “……不后悔。” 一码归一码。 我的归我,她的归她。 郑博之没有接话。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着我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良久,他弹了弹烟灰,转过身来,目光变得严肃而锋利。 “周思凡,我们不是唯一在找你的组织。” “近期有这么一个传言,说我们的痛苦、恐惧和绝望,可能有某种‘根源’。而这个根源,似乎能被修改。社会上出现了两派人。” “现在,两派都想找到那个拿着钥匙的人,同他合作——或者让他毁灭。” 我听见自己喉咙发出沙哑的声音: “……所以,你是哪一派的?” 郑博之直视炉火,火光在他的瞳孔里闪烁、跳跃: “我们,是第三派。” 第2章 二. 地表之下 天光已亮。 头隐隐作痛,我试图强迫自己醒来。然而光线刺目,我只得虚着眼睛渐渐适应,慢慢聚焦。 刚睁眼,就见到一张破败的天花板,墙皮剥落,裸露出锈红砖面。 这是哪……? …… 一个激灵,我猛坐起身——但由于动作过急,痛觉立刻如一根铁钉锥入脑髓。 昨夜乃至前几日的记忆,轰然决堤。 荒原,越野,点滴管。 小屋,炉火,红砖墙。 耳畔的尖鸣声渐行渐远。 “合作?” “或者毁灭。” “我们是第三派。” 男人转过身来,额角有一道长疤。 这些仿佛“不属于”我的回忆野蛮入侵、断裂闪回,随着太阳穴的突突作响与颅内神经的噼啪蔓延,强硬地与我融为一体。 心跳又重又急。我迟疑地看向自己的双手,手腕上还有青紫痕迹。 门外,有低声交谈和吱呀走动的声音。 不是幻觉,是现实。 “……” 我整理好衣物和心绪,拉开房门。 客厅空空荡荡。壁炉中的火焰已然熄灭,唯剩余烬。 我穿过客厅,走向到餐厅。郑博之一个人坐在那里。 餐桌上摆着两份早餐,其中一份已经用完。 郑博之丝毫不觉我的到来。他双目紧闭,眉心紧锁,脊背挺直地坐着,不像在闭目养神,而是在专注聆听或思考什么东西。 片刻之后,他眼皮轻颤,睁开眼睛:“你醒了?刚开了个临时会议。” 闭着眼睛就把会开了?能做到这个的,只有…… “无线共联?” 这种东西,我只听说过,从未亲身体验过。 据说它能跳过低效、含糊,且有过程损耗的语言,直接实现思维对思维的信息交换。 而该技术至今未能普及,主要原因有二。 首先,严格的宗教控制。民间“共联”要在指定的时间、场所,用官方设备进行。 其次,高昂的落地成本。商业“共联”多为财力雄厚的大企业所用。当然,少不了宗教监督。 日常生活中,有线版本尚且少见,更不要说无线。 而郑博之却在用餐间隙随意使用,如同喝水吃饭。 即使早有耳闻,但真现场目睹的时候,还是会使人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异感。 “是,内部专线。”他简短回应,“周老师坐,吃完早饭,我们一会儿就得出发。” 我人坐了一半,屁股还没挨着椅子。 “出发?去哪儿?” “你昨天不是问我,''第三派''是什么意思,以及,我想让你帮忙做什么?” “是,我有问。” 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这个问题,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亲眼见证更直接。还是说……”他瞥了一眼我的右手,故作停顿,“你想试下非法共联?” “不了不了。”我把手收到桌面下方。 他嘴角一勾,站起身:“好了,周老师你先吃早饭,我们这边过去要四个小时。我去准备,你吃完直接到门口上车。” “好…” 没等我说完,郑博之已经推门而出,径直往院后去了。 解决早餐没费太多功夫。很快,我们便驱车离开了小屋。 黑色越野车驶过平坦的原野,钻入一道狭长的山谷,而后绕着山腰盘上盘下。 从宽阔的大道到狭窄的土路,越走越偏辟,越走越荒凉。 让人莫名喉咙有点发紧。 “这一片,”郑博之忽然开口,“原本是熔岩集团的勘探区。你知道政府新增D大区的事吗?” “……不知道?” “……好吧。”他似乎被我的孤陋寡闻噎了一下,“我们现有的三个核心城市群,不都是沿着地热能源带而建的吗?去年我们集团勘探到了新的富能源带,政府就将其规划为D大区,以期缓解旧三区的能源及人口压力。” “而这个地方,本来有可能成为E区的。”他食指敲了敲方向盘,“但实际评估下来开发价值很低,就基本废弃了。” 路上开始出现零星的高压铁塔,沿着山脉绵延起伏,崭新锃亮,在日光下泛着银光。途中经过一个巨大广告牌,上面写着“熔岩电力:源自大地深处,守护城市长明。” “高压塔都架起来了,也废弃?” “E区保留了两座小型热电站,这些线是往市里牵的。不过其它有限资源,都转移去了D区。” 他表情有些晦暗不明。 “这样。” 空气再度陷入安静。 郑博之打开车载电台,里面传出广播新闻。 “……各区电力价格持续上涨,部分地区供应告急,居民生活受到严重影响。” “备受瞩目的D大区,仍需数以年计的开发周期。城建局与熔岩集团计划分批落地:预计在一年内完成基础供电建设,向旧三区输送电力;三年内,首批居民可以正式迁居。” “异教组织近日出现新的活动。他们声称,这些‘考验’均为通往极乐净土之前,造物神安排的最后考验。据悉,已有数千人响应号召……” 听到这里,郑博之皱了一下眉头。 他的表情与其说是不解,更像是不屑。 “宗教,异教,不过是从一种形式的愚昧和控制,换成另一种主张的愚昧和控制罢了。” 这话,我不知道该怎么接。 报道还在继续。 “……A市公安局近日接报多起失踪案件,目前侦查工作尚未取得突破。” “坊间流传的说法将失踪事件与人体实验联系在一起,并将矛头指向几家相关领域的大型企业……” 此新闻一出,车内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我用余光瞄了一眼郑博之,然后不动声色地把手搭在车门把手上。 咔哒。 车门被郑博之锁上了。 我:“……” 郑博之:“……” 沉默持续了几秒。 “如果我真要抓你做实验,”他语气有点幽怨,“那你醒来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被绑在手术台上——而不是现在,坐在我的副驾驶上。” 说完,他把新闻切成了音乐。 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但他刚才那一通犯罪描述又过于具体,像个颇具经验的法外狂徒。 车辆驶入群山深处,最终来到一处类似矿洞的地方。 洞口有一人看守,是前几天那个“绑匪”司机。 对方看见我,表情一时变得有些歉疚。他朝我微微欠身,然后转向郑博之: “郑总。” “老魏。东西备好了吗?” 老魏抬起地上的储物箱:“在这儿。” “周老师,这个,戴在头上。”郑博之递给我一个头戴式矿灯,“前面有很长一段路要用到。等过了伪装路段,就是亮灯的通电区域。” 我接过头灯,随他进入洞内。老魏无声地跟在我们身后。 隧道下行,漫长而干燥。地形复杂,道路层层分岔,若无人引路,很可能迷失于此。 郑博之打破沉默: “老魏,小青情况怎么样了?” “嗯?”老魏一顿,像是没料到郑博之会突然问起,“嗯,多亏郑总,她已经顺利住进医院了。但……” “但?” “但……专家还没研讨出有效方案……” “知道了,我想想办法。” “这,郑总,我的事不能再劳您操心了……” 郑博之维持一贯的强硬风格:“我会安排更合适的人。” 我疑惑回头,看着老魏,心想:这莫不是个被郑博之拿捏软肋的可怜人? 老魏赶忙解释:“小青是我的女儿,身体……不太好。多亏郑总帮忙,才进了市里最好的医院。” 道路终于抵达尽头,而尽头,有一扇金属气密门。 老魏上前,唤醒终端,输入密码。伴随着液压泄气的嘶鸣,沉重的大门缓缓开启。 洞顶的灯明灭了一下,照亮矿洞中央的拼装工作台,巨大而庞杂。其中最大的设备,是一台化学发电机。供电线从接口出发,转配电器,向四面八方延伸,连着主机、屏幕和各种我不认识的仪器。 沿其中最粗的一根,往右连向一张金属手术台。上面躺着个插满管子、看似是人的东西…… 我心下一沉,人体实验的新闻霎时涌入脑海,随即又跳到老魏女儿的事上,绞成一团。 压下惊疑与恐惧,我往前走了两步,试着仔细观察。 那人形物的“皮肤”,其实是生了锈的棕绿色金属外壳,头和四肢像人偶一样粗糙拼接在一块,关节裸露在外。面部光滑无五官。 “这是什么?” 我回头看他们。 “一个末日旧影。”郑博之说。 “一个希望。”老魏苦笑了一下。 末日?希望? 什么意思? 郑博之作出没有解释,而老魏搬来两把折叠椅,面对面放在手术台前方。随后,他朝我们鞠了一躬,退出矿洞,关上大门。 洞内只剩我和郑博之二人。 郑博之双手抱胸,看向我: “现在,是时候知道真相了。” 第3章 三. 怪物 半年前,熔岩集团勘探区,E7矿洞。 一具类人躯体静静躺在洞穴中央,身上的尘土已被小心拭去,露出被岁月削凿过的凹陷与划痕,大大小小。 “无关人员都清退了吗?” “都清退了。” “安保警戒,你重新安排下,确保没有其他人进入。那两个发现现场的人,后面记得处理。” “是。” 老魏应声退下。 郑博之提着灯走近,缓慢打量着这些“东西”的形状。微弱的光圈在井内晃动,照出它们光滑浑圆的头部,但没有五官。四肢、躯干比例与常人相近,尺寸却像儿童一样,整体小上一号。 这种东西,他在考古研究院工作的时候,曾见过一次。 那次挖掘工作刚开始没多久,就被宗教局突然介入。一道命令封锁了现场和全部资料,所有参与者签署保密协议,自此再无下文。 又见面了。 郑博之把提灯挂在中央的悬钩上,蹲下身,仔细打量地上的人形怪物。这些东西也许会突然苏醒,也许会暴起伤人,但都没能阻止他上手一探究竟。 表面粗糙,触感冷硬。 这些东西,和那个只手遮天的宗教局有关。说不定,也和多年前他父母外出考察时的失踪有关。 十二年前,他离开研究院,进入熔岩电力集团当了名普通白领。如今峰回路转,他们再度迎面相遇。 而这一次,他握有足够的资源和权力。 郑博之的指腹沿着怪物后颈摸索,动作突然一顿。那里有一个导了圆角的方形凹槽,边缘打磨得圆润平滑。不大,只有半指宽。 他站起身,双手扣住怪物的身体向上发力,试图把面前这具沉默的身躯翻转过来,但那东西像焊在地上了一样,纹丝不动。 “老魏。” 门外的人应声入内。 “太沉了,来搭把手。” 二人合力,终于把这看似个头小、实则铁沉的东西翻了个面。 郑博之目光扫向怪物后颈,不出所料,那里存在一个接线槽。 他长舒一口气,解开自己右手的袖扣,把袖子挽到小臂以上,左手食指和中指在肘窝静脉处轻轻按压了一下,一个小而扁平的黑色接口裸露了出来。 “郑总。”候在一旁的老魏忽然出声。 “我知道,我没那么冒失。”郑博之放下袖子并理好,“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内部构造如何,但可能有突破口。我们要想办法封锁这片区域。这个地方,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老魏,你有什么想法?” “可以用‘有地质隐患,需要复勘’的名义,封锁矿区?” 郑博之沉默片刻。他拇指抵住下巴,摩挲了两下,说: “老魏,E7的勘探报告出来了,开采价值为零。” “郑总,E7确实是贫矿,但眼下这个情况……”老魏瞬间反应了过来,“你是指——” “拿危险当借口反而引人关注,我们要让人觉得这里毫无价值。拿D区做文章,让集团资源往那边倾斜。E区这边,仅在E1、E2设小型热电站,作为旧区的供电补充。” “整个E区,只留最低限度的安全巡逻,再配一个环境监测小组,给集团那边一个交代。” 久而久之,大部分用于巡逻、监测的人力,也会被慢慢收回去。 “最后,在我们的核心人员里,挑几个能力、背景合适的,组一个新团队。” “明白。” 对于一个能源集团来说,将资源、人力转移到更有价值的区域,是天经地义的商业行为。整个E区的黯淡数据,被放置在D区令人欣喜的图表、报告之间,一笔带过。 没人会对“赔钱货”多看一眼,决议被全票通过。 D区的欣欣向荣,使得无人再关注E区发来的毫无看点的定期报告。 半年后,E7在地图上被彻底标记为废弃。巡逻队撤了,矿道口的脚手架也清空了,看上去不过一处普通的天然荒洞。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穿过某个狭长的矿道,再乘老旧的机械电梯下行,就会看到另一番景象。 “手术台”上,那具人形怪物平躺其上,身上插满线缆,各类仪器低声鸣响。 按专家的意思,这东西至少存在了一千年。 “提高电压。” 怪物的后颈处,接着一束特制的线组。这是郑博之团队耗费数月心血,不断试验、比对,才通过逆向工程复刻出的完美适配接口。 此刻,电流正顺着导线奔涌而下。然而,他们仍然毫无把握:它会因通电而苏醒吗?还是说,这不过是一场徒劳的一厢情愿? 怪物依旧没有反应。 “继续提高电压。” 技术人员怏怏地调高数值,对接下来的事情并不抱期望。 “嗡……” 一个极其轻微,但从未出现过的嗡鸣声幽然响起。年轻的技术员率先捕捉到这个杂音,但以为是设备出了问题,于是凑近探听。 郑博之也注意到了持续增大的嗡鸣声:“什么声音?设备出问题了吗?” “不是这儿的问题。”技术员摇头。 “啊——!” 一旁的实验员忽然从椅子上跌坐下来。 “怎么了?!”老魏也吓一跳,问切道。 那个实验员指着手术台的方向,指尖颤抖:“我……我好像看到它动了一下……” 郑博之猛地抬眼,老魏绷紧肌肉严阵以待。 一时间落针可闻。 安静许久,台面上那具沉寂了不知道多少岁月的躯体,右臂的关节处突然明显抽动了一下。紧接着,怪物的整个身体都抽动了起来。 胆小的实验员被吓得窜到桌子背后,但剧烈的抽动很快平静下来。怪物胸口处有蓝光亮起,一道低沉的声音自其内部传出: “勘探机器人,VULCAN-3,初始化启动中。启动约需5分钟,请稍作等待。”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郑博之也愣住了。 不是因为怪物苏醒,而是因为它说的话,他居然能听懂。 他设想过无数可能:它也许会攻击,也许会逃跑。可能是某种古生物,也可能是外星人。但他唯独没想到,对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用的是他能理解的语言,讲的是他能理解的事。 “勘探?所以这其实是公司的设备?”那个相对稳重的技术员喃喃自语,“但‘机器人’是什么意思?” 第4章 四. 交流 “启动完成。” 怪物腹腔内传来的声音,把陷入恍惚的众人拉回现实。 它坐起来,头微微转动,像是在扫视环境。虽然没有眼睛,但郑博之能感觉到,它在“看”他们。 有人后退了一步,有人握紧了手中的工具。 会说话,那就好办了。接下来的事情,用对话就能解决。 郑博之决定从简单的问候开始。 “你好?” “您好,我可以听到您讲话。”对方的回复低沉而礼貌。 “怎么称呼?” “我是VULCAN-3型勘探机器人,无特定名称。您可以用‘伏尔甘’作为名称来唤醒我。” “你好,伏尔甘,我们没有恶意。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在为基地勘测可用的能量来源,因地震塌方被困于此,最终因电量耗尽而停机。” “停机……你停了多久?” “暂无相关数据。” “那我换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进入停止状态的?” “公元3037年13时33分51秒,进入停机状态。” 郑博之和老魏对视一眼。 公元?这是什么纪年方式? 现在是启元829年,这个回答根本无法帮助他们推测时间。 “那你知道‘数据卫生运动’吗?”胆小实验员试图帮他们寻找突破口。 “抱歉,无相关数据记载。” 问话陷入僵局。 “那啥,我想问,”技术员憋了许久,终于找到机会插话,“你一直说的‘机器人’,是什么意思啊?” 伏尔甘停了一下,然后源源不断吐出定义: “‘机器人’,指由人类制造的智能机械实体,由程序驱动,依赖电能维持运作,具有一定的自主行动能力,但不一定完全具备人类的外形。其中,‘仿生机器人’是更接近人类形态的机械实体,但它们的驱动原理与普通机器人相同。” “你也是吃电的,怪不得我们的工作有用。人类制造,那就还是我们制造的咯?但我怎么从没见过这种东西……” 郑博之眉头越锁越紧。他打断了技术员的自言自语,问道: “伏尔甘,‘人类’的定义是什么?” “‘人类’,学名‘智人’,隶属灵长目人科,主要生存于太阳系,平均寿命100-120年。特征包括:碳基生命形式,通过有性繁殖产生后代,依靠摄入有机物维持生命活动。大脑重量约1.4千克,思维基于生物神经……” “碳基?碳不是低级能源吗?”实验员瞪大眼睛,“这么不稳定的元素,怎么可以构建生命形态?” 何止如此。智人,灵长目,有性繁殖,生物神经……伏尔甘讲的一连串句子中,尽都是郑博之陌生的词汇,如同来自另一套文明体系。 老魏额角的青筋若隐若现,“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们就是人类,你都扯的些什么有的没的?” 伏尔甘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陷入了沉默。 但没过多久,它又发出嘀的一声长鸣—— “勘探扫描已完成,现在进行能谱分析。” 郑博之回过神来,“什么?” “扫描结果显示,本空间内共存在4个能量实体。67%为合成质,33%为有机质。电力能量核位于胸腔位置,腹腔内置化学燃料槽,头部中枢呈电子架构。结论:符合‘仿生机械体’特征,而非碳基生命体。” “疑问:你们为什么自称人类?” “你在说什么……能量核,电子架构……这不正说明了我们是人类吗?”技术员的声音带着颤抖。 “根据特征匹配”,伏尔甘说,“您应属于‘仿生机器人’类别。高级型号,具有高度拟人化特征。” “请问,您的制造者没有告知您这一点吗?” 死一般的寂静。 “不……不可能。”技术员后退半步,瘫坐在椅子上,“我们凭什么要相信你?” 伏尔甘抬起头,仿佛若有所思,“这个空间内,我并未检测到氧气。” “那又怎样?” “那你们,又是为什么在呼吸?” “……” “……” “所以,周思凡,”郑博之站在我背后,双手搭在我肩上,“这个‘怪物’,是我们的‘祖先’。” 昏暗的室内,吊灯将光打在沉睡中的伏尔甘身上,投下深重的阴影。 “而我们,从不是‘人类’。” “我们是‘人类’的造物。” 他的这句话,以一种轻如鸿毛的荒谬,重重落在我心上。 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然后,“呼吸”这个概念,在我的意识中轻轻破碎。 郑博之没有给我崩溃的时间。 他绕过我,径直走向控制台:“周老师,你想亲自和它对话吗?或者说,你想不想知道,我们在过去,是什么样的?” 我没有回答,而是低下头,把脸深深埋进双手,下意识想要抗拒什么。 但这一次,郑博之不再有以往的耐心与体贴。他背过身,在黑暗中按下了那个红色开关。 “勘探机器人,VULCAN-3已启动。下午好,先生,您可以叫我伏尔甘。” ······ 回程的路上,我一句话都没有说。郑博之也是如此。 一下车,恶心感便翻涌而来。来不及走两步,我就跪在车门边不停地干呕——但我怀疑,自己真能呕出什么东西吗?或者说,这干呕是否有什么实际意义?我感到身体虚弱、头痛欲裂,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之后,我便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我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右臂传来轻微的酥麻感,一根白色的线从天花板垂下,接在我肘窝处的接口上。 郑博之守在床头。见我醒来盯着那根白色导线,他解释道: “你……你太累了,”他的目光躲闪,舌头状似打结,“我给你打了能量悬滴。你别动,才接上一小会儿,我这根滴管没那么长。” “我还以为你要说,‘你没电了,我给你插了根电线’呢。” “……” 郑博之被我噎得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他脸上浮现出欲言又止的表情,然后叹了口气。 “抱歉。”最后,他只说了这么两个字。 我翻过身去,不再看他。 郑博之站起身,走到门口,关上灯,却没有立刻离开。 黑暗中,响起他的声音: “门口有一辆车,钥匙就插在车上。” “但明天你的早餐,我也会备好。” 说完,他关上房门。 我蜷缩在黑暗里,听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最后,唯剩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