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色》 第1章 第 1 章 暑气蒸腾,殷闻钰安静地坐在藤椅上,任由对面男子审视。 这男子是个纨绔浪货,她看一眼就知道。 她与他只有一盏茶的缘分,就让他尽情看个够。 羡阳公主府的这场赏花宴,原本是寡居的公主为三皇子赵奉凌看亲之用,京中贵门闲游的少男女们也来凑热闹,准备议亲的几家也来趁个风。 男子的目光有些无理,但他自己不觉得。 对面的殷氏次女五官疏朗,面皮底下透着英气,不是他中意的江南烟雨,却有一双精神的眼。这双眼轮廓稍显凌厉,内里却透亮暗含温软,专注于人时,能凝出一首诗。 因而他认为这女子对他是有几分中意的。 单凭这如刀如诗的一双眼,不足以令他心动。 他愿意对这双眼多几分留意,但目光投去时,意味着他需要同时接纳她未加修饰的眉、挺直的鼻、略丰的唇,以及她坐下来依然板正如女将的身姿。 想他“赛潘安”名动京城,阅繁花无数,何必非要折下这朵看着就扎手的,不如先挑个刺儿? 但,出门前父亲千叮万嘱,务必要攀上京中新贵兵部侍郎家这门亲...... 左右摇摆,如此,事先备好的美辞“必珍爱你如双眸,愿随侍裙侧,不离不弃至发白齿动”就说不出口了。 一来扎舌头,二来与他脸上的神色不搭。 殷闻钰也在打量他,只清浅地扫了两眼便敛目不语。 她不知这“赛潘安”的名头是怎么来的,过分精致的眉眼,让他看起来不像个全然的男人。 她等着对面开口,既然相看两厌,便一拍两散。 正值盛夏,坐在湖边水榭里皮肤依然炙热,汗珠从额角滑落,她掏出手巾狠狠擦拭,暗道幸好未施脂粉。 男子盯住被她擦出浅红的小片皮肤,突兀地问:“殷二娘不曾施妆?” 一股兴师问罪的味道。 “我的脸,我爱施不施。”念头在心里冒出来,于舌尖处打了个转,又被她打散了。 殷闻钰淡淡望过去,目光里蕴着一分挑衅。 男子不依不饶:“殷二娘且看,四下里无事闲游的女郎们都着了妆面,以示对宴会青眼。” 言下之意,怪她对他不“青眼”。 一个沉缓呼吸之后,她耐心解释:“我这幅相貌随我父兄,不是那宜用妆面的胎,况且我肤白,无需多余的雪粉。” 男子也流了汗,被脂粉一闷,不消擦拭,一张粉面已经花了,男人的妆面比女人还重,殷闻钰嘴一抿,想笑,生生忍住了。 这位与她看亲男子名叫方伯砚,是勤裕伯世子,伯府几代落魄,人丁不兴,到这一代只剩个空头爵位傍身,身为兵部侍郎的父亲原本是瞧不上的。 只是这世子有个“赛潘安”的美称,靠着一张脸颇多交游,给没落的伯府添了一点辉,在京城高门圈子里有一把椅子安坐。 对方极力相求下,殷家父母便同意相看一二。 方伯砚不满意她的回应,觉得对方素面相迎是轻贱自己。 再者,怎会有女子不施妆便出门?如此潦草,如此糙。 转头挑剔起她的衣饰,只见她一身天青色素长裙,光华暗敛,腰间连个荷包香囊都没挂,看得他眼睛不舒服。 殷闻钰知道他又挑上了,懒得跟他解释自己的衣品,直言道:“新的,一百两。” 面容精致风度翩翩的男子似乎闻到一股铜臭,鼻子一皱,脸色显而易见地差了。 “我不与你论钱财,我只是觉得,殷二娘这衣品似男子。” 殷闻钰也不客气地肃起脸:“世子没听过一句话?衣贵与貌相宜,若强行穿红戴粉,再美的衣裳也像偷来的。” 这话在理,方伯砚无法反驳,却觉得自己被呛得不轻,眼睛也受到了虐待。 而面前的女人面孔已染上霜色,清凌凌的眼里只剩冷意,让他心头一沉。 他用这张脸出征无往不利,至今未尝败绩,这女人却像个瞎子。 莫非她长得一张少女脸,里边却是一颗姨奶心?无趣得紧,坐在这里半刻钟,没对自己露一个笑。 殷闻钰嘴角一扯,露了半个笑:“此事不谐。” “不谐便不谐,二娘这副容貌......”方伯砚欲言又止。 殷闻钰握着茶杯的手指收紧:“如何?说。” “颇似男子,告辞。”他终究是习惯了追捧,欠许多敲打。 “咔嚓”一声轻响,琉璃盏碎成几片,冰凉的山泉水淌上雪白微汗的手腕。 舒服!殷闻钰轻轻吸气。 一片最大的碎片捏在她指间,盛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芒,一滴殷红血珠从拇指上慢慢渗出来。 见血不吉,见刃不利。 方伯砚仓皇起身,丢下一句“性情也不美”,匆匆逃席而去。 殷闻钰不急着走,手里捏着割喉利器,干燥的眼里慢腾腾酝酿出两行泪。 我哭了?对,我哭了。 他说我丑!我丑吗?不丑。 她随父兄学了些拳脚功夫,内里却是个明珠娇花。 一向吃得太饱睡得太好,身处红尘,却无尘侵扰。 所谓“外糙里嫩”,说的就是她了,京城独一份。 远处有丝竹管弦之声,靡靡之音听得人醺醺欲醉,赏花宴还没有散,这一对已经散了,以一种难看的姿势。 公主全场招呼过一遍,一个中意的儿郎都没有,便同几个命妇打牌。 另外几对看亲的处的不咸不淡,就算事成,也是循规蹈矩过日子。 四下里一瞧,殷闻钰有些心灰意冷。 最要紧的那一对也没成,而且是散得最快的。 赵奉凌喝了一口水,唇色与脸色俱是淡淡的,对面的梅三娘只瞧了一眼,便低头看自己裙摆。 赵奉凌不喜娇女,对面的美人眉毛太细,下巴太尖,脸太小,看着就是一副不好好吃饭,身上没几两力气的样子。 朝她哈一口气怕是要哭半天。 他寻个由头起身告辞,梅三娘轻声应了,并不出声挽留,她胆子小,想找个和气的人。 三皇子显然不是。 站在远处的内侍金钵追上来:“小的听说这梅三容貌非凡,性情和顺,爷屁股没坐热就走,当真是暴殄天物,糟蹋公主娘娘苦心。” 赵奉凌不理他絮叨,只顾大步往前,金钵喘着气在后面追,一头撞上他后背。 “怎的不走了,要回转?” 赵奉凌停步,目光转向十几丈远的湖边小亭,殷闻钰坐在那里,脸被眼泪浇湿,手指上一片碎琉璃,对面的椅子是空的。 这是没相上,想不开? 金钵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惊呼:“啊!她要自尽!” 赵奉凌冷嗤:“嗟,都去死!” 这是他第二回见到这女人,她没上京城美人榜,上了也是垫底。 他偏偏爱看。 他希望这张脸长在他自己身上。 五官较寻常女子略大,轮廓有棱有线,大气庄严,落满阳光时叫人瞬间生出希求心,天阴滴雨时又万般幻灭。 正如此刻,一脸水雾蒙蒙,初见时的惊艳烟消云散。 他抬脚便走。 殷闻钰在马车上哭了一路,眼泪开了闸便止不住,到家门口时流完了一年的份量。 同去的拂雪和帛儿一个巧舌一个憨直,轮番上阵也劝不住,把手绢献出来用了。 她让两个小丫鬟先行下车,自己在车里坐了一会儿,等眼周的红肿消的差不多了,再慢吞吞走进母亲院子里。 她祖上是信阳豪族,祖父止步于武举,父亲虽居显职,却无旁支助力,在一网子撒出去撂倒三个贵人的京城,一家人行事称得上低调。 方家虽没落,却也是一匹瘦骆驼,她不愿平添风波。 午时初刻,内堂摆好了饭,一家人等着她。 “姐姐,我口渴。” 殷容容亲手将一碗水端到她面前,她一口气豪饮下去,空碗往桌上一墩:“好喝!再来一碗。” 其实是哭多了,需要补水。 殷容容瞧着那双失水过多的眼,欲言又止。 殷闻钰举起袖子擦嘴边的水渍,还没来得及落座,几双眼睛盯着她,个个迫不及待,她索性摊牌:“像个小家出身的村郎,脸长得像个女人,粉涂得厚,我没看清。” 她坐下来埋头扒饭,周遭的叽喳声从耳旁飞过。 此事告一段落,然而隐忧未除。 家里指着她嫁高门封诰命,再不济也要门当户对。 可她自幼随父兄习武,拳脚练了个皮毛,兵法学了个皮毛,唯独女红扎手,至今绣不出一只完整的鸳鸯。 在争贤斗美的贵女圈里,毫无贤名可言,美名也是没有的。 一想到越迫越近的亲事就心慌。 一年后。 殷闻钰站在方府西院荷池边,淡裙素面,愁眉枯眼。 她精神恍惚,记不起一桩完整的事,赏花宴后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明明相看两厌,她还是嫁过来了? 嫁给这个热衷于涂脂敷粉簪花照镜性情刻薄的伪男子? 记忆暗沉,她被囚困在一条不见天日的甬道,她没有勇气去撕开它。 平静的水面荡起激烈的波纹。 “不好啦!大夫人落水啦!” 尖利的嗓音乍起,方府空旷,半个时辰后她肿胀的躯体才被捞起。 第2章 第 2 章 噩耗传来的时候,方伯砚正用一只黛笔细细整顿他的眉形。 前日与人小酌,席间有人说他这眉过于精细婉转,颇似女子,他面上不显,心里对那股刻意针对的嫉妒耿耿于怀。 歇在家里摆弄两日,他心思灵巧,创出个介于远山眉和柳叶眉之间的新形状,不阴不阳,配上毫无瑕疵的脸,堪称完美。 有些人暗嘲他靠脸交游,那又如何?老天爷赏他的好物,不用白不用,好过那十年寒窗苦读考上个举人都疯一场的苦命人。 拥有这么一张精致完美的脸,搭上即将承袭的勤裕伯爵位,这一生足矣。 他是深受老天爷宠溺的天之骄子。 遗憾的是,他那明媒正娶的妻子...... “大爷!大爷不好啦!大夫人掉水塘里去了!”他的长随风风火火闯进来。 他手一抖,把眉笔一丢,转头厉声道:“去捞啊!指着我去捞尸?” “在捞呢,怕是不成了,大爷过去看看吧?”年长的长随惊惶失措,黑红脸盘汗津津的。 方伯砚对着镜子看了一眼,这才把身子立起来,正经问了一句:“不成了?是被人推下去的,还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她那院里水塘浅着呢。” “不知,当时她身边没人,帛儿在厢屋里做针线,扫院子的刘妈看到池塘里浮上来一个肿身子,就叫起来了。”长随揣度了一下,“要不是自己跳下去的?” 方伯砚抬脚往外走,听到后头一句,回头狠狠瞪他:“把你的揣测烂到肚子里去!蠢货!” 新婚才一年,人在他府上死了,岳家要扯皮的,如今死无对证,失足落水才是最好的说辞。 匆匆赶去西院,小池塘边上摊着一具人体,水淋淋的,被一层浅色衣裙裹住大半。 露在外面的皮肤诸如面皮、脖颈、手腕被池水泡得惨白起皱,人看着更丑了。 “去叫丧铺过来收敛,速速发丧。”老伯爷方长庚倚着一个壮仆重重喘气,面色潮红,积年哮症随时等着发作。 老伯爷和世子都在,还有十几个仆妇围着,所有人默认这具在水里泡了小半个时辰的身体已无生机。 就像一段被一斧子劈下的树枝,等着干枯,再也接不回去了。 方伯砚对着这躯体弯腰干呕起来,面目狰狞,喉咙里“咯咯”作响。 去请丧铺的小厮才出院门,众目睽睽之下,地上的女子眼皮轻轻一抽,又一抽。 再一抽。 方伯砚眼尖,一眼瞟到了:“啊?”掐着细细的喉管呕得更凶狠。 女子紧闭的眼乍然一睁,眼皮撑到最大,露出圆溜溜的一对眼珠,并无懵然之意,甚至还带了点莫名其妙的喜色。 众人唬得仰倒,惊叫连连。 “啊啊啊!”“哦哦哦!“哎呀哎呀!”“活...活啦!” 殷闻钰眼珠转了转,很好,真的活了! 一眼瞅见离自己最近的人,金线团云宽袖袍,头顶玉冠上镶着金片,侧边簪一朵深红珠花,脸上被脂粉糊得看不清本色,嘴唇像吃了辣椒。 依稀是个男的。 弯着腰白着脸与她惊惧对视。 殷闻钰嘴唇张开,轻轻吐出两个字:“伪娘!” 她来到这世间,对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起了莫名其妙的敌意。 方伯砚听不懂,他急急忙忙,因为身侧的老父亲哮症发作加惊吓,直挺挺晕过去了。 殷闻钰在浴桶里待了片刻,换了干净衣裳,整个人缩在被窝里,府医来看过,说是无大碍,调养即可,开了防风寒的药方,帛儿在小厨房里煎药。 陪嫁带来两个丫鬟帛儿和拂雪,拂雪半年前病故,剩得一个老实巴交的帛儿在身前伺候,伯府拨给她的丫鬟婆子被她留在外院。 帛儿梳着一对垂髫,年约十五六岁,薄薄的一片身子,掀开帘子进来,把一碗药仔细吹温,端到跟前来,一双眼湿漉漉的甚是可怜。 殷闻钰接过来一口气干了,舌头转一圈舔掉嘴唇上的药渣,犹嫌不足,把碗底也舔了,十分惜命的样子。 帛儿看着她发呆,殷闻钰冲她笑笑,打招呼:“吃了吗?” 帛儿一惊:“啊?吃了米糕和菜包子。” 殷闻钰安抚:“不要一惊一乍的,你就说吃了就行,我没别的意思。” 想了想,她又冲可怜的小丫鬟笑笑:“接下来我可能有些不太正常,你担待些,不要怕。” 帛儿似懂非懂地点头,收拾药碗出去。 方伯砚进来,他才安顿好病衰的老父,脸色差得很,进门看到把老父吓得半死再把府里折腾得鸡飞狗叫的祸首好端端半躺在床上,神色怡然,嘴里嚼着八珍阁的小甜点,把腮帮子撑得鼓鼓的。 他气得灵魂出窍,破口大骂:“一会儿死一会儿活!你是不是有病?怎么不干脆死了干净?昨日对我发个猛力愿,要让我身败名裂,就这?你快活了?” 殷闻钰恍若未闻:“吃了么?”随着没什么诚意的问候,她朝他脸上丢了一块软粑。 正中面门。 他没吃到,粑粑在他嘴角一撞就掉下去。 他吃惊地摸脸,低头看脚下的粑粑,震惊不已的眼再度对上女子。 他妻子回魂,人越发糙了。 妆容损了,方伯砚伸出哆嗦的手指:“殷闻钰!你......” “我魂魄方回,尚有缺损,请多担待,待我修补好了再同你计较。” 方伯砚收回手指,心中惊疑,这女子比先前还不守规矩,不管怎样,先回去补妆。 殷闻钰接着吃喝。 刚睁开眼,面对一圈人的恶意和冷漠,她想这辈子潦草过完算了。 这个世界大概不会有好人,有也不会对她好。 她身子虚得很,要大补,便吩咐管家去府库里掏人参,一根就够了,管家支支吾吾说库存不多,要用的话得请示当家人。 殷闻钰一声冷笑,自己去库房翻了一圈,拿回一支修长多须的上品野参,外加两支中品参。 三皇子府,内侍金钵向主子禀告:“殷二娘死了。” 赵奉凌十九岁了,成年皇子里独他一个光身,拒了几次亲,看亲也只去了一场,喝了一口茶就拔脚,对贵女们兴致缺缺。 唯独对殷二娘多看了几眼,金钵便留了心,时不时拿殷二娘的消息来禀告,赵奉凌不耐烦,训了他几回,但这一次不一样:人死了。 赵奉凌穿一领浅色大袖常服,看两只鸟儿在一个笼子里互啄,闻言抬眼:“哦,终于死了。”再不吭声,兴致缺缺地丢下逗鸟棒。 殷二娘嫁人后,一年里出过三次府,赵奉凌见过两次,每一次都是一脸郁气罩着面目,人安静本分。 最后一次见面,赵奉凌回府评价:“她离死不远了。” 金钵又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急切:“抢过来抢过来!” 赵奉凌:“闭嘴!” 金钵:“拆了他们拆了他们!” 赵奉凌一巴掌拍他后脑:“爷不稀罕她,爷只稀罕她的脸!” 金钵:“抢回来放家里随时瞧着。” 赵奉凌冷笑:“有什么用,爷指望那张脸长到爷脸上,光是瞧着还不把爷呕死!” 赵奉凌还未封王,三皇子府占地不足十亩,主院只有一面长镜子,作穿衣之用。 他厌弃自己的脸。 京城美男榜魁首是“赛潘安”方伯砚,第二名“小宋玉”便是他了。 只不过,头名每日揽镜自照沾沾自喜,以脸交游。 第二名却深恨生得这样一张雌雄莫辨的脸,常被人夸“美姿仪”,却无半点喜色。 每每看到那方伯砚涂脂抹粉出来炫脸,他心里就刺挠,问金钵:“爷跟他一样么?” “怎会一样?爷目中含威,眉有英气,那半男子怎么比?” 赵奉凌有时候想,要是把那半男子的夫人抢走,他会不会哭成一朵娇花?再把他的爵位夺了,他会不会在地上打滚?恶念浮上来几次,生生被他压下去。 他对那方世子有着天然的敌意,好似上辈子就结了仇。 如今方世子那郁郁寡欢的夫人来不及被他抢,就死了。 金钵又道:“淹死的,脸都泡肿了。” 赵奉凌心烦:“出去。” 金钵出去,一会儿又进来了,还是关于殷二娘的消息:“她又活了!” 赵奉凌:“哦!” “听说是在水里泡了半个时辰才捞起来,都没气了,突然就睁眼了,吓倒一堆人,那二娘倒是一脸喜色。” 赵奉凌眼睛一亮:“这大姐儿有趣。” 他眼前浮现出一个诡异的场景:一具泡得浮肿的女尸,突然睁开眼睛,眼珠子转一转,喜洋洋笑眯眯地从地上弹起来,活蹦乱跳朝屋里走,后头一堆活人“噗通噗通”倒地灵魂出窍...... 唇上浮现笑纹,问:“方府热闹么?” “怎么不热闹,丧铺都请过来了,带了一堆乐器吹吹打打,她娘家人也来了一群,揪着方世子的衣服拉拉扯扯,事情闹大了,方家的通家们都来了,还有看热闹的,二娘躺在屋里不出来,说是修补魂魄,府里准备摆席,说是给大夫人压惊,也是翁婿闹过一场之后说和,请了些故交通家。” “方伯砚的脸没打坏?” “没,打人不打脸,再说了,谁不知方世子爱脸如命,没人去戳他命根子。” 赵奉凌:“可惜了,有没有咱们的帖子?” “没有,咱去弄一张?” 赵奉凌点头:“弄!”他想去看热闹。 方府热闹了大半天,老伯爷叫人去请丧铺,小厮飞快出门,把丧铺伙计请来了才知道大夫人诈尸了,在府里吹奏了半支曲子打发了一把铜钱才走。 后脚殷家出嫁的大姑娘和军营里当差的大公子带了几个家丁闯门。 殷家人还不知落水的事。 殷容容午时收到妹妹差人送来的一封信,信里言辞哀切:“独居侧室,日光不漏,寂影相照,面若无盐,恐现于人前......” 这是受了多少磋磨才写出这样的丧气话,面若无盐?她叫人把信传往神机营,问兄长有没有空回来一趟。 兄妹俩进了方府才知落水回魂之事,殷望松留在外面与妹夫掰扯,殷容容进屋探视。 殷闻钰坐在床头喝参汤,从水里起来后,她的嘴巴没闲过,话说的少,主要在吃东西。床边盘子里摆了梨子李子杏子桃子,满满当当,个个冒着香气。 殷容容眼里涌出两道泉,嘤嘤呜呜语不成句。 看到她喝完参汤又喝鸡汤,汤干完了又气势汹汹地伸手拿桃子,突然就哭不出来了。 几声呜咽卡在嗓子里,难受得很。 瞪圆眼睛看着妹妹吃吃喝喝。 殷闻钰与她对视,嘴一瘪:“姐啊,我好惨!” 这句话像个闸门开关,殷容容敞开嗓子哭出来,打量妹妹露在外面的身体。 “呜呜呜,脸都泡肿啦!” “没事没事,我的脸本来就有点大。”殷闻钰安慰。 “嘤嘤嘤,皮都起皱了!” “刚出水的时候皱得还狠些,已经好多了呢!”殷闻钰伸出胳膊,把皮肤抚直了,一松手又弹回去,皱巴巴一团。 殷容容看得心里发毛,哭声戛然而止:“你还玩?” “不玩了,不玩了,呵呵。” 殷容容擦眼泪,这臭妹妹怪不对劲的。 殷闻钰想起要紧事,殷二娘投湖前一天扬言要让方狗身败名裂。 这事做起来不难,姐姐就是个助力。 殷容容坐正身子说起正事,不经意给打瞌睡的人递了枕头。 “他待你很不好?给我说说。” “岂止不好,我还是处子之身。” “啊?”殷容容嘴巴大张,压低了声音,“他......他身体有那个......疾?” “对,不举!”殷闻钰直截了当地点头。 殷容容捂着嘴:“举不起来?天哪!你确定?” 殷闻钰摊手:“成亲一年,没有圆房。” 姐妹对视,殷容容品到妹妹眼睛里那一抹暗色,放下手,坚定点头:“对,他爱举不举,他就是不举!” 殷闻钰笑了,往姐姐嘴里塞了一个李子。 姐妹俩相差一岁半,殷容容时常觉得她们是双胞胎。 “散播出去给你出气?” 殷闻钰点头,又奖励她一个杏子:“要让半个京城的人都知道。” “好办。”殷容容一口应下,眼里藏着同妹妹如出一辙的深长意味。 臭妹妹还是那个臭妹妹,是她喜欢的味道。 殷容容出门时泪痕干了,眼里甚至带着一丝笑。 方伯砚看到大姨子这喜滋滋模样,心里犯怵,比挨了大舅子几拳头还难受。 上前拉开还在吵闹的兄长,殷容容冲妹夫又狠狠笑了一下:“今日打扰了,妹妹的事待我禀明父母再做定夺,妹夫近日可要善待我妹子。” 方伯砚被她莫名其妙的笑勒了一下喉咙,没有接话。 他退到一边整理揉得皱巴巴的衣襟,肋骨隐隐作痛,狐疑地目送这对兄妹出门,转头去寻老伯爷,准备让老父出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第3章 第 3 章 隔一日,勤裕伯方长庚宴请亲家翁,为长子长媳说和,老起面皮絮絮叨叨说了一串,只一个意思:小俩口哪有不吵闹的,和离这话不必提起,两家既已结亲,便永为通家之好。 宴席上请了故旧作陪,闲散人皇三子赵奉凌也来凑了个热闹。 方伯砚看到他就觉得大事不妙,方长庚却叫他只管放心,皇老三是来做和事佬的。 老伯爷身体不好又丧了妻,独居后院图清净,宴席设在方伯砚所在二进主院,水榭里摆了两张红木方桌,十八道冷热菜式显足了诚意。 殷远知坐在三皇子侧首,这话他不想应,女儿嫁出去一年就投湖,虽然不知详尽,但也是欺人太甚。前日大女儿归家,对着他哭了一刻钟,翻来覆去诉说妹妹惨状。 可这老猪狗把皇家人请来了,想必是要人做个和事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没有接话,咽不下这口气。 方伯砚当他默认,起身敬酒:“岳父,小婿给您陪个不是,钰娘有些任性,小婿往后定当包容!” 说到一半被老父亲在桌下踢了一脚:说点好听的! 这话真难听,明晃晃诿过于人,殷远知待要发作。 方伯砚软了声调再道:“俗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夫妻之间没有隔夜仇,床头打架床尾和,日后小婿定当善待钰娘,不叫岳父大人劳心。” 他这两日不曾出门,浑不知殷家那对兄妹已经将谣言传了半个京城。 殷远知接了酒,捏在手里迟迟不饮,堂堂一任兵部大员,应付起这些私宅之事,显得力不从心。 旁边突兀地一声笑打破僵局,让局面更僵。 众人齐齐看向赵奉凌,他还在笑:“床头打架床尾和,话是这么说,可这夫妻要是不在一个床上睡,又当如何去和?” 方家人讪讪,都知道大夫人进门头一晚就住进西侧院,夫妻分院而居,不过这事怎么叫皇家人知道了? 赵奉凌瞧着他们尴尬又惊讶的脸色,又是一笑:“我很闲。” 方伯砚咬牙:你闲得蛋疼就去治你的蛋,也不必管我的闲事吧? 几年前他第一次见到这位与他撞型的“小宋玉”,他就很不喜欢,天生犯克。 奈何三皇子想把闲事管到底,好心道:“太医院有几位良医专治男科,我可以为世子引见。” 此言一出,席间众人神色精彩纷呈。 方伯砚嗓子发紧,脸像火烧:“谢过殿下好意,在下身子安稳,并不需要什么良医。” “我昨日便听闻大公子有疾,莫非我耳朵坏了?”三皇子不信,转头问身后的内侍,“金钵,你听说了么?” 内侍眉清目秀,一本正经回话:“殿下耳聪目明,怎会听错,奴也听闻了。” 金钵深知主子厌恶这位“赛潘安”,与他同上美男榜,排名还挨在一起,感觉自己都脏了。 至此,方长庚才惊觉自己被骗了,那小阉人来要帖子,说是三皇子可以帮忙说和,他恭恭敬敬地送出一张金帖,以为家里这点事就妥了,原来这位富贵闲人竟是要帮倒忙! 他起身作揖:“三殿下,老朽手上有些古物,请移步鉴赏......” 三皇子却执着于搅局,非要把这桩婚拆了不可,真苦主殷远知反而在一边插不上话,捏着手里那杯酒生闷气,像个看戏的。 赵奉凌不理老的,只朝小的那个说话:“方大公子,你是赛潘安,我是小宋玉,你第一,我第二,也算是有些缘分......” 方伯砚站得笔直,惶恐道:“原该是三殿下魁首,在下粗鄙,怎及殿下风采......” 赵奉凌不笑了:“老子没想当这个魁首!” 一句村言惊呆了所有人。 赵奉凌缓了口气,脸上聚起一点笑意:“你交游广阔,有没有法子把我的名字从榜上拿下来?” 蹲在上面像只猴。 方伯砚越发惶恐:“这怎么行?殿下容貌在鄙人之上,只一贯深潜,未知者众,鄙人原是忝居,这如何使得?” 赵奉凌面目如霜,扯起嘴皮子做了个假笑,再不搭理他。 方长庚招呼众人吃喝,一个个敬酒,气氛一时又活跃起来。 吃到半路,三皇子又作了个妖,给方伯砚出了个难题:“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这白月光与地上霜,有何区别?” 这是诗仙的大作,流传甚广,意思也简单,不就是思乡么?小时候人人都背诵过,意思简单,不可能有别的机关,鬼知道白月光与地上霜的区别。 方伯砚呐呐不知所言,三皇子阴沉沉一笑:“告诉你罢,白月光与地上霜,其实是同一个事物。” 方伯砚懵然,当然是同一个物件啊,你想说什么?这首诗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弦外之音? 金钵同情地望他一眼,心道:我主子要抢你夫人啦傻狗! 三皇子本没有特别的打算,奈何太后姑姑兄长轮番催亲,甚至疑心他有隐疾,横竖只有这一个能看两眼,就......撸起袖子试试。 他不介意方伯砚不举的流言是不是真的,殷二娘是不是完璧,都不重要,他只在意那张脸。 他敬了方伯砚一杯酒,算是提前道个歉,方伯砚无所觉,诚惶诚恐饮得一滴不剩。 “我一贯不行章法,有什么得罪之处,大公子见谅。” 他眼里带笑,显出一点迫不及待的锋芒。 方伯砚则目光和软恭顺,并不知他要唱什么戏,一副愿意配合的样子。 这顿宴席吃得一波三折,殷远知与方长庚周旋,被他言语烦扰,一个用力把杯子捏碎了。 酒杯碎成片,万幸手没有受伤。 方伯砚看得心惊肉跳,有其父必有其女,赏花宴上殷闻钰也当着他面捏碎一个盏子。 半个时辰散席,院中树荫方浓,天气半阴不雨,方伯爷为宾客安排了节目,杂耍团连着戏班子,茶水点心美姬伶童招待周全。 方伯砚心情欠佳,悄悄走到三皇子内侍身后,笑着打探:“这位小管家,您跟皇子殿下听到的事,是哪里传出来的?” 金钵眼睛一斜,笑了:“不知道哇,哪里都在说这事,源头不清楚哎!”他压低嗓子,“大夫人仍是处子,可真?” 方伯砚脸上燥热,真的不能再真了,可她是否处子,与他身体并无干系,他不愿碰她而已,新婚之夜就吵了一架,他在外头有得吃。 大周律年年修订增补,但没有那一条规定夫妻之间必定成事。 他没犯法,谁也不能强按他的头上那女人的床。 想到那女人就晦气,脸粗貌丑,脚大声高,不通女红,不装扮不熏香......没有哪一条能入眼入心。 戏台上热热闹闹唱,水袖翻飞,暗香细细逸散,台下看客们安逸自在,只他一人焦虑焚心。 他名声毁了!知晓她仍是处子之身的,除了自己,就只有那大脚女人,还有那三棒打不出一个屁来的丫鬟帛儿。 罪魁祸首再清楚不过了,他陪着客人坐了一会儿,屁股底下有针尖在捅,等不到晚上,拔脚往女人独居的西侧院去了。 殷闻钰知道今天来了客,她不想见,在床上又待了大半天,如果可能,她不想下床,这张床太好用了,暗格小柜抽屉脚踏齐全。 小柜上堆着她的食物,各种半文半白的读本,几件新奇玩具,刚喝了一碗参汤,躺在床上揉肚子,她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一个花枝招展的男人突然闯进来,酒气熏人。 殷闻钰冷面刮霜瞧着他:“进门前打个招呼,我被你吓到了。”怕他听不懂,补充道,“在门上敲三下。” 几个瞬息后,再补充:“用手。” 男子冷笑:“好大的规矩,爷从未听过进女人的房门还要叩门请示!” 殷闻钰:“呵!不愧是没落的世家公子,连规矩都不用学了,真快活啊。” 在她投湖之前,方伯砚确实过得十二分快活,可现在,他成了全京城笑柄! 他的面友心朋,他的红粉知己,背后会如何议论他?当面会给他几分脸?甚至,交情就这般断了!他多年的经营积攒,伯府的声誉,尽数埋到泥巴里。 他颜色狠厉以目吃人:“是你!殷闻钰!是你造谣!你毁我名声!” 撑腰的人还在主院里,殷闻钰拿起一把蒲扇扇风,大方承认:“对,是我。” 外间如金如玉,腹内是土是泥,说的就是方伯砚这样的人,殷闻钰闭眼,她又恨又烦,感觉眼睛也污了。 方伯砚厉声喝问:“又困了?睁开眼睛看着我!你承认造谣了是吧,现在就出去给我说清楚,趁客人都在!” 殷闻钰眼睛闭得死紧:“我为何要澄清,既然要澄清,当初就不会造谣啊!你丑,我不想看到你。” 方伯砚人是僵硬的,一时不知哪句话更令他生气。 “我丑?你再说一遍!” “丑,比无盐嫫母还丑。”殷闻钰乖巧地又说了一遍。 方伯砚伸手揉胸口,里面炸开了,气血汹涌乱撞。 “起来!去!澄!清!谣!言!”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殷闻钰哼哼一笑:“什么谣言?我入府一年,至今仍是闺身,哪里来的谣言!” 方伯砚面上肌肉痉挛起来,抽搐了一会,人反而冷静下来。 “好,我澄清,你并非不举,但是呢,我也要大声告诉所有人,我是处子,你觉得如何?” 殷闻钰胜券在握,她是处子,真好,只要她是处子,他就是不举。 只要不验身,这个逻辑就严丝合缝。 只是她托大了些,方伯砚阴晴不定地站了一会儿,薄唇一咧:“无须你澄清,我自己来证明!”说罢就猛力抽开腰带,前襟大敞向床边走来。 殷闻钰不防他有这一手,惊叫:“站住!” 男子在大床三步远站定,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心情大好:“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不是心心念念要与我圆房?盼了一年,今日如你所愿。” “我不同意!” 方伯砚挑眉:“你不同意?你不同意有用吗?”又朝前走了两步。 殷闻钰大惊,往后缩了一下,伸出一个巴掌:“等等!大周律!大周律上有没有一条,夫妻之间圆房,须得自愿?” 男子更愉快了,大笑几声:“二姑娘,殷闻钰,钰娘!你的脑袋是不是泡坏了,还是魂魄没补全?” 殷闻钰脸上的绝望更打眼了,瞪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叫:“等一下!你把大周律找出来,我要翻翻!” 府里有一套完整的大周律,去年新修的版本,上下两册,方伯砚怔了一下,再往前一步:“我信你个鬼!翻烂了也没有,明年增修也不会有,大周亡了也不会有!只要我想,你就得躺平了,进了这个府门,你就是我的物件儿!” 他的衫子已经褪下,裤子掉到脚底,上面剩一层薄纱里衣,下面光秃秃,一只脚跨上脚踏。 殷闻钰圆润的嗓子突然尖利:“啊!我爹!救我啊啊!要死啦啊!” 方伯砚动作一顿,什么“我爹”,什么“要死”,这女人的脑子丢到水里还没捞回来? 第4章 第 4 章 方伯砚不理会她的尖叫,回头看了一眼,房门关严实了,目光再投向殷闻钰,多了些戏谑和兴奋。 从前这女人讨好他,想跟他蹭蹭贴贴,他嫌烦,更遑论与她合欢了。 如今见她抗拒,瑟瑟发抖弱不禁风,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模样,他却来了兴致。 下面瞬间就立起来了,威风凛凛。 这是什么奇怪的趣味,难道强迫来的更美味? 美味不美味,他已经尝到了一点端倪,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等会儿就可以飞升了。 精致的脸上荡漾着邪浪,迫不及待,一个飞扑,准备将美食按在爪下。 殷闻钰见他一个饿虎扑食,尖叫一声:“好一个颠公!”身子灵活地一滚,顺势抓起一只大靠枕,死死压在扑空陷在棉花褥里的人头上。 一面扯开嗓子叫唤:“来人啦!杀人啦!救命啊!要死啦!” 一声比一声尖利,危急时刻,顾不了那么多的仪态风范了。 “杀人啦!救命啊!”手底下的人头在激烈挣扎,她的手背暴出青筋,叫到十几遍的时候,门被大力敲响。 她精神一震,叫得更卖力:“救命啊!要死啦!” 随后门被重重踹了几下,摇摇晃晃向两边开了。 几个人急切地冲进来,半面屏风被撞倒,打头的年轻男子不认识,随后是小叔子方仲谦,公爹方长庚,一个陌生的中年胖秃,应该是老公爹的朋友,还有两个府里的婆子,一共六个人,她爹已经吃完席走了。 她松了口气,不叫了,嗓子劈叉了。 手上还在用劲。 方长庚急切地叫了一声“伯砚”,小叔子一脸惊诧地盯住她的手。 打头的男子目光在她脸上一闪,戏谑道:“不想吃官司的话,手可以拿开了。” 她受惊般的身子一抖,手卸了力,床上的男子软绵绵地摊着,没剩多少气了,下面那东西也软了。 方长庚想冲过来,老脸又臊得慌,指使小儿子去扶。 这一扶,方家人颜面扫地,小叔子把兄长翻了个面,方伯砚挣扎不及,下面光秃秃,馅都露出来了,两个婆子老脸作烧,脚赶脚退出去。 殷闻钰趁火打劫:“看!不举!” 小叔子抿着嘴不做声,神色难测,方长庚震惊,脸如锅底:“钰娘,别说了!” 中年胖男人知趣地退走。 只有打头的年轻男子听话,他果真看了一眼,笑起来:“嗯,看到了。” 被他这戏谑的一笑,原本出口荤腥不忌的殷闻钰反而不好意思了。 那男子话锋一转,手指着奄奄喘气脸色青紫的方伯砚:“大夫人,你尖声叫人来救命,敢情是救他的命?” 殷闻钰尴尬至极:“非也,原本是要救我自己的命。” 哪成想武将之女,有一把子力气,是她低估了这身体。 “我进门的时候,你正在行凶,受害者几近窒息。”年轻男子的目光进门就不曾离开她的脸,这会儿带上几分审视。 殷闻钰不疾不徐地辩驳:“我也喊了救命,正是我的呼救声把你们引来,足以证明我并非蓄意行凶。” “所以我不懂,你这矛盾之举,是为何?”一边下手杀人,一边狂喊救命,他活了十九年,没见过这样的人,还是个高门贵女。 “他强迫我!” “你方才说他不举。” 殷闻钰不想给人辟谣:“不举也能强迫。” 男子看起来年轻,说话也老道,经验却十分浅薄。 听了这话,眼里露出些迷惑来。 相较之下,殷闻钰显得理直气壮。 “够了!”方伯砚把气喘匀了,一把推开弟弟,方仲谦猝不及防撞到床柱上。 方伯砚瞪向毫发无损的殷闻钰,眼神已经把她撕成碎片。 两只手握拳,大力捶床:“报官!我要报官!她谋杀亲夫!爹!快去报官!” 他歇斯底里的嚎叫,声音嘶哑难听,仿佛遇上灭顶的惨事,受了天大的委屈苦难,殷闻钰眼睛朝下一扫,“先把裤子穿上。” 方伯砚立即噤声,头一低看向下面:裤子穿得好好的,弟弟帮他套上去的。 他面目狰狞:“我捏死你个贱人!” 身子一动,就被弟弟方仲谦牢牢钳住,动弹不得,方长庚也过来帮忙,按住大儿子不安分的身子。 年轻男子睨了一眼:“家务事报什么官,不够丢人?京兆尹还不够忙?再说了,大夫人前日被你推进湖里,是不是也一并报了?” 眼见他张口就来捏造事实,方长庚心交力瘁懒得反驳,方仲谦嘴巴抿成一条缝,方伯砚眼皮大张,眼珠子鼓出来,把人都要瞪化了。 年轻男子假装看不见,交代方长庚:“送到正经医馆瞧瞧,精神上也要疹一疹,治好了再回来,不然,方世子这爵位怕是不稳当呢......” 方长庚再不情愿也只能点头,家里什么都不剩,就这么一个爵位,可不能被皇家找借口夺了,这种事本朝有几桩先例,一个是绝嗣,抱养旁支过继承爵,被驳回;还有就是子弟不肖败坏门风,一样夺了。 先祖血汗挣来的东西,是一门一府的命根子,又是混迹高门圈子里傍身之物,须看牢了。 方长庚又叫了两个长随,一起把几近疯癫的嫡长子架出去,已经闹得很难看了,他只想让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赶紧闭嘴,越嚷嚷,漏的越多。 屋里清净了,殷闻钰准备收拾凌乱的床,把床单被褥都换掉。 年轻男子不走,扶起地上的屏风,人闲适地靠在屏风边上。 殷闻钰跟他道谢:“多谢这位大人。”不然让方伯砚闹起来很难收场。 男子点头承了她的谢意,两只脚还不肯挪。 殷闻钰不自在了:“大人,您还有什么指教?” 这是她的寝居,刚刚一群男人冲进来围观是事出有因,如今事毕,她想清除所有异物。 男子意味深长地翘起嘴角:“指教不敢当,倒是大夫人,叫我大开眼界,告辞,来日再会。” 还给她留了个人护院,免得遭人欺负。 殷闻钰又感激几句,她真怕那伪娘发疯冲进她的院子。 男子一派谦逊和气:“不必言谢,我本来就喜欢积德行善。” 殷闻钰并不信他是个善男,嘴上少不得恭维他。 留下来的是一个大内侍名叫水皮的,看着殷闻钰送三皇子出门感激涕零的样子,低眉敛目心里叹气。 西侧院清净了,闲杂人等不敢来打扰,除了内侍水皮,只余帛儿和灶房一个厨娘和一个杂役。 难得有意静心闲的时候,殷闻钰回顾这场闹剧,如果不是身上有把子牛劲......后果不堪。 与水皮闲聊几句,发现他颇有学问,人也斯文干净,生了些好感。 “水皮大哥......” “是水皮公公。”年轻的内侍官温和地纠正她,他不敢做她大哥,小主子脾气可不好。 殷闻钰脸一红:原来是个公公,就说嘛,怎会有这般温柔和气的男子。 “姑娘有话请讲。” “大周律年年都会修订么?” “是的呢,先是刑部提稿子,只管刑律部分,民意部分聚齐到礼部,然后呈交到内阁,内阁大人们审议做成二稿,呈献皇上定夺,皇上先给东宫詹事府过一遍,有异议再会同内阁商讨。中间还有六部都察院指手画脚各抒己见。” 殷闻钰张嘴:“啊,这么麻烦?” “可不是嘛,姑娘有提案上奏?奴可转达给主子。” 殷闻钰眼睛亮了:“可以么?就是今天那件事,你知道的,女子不同意的时候,男子作为丈夫强行同房,这样不太好,这条要是增补进去......” 水皮像听了个奇闻,看着她一时无话。 “不可以吗?” 水皮摇头:“那么相对的,在男子无意愿的时候,女子作为妻子也不能强行同房,也要一并载入。” 殷闻钰笑了:“女子又不能强迫男子,男子力气比女子大呀!” 水皮继续摇头:“不然不然,今日您差点把方世子憋死呢!” 殷闻钰语塞又心梗,搓了搓手指道:“我出身武将之家,与别人不一样,可以当做异类,要考虑大多数人,她们可是弱不禁风的,这也不能通融么?” “不然不然,律法的公正,异类也要囊括在内的。” 殷闻钰撅起嘴,一脸气闷。 水皮瞧她脸色,解释道:“不是奴婢偏颇,非要跟您作对,奴婢一个内侍,不属男不属女,站中间的。” 殷闻钰一声笑,苦瓜脸一缓,有了明媚的颜色。 水皮跟着笑:“奴婢这么说话,是想告知您,这个想法不合适,这一条加不进去的,您不必为此过多劳神。” 殷闻钰是个识趣的人,这话题就被她丢下。 帛儿端来晚饭,四个菜,两荤两素,外加一碗菌菇汤,摆到院子里。 殷闻钰食指大动,邀他们一起:“水公公,帛儿,坐下一起吃。” 帛儿这几日习惯了与她同吃,水皮不敢造次,推拒了两次才坐了小凳一角。 吃完帛儿收拾碗筷送到灶房,太阳刚刚落山,天边余晖铺满寂静的小院,白日里躁动不已的虫鸟也歇了气。 殷闻钰打了个哈欠,问:“水公公,你主子是谁?这么厉害的。” 嬉笑着就把伯府几个主子压得不敢吭声。 “您问今日来的,那是三皇子,年方一十九岁......”略一顿,加了一句,“尚未婚配。” 殷闻钰长长地“哦”一声,忽略最后那几个字,因为无关紧要。 难怪那般神气,她对他的神气没意见,她就是见不得方伯砚神气。 水皮想了想,又道:“奴婢真正的主子是太子殿下,殿下政务繁忙,无暇管束胞弟,故而叫奴婢在三皇子身边督谏一二。” “哦,督什么谏什么?” 水皮轻言细语:“人总会犯错的,三皇子......人很好的,就是任性妄为了些,若有什么冒犯之处......”他说不下去了,他也不知三皇子要干什么,金钵才是主子真心腹。 三皇子对这位已为人妻的姑娘兴趣有多大,出手有多猛,他揣摩不到,毕竟他从前对女子兴致缺缺,只干些别的缺德事。 殷闻钰豪爽一笑,心里打了个突。 她照过镜子,看到的面容英气端庄,亦刚亦柔,她很喜欢。 但不符合时下纤巧的审美,是个安全的长相。 这么一想,便对内侍笑道:“无妨。” 水皮跟着笑。 心里琢磨:太子殿下管我叫“临波”,到了三皇子这里,就成个“水皮”了,我也没告他几回状,要是再多嘴惹恼了他,坏了他好事,怕是只余下个“皮”了。 皮儿,阿皮,皮皮,都难听,叫起来倒是亲切欢快。 “姑娘早点歇息,奴婢告退。” 殷闻钰点头,院里只她一人,余晖消尽,月亮还没爬上来,她倒了一杯酒慢慢品,两颊一点点浮红。 无日无月,正是阴阳不接的时候。 心情也不美,一杯酒佐着一盘花生米慢慢舔,直喝到月亮爬上中天,微光冷冷清清照着她,拉出一道单薄的淡影。 同一片土地,一千年后的月亮大概圆一些吧。 她流出几滴泪,端起酒杯对着月盘,心里没有淌出诗句,只想骂人。 第5章 第 5 章 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前半夜是她见惯不惊的高楼广厦,后半夜是那个可怜的女人。 女人在马车里等,一连喝了两杯茶,马车迟迟不出发,她掀开帘子问:“大爷还没来?” 拂雪也是伸长脖颈望:“还没呢,大约还在照镜子。” 又等了片刻,女人在车里憋闷,伸了个懒腰走出来。拂雪早就不耐烦了,轻声嘲道:“这是擦了几层粉啊,怕不是要擦成个女人!” 女人沉郁的脸笑了一下。 盛装而来的男子迈着方步走过来,目光落在她素净的脸上。 “为何不上妆?”他语声阴沉,今日是相携赴一场喜宴。 “我上妆了,拂雪给我上的薄妆。”她小声分辨。 男子对她的薄妆不满,神色不耐:“你什么时候肯好好捯饬自己?每天都在干什么?” 她心里下起一场雨,水汽快速堆积到脸面上:“我不喜欢太浓艳的......” “出嫁从夫,你娘没教过你?哭什么?我说错了?”男子越发不耐,挥手把她搡到一边,自己上了车,吩咐车夫出发。 马儿扬蹄,车轮碾过她的心脏,留在原地的她被灰尘扑了一脸。 后半夜她一直在小声的哭,她与那个女人合二为一。 老伯爷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视线里,另遣了一辆车,好说歹说把她送上去,什么夫妻一体,什么伯府荣光,句句都是大道理。 她慢一步赶到喜宴,麻木地跟在那唇舌如刀的男子身后,她认不清这男人,在府里对妻子一副高高在上的老爷模样,在外头居然是另一副谦谦君子的新面孔。 席上多是她不认识的人,男子倒是交游广阔,到处舞长袖,她心里压着石头,假笑让她的脸肌都酸了。 一个青衣少年靠近,往她怀里丢了一方手帕。 “我是金钵,主子爷说姑娘的脸有些浮灰。” 她木然抬头,朝少年来处望去。 在天麻麻亮的时候,她在梦里看到了那位昨日帮忙的大善人,一年前的三皇子。 然而三皇子神色寡淡,目光刮在脸上冰凉,并无半分关切,这帕子只是他不经意不挂心的小小善举。 她明白了,离开母家就如莲舟入海,她再也不配得到善待。 天亮了,鸡叫四遍她才睁开眼睛。 前半夜的梦叫她怀念,后半夜的梦让她脸还是湿漉漉的。 好在这西侧院清净,厨娘和杂役在后罩房,三皇子留下的水皮公公住花园那一侧的轩屋。 起身洗漱,跟帛儿一起吃了早饭,她就闲下来了。 闲下来了,就要找点事情做,以抵消梦里的不愉快。 “帛儿,府里只有那泼皮一个嫡子?他弟弟在做什么?”她记得昨日小叔子方仲谦进来扶住他,给他穿裤子,最后被他推得一个趔趄,背上想必现在还疼着。 帛儿话不多:“是的,二爷是庶出,在工部衙门做水工主事,七品官,好几年了。” “晚上才能见到他?” “巧了,今日二爷旬休。” 殷闻钰猛地起身,回里屋打开柜子,脱下寝衣换了一身青纱长裙,柔长乌发用一根素色发带扎成高高的一束,对着镜子照了照,端庄大气。 若是那伪娘看到了,必定被她这身简装气得仰倒。 她摇着蒲扇出了院子,走了几步折返,叫上在小花园打太极的水皮公公。 “公公,劳烦你陪我走一遭,有要紧事。” 兄友弟恭父慈子孝,是写在书上的东西,有几家做得到,看那伪娘对庶弟的态度,除非那庶弟生来犯贱,才有可能“兄友弟恭”。 这蛋壳不结实,她迫切想打碎它。她要做一只苍蝇,钻进缝隙里,搅黄那伪娘的现世安稳,她闲得慌。 二爷的院子在东边,两人经过主院,里头静悄悄的,主子在医馆还没回来,下人们乐得偷懒,躲在屋里享清闲。 她和下人们心思是一样的,那人最好永远别回来了,守寡的名声比起和离,要好那么一点点。 方仲谦看来是个老实人,户部主事是他自己挣的,规规矩矩上衙,偶尔忙起来天黑了才回家,逢旬休也鲜少出门。 今日他也待在自己院子里,榆树下石桌上摊开一张图,老实男子提一只笔勾勾画画,面上没什么表情。 她在几步远的地方看了,是一张灌溉渠的平面图。 老实男子突闻得一股幽香,兰草味儿的,惊得平稳的脸裂了,转头就见大嫂一身居家常服幽灵一样站在他三尺远的地方,笑眯眯看他没作完的图。 “大嫂安好。”他丢下笔规规矩矩行礼。 “二弟不必多礼,旬休日还忙公务,当真是勤勉。”她带笑夸了一句,真心实意的。 方仲谦却有些拘谨,这位大嫂进府一年多,与他照面只寥寥数次,大嫂郁郁寡欢,他也是个寡言人,两人之间并无交集。 “是些急务,当不得勤勉二字,大嫂可是有什么事?”他不方便招待,这院子不大,三年通透,又是叔嫂名分,叫人看见了说闲话。 “自然有要紧事。”殷闻钰大大方方在对面一只石头凳子上落座,招呼水皮坐她旁边。 方仲谦跟着坐了,眼神略一扫,对面女子眉目英气,粉面有笑纹,一扫之前的沉郁,颇有一股话本里女侠的风范。 他不知她哪根筋搭错了,才跳湖自溺,又在他面前表露出回光返照之症候。 丫鬟送来两盏茶,殷闻钰对着冒热气的茶吹气,方仲谦心里七上八下,他之前与嫂子不熟,昨日他随众人进了她的屋,把兄长从她床上扶起来,顺手给兄长穿上裤子......然后,兄长发癫的时候他还帮忙按住了。 所以,他应该没有得罪她,兄嫂扯皮再狠,应该扯不到他头上。 他心里仍是不安稳,直觉告诉他,这女子今日飒飒而来,必会荡起一股妖风。 殷闻钰等茶半温,喝了一口开始说事,首先介绍了同来的水皮:“二弟,这位是太子的近侍,水皮公公。” 方仲谦抬眼,这位不是三皇子带来的人么?怎么就有了个更尊崇的主子? 水皮端着茶杯,也嘀咕起来:我是有两个主子没错,但这个时候把太子殿下抬出来,二娘想做什么? 他自然不会反驳,她说的是对的,他也更喜欢前主子。 殷闻钰见了小叔子脸上讶色,知道水皮公公这一趟没白来。 “先皇在位时,夺了一位平安侯爵位,因那世子断袖绝嗣。” 方仲谦心脏突突狂跳,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他点头:“此事举朝皆知。” “十年前,陛下夺了卫伯爵位,因世子不学无术好嬉游。” 他还是点头:“此事朝野传遍了。” 殷闻钰将茶水一饮而尽,空杯子往石桌上一顿:“而你家勤裕伯世子方伯砚,两样都占全了!” 方仲谦一颗心扯成两瓣儿,又惊又怕又...... “他身体果真......有疾?” 殷闻钰笃定极了:“自然是真的,没人比我更清楚了。” “这......你敢发誓么?” 殷闻钰立即起了个毒誓:“我夫方伯砚不能人事,此事千真万确,若我说谎,天打雷劈。” 发誓就发誓,大不了一个雷劈下来让她回千年后的故乡。 方仲谦神色复杂:“就是说,我父亲的爵位,到我们兄弟这一代,有可能就没了。” 殷闻钰安慰他:“谁说的,不是还有你么?” 方仲谦心头再度狂跳,爵位?我么?我? 他从未肖想过,哪怕他看兄长不顺眼,想把他按在地上狂锤的时候,也没生出过夺取爵位的心思。 他苦笑一声:“我是庶出,不可能袭爵。” 他算是明白这女人的目的了,果然是一股妖风。 “你还是工部主事呢,兢兢业业,做事勤勉,远胜那个纨绔。” 方仲谦摇头:“我几年无升迁,吏部那边的考评年年都是中等,不会革除,也不会有长进了。” 他清楚自己的底细:庶出之子,材质不惠,靠着勤勉踏实一步步走到今日,准备在工部主事任上做到老死,还有降级的风险。 他准备送客,兄长失去爵位,他固然幸灾乐祸,但爵位怎么也落不到他头上。 殷闻钰却凑到跟前,灼灼双目望住那张图:“这是庆州哪个县?我可以画几笔么?” “可以,只是草图。” 殷闻钰提笔,脑子里是家乡水网的大致样子,作为一名水利工程学优等生,这点事难不倒她,半刻钟,她完成搁笔。 方仲谦盯着图纸,盘算了一会:“这......这样设计自然是好的,不过工程量太大,户部拨下来的预算,远远不足支用。更何况,朝廷免了夏秋两季的民役,征调的民夫至少是之前的三倍,工钱也是一笔大开支,还牵扯到农事,勾连甚多,我区区一个主事......” “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迟早也要做,这件事要是做成,你怎会一直是主事?增广贤文有云,人无横财不富马无野草不肥,你不想试试?” 听完她这一番话,明知是怂恿,他板肃的脸又精彩起来。 机会稍纵即逝,他也想在官途上再进一尺,此刻他心里已经对爵位生出一丝觊觎之心,谁说老实人就不能有野心? 殷闻钰把他的犹豫尽收眼底,转头对水皮道:“公公,朝廷惜才,您看这事要是做下来,当不当得一个爵位平移?” 水皮算是明白自己来这一趟的用处了,不过他不会替自家主子许诺,以自己的名义说几句还是可行的。 “咱家觉得,这是桩大功绩啊!” 殷闻钰不放过他,追问:“公公回宫之后,可要在贵人跟前念叨一句半句?” 水皮苦着脸道:“自然是实话实说,闲暇时给主子爷唠唠嗑。” 殷闻钰粲然一笑:“公公辛苦了。” 方仲谦安分了二十年的心脏激烈地抖动起来,热血乱窜,脸孔微微发红,捏着图纸的手指也不甚稳当。 “嫂子,谢谢你相帮。不过,这是要我们兄弟阋墙啊!”他说话慢吞吞,不情不愿又不放弃的样子。 兄弟阋墙是吧,我爱看啊! 殷闻钰的破坏欲攀升到一个新高度,琉璃一样的眼瞳里闪着雀跃的光,与对方的视线相撞,她不闪不避。 “你觉得是个坑,但我不坑你。”殷闻钰保证。 方仲谦知道,嫂子要坑他哥。 殷闻钰催促:“你跳不跳?” 明知是个坑,他还得往下跳,这不是宅斗,是阳谋。 后背的隐约钝痛突然鲜明起来,昨日回来叫人用药油擦了,奈何撞得太狠,一两天好不了。 老实人方仲谦煎熬了一会,终于把头轻轻一点:“跳。” 殷闻钰长吁一口气,领着水皮回去。至于这项经她重新规划的水利工程,什么预算,什么勾连,方仲谦身为主事,职权不够可以向上司请示,那是他的事了。 才回到院里,就看到梦里见过的青衣内侍立在廊下。 水皮脸色一沉,他讨厌金钵,就如金钵讨厌他。 “二姑娘安好,奴是三皇子殿下的小侍,替主子爷送东西来啦!”金钵一脸谄媚。 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恭恭敬敬递上,殷闻钰伸手接了,当面打开艰难地看完,居然是一封和离书。 殷闻钰笑着收了:“替我谢谢他。” 袖子里的和离书烫手,想把它甩出去。 她就不信,那三皇子真是个行善积德的。 第6章 第 6 章 她回忆昨日三皇子的模样。 大袖长衫,一身斯文气,看着是个好说话的人。 他比她高出半头,然而流连在她脸上的目光,是平视,因而当他声称自己是善人的时候,她乐意奉承几句。 可这和离书......他的“善良”和“热情”都过了头。 她想到昨夜的梦,梦里借原主的眼睛看到一年前的三皇子,他的冷淡恐怕是作态,他的面目在这亲手写的一纸和离书上暴露了。 他不装了。 她以恶意揣测他,她不得不如此,以恶意揣测他人,才能保护自己。 小内侍维持着脸上的笑:“不必客气,我家主子爷心肠好,活菩萨一个。” 她笑意深长:“那就多谢菩萨保佑了!” “哈哈哈!”金钵尴尬又满意地走了。 一个对女人寡淡的人,突然龙精虎猛,挺耐人寻味的。 殷闻钰看向表情木讷的水皮,水皮对上她漆黑的眼珠,摇头:“奴婢也不知呢!” 他不知,殷闻钰却知道了,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位有品级的太子近侍,对自己这位落魄伯府大夫人的称呼是“奴婢”,而不是通用的“咱家”,三皇子的亲信金钵亦然。 人有时候还是糊涂一些好,聪明人的日子不好过,殷闻钰心里从此悬了一根针。 时不时扎她一下,又痛又麻。 水皮嗅出一点味道,不好去告状,三皇子觊觎人妻这事是明晃晃的,没打算遮掩,可他还没动手呢,只是献了几个小殷勤。 这边水皮闭着嘴,太子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说三皇子又无所事事了,在伯府撩闲凑热闹,还卷入人家夫妻的隐事,亲手拆人姻缘。 赵奉凌脸色沉沉,轻车熟路入了东宫二重门楼,带路的内官引着他往□□去。 “太子劳碌,我改日再来。”赵奉凌想了一路想不出合适的借口。 “前边詹事府是忙着,哪天都忙,殿下今日可不忙,特意为了三殿下抽开了身子,清凉殿就到了,路上是热些,殿下您再忍忍。” 兄长许久不找他了,他一个人无拘无束舒服了几个月,他最近做得唯一出格的,就是勤裕伯府上那事,他看够了热闹,生了点顺应天道的小心思,爪子轻轻动了动...... 仅此而已,他还没动手呢,至于么? 经过内湖时,一脚踢翻了柳树下慢慢爬行的乌龟。 且大声嘲笑:“哟,你也赶着去见太子,爬到什么时候啊!爷插个队趁个先!” 内官回头把乌龟翻个面放好,在坚硬的壳上摸摸:“三殿下又顽皮,这是太子殿下最爱的小红,您可轻点折腾它。” “哼!”赵奉凌抬脚朝前走,“兄长轻点折腾我是真的。” 他被兄长折腾了,没办法,还不能提前拿他的爱宠出气么? 他在心里阴阳怪气一番,脸色阴沉,太子脸色比他更阴沉,严面刮霜,论气势他总是比不过。 “哟,我的弟弟,总算对女人起兴了,我还想着要不要给你寻几个良医里外看一遍。” 赵奉凌受了这句,心平气和地反驳:“那兄长今日不是兴师问罪的?要跟我说声恭喜?” “谁说不是,你喜欢撬人墙角是吧?别急着否认,那个金钵就是你从三妹那里撬来的,你是觉着抢来的东西闻着香?” 赵奉凌低头想了一下,点头:“好像是这么回事。”一抬首又生了气,“水皮告状?” 赵奉嘉面色不虞:“临波没有说。” 赵奉凌还是不高兴:“哥,你把他拿回去。” 赵奉嘉偏要和他作对似的:“不拿,我想把金钵打死。” 赵奉凌卸了力,挨着兄长坐下,手端起来一拱:“皇兄这制衡之术,弟弟佩服,哪天金钵水皮打起来,伤着谁了,药钱我不管,死了谁,烧埋钱我也不出。” 赵奉嘉比他大四岁,拌了几句嘴,脸色软下来,伸手在弟弟头顶上摸几下,算是顺毛。 兄弟俩相貌只有三分相似,太子的外貌传承自皇帝多些,浓眉大眼,生得有棱有角,赵奉凌九成似故去的皇后,五官和润。 只有眼睛里有相同的机敏灵光。 “你知道是谁把消息散到我这里的?美男榜头名,勤裕伯世子方伯砚,他人在医馆休养,府里大小动静他都盯着呢,你少往人家家里钻。” 赵奉凌面皮发紧,手在大腿上抠啊抠。 赵奉嘉看着他躁动的手,发笑:“你一脚插进别人夫妻的床头事,还不许别人自救?别人再不喜欢自己的夫人,也不能白白送给你啊!” “我指望他送了?我自己不会动手?放在他那里是暴殄天物,保不准一年后又要跳湖!”赵奉凌义愤填膺,把自己当成个救美的英雄。 赵奉嘉一掌把他推下榻,对上他委屈的眼睛:“说出心里话啦?动手硬抢?抢回来做什么?跟你掰手腕?人家将门之女,你掰手腕不一定能赢。文不成武不就,哪里都不肯用功,你把人抢回来就万事大吉了?没准天天在家挨打!” 这话有夸张的成分,赵奉凌却醍醐灌顶,眼里的委屈一丝不剩。 是了,那是个气势如虹的糙女子,他还记得他把门踢开看到的一幕,女人张口尖叫,手里不费吹灰之力压制得男子不能动弹,简直就是谋杀亲夫现场,那尖叫就是多余的,还白白耗费了力气。 他自开蒙以来,跟兄弟们一起习文练武,有些底子在身上,但他常常偷奸耍滑,没有一样精熟,至于比不比得上将门之女,他心里突然没了底气。 婚后生活不和谐,他会不会被那女人的枕头捂死? 要是在床上压不住女人...... 坐在地上忘了起身,屁股贴着冰凉的地面,脑子越发清醒。 赵奉嘉看他一副傻样,笑了:“从长计议吧弟弟,不管做什么事,最好走正经流程,后果及突发都要考虑进去。” 赵奉凌从地上爬起来:“自然是要从长计议的,兄长不必劳心,药吃了么?” 赵奉嘉在他背上一拍:“吃了,我补觉去了,再这般操劳下去恐怕活不过三十。” 赵奉凌心说这不吉利,刚要说点什么,内官在门口禀告:“殿下,陛下听说三殿下来了,叫他顺便过去一趟,陛下在奉天殿。” 看来三皇子近日的动静,皇帝也知道了,皇帝比太子还忙,一年也难得叫他几回。 赵奉嘉幸灾乐祸地安慰:“别怕,死不了人。” 吩咐内官随赵奉凌一起去面圣。 赵奉凌心里将方伯砚骂了一万遍也无济于事,他一刻不敢耽误,很快就到了奉天殿,皇帝在暖阁休憩,静室里燃着一炉香,空气燥热,皇帝着褚黄常服,衣领大敞腰带松开,系在带子上的一枚玉扣垂下来,将落不落。 九五之尊在轻如薄纱的烟雾中睁开眼,凝目不成器的嫡次子。 “出息了啊!招惹上有夫之妇了。”与兄长如出一辙的阴阳怪气,可惜他连反驳一句都不敢。 东宫来的内官在门外跪下,声音隔着屏风清晰地送进来:“陛下,太子有言禀上,方才他已经规训过三殿下,三殿下已知错,求陛下宽宥。” 皇帝半靠软枕,在儿子面前维持仪态,枯黄的眼漏出一线锋锐。 赵奉凌跪在地上,头不敢抬,心里定了一半。 “都说长兄如父,朕却觉得,太子这是长兄如母,把你纵上天了。” 赵奉凌听着不敢做声,肠子里开骂:我母为你生三胎丢了命,大的小的一齐丢,你拉着她的手答应她要对我们兄弟俩如父如母,你又没做到,空口许诺老杀才! “一年过了大半,这是朕今年第三回见你,平常朕也忙,管不了你,太子对你是一副慈母心肠,朕今日就跟你说个透彻,十九岁了,不要终日东寻西趁,做点正经事,为你父兄分忧,六部之中你自己择一个去做事,年末参与吏部考核。” 要做事?坐衙?我不啊! 皇帝看着他显而易见变差的脸色,补充道:“与官员不同,考核结果不涉任免升降,那就从你皇子俸禄里做个计较吧。” 还要扣钱? 赵奉凌绝望地闭眼,又睁开,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冲口而出:“儿臣尚未封王,没个身份不好行事。” 皇帝没料到他有此一说,一时竟无法反驳,三个成年皇子都过了十六岁,他一个都没封,也没人敢兴风作浪。 他不是舍不得几个爵位,封了王,就要兴建新王府,至少要旧邸翻新,每个亲王的俸禄也不少,还有食邑要划出去...... 就让他们吃着皇子份例也不错,皇老四靠着份例和一些赏赐,娶了十几个女人在府里,日子过得也不差啊! “先做事,再讨赏!”皇帝敷衍打发了他,面上甚是不悦,捞起衣带上的玉扣,“这个赏你罢。” 赵奉凌接过来,如获至宝捧在心口,倒退着走出去。 一路疾行离了奉天殿,把那玉扣往腰带里一塞,这玩意儿精致小巧,女人应当喜欢,不得不说,他从前对女人兴致缺缺,真要动起手来,他居然无师自通。 幸甚至哉! 走正经流程也不是不行,等那女子把和离书往方伯砚面前狠狠一拍,搬出伯府,他就可以立马上门求亲。 挺容易的啊? 第7章 第 7 章 亲手写的和离书送出去两天了,伯府一点动静都没有,赵奉凌手指抚着一朵半凋的花:“等你落光这几个瓣,也该有进展了。” 那朵花很是坚韧,花瓣边缘卷起一层枯黄,还死死攀在枝头上,一片都不肯掉。 “莫非天不佑我?” 赵奉凌跟这朵花较上劲了,每日晨起看一眼,下午回府看两眼。 府里的花匠犯嘀咕,满院的花朵儿,五颜六色,咋只盯这一朵半秃的瞧,贵人这是有什么特殊癖好? 不管了,那就精心伺候好这一株吧,虫子殷勤除,肥料发财的浇,浇出一朵不败的秃花来。 赵奉凌没那么多耐性,某日晨起,圆溜溜的一双眼瞪着那朵花,意味莫测,突然一把薅住,在掌心揉碎。 摊开手掌,鲜红汁水将掌心染成朱砂色。 “金钵,去翰林院请两位翰林过府一叙。” 金钵心比天高,跑一趟翰林院请了去年的榜眼和四年前的探花,翰林们致力于修史编书,工程量不亚于修桥建渠,劳形累牍,名字也落不到书册中。 两位文豪借机出来散一散,为出手阔绰的三皇子办点事还能带点额外的酬劳回去,算是一桩美差。 只是没料到,三皇子过于别出心裁了。 “张编修,林修撰,劳烦二位笔墨,写一封和离书。” 两位文士迅速对视一眼,面露茫然惊疑。 和离书这种东西,一般来说,躲在家里自己写就行了,不通文墨的去大街上找个代笔的摊子,十几文钱了事,再有就是请塾师,讼师,酬劳高一些。 怎么也轮不到黄榜上一甲栋梁来纡尊降贵。 赵奉凌打量张蔺,上上一届春闱的探花,还有一重身份,殷闻钰的姐夫,看起来老实巴交,是个踏实做文字的人。 赵奉凌冲他笑了一下:“殷二娘在伯府过得水深火热,二位笔尖略动一动,当是怜贫惜弱了。” 二人拱手:“自当效力。” 金钵端来一个盘子,红绒上搁着两块五两重的金锭:“二位大人润笔资,笑纳。” 富贵闲人果然出手不凡! 都是要养家糊口的人,客气不得,双手接了收进衣袋。 三皇子笑了:“这封和离书,要保证女方利益,嫁妆一分不少带出,再加点利息最好了,过错推诿于男方。” “请问过错为何?” 三皇子摆手,看向老实的张姐夫:“不重要,自己编。” 张蔺诺诺:“是。” 三皇子又提了要求:“行文流畅,化繁为简,全文不超过一百字,通俗易懂,文采也不能输......” 两位翰林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额头上开始冒汗,看来野食也不好赚。 张蔺在三皇子府交了差,与林修撰辞出,直奔紫金街张家宅邸。 夫人殷氏在里屋纳鞋底,手指上套一只大扳指,捻着粗壮的针不疾不徐地走线,半歪着头,意态悠闲。 家里不缺鞋子穿,她这是自己找点事做。 “夫人,我回来了。” 殷容容看一眼墙上西洋钟:“今日这么早?” 张蔺脸上冰火两重天,掏出金锭递上去的时候,他是有一点得意的,待夫人欣喜地接过去,他又垮了脸:“夫人,祸事了!” 殷容容抬起秀气的眉尖:“你管赚回这么一大块金子叫祸事?”摸起来很舒服,指尖传来的触感与银锭大不一样。 “非也非也,是妹子!三皇子叫我去他府上写和离书,说是给妹子写的。” “我爹的清客也写了,还没送过去,他一个皇子操什么心?” “这不就是祸事了嘛?三皇子为人乖张,行事荒唐,他这是盯上妹子了!” 殷容容一怔之后笑起来:“你个呆子,一嫁伯夫人,二嫁皇子妃,将来便是亲王妃,怎么就祸事了?咱妹子这是节节高升,大难不死享大福。” “这事没那么容易成,中间怕是波折连连。”张蔺眼中含忧,“还有,三皇子叫了我和林志,他偏偏朝我面上看来看去,你说他看我做什么?像个黄鼠狼似的。” 殷容容:“你是大公鸡?” 张蔺纠正:“不是我,大公鸡是妹子。” 殷容容盘着金子,乐不可支:“这是探花郎说出来的话?跟个村汉似的。” 三皇子赵奉凌信心膨胀,待墨迹一干,也不看时辰,就吩咐套车往伯府去。 伯府西院里,殷闻钰对着三皇子亲笔的和离书修改,看不懂的句子直接删,弃词藻,长句改短句。 一封简略的和离书逐渐成型,她脸上扬起笑,仿佛看到光明的未来。 帛儿端着一盆冰块进屋,热得红扑扑的脸蛋上惊惶失措。 “怎么了?冰块是偷的还是抢的?” 帛儿瘪嘴要哭了:“不是偷的不是抢的,是管家分下来的,我看到大爷回府了,他看到我了,他用眼睛打了我一顿,我害怕!” 殷闻钰心情跌了一下,安慰她:“不怕不怕,你可以用眼睛打回去啊,他不敢贸然闯进来,退一万步讲,他进来了我也能打他。” 殷闻钰在“谋杀亲夫”事件后意识到自己臂力胜于常人,心里踏实不少,轻易不惹人,被惹了可以打出去。 “不是这个,他......他要吃人似的!” 殷闻钰明白,那泼皮恨的是她,顺便拿她老实小丫鬟撒气。 方老二是个争气的,用他那张笨嘴说服了上司,庆州水利在筹备中,但爵位易主这事还需她筹谋,府里还要待几日。 “没事,就让他瞪几眼,吃亏用力的是他的眼睛,过几天他就瞪不到了,水皮在院子里守着呢,三皇子的人哦,他不敢造次。” 帛儿把冰块放置好,手里端着空盆,小声问:“那......三皇子靠得住么?” 这可把殷闻钰问住了。 三皇子对方伯砚有恶意,那也只是雄性生物互踩,她不是他们得胜的奖品。 相较之下,方伯砚对她的恶意更大,之前只是嫌弃,如今,她散播谣言让他名声尽毁,并把他按在床上奄奄待毙丑态毕露,成了生死仇家。 他想把她丢到湖里淹死。 哪怕在医馆休养数日,心里那股邪火依然熊熊不灭。 方伯砚在门口站着,对上水皮警告的眼睛:“公公,这是我家里,我进去跟我夫人说几句话。” 水皮寸步不让:“三皇子吩咐了,你不能进。” 方伯砚心里又窜上一股火,两股火带给他双倍的愤怒,充血的眼睛像一头饥饿的狼。 “这是我伯府家务事,三皇子无权干涉吧!” 水皮站得笔直:“您自己去跟他说,叫他不要多管闲事,记得口气软和些。” 方伯砚自然不敢,只能为难下人:“公公可以在旁边看着,我就说几句话!” 水皮眼皮一翻:“顺便打个架?三皇子不在,咱家救不了您。” 这小嘴跟抹了毒似的,撩得心火愈烈,把他心肺烧穿了。 在他怒火最盛的时候,殷闻钰出来了,帛儿在她背后亦步亦趋,单薄的身子缩成一团,殷闻钰却四肢舒展眉目带笑,像刚捡了个金元宝一样愉快。 方伯砚被刺激得身子痉挛,怒火冲顶,脑子也烧坏了。 身子抖了几下,磨着牙憋出一句:“你个贱人!” 殷闻钰咧开嘴笑起来,毫无形象地花枝乱颤。 方伯砚抬脚就冲,水皮的手上功夫比殷闻钰还利索,伸手推他一个趔趄,再一推,方伯砚就滚到门外地上。 “消停些罢,闹起来都不知道谁吃亏,唉!” 水皮假作同情地叹一声,把院门关起来插上木栓,回头道:“二娘,天热得很,快回屋里纳凉去。” 殷闻钰笑声小了些:“柴门闻犬吠,出来看个热闹,公公进来凉快一下,我这里没什么忌讳。” 方伯砚在地上挣了一下才爬起来,几根手指不慎插进泥巴里,坐在地上一点点抠泥,指尖的痛与凉传递上来,人渐渐冷静。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他与夫人原本相安无事,相敬如宾清静自在,自从那女人投湖,一切都脱出他的掌控。 岳家来闹事,皇子强势插手,女人散播谣言,一件比一件棘手,事发后他还没出门,他的清名声誉,如今是个什么模样?想起来便不寒而栗。 他回到房中换了一身衣服,提笔写了一份休书,看了几遍,犀利的措辞让他有点解气,沉思良久,拿起来撕了。 就这么放那恶女离开,他不甘心。 留在府里磋磨她,让她过上从前以泪洗脸的日子,让她承受不住寂寞而崩溃,让她再度跳湖自尽,下次不会有人捞她上来。 他要对付她,不是轻而易举么?为什么要把自己气成炮仗,让那恶女笑得放肆?好蠢! 该出门走动了,一旬不出门,心里忐忑,又换了一身衣服,新做的亮姜色宽袖深衣,金丝滚边,前胸盘绣一只瑞鹿首,腰带上挂了两块金玉质异形配饰,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盘在帽冠里,点缀一块猫眼石在抹额中间。 披一节浅云肩,还没出门就有了热意,拿下云肩换了一件杏色罩纱,站在镜子前端详,就是脸上气色不好,被一个个贱人们气的。 又上一层精细妆面,再一照,有了真潘安那味儿。这年头,“人不可貌相”已经过时了,脸和家世一样重要。 拿了个小铜鉴,里面装几块冰,吩咐小厮去备车。 车马院里,他常用的那匹马生病了,卧在地上哼哧喘粗气,旁边一匹杂色的,头伸进槽里吃料,拉它干活还踢人。 一股不平气又窜出来:我堂堂勤裕伯府,几匹像样的脚力都找不出来! 庶弟俸禄不多,自己留着娶妻用,家里产业薄,要死不活的经营着,为补贴家用今年又折价变卖了几处,他靠关系混了个监生,岁考末等,差点被革除学籍,找岳父求官遭冷脸......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等那杂毛马嚼够了料,与另一匹灰马套上家伙,马车缓缓驶出侧门,迎面对上一辆驷架高蓬车,车壁饰螭龙纹样,翘角顶檐下各悬一盏琉璃风灯,玉质风铃急急的晃,如乐声入耳。 车夫止步,回头叫声“大爷”,方伯砚掀帘探头,对面车上也探出个熟悉的脑袋。 方伯砚暗骂“晦气”,绷着脸笑道:“三殿下,今日不巧得很,几个朋友约了去看戏,不方便招待。” 对面的三皇子也是一个假笑:“无妨无妨,世子尽可去赴约,我不找你。” 方伯砚一个激灵:“三殿下找谁?” 三皇子大大方方道:“我找你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