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砌下落梅如雪乱》 第1章 第一章 千山雪(一) 雪下得很大,像是谁扯了一把鹅毛又鼓足了劲吹得到处都是,天上是,山上是,树上是,三角枝桠叉着的老鸦巢上是,硕石板下死在三秋的衰草上是,泥巴里比雪还白的梅花瓣上是,官道上是,马睫毛上是,斗篷边沿缝了一圈的褐色貂毛上也是。 掠道之风呼啸而过,比官道上踢踢踏踏的马蹄之声还要吵闹。 一行二十余人奔波连月,终于在迫近京畿的当下喘上了一口滚烫的故乡气。他们浑身都是热的,四肢热、耳鼻热、心里热,眼眶也是热的,溅出来的心血眼泪仿佛能将这样的寒冬严景烫出一个洞。 靖远门外久候之人见远方白茫茫一片里逐渐出现了这几点人影,不禁欢呼起来。 “来了来了,燕王爷回来了!” 沈磐刚从车窗上缩回脑袋,转眼就推开车门跳了下来,坐在车辀上与旁人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的太子沈碣还没来得及拦,她就已经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出去几丈远。 “沈斫!” 控缰据于马上的年轻人刚模模糊糊看见远处巍峨城楼下乍然盛开一朵鲜艳的牡丹花,正讶异地想一探究竟,蓦地听见这一声惊飞寒鸦的呼唤,喜不自胜,一夹马腹一跃而出,在来人的面容逐渐清晰的当口,他及时勒住缰绳、飞身下马接住了跑得气喘吁吁、脚步虚浮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摔个鼻青眼肿的姑娘。 沈磐高兴得大叫:“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姐!” 沈磐魔怔般念念有词,仰手一把捂上沈斫冰冰凉的脸,拇指刮刮他冻红的鼻尖又扯扯他的脸颊,捏来揉去,似是硬要找出一点做梦的破绽来。 沈斫脸一红,去拉她的手,“姐,后面有人看着……你放心我回来了,如假包换!” 沈磐红着眼眶,装出十分的欣慰:“嗯,很好……就是瘦了一点——你手怎么回事?” 她拽着沈斫要缩回去的手,才有些放松的神情立时紧绷。 “小伤……哪有不受伤的呢。” 正此时,官道上又追来几人,其中一个裹着一身夜行斗篷的年轻人牵了沈斫的坐骑,随着众人抱手朗声笑向沈磐:“给公主殿下拜年!” 循声,沈磐偏头迎着逐渐盛放的天光一看,那个男子一张脸衬在深灰貂毛里白得像玉,一双春风得意桃花眼也似嵌在其中浑然一体的两颗曜玉,亮得让人不敢久望。 沈磐撒开弟弟的手,故作骄矜地斜开眼:“原来是张千户,我知道你,立了功的边将就是不一样,的确不是兵马司的酒囊饭袋可以相提并论的,都能坐在马上给本宫见礼。” 闻言,张永一微讶,眼中一掠而过的情绪应该就是惊讶,他翻身下马,朝着沈磐单膝跪入雪中,高声拜道:“末将张络,拜见长平公主。” 跟着沈斫从东北回来的这些亲卫也纷纷下马,一齐扬声下拜:“拜见长平公主!” 在不知是谁呵出的热气中,沈斫朝沈磐恳求地眨眨眼,似在恳求她不要为难张永一,又似笑话她闲心大发捉弄人。 沈磐也没打算戏弄张永一,未曾想他这个弟弟见不得张永一受半点莫须有的小小非难,这么着急就护上了,仿佛她能一口吞了他似的。 心中无奈,沈磐只得笑道:“诸位都是宁远的骁将、是我东宫的恩人,切莫拘这些虚礼。” 视线又落到还不起身的张永一脸上,沈磐自道作孽,上前半步虚虚托起张永一落了雪的白铁护腕,“张千户请起。” 眼见沈磐的手带着一脉热烈的暖香接近,张永一微抬手臂,避开沈磐的手掌,“谢公主。” 身后亲卫齐声道:“谢公主。” 索性沈磐也不是真要扶他,又觉自己将玩笑开到了萍水相逢之人头上的确欠妥,便也无心计较张永一这番抬手竟为何故。 沈斫拽一把张永一的臂弯,朝众多亲卫笑:“起来吧起来吧。” 一回头,看见太子带着长缨卫指挥使走来,沈斫朝其拱手道:“二哥!” 才站起的张永一等重又跪下,“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扶住张永一的小臂,不甚注意指尖刚触及他的护腕便被冻得一缩,随后更着了火般刺痛起来,面上倒还从容端庄:“本宫深谢这两年来张千户与诸位将士对斫儿的照顾,化隆虽然是规矩冗沉之地,但在东宫,诸位皆可当作东北故地,往来从容,不讲虚礼。” “护卫燕王殿下是臣等的职责。” 等张永一等人站起,太子回头对沈磐道:“磐磐,不可对我东宫的恩人无礼。” 闻言,张永一又要跪下,沈斫伸手一拦,听沈磐拙劣地认错:“是,知错了,磐磐知错了。张千户,你这再要跪可就是在和本宫较劲了。” 张永一慌乱垂下眼,更是半站着半要跪尴尬得手足无措。 还说“知错”?知错完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开始搬弄。 太子无奈,一手拉上妹妹,一手牵过弟弟,朝众人道:“马上就要天黑了,内城将闭,张千户与诸位可先归家与亲人团聚,明晚岁末宫宴,可去兵部报上勘合再至夜宴拜见陛下,陛下早备犒赏,就待诸位明晚赏光。” “陛下天恩浩荡,臣等舍生忘死难报其一……” 太子微笑:“不必多礼,快些回家吧。”他的目光落在张永一的脸颊上,“再晚梁国姑母就要担心了。” 得见两年来日夜煎熬的沈斫心情畅快,张永一的心终于落地,朝东宫三人笑应:“是。” ** 梁国公主府修于升平年间,坐落于务本门附近,周围一圈都是簪缨世家的聚居所在。张永一护送燕王回京,从靖远门入城,便只需趟过贯穿外城南北、连通芳林和启复二门的白虎大街即可。 方才城外,天还是大亮的,他牵着缰才走上白虎大街,云光黯淡,晚雪飒飒,一路华灯相送,看得在东北苦寒之地困守整整两年的一众归人目不暇接。 义然指着飞翘于千檐万顶之间的那处塔楼,“公子你看,观华楼上灯了。” 张永一才望着大路一边临川郡主府和鲁国大长公主府的巍峨,这便顺着义然的话转头眺望远天,观华楼上张灯结彩,兔儿灯、猴子灯、仙鹤灯、美人灯、游鱼翱鳖灯,将万古寥落的深空也装点得五光十色。 “好看。” 义然又指着西南处的另一座刷着满身红漆的高楼,“万景楼也撤铃换灯了!” 万景楼四角高檐下常年悬挂的迎客琉璃铃已然成了化隆一处特色,岁末这天,东家掌柜便会亲自上楼,将迎客铃取下送至兴化门外双塔寺去尘拂恶,又在檐下挂上四只八角琉璃走马灯,每一面灯厢上都蒙上时下丹青妙手的亲笔,价值连城。 “好看。” 义然高兴:“万景楼的灯要挂到十五呢,十五之日,任何人能射得任意一盏,万景楼就要为之下灯。这每年排队尝试的人数百,多少不差咱们一个,今年不妨去试试?” 张永一摇头:“以前又不是没试过,这么高这么远又这么黑,我自认功夫还不到家。” “识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已经两年过去了,公子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不行?” 张永一远远指着那盏西北角的山河锦绣琉璃灯,“这四盏之中,就这一盏从角度来说最容易,但从万景楼挂灯至现在,总得有个五六十年了吧,升平年间只有一个少年将军乔致用,也就十年前致仕的乔尚书,只有他射下过;本朝也只有霍大将军射中,他们是何等神武有力的人物?我去就是自不量力。” “自古英雄出少年!乔尚书当年也不过公子你这个年纪吧,霍大将军,不,现在要叫霍尚书了,那年他也不过二十五六,也就比你大上五六岁……” 张永一笑:“他们都是刀山火海练出来的,身经百战,更是百步穿杨不在话下。你要试你自己去试,我就不去丢这个人了。” “公子怕丢人,倒不怕两手空空回府让人笑话。” 张永一指他:“你别激我,我才不上钩。” 义然大笑:“不射就不射,只是咱们真要两手空空地回去?” “带着战功,怎么会两手空空?再说了,我也是真心准备过礼物的,谁让那长桫三天两头地烦,我才打了六张貂皮,一件大一点的披肩都不够做的。回去我和祖母说,我这六张貂皮都送给燕王殿下了,殿下缝了做了件披风,今岁回京是要献给陛下补去年千秋节生辰贺礼的,听见这个,祖母岂不比自己收到披风还要高兴?” 张永一又推搡他:“好了好了,我们在化隆还要呆上一阵子,够你每天出去乱逛看得够了,走走走,饿死了。” ** 深墙深夜,大敞的轩窗外骤积深雪,槛内则摆着把温馨的躺椅,椅子旁架了盏鎏金立灯,灯碗中幽幽的一点火光,衬得这一片温暖外的空间深不可测。 入目的一切都是这般深邃,就像宁远的每个雪夜,要将久久凝望的每个人都吞噬殆尽。可拢着裘衣坐在摇椅上愣愣出神的那个人又是这么浅,嘴角有很浅很浅的笑,目光也如咫尺深的浅潭,一点光就能把漾起的波纹变化出千百个奇异的花样。 张永一也不自主放轻脚步,在入内室前叉手下拜,“祖母。” 他觉得自己这一声“祖母”叫得很吵,但老太太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上了年纪耳朵背,没听见他的呼唤。 张永一蹑脚缓步走到她身边,“祖母?” “哦,络儿……”梁国牵住张永一的手,她的视线也随之落了下来,“络儿,你来了。” 张永一跪在她的脚边,“嗯,祖母,我回来了。” 梁国攥着他的手贴上自己被夜风冻得有些麻木的脸,脸上一有温度,她的眼眶也似解冻,被烛火一晃,像要滴下泪来。 “祖母,我来关窗。” 梁国拉住他的手不放,“不用关,我身子还硬朗着,吹不坏。” 老太太攥得紧,张永一没法,只能用另一只手帮她掖领口,“祖母,您还是要保重身体……” “你才要保重身体。” 张永一笑,“孙儿年轻,身强体壮……” “在宁远呆了两年不曾回来,身上添了多少伤?” 张永一仰头笑答:“不多。” 梁国将他的手扣在自己膝头,“你从小就报喜不报忧。” 张永一笑得灿烂:“那是因为没有忧只有喜。” “滑头狡辩。”梁国翻手轻抚他温热的脸颊,指腹触及他下颌上凸起的一道已经生肉了、已经淡得看不出的疮疤,声音不禁发抖:“络儿,刚才桌上你叔叔伯伯的那些话,都听进去了吗?” 张永一诚恳点头,“一字不拉,都听进去了。” “好,那便按照他们说的,留在化隆,再也别走了。” 张永一怔愣瞬息,张口刚要为自己难熄难灭的报国意与建功心说上几句情,梁国便阖上眼睛,两行清泪就此划入脸上沟壑,“络儿,此次是天命宥我大楚,是天命保你归来。此战之后,我大楚再无陆微,再无人镇守东北。你爹娘只有你一个孩儿,我也只有你一个孙儿,你爹爹死于西南的瘴气,你叔叔葬于西北的黄沙,你婶婶那时还怀着孩子,悲痛难产——” 听着祖母声音哽咽,张永一埋下头,“祖母……” 梁国拢起他鬓边乌发,“络,缠也,缚也,不是什么好寓意,可恰符血亲之心。” “祖母,我张家世代军戎——” “正因为张家世代军戎!” 梁国捧住他的双手,眼泪止不住打在他们的手指手背,“正因如此,张家不缺你一个去战场上为了家族荣耀而卖血卖命。” “祖母,我是为了朝廷,是为了陛下,也是为了大楚,为了百姓。” “只有枕戈饮血才能为国为民吗?” 梁国的眼睛里似也燃着火,不是立灯之火,也不是雪夜篝火,更不是狼烟烽火,而是一把要烧尽太庙明堂的火,她颤声道:“你虽然跟随叔伯长辈投身军旅,但也读了书、知道事,也听说过西台柳先生、司徒周先生的故事……” 永济初年,内阁辅臣周舫南巡粮道以赈急汛,那时他的独子才遭风寒夭折,但汛情急迫,周舫公务在身回不了家,谁料暑热难耐、不期病死江上,周夫人不堪打击、上吊自杀,门庭寥落、就此绝户,最后只有族中远嫁的侄女帮他们收殓。 而永济本朝的第一位首辅柳曦既,自感身体衰败、精力不济,曾两次上表自请还乡,陛下为国次次挽留,又批了三月长假供他修养,谁期隆冬雪深,柳曦既才过知天命之年便突发重疾撒手西还,故友收其衣冠,家无余财,一片凄凉,永远整齐的桌案上书卷混乱,其中三次辞表草拟未半,墨迹已干。 提起这二位,梁国知道,他们死得太早而后起之辈生得太晚,诸如张永一等人对他们多有敬佩之意,但这种剜心也无法比拟的丧失之痛,他们是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 她长叹一声,眼泪又落了下来,“他们都是为国为民、不顾身者,陛下知恩图报,感念他们的忠心,上柱国、赞美谥、荫及远亲,门楣光耀、青史留名的诏书下了不知多少道!可是啊——柳先生一生未娶、埋骨卷牍,周先生妻儿病笃、葬身江船,你的志也像他们的一样宏大,我欣慰,我骄傲,但我并非要你如他们一般举身报国……” 张永一替她抹泪,“祖母,孙儿没有文才,空有一身力气和叔伯教授的武艺,父亲平生未完的志向是永定四海,做儿子的当承袭父志,为国尽忠……” “为国尽忠也要先保全自己啊!你知道他们的亲朋好友会有多么痛惜吗?你知道……知道……” “孙儿知道,战场上刀枪无眼,祖母担心我出意外。可做了文臣书生、龟缩在庙堂之上便能一世无忧吗?陆将军说,官场文人的笔有时比战场将士的刀还要凶险!孙儿于笔墨上实在没有造诣,更没有科举入仕、在文坛上一决雌雄的本事,只有在边疆……在长城上……” 只有盘旋霄汉的才是鹰。他们或可暂栖崖巅,但孤独荒凉又危机四伏的天空才是归宿。 他想做大楚的鹰。 梁国已泣不成声。 “祖母,只要是为了百姓,为了大楚,为了陛下,孙儿什么都愿意做,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遭,什么危险都能坦然应对不后退。” 她的孙儿,本来就是鹰。 张永一将梁国的双手捧至心口,“在宁远,孙儿真就见到了书中惨状,‘伏尸百万,流血漂橹’,不是夸张虚语。待狄人退散,陆将军亲自带着我们去捡同袍的尸骸,为他们筑穴、为他们起坟,军书战报上的每一个名字都是孙儿亲自写的,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有一个家……” 梁国不敢抹去他的眼泪。 “祖母,孙儿不忍!” 梁国低头,顶着手背。 “陆将军说,将者,慎战,止战。近年大楚军中风气不佳,自升平年间义律请和,多年来边将无功、匹夫怨声四起。陛下继位以来,安定二十年的西北再起风波,追随霍大将军立功授官、封妻荫子者数十家,军中好战征伐之风越发盛行……祖母,一将功成万骨枯,孙儿不忍,不忍见那么多兵士因为一个人、几个人的好大喜功而断送性命!” 张永一抽出自己的手,交叠额头,膝行后退,朝佝偻着背垮坐在风雪里的梁国长公主下拜,“祖母,孙儿不忍!” 他抬头仰望着已经哭不出声音的梁国长公主,被泪水浸过的眼睛里,落着化隆十几年来也不曾见过的磊落明星,“祖母,陆将军去时将这样的重任托付给了后人,他没有兄弟,也没有儿女,孙儿守在他的床前,看着他的眼睛没了神采,一想到,父亲走前……或许也是这么失望又饱含希望……” “祖母!” 开文大吉[彩虹屁][彩虹屁]按理说这个时候下一本《迷失天堂》已经写完了,但是三次元的事情多得离谱,《天堂》已经很久没有继续写了[爆哭][爆哭],所以[心碎][心碎]只能祝大家享受《砌下》了[撒花][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千山雪(一) 第2章 第二章 千山雪(二) 张永一的声音里已饱盈乞求:“孙儿有这样的志向,有这个决心去磨练的本事,孙儿什么都不怕,孙儿也不求名利、不求享受,甚至可以像戍守长风关、以身殉国的靖臣窦将军一样不立家室……大楚不缺我一个,大楚却又正缺我这个人!这种事,总要有人去担负、去抗争、去肃正、去斗、去拼……” “张络!” 张永一喉头一紧。 “你可以为了忠贞之志,赌上一切、抛弃一切!” “是!” 梁国嘴唇乌紫,“所以你也能……抛弃祖母吗?像说出刚刚那些话一样,轻飘飘说出那些话一样地,抛弃祖母吗?” 张永一紧咬牙关,猛然磕了一个响头,沉默地匍匐于冰凉的地板之上。 窗外雪已经在他身上、身外,铺上了薄薄一层霜白。 梁国再度呜咽:“所以,你不能不忠,但能不孝!” 夜风卷起地上的雪片,掠起梁国长公主苍苍白发,也掀起张永一用攥紧的手死命压住的衣角。 “络儿……你还这么年轻,因为突然的战事困在东北,陆将军替你加冠了……而祖母……祖母已经这么老了……” 张永一手指攥出了声。 梁国从躺椅上滑到地上,护着他的肩膀,面色终于苍白如雪,“祖母就要死了……” “祖母!”张永一霍然抬头,就看见了她脸上的惨怆。 “祖母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了……” 祖孙两个抱在一起。 “络儿……你要抛下祖母吗?祖母只有你了,你祖父死了,你父亲母亲死了,你叔叔婶婶死了……我的母亲也早就死了……我没有至亲的兄弟,也没有同胞姐妹……祖母只有你了络儿,你要……你也要抛弃我吗——” 张永一托着梁国长公主塌下去的脑袋,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祖母!快来人!找医生!” 永济二十九年的岁末,冰冻三尺,漫天飞雪。 张永一在梁国长公主的病榻前守了整宿未睡。卯时刚过,临近天明,张永一打了个盹,梦见幼小的他骑着父亲的肩膀、跟着母亲一起去看十五灯会,务本门十字街上的鳌山灯比往年更加雄伟,但坐在父亲的肩膀上,这小小的鳌山算些什么,他一伸手就摸到了万景楼上那冰冰凉凉的琉璃灯。 张永一猛然清醒,乍见天光盛大,眼前一片茫茫。 梁国长公主还在温暖之中安卧,呼吸平缓,脸上笑容安详,可手握着他,一丝一毫也不肯放松。 张永一稍放下心来,刚望着祖母有些出神,就听室外脚步嘈杂,很快就有人裹携着隆冬冷意冲了进来。他回头,轻声叫了一句:“八叔祖,堂兄。” 张八郎带着长孙张绰朝平躺着沉眠的梁国长公主施礼,见张永一的手被扯着,便按按他的肩膀,“络儿,你出来。” 张永一轻轻掰开梁国长公主的手,蹑手蹑脚地跟着张八郎出了里间。 “络儿,燕王殿下进献给陛下的那张裘衣——” 一提及此,张永一心中不详,一见张八郎欲言又止的模样,张绰在一旁灰心丧气的模样,顿时心中如泛滔滔,他迫切问:“叔祖,是出什么事了吗?” “唉,大事!” 张永一呼吸一窒,几乎不敢去问事情的细节。 张八郎把着他的手臂,声线里如同磨了沙子,“络儿,那张裘衣里有六块貂皮是你打的?” “是。” 张八郎面色如土:“今晨陛下试穿,发现衣领里藏了根针!” 张永一心一紧,“陛……陛下可有事……” 张绰见祖父惊恐万分说不下去,连忙搀扶住摇摇欲坠的两人,轻声宽慰:“陛下无事,也不提追究,只是罚了燕王殿下——” “殿下被罚了!笞刑、杖刑还是下了诏狱?” 张永一没收住力气,隔着厚厚冬衣将张绰都抓疼,但张绰只继续安慰他:“燕王再不受宠也是陛下的亲子,这些军中刑罚断然不会用到他身上的,陛下只让燕王罚跪,没说时辰,那其中转圜的余地就很大了,且我听说太子和长平公主已经去求情了,永一,你不用太担心了。” “燕王殿下忠厚爱君,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张绰道:“陛下不追究,应该就是当意外处理的,或许就是缝衣的下人忘记退针了——唉,这种说法着实荒谬,但是……” “这件衣裳是燕王殿下亲自缝的。” 张八郎和张绰都愣在原地。 这件裘衣究竟是何等品色,他们不知道,但怎么想,能进献给陛下的东西总归不会过于寒酸粗陋,且制一件裘衣就要花几十张上好貂皮,手巧的宫女绣娘缝上一件也要花不少个日夜。谁知,东北还打着仗,熬灯缝衣的那个人,居然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天潢贵胄、龙子皇孙。 张永一声音有些沙哑:“而且,缝完后,我亲自检查过针头线头,没有意外……” 张八郎喟叹不已,忽见眼前人影一闪,他忙喊道:“络儿!你要上哪里去!” 张绰眼疾手快拉住了张永一,“永一,你要进宫为燕王求情吗?” “不是求情,是陈情。” 张八郎悲愤道:“你陈什么情!如果这不是意外,那就是陷害!无论是谁陷害谁,宫里都要杀人,现在是新年,新年!文武百官、天下百姓盼了两年才来的平安年!这样的日子都要见血!都是天大的不祥!” 张绰见张永一平复下来,松手扶住自己的祖父,“永一,这件事过去就过去了,如果起了风浪,谁知道这是冲着陛下去的、冲着燕王去的,还是冲着你、冲着咱家去的?陛下和燕王是父子,燕王与晋国公主、长平公主,还有东宫太子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陛下与陈皇后夫妻情深,哪怕燕王真的脱不了干系,为了亡妻,为了太子,陛下也不会重罚的。” 张永一沉静下来。 张绰:“永一,树大招风,升平朝咱家躲过了血洗,但不代表永济当朝还能安枕无忧。陛下和燕王是一家人,可你是外人,我们是臣子,神仙斗法、凡人遭殃,如果真是陷害,如果陛下真要追究,就是胡乱编个借口栽在你头上、栽到咱家头上,这都是灭顶之灾。” 张八郎急劝:“你不想想你父亲母亲,你也得想想你祖母!” 祖母就要死了…… 他不敢去想,如果祖母真因为自己直愣莽撞而难保余年,他将会有多么懊悔。 张绰:“我身在羽林卫,虽然这些天不轮值,你若真的担心,我再托人去探探消息。” 张永一朝张八郎祖孙拜谢,“叔祖,堂兄,多谢你们来告诉我这个消息。” 张八郎制止:“我们只是来看望你祖母,你祖母为了这个家劳心费神几十年,身为后辈的不能为长者分忧,在她身有不适的时候侍奉左右,这点孝心还是应该有的——络儿,你又要去哪儿?” 张永一再行一礼:“昨夜回来得急,还没去兵部交行路勘合,过了今天六部衙门就要休假,不能再拖了。” 张绰如何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你在东北立了功,今天晚上的岁末宫宴必有你的一席之地,到时候去还更顺路……” 张八郎心里叹气,心知他也是个苦劝不住,只能打住孙儿的话头,“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 东风亭孤独地站在冬日苍白磊落的天幕之下。 一见跪在石子路上那个背影,沈磐控制不住自己飞起的脚步,几乎是挣脱了宫规跑了过去大叫一声,“沈斫!” 沈斫被冻得厉害,听见了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被冻得出走的三魂六魄顿时归位。他抬起毫无血色的一张脸,迎着头顶白得刷粉的天光,望向朦朦胧胧飞雪里已经被气得四肢冰凉、五官移位的沈磐。 他扯出一个,似哭似笑的安慰。 “起来!”沈磐避开他的眼色,抓着他垂在身侧的胳膊要将人惯起,就见他轻轻摇头,喑哑着嗓音叫她放手:“姐,不用。” 沈磐的肺都快气炸了:“你给我起来!” 沈斫再度摇头。 “你怎么这么轴!父皇让你跪,你不跪廊下跪这里,风雪来去无阻,你这是要跪死自己!你还要不要命了!” “父命不可违。” “父要你死你也去死?”沈磐吼得气血上涌,拽着沈斫就要往上拔,就见周遭宫女、内监袖手一旁,气得更厉害了,“他犯蠢你们也跟着犯蠢?还愣着干嘛?都是死人啊!” “别连累他们……” 沈斫话还没说完,沈磐便甩开手,突然冷笑起来:“你倒是好心!还可怜别人,谁可怜你?分明是有险恶之人存心陷害,涉事的宫女内监一个不罚却偏偏罚你!好啊,这一整天你就跪吧,跪到晚上群臣进宫看你的落魄样!谁路过不以为你是犯了天条,哪还有一点建了功业的亲王模样!等他想起了你,你早就冻死了!就算不冻死,你这双腿也别要了,战场也别上了,宁远也别回了,就一辈子老死在紫微宫里当一只乞讨的老鼠!” 沈斫的声音里满是凄凉:“磐磐……我没事的。” 沈磐站在他身后,抹了一把脸,克制着自己心中越发喧阗的哭声,将那口泻下去的气又提了起来。 沈斫如何听不见这样的嘈杂。 他想,风再刮得大些,这便听不见了。 忽然,他觉得身上有些奇怪,猛然见沈磐解开了自己的斗篷围到了他的身上。他浑身一抖,扑簌簌惊落了不少冰渣雪点。 “都是死人啊!还不快拿东西给他垫着?” 被沈磐这么一吼,终于有一个掌灯的内监放下了灯盏,也解了自己的披风叠了要塞入沈斫的双膝下,可自膝盖往下,与雪水相凝,已然冻在了一起。那内监茫然地抬头看向沈斫,又看向压着沈斫双肩、浑身永远写满了不允拒绝的公主。 触及这内监的眼神,沈磐鼻头一酸,抖着打颤的手,将帷帽翻起盖到了沈斫头上,随即奔开远去。 今夜要办岁末宫宴。 哪怕是为了皇家的体面,父皇也不会让他跪太久的。 沈斫能感觉得到,斗篷内全是沈磐身上的温度,逐渐地,似是五感开始解冻,他闻到了一阵浓香,想来还是沈磐身上熏的乱七八糟的香。 这天太冷了,她若这么跑着,一定会冻伤。 “劳驾……” 留下来仍然顽固地给他双膝垫披风的内监应声抬头。 “帮我把帽子摘下来吧。” 那个内监不动,也不出声。 沈斫叹息:“她脾气其实还挺好的,今天对你们发火实属……” 他怎么也说不下去,迎上那内监在自己吐出的白雾似的气息中逐渐润湿的双眼,替沈磐圆场的千言万语都化作哽在喉咙口、说不出的“对不住”三个字。 才立了功的亲王向一个无名内监道歉。 没什么是不能够的。 在这座天堂似的、迷宫似的、囚笼似的皇宫里,没什么是不能够的。 沈斫的声音更沙哑了:“对不起,披风已经湿了……天这么亮,我这不需要打灯,你回去吧。” 天上又飘起了雨点子一般的雪,逐渐的,在远天呼啸而来的北风里,那沙砾般的雪越下越大,落在沈斫肩头时,已是“燕山雪花大如席”。 沈斫浑身都僵住了,唯有思绪越发活络。 他这么一跪,必然不会有人胆敢继续追究,张永一他们也不必受自己的牵连。其实这对张永一来说,就是无妄之灾,他好好地跟着陆将军历练,做他的千户,将来也做他的参军校尉,再当他的将军、封妻荫子,一生顺风顺水又呼风唤雨,自己就不该问他借那六张貂皮,白白让他也添上生死难料的恐惧。 由张永一,沈斫又想到,张家是武将世家。升平末年,赵王谋逆造反,朝廷因此诛杀了不少军功出身的世家大族,夺籍削爵一连十几家少有幸免。张家中立,逃过一劫,但军中威望仍在,如今三边都督、西越都督皆是其家人,十二卫中更不乏其子弟,梁国长公主的身体每况愈下,张家及其亲族目前也没有要和皇室继续秦晋之好的打算,态度这么高傲,恐遭是非。 是非啊。 张家怎么能让张永一来东北?张永一怎么能在战场上救他性命?捡到了他这个是非口袋,张永一、张家这辈子都爬不出由他倾倒出的污秽泥潭。 沈磐拥了东宫的氅衣,就在不远处陪着沈斫。 “回去。”太子目中哀楚,却也只能扯了沈磐的手,将人往东宫的方向拖。 “二哥!”沈磐甩开了太子的手,回头看着沈斫依然跪得笔挺的身影,“父皇有这么多孩子,还有个最宠爱的幺儿带在身边,他才不在乎沈斫死不死!可他是我们的亲弟弟啊!母后拼了命保下他,忍心看见他被这样磋磨吗!” 沈磐又拽住太子的手,“二哥,父皇什么都清楚,却要苛责他!这么多年了,就因为从产房里活着出来的是他而不是母后!二哥,你也是为人父的,你说这是父亲吗?他这么冷血自私,他配当父亲吗!” “沈磐!”太子猛然捂住她的嘴,“这些话不能乱说!” 他手掌里已经蓄满了沈磐的热泪。 受迫于这样的锥心之痛,太子也不忍闭眼。 “二哥……” 听不了沈磐喉咙中的呜咽,太子慌忙帮她擦去眼泪,可眼泪越擦越多,多到最后满手、满袖、满脸都是。 “呆在这里,听话。” 说完,太子大步冲向了沈斫。 沈磐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刚要追过去,就见跟着太子一并前去的那个长缨卫,伸手似是扶了一把沈斫的肩颈,沈斫就如同推倒的冰塑,直挺挺地摔到太子身上。 她受不住惊吓尖叫出声。 长缨卫拔刀铲着沈斫膝盖下的冰碴,太子蹲跪下来,抬了沈斫,废了不少力气将人打横抱起。 “走,我们回家。” 第3章 第三章 千山雪(三) 张永一离了兵部便横贯内城跑去了十二卫的衙门,从羽林卫处得到燕王平安的消息,他这才恍惚地走出西长安门。 义然也没有带,他骑着马,一个人沿着青龙大街往南走。尽管这一带他不常来,但他记得清楚明白,只用沿青龙大街一直走到金光门十字街,然后选大路向东,一直骑到务本门十字街就行了,保准不会走错。可是他心里压着事情,岁末最后一天的西半城也热闹,他在车流马队中很快就丢了方向。 拐入小巷就不是这么容易出来了。 张永一转了好久,终于在第三次闯入死胡同后,认命地打算向行人问路。 死胡同之所以为死胡同,就在于这个“死”。 不过张永一的眼睛尖,移开一堆杂物里欲盖弥彰般套在上面的竹篾箱笼,睡在小山似破铜烂铁里的一个干瘪老头便慵懒地翻了一个身。老头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像是猪圈里滚过泥巴泔水的猪,但猪是何等聪明,一嗅出张永一身上干净、端正、富贵、年轻的气味,一张鬼脸登时落地,一骨碌从废物堆里爬起,逃也似地朝胡同口撒腿狂奔。 张永一牵着马,奇怪地望着他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一瞬。 两瞬。 三瞬。 那老头觉得身后静悄悄什么动静也无很是奇怪,忍不住别过头来看,就见那一身打扮公子哥得不能再公子哥的年轻人正看自己,奇怪考究地看着自己,像是看傻子般地看着自己,触及自己的视线,连忙和善可亲地冲自己笑:“老伯,我没有恶意。” 老头鬼使神差地刹住脚,觉得自己的行径十分掉价,下意识地一捋自己已经掉了半边的翘尾胡须,又觉得这年轻人一身正气,长得俊俏,神色里还有点呆呆愣愣的纯粹感觉,不像是谁家的探子,便试探地挪近了一小步。 张永一见有戏,连忙施礼:“老伯,我是想问个路。” 了解了来意,老头再挪近一步。 “请问金光门十字街怎么走?” 老头眉毛一翘,两日来的戒心彻底如土委地,朝张永一摆手:“不知道,我还想问你呢。” 见张永一一脸讶异的样子,老头不高兴地哼哼:“怎么,以为我是城里的叫花子?” “没有……晚辈绝没有这个意思……” “那就是偷度入城的土匪子?哼哼,才不是什么流民鼠辈……” 老头捡起被风吹翻了的破袄,重新给自己的猪圈垫好柴木稻草,自顾自嘟囔着:“真是虎罗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滩遭虾戏,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老道真是比沙子泥土还要卑贱了……我的国主啊,你怎么走得这么早呢,留下老道一人被欺负成这个样子……” 张永一捡起要被狂风吹跑的竹笼,“老伯?” 老头没好气地冲他龇牙:“滚滚滚,打扰我休息,就差那么一点——” 他伸手比给张永一看,可张永一只看见他存满污垢的指甲比姑娘家留的都长,手又精瘦精瘦的,像是一对乌鸡爪。 老头老泪纵横:“就这么一点!” 张永一看着他拇指、食指间比的距离,差点荣获一双斗鸡眼。 “就这么点!”老头哭得伤心。 “老伯……对不起,我真不是有意的……” “你是故意的!” 张永一被呛,不敢说话。 “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我马上就能在梦里见到阎王了!为什么要叫醒我啊……师父……国主……我的徒侄啊……” 张永一进退两难。 他刚想遛的,这老头却抱着自己的腿不肯撒手,自己将人扒拉下不是,任他抱着也不是,便只能舔舔被风吹得干涩的嘴唇,试探地问:“老伯,你是不是有什么冤屈——” “我有天大的冤屈啊!” 张永一捏拳。 这老头的鼻涕马上就要滴上自己的裤脚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抖:“老伯,你有冤屈,我带你去衙门里诉,京兆、刑部、大理寺,我都认得……” “我要告的就是那群狗官啊!” 张永一一愣,见这老头机敏地把自己的鼻涕撩开,这才蹲下身严肃问:“老伯,是官府欺压了你?什么官,京兆还是……” “欺压!欺压!他们何止是欺负我压迫我……” 张永一要扶他起来,却见老头刚攀上自己的手臂,轻轻一捏,神情一僵,说话的语气也霎时正常许多,可这一正常,周遭顿时阴恻恻起来,“你是武官?” “是。” 老头如遭雷劈,跌坐在地,见鬼似的,手脚并用地就要逃,张永一连忙拦他:“老伯!老伯别紧张,我不是坏人,我也不是化隆城里的武官……” 老头叽哇乱叫,叫了一会儿,这才冷静下来,“西北还是东北的?” “东北宁远的。” 老头的眼泪又滴了下来,忙趴在地上磕起头来:“义士!恩人!将军!” 张永一眼皮一跳,“老伯老伯,万万不可行此大礼,有什么冤屈你跟我说,我虽人微言轻,但但凡能帮到的,我一定竭尽全力……” “将军!你要救我啊!” ** 义然提着捅,肩上还挑着热水,进进出出,止不住地和张永一抱怨,“公子你从哪里捡回来的臭要饭的?这是几百年没洗过澡了吧?” 里间正哼着乡野小调愉快沐浴的老头像是长了顺风耳,扯着破锣嗓子大声骂:“滚!你才是臭要饭的!你全家都是臭要饭的几百年不洗澡!” 义然搁下捅,刚要中气十足地回怼,张永一就笑道:“别别别,惊动祖母就不好了。” 义然愤然提桶出门,过了会儿,收拾好一地水才晃荡到张永一身边,“公子,我来帮你换药吧。” “别动他。” 义然刚要拆张永一左手臂上渗血的纱布,老头就一边系着衣带,一边慢吞吞从里间飘了出来。 “反反复复渗血,总该有个两三个月吧?” 张永一满头是汗,却还是笑着点头:“果然是神医。” 老头“切”了一声,“你这伤,军中的大夫怎么说?” “不过普通箭伤,没请大夫看。” 老头一瞪,张永一顿时有了种猫捉耗子的汗颜之感。 “没请大夫?”老头拾了桌上的包子狼吞虎咽,“给他剪开。” 义然担心张永一的伤,没有二话顺从地用剪子剪开了纱布。 伤口像是已经愈合了,但伤疤处糊着一层血痂,应该是天气太冷太干的缘故,血痂冻得黑紫,张永一略一用力,边缘便碎出了血块。 老头吹胡子瞪眼睛,“动什么动?显得你年轻胳膊肘子有力气啊!” 张永一面色讪讪。 老头又摸了一只肉包,“你今年多大……还没娶媳妇吧……你这个伤不好好处理……” 义然很着急:“会怎么样?” “小心房中不谐。” 义然“呸”他:“你个老妖怪胡言乱语,我还没见过谁伤了胳膊然后不举的。” 老头觑了张永一一眼,见着年轻人居然红了耳朵,更起了玩笑的心思:“我才要呸你呢,呸呸呸!没见过?那是你小娃娃井底之蛙目光短浅!老道我行医制药六十余年,见过的死人比你见过的活人还多,你个小娃娃和我叫板,不知死活。你家这少爷年纪轻轻——” 老头一搭脉,“还是纯阳童子之身——” 张永一轻咳一声。 “大好青春,却要断送在这些自以为是的庸医手中,个中滋味品尝不到、子嗣重任担负不了,这得要抱憾终身啊!” 张永一按住撸袖子要抽人的义然,笑问:“神医,那我的伤究竟如何?” 他的耳朵还红着,屋内这么暖和,总不能是被冷风冻出来的吧。老头吞了肉包,又撕了只鸡腿啃起来,“你自己看,这么久了还留血痂……肉都长好了,但周围一圈时不时还渗些血……你不是还感觉这只手臂常常无力?” 张永一收敛笑意,“的确,拉弓时常常使不上力。” 老头丢了鸡骨,再掰了一只鸡腿,“那有时睡觉,做些绮丽的梦境时……” “绮丽的梦境?”义然反问。 张永一却是立即懂了,神色更加尴尬,老头会心一笑,“贴心”地解释:“年轻人血气方刚,这都是正常的事,若是遇见这种情况,全身血脉通畅,这毒便会随着血脉遍布全身,所以第二天醒的时候,你还会觉得肢端无力,手指尖、脚趾尖感觉麻木,休息片刻才能恢复。” 老头吐骨头,滴溜溜的黑眼珠笑眯眯地看他,“年轻人,你说老道讲的,符不符合你的症状啊?” 张永一点头:“神医。” 义然无奈,也朝老头施礼:“是我冒昧了。” 老头唆手指,“我神不神不知道,不然也不会被人寻仇至此,但寻常那些大夫,都是庸医无疑,除了太医院里的……” 义然歪头:“太医院里的哪位?” “算了——你这伤当时不重,处理得也及时,有些毒药残留是正常,我给你开几副药,先压制住再说。” “不能根治吗?” 老头继续撕着鸡肉,“能啊,但你个东北回来的武官,靠杀人吃饭的,我建议你还是别根治了。” “不是杀人……” 老头翻着白眼装作仔细在想,“没什么区别,杀自己人和杀异族人,都是杀人,不必区分。” 张永一无奈,“为何建议不根治?是需要什么很珍贵的药?还是……” 老头瞥着他手臂上的血痂,啃着鸡肉轻飘飘道:“什么都不用……就把这块肉剜掉不就好了么……” 义然一惊:“剜掉!” “所以嘛,我不建议,你要是有这个决心,休息三五个月,那也行……不过——” 张永一和义然对视一眼。 老头唆完手指郑重道:“你既然断了我的死路,把我领回来想给我生路,那就别嫌我赖上你,我给你治病,你保我安宁。” “能得神医入府,是家族的荣幸。” “别叫我神医了,老道有名有号。” “晚辈请教。” 老头端详张永一,满脸坦诚,不禁叹息:“算了,你给我换个名字吧,这样我躲得也心安些。” 义然道:“神医想叫什么?” “说了别叫神医!” “好的神医。” 老头再翻白眼。 张永一笑,自己收拾起碎落的血痂,“为先生入籍,有许多问题要冒昧请教——” “不用入籍,老道一直都是化隆城的黑户,也不想见天日,为奴为婢,随意可以。最好,你下次出征时带上我,老道还不想死在化隆。” 张永一讶异,旋即笑道:“先生放心,我定说到做到。” 简单收拾了伤口,义然带老头置办屋舍日用,张永一穿好了衣服,再往正房探望梁国长公主。祖母醒了,但此时有客,张永一在门外少立片刻,问过他不在时祖母的情况,正要告退,就见一五十多岁上年纪的妇人从正门出来,她有些发福了,但眉目清秀,神色间有几分与梁国公主的相像。 “络儿?” 张永一愣了片刻这才认出来,刚要行礼,宋国长公主就拉住了他,“络儿这么高了,要有三五年没见了吧,来让我好好看看。” 宋国长公主是梁国长公主是异母妹妹,听说宋国祖姨母的这桩婚事,就是梁国与病逝多年的邕国长公主一齐说定的,这些年来宋国跟着儿女常年在外,上回相见,张永一还只有十五六岁。 宋国很欣慰:“络儿长大了,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方才你祖母和我说起你,那叫一个自豪——快些进去吧,你祖母现在啊,是一刻也不能看不见你。” 果然,屋内传来了梁国的呼唤:“谁啊?你跟谁在说话?是络儿回来了吗?” 宋国拍拍他的肩膀,不期拍在了左臂的伤口上,张永一忍着疼,笑容自然地将宋国长公主送了出去,这才回到正屋。 “见到你宋国祖姨母?” “是。”张永一在火盆边拂去身上的寒意,这才坐到床沿。 “络儿,待会儿去了夜宴,记得替祖母给你元良王叔问好。” 张永一刚要笑着应是,忽然想起:“祖母,孙儿恐怕见不到郡王殿下。” 梁国想想,因着她自己出身不显,与陛下并不亲厚,张永一虽然是她的孙子,到底不是什么正经的皇亲国戚,靠着军功能参加上半场外臣宴就不错了,而元良郡王是宗室,于功业上没什么建树,他只能去下半场内臣宴,这的确要硬生生地错开来。 “也罢,到时候下帖子将元良请来便好,你很久没见过他了吧?他家的小娃娃既聪明又伶俐的,特别漂亮,你应该从未见过……” 张永一有了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梁国下一句的就是:“你年纪也不小了,可有什么心仪的姑娘?没有也无妨,化隆城里待嫁的姑娘数也数不过来,门第不要紧,就是婚事得快些定,子嗣是头等大事,最好明年的这个时候就让我抱上玄孙,这样哪怕是立时就木我也能瞑目了。” 第4章 第四章 千山雪(四) 这是张永一第一次进畅春园,第一次入仪銮殿,却不是第一次见到永济帝,但再见的这眼,张永一惊诧地发现,小时候记忆里、还被父亲牵在手中的自己见过的那个青年有为、雄威难抵的君王,在短短几年里就老得不成样子。 他靠在龙椅上,或者是瘫在龙椅里,精神不济,又似是兴致缺缺,眼下横着乌青,脸色也有些蜡黄。他年轻时候的模样应当是极其俊朗的,五官标致又凌厉,不怒自威,帝王之意不言而喻,但这样的长相迫切需要一股气来撑着,失了这口气,他便会显得颓废又□□。 更显得刻薄寡恩。 张永一小心下拜,跪在他前头半步的是堂兄羽林卫千户张绰。 永济帝空洞的眼睛里落了些许神采,“哦,起来吧,张绰,让你弟弟上前,给朕看看。” 张绰小心起身,微侧开身示意张永一走上前去,遮在袖子里的手朝他比了个“三”,张永一便控制着步伐上前三步,在台阶前止步下拜。 “臣张络,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永济帝神色松动,“站那么远作甚,上来。” 张永一应声,却稍稍偏头看向张绰,张绰面带笑容,还没来得及给他打手势,上头坐在永济帝身边的一个男人便笑着步下台阶,拉着张永一的胳膊,一级级地将人带到了最高一层。 “陛下,我说让你笑一笑,你瞧,又把孩子们吓住了。” 永济帝应是,这便扯了一个亲切却仍有距离的笑,对上张永一缓缓抬起的目光。 四目相对,张永一被那种积年日久的威势逼得再度低头。 那男人重新坐了回去,笑道:“张络,你祖母身体还好吧?陛下非常担心梁国长公主,不过听人说你家请了妙手孙芝娘子,便没再派太医去,怕叨扰了长公主。你小时候我见过你,以前觉得你和你母亲长得像,现在看来,你和你父亲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永济帝笑着反驳:“不对,应该说上半张脸像父亲,下半张脸像母亲。” 张永一轻声道:“祖母也是这样说的。” 眼前三个男人,连带着永济帝也齐声笑了出来。 “还得是陛下。” 永济帝鲜见地能这么稍微高兴一会儿,“张络,陆微给你取了字,叫‘永一’,可有什么含义?” “回陛下,陆将军说他随便取的。” 那个一直在活跃气氛的男人笑道:“陆将军这是有大寓意,要让你自己去悟呢。” 张永一欠身点头应下。 永济帝端了酒盏,不知想到了什么往事,适时地再度将心绪低落下去,“陆将军为国鞠躬尽瘁。” 另一男人连忙也举杯,“敬英雄。” 从头到尾都保持安静的一个男子也附和出声,“敬英雄。” 内监给张永一上了酒,待四人干了杯中酒,张永一这才一饮而尽,心中正想着如何开口提裘衣之事,就听永济帝放下酒盏,轻声笑道:“今天早上的事,你知道了吧。” 张永一的心“咯噔”一声,连忙下跪。 “跪什么,一场误会而已,朕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合心意的礼物。” 张永一不自主抬头,见他又端了杯子,似是要向他劝酒,又似是说完了这么肉麻的话着实尴尬,他端着酒杯,不添酒、也不喝酒,只安静了片刻,又提起即将垮下的笑让他起来,“去吧,去玩吧。” “臣告退。” 一直快退到了仪銮殿的正门,张永一这才敢问张绰,“方才陛下身边陪坐的那几位是?” 张绰拉他侧身隐入正门的阴翳里,“看见那位了,一直帮你说话的那位——” 张永一仔细望去,陪坐三人里笑容最多的便是他。 张绰道:“大理寺右寺丞卿茂山。” 见张永一一副恍然大悟又一脸茫然的样子,张绰笑着补充:“他有个孪生哥哥,南海道布政使卿伯鹤。” “居然是他们。” “是啊,他们也是极其有名的一对双胞胎兄弟,长得一模一样,一名澈,一名澄,取‘澄澈’意。” 张永一心中暗暗感叹。南海道布政使是封疆大吏,而大理寺右寺丞不过五品,这样几近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居然是一对同胞兄弟。 “那位呢?” 顺着张永一手指的方向,张绰看去,“哦,那是英国公辛自宽,单名一个‘喾’字。” 张永一道:“我曾闻,升平末年唯一保住爵位岿然不动的便是英国公府——” “是啊是啊,那剩下这位,你可得好好认识认识。” “哦?” 张永一再度望去,正巧这沉默寡言的男子也抬头看来,他连忙避开视线,再看回去时,那人正侧着脸和永济帝说话。他似是有些醉了,眼神迷离而风姿特秀,他由永济帝亲自扶了一把,缓步走下台阶,行处若孤松之独立,静时仿玉山之将崩。 便在这般意料外的欣赏里,张绰赞叹的声音响起:“襄阳侯郇翾,陛下的姐姐辅国长公主的小叔子,陛下与陈皇后的长女晋国公主的公爹。” 张永一恍然。 张绰又补充道:“两年前、你刚走时他升的礼部尚书,现在也入阁了。” “襄阳侯的爵位不曾动过吗?” 张绰将声音压得更低:“那可是辅国长公主的夫家,你觉得能动吗?前任襄阳侯——也就是公主驸马,他去世前将请封世子的折子递给了朝廷,朝廷批复后,这才来了第二波逆党清算,故而襄阳侯府没因为清算夺爵,但辅国长公主自请上表将侯爵削到了伯爵,等到陛下登基,晋国公主下降,以门第略低不配尚主为由又升了回来。” 张永一点点头,刚想开口顺便问问,能让陛下“偏心”至此,抛去辅国长公主这层关系和他鹤立鸡群的俊逸面容,这襄阳侯郇翾是否也有什么过人之处,这时就见仪銮殿外阔步走入三五个人,为首的中年男人高冠深服,气势逼人,尤其是他被黑罩蒙住的那一只左眼,眼睛罩得住,杀意兜不住,周围一圈各自热络的达官显贵纷纷与之见礼,打不上照面的也都默默行礼,热闹的场面一度沉静下来。 张绰用胳膊肘一捅他,张永一连忙跟着堂兄一并朝此人行礼。 不用他问这气焰嚣张的男人姓甚名谁,那男人就朝高台之上的永济帝自报家门:“臣霍辄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今夜,张永一反复被时局人情冲击的心潮终于因为大将军霍辄的到来抵达了顶峰。 破义律、定方台、轮扫西蕃,眼前那个足够在大楚史书里浓墨重彩写出成千上万字卓著战功的男人,那个席卷了儿时每一个少年英雄梦的男人,就这么站在了自己眼前。 “永一?永一!” 张永一回过神,一回头发现张绰身边站着一温文尔雅的男子,他一身明黄色的锦袍就算在昏暗的角落里也熠熠生辉。张永一方才从山巅跌落谷底的心,重又被太子沈碣的突然出现拔到了天边。 太子拦住他们的大礼,他笑向沈绰道:“本宫有几句话想和永一说。” 张绰连忙后退。 张永一还是叉手一礼:“太子殿下,燕王——” 太子道:“嗯,斫儿今夜不会来了,他在东宫,一个人郁郁寡欢的,张千户得空能否代本宫去看看他?” 言及燕王,太子妥帖的笑容里终于露出了担心,“他十四岁就藩,一年到头也就回来十几日,在化隆没几个同龄的朋友,你与他年纪相仿,有同袍之谊,更有救命之恩,他有些话憋在心里,不肯对我们讲……” “臣明白,臣必会尽力。” 太子展颜,“那就有劳张千户了。元亨,你给张千户引路。” 张永一刚走上连接御花园和东宫的小道,便不自觉放慢了脚步。东宫之梅,若红光烛天,如万炬烜赫,与畅春园里的梅花是同样的品种,却无端开出了另一种征伐之意,尤其是穿过外围的红梅,开在最内一圈、被深雪压得枝桠低迷的蜡梅霍然出露眼前时,这种红刃白刀的兵戈血腥之气越发强烈。 “这便是东宫梅园……” 元亨听张永一喟叹,笑道:“是啊,这梅园始建于升平八年,由升平朝的昭文太子主持建造。我家太子殿下和西宫的陈王殿下也都很喜欢这些梅花,尤其是陈王,陈王殿下今年不过十四岁,却文采飞扬,已经为这片梅园赋了不少极好的文章,马上又要进封兖王……” “兖王?” 元亨听张永一反问,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刚要解释,迎面传来了沈磐的声音:“就是霍夫人所生的沈礴,人人眼红的霍大将军的亲外甥,过了今年的十月才满十四,就要开府就藩去兖地了。” 她带着整片梅园里的脉脉香气和宛若神降于此的所有光辉走来。 张永一微愣,连忙给她行礼,元亨便退了下去。 见张永一低着头一声不问,沈磐忍不住:“你没听出有什么问题吗?” “还望公主指教。” 沈磐皱眉:“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张永一再拜:“臣十岁上,便被家中送去军中历练,常年不在化隆,对于化隆的这些事了解甚少。” 沈磐提着灯,上下打量他,“也难怪,我没怎么出过京,却少听京中谈论你这种人物,原来是这样。” 张永一忍不住挑眉抬眼,想知道“他这种人物”究竟是哪种人物,不过沈磐没有继续说,而是边提灯、边提裙,拾级而上,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解释道:“国朝皇子,满十四岁就藩,满二十岁加冠,并封国、开府、纳妃、祭宗庙。沈礴还有十个月零二十五天才到十四岁,离二十岁冠礼还有整整六年,父皇这就等不及要给他加封,从陈王变成兖王,可见其如何得帝心。” 张永一轻声接话:“可晋封兖王后,便是就藩。” 沈磐驻足,回头盯着站在几级台阶下、坦荡无辜更兼困惑地抬头望自己的张永一,不禁被自己气笑,“你是真不知道啊!” “臣该知道什么?” 沈磐干脆正身直面张永一,“你的祖母是梁国长公主,那你好歹也算是皇亲吧?掰着指头算算,你还是我表侄呢,这皇家的一应事宜,你居然一点也不知道?你还混不混官场了?” 张永一语塞。 他本想说,他志不在官场,心里则想着这浑水缸似的官场他不混也罢,可真当他要这么和沈磐说,迎着沈磐难以置信的目光,他像是第一天发觉,自己的父母兄弟、旧友新朋,与大楚的官场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他是大楚的五品千户,也是官场中人。 沈磐眼见着张永一在自己跟前走了神,认栽地转身继续走:“算了算了,对牛弹琴,太无趣了。” 张永一一步三个台阶,箭似地追上沈磐,“望公主指点。” “本宫不想指点。”她脚步一停,指着半掩的房门,“哝,去吧,他独自一个人在里面。” 张永一望一眼黑黢黢的门缝,“殿下他——” “拜那些奸邪小人所赐,就在东风亭那儿,大雪地里,差点把腿给跪废了——” “雪地?” 沈磐讶然,旋即她明白,不禁冷笑:“外面是怎么说的,怎么说也没说他是大冬天跪雪地的吧。” 张永一呼吸一促,朝沈磐施礼,轻轻推开房门,跨了进去。 硕大的屏风割裂黑暗与光明,张永一越过不透光的屏风,这才看见深渊似的屋内,那孤独的一片微光原来是摆在窗下的一只炭盆。 燕王沈斫就枯坐在炭盆旁,腿上盖着厚厚的绒毯,背靠在椅子上。听见脚步声,他这才转过头,黑洞洞的一双眼睛映着炭盆的火色,莫名有了些虚弱的精神。 “永一?你怎么来了。” 张永一望着他的腿。 沈斫扯了一个笑:“哦,这个啊,没什么,我自己有分寸。” 张永一沉默地补上一个礼。 “外间有凳子,搬了来坐——不对,你在宫里不能呆太久,尤其是东宫。” “是太子殿下让我来的。” 沈斫玩笑:“你这话说得让人伤心啊。” “便是太子殿下没有让我来,我也会来的。” 这话会让人感到心流涌动,却也能让沈斫长长叹息:“我知道,但你不该来的。” 张永一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看些什么,余光瞥见这面硕大的落地轩窗上树影一闪,雪影子开花似的砸在窗户上,随即便是细细簌簌的雪落之声、声声入耳。他蓦地感觉,这空旷的内室冷得可怕,分明盆中上好的炭火很旺,甚至哔哔啵啵地炸了几声响,窗缝也都仔细地掩好,这该是宁远边鄙多少年也感受不到的京城热烈,可他偏偏觉得冷。 他想到太子才说过的那句话,沈斫每年在京,也不过呆上十几日。 在这样的冷寂中呆满十几日。 张永一开口:“殿下何时回宁远?” “七日便走。” “不过完十五吗?” 沈斫听出了他话中一丝急迫意,“不了,宁远还有那么多将士,我要早些把朝廷的嘉奖给他们送去。” 顿了顿,他笑着补充:“你是第一个知道的,可千万别泄密哦。” 张永一心一紧。 第5章 第五章 千山雪(五) “殿下你的腿……要好好养。” 沈斫一扯唇角,“我知道。” 屋内再度陷入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窗上的树影花姿变换了千百个形态,沈斫似是熬不住这样的冷清,主动开口问:“那你呢?什么时候回宁远?” 张永一没法回答。 沈斫看着他的反应,心里就有了答案,“梁国姑姑只有你这么一个孙子,她上年纪了,离不了你,也受不了打击,你理该留在她身边尽孝,切莫留下一生的遗憾。” 他的声音如此平淡,却让人越尝越觉得苦涩难咽。 “殿下,你也不要留遗憾。” 一息。 两息。 三息。 沈斫眉梢轻扬,扭头望了过来。 “七日,殿下不觉得太短了吗?” 沈斫静静凝望他。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太子殿下还有长平公主,只有七日能看见你。他们要等上三百多天,才能换得一次与你相见。” 沈斫垂眼。 “因为只有七日,很多话都来不及说,舍不得多说,只怕浪费了这珍贵的每一分每一秒,但他们又怕累到你、打扰你休息。” 沈斫闭眼。 “永一,正因为时间这么珍贵,所以只有七日。” 张永一鼻子一酸。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只有七日需要他们来承受这种锥心的痛苦。” 张永一不敢问这痛苦从何而来,但他说道:“帮至爱之人一起承担这份痛苦,他们甘之如饴。” 沈斫摇头:“因为是至爱,所以我不忍。” 张永一眼圈一热。 “有时候没有我,他们会过得很好——” “不,他们不会——” “会的,永一,知道得越多,感情消耗得越多,越不能脱身、越难得解脱。” 他埋头,忽然笑了一声:“你看我大姐,我们的年纪差得最大,我们的话也最少,所以我们之间最自在。她会为我向父皇求情,会为我担心,但这份担心不会伤了她的自己的心,就算我不在了,她也能过好自己的日子,这就是非常好的姐弟情谊。” 他抬头望窗上疏影,“而磐磐她会嫁人,她会有自己的烦心事,二哥就更不用说了,他是太子,既要担宗庙又要扛社稷,他们都太累了。这种苦,只能我一个人吃啊,活到最后也只有我一个人,他们何必因为我吃这些莫须有的苦痛。” 他靠在椅背上,上望穹窿,“这确实是莫须有的苦痛。” 沈斫闭上眼。 张永一缄默。 良久,张永一问:“殿下觉得孤独。” “你也觉得,我来了化隆,反倒没有一个人守在宁远来得自在开朗吗?” 张永一凝眉,听他一声笑:“是,这里都是我的亲人,可我却觉得,这种孤独更难化解了。” 张永一刚要说话,沈斫忽然问:“永一,你家里有没有和你同龄的姊妹?” 张永一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道:“找一个人相伴一生,确实可以不那么孤独。” 沈斫的脑袋搭在椅背上,却歪着脸看他自言自语:“得一知己,相守白头,生当合衾,死亦同穴……” 沈斫转过脸,长长吐出一口气,张永一这才道:“有,不过都要比我小几岁,若留到了二十,大多也有了婚约……” “永一……” “嗯?” “算了,还是别连累你们了。” “殿下说什么?” 沈斫摇头,心里顿觉悲怆。 有时候,孤独能够吃人,会吃了他又吃了她,一生一世,也只会是他一个人。 “待会儿你出宫,回去帮我给梁国姑母问个好。” ** 张永一一推门,就见沈磐靠在门边,冻红的脸颊上挂着两道清泪。 “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 张永一心中长叹,跨出门槛将门仔细阖上,忽然听沈磐边擦着眼泪边在他身后问:“张永一,你有婚约了吗?” 张永一呼吸一窒,手指紧紧扣上冰冷的门环,不敢回头轻易看沈磐的神色,只犹豫、猜疑、斟酌再三后慎重地回复她:“没有。” “那你娶我。” 张永一愣在原地,遏制不住这种震惊的催动,催动他倏地转身直面沈磐的眼泪。 这一眼,他才发现,原来遥远虚无的零碎幻梦里骄蛮灵动的长平公主,这一瞬便像是一捧握在他手心的雪,温度高了会化,握紧了又会散,稍稍一用力便要碎。她系的是绯红的罗裙,嘴唇上是鲜艳的胭脂,眼圈是红的、脸颊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可张永一看着她,却觉得这般精神的姑娘却比桃花般的披肩上缝的一圈白狐绒还要怜弱。 “公……公主。” 张永一躲开沈磐直白执着的目光,咽着喉头干涩,有些局促地劝解道:“婚姻不是儿戏,臣……” 可他还没说完,余光瞥见沈磐的眼泪如同两串宝珠,伴着手中风灯里的微光,径直散了下来。霎时,他的所有局促都在沈磐死命压抑住的呜咽里化为泡影。 下意识地,张永一要去接沈磐手中提着的灯,手指突然碰到了她冰冷的手背,顿时就如被规训教条抽了一鞭,火辣辣地清醒过来。下一瞬,他还没来得及撤回的手背就落了一滴眼泪,不是热的,却比天上的飞雪要温暖得多。 沈磐也似被张永一的温度烫到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又连忙背过身揩眼泪。 炽热过后,便是比冰天雪地还要过分的严寒冷寂。 沈磐偏头解释道:“他很愿意和你说心里话。” 张永一下意识地跟着沈磐的脚步,一起走入漆黑的回廊。 “在宁远,他还有别的知己吗?” 张永一来不及细想,沈磐又道:“他从小话就少,也没人愿意和他玩,大姐出嫁早,二哥忙,小时候他可喜欢三哥了,但三哥去得早——你不知道,母后有我们五个孩子,三哥从小就聪明过人,四岁就进书院启蒙,拜文正公、元辅柳曦既为师,文章武艺,他哪一样都是千万人里的第一名……” 沈磐的声音又哽咽起来:“后来他十五岁,大病一场……” 张永一从沈磐手中接过风灯,默默等她平复。 “张永一,他说他孤独——” 沈磐忍不住哭了起来。 张永一如遭锥刺。 他明白了沈磐这番鲁莽是为何故。 “公主,你们是至亲的姐弟,他若知道你为了他高兴,放弃自己的幸福,他必然会自责。” 沈磐边抹着眼泪边笑:“张永一啊张永一,你若是个姑娘就好了。” 张永一耳朵一热。 “不过你幸好不是,你若真是,他再伤心也要避你如蛇蝎,只求不去拖累你。幸亏你不是,他还有个人能说上话……” 风过长廊,寂寞重卷。 “张永一,你还回不回宁远?” 张永一喉头一哽。 沈磐转过身,望向他的一双眼睛里全是哀伤:“我听说梁国姑母又生了病,连夜请了辅国府的孙芝娘子?孙娘子是辅国长公主府上的人,也曾在太医院供职,后来又回到太医院修习,守在辅国府以备外城落钥后的城中公卿贵妇病需,她的医术是跟孙太医学的——” 说到这,沈磐的哀伤更稠:“孙太医有妙手回春之能,可天不假年,两日前病故,这便只有两日,父皇的身体突然也垮了下来,若他还在,想来沈斫的腿……” “殿下腿怎么了?” 听张永一着急,沈磐无奈:“没什么,就需要好好休养——” 她话一堵,过了半晌才自嘲苦笑:“怎么扯到这个了,唉,梁国姑母只有你一个孙子,她必然不会让你走的,你也要守在她身边尽孝,战场上刀剑无眼,总不能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好吧,留下也好,长桫虽退,但没了陆微这样的老将,指不定要出什么岔子……若沈斫也能不去就好了。” 沈磐还在哀声自苦,就听廊下荡起了轻快欢腾的脚步声,一声声比廊上的雪还要欢快。风灯被夜风磋磨得奄奄一息,沈磐还看不清前路,就听稚子幼儿的喊叫声格外悦耳:“长平姑姑!” “仪明?” 廊道尽头一排灯光追着飞逐的孩子,这孩子还不到成年人的腰背,却比过廊疾风还要迅速,这两排侍灯的宫人便成了他身后的尾巴,越拖越长,廊下越来越吵。 沈仪明直接扑到了沈磐怀里,冲劲大得要将毫无准备的沈磐扑倒。张永一伸手一拦,轻触到沈磐的背即刻低头,也不等沈磐介绍或者这嗓门大得能将瓦上积雪震落的孩子自我介绍,便打了一个长揖,不管不顾地送了过去。 沈仪明还抱着沈磐的腰不肯放手,奇怪地从她的怀里探出脑袋,朝着这莫名其妙的男子眨眼,“这谁啊?长得也不像五堂叔啊?” 沈磐这才要将沈仪明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这是张千户,你堂叔的好友。” 于是沈仪明离了沈磐,规规矩矩地向张永一回礼。一抬头,他两只星星眼里亮晶晶、饱含着善意,“我叫沈仪明,今年五岁啦,你叫什么?你今年几岁了——” 张永一一笑,刚要弯下身温和地接话,就见沈磐拉住见了活物就要凑上去稀奇一波的沈仪明,“仪明,你怎么一个人跑来东宫?你爹爹呢?你哥哥呢?” 沈仪明的目光还恋恋不舍地粘在张永一身上,“他们刚入宫,去仪銮殿见陛下啦,我想见长平姑姑,就自己来啦。” 说完,他又抱住了沈磐,黏糊糊地问:“姑姑,堂叔的病不重吧?还能抱我吗?” 沈磐揪一把他的脸蛋,“你都五岁了!还要我们抱?你堂叔伤了腿、站不起来,你可别闹他。” “啊!”沈仪明满脸惋惜,松了一只手,指着追上来的宫人手中捧着的木匣,“难怪爹爹临时找了一幅字帖,我还奇怪,堂叔是将军!大!将!军!将军怎么还要练字呢?原来是怕他无聊。” 沈磐抬头,见领头的两个内监各自捧了一只木匣,不禁惊讶:“一幅字帖?这么多?” 沈仪明“哒哒哒”跑回去,敲敲那只四四方方的木匣子,“不是不是,这是爹爹和哥哥早早给堂叔备好的礼物,爹爹请了南边最好的师傅,用了最好的料子,选了最好的模样!” 张永一听了那匣子里传来的空洞声,也不知放了什么东西,不重不轻,内监端着跑动时还有金属响。 沈磐扫一眼张永一,蹲下来捧着沈仪明热乎乎的脸蛋轻轻一挤:“好好好,东西好,心意也是顶好的,你堂叔在前面的演花殿,你亲自去送,他保准高兴。” “好!”沈仪明欢呼,一阵风似的又要跑没影。 沈磐拢起被沈仪明掀开的披风,一整晚都郁郁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个疲惫却难得真心的笑:“他是我元良王兄的幺儿。” 张永一再望,已不见沈仪明的踪影。 ** “堂叔?堂叔?” 沈斫刚沉浸在不知怎样的一场梦里,霍然听见这样的呼唤,连忙用袖子将脸上的颓败失意抹得一干二净,就在沈仪明抱着两只木匣子从屏风后大剌剌闯进来时,他脸上刚好露出了疲惫与兴奋分寸拿捏得极其妥帖的笑意。 “仪明来了?” “堂叔!你好多了吗?看,这是我爹爹和哥哥为堂叔准备的贺礼——” 沈斫听见了那匣子里“咣当咣当”的响动,刚提起兴致,就见沈仪明将沉甸甸的匣子放在他脚边,蹲在脚下捣鼓东西,一抬头,火光映照下,他稚嫩的脸蛋上尽是藏不住也不需藏的喜悦,“堂叔!生辰快乐!” 沈斫心上刚堵住的窟窿眼里又渗出血来。 沈仪明忙低下头将隔板抽开,并未注意到他这年轻却疲惫不堪的堂叔眼中,究竟划过了怎样的凄凉。 今天是他的生日。 今天自然也是母亲的忌日。 沈仪明将东西托在手中,呈给他看,“爹爹听长平姑姑说,堂叔一直想要张属于自己的袖箭,爹爹带着我和哥哥在江南、江西寻访了好多师傅,用了最好的轻玄铁,设计了最好的样式,冬月初才打好——” 玄铁反射着火光,映在沈斫的眼睛里也是亮幽幽。 “还有这个,这对护腕,刚好与袖箭相配,堂叔你看这上面的鹰隼,是要祝堂叔‘云霄万里,鸢飞唳天’!正好堂叔在宁远建了大功,一鸣惊人,此后戴着护腕袖箭防了小人,普天之下人人都要传颂堂叔的美名!” 沈斫俯下身,一把将沈仪明拉到怀里。 蓄不住的眼泪就这么滔滔不绝地涌下来。 沈仪明道:“堂叔,我刚才看见长平姑姑偷偷抹眼泪了。” 沈斫不说话,只用手拦在他肩上,不让自己的苦泪洇湿了他满身的喜气。 “堂叔不哭,要好好养病,药再苦也要乖乖吃。哦对了,爹爹还找了两幅《快雪时晴帖》,一幅是唐代摹本,另一幅是升平朝余杭高僧从一法师的摹本,极得神妙,堂叔闲着无聊可用来消磨时间。” 第6章 第六章 永夜灯(一) 上元仍远,街上花灯就已绚烂得不成样子。遨游龙灯、花树地灯、摇尾鱼灯、花篮风灯、飘带街灯,各式各样的灯盏将归家的一路装点得春风十里。山**上之目不暇接,也胜不过此时光景,只是刚出启明门时,张永一遇上了同样出宫的襄阳侯父子,父子两人的脸孔就如同直视金乌耀日后,在眼底烙下的深深印记般难以消散。 照镜子般的一对父子。 张永一控缰缓辔,不禁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母亲。他们的面容已经在岁月磨洗中逐渐模糊,但每次想起他们,这种熟悉的感觉都会让他无比心安。他觉得这很奇怪,脑中可以一闪而过千万张不同的面孔,光靠视力和记忆,他一下子辨不出谁是谁,却能凭着那熟悉的感觉一下子找到那些至亲至爱的人。 他记得这样的感觉。 “公子?公子?” 义然连叫两声,这才把张永一迷路的魂叫了回来。 “公子在想什么?” 张永一摇头:“没什么——居然又有这么多人。” 万景楼下朝着顶层琉璃灯比划的年轻人不知凡几,几乎将西北侧的这条宽街大道都给挤满了。 “哈哈,毕竟是万景楼嘛。对了公子,那老头改名了,要叫‘崖然’,就是‘而容崖然,而目冲然……’里的那个‘崖然’,听他说是因为他原来的名号里也有个山。” “你该不会要将‘冲然’、‘頯然’、‘阚然’全都搜罗起来吧?” 义然笑得见牙不见眼:“有何不可?” “这些可不是什么好名字。” “哪管呢,名字不过一个称呼,我与崖然同在一句古言之中,便是整整齐齐的一家人、没有血缘的亲兄弟——” 张永一笑:“才闹腾过,这就亲如手足了?他的年龄当你爷爷还差不多,你们该是亲如爷孙,这亲如手足一出,还不知你们谁占谁便宜。” “不管不管,崖然的的确确是有大本事的,我敬佩他。傍晚公子你入宫后,崖然去给长公主看过,说长公主身体并无恶疾,只是心病深笃,需要静养。” 听着,张永一才吊起来的心稳稳落下,随即又问:“他没说我身上的——” “公子放心,我全程在边上看着呢,不妥当的话半句也没有说。给长公主看过诊后,崖然可能看出长公主不想让你回东北,所以他让我问,他什么时候能够离开化隆。” 张永一神色凝重:“想离开化隆我确实有办法,只是他的身世不查清,恐怕难。” 义然叹气:“唉,是个黑户,却有这么高超的医术,看来只能去撬他的嘴巴了。不过公子,你有什么办法?你自己都不离了化隆,怎么能安全将他送走?” 想到燕王沈斫,张永一沉默不语。 ** “祖母,您怎么还没有休息?” “等你回来。” 张永一依旧在炉边烘热衣袍,这才坐到床边,“祖母,孙儿这次没见到元良郡王,但看见他家的小公子仪明了。” “仪明啊?”梁国眼前浮现沈仪明肉嘟嘟的脸,不禁笑了起来:“是个好孩子,他出生在南边,我也只见过他一回,和他父亲小时候一个样,人却鬼灵精怪得很,特别讨喜。不过,你怎么见到他的?” “孙儿应太子之邀去东宫探望燕王殿下,这便遇见了仪明,他带着郡王的礼物拜访长平公主和燕王。” 闻言,梁国面含惋惜,“哎啊,今有岁末宫宴,人人欢悦,我倒忘记了这些事。” “怎么了祖母?” “今天是燕王的生辰。” 张永一一怔,“在宁远的两年里,我从未听殿下提起过……” 梁国叹息:“因为今天也是陈皇后的祭日。想当年皇后生产,一连四胎都顺顺当当的,就在生燕王的时候出血不止,小孩保住了大人来不及,就去了。” 她伸手轻抚张永一的眉眼,“生产就是阎王殿前走一遭,你母亲生你时也遭了大罪,此后调养了好几年,皇后一连生五个,长平公主与燕王殿下相差不过一岁,终究是伤了根本没挺过来……” 张永一只缄口,不知如何接话。 索性,经往事一点,记忆的陈卷被燃破了一个口子,就此轰轰烈烈的烧了起来,梁国不需他的回应,也能自顾自说下去:“今天,好像也是她的祭日……那年陛下才登基,百废俱兴,那次拖到新年第一天的岁末宫宴的意义就更加紧要,她便……她便病倒在了梅园里。络儿,你既去了东宫,便见过那梅园了,就在那里,冰天雪地里,她便去了……” “她是谁?” 梁国按去眼角的泪光,“我的十姐姐,就是辅国啊,她出降时受封兖国公主,后来先帝病危,陛下是孝子,要在先帝床前侍奉汤药,便将监国大权交给了她。她还是太累了,哪怕有柳先生他们帮着,她还是太累了,又要扫除逆党,还要操持陛下的登基祭祀、选后娶妃事宜,前朝后宫哪处都离不开她。恰好那时,她的驸马郇侯暴毙——” 想起在仪銮殿上对襄阳侯未得解答的好奇,张永一试探问:“暴毙?是有什么隐情吗?” “逆党报复,真是不虞之灾。我记得那天,郇侯刚好应诏入宫,结果还没过启明门就被奸人刺杀——那份为他弟弟郇翾请封世子的奏疏便成了他的绝笔。” 梁国再叹:“他们两个少年携手,经风历雨,正是雨过天晴之时……” 张永一垂首。 这是怎样毁天灭地的一场打击。 “陈皇后是前礼部尚书陈阵的孙女,是兖国牵的线,经内阁一致同意立为皇后。那么多年里,除了一个从未得宠的郭贵妃,整个后宫里就只有陈皇后一个,后来有了霍夫人,但帝后之情无与伦比。在同样的一天里,失去这样两个最重要的人,陛下……” 张永一心一紧。 莫非这就是沈斫痛苦的根源。 莫须有。 确实是莫须有的苦痛。 陛下这么爱陈皇后,这么宠爱皇后的儿女,长女适襄阳侯世子,二子据东宫,三子为心肝,四女恣意不婚配,独独对幺儿严苛至此。他观沈斫其人,身姿端正、雅量非凡,文武双全、六艺俱通,性情温和宽顺、聪敏歧嶷,怎么看也不是会令君父厌恶如狼鼠、远避如蛇蝎的少年。 不应该,陛下不该是如此刻薄寡恩的人。 张永一胡乱扯出一点便追问:“孙儿听说霍夫人的儿子陈王晋封兖王,还有十个多月满十四岁,这些是怎么回事?” 梁国三叹:“多么巧的一个巧合,陈王生于十月二十五,那天正是兖国的生辰,不过以前兖国就不爱过生辰。唉,陈王从小就得陛下喜爱,常常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陈王善作文,才思敏捷,这更得陛下的心意。他与燕王差不了几岁,这一对比,亲疏爱恶便更加刺眼。朝中都说,陛下破了陈规晋陈王为兖王,其实是想将陈王留在身边,一破再破,不让陈王年幼就蕃……” 张永一的心猛然下坠。 他立即明白了沈磐的愤怒。 他一张口,缓了许久才听见自己声音里的酸涩:“兖国——不,是辅国长公主,她和陛下的姐弟情谊很深吗?” “是啊”,梁国脸上的笑容有了那么一点的欣慰,却添了更多的讳莫如深,她避开反问:“在宫里有见到襄阳侯吗?” “嗯,见到了,还在启明门见到了郇世子,他们父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梁国笑叹:“那是他的幺儿郇昇,是元辅冉先生的门生,在皇城兵马司做事,比他哥哥世子郇渰生得更像襄阳侯。襄阳侯夫妇育有三个孩子,世子尚的是陛下最宠爱的晋国公主,排在中间的是个女儿郇萦,非常欢脱的小姑娘,跟着她的姑姑常年在外游山玩水、并不在京。” “是襄阳侯的亲妹妹?” “那是自然,他们两个是龙凤胎。兖国走后,将公主府留给了小姑郇旒,她在族中排行第八,所以都喊她八娘。她无心嫁人,很早就想着要出去逛逛山河,襄阳侯也不约束她,她便带着兖国留下来的婢女月珰、夏至等一并出京,前些年兖国身边的老人接连去世,八娘就留在了苏州,郇萦也不喜欢拘束,襄阳侯就将女儿送到了妹妹身边作伴。” 说着,梁国更加艳羡:“唉,兖国是少见的洒落开明之人,也是可以为了是非对错义无反顾的人,我比不上她,也学不了她。你问她和陛下的感情?那自然比至亲的亲姐弟还要亲近。我记得那时南海道叛乱,宗室亲王各自推诿,我的九哥秦王为了逃避,不惜摔断自己的腿……唉,最后就是兖国带着十二三岁的陛下挺身而出,荡平内乱、巩固海防。那时我就在想,我这个十姐姐简直不像个女人。后来,大楚与义律议和,我差点就要去和亲,彼时我已经怀了你父亲——” 见张永一微讶,梁国不禁泪涌:“络儿,你也觉得未婚先孕,或者说,为了不和亲而与你祖父私相授受很——” “不,祖母……” 梁国不想听他的安慰虚言,勉强地笑了笑,真实道:“络儿,祖母是个胆小畏事的人。那时候,我很害怕,害怕你祖父敢做不敢当,又害怕腹中孩儿不争气,更害怕父皇会处置我。那时,所有人都看着我的笑话,或者都想看我的下场,只有兖国,只有她替我说话。她正是因为替我说话,遭了逆王的为难。后来我的母妃病重,所有人都盼着她死,也只有兖国替我请孙太医悉心照看……再后来我见她一步步登顶,那从来都是女子禁忌的承天殿也去了,还在陛下登基那日,带着我们一起翟衣在身,上承天殿。我只觉得,说她不像女子像个男子便像在羞辱她,男人能做的她都做了,男人不能做的她也做了,她所作所为无关性别……我敬佩她,越敬佩她,越觉自己的懦弱无能。” 她将张永一的手捧到掌心,“络儿,从前我一直想把你父亲培养成这个样子,然后我后悔了——络儿,祖母是个胆小鬼……” 张永一想为她拭泪,手却不忍脱开她的掌心。 “络儿,祖母求你,不要抛下祖母……” 张永一忍不住自己泪意,将自己的脸埋在梁国瘦弱的肩膀。 这肩膀是如此弱不禁风,却让人有泰山在旁的安稳感。 “祖母,络儿不走,络儿绝不会抛下祖母,祖母也不要抛弃络儿。” “络儿,人死如灯灭,祖母会死的……” “祖母会长命百岁。” 张永一听不见梁国哭泣里,那几不可闻的叹息。 ** 过了岁末宫宴,第二天一大早张绰就来梁国公主府接张永一回张家老宅。张永一在公主府长大,对张家老宅的记忆只停留于那座威严的祠堂。不点灯时,这里是棺材,点了灯,这里又是炼狱。张永一从小就不喜欢这个压抑的地方,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对张家族人的印象却只剩下了这处等级森严的祠堂。 在叔伯口中了解族兄族弟此后的命运后,他只想逃命似的逃出这个连口气都喘不上的囚笼。 可梁国公主府未必不是另一个牢笼。 但此地和彼地还是有区别的。 张永一回来的时候已经过午,听门房说他回来得不巧,元良郡王带着他的一对公子刚从正门离开,他们走的也不是同一条路,这便彻底错过。 听祖母说,元良郡王与父亲是从小嬉戏的“过命”交情。“从小”容易解释,他父亲还被抱在手中不会说话时就和元良认识了;“嬉戏”说起来也容易,就是一起从后院卧房玩闹至前堂书院的那种正经的嬉戏;“交情”说来也简单,有些感情的往来、事物的交换、经历的分担,这便是交情。 但“过命”十分特别。 据说是升平朝一次逆王宫变,年幼的元良郡王和他年幼的父亲因为都想看一对养在西宫的鹦鹉,因此他们都早早离开了被逆王包围埋伏的千秋阁,于是逃出生天。 原来是鹦鹉之交。 张永一现在还记得这对鹦鹉,一只叫“红胜火”,一只叫“绿如蓝”。不过后来从未听说过元良郡王再养几只鹦鹉追忆过去,据说是和这对鹦鹉的死因有关,但关于死因,众人讳莫如深。 元良来访,这本该是极其高兴的事情。 可张永一行至正房,却见院中人神情凝重,似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祖母?元良郡王来过了?” 梁国勉强应道:“是,还给你带了礼物,你瞧瞧,是张弓,还有一管笔。” 张永一一见那张弓就诺不开眼,一碰就爱不释手,但他还记得气氛的诡变,就边欣赏着手中弓边问着心中事:“祖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孙儿总觉得祖母今天的笑容不似从前松快。” 第7章 第七章 永夜灯(二) 梁国长叹:“家中无事,是宫里。” 张永一搀扶梁国下地踱步,“宫里?与燕王殿下有关?” 梁国叹气:“无关,是鲁国大长公主喜丧,你元良王叔说,宫里讨论着要给大长公主的曾孙张吉鹊荫一个爵,又想将他放到朱雀卫里做事。他今年不过十四岁,父亲张平涯是临川郡主的爱子,现任东都兵马司指挥副使,张吉鹊要入十二卫,估计也能得一个千户。” 张永一虽是武官,但俗为文官独有的细腻心思一点不缺,他如何听不出祖母话中的不满,自己刀枪火海里才挣出一个千户之位,十四岁的张吉鹊却易如反掌。 不过,他刚要开口,梁国又抢着道:“其实我们两家也是沾亲带故的,祖上都是一支,不过后来分家,一边走了文道、一边去闯武途,时间一久便少了往来。后面到张平涯父辈一代,他们张家迎娶郡主,郡主又和兖国亲近,兖国嫁了郇海山,郇海山是赵王臂膀,咱们就更少与之往来。” 能岔开话题,张永一求之不得,他连忙接话:“今天在老宅,孙儿见到了襄阳侯张夫人。” “玫柔?”梁国笑,“是啊,她也是本家的,升平年间他父亲张长龄不过兵部五品郎中,与襄阳侯府的门第是天上地下,后来还是兖国替襄阳侯登门说亲、成就了这桩良缘。” 张永一笑着应和,刚起了念头要将这个危险的话头岔过,就被梁国抓了现形,“络儿,你真该考虑考虑成家了。” “嗯。” 见孙儿应得如此乖巧,梁国先前因为世态炎凉而伤感的心顿时服帖,可这个窟窿补上了,还有别的窟窿恭候已久,“络儿,祖母也不期望你尚主,高门贵女也不必,只需要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你,祖母这才安心。以后你大概也会留在兵部,不留兵部大概就去皇城兵马司,十二卫或也可试试,到时候祖母进宫亲自向陛下讨一个恩情,不让你陷入这样那样的纷争,平安度日便可。” “祖母,功名之事,让孙儿自己去博。” 梁国扣着他的手,轻轻摇头,“你还太年轻了,三句不离燕王,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旁人一目了然,这很不好。” 张永一微讶。 “裘衣藏针之事陛下不去追究,但不代表就没有暗涌。你元良王叔也和我说了,宫里的军卫们也行起党同伐异之事,搞得化隆乌烟瘴气,不是个安生地。若放在以前,陈皇后还在抑或是柳先生还在,怎会有这些事?可现在陛下宠爱陈王,太宠爱陈王了,朝中尽是霍氏同党,东宫虽立,可夺储意浓。” 梁国双目含忧,“络儿,你若和燕王走得太近,恐祸及自身!祖母知道你与他是同袍之谊、生死之交,但神仙斗法、蝼蚁遭殃。祖母不愿我的孙儿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但也不想见你因为重情重义而断送性命!” 张永一斟酌片刻,“陛下文韬武略,虽然加封霍夫人之子为陈王,又要晋封兖王,以示无上荣宠,但陛下心明眼亮,对幼子的宠爱断然不会越过长幼有序的规矩。况且,‘陈’并非佳号,又非食邑富饶之地,陈王自幼受宠,陛下如何会拟‘陈’为封号?三国时,曹魏公子、陈王子建,也曾是魏武帝的心头肉,而魏文帝,武帝曾言‘吾之不幸,尔曹之大幸’,厌恶打压至极,立嗣风波也惊涛骇浪——” “络儿,陛下不是曹操,太子或者燕王也不是曹丕,此陈王更非彼陈王!” 梁国情绪激动起来,“祖母是亲眼见过什么是夺储之争你死我活!所以祖母最怕你沾上这些,好在这些事与咱家无关,那就连边也不要沾!祖母真的害怕,害怕你有什么三长两短……” 张永一搂住已经站不住的梁国长公主,“祖母,不会有事的。” ** “公子!公子!” 张永一正溺于一梦生死难求,突然被人摇醒,如重见天日,不禁舒了一大口浊气。可一睁眼,就着昏暗只有月光的视线一看,入目的居然是一张鬼脸。 “啊!” 张永一“噌”地从枕头下拔出匕首,冰凉的月光经刀锋折射,寒意更胜,等那寒光射到了这张鬼脸上,又打回自己的瞳孔,他这才看见这突然闯入自己卧房的丧鬼居然是崖然老头。 “是你?”张永一松了一口气,便将架在此人脖颈间骇人的匕首收入鞘中。 崖然本着急说话,看见张永一顺手将匕首重又藏入枕头底下,不禁多嘴:“惶恐终日、久思多虑,不是长久兆。” 张永一掀开被褥坐起,又舒一口气,边摸索了点灯边解释:“在军中,不得不防备。” “这里不是军营,是公子的家。” 一点豆大的火苗从灯芯处畏缩地蹿出,可播散的光足以将整个小而温馨的里间照亮。 “习惯了。” “要改。” 张永一披了衣裳,“改不了。” 里间只有一张凳,崖然毫不客气捡来坐下,“不改就是一条死路。” 张永一系衣带的手一顿,迎着灯光看向崖然。 “我说的是长公主——”他歪着脖子,眼珠子在张永一身上一溜,“也是你。” 张永一穿好外衣,坐回床边,“出什么事情了吗?大半夜的。” 崖然却不慌不忙继续道:“你其实也没有长公主那么严重,睡得这么沉,让老道摇人摇得半条命都摇掉了。” “是祖母出事了?” 崖然摇头:“老道我给长公主开的安神药,不睡足睡饱是决计不会醒的。你也是,看着傻愣愣没心眼,稀里糊涂将我这个来路不明的老巫头带回家,还敢让陌生人给你家人开药治病……唉,年纪轻轻的,又是个兵鲁子,下了战场,本该没有这么多忧虑……你得当心了,早早将心结解开,不然影响终身。” 他本想说“我没什么心结”,最后还是颔首领教。 见他这副顺从谦卑的模样,崖然的气叹得更多:“其实老道年轻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啰嗦,到底是上了年纪……好吧,我直说,公子,老道想要早早离开化隆,越早越好。” 张永一连疑心都来不及起,崖然便正色道:“公子,老道真是怕,怕极了。” 他神色不似作假。 “老道做了个梦,梦见……”崖然长叹,“好吧,公子,老道确实瞒了你很多事,现在都与你讲也无妨,你得听仔细了。” 张永一心感不祥。 果然,崖然一开口,就是森森陈腐气:“老道有个徒侄,正是前几天无端暴毙的孙太医。” “你是小年轻,升平年间的事情你很多都不了解,不过你听说过辅国长公主吧?” 张永一呼吸一窒。 又是辅国长公主。 说起往事,崖然鲜见伤感:“老道从前在西南制毒贩毒,助纣为虐,真是扒皮下油锅一千遍都赎不了罪;后来被国主感化收留,哦,就是辅国长公主,跟着国主又遇见了吾师、见了徒侄,老道便发誓要洗心革面、为自己赎罪。三日前——” 崖然拧一把眼泪,“三日前,我的徒侄去城外二水间给窦宇将军治病,回来时顺便去了双塔寺,给国主上香。莫名其妙的,他摔入了后山一大水坑,发了高烧,被同行的锦麟卫送回家后,老道从辅国府出来,去照顾他,但没一会儿,他就咽气了。” 他枯坐在板凳上,像座被恶意拔光绿意的荒丘。 过了许久,崖然才哭着道:“他是哑巴,拼着最后的力气写了两个字……” 他的哭声像静夜风嘶狐啼,这样的悚然和凄凉里,他咬牙哭咽:“是‘陛下’——” “是陛下要杀他!” “他从岭南的荒山救下国主,国主将他托付给陛下,他向陛下献出了所有!” “陛下却要杀他!” “居然是陛下要杀了他!” “他是那么忠贞的人,陛下有什么皇室秘辛不能为外人所知,他是哑巴!陛下为什么要杀了他!” “公子!老道怕!怕那些锦麟卫找上门来!老道怕死,还怕拖累了公子!老道给长公主诊脉,明白长公主是不会放你走的,公子又是忠孝之人,也不会弃祖母于不顾。可是公子,这个化隆,这处炼狱,老道是一会儿也呆不得了!” “公子!求公子送老道走!” 屋外应又下起了飒飒雪。 冷夜沉沉,四壁寂寥,只余崖然的哭声。 张永一沉默许久,这才轻声应道:“好,我有一个法子,但成不成看你。” “公子但说。” 张永一摸黑走出里间,再回来时手上端着笔墨纸砚。 “皇后第五子封燕王,在宁远抗击长桫之战里受了伤,后来又在冰天雪地里跪伤了腿。他暂定初七便出发北上,届时你可充作医士兵卒随行。不过,得有投名状。” 崖然抹了脸,一手执笔一手研墨,“公子但述燕王病症。” 砚台中的墨早冻成一块。 ** 张绰曾听长缨卫当值的故友透露,长宁公主会在初三日离宫,转往宁安侯府拜见大儒宁晨铎。张永一这便知道了,但他对化隆的街道巷里不熟,老早就摸索出门,结果区区宁安侯府扬鞭即是,他就只能在宁安侯府附近的长街里晃荡。 升平末年,因逆王谋乱而被清算牵连者数十家,宁安侯府也不例外。彼时此宅还叫宁国公府,横贯长街东西,广梁大门,金漆、兽面、锡环,处处写尽“高门大户”四字巍峨。而今削公为侯,年中清晨,虽有些凄凉却也不显破败。 张永一提前问过长公主府中的老人,知道此时当家的宁安侯宁德元是菁明书院大儒宁晨铎的侄子,叔侄两个关系亲密。他父亲少年时曾也在菁明书院听过宁晨铎的教诲,若一会儿公主来了没拦住,他厚着脸皮登堂入室拜见“师祖”,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他正想着,长平公主的车架就来了,也果不其然,他怎么拦得住长平公主,宁安侯亲自出门迎接,便是宁晨铎,居然也在二门恭候。 张永一不得不顶着沈磐质疑的目光,硬着头皮迈进了宁安侯府的门槛。好在,宁晨铎贴心替他解围,主动承了他们这番萍水相逢的陌生“师门祖孙”之情。 一路沉默地跟着沈磐一起走到茶室,还没进门,沈磐忽然止步,在宁晨铎率先进门后堵住张永一。 张永一一惊,烙铁般滚在脚下的视线这才抬了起来,一掠而过,将沈磐今日装束一览无余。她似是特别喜欢桃红色,鲁国长公主喜丧,她便只着了一身浅淡的绯红,却如同胜日天边被朝霞映红的云彩。不过张永一没心思去看她的衣裳妆容,只在与之目光相触的刹那,那夜东宫廊下的情状便不请自来,脑中顿时一片地崩山摧。 身上像被谁点了火,突然就热了起来。 张永一不自主地后退半步。 沈磐皱眉,低声询道:“张千户今日找本宫有何贵干?总不会也是来拜见与你毫不相熟的宁先生吧?” 张永一垂下视线,喉头一涩,斟酌着字句刚要开口辩解,就见低落的目光之中,沈磐的裙摆一扬,已然踏着缂花登云履迈入了茶室。 与其说这是一间茶室,不如说是琴房。入目琴台上就摆着一把连珠式桐木琴,台后墙壁上还挂着一把,虽用布蒙着,却看得出是最简洁的正合式。左厢镂空屏风后还摆了一把,也用布蒙着,看不出形制。 宁晨铎与两人让过主次,自己坐在了琴后,沈磐不讲虚礼直接跪坐在他琴前,张永一便在琴尾处,半对着沈磐坐了下来。 甫一坐定,沈磐便道:“先生,斫儿因为腿脚不便,只能央我前来向先生致歉,先生有什么话、有什么东西皆可交予我,我必然转达。” 扫了一眼不自然的张永一,见沈磐一点也没有不自然的局促,宁晨铎便开口叹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近年臣身体越发衰败,恐时日无多。臣又常年不见燕王殿下,一念及殿下当年在书院勤恳求学,备感思念,这才斗胆递信东宫,想在狐死首丘前在与燕王殿下见上一面、寥叙师生之情。” 沈磐还没开口,这劝慰的心思便写满了脸上,宁晨铎笑道:“燕王殿下年轻,但几年前,他身上已然不多见年少意气,现今自宁远凯旋而归,更沉如深渊、稳如泰山。不过他到底还是少年人,少年人还是需要一些朝气,公主与燕王姐弟情深,公主多多劝慰,想来燕王殿下会听的。” 沈磐不自主叹息,“先生是斫儿极其敬重的恩师,有些话先生来说,或比我这个姐姐有用。” 宁晨铎笑着摇头,习惯性地一压手指便要按弦。 见状,沈磐微笑:“久不闻先生抚琴,父皇都在念叨,不知今日,我与张千户是否有幸能暂赏仙乐?” “公主想听什么曲子?” 沈磐放眼四壁,目光透过镂空屏风落在了那架被盖住的琴上。 “先生随意。” 第8章 第八章 永夜灯(三) 宁晨铎也看去,“那便来一曲《暗室逢灯》。” “是何人所谱?” “臣故友祝遗温所作。” 沈磐若有所想,“前朝阎文忠公二次南巡,北上途径苏州曾有‘逢花不折’的美谈,这趣闻里的‘花’就是一位名叫‘朱遗温’的琴师的徒弟,只是不知这位‘朱遗温’与先生的旧友可有什么关系?” 宁晨铎拨弦,“他们是同一人。” 琴歌已起,气脉通畅,断无中道叫停的道理,沈磐安坐,与张永一静赏此曲中意。 暗室逢灯,绝渡逢舟,多么值得高兴的场景。 沈磐心思不巧,于琴上更了然无意,但宁晨铎的怅然惋惜意直如水上风过、天中云熄,便是张永一这样的行伍之人都听得五内俱撼,何况沈磐。 宁晨铎按灭余音,“因为一些往事,他改姓自保。” ** “说吧,你究竟有什么事情。” 行至马车旁,张永一这才小心地将怀中信笺交到沈磐手上。 这封信沾着张永一的体温,还是热的。 “何意?” “劳公主将此信转呈给太子,性命攸关,臣恳求公主相助。” 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沈磐手上多了件东西,心里却少了点什么。 “好,若有回复,自有长缨卫找你。” 说罢,沈磐便褰裙上车,等她已要弓身走入车厢,就见自己的右手还搭在张永一掌上。他的手掌阔大而温暖,生着各种茧,摩挲过时只觉得又硬又劲,像是一粒石子膈在她缠紧的腰带里,让人很不舒服。 她连忙抽手,他也连忙低头。 张永一揖礼:“恭送殿下。” ** 劳碌的日子总过得很快,张永一自宁安侯府回来,就被长公主催着各处拜年。这就是家族庞大的坏处了,直到初五戌正之时,张永一还跟着堂兄张绰在化隆街头缓辔骑马,从上家叔伯处赶场子般赶往张家祖宅。 身旁没有长辈约束,张绰终于逮住这闲散时刻,轻声询问起还在神游的张永一:“永一,我听说昨日东宫派了长缨卫到诸位宗亲府上赐礼,头一个就去的公主府,那太子可说什么别的话?” 张永一回神:“没什么,就是寻常的岁贺赐福。堂兄可还在担心裘衣藏针之案?” “虽然没有牵连上咱家,可我思来想去,还是不能彻底放心。” 张永一说不出安慰的言语,因为他心里也横梗此事难以化解。其实昨日长缨卫主要目的是带走崖然。太子已然知道锦麟卫谋害了孙太医,但长缨卫传来的密信上说,太子也认为是因陛下忌惮孙太医掌握皇家宫闱秘事过多,又或者近来因为什么缘故触怒龙颜,陛下这才动了杀心,是不慎漏出了帝王刻薄,太子身为人子,不敢忤逆君父,但可尽力补偿。 张永一不自主叹气。 “怎么了永一?有什么烦心事?” 张永一摇头。 崖然平安抵达东宫,即刻给燕王调理起来,这是件勉强值得高兴的事。 可这样的喜悦,只能他一人独占。 张永一轻笑。 总归是好事。 “快走吧,起风了。” 张绰刚这么说,巷子另一头拐角处也有个男人这么劝了:“爷,起风了,咱们赶紧回去吧,老爷明天就要出发去长安废都,这些乐子以后再回味也不迟。” 张永一和张绰都翘首望去。就见一人牵着绳,一人大摇大摆坐在马上摇头晃脑,天色暗,周围只有那牵马仆人手中一盏风灯忽闪忽闪,他们看不清这一对主仆的面容,但声音听得格外响亮。 那男人笑道:“不急不急,爷刚卸了浊气,正要迎风纾发。” “嘿嘿,小的没骗您吧,这处零碎嫁的滋味果真不俗吧?” 那男人回味片刻,大着舌头赞:“怎能用不俗来评价?当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妙!我道从前曹魏爱人妻,原来要的都是这些个味道,古人诚不欺我!” 两个人俱是大笑。 张永一没听明白他们的意思,但大致知道这也是种特殊的灯红酒绿,便没有多问张绰,兄弟两个沉默地放马,刚要与这两人擦身而过,又听那仆人提起:“这家真是,我瞧了这太太身边的丫头也个个**可怜得很,给了点银子就半推半就极尽**能事……” 那个主人大笑:“哈哈,山风你自个儿也是假公济私,便宜你自己来了。” “爷您这说的什么话,小的陪爷出来,不就是要找人把爷伺候好了的吗?”仆人打了一个喷嚏,主仆两个都大笑起来。 “官大了就是不好啊,礼部的,就贪那么点供科场布置的破银子,结果就给法办了,病死刑部狱,一家上下妻女零落无养。啧啧,这隔壁长缨卫就不一样啊——” “怎么了?长缨卫的舌根可不是你能嚼的。” “是是是!” 张氏兄弟本已经要拐出暗巷,忽听这主仆二人扯上了长缨卫,张绰连忙勒马,张永一也连忙控缰谛听。 他们的聊天声已经很轻了,但四下万籁俱寂,张永一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小的只是听说,这家人隔壁住了个长缨卫,年前就暴毙死了,结果户没销,银钱照发不误!爷您说奇不奇怪。” “这必然是给人顶替了呢,但没想到这人还算有点良心……” 张绰见张永一神色凝重,轻声解释:“冒名顶替,常有的事,柳文正公主持朝政时曾清理过一波积户冒户,但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内阁里谁又能强干得过柳先生?大多要向时局低头、向权贵让步,这些积习恶习就又长了起来。” 想了想,张绰又道:“不过这种冒名顶替我从未见过,分一点本就不属于自己的轶禄奉养被顶替之人的妻女,这种被人告发的风险,可没几个‘有良心’的人担负得起。” ** 翌日清晨,鸡叫三声,霍开武一睁开眼睛,猛然想到了冒名顶替的关节,一掀开被褥,被冻得哆哆嗦嗦也够不上洗漱,套了裘衣抹了把脸,撞翻了报时伺候的婢女,丧鬼似地扎出房门。 霍府上下都收拾齐整,叔伯兄弟一大堆堵在正堂,闹哄哄的,又衣冠整齐、谈吐非凡。 霍开武一眼就看见自家老子坐在中央,顿时捡回了昨夜被娇娇们弄丢的三魂七魄,脚下抹油,赶忙又冲回了卧房收拾脸面。 要是被老子知道他昨夜逛了暗门子,今早还这么衣冠不整不知礼数地到大庭广众下丢脸,准要揍他。且他们赶着要回长安废都老家,老子气急了将他一起提溜回去到广大宗亲面前鞭笞也说不定。 等霍开武火急火燎地又赶了过来,正堂里的霍氏宗亲已经散了大半,只有自己的小叔霍轶与老子霍辄搭话。 霍辄的左眼,是早年当马前卒在战场上被方台人射瞎的。 人说,眼睛可以用来传情达意。霍辄的左眼没了,自然半分人情也留不住,但保住的右眼常年也犀利刻薄得情池干涸。今日或许是节庆离别的缘故,霍开武少见自家老子的右眼里没有憎恶痛恨,那种有些期待、有些赞肯的温和让人心惊肉跳。 “爹,小叔。” “你脸够大,让满堂叔伯等你一个人?” 霍开武夹紧下巴,垂手往霍轶处站了站。 “大哥,别说这些了,你不是有很多话要和阿武讲吗?” 霍轶起身将霍开武拉到霍辄眼前,“你这一去长安得有一整个月,一整个月见不到阿武,你不赶紧在离别前多说几句好话?” 霍辄上上下下打量着儿子,“我和他有什么好话可说。” “嗐,你爹面冷心热,舍不得得很。” “你住嘴。” 霍轶不管霍辄的呵斥,拉着霍开武就笑:“阿武都长大了,你从前那种耍娃似的养儿子法不成了,你得把他当个男人看,你得放手,让他自己去闯闯看,怎么能呼来喝去还当他是黄口小儿?” 霍辄横了他们叔侄一眼。 外头老管家喊了一声,说是到时辰该准备出门。 霍轶应声出了正堂处理亲族间的人情往来,留霍辄和霍开武这对向来不对头的父子相顾无言。 或许是今天早上父子之间的气氛罕见亲近,霍开武便大着胆子拦了一拦,“爹,儿子有一事要禀告。” 霍辄显见地耐下心,静静等儿子说话。 霍开武备受鼓舞,清晰道:“儿子昨天听手下人说,长缨卫里出了冒名顶替的乱象——” 他这句话没说完,霍辄就抬手止住他的话头,“东宫的事情你别管。” 见霍辄抬腿要走,霍开武不知是猪油蒙了心还是心里本就吃满了猪油,破天荒边追边劝起了他从来一言九鼎不肯转移的父亲,“爹!这是个好机会啊!现在新春伊始,开过年陛下肯定要重整朝野,礴儿马上就要十四了——” 霍辄倏然止步。 三折雕花门外的天光打在他的脸上,投入他炯炯有神的右眼,其中的冷意直让霍开武怕得又巽懦地低下头。 “我说了,东宫的小事别管,连带着和东宫有关的所有事都别管!” 霍开武几乎就要答应了,再一次向父亲的权威低头,可他不甘心,尤其是方才霍辄分明应允了要将自己当个男人看待,要让自己去闯,现在却还要用规矩礼数将自己束缚得寸步难行像个龟孙! 他霍然抬头大声道:“爹!这是小事,却也能是扳倒东宫的绝好机会!小事也可以掀起大浪!” 霍辄的额头暴出青筋。 霍轶就是在这时候去而复返的,他一见霍辄动怒,将被阴影死死笼罩的霍开武拉到身边,苦口婆心,“怎么了又怎么了?大过年的好时候,怎么能生气?大哥,快些吧,车马都在等了。” 霍辄临走,狠狠瞪了霍开武一眼。 霍轶手肘捅他一下,“你小子,又闹什么事了?你爹难得这么高兴,刚要把亲卫的权分点给你,这事儿还没彻底定下来,你就来这一出?” 见霍开武委屈巴巴,霍轶又气又笑:“忍忍怎么了?你爹的脾气你难道不清楚?把你老子哄高兴了,这才有甜头!” “叔!” 霍轶拖着年轻人走了出去,跟着亲友一同欢送霍辄西还长安故里。 “我不管什么事儿,都给我笑,别让你爹回乡路上心里还堵得慌。” 听小叔咬牙切齿,霍开武只能扯出一个既勉强又丧气的笑。 等霍辄的车马彻底消失在霍府前的长巷,霍轶这才悠悠问:“说吧,到底怎么了?” “小叔,长缨卫里有人搞冒名顶替那一套!” 霍轶皱眉。 霍开武激动地拉着他,“这是绝好的机会!咱们不是一直苦于找不到东宫的把柄吗?这次哪怕东宫不知情,也能借机卸了长缨卫的胳膊,且礴儿马上十四岁,去留不定,不在这时给东宫点颜色,让他们不敢向礴儿下手,满朝文武还晕头转向不知好歹……” “阿武。” 霍轶的声音又像一盆冷水浇了下来。 “你爹绝对不会答应的。” “叔!这是为什么!爹也要放弃了吗?就一个兖王的封号,就这么轻易把他打发了?” 霍轶扯住要闹上天的霍开武,“这件事你别管,听话。你爹是为了你好,有些事情你不清楚,就莫要随意插手,总归听你爹的话不会害了你。你若真的在意,我去查,你别管!” ** 隆冬夜深,黎明初晨。 叫晨更鼓鼕鼕已经响三声,一箭黑骑飞掠过化隆城的街坊巷里,踩着第四声鼓响奔上了务本门十字街。街边闹市已逐渐活络,这人背着府军卫镶红边的令旗,频频催动马鞭,头上的风帽翻了他也不管,任凭那帽子砸上街边的面摊,激起了一片尘粉。 摊主的叫骂声刚要去追,这一马一人已经跑没了踪影。 然后是第五声鼓。 第六声。 第七声。 化隆城从无宵禁,只是东北、西北的几处城门在冬半年有短暂的夜禁。再有两声,五更二点就要到了,靖远门正式大开,来往于上林苑乃至东北宁远的车架便能在冬令宵禁之后畅通无阻。 沈斫已坐上了马背,可缰绳还在太子手中攥着,沈磐也一声不吭地踱步跟着,一前一后两个人,将马背上的沈斫“挤”得心神难安。 第八声鼓响已经落在脚下,沈磐抬脚就踏了上去,手中的风灯却被这震天的响动惊得埋头乱窜,短暂动荡了几个弹指后,方才平稳地重新播撒这种燃烧的炽热。 她的心也是这般热的。 望着沈斫的背影,她的眼眶也是这般热的。 城楼鼓手已经扬起了鼓槌,第九声鼓响即将诞世。 靖远门广场上也卷起了一阵雪土旋风。 “隆隆——咚——” 守城的府军卫缓缓拉开城门,官道上的破夜者也拔出了令旗,高喊着“关门”,也不管正对着城门的究竟是怎样的达官显贵,拼了命地迎风驰来。 “指挥使有令!关门——” 那一面令旗不似作伪。 太子蹙眉,招来守在一旁兵甲整齐的长缨卫,“拦住他,责问清楚。” 沈斫也转过脸望过去,一片冷寂中那个传令兵吼得上气不接下气,长缨卫横过长槊,朝他连发勒马的指令,他却不管,像是饿狼扑食般直奔着马背上正要被太子牵出瓮城的自己而来。 第9章 第九章 永夜灯(四) 守城的这一班府军卫里跑出了班头,一壁望着那面令旗,一壁望着太子和燕王,左右为难。 沈斫的心提了起来。 莫名奇妙要拦门。 他的视线落在了将随自己远赴东北的一众亲卫里,那个又矮又瘦的干瘪老头脸上。 崖然也惴惴不安,但还克制着不回头看。 “指挥使有令!” 这人的声音已经哑了。 太子拍拍沈斫盖了厚厚旃毯的腿,两人俱听身后沈磐指挥起长缨卫:“冲撞东宫仪驾,把他拦下。” 太子瞥了一眼那个班头,又顺着沈磐的话继续命令,“拦下他。” 那背了一整个浓稠之夜的传令兵在一声马嘶里翻滚落地。 太子又揪了揪马缰,引着沈斫继续朝东方的城门走,“此去宁远,你要珍惜自己的身体……” 见长缨卫将人架了起来,沈磐丢下灯,提着裙摆转身追了过来。 似是心有灵犀,沈斫回望时,沈磐已经喘着气跑到了马下。 “你……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还要安安分分的,别去招惹事端……” 沈磐一把抓住他的手,“千万要保重自己!什么也没有你的命珍贵!” 这次沈斫倒没有那么害羞,反扣住沈磐被冻红的手轻轻搓了搓,“你们放心。” 但他说得心不在焉的,频频回首望着慢慢苏醒的化隆城。 沈磐忍着眼泪笑,挑挑眉,“我在这里,大哥在这里,你还回头想看谁?” 被沈磐捉了现形,沈斫腼腆轻笑。 太子将马缰还到他手中,“侯府事多,孩子又小,你大姐不能亲自来送——” “我知道。” 沈斫回得很快,倒让太子生出了更重的愧疚。 沈磐忍住对大姐的不满,不舍地松开沈斫的手。 “你今年还没去看过砯儿——” 沈斫听出太子的哽咽。 沈磐接话笑道:“但三哥一直在天上看着呢,他一直都会保你平安,等你明年平平安安回来亲自给他告罪。” ** 燕王出城已经成为八日前的旧事,化隆的男男女女都兴奋着眼下十五的花灯会。难得,只有今年的十五夜,光武门洞开,达官显贵全都登上内城城楼,陪着天潢贵胄一同欣赏西南鲁姓皇商献进京的一场“盒子灯”。 如此,平头百姓如何不欢呼雀跃? 人群一窝蜂全堵到光武门,万景楼下就稀疏许多,但不乏弯弓搭箭的人,朝着那四盏耀若云星的琉璃灯比划。 张永一还是被义然推搡着来到万景楼下。 现下拉弓的是一位黑脸大汉,方才搭箭的是一个白面郎君。 “嘶——”众人都可惜起来。 义然盯着那懊悔不已的大汉,咂咂嘴:“唉,就差一点,该死的晚风。” 张永一随口应了一声。 义然抒怀道:“看了这么多,能将箭射上去的,他是头一个吧?可敬可敬。” “嗯。” 义然睃着那大汉,不吝欣赏:“浑身腱子肉,这身态真是绝了,该是军中的,能练成这个样子,得是战场上下来的——” “嗯。” “公子你说,咱们要练成他这个样子,得吃多少刀剑呐?” 身边没有回应。 义然摩挲着下巴,“公子?公子?” “怎么了?” 义然回神,扭头就见张永一面色从容,声音听着也稳如秤砣,就是眼神一时收不住有些飘忽,不知在这人山人海里看见了什么又想去看什么。 他一脸坦然,倒叫义然不好意思随意揣度。 可是忽然,人群里极其清晰地爆出了一声娇笑:“呐!就是他了吧?” 张永一仍然诚恳地看着自己一错不错,义然纳闷,又听有姑娘嬉笑:“是啊,他就是梁国长公主的孙儿,燕王身边的千户……” 义然即刻转身望过去,就见那花团锦簇的一群姑娘愣了愣,旋即都捏了帕子掩面转身,可一双双眼睛都亮得可怕,全都黏在张永一脸上剥都剥不下来。 义然又看张永一。 他居然被这些姑娘看得不敢抬眼。 “公子?”义然笑眯眯道,“公子怎么这么害羞?” 张永一皱眉,责怪般瞪了义然一眼,这让他看戏看得更高兴了,拍着手拱火:“这么多人看着呢,公子你不如上去露一手,万一成了就是化隆城里的一桩美谈!” “义然!” 听张永一这般压低声音又咬牙切齿地喝止自己,义然高兴得差点手舞足蹈,“嗳,公子怎么这么害羞,那时候我们在宁远,凯旋后从南门回城,哇塞,北边的姑娘多么奔放,众目睽睽的、光天化日的、朗朗乾坤的,直接将自己的手帕丝带挂在你脖子上,你也没这么害臊啊……” “哦?” 义然一怔,一时回不过味来,闻着身后一群各色熏香步步逼近,听一女声似笑非笑地问:“是么?看来张千户收获了不少。” 义然原地爆炸,踩了钉似的一蹦三尺高,跳到张永一身后,这才看见被一群贵女捧在中间,一身罩了白月纱的湘妃色罗裙的女子,不是那尊贵异常的长平公主沈磐是谁?她这身颜色极妙,像是下午天边烧得有些暧昧朦胧的晚霞,又像是羊脂玉般的脸蛋上酒后的酡红。 这酡红义然应当是没有见过的,可他就觉得很眼熟。 他连忙低头要给长平公主见礼,公主却不管这些礼数,在身边一众娇花照水般美得千姿百态的姑娘们一同响起的笑声里问张永一,“是吧张千户?” 张永一连忙行礼,头也不抬,话也不答。这神态落在义然眼里,他即刻生出了一种自家公子当街被姑娘“调戏”的错觉! 是了,他知道公主身上的颜色为何这么眼熟了。 张永一的耳朵直到脖颈,全是这样的红色。 沈磐看在眼里,笑了笑便打算放过张永一,却听身边有个促狭的,“哈哈”笑着抓住沈磐的手,在自己的注视下丝毫不客气地翻翻抖抖自己的袖子,硬是从自己袖子里掏出一方素帕来,递到还抬不起头的张永一眼前寸许之地。 “张千户居然收获了这么多啊?只是不知公主这方——你要不要啊?” 众女止住欢笑。 沈磐一懵,错愕地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比天上的月亮还要硕大。 张永一也似被吓到了,抬抬眉看了一眼那帕子,即刻又低眉闭眼,将脸压得更低。 像个遁入空门的僧人。 众女挤眉弄眼起来。 他该被一种窘迫烤熟了。 沈磐心中微叹,皮笑肉不笑地,劈手要夺自己的素帕,“翩翩,玩笑不是这么开的,将张千户吓跑了,你这秋波媚眼给谁送啊?” 风乍起。 沈磐的衣袖被掀了起来,身上的熏香也正随风朝着张永一的方向飘去。或许是这边姑娘家身上的香气乱七八糟杂糅在一起,冲得张永一鼻子痒,又或许是沈磐按也按不住的袖子骚上了他的鼻尖,他微退一步,抬手想挡上一挡,手心却不知碰到了什么。 一开始是绸缎般的清凉顺滑,旋即就温暖了起来、柔软了起来。 不,不是温暖柔软。 在张永一看清,隔着那方被吹开的素帕,落在自己掌心的居然是沈磐的手的这一刻,一团火就从掌心蹿了起来,一眨眼就遍燃全身。 他不自主抖了抖,后退一步,也不顾不得撞上了义然,只在夜风要将这放素帕捎到空中前、只在沈磐似也被烫到时缩回手后,抓紧了手指。 帕子上还留着沈磐的温度。 沈磐的眼睛里却映着双颊都有些烧红的张永一。 张永一抓着帕子,胡乱折了折,又埋下脸递了过去。 他能将千斤重的大刀握得稳稳当当,此刻托着这方鸿毛似的素帕,手却颤得厉害。 姑娘们齐齐笑了。 方才被沈磐叫作“翩翩”的姑娘笑得尤其肆意,“张千户连长平你的手绢都敢接,这必然是吓不跑的哈哈哈哈哈——” 沈磐一压眉梢,似是生气,却让“翩翩”看出了“嗔怪”,她抓住沈磐要去抽帕子的手,“嗳,送都送了,你堂堂一个公主,哪有把送出去的东西要回来的道理?多寒酸。” 她们推搡着沈磐,愣是将人簇拥出好几步远。 “快看,又有人要自取其辱了!” “嚯,那不是霍尚书的儿子吗?叫什么来着?” “公……公子,公主她们走了。” 张永一应了一声,缓缓直起身。 他简直托不住这方素帕。 如有千钧。 众人欢笑中,沈磐趁着她们专心奚落各种男人,侧过身,边用余光扫着张永一挺拔的身姿,边挪着步子,在“翩翩”领着各大难缠的高门贵女朝着那再度落败因而有些气急败坏的男人喝倒彩时,一闪身溜得无影无踪。 人一下子就多了。 义然也被挤了开来。 但张永一并没有发现,毕竟他迎面吹着寒风,一直能感觉得到身边有一个人的温暖,便以为还是义然,只是义然突如其来的沉默让他有些奇怪,但这小子向来会间歇性发疯、间歇性正常…… 那边爆出了一声喝彩。 人群中那个男子怀中抱着一盏兔子灯,不是万景楼四角挂的,而是店家挂在低处给诸位郎君挽回颜面用的。张永一觉得他有些面熟,但那股摘星星摘月亮都手到擒来的骄傲感却匹配不上自己记忆里的任何一人。 张永一问:“那是谁?” “霍开武。” 张永一一愣,低头就见自己身边闪动着落花似的裙摆,那股幽幽的香气便在他低头的一刹那冲入鼻腔、钻进心脉、游走全身。 他差点一步跳开。 按捺着自己的惊骇,他看清了扬起脸的沈磐,仿佛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睛里盛尽天上云流、地上水影、无穷碎月。 他连忙移开视线,不敢去看。 沈磐轻笑,侧着一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又微扬眉扫一眼强装镇定的张永一,一旋身便差点走没了影。 张永一心里若有所失,不假思索追了上去。 等走出了人群,眼前只有沈磐一人提着裙摆款款走上拱桥台阶,他顿时觉出了自己的失礼。 手中的素帕都浸上了自己的汗。 他更觉失态。 此时,沈磐转身俯望他,“那天你怎么没来?” 张永一的局促顿时委落,他沉下被拨弄得起伏不定的心,轻声道:“臣不敢。” “有何不敢?” 张永一不答。 见沈磐朝他伸手,以为公主要走下台阶,下意识就要去接她的手,可在他伸手前,理智觉醒,连忙将另一手掌心的帕子递了上去。 沈磐挑眉,隔着帕子,拉上他的手将人拽了过来,“你近一些。” 但还是不免有肌肤相触。 张永一整只手都麻木了。 “那天府军卫指挥使宣钦下令迟开城门,被我二哥拦住了。” 张永一瞬时清醒,“为何?难道是因为……” 沈磐将素帕收入袖中,点点头,“后来责问,宣钦说是锦麟卫传来的意思,让他们守卫各大城门的仔细排查,以防浑水摸鱼者。” “他们……” 沈磐接话:“在查吃空饷。” 张永一顿时想到那夜晚归,和张绰遇见的那一主一仆。 余下的话,沈磐不说,张永一也都明白。 此事非同一般的冒名顶替吃空饷,寻常的事情大多是瞒天过海抑或者闭眼默许,而崖然占的这个位子,是太子授意,然后长缨卫指挥使千挑万选找出来的。这性质就不同了,虽然那长缨卫的妻女仍然享受了卫所兵士的全部俸禄,但事办得还是大错特错,一旦被人捅出来,办事的、享福的,乃至背后的指使东宫太子,都会因为知法犯法、乃至于明知故犯与陛下对着干而大祸临头。 张永一心思沉重。 “他们……臣……对不住殿下。” 沈磐见不得张永一露出这样愧疚难当恨不得以身相替的神情。 “他们不会追究的。” 张永一微讶,眼神直白地询问起沈磐。 沈磐的眼里似没有多少高兴。 他不敢也不忍问了。 但他心里被沈磐的微微失意搅弄得处处不宁。 让他们不再追究,东宫必然是付出代价的。 那会是什么代价呢? 可沈磐暴力击碎这样沉重的氛围,但她起的话头着实也添不了多少松快,“那天沈斫在找你。” “他一直回头,以为你会来。” 其实沈斫也知道,张永一不来是妥当的,毕竟崖然在,战战兢兢的崖然在,而他们离逃出生天只差一步之遥。 不能留半分嫌疑。 可他们都对这样的离别,感到惋惜。 同来何事不同归? 沈磐往桥下走。 万景楼的热闹已经被他们甩在身后。 但前面就是观华楼。 他们不过是从一处热闹地走到了另一处风月场。 “张永一。” “臣在。” 沈磐望着观华楼上的歌舞升平,“听说过襄阳侯府的一对姑侄不婚配、在京畿之外过得逍遥自在吧?你说,女子不成婚还有什么出路?” 张永一压抑着心里不明源头却潺潺不灭的失落,故作认真地想思索出一个结果。 可女子不成婚还能有什么出路? 公主是女子。 公主要成婚了。 她要成婚了。 不是和自己。 张永一斩断自己越来越漫漶、越来越大胆的胡思乱想。 “呆在家。” “不能在家呢?” “有一门能养活自己的手艺,四海为家。” 沈磐叹息。 张永一望着她的侧脸,多么流畅,又多么凌厉,像一柄刀子,轻而易举就能割开自己的皮肉,让自己血流不止。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病了。 只因为当时她说“让自己娶她”的一句胡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九章 永夜灯(四) 第10章 第十章 永夜灯(五) 他们才见过寥寥几面,说过的话更屈指可数,自己却病成了这个样子。 崖然说得太对了。 他还太年轻,只是有些痴迷于这样的悸动。 他还太年轻,还掌控不了自己的身体。 索性他知道。 这叫**。 只因沈磐说过的一句胡话。 如果只是因为**,那就“对事不对人”。 此事与沈磐无关。 张永一心略定,轻声道:“陛下那么疼爱公主,还有太子……” 沈磐笑着挑眉:“你以为是我要成婚?” 他一窒息。 听她嗤嗤笑:“哎呀,张千户在想什么?” 他喘不过气。 沈磐歪着脑袋朝他挑眉,只笑,不说话。 见张永一被她逗得手足无措,沈磐终于熄了心思,笑道:“方才对不住,刚才最无法无天开你玩笑的是辛翩翩,她一向这样,无聊了就想着逗人玩,吓到你了。” 张永一手忙脚乱,打了一个揖,“没有,原来是辛姑娘,是臣的错,没有认出……” 沈磐“噗嗤”一笑,“这哪里是你的错,你常年不在京——” 她轻松地沿路走,步履生风,“你连她爹是英国公辛自宽都不知道,这当然不是你的错。” 张永一眼前立即闪过夜宴那天见过的辛喾。 “她是公府独女,上头两个哥哥,宠得上天了都,要什么有什么,说什么是什么,还有她的那大名鼎鼎的姑姑申二夫人,年轻时豢养宠儿一个接着一个,你肯定也不知道……她走在这化隆的大街小巷,可比本宫还要有排面。毕竟有那么真心疼爱她的家人做依仗,横着走当螃蟹也正常。” 张永一觉得沈磐话中的失意落寞处处都能落到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这是真实的羡慕。 来自沈磐。 “公主,你也有真心疼爱的家人。” 沈磐回头瞟他一眼,脸上还是带笑的,“是么?我大哥是、大嫂也是,沈斫也算吧,我大姐……唉,他们都是我的家人,那就是了。” “还有陛下。” 沈磐驻足,仰头望着高耸入云的观华楼。 入夜上灯的观华楼,真像是一只既冰冷又炽热的巨物,横亘在天地间,仿佛是开天辟地那一年就被盘古搬到了这里,自此冷眼旁观这人间的悲欢。 她喃喃道:“不是,他只爱他自己。” 张永一蹙眉,不敢说话。 他很安静。 可沈磐又转过脸,看向他,似是要他的一个反应、一句话,“他并不爱我,就像厌恶燕王一样。” 但张永一无话可说。 沈磐就这样望着他,仰头,却还想望着。 “他其实是个很冷血的人,为了自己心里的利益,什么都能抛弃。能走进他的心里,这是多么艰难又难得的事情——” 沈磐转过脸喟叹不已:“我佩服那些人,能在他小得可怜的心里据有一席之地。” 张永一喉头一哽。 “公主,他是您的父亲。” 沈磐笑了,摇头时头上那只玉步摇轻轻荡起秋千,“不不不,他是‘君父’。” 君父不是父亲。 君父是君主。 沈磐痴望着他眼里那几近于“蠢”的澄澈,那种不明白“君父”怎么就成了“君主”的澄澈。 他一定有一个美满欢乐的家庭。 沈磐直面自己的内心:她羡慕,甚至有些嫉妒这种广为人知的“天真愚蠢”。但她再口无遮拦,也不敢将心里的真话诉诸于口。 她和张永一到底是两条路上的人。 不同道,不同心,不同言。 沈磐一哂:“嗳,你不懂的,又或许等你以后——” 张永一一触及她的视线,就恋恋不舍又惊慌失措地错开。 他错过了沈磐眼里不加掩饰的恋慕。 沈磐自言自语:“等你成了别人的‘君父’,你就会懂了。” “什么?” 沈磐笑着摇头,继续拉着步子往前走,“哎呀,没什么。唉,虽然他不是爱我的父亲,但这些年在他的宫里,我的确享受了不少实惠,现在孙太医一死,他的身体突然就垮下来,一天不如一天——” 她还是关心记挂的。 “听元亨说,他打算去长安近郊的五柞宫修养——哦,那天带你来东宫的内监,他就叫元亨。” 张永一轻声应:“臣知道。” “唉,去也就去吧,听二哥说他登基到现在,除了上林和曲江行宫,再远的就没去过了,我那未曾谋面的皇祖父也是这样的,去看看也很好……” 但张永一看不出她脸上有任何喜色。 他开口接话,不至于让突然沉寂下来的气氛再度落地。 “公主在忧心。” 沈磐朝他无奈地扬眉,“你也看出来了?是啊,我二哥也很忧心。” 见张永一满脸真诚,沈磐笑道:“你想替本宫解忧?” “哈哈——”沈磐自顾自接话,刻意打趣他:“这忧张千户可解不了,哪怕是本宫的驸马也不能解。” 只觉沈磐的话如同一只手攥住了自己的心脏,张永一低下视线。 身前的公主还笑盈盈边走边道:“孙太医走了,搞得整个太医院都成了尸位素餐的废物,让一个专擅祝由之术的混子挤到他身边,真是一帮废物……他也是,上了年纪会迷信些也正常,就是成天与一个混子混在一起,真是武皇帝临老还要轮台罪己……” 她的心,好像真的很大。 四周不乏长缨卫和凤翔卫的眼线,她却理直气壮将牢骚说得满天乱飞。 “太子监国,却要把陈王带在身边,内阁里除了兵部尚书霍辄统统留京,也不知他老谋深算究竟在‘谋’些什么——呀,掷花球选金婚?有趣。” 张永一回神看去,前方两层高的雕花阁子下架着一长排花灯谜,灯谜尽头还搭了擂台,台后二楼临窗拥着一群年轻公子,一只扎着红绸的花球正在他们手中轮转,旁边颦鼓惊掠,一盏盏酒地往肚里灌,人人面色微醺。 沈磐已经撒开步子跑了过去。 灯谜长廊里人影稀疏,来客大多聚在了擂台之下,这有些冷清廊道里骤然盛开了这样一朵披霜芙蓉,二楼的公子哥们借着酒劲纷纷张望出来。 “土地喊城隍?神乎其神。” “大姑娘的荷包?花样多。” “卒子过河?” “有去无回。” “有进无退。” 沈磐仰头正翻捡着灯谜,乍听身后闷葫芦似的张永一突然解答,不禁笑笑。 “吃饺子不吃陷——” 张永一答:“调皮。” 沈磐再翻开一个念给他听:“二十五只老鼠钻胸膛——” “百爪挠心。” 说“调皮”时他的声音是轻快的,说到“百爪挠心”一下子就低哑起来。 沈磐心中笑,连翻了两个才念了个满意的:“上午栽树、下午取材——” 张永一望着她,“心太急。” “灯盏无油——” “火烧心。” 沈磐勾勾唇角,捶捶有些酸痛的胳膊,“你翻,我来答。” 张永一点头,随手翻开一个,“油水。” 沈磐略一皱眉。 见张永一低头看着自己,沈磐挺直腰杆大言不惭地胡说道:“轻浮。” 张永一避开视线,连忙翻下一个,“六月里吃萝卜。” “图个新鲜。” 张永一不自主地锁紧眉头,“小河撑船。 “一竿子到底。” “欸,你怎么跳过了?”说着,沈磐上手翻开被张永一刻意忽略的那张灯谜,煞有介事地轻声念道:“婚期定在元宵后。” 她说得太快,以至于脑子来不及反应,才漾起的心又沉入湖底。 这不是错觉,张永一偷偷瞥她的这眼里,似有伤感。 可这个谜底是大喜过望啊。 她这样折腾一番,倒真是河边洗黄连了。 何苦。 发觉沈磐心绪低落,张永一建议道:“去前面看看吧?似在击鼓传花。” 的确是在击鼓传花,但惩罚不是灯谜,而是上元诗。 沈磐一向不喜风雅,一直是焚琴煮鹤的玩乐心性,对这种吟诗作对的雅事常常避如蛇蝎,一听那些白面书生拽着酸诗腐文,连忙掉头要走。 却在此时,听楼上有人道:“嵇公子来了。” 沈磐顿足,朝二楼那个众星捧月间睥睨之态溢于言表的年轻男人看去。 他正也朝沈磐看来。 不过他的视线又流转到了张永一脸上。 他偏头向边上人轻声问了些事。 沈磐差点就要推着张永一往人堆外走,好在她还警醒着四周都是眼睛,收手用手肘捅了捅他的胳膊,一扬头就要逃出这越来越密集的人堆。 张永一即刻跟了过来。 “怎么了公主?” 被人群挤了一身汗,沈磐吐出一口浊气,“看见那个拿花球的男的了?” “是谁?” “嵇阑。” 张永一显然又不认识,但一时间被嵇阑过于出类拔萃的相貌吸引,也不可自制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他爹嵇阀跟着霍辄在西北起家,混了个靖臣将军,还封了忠义侯,而他呢——因为爹生娘养的一张脸,在化隆上下颇有名誉。” 点到为止,张永一顿时了然。 沈磐也毫不吝啬欣赏的目光。 嵇阑这张脸的确是能让男女老少都为之拍案叫绝的。 “那只花球……” 张永一轻声问,却见沈磐脸色一变,拨开人群重又扎了进去。 张永一愣在原地。 随即他听见了两道声线,与那夜相会的一主一仆格外相似。 “爷,我看见公主在的呢。” “找。” 张永一听出了这男人的阴沉,一回头看见,刚才在万景楼射了一盏兔子灯的男人正抱臂逡巡全场,冷飕飕的目光撞上就如同被蛇咬上一口。 他是霍开武。 那仆从指着人群中笑:“在那儿呢。” 霍开武的脸却更冷了,“那畜生怎么在这儿?” 山风看见楼上的嵇阑众星捧月,那厮看见了霍开武,连忙执起花球朝楼下比划,眼中的戏谑挑衅不言而喻。山风的眼珠子上上下下地打量,正见嵇阑目光所指的地方站着长平公主,他顿时冷汗涔涔。 沈磐回头观察着情况。 张永一还没回过神。 见霍开武脸色比锅底还黑,嵇阑扬唇,长臂一挥。 肩膀微痛,沈磐火冒,却见才被嵇阑仔细打理好的花球正落在她的怀里。 众人俱是一愣。 只有嵇阑坐在了轩窗上,歪着头笑吟吟地看着霍开武。 “这位娘子,嵇公子楼上有请。” 沈磐回头想找张永一,头来不及回,楼上就下来一对小鬟推搡着她要进酒楼,周遭的长缨卫和凤翔卫如临大敌,但他们各个便装,挤不进这肉墙似的人群,只能眼睁睁看着沈磐被请上了楼。 ** 等沈磐全须全尾地从楼上下来,就见这阔大的一楼酒肆已经被长缨卫和凤翔卫勒令清空,正中坐着霍开武,边上站着山风,桌上还摆着那只兔子灯。 就是没有张永一的影子。 霍开武连忙起身,走到楼梯口。 嵇阑也从包间里走出来,靠在二楼栏杆上,笑对霍开武。 一盏茶的功夫。 不长不短。 两个人衣冠整齐。 沈磐鬓发如故。 却能让霍开武暴跳如雷。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还是嵇阑刻意在他眼皮子底下办的。 霍开武强避开嵇阑的视线,但嵇阑的视线像是一把火不远不近地烤着他后背,让他都忘了要给沈磐大献殷勤。 沈磐也不理他,径直走出酒肆。 楼外的人流已被驱散,只有自己的马车停在正中静静等待。 此刻不过亥初。 外头也不见张永一的身影。 霍开武追上来,“公主看过鲁先生进献的盒子灯吗?一会儿还有一场……” “不看。” 被沈磐呛声,霍开武也不恼,拿出应对自家老子的耐心,再度要磨:“那公主现在要回宫吗?微臣给公主驾车。” “不必。” “臣射了一只兔子灯,不知公主喜不喜欢……” “不喜欢。” 看着沈磐神色淡淡,却句句下他的脸面,霍开武按捺不住,恨不得冲回去杀了那个嵇阑,却还记得出门前小叔的叮嘱,叫他在长平公主面前,要多谦卑就多谦卑,公主要打他的左脸,打完了还要把右脸送上去…… 霍开武快要气疯了。 “霍员外见了本宫,今天还没有施礼。” 霍开武只能后退一步打了个长揖。 沈磐眼皮子抬也不抬,褰裙就要上车。 霍开武不忘伸手要搀。 沈磐盯着他的手看了瞬息,一抬头就见街角立着一个男人,好像是张永一。 她本不想沾霍开武半点毫毛,可眼前骤然闪过今夜张永一的种种局促。 沈磐心里叹息。 更叹自己的恶劣。 她狠狠借了霍开武小臂的力气。 陛下把她赐给了霍开武。 婚期定在元宵后的十月。 大喜过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十章 永夜灯(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