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算卦把死对头拉下马》 第1章 红拂夜奔 金陵城的百姓已经有大半个月没见到日头了。 这日却难得放晴,灰白的高天悬着一个鸡蛋黄似的日头,带着朦胧的毛边,吝啬地散着光热,但足以慰藉渴盼晴日已久的百姓了。 他们趁着天晴浣洗衣裳,多日积攒的脏衣院子里晒不开,还晾到了门前。沿街的巷子里,一溜竹竿撑起花花绿绿的衣裳,如同店家招揽的旗幌。 “你信不信等会儿还要下雨?可惜了这些刚洗好的衣裳了。”弗筠挑起车帘,言语里不无惋惜。 “啊?”凌仙三魂七魄已出走了一半,压根儿没听清她的话。 弗筠嗤笑一声,“还在做私奔的春秋大梦呢?照我说,你还不如在佛前祈祷一下晓花苑早日被查封歇业,来得更可靠些。” 凌仙别过头去,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心里却狂跳得厉害。 毕竟她即将要跟人私奔,从此浪迹天涯了。 前些日有位客商想为她赎身,鸨母瞧不上对方的身份,将价儿抬得高不可攀,彻底断了她从良的念想。 那客商要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也就罢了,偏偏是她朝思暮想的哥哥。 自从五年前,她和哥哥走散后,便落入人牙子手中,被卖到这风月窝。如今亲人重逢,哪有在泥淖里继续挣扎的道理。 既然明路走不通,那就只能走暗路,她决计铤而走险。 今日妈妈特许二人出城上香祈福,哥哥会派人来接应她,这是千载难逢的机缘。 此行要去的大报恩寺坐落在城外的聚宝山上,聚宝门是出城最近的城门,平时不算远的一段路,今日却足足蠕行了大半个时辰。 进出城的人马排到了一里地开外,像是从城门长出的两条歪歪斜斜的触须,仍不断在向外延伸。 凌仙的心早已飞到九霄云外,身下的马车却纹丝不动,前后皆是骂骂咧咧的抱怨。 车帘开了又阖,她坐立难安,忍不住也要发泄下心中的急躁,“不就是京官来皇陵祭祀吗?搞这么大阵仗。” 弗筠有种置身之外的平静,“那可不是寻常的祭祀,圣上即位刚三年,天下就闹得如此不太平,怕不是在向太祖皇帝告罪呢。” 最近金陵百姓茶余饭后最热闹的谈资,莫过于此事了。 今年已然进了七月,江南一带还没有出梅,南直隶下属的徽州府、池州府等地都遭了洪涝。 北方京畿数省却是苦盼不来一点雨,可谓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听说旱灾蝗灾最厉害的山东、河南两省早已饿殍满地、流民千里。 人人都道上天示警,暗指今上德不配位。 这话起先是道路以目的腹诽,后来甚嚣尘上,传到了圣上耳朵里。 一向刚愎自用的圣上,不愿承认是自己的过失,可禁不住民怨沸腾和言官劝谏,终于决定派遣佥都御史去往陪都金陵,代之告祭开国皇帝太祖的陵墓,算是变相罪己,祈求祖宗和上天庇佑。 “既是告罪,自己怎么不来,还要别人代他。” 凌仙说话向来百无禁忌,话到嘴边也就脱口而出了,好在周边都吵吵嚷嚷的,也无人在意她说了什么。 “大约是怕遭天谴吧。” 弗筠微弱的声线飘在半空,幽幽的不太真切,却在嘈杂中准确无误地飘到了凌仙的耳中。 竟然比她还要肆无忌惮,凌仙唬了一跳,转头去看弗筠。 弗筠似乎并不知自己的话有多冒犯,长长地伸了个懒腰,随意地往后一靠,“反正这些暂时都跟我们没关系,不如猜猜还要多久才能出城。” 等待终是无聊,她从荷包里掏出三枚铜钱,放在手心里上下翻飞,嘴里还念念有词。 凌仙习以为常,只是掀起车帘,探头看着前面的队伍。 “屯卦。” “什么兆头?”凌仙头也不回,只是习惯性地搭话。 春雷一声惊万物,万物始生于艰难之时,但若顺应时运未尝不能欣欣向荣。 弗筠微不可察地舒出一口气,简短地为她解释,“天降贵人助逢凶化吉。” “是为我算的吗?” “是也不是。” “神神叨叨。”凌仙白了弗筠一眼,不再理她。 约莫又过了两刻钟,马车终于爬到了城门口。 “马车里什么人?为何出城?” 守门军士自一早开城门时就驻守在此盘查,同样的话说了没有一千遍也有几百遍,话音里已有些不耐烦。 “咱是秦淮河边的陈家,姑娘们要出门去大报恩寺上香。”赶车的龟公陈二赔着笑。 “秦淮河?”门军玩味地摸了摸满是胡茬的下巴,“掀开帘子看看。” “这……” 论理,粉头不是良家子,没那么多男女大防,可车里的这两位还没有梳拢,正待价而沽呢。 寻常客人见一面尚且难上加难,就这样白白让这等鄙陋的粗人占了便宜去?是故陈二一时犹豫了。 门军变了脸,腰间佩刀一横,就是一句威胁,“城外皇陵今日可有大事,要是放出了贼人,你可担得起?” 陈二被突如其来的一吼吓得抖了一哆嗦,心里骂翻了天,却也只能顺从地掀开车帘。 “拉开些!” 门军见他行动不爽利,凑到跟前,用佩刀挑起车帘,目光对上车内之人时却突然顿住。 一驾不起眼的马车里,竟然藏着两位绝色。 一位白玉一般,眉间一点朱砂痣,宛若红梅落雪;一位却娇俏艳丽,眉眼间含嗔带怒,更添活色。 “军爷可看仔细了,这马车可就我们姐妹二人,并无什么贼人。” 那位朱砂痣美人开口,声线也是清清泠泠的,却莫名让人心痒难耐,门军只觉自己半边身子都酥软了,竟连到嘴边的诘问都忘了,只呆呆地张着口。 美人见到他的痴样儿,忍不住掩嘴一笑,“军爷,后面还有许多人等着出城呢,别因为我们误了时辰。” 门军恍惚中觉得美人朝自己飞了个媚眼,清了清嗓子,装作例行公事,“住哪儿?” “秦淮河边的晓花苑,鸨母姓陈。” 听到“晓花苑”三字,门军宛若兜头一盆冰水,瞬间冷静了下来,心里算了算自己那点儿微薄的俸禄,这等销金窟并非他能消受得起的。 大张的车帘耷拉了下来。 马车顺利出了城门,凌仙气得双颊通红,“你瞧瞧方才那个门军,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你跟他说什么话?还把门号报得那么清楚。只怕陈妈妈见了他,要立刻派人把他撵出去。” 弗筠有意逗她,笑道,“人不可貌相。说不定人家也能拿出一千两银子帮我赎身呢。” “你……”这会儿凌仙的耳根子都红了,鼓着腮帮子瞪她,胸膛也跟着起伏不宁,“你就知道讽刺挖苦我。” “怎么是讽刺了?我是想当红拂女,可是还等不来李靖呢。” “谁说没有李靖了?魏国公府的徐公子还眼巴巴地望着你呢,国公爷就这一个宝贝儿子,你若是能攀上这枚高枝儿,说不准将来能混个国公夫人当当呢。” 不及凌仙说完,弗筠已噗嗤笑出了声,“痴人说梦呢。” 话音刚落,马车里突然暗了一瞬,弗筠抬帘一看,日头不知何时起又藏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密密沉沉的铅云。 回望远去的城门楼子,倒真有些黑云压城的阵势。 她俩突然收住了说笑声。 离别在即,有些隐晦难言的情绪,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汹涌。 弗筠端正了神色,用仅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还是想劝你一次,咱们去寺里上个香便回去吧,总有些其他的法子可以脱身的。” 凌仙的脸隐没在暗处,只有一双眼睛亮如星子,“已经五年了,我等不了了,我也不想等了。天下之大,总有我们可以容身的地方,哪怕逃到爪哇国去,自此隐姓埋名,我也心甘情愿。” 弗筠知道劝也无用,遂不再说话,两人一路无言地到了大报恩寺的山门外。 大报恩寺是当年皇家在都城金陵敕造的寺庙,如今都城北迁已有二十多年,这座昔日的皇都也褪去了曾经的王气,流于安逸守旧,承载着世人情愿寄托的大报恩寺,却依然香火不绝,不输往日繁盛。 寺中香烟袅袅,善男信女如织。 观音殿里,弗筠双手合十,跪于蒲团上,十分虔诚地磕了三个头,睁眼起身见凌仙仍杵在一旁,暗暗向她使了个眼色。 凌仙偷觑了一眼寸步不离守着的陈二,虽完全静不下虔诚礼佛的心,也跟着拜了一拜。 弗筠跨过门槛,走到廊下,又抬头看了眼天色。 乌云席卷,宛若脏旧的棉絮般攒成一团,风声渐起,殿前香炉里的香烟也被吹得乱了形状。 陈二走到弗筠跟前,说道,“看这天怕是要落雨了,既然已拜完了菩萨,就赶紧回吧。” “难得来大报恩寺一趟,听说这里灵验得很,本想挨个佛祖菩萨拜一拜的,可惜赶上这么个天,那便依阿公的。” 说完,弗筠拿眼睛去寻凌仙,见她仍在殿内,面色突然惨白,双手叠在腹前,眉头拧成一团,腿抬了两下都没跨过门槛,遂面上一慌,“哟,这是怎么了?” 凌仙开口却是有气无力,“小腹坠坠地疼,怕是来月事了。” “啊?”弗筠绕到她身后,果然看见裙上沾了些血迹,“罪过罪过,真是玷污了佛门圣地。” 陈二在旁看得分明,抱怨不迭,“事可真多,净给老子添乱。” “哎呦,快疼死我了。”凌仙口中连连叫唤,拉着僧人便问茅房在哪,因怕身后脏污被人看了去,非要弗筠贴在身后跟着。 在僧人的指引下,她们走出佛殿一路,往东边成群连片的禅堂僧舍而去。 陈二一脸嫌弃地亦步亦趋跟着,终于在禅房院一角寻到一间四四方方的茅房,土墙垒成,茅草盖顶,只有一个进出口。 他便守在门口,看着弗筠和凌仙进去,弹指间的工夫,弗筠叉着腰出来,又气又恼,“出门未带月事带,茅房里又没有手纸,让我去帮她出门去借,这里都是和尚,我上哪儿去给她借呀。” 陈二在姑娘堆里做活,倒也不避讳这些,他唯一担心的事就是出一趟门把人弄丢了,便道,“先将就着回去再说,反正坐在马车里又没人瞧见。” 弗筠笑了一声,“阿公这会儿倒是慷慨,若是沾得马车里外都是血,陈妈妈到时候可有的数落。而且就冲今早出城那架势,怕是没进城门就被门军拦了下来,还当我们犯了什么命案呢。” 陈二被噎得说不出话,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一个法子,“这里的僧舍有不少是赁出去给过路人和香客住的,你去打听打听,或许能碰上带家眷的人家。” 弗筠双手抱臂,口中嘀咕,“就知道使唤我,你怎么不去。” 陈二吹胡子瞪眼,“我去要月事带,像什么话。” 弗筠终是不情不愿地戴上帷帽,挨个敲门打听,不幸开门的几间住的都是僧人,指引她往北边客舍去寻,她便转身步入蜿蜒的僧舍廊道,素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 时间一点点爬过,每一息都拉得漫长。 凌仙在茅房里故意扬声喊道,“弗筠那蹄子是上哪儿借去了?陈阿公你还在吗?你俩不会都走了吧?” “消停些吧。”陈二蹲在茅房外头,忽然觉得脸上一片湿,摸了一把,原来是下起雨了,于是转到几步开外的僧舍檐下避雨,这样一来,只能抻着头才能望见茅房门口。 “弗筠不会偷偷跑了吧?”凌仙仍在隔空跟陈二说话。 陈二面色一凛,才意识到弗筠离开的时间确实有些久了,心中惊疑不定。 恰此时,一名僧人撑伞路过,他叫住问,“和尚,你可是从北边过来的?可见过一位穿素白衣裳的姑娘,到处问人讨要月事带?” 僧人愣了一下,似乎在理解“月事带”三字是何意,搜寻未果,只摇了摇头,“未见过。” 陈二一拍大腿,暗叫不好,“这蹄子竟敢骗我。” 说完,便气汹汹地冲进雨帘里,凌仙在身后的叫喊声也渐渐淹没在雨声里。 第2章 天雷滚滚 章舜顷望着雨幕陷入了惆怅。 今日皇陵祭祀,原本一切都很顺利。钦天监特意算了一个良辰吉日,阴雨收歇,悬日高照,云开雾散见日明,必然能平息所谓上天示警的谣言。 初献、亚献和终献时也没出任何纰漏,偏偏临到“望燎”时天公不作美,祝文刚被投入享殿前的燎炉中,就被一场急雨浇灭得彻彻底底。 望燎,即目视青烟袅袅升起,直至其完全熄灭,如此才能上达于天,被祖先神灵接收。 如今半路夭折,好似在说,连太祖都不给面子,怕是他对如今的天下也心存不满。 殿外,哗哗雨声不见停歇;殿内却是落针可闻,陪都的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喘。 章舜顷将目光落在廊庑下的燎炉,这还是方才见情势不好,他命人急忙抢救下来抬到此处的。 “什么时辰了?” “巳时三刻了。”有人答道。 眼见雨没有住势,反而越下越急,须弥座台基下的积水行将没过脚面,再等下去只会误了吉时,章舜顷思考再三后下了决断,“让人在燎炉上头撑着伞,继续望燎,无论如何都得让仪式成了。” 太常寺卿眉头皱得老高,直觉不妥,“章御史,有载以来,可从未有过撑伞望燎的先例。” “先例?我倒是也没听说过因一场雨浇没了祭祀的先例?寺卿大人明知金陵近日雨水颇多,却连有备无患的道理都不懂,全凭天意做主,如今还要因循守旧,怪我破了先例。那好,在场的诸位便就一起等着雨停,到时再一起摘乌纱帽,谁也别落下。” 太常寺卿一把年纪,却当着满屋子同僚的面被年轻后生如此劈头盖脸一通说,实在抹不开脸,不由脸涨得通红,非要辩上一辩,“望燎,实为上达于天,若以伞罩之,岂不隔膜了一层,又如何为天所知?” 章舜顷向来絮烦这些因循守旧的老臣,冷冷一笑,“寺卿的意思是说,区区一层油纸,便能阻隔了天视天听,难道上天竟是那般一叶障目的蠢俗之人?” 若论吵架的本事,埋首于故纸堆里的礼官何尝是御史的对手,这话又实在有诛心之嫌,太常寺卿怒中有骇,颤颤巍巍地指着他,“你不要乱给我扣帽子。” 金陵守备魏国公徐沅郴见两人争得不可开交,忙出面打圆场,“为今之计,还是得让祭祀大典尽快礼成,否则我们都无法向陛下交代,事从权宜,就莫要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 太常寺卿对徐沅郴这位守土之臣还是肯给几分薄面,遂按下了怒气,命底下人照办。 奏乐声复起,在殿内躲雨的百官只好撑伞走入雨中,有幸见证这样一幕奇景: 瓢泼大雨中,几名太常寺官员湿着半边身子,撑着伞盖,三足鼎炉里,终于升起一股袅袅的青烟,青烟攀至伞顶便四散下来,流入雨水中不见踪迹。 虽说事有偏差,但总算不至大过,百官纷纷按了按头顶的乌纱帽,还算紧。 章舜顷手持紫竹伞肃然而立,眉尖却不自主地聚拢在了一起,若他没看错,方才好似有一道闪电窜入天边厚厚的云团中,为了印证他的想法,下一瞬天地轰隆,摧枯拉朽般的声势下,一道雷劈了下来。 撑伞的官员手上一颤,差点儿没让雨水又将火浇熄了。 “这可不是吉兆啊。” 人群中不知是哪位莽官先开了口,百官脸色又是一变,不免想起一些天罚之类的话来,仗着法不责众便窃窃私语起来。 陪都的班子果然是远离权势中央太久,越来越不像样了。 章舜顷怒斥一声,“肃静。” 这位正四品的佥都御史,在一帮老臣中实在太过年轻,模样不过二十出头。 如此年少,却身居高位,不免众说纷纭。 有人说,章舜顷年仅十七便高中二甲进士,官场里没摸爬滚打几年便成了四品官员,当是年少有为、后生可畏; 也有人说,他之所以平步青云,不过是沾了首辅之子的光,又是长公主所出,身上流着皇家血脉,因此颇得圣上信赖,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可叹士庶之别虽已不复百年,可真正驰骋官场还是越不过出身二字。 是以在场心悦诚服者、阿谀奉承者、嗤之以鼻者皆有,他气势虽盛,也不能完全压住阵。 章舜顷面色阴沉地盯着燎炉,祝文终于焚烧殆尽,最后一缕青烟也飘散在潮湿的水汽中。 典仪官拖着嗓子高唱:“礼毕——” 就在百官伴着他悠长的调子作鸟兽散时,一道电闪如银龙般划破长空,方圆几里的殿宇林木蒙上一层奇异的银白,顷刻间亮若白昼,又很快归于沉寂。 钟山郁郁葱葱的林木,竟让人生出些阴森可怖之感。 莫名的畏惧使然,众人不自觉地顿住步伐。 默了两瞬后,雷声轰鸣而至,仿若天地怒然咆哮,又似千军万马奔腾,这一声与方才有些不同,比起雷电更像是地震。 章舜顷环视一圈,心头没来由地一跳,目之所及,并无任何坍塌动摇的迹象,一切都好端端的,他疑心自己是紧张过度,杞人忧天。 毕竟这是他升任佥都御史后的第一件差事,还是钦差皇命,好在有惊无险,祭祀之礼总算是成了。 章舜顷不急着进殿避雨,而是走到燎炉跟前,慰问了几句方才撑伞盖的官员:“今日有劳诸位了,回家别忘喝碗姜汤,勿着了风寒。” 那三位官员还当他是来兴师问罪的,紧张得额头淌水,待听清他的话,又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嘴里碎碎念着不成句的话,大意是“不辛苦”“上官体恤”之类的意思。 章舜顷施展了一番恩威并施的手段后,便闲庭信步地走开,转身潇洒,步履带风。 一帮官员聚在廊庑下,目光翘首以盼的,正是章舜顷,他只作恍若未察状,特意停在几步开外,仔细地抖落着伞上的雨水。 人精也似的官员们自然明白“山不就我,我来就山”的道理,不动声色地将他圈了起来。 “章御史不愧是有明一代最年轻的进士,果真不同凡俗,吾等今日可算见识了。” 正殿里赫然摆着太祖的牌位,竟然当着太祖的面阿谀奉承,可真是半点敬畏之心也无。恭维也就罢了,还是这么老掉牙的俗话,这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 章舜顷讥诮地笑而不语。 “章阁老可真是教子有方,御史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霹雳手段,颇有乃父之风啊哈哈……” 他的笑声被章舜顷眼里闪过的一道寒芒刺得戛然而止,官员突然意识到自己怕是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立刻噤若寒蝉,可思来想去也没想明白自己的话错在何处。 一群人正目光相视,略觉尴尬之时,一位神宫监的宦官突然扑通跪在眼前,六神无主地张望,一时不知该请示在场哪位高官的主意,茫然开口道,“雷……劈……雷劈……” “好好说话。”章舜顷本就不悦,厉声开口。 那宦官登时被吓得磕头在地,“不好了!明楼被雷劈中了!” - 明楼位居内红门之内,属皇陵后寝之地,距祭祀所在的享殿尚有一段路,矗立于巍巍方城之上,是皇陵的制高点。 此刻,重檐歇山顶被劈出了一个触目惊心的窟窿,所幸遇上大雨,雷火没有肆虐开来,偶有些烧焦的残木断梁经雨水冲刷,从檐下流淌出污黑的水,黄色琉璃瓦碎了一地。 群臣均面如土色,腿软无力,互相搀扶着才不至于出丑态。 “这是天怒啊!”有人痛心疾首地哀嚎一声,便晕过去不省人事。 章舜顷深深吸了一口气,敏锐地嗅出了雨水浇地的土腥味,木料燃烧的焦糊味,还混杂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他眉心一凝,疾步冲上方城的楼阶,一路上不断有救灾的宦官和皇陵卫跟他擦身而过。 登上方城,明楼的残躯就在眼前,那股味道越来越浓烈,直冲他脑门而来。 仿佛一道流电划过,他蓦然想起方才雷声的不对劲之处,不是一道干脆利落的雷声,而是前后两道响声交叠,而那连雨水都掩盖不去的,无疑是硫磺的味道。 皇陵卫指挥使紧随其后赶来,祭祀之日出了这样的事情,作为拱卫皇陵的天子亲卫,他的脸像在酱缸里泡了三宿一样,透着酱色。 章舜顷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脸色更加难看: “有贼人潜入皇陵,用火药伪造天罚,即刻命人守住皇陵附近的关卡,仔细盘查,不要放过一个可疑人员。” 为了保障祭祀大典的顺利进行,皇陵卫严阵以待,将皇陵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宫城里是一道,再往外大金门是一道,最外层的下马坊又是一道,连周边山林也分段设了关卡哨所。 当明楼里外忙得人仰马翻时,在下马坊驻守的皇陵卫士兵尚不知祭祀大典出了这样大的乱子,还估摸着时辰已到,就等着送走这帮子朝臣,回卫所好好脱下这身累赘。 毕竟今日这雨实在太大,连头盔铠甲也被渗入了雨水,湿黏黏得忒不舒服。 刚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便见山道上跌跌撞撞冲下来个人,同样穿着皇陵卫的军服,不等他问便出示了腰牌,上气不接下气道,“祭典出了大事,雷劈中了享殿,不少官儿受了伤,皇陵里医士不够用的,得去城里寻大夫。” 士兵大惊,“好家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凝神一看,见同袍脸上沾着焦灰,似乎还有血迹,不免多问一句,“里头是怎么个情形?” “来不及跟你说这些,别误了我的差事,里面的人死了一个,我都赔不起命。” 士兵不疑有他,摆了摆手让他走,余光瞥见他翻身上马,再一个转身却不见了踪影,只剩一道尚未被雨水冲刷的新鲜马蹄印。 他啧啧称奇,“这骑马的工夫,得是精兵营里的吧?” 钟山脚下,有一条通往城里的官道,两旁皆是葱茂的树林。 此刻,倾盆的大雨已转成迷迷蒙蒙的雨丝,蒸腾起一片雾蒙蒙的水气。若不仔细瞧,极容易就略过树林深处停着的一辆驴车。 陆炳驱马穿林,时而弯腰,时而腾空,连人带马穿过了枝杈横生的树林,毫发无损地抵达驴车旁边,居高临下地睨着蹲在驴车旁躲雨的人。 “事成了。” 那人蹬地起身,下巴往驴车上扬了下,“换衣裳吧。” 陆炳翻身下马,掀开驴车架上盖着的油布,垒得整齐的麻袋上摞着一叠青布衫裤。他直接当着那人的面开始卸甲去盔,剥去了显眼的战袄,就着中衣开始套衣裳。 额头上阵阵抽痛作祟,他用手去摸,沾了一手血,是方才引燃火线时被误伤的。他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想略作包扎,抬起手臂时却陡然意识到不对劲。 身后一阵疾风袭来。 多年来刀尖舔血的日子已造就了身体趋利避害的本能反应,在满含杀意的刀锋擦上脖颈之前,他已闪身躲避开来,赤手空拳跟那人搏斗起来。 几个回合下来,局势陡然逆转,陆炳反成了持刀者,将匕首横在那人脖颈,刀刃极其锋利,刚贴上皮肤就汩汩地渗出血来。 他怒气森然,“你们竟然反悔了?” 那人死到临头,依然不输气势,露出鄙夷的笑容,“就你们这群蝼蚁,也配跟主子合谋?” 陆炳不自觉加重力气,悔怒交加逼红了他的眼眶,“王六他们是不是也被你们灭口了?” 利刃已经割破喉管,那人痛到说不出话,眼神里仍有讥嘲,陆炳再不跟他废话,一刀封喉,那人四肢乱颤几下就没了动静。 今日的走势,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原本的出逃计划,怕是特意为他制定的死局。 那大报恩寺那边呢?陆炳如遭当头一棒,眼前突然黑茫茫一片。 第3章 西厢幽会(修) 大报恩寺的一间禅房里,雨声淅淅沥沥。 弗筠托着腮,默默欣赏着对面的俏公子素手点茶。 龙凤团茶饼是宋时的御茶,如今多用散茶,茶饼已不多见,徐鸣珂却有的是法子搜寻这些古物,就算没有,花银子也能生造出来。 他细细地将茶饼碾成粉末,混成茶膏,再不厌其烦地搅动击拂。 弗筠看不出门道来,她喝茶不过取一撮散茶,沸水一冲,待变色便入了口,这等繁琐的法子是跟她无缘的,但因徐鸣珂动作从容优雅,瞧着也算赏心悦目。 就这么来来回回地拂,原本浓稠的茶膏,仿佛被施了神迹一般,浮起一层细腻绵白的泡沫。 徐鸣珂将盛着茶汤的黑釉建盏推到她面前,声如其人,轻柔温和,“尝尝?” 弗筠接过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苦得她舌尖一缩。 莫不是山猪吃不来细糠? 她又尝了一口,仍是苦涩不减,暗叹真是中看不中喝,难怪宋人这风雅玩意被时人捐弃。 当然,她面上没有任何异样,交叠的双手支于颌下,语调里尽是雀跃的惊喜:“果真是与众不同呢。” 被心上人如此满心满眼地称许,徐鸣珂心里自是受用的很,拼命压抑着嘴角的上扬弧度,淡淡道,“你喜欢就好。” 弗筠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眼尾漾出一抹光芒,用目光一寸一寸地逡巡着眼前的人。 眉眼清正温润,线条柔和宽厚,雨后青山一般的人。 更难得的是家世显赫、干净清白,性子纯良、恪守规矩,出手又阔绰,在她的诸多追求者中已是上上之选了。 很适合当她固定恩爱的相好。 有凌仙前车之鉴在先,弗筠一时半会儿还逃离不了晓花苑这个泥淖,也不想像她那样把路走窄了。 在等到合适的时机之前,她得挑个在陈妈妈面前说话有分量的对象,才能扼杀她随便给自己安排歪瓜裂枣的贼心。 弗筠越看徐鸣珂越觉得满意,目光不由灼热起来。 徐鸣珂不知她心里这番计较,只觉被她直勾勾的目光盯得脸颊发烫,饮了口茶,却因吞咽得太急,不小心呛到嗓子眼,瞬间咳嗽不止。 弗筠递给他帕子,又起身来到他身侧,帮他轻轻拍打后背,笑道,“着什么急,又没人跟你抢。” 不知是因为咳嗽还是什么别的缘故,徐鸣珂白净的面皮已涨得通红,赧然道,“抱歉,失态了。” “这有什么好抱歉的,难不成公子以后跟我说话都要如此客套嘛。” 弗筠顺势挨着他旁边坐下,敏感地察觉到紧挨着自己的那半边身子有些僵硬。 她不由暗暗哂笑,好好的公子哥,非得学那些浪荡子逛青楼狎妓。 这还没施力呢,就如此经不起挑逗,搞得她有种引诱良家男的不安感。 不怪徐鸣珂如此生疏,在他过往二十多年的人生中,连跟女子单独说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遑论同居一室了。 若非鸨母觉得弗筠奇货可居,有心保持神秘,不轻易许恩客和她在晓花苑相见,徐鸣珂也决计不会答应来佛门清净地同她西厢幽会。 说到底,未免有损清规戒律。 可是话又说回来,他规规矩矩的人生,其实早在踏足进晓花苑的那刻起,便已裂开了缝隙。 那时,他又一次名落孙山,心灰意冷,一度想绝了入仕念头,将功名利禄都抛在脑后,便隐姓埋名在画馆里,寄情丹青之间。 恰逢晓花苑请画师上门为姑娘作画,那等烟花之地他从来不踏足,在极度颓丧时却鬼使神差地应下了。 当他推开门时,就见那位姑娘身着一袭白衣,头戴莲花冠,发髻外罩白纱,手拈一朵莲花,眉心朱砂画龙点睛,恍若观音下凡。 他一时恍惚,愣在原地,久久没有迈动步子。 然而,那观音朝他俏皮地眨了下眼睛,说,“我今后的前程可就全有赖画师这幅画了,你可要把我画得好看些。” 这位观音自然就是弗筠。 徐鸣珂使出了毕生的看家本事,作画时犹如神灵附体,远超他平时的水准,后来他私下依样临摹过几次,竟难及原作一二。 事后,弗筠拿出自己积攒多年的金银首饰来答谢他,并拜托他想办法把那幅画带到文人墨客聚集之地。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更何况,对方又是位沦落风尘的弱女子,徐鸣珂早就生出怜香惜玉之心。 再者,这桩所谓干系她前途命运的事,于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别的不说,他平素认识最多的就是吟风弄月的文人,便依她的嘱托,在一次诗社交游时展示了这幅画像。 好事者见到此画难免心生好奇,而在打听到“玉面观音”竟是风尘女后,心中纷纷感怀万千,怜及对方悲惨身世和自己屡第不中的命运,有心也当一回江州司马,便即兴以此为题,各抒己见。 一时间诗词唱和、口口相传,“赛观音”之名便远扬了出去,弗筠自是身价飞涨。 眼见追求者趋之若鹜,他本该功成身退、替她高兴的。可是每每午夜梦回,他总会想起那位身披白纱的观音姑娘,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其实早在初见时就已经沦陷了。 徐鸣珂或许有过很多身不由己的时刻,可至少在弗筠这件事上,他体会了一把翻覆之间推助青云的感觉。 倘若弗筠需要人庇护的话,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念及此处,徐鸣珂顿生出浑身的勇气,捉起了弗筠搁在膝上的素手。 她的手,跟想象中一样柔若无骨,意外的是触手冰凉,便摩挲着她的手,将其焐在掌中。 弗筠在他掌心终于贴过来的时候,轻轻舒了口气,顺势枕在了他的肩头,脑勺下的肩膀不出所料又是一耸。她努力向下压了压嘴角,决定说些什么来转移他的注意力:“你是怎么打算的呀?” 一瞬沉默之后,她听到徐鸣珂十分郑重笃定地开口道,“我想娶你。” 弗筠登时从他身上弹起,一脸愕然。 若非她深知徐鸣珂的脾性,定会将这当成玩笑话。 徐鸣珂见她只顾张目结舌,笑了笑,“你是不信吗?” 弗筠整了整脸色,摇摇头道,“我是贱籍,怎么能高攀得上国公府的门楣呢。” 徐鸣珂像是已在脑海中思索了无数遍,徐徐说着自己的盘算:“贱籍也可以赎身从良,我名下也有些产业,任凭陈妈妈如何狮子大开口,也是足够的。只是可能要委屈你在先我的别院里住着,等我科举考出些名堂来,便可以求父亲让你正式进家门。” 弗筠几乎要下意识开口打碎他的幻梦,且不提将来国公爷的态度是个未知数,就连当下陈妈妈这一关也是难过的。 晓花苑不似寻常私人妓院,寻常的赎身从良在这里走不通,能堂堂正正地走出晓花苑的唯一方式就是委身于位高权重者,其余人便只能困在烟花地,要么红颜薄命,要么因年老色衰被舍弃。 若非无路可走,凌仙也不至于动了私奔的念头。可这些都是晓花苑的秘辛,不能为外人道。更重要的是,弗筠没有半点儿想当内宅妇人的念头,她还有未尽的夙愿呢。 拒绝的话就浮在嘴边,然而在见到徐鸣珂那双充满希冀的眼睛时,弗筠又强行咽了回去。他既然愿意重振旗鼓再战科场,总归是百利无一害的,也不算是她耽误了他。 “那我等你的好消息。”弗筠冲他莞尔一笑。 话音刚落,只见一道电闪,禅房为之一亮,而后就是直欲崩天裂地的轰鸣,让鬼神都为之惊骇。弗筠仍不住打了个颤,疑心是老天爷来惩罚她的,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徐鸣珂见她面色惨白,甚是楚楚可怜,捂住了她的耳朵,轻声道,“别怕,我在呢。” 弗筠环住了他的腰身,抹去了彼此之间的缝隙,一回生二回熟,这会徐鸣珂终于不再紧绷,由她搂抱着自己。 两具年轻的身体,感受着彼此的节律。 “你的心跳得可真快。”弗筠贴着他的胸膛,声音瓮瓮得听不出情绪。 “弗筠——” 外间传来蕴着怒意的吼叫,弗筠赶紧松开了手,面色一阵慌乱,“是陈二来寻我了。” “别怕,我去跟他说。” 弗筠半藏在徐鸣珂身后,由他打开房门,正好跟一脸怒容的陈二打上照面。 他在雨里淋久了,落汤鸡一般,头发一绺绺地贴在面上甚是狼狈,朝着弗筠怒目切齿,“你这臭蹄子,让我好找。” 徐鸣珂听到如此粗俗的话不由皱起了眉,难得地沉下脸来,“是我偶遇弗筠姑娘,邀她一叙的,你若要怪罪,便记在我的账上吧。” 不看僧面看佛面,徐鸣珂他自是得罪不起,只好将满肚子的怨气强行咽了下去,狠狠地横了弗筠一眼,“还不赶紧回去。” 徐鸣珂从房中取出伞,撑在二人头顶,“我送你。”弗筠正求之不得,自是欣然应下。 陈二走在前头,又回到了方才茅房,冲着里面喊了几声没人理会,暗骂了几句,使唤弗筠:“去瞧瞧怎么回事?掉坑里了?” 徐鸣珂站在檐下避雨,弗筠独自撑着伞进了茅房。 凌仙人自然是不见了,还老老实实地照弗筠的吩咐,留下了被撕烂的比甲,伪造出被贼人劫走的假象。 “凌仙不见了!”她按照计划撕心裂肺地大喊。 陈二和徐鸣珂前后脚冲了进来,见她慌得六神无主,颤着声道,“她怕是被人劫走了,这还有被撕烂的衣裳呢。” 陈二遭不起这接二连三的打击,捶胸顿足叫苦连天,徐鸣珂勉强定了定神,“我派人去报官。” 足足三刻钟后,江宁县的捕快才姗姗来迟,同时带来了贼人潜入皇陵炸毁明楼伪造天罚以及临县衙役都被征调的消息。 徐鸣珂和陈二闻言都骇然不已,弗筠却发出了有些不合时宜的惊叹,“方才听到雷声也没过去多久,官府反应竟如此之快。” 捕头王石有些汗颜,自从皇都北迁后,应天府的班子确实懈怠了许多,他作为基层皂吏深有此感,就在不久之前,他也纳闷地问了一嘴上司,便将自己得到的消息原样告诉给弗筠:“听说是今日主祭的那位御史,当场就发现不对劲,立刻着人搜查皇陵卫,这才发现了贼人的马脚。” “哦?那位御史大人是谁啊?”弗筠问道。 王石挠了挠额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是章舜顷。”徐鸣珂出声替王石回答。 弗筠见他眼神微动,似是提及熟人的模样,正欲进一步询问,被陈二打岔道,“管他什么贼人御史的,反正又炸不到我们头上去。眼下就有个贼人掳了我们苑里的姑娘去,还请捕头帮忙找人呢。” 王石赶紧收住话兴,去茅房里探查。 这间茅房有半个茅草檐罩顶,地面一半干一半湿,湿处有一地杂乱的脚印,依稀能从大小深浅中分辨出男女来。还有一件领子被撕烂的比甲,躺在泥水里,腰部以下有一摊褐色的血迹,应是月事所致。 此外,便无任何异常。 “奇怪。”王石自言自语,从茅房里出来逮着弗筠和陈二详细盘问当时情形,面上惑色愈重,“比甲都被扯烂了,应该是经历了一番挣扎才对,可从脚印又看不出任何打斗或反抗的痕迹。” “今日这么大的雨,怕是有痕迹也被盖住了吧。”弗筠遮掩道。 王石沉吟片刻,语气里仍有几分犹疑,“是不排除有这个可能。” 这一片禅房有单独的院墙院门,与西边佛殿中间隔有围墙,有几道门互通,南边是正门,北门则直通后山。王石便吩咐手下沿着几处出入口,继续找寻踪迹。 弗筠本欲跟上,却被徐鸣珂拦了下来,“找人的事便让他们去做,先去用些斋饭,你不饿吗?” 经他一说,弗筠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下已过晌午时分,她只饮了两口茶沫子,腹中早已空空,便任由他招呼斋饭。 所谓斋饭并不是清汤寡水的青菜豆腐之类,而是精心安排过的素斋。什么素烧三仙、菱花映日、八宝金箱,把素菜做得活色生香,堪称珍馐美馔,弗筠不觉食指大动,比往日多吃了小半碗饭。 徐鸣珂见她没有被凌仙失踪的事影响到胃口,心安之余也划过了些微的异样。 吩咐小厮来收拾碗筷时,王石恰巧探查完回来,径直来找弗筠,摊开掌心道,“瞧瞧,可是你那位姐妹的簪子?” 弗筠见到那枚柱身沾了血污的簪子时,犹如当头被打了个霹雳,方才还气定神闲的脸色突然凝固不动,只觉心口突突振动,双耳嗡嗡作响。 她呆呆地看着那枚簪子,脑海中残存的理智告诉她,凌仙怕是遭遇了意外。 这枚簪子她送给凌仙的告别之礼,簪头比寻常簪子都要尖锐,当时她还调侃,此簪除了簪发,还可以防身,没想到真的被她派上了用场。 “是她的,捕头是在哪里发现的?”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在北门外的后山。她怕是被人哄骗去了后山,或是中途被人砸晕迷晕,到后山又醒过来,所以路上才相安无事,只有在后山那一片留下了疯狂挣扎的痕迹,还有这枚带血的簪子。” 王石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推测,没发觉弗筠的脸上已经褪去血色,浑像个纸扎的假人。 下一章男女主相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西厢幽会(修) 第4章 狭路相逢 弗筠跟凌仙同为景佑二十年生人,今年应当十七。 五年前,她们机缘巧合下落入了同一个人牙子的手里,不知自己将被卖往何处。 一起睡过湿漉漉的船舱,也宿过闹鬼的破庙,偷过乞丐的饭,也跟狗抢过食儿,最后发现等待她们的归宿是纸醉金迷的风月场。 因她们被转手了太多回,连人牙子也经常搞错她们的真实年纪,又一路流离、忍饥挨饿,瞧着只是瘦瘦小小的两条人。 为了拖延迎新送旧那日的到来,她们往小里瞒报了两岁。 故而,她们今年刚满十五,即将梳拢接客。 她俩是这茬姑娘中最出挑的两人,明面上两人脾性不投,总是一言不合就掐起来,旁人都觉得她们是彼此嫉恨,王不见王。 可在无人的暗夜里,也是她们摸索着为彼此上药,最清楚一具身体从满布鞭痕到愈合成完美无瑕的肌肤需要多久,也最清楚她们是何等痛恶这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逃离的**有多么强烈。 因此,当凌仙告知弗筠她要私奔一事,弗筠尽管觉得不靠谱,也对她的前路忧虑不已,还是决定帮她合谋,甚至不惜利用徐鸣珂帮自己撇清嫌疑。 可没想到,到头来竟是一条绝路。 弗筠木然地坐着,瞳孔都失了焦。 徐鸣珂还是头一遭看见她这般形容,烧心不已,却也只能温柔劝慰道,“王石他们已经沿着车辙去搜查了,或许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呢。” “是。那枚簪子上的血迹应该是凌仙刺伤对方所留下的,对方既然没有立刻解决了她,想必图谋的并非她的性命。” 弗筠开口出奇地冷静,徐鸣珂不由愣了一下,一瞬间觉得她有些陌生,然而再定神一看,她眉眼间分明又是疲倦之态。 弗筠恹恹道,“我有些累了,能借你的禅房休憩一会儿吗?” “当然可以。”徐鸣珂退身出去,为她带上了门,弗筠却未睡下,从门缝里窥到他走远了,便偷偷溜了出去。 出门后,她径直往后山而去,有一位捕快正蹲在地上,似乎是在查勘现场痕迹。 她循着捕快的目光去看,连绵的青草地有一片格外突兀,翠嫩的草叶被蹬踢得七歪八斜,草尖儿上还沾着几滴没有被雨水冲洗干净的血迹。 不消说,自然是凌仙和贼人缠斗过的地方。 捕快发觉身边有人,突然起身离开,弗筠叫住了他,“捕快大人且慢,我有一事相问。” 捕快也不回头,背对着她道,“什么事?我还要去追贼人呢,没空跟姑娘闲聊。” 弗筠眉心一跳,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王石的人马追着车辙印搜查,已离开有一刻钟的时间,这人难不成是掉了队?还是王石特意留在此处勘察现场的? 她悄悄摸了下发髻,将锐利的簪子藏在手心,试探道,“王捕头特意让我告知大人一声,他带着人马下了山,往外郭方向追去了,大人别走错了。” 捕快沉默了片刻,低沉着嗓子道了声,“多谢。” 果然有问题。 方才那段话是弗筠故意瞎掰的,王石压根儿没跟她交代任何事。 他为何要扮成捕快的模样来到此地?她一时分辨不出对方是敌是友,只能将手心里簪子攥得紧紧的,悄悄挪着步子往后撤退。 捕快似乎听信了她的话,已走出两步开外,弗筠迅速转身,往后门处溜去。 身后突然传来“歘”的一声,她尚未来得及回头,一阵刺骨的冰凉席上脖颈,锋利的刀刃严丝合缝地贴上了她的肌肤。 那些早已埋藏在记忆深处的血雨腥风一瞬间又席卷而来,差点儿要将她淹没其中。 她应该想些办法跟匪徒周旋的,可此刻却像梦魇一样,身体全然不受自己控制,浑身僵硬得不能动弹,头脑里只剩白花花的一片,连呼吸都凝滞住了。 是以,当刀锋离开了她的喉咙时,她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仍然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 那名假捕快已绕到她身前,盯着她眉梢之间的红痣,略有迟疑地开了口,“你是弗筠?” 弗筠如梦初醒,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像一只离水的鱼,而后才仔细端详着眼前的人,两条浓黑的蚕眉,眼睛亮如星子,下颌线条冷毅。 她没见过此人,但是陆炳却见过她。 当然,是晓花苑厅堂里挂的那幅画像,因“赛观音”的名声大扬,鸨母便请画馆里的画师为苑里所有姑娘都作了幅美人图,连带着将弗筠那幅画也收了回来。 一溜美人图,挂在晓花苑人来人往必经之地。 陆炳便是借着那些美人图,一眼认出了自己失散已久的妹妹,也从凌仙口中得知她在晓花苑最要好的姐妹就是那个“赛观音”。 弗筠从濒死的恐惧中解脱出来后,灵识回笼,大约猜到了他这话的前因后果,遂点点头。 陆炳将刀收回鞘中,道了声“抱歉。” “先别抱你的歉了,凌仙现在生死不明,等找到她再算账也不迟。她把你说得天上有地上无,我还当你是个可靠的,可你呢?竟然能将私奔这么大的事交付到旁人手中帮你代办,不知你今日在忙什么天大的事抽不开身。” 逃离了生死一线,弗筠的腰板不自觉挺直,说话底气颇足,直把陆炳说得脸上黑里透着红,魁梧健硕的身板竟垮了下来,头垂得极低,声音虚弱得不像从他身体里发出的:“是我错信了他人,让她身陷危境。” 一股淡淡的异味随着他的动作飘到弗筠鼻尖,她皱了皱眉,这才注意到陆炳头戴的平顶巾下露出了一小截白色布条,洇着丝丝血迹。 弗筠被自己的发现悚然一惊,问道,“今日皇陵的事儿,不会是你的功劳吧?” 听到这话陆炳猝然抬头,瞳孔都在颤抖,“你是怎么猜到的?” “你身上有硫磺味。” 陆炳抬起自己到处嗅闻,大约是他这一路逃亡,已习惯了自己身上的味道,竟没有发觉到。 凌仙想私奔出逃也就罢了,还挑中了这么一位通缉犯。 怎么就这么巧呢? 弗筠直觉头大,想起凌仙今日的危局都是拜眼前人所赐,说话也不留任何情面。 她抄着手,冷冷道,“在你被官兵缉捕到之前,还请你认真想想,凌仙现在可能在何处?” 提起凌仙,陆炳振作了起来,他一路追查到此地,已然有了猜测,便道,“我大概能猜到她落入谁的手中。只要我还没落到官兵的手里,或者说我还没死,惜凡对他们来说就还有价值。所以,你得帮我。” 惜凡是凌仙的本名,弗筠有许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不免有些恍惚,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然而在听到陆炳理所当然的请求,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命令时,弗筠还是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她不答反问,“他们是谁?” “与你无关。” 弗筠很想仰天大笑,“那我凭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帮你?” “你不想救惜凡吗?” 陆炳是惯会拿捏人三寸的,弗筠烦闷地踹了一脚青草地,却把自己雪白的绣鞋蹭上一层污泥,没好气地说,“怎么帮?” “帮我进城。” - 不过大半日的工夫,章舜顷已从意气风发的英俊御史,变得灰头土脸、判若两人。 他头上拼命掸也掸不干净的灰尘,是明楼屋顶上残留的火药粉末。 就在他仰着头勘察现场时,一阵狂风卷起屋顶残留的瓦砾,接着一片纷纷扬扬的灰尘洒落了他一身,扑鼻的硫磺味将他笼罩了起来。 好在当时没有火星,否则他可以现场表演一个大变“火”人,为金陵百姓贡献新的谈资。 论理他大可不必如此亲力亲为的,圣上毕竟只钦点他主祭,既然祭祀大典已经了事,那皇陵之乱他便可以摘干净,首当其冲的是皇陵卫指挥使,再不济还有守备徐沅郴顶着,没必要去蹚这趟浑水。 为官之道,有许多关,可惜独善其身这一关,他眼下还没有勘破。 章舜顷满心满眼想的全是,这贼人竟然敢在百官眼皮子底下闹事生非,还就这么溜走了,他莫名有种被挑衅的感觉,这滋味很不爽。 他必须要把贼人揪出来,就像他幼时读书一样,凡有不懂之处必须要刨根问底弄个明白。 那句恭维章舜顷的“霹雳手段”着实没错,过去为官的六载,他便是靠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由一点扯出线、连成片,将无数贪官污吏拉下马,他的政绩表就是蠹虫的生死簿,怎一个浓墨重彩可以概括。 金陵百官很快见识到了他的雷厉风行。 他先是命人掀开了明楼的屋顶,发现了其中的玄机,火药以极其讲究的方式藏于琉璃瓦底,火线蛇行埋伏其中,因近日雨水颇多,为了防潮还铺了层油布。 这样的工程自然非一日之功。 工部营缮司郎中抖如筛糠地出来承认,因明楼屋顶漏雨,大约十日前后,曾征调一批工匠来修缮,怕是那时候暗暗布置下的。 “即刻去查工匠的来历和下落。” 皇陵卫指挥使自觉脑袋已掉了半边,不等他差使已经开始自查,终于摸查到一名在雷鸣后矫令下山的士兵,然而糟糕的是目击者都说他面上沾灰,论起眼睛鼻子嘴的模样,各人的说法都颇有差池。 只好一一对照军册名录,盘查失踪人员。 不查不知道,一查他另外半边脑袋也有些悬乎了。 这皇陵卫是当年太祖皇帝组建的亲军,负责拱卫皇陵安全,卫所共有五千六百名定额士兵,与其他卫所不同,皇陵卫的士兵可以世袭,凡有老弱病残不能胜任者,便由家中男儿考核身体素质后顶上父亲的名额。 赶巧不巧,前几日正好有一名士兵发了急症,便来了位名叫魏武的新兵。 按理说,新来的士兵,尚不熟悉戍守皇陵的事务,本不应该进到宫城内,还是明楼这样临近地宫的重要位置。但世事向来是规则一套,实际一套,私下送礼稍稍贿赂长官,换换位置也并非难事。 此事无伤大雅,他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不成想被贼人钻了空子。 对上这位铁面御史,指挥使自首请罪,承认是自己的过失。 章舜顷冷冷地看着他,只甩了句,“都说将功赎罪,指挥使的功还没立下呢,便也别急着认罪,再说了,罪过多大也不是看态度是否诚恳就能定夺的。” 指挥使冷汗淋淋,好在手下人尚得力,总算回忆起来画出了魏武的画像,纷纷通知临县缉捕逃犯。 然而,雷歇了,雨停了,日头还没出来,暮色又要来了,魏武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能摸到他留下的痕迹,却总是晚一步,没赶上活人。 起初是钟山脚下树林里一名穿着皇陵卫军服的尸体,后来是拉货驴车的车辙,车辙一路往西南而去,停在聚宝门外的长干桥附近,人又不见了踪影。 章舜顷此刻便坐在那辆驴车的麻袋上,麻袋里装的是糠壳,看着大坨实则十分轻便,不至于成为赶路的负担,坐着倒也十分舒服。 南边是聚宝山,隐隐可见大报恩寺高耸的塔尖。 亡命之徒,要么直接出郭远走天涯,要么铤而走险进城藏身、玩一出灯下黑,绕这么一大圈是几个意思?单纯是为了迷惑追兵? 章舜顷有些摸不着头脑。 就在他苦思冥想之际,两辆马车迎面而来。 他目光一凝,落在了前头那驾马车上,赫然挂着魏国公府的牌子。 章舜顷用柳枝抽下了驴臀,那条驴立刻叫唤着横身拦在了桥前,挡住马车去路。 车夫反应迅疾地拉住缰绳,使得驴和马没有来一次亲密接触,他张口就骂,“哪来的叫花子在这犯浑,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看你拦的是谁的车?” 章舜顷今日脚不沾地,滴水未进,靠精神气支撑着倒也无甚不适,被车夫一通骂却气得顿时眼冒金星。 “我瞎了狗眼?我看你才是眼睛长在屁股上,只认衣冠不认人。狗仗人势的东西,魏国公府就是这么管教下人的?让徐鸣珂出来跟我说话。” 车夫见他直接报出了自家公子的名号,不由一愣,又恐他是虚张声势,哼了一声,“赶紧让开,好狗不挡道。” 章舜顷怒而下车,一把掀开了车厢一侧的帘子,不期然跟与一张俏面对上眼睛。 怎么是个女子? 男女主会面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狭路相逢 第5章 冤家路窄(修) 弗筠在马车里将两人“狗来狗去”的对骂听得清清楚楚,然而本应出面斡旋的徐鸣珂却陷入异常的沉默,低垂的眉眼间甚至有些无奈。 她不免心中疑惑,正想一探究竟时,车帘却先她一步从外面被掀开。 已接近黄昏时分,阴沉沉的天因沾染了暮色显得愈发晦暗,未掌灯的车厢不免有些黑洞洞的,陡然掀开的车帘无疑给车厢增添了一抹天光。 虽然杯水车薪,但足够看清彼此的面庞。 眼前人发髻有些松散,逸出的发丝随意地垂落鬓间,显得落拓不羁,额发之间还晕染出一条边缘不清的黑线,使得那张白玉面庞也有了瑕疵,也难怪车夫会骂他是叫花子。 然而,车夫又确确实实长了一双狗眼,只因他虽形容狼狈,但微扬的凤眼里的倨傲和优越是装也装不出来的,非得久居人上,或是长于富贵之家,经年累月地濡染,才能如此潜移默化于一举一动之中。 就在弗筠平静地观察他时,章舜顷的目光只在她面上停留了一瞬就很快移到其身后的徐鸣珂身上。 “原来你在车里啊,几年不见,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 “不知是章兄拦车,今日多有得罪,下人粗鄙,我回去定会好好管教。”徐鸣珂例行公事地赔罪后,顿了一下,将话题转移开来,“你这一身是怎么搞的?听说皇陵出了乱子,没受伤吧。” 章舜顷听到“章兄”这个有些生疏的称呼时轻微地蹙了下眉,不过当下故友重逢之喜暂且压过了其他。 好容易碰到位熟人,他将这日里隐忍的情绪抱怨了出来:“别提了,我正在捉贼呢。你出城去哪了?可遇到过形迹可疑的人。” 徐鸣珂看了一眼沉默的弗筠,“大报恩寺倒是也出了一桩劫持人的案子,尚未查到贼人呢。” 章舜顷抱起胳膊,蹙眉沉思片刻,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劫的是谁?” “大约巳时六刻之前吧,失踪的是秦淮河畔晓花苑的姑娘。” 明楼炸毁在巳时四刻到五刻之间,而皇陵在城东,大报恩寺在城南,尚有一段不近的路程,何况那贼人中途还杀了个人将其伪装成嫌犯。 这得有多大的本事才能在两刻钟之间在天南地北犯下两桩案子,章舜顷很快否认了自己的猜测。 是巧合吗? 章舜顷一时沉默不语,徐鸣珂见他神色凝重,心中忐忑,“这跟皇陵的案子有关吗?” 弗筠暗自握紧了交缠在一起的手,抬眼去观察他的神色,察觉到目光袭来,章舜顷立刻掀起眼帘,亮出了一双琥珀色的瞳仁,犹如暗河深邃不可测。 章舜顷摇了摇头,“应该无关。” 他似乎刚意识到二人之间还隔着位女眷,问道,“你什么时候成的亲?我怎么没听你父亲提起过?” 这属实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徐鸣珂和弗筠对视了一眼,恰到好处地窥见了彼此的尴尬和无措。 当然,这点暗涌的情绪没逃过章舜顷的眼睛,他意识到自己方才忽略了极其重要的一点,“晓花苑姑娘失踪的时间,你怎么知晓得如此清楚?” 徐鸣珂尚在斟酌言辞,弗筠已经开口,“失踪的人是我的姐妹,徐公子当时跟我在一起,自然是清楚的。” 章舜顷这时候才正眼细细端详弗筠,她肤色极白,穿的又是月白比甲,素白长袄,无端地让人想起一尊白釉瓷人。 若非她亲口承认,他决计猜不到她的真实身份。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清风朗月的徐公子竟然也自甘堕落起来了。”他阴阳怪气地开口,心中怒其不争,出口却是六月寒的伤人之语,“若非你现在无官身,我定是要参你一本的。” 章舜顷是知道如何中伤徐鸣珂的。 人人都有痛处,屡试不第便是徐鸣珂的痛处。 若是自己痛、别人也痛,那这痛还不算什么。 偏偏他昔日一同长大的好友是个不世出的天才,在他屡试不中的年年岁岁里,章舜顷却青云直上,年纪轻轻就拥有了旁人磋磨一辈子都得不到的权势地位。 官场纵横六年和寒窗苦熬六年,在他们身上清晰地镌刻出不同的印记。 或许章舜顷自己也未意识到,他的指责是何等理直气壮,又是何等欠缺同理心。 一时间二人陷入尴尬的沉默,物是人非的情思浮浮沉沉。 弗筠反倒成了那个打破沉默之人,她将头探出窗来,娇俏一笑,“原来狎妓是要遭弹劾的呀,可叹应天府遮天蔽日已久,终于盼来了自己的青天大老爷。大人不妨跟着我们回秦淮河走上一遭,拿着官名册点兵点将,应答的不说有几百,几十个总是妥妥的了。” 章舜顷倒退了一步,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 她分明是在讽刺,可神态却一派天真,让人纠不到错处,直让章舜顷气得牙根痒痒,他很想收回那句对她的判断。 “你叫什么名字?” 章舜顷的语气仿佛在审问罪犯,弗筠却恍若未察,继续调侃,“怎么?大人打听我的名号,也想自甘堕落?” 章舜顷被气笑了。 徐鸣珂将弗筠拉了回来,止住她的玩闹,对章舜顷解释,“弗筠一向喜欢说笑,章兄别见怪。” “浮云?浮云遮日,名字都这么不吉利。”章舜顷气不过,定要逞一逞口舌之快,他不习惯自己占据下风。 弗筠方才尚能心平气和地顽笑,此时却真被激起了气性,脸色倏然冷却,“原来科举入仕并不需要多识字啊,大人可将《说文解字》都翻完了,难不成脑袋里就只有一个‘浮’,一个‘云’?” “你……” 今日果真是诸事不宜,一个两个都对他出言不逊,章舜顷额角突突,跃动的血管似乎要喷薄而出。 “前面怎么回事?还让不让人走路了?” 突如其来的叫骂声让他从怒气中恢复了理智,他打眼一看,才发现魏国公府的马车后面已经排了长长一队列,因为那辆拦路的驴车不得通行。 章舜顷只得按下涌动的情绪,自食其果地将驴车牵开,因下手不轻不重的,差点儿被那头驴尥了一蹶子,他虽闪避得及时,还是被溅了一身泥点。 一声极轻的笑声被风送入耳。 那位叫“浮云”的姑娘正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呢。 徐鸣珂想赶紧结束这摊局面,趁机跟章舜顷作别,“今日事出仓促,我们先回城了,改日再叙。” 章舜顷点头,凉凉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弗筠身上,直到车帘再次合拢,将他的视线阻挡在外面。 “舜顷就是嘴上不饶人,你莫要跟他置气。” “我向来讨厌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管他是刀子嘴豆腐心还是刀子心豆腐嘴,让我不高兴了就是不行。” 弗筠似乎气还未消,脸上红扑扑的,显得整个人倒是更生动了些,“要我说,你脾性也太好了吧,他对你说话如此不客气,你还跟他称兄道弟。” 徐鸣珂自然不是刀枪不入的,可自小教养使然,不管心里如何波涛汹涌,他也能维持体面。 他苦笑了一下,“他兴许也是对我有些恨铁不成钢呢。” 徐鸣珂的低沉蔓延至整个车厢,空气都有些闷闷的,方才跟章舜顷斗嘴时,尚能不留意,如今只剩下两人时,弗筠自是无法忽视。 她故作轻松地嗐了一声,“人各有所长嘛,要我说,那个姓张的,画画肯定没你好。” 徐鸣珂很给面子地勾了勾唇角。 弗筠支起手上两根小枝丫加深了他的笑容,徐鸣珂被她戳得脸上发痒,笑着捉住了她的手,“别闹。” 弗筠有意跟他拉扯,几番推拉,徐鸣珂便顺势将她搂在了怀里,止住了她的作乱。弗筠正窃喜于他的上道,忽听“咚”的一声,躺在他怀里的身子不觉缩了一缩。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徐鸣珂皱起眉来,觉得声音似乎是从座位底下传来的,腾挪着四处找寻来源。 弗筠死命地圈着他的腰身,头上也暗暗使劲儿,不让他挪动分毫,作撒娇卖憨状,“哪有什么声音啊,我只听见你心里扑腾扑腾的,可要震死我耳朵了。” 徐鸣珂被她说得满脸羞臊,然而温香软玉在怀,即使遭打趣两句也是心头暄软流淌着蜜的。经她一打岔,也浑忘了那诡异的动静,只想享受眼下独属二人的温情缱绻。 不知不觉间,已行至城门外。 聚宝门外负责盘查来往行人的门军人手明显比白日出门时增了几倍,挨个儿比着通缉画像对比,恨不得连衣领都要扒下来看看对方是否戴了人皮面具。 载人、拉货的车,更是盘查的重点,排在他们那驾马车前头的,是一辆堆满米袋子的驴车。 门军粗暴地将长剑大刀捅进米袋子,白花花的米粒立刻流了一地,拉车的老汉心疼地哭爹喊娘,闻者都觉凄惨不已,门军却只觉烦闷,捅了一通毫无所获,没好气地让老汉赶紧把车赶走,习惯性地对着下一辆马车吆喝道,“下车接受盘查!” 车夫驾着马车踏上了满地的米粒,抬手指了指马车上挂着的牌子,“看清楚了,这是魏国公府的马车。” 门军上前仔仔细细辨识一番,确是刻有魏国公府字样的令牌,马车装饰华丽不凡,也是做不得假的。他犹豫了会儿,道,“既是魏国公府的,无需下车,但还是要我们看看,挨个儿查,这是上头的命令。” 车夫嘶了一声,觉得此人实在是个死脑筋,“你什么意思?难不成魏国公府的马车里也能藏着罪犯?” 魏国公徐沅郴担着金陵守备,全城搜捕嫌犯的命令,便是由他下达的,自然不会存在监守自盗的事情,门军回过弯儿来,便让开了道,准备放行。 “等等。” 车夫听到这抹熟悉的声音,探头往后看,果不其然又看见那位拦路虎赶着驴车驱策而来,停在自家马车后首,对着门军吩咐道,“好好给我搜搜这辆马车。” 两个空耳大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冤家路窄(修) 第6章 棒打鸳鸯(增) 先敬罗衣后敬人的道理,车夫明白,门军自然也不傻,他十分嫌弃地打量了下来人,很快盖棺定论,此人怕是个疯子。他不耐烦地一抬手,道,“先把他的驴车给我搜了。” 身后立刻有两个门军涌了上去,提着剑就要往那些麻袋上捅,章舜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身上的令牌,“谁敢!” 那两个门军只用余光略了一眼,手里的动作丝毫没停,捅了两袋麸皮后,突然迟钝地又回看了眼那枚仍立在半空的令牌,待看清上面的字眼后,立刻丢了手里的剑,扑通跪在地上。 那个门军头子见状不好,立刻上前来,睁大了眼睛去看那枚似乎颇有玄机的令牌,不看还好,一看顿觉双腿酸软。 那可是守备才有的调军令,全金陵城的卫所见到此令,都得无所不应。 眼前人面色已近乎铁青,周身蒸腾着森然怒气。 门军头子腿下无力,也跌跌撞撞跪了下来,“属下有眼不识泰山。” “怎么着,这会儿可以去搜了吗?”那声音不像是人声,倒像是一股冷飕飕的风刮进了耳朵,剌得耳膜生疼。 门军头子只觉得耳根子流血,忍着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对上了一张魂不守舍的脸。 陈二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一把子掀翻在地。两个门军爬进了他的车厢,提着刀剑一通穿刺,将马车搜了个底朝天。他的衣领子则被扯烂了,面皮都被揪得生疼。 “这……这是干嘛呢。”他龇牙咧嘴道。 门军头子认认真真地比对着通缉画像,确定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才放过他,又亲自去马车里检查了一遍,冲章舜顷摇头。 章舜顷扶了扶额,方才徐鸣珂马车擦身而过后,他无意中扫了一眼紧随其后的马车,车夫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这才心生疑窦,可到头来竟是虚惊一场。 “干了什么亏心事,怕成这个样子。”章舜顷无语。 陈二叫苦不迭,凌仙被贼人掳走,他今日定是难逃此劫,如何能不怕,只得将缘故道了出来。 章舜顷听他絮絮叨叨地说话,目光悄然落在了前头那辆马车上,心中陡然生出一丝哀怨,这徐鸣珂如今架子真是大,竟然当没事人一样,又一次无视了他。 他提着步子上前,生怕自己再掀错边儿,径直绕到车前。车夫见到他立刻闪身躲开,再不敢惹祸上身。 大半边车帘被毫无预兆地掀起。 看清眼前画面的那刻,章舜顷的脸色像是泡进了染缸一样五光十色。 那个粉头埋首在徐鸣珂腿间,发髻松散,钗环半卸,脑袋诡异地来回蠕动。徐鸣珂则一脸惊恐地看着他。 转瞬间,车帘又被十分仓促地甩了回去,遮住所有的“□□”。 “哎呦,你弄疼我了。”女子用娇软的声音嗔怪道,随后是一声极轻的抱歉。 章舜顷顿时呼吸急促,几乎要脱口而出脏言恶语,但他好歹修炼过养气的功夫,强行吐纳几息忍了下去。 因顾忌着身后有诸多门军行人旁伺,他以身躯挡在车帘缝隙前,等气息平复后,才压低声音恨恨道,“徐鸣珂,你还知不知廉耻了?!” 一段沉默后,车里传来了女子的笑声。 章舜顷有种想要把那个粉头从马车里拽出来游街示众的恶毒冲动,好在他的理智占据上风,他暗自攥紧了拳头,决计远离这对狗男女,生怕被沾染上半点儿污秽。 他步子迈得极快,因而也没有听见徐鸣珂那句“你误会了”。 章舜顷周身气血翻涌,发泄地在城门外来回转圈,一想到方才的恶心画面,他都觉得浑身像是爬满跳蚤般难受。 在京城时,章家和徐家比邻而居,章舜顷和徐鸣珂自小穿着一条裤子长大,对他的脾性一清二楚,知他事事规矩守礼,在男女之事上尤甚,平日里见到女子都要退避三舍,有些暗中属意他的京城贵女,想伺机攀谈两句,往往都吃了闭门羹。 怎么一别三年,他竟成了这般德行?难道真是秦淮河的暖风熏得游人醉?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将所有罪过都推到那个粉头身上,瞧着就不像是个本分的。 无论如何,他不能容许那个粉头让好友沉沦堕落。非要有人当恶人的话,就让他来当好了。 - 就在章舜顷决计要棒打鸳鸯时,徐鸣珂终于解开了勾在他衣衫刺绣上的簪钗,也帮弗筠绕开了缠绕在簪头上的发丝。 弗筠揉了揉有些刺痛的头皮。 方才为了掩饰陆炳弄出的动静,她不小心将簪子勾上了徐鸣珂身前的刺绣,发丝和针线缠绕在花枝簪头上难分难舍。 加之车厢里光线昏暗,徐鸣珂一时分辨不清缠绕的回路,也生怕动作粗暴扯疼了她,只能极其细致小心地梳理。 不成想,竟酿成如此误会。 经过一番纠缠,弗筠的发髻早已蓬乱得不成样子,索性将头上簪钗都卸了下来,如瀑的长发披落及腰,她徒手挽了个简单的发髻,以簪别之,满头青丝束于脑后,自有返璞归真之感。 一举一动从容有序,不见任何尴尬之意。 徐鸣珂却对方才的误会耿耿于怀,一想起章舜顷那满脸的鄙夷嫌弃、甚至是憎恶,他就觉得脸皮发紧发热,直想找个洞钻进去。 他不由自我反省起来,虽然他和弗筠并没有真正逾矩,可若非他一时昏头跟弗筠在车里打闹嬉戏,也不会造成这般下不来的窘境。 他是有些不成体统了。 徐鸣珂正襟危坐起来,道,“我会跟舜顷好好解释清楚的。” 弗筠浑不自意地耸耸肩,“就让他误会着呗,又能如何。” “那可不成。你我尚未洞房花烛,怎可担起这样的污名。”徐鸣珂一板正经道。 弗筠轻轻一笑,“你是不是忘了,我可不是良家女,那些德容言功什么的,可跟我没什么关系。” 徐鸣珂听了她这番言论,不由愣怔住,将噎在喉咙里的话咀嚼了许久,也没理出自己的思路,语无伦次道,“可我不希望你……你以后不必……我可以护你周全的。” “我懂你的意思。” 弗筠笑着挑起车帘,天色已近乎墨黑,街道两侧挂起了红灿灿的灯笼,使得阴沉的夜幕沾染上些许暖色,连她那张莹白的脸,也被镀上了一层温润的光。 徐鸣珂的脸依旧笼罩在黑暗里,人即使在情急之下也总是利己的,他方才那句磕磕绊绊的话看似句句为弗筠着想,可心里还有句最关键的话被截断在了喉咙里,噎得他发胀发涩。 他平素有意忽视的出身差异,被弗筠一句话,轻而易举地掀开了罩,乱石杂草,一览无遗。 弗筠自幼长在烟花柳巷,所受教养跟良家女子不同,没什么男女大防的意识。这是不是意味着,在他看来情之所至的温存对她而言只是稀松平常的小事? 心里阴暗的念头一旦有了苗头,便开始肆虐生长,徐鸣珂莫名觉得,如果当下跟弗筠同乘马车的是另一位男子,她似乎也可以毫无芥蒂地投怀送抱。 他是凭何得到了她的垂青呢。 她的画师?还是魏国公的儿子? 情热上头的人,总容易将一切理解成郎情妾意的理所当然,然而,一旦那重旖旎幻境有了残缺,也容易习惯性地把所有都往坏处去想。 患得患失,毫无定性。 “你想什么呢?”弗筠用指尖挑起车帘,借着沿街的灯笼打量徐鸣珂的神色,他陷在失神的沉默里已经有好一会儿了。 “没什么。” 弗筠放下帘子,将那抹聊胜于无的光也拦在了外面,车厢里已是伸手不见五指,可两人都没提掌灯的事情。 黑暗里,两人的面容影影绰绰:一个失魂落魄,一个却嘴角含笑。 一直到马车再度停靠路边。 晓花苑虽是烟花柳巷,单看外观却是清整门第,粉墙黛瓦,朱门兽环,与一般官宦人家的园林无异。 因出了凌仙失踪这样的意外,陈二和弗筠都指靠着徐鸣珂作证,能帮自己减轻些罪行,便留下他一同去见鸨母陈妈妈。 弗筠见车夫无人安排,也请他进去喝茶,车夫自是欢喜不迭地应下。 一行人穿花过柳,来至晓花苑厅堂。 那幅徐鸣珂亲手绘制的画像,挂在当中最显眼的位置。 徐鸣珂不由看向弗筠,却见她盯着凌仙的画像发呆,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无声安慰。 “哟,徐公子怎么来了?” 一具臃肿且艳俗的躯体从后厅挪动着进来,满面堆笑,脸上的纹路都被撑开了许多,这便是鸨母陈妈妈。 精明的目光毫不费力地落在了徐鸣珂身上,以至于她连屋子里少了个人都没察觉到。 徐鸣珂仍不习惯跟陈妈妈这样的人打交道,强忍着自己退后的冲动,开口道,“陈妈妈,我在大报恩寺上香时偶遇弗筠姑娘,因一些事耽搁久了,故而这个时辰才回来,还望见谅。” 陈妈妈甩了甩手里的帕子,若有所指地扫了眼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嗐,这有什么,妈妈是过来人,还不懂这些。” “凌仙被贼人掳走了,生死不明。” 弗筠强行打断了徐鸣珂的层层铺垫,决定单刀直入给她个痛快。 陈妈妈听了她的话,足足愣了半晌,面上的褶皱以乌龟爬行的速度渐渐复原,露出岁月原本的痕迹,层层叠叠,浑像一只丑陋的沙皮犬。 “什么?”她突然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哀嚎。 第7章 不速之客 陈妈妈发起威来的模样,还是十分可怖的,所谓河东狮吼,也不过如此。 她听清楚了原委,知晓此事陈二和弗筠虽然都非有心,却也都逃不脱干系,然而她不能不顾忌徐鸣珂的面子,并不敢真的再像从前那样给弗筠一顿皮鞭伺候,若是打毁了打伤了,那可真是到手的银子都飞了。 因此只好将所有怒气都发泄到陈二身上,可怜了无辜的陈二,被打了一顿后撵出了晓花苑。 弗筠则断送了自己将来几个月待客之外所有出门的机会,只能老老实实待在晓花苑,等待陈妈妈对她梳拢之事的安排。 送走徐鸣珂后,弗筠灰头土脸地回了自己的住处。 灯火通明的晓花苑里,仅有不多几处屋舍是暗着的,弗筠的三间平屋是一处,其后紧挨的三间平屋又是一处,那是凌仙的住处。 一路丝竹阵阵,欢声笑语,男欢女爱,到了此处,才算落得耳边清净。 弗筠推开房门,点上灯,方看清其中洞天。 东边是卧房,西边是书房,皆有栏杆罩槅断,当中堂屋壁挂字画,摆着一张大圆桌,还有一位坐在圆桌旁肃然看着她的男子。 饶是弗筠有所准备,还是禁不住被吓了一跳,她捂着狂跳的心口,狠狠瞪了陆炳一眼,“你倒是找得挺准的。” “惜凡说你爱鼓捣算卦,我是看到这个才确定的。”他晃了晃手里的《周易》,习惯性地拧起眉头,“你让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陆炳的本意是让弗筠想方设法带他进城,然后自行去找寻凌仙的下落,弗筠却非要他先来晓花苑一趟。 能躲得过守门军士盘查的,唯有守备自家的马车,弗筠便让他藏在徐鸣珂马车座位下的箱柜里,利用身份之便顺利进来。 到了晓花苑后,他趁着车夫被请去喝茶的空档脱身,又按照弗筠的指示一路摸到了她的住处。 晓花苑的花木山石,倒成了藏形匿影的天然遮蔽,因此一路神不知鬼不觉。 弗筠坐了下来,准备跟这位冷面杀手好好谈一谈,“带你进城,我算是帮了你一次,对吗?” 陆炳依旧冷着脸,“有话直说。” 弗筠会心一笑,省去那些在徐鸣珂面前的弯弯绕儿功夫,“我想离开这里,需要你帮我找到陈妈妈的罪证。她房间里有个密室,我亲自用脚步丈量过,屋里屋外的步数差着一大截,可我不懂这些,不知道机关在哪,你能帮我吗?” 陆炳努力消化着她这句话,里面实在有太多骇人的信息。 “什么罪证?” “你若告诉我‘他们是谁’,我便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 弗筠虽然性子怪异,但总归是凌仙口中的生死之交,陆炳自然不能把她推入火坑,遂叹了口气,难得语重心长地说了句,“我就是因为知道太多,又参与太多,便招来了杀身之祸。这些事你不需要打听,也没必要知道。” “如果说,我跟你有同样的目的呢?” “什么目的?” “我想让这天下之主,换个人当当。”弗筠面不改色地说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好似在谈论今晚要吃什么饭。 陆炳不觉周身一悚,“你是齐王的人?”眼中顿时杀意复现,似乎下一刻就能徒手将她脖子拧断。 弗筠并不畏惧,眼中反倒闪现出一丝光芒,“齐王?原来‘他们’就是齐王的人啊?多谢告知。” 陆炳拍案而起,周身的杀意顷刻转换成怒意,“你在耍我。” 弗筠赶紧伸出手指比在唇前,“嘘,小点声,你生怕别人不知道我这屋里藏了个人吗?” 陆炳坐了回去,长长地舒着胸中浊气,脑海中不断回荡着她那句话,看她的眼神突然带了些莫名的畏惧。 “怎么说,帮不帮?” “等我找到惜凡再说。” 弗筠知道,他算是点头了,便起身向书房而去,从角落箱笼的夹层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摊开在桌面上。 纸上画的,便是晓花苑的平面图,各处房屋、每间房的功能皆细细标注了一番,甚至连屋主的名字、脾性、喜好都赫然在列,陆炳一时看呆了眼。 弗筠将他的目光引向中间一处占地略阔的房间,旁边注有“老鸨”二字,与别处不同,此处是间绣楼,从她手指所指之处,密室显然就在二楼的书房中。 等他记清楚了之后,弗筠便开始送客,“后面那三间屋,是凌仙住的地方,你今晚去那里睡吧。” 陆炳不走正门,反而推开后窗的一条缝隙,耳朵贴在墙上听了会儿,又打量了四周,见确无他人才放心地翻窗而去。 弗筠将那幅图仔细地收回了原处,用过晚饭,又洗去了今日的一身风尘,推窗一看,仍是乌云密布,便弃了夜里观星的美事,决定早早睡下。 躺了没多久,忽听外面传来不同寻常的声响,嘈嘈切切,咣咣铛铛,像是在翻找什么东西。 弗筠诈尸般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 晓花苑的厅堂里。 章舜顷站在那幅玉面观音像面前驻足了有一会儿了,嘴角微微牵动,眼底却无半分笑意,眸子微微眯起,夹杂着嫌恶的嘲讽却毫无阻滞地流了出来。 真真玷污了观世音菩萨。 陈妈妈从房中匆匆赶来,看着涌进满屋子的官兵,一时愣了神。 居中一位,穿着脏兮兮的青袍,鬓发松散,面上带污,瞧着实在不像样,可他身旁一位捕快打扮的人,却对他十分恭敬,点头哈腰。 陈妈妈心情复杂地朝那位而去,腆着脸笑道,“大人,搞这么大阵仗是做什么呢,我们可是清白经营的人家。” 她甫一走近,一股浓香直往鼻子里钻,章舜顷以手作扇挥了挥,退后一步拉开二人距离,弹出握在手里的通缉画像,问道,“见过这人吗?” 陈妈妈被他避如蛇蝎的动作尴尬得僵了一僵,很快恢复如常的面色,瞟了眼那幅画像,一眼便认出画像中人就是前些日要为凌仙赎身的客商。 倒也不是此人长相有多让人过目不忘,而是因为他实在过于愣头青,连晓花苑的规矩都没打听清楚,上来就要为未梳拢的粉头赎身。 且不提没开张就赎身的事情,晓花苑从无先例。再者,能从晓花苑堂堂正正走出去的,无一不是被送给了高官显贵当小妾外室,哪里轮得上一个寂寂无名的客商。 眼下此人又突然成了通缉犯,陈妈妈愈发庆幸自己当初没给他任何机会。她好奇问道,“这人犯了什么事啊?” 她今日忙着打理月末的账册,尚未留意到外面的天翻地覆。 章舜顷卷起画像,退到了几步开外,站在风口才稍稍觉得呼吸顺畅了些,仍是冷冰冰的一张脸,道,“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从实招来,一字不漏。” 陈妈妈只好将他要为凌仙赎身的事道来,将姑娘们送给高官的事情自然是被她略了下来,她再三强调道,“这人总共也就来了两回,我都是没好气地打发走了,他要是犯了事,可跟我们没关系。” “有没有关系可不是你说了算的。”章舜顷乜斜着眼,指了指满厅的美人图,“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可在这些画里?” 晓花苑来往举凡是权豪势要、富埒王侯者,就连陪都的六部七卿也有不少陈妈妈与其打过照面,还从未见过如此趾高气扬的毛头小子,心里有些忿忿,勉强维持着面上的好颜色,指着凌仙那幅画道,“是这幅,姑娘名叫凌仙。” 章舜顷回头看了眼王石,目光询问,王石随即点头,“大报恩寺失踪的那位姑娘,便是叫这个名字。” “那便错不了了。” 在目送徐鸣珂的马车离开之后,他又晚一步得到了魏武的踪迹,与之前有些不同的是,他竟然混入了一队查案的捕快行列中。 简直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而那队捕快所查的案子,正是晓花苑妓女失踪一案。 事情未免也太巧了。 章舜顷大胆猜测,魏武绕了一大圈,或许原本的目的就是大报恩寺,而他要找的人却出了意外,否则他没必要冒如此大的风险行事。 如今从鸨母这里得到了佐证,他便确信无疑,胆大包天的毁陵犯,是栽在了一个“情”字上。 同样在大报恩寺逗留过的弗筠,又是这位失踪妓女的姐妹,章舜顷隐隐觉得,她或许就是此案的突破口。 想到这里,他便一声号令下去,“搜,给我挨个房间仔细地搜,特别是这个‘玉面观音’的房间。” 待命的官兵立刻四散开来,陈妈妈拦都拦不及,她打量着眼前这位来路不明、一身狼狈的大人,十分笃定这人也是位愣头青,被笑容撑开的纹路又渐渐复原了回去,刻薄的面相暴露无遗。 “大人是奉哪个衙门的命令行事啊?” 章舜顷正欲跟上去,听到她的话顿住了步子,敏锐地听出她这话背后的有恃无恐,扯了扯嘴角道,“看来这家妓院来头不小啊,不知你背后的靠山又是谁?” 陈妈妈见他丝毫不怵,眯着三角眼细细打量他,确认自己从未在金陵见过这号人物。脑海中忽地想起近日京官来皇陵祭祀一事,方才情急之下她忽略了一事,此人可不就是一口纯正官话嘛。 在摸不清对方深浅之前,陈妈妈选择了按兵不动,立刻又换上笑脸,道,“瞧大人说的,哪里有什么靠山,干这一行的,不都是靠着官家给条活路混口饭吃嘛。” 章舜顷见她翻脸比翻书还快,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只冷哼了一声,便往后院而去。 第8章 对她乱来 弗筠刚来得及披上外衣,就听“咣当”一声,原本紧闭的房门被从外面推开,齐刷刷涌进几个官兵,不由分说就开始翻箱倒柜,把她的衣裳首饰粗暴地扬了一地。 “官爷,你们这是找什么呢?轻点轻点,都是值钱的东西。” 弗筠心疼地跟着蹲在地上捡,可捡的速度压根儿赶不上扔的速度。 荷包里的铜钱不知怎的也逃了出来,骨碌碌地在地上滚,她便舍了首饰,去追那三枚铜钱,好容易捡起了两枚。 剩下的一枚滚到了堂屋里,她正欲去捡,一只沾满污泥的鞋突然出现,将那枚铜钱踩在了脚底下。 她抬起头来,看见了白日里那张讨厌的面孔,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形容比白日里更狼狈了些,眼神也更锋利了些。 动作还真快,这就摸过来了。 弗筠心里有些烦躁,面上却不见丝毫慌乱,弯着唇角跟他招呼,“呦,大人又见面了啊。劳烦抬抬脚,您踩了我的东西。” 章舜顷抬起脚面,经他一踩,脚底下的泥巴也嵌入“景佑通宝”四个字的缝隙里。 弗筠叹了口气,徒手捡起来,走向门后的面盆架,将铜钱投入盆中清水里仔细地濯洗,仿佛那是眼下唯一重要的事情。 见她如此镇定自若,章舜顷不免有些怀疑起自己的判断,眼睛在三间房里来回扫视,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 不一会儿的工夫,房间被翻了个底朝天,零零碎碎被扬了满地,官兵甚至连床底和梁上都摸了个遍,别说是人了,连只老鼠都没看见,只好摇头摆手前来复命。 章舜顷吩咐他们去别处搜,自己仍留在弗筠屋里,注视着满地的狼藉,忽然向书房走去。 这里布置极其简单,西墙摆着一架随墙书橱,一张长条书案,一把官帽椅,角落里堆着一个箱笼,其余便是些花几之类的装饰,一目了然。 书架上放着的书目,多是些《周易》《卜筮正宗》《渊海子平》《梅花易数》之类的占卜命理书籍,章舜顷眼眶微微弯起,问道,“你会占卜?” “瞎琢磨而已,这也犯法?” 章舜顷循声回头,弗筠仍站在面盆架前,甩着手上的水珠,平静得有些太反常了。他眼神里尽是**裸的审视,意有所指道,“犯法的事,你也没少做吧。” 弗筠像是听到笑话般忍俊不禁,耸了耸肩,十分无奈道,“大人报复心可真重,我不过是呛了大人几句,怎么在大人眼里就成了十恶不赦的罪犯了呢。” 说完,她便擦干了手,顺势将铜钱收进荷包,便开始收拾满地狼藉,毫不理会房间里凭空多出来的人。 章舜顷移步到堂屋圆桌旁的绣墩坐下,边看她收拾边问话,“你既是凌仙的姐妹,知晓有人想为她赎身吗?” “知道啊,不是个外地的客商嘛。”弗筠头也不抬,只顾着捡地上的耳环簪子,甚是随便地回答章舜顷的问题。 “那位客商跟她是什么关系?” 弗筠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冲他一笑,“青楼里的男女还能有什么关系,嫖客跟妓女的关系呗。” 章舜顷听到这个说法,微微蹙起了眉,但他没被弗筠轻易糊弄过去,“照你这么说,他们是萍水相逢,那客商何以见了凌仙一面,便要为她赎身呢。” 弗筠眉心挑起,“为何不能?徐公子也是见了我一面,就想娶我进门呢。” “……他是疯了吧。” 章舜顷沉入深深的震撼里,原以为徐鸣珂只是意志消沉想寻欢作乐麻痹自己,没想到他病得比自己想象得还重。 当众淫丨乱就罢了,竟然想娶妓女进家门,他是生怕徐沅郴不会被气死吗? 他足足沉默了半晌,才重新整理好自己的心绪,继续提问,“你见过那位客商吗?” “我尚未梳拢,怎么能随便见外客呢,又不是我的主顾。” 章舜顷有些不太习惯她的措辞,怎么跟卖肉似的,还主顾主顾的,他挠了挠眉心,又问,“你今日在大报恩寺,没见过什么可疑的人吗?” 弗筠将散落在地的首饰放进了抽屉里,因起身太猛突然有阵眩晕,便顺势坐在妆台前,凝神想了一会儿道,“没有。” 迄今为止,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不像是窝藏罪犯的表现。要么她是果真无辜,要么就是她魔高一丈。 章舜顷心中的天平隐隐偏向了后者,绝非因他对风尘女有所偏见,而是多年浸淫在案海里的经验使然。 直觉这种东西,说起来没有道理,可在他身上,却是屡试不爽。 对眼前这位看似弱柳扶风的女子,章舜顷难得滋生出严阵以待的警惕和认真,他起身来到她面前,掏出随身携带的画像,问道,“你确定今日没有见过此人?” 说话间,章舜顷的目光几乎钉在了她脸上。 弗筠的目光有些空泛茫然,蹙眉似乎是在搜寻自己的记忆,最终十分笃定地摇摇头,“我没见过。” 完美地挑不出一丝毛病,这种滑不溜秋浑然没有抓手的感觉,太糟糕了。 短短一日里,他先后两次遭遇到使之气馁的境地,这在他前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实在不常见。 许是为了不承认自己的判断失误,他仍站在原地垂死挣扎,思索着一切不对劲之处。 弗筠见他停止了审问,便起身越过他去整理衣柜,层层叠叠的素色衣裙,簇簇堆了一地。 章舜顷发愣地盯了许久,直到弗筠频频看他露出困惑的神色,他才意识到在女子闺房里无端地杵着甚是不妥,便提步离开,准备看看在其他地方搜查的官兵有无收获。 人还未走出房门,便有官兵迈着小快步冲了过来,语调里有藏不住的起伏,“章大人,嫌犯没搜到,但是王捕快找到了疑似他藏身过的痕迹,就在后头那间屋子,据鸨母说是凌仙的住处。” 果然如他所料,章舜顷荡清了周身阴霾,忍不住咧开嘴角,回头看向那位仍在背对着他整理衣裙的女子。 真会装模作样。 章舜顷又下了命令,“应该就在这附近,他跑不远,去调南城兵马司的人手,给我挨家挨户地搜。” 然后他便煞神附体一般,一步一步朝弗筠走去,高大的身影将她整个儿罩在了暗影里。 “你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 章舜顷的个头儿比寻常男子都要高上一截,弗筠在长身体的年纪却顿顿忍饥挨饿,站直了身子也将将够到他的肩膀,只能使劲儿仰头对上他的脸,貌似费解不已,“大人在说什么?” 章舜顷无奈而笑,不再跟她打太极,用冷肃的声线道,“还在跟我装?他原本在城外,是谁把他带进了城里?” 弗筠睁着懵懂的眼睛,问道,“你说的‘他’是画像上的人吗?我哪里知道?”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章舜顷猝然钳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她拽着往外走。 弗筠被他箍得手腕生疼,用力掰也掰不开,只能吵嚷道,“朋友妻,不可欺。你这样对得起徐公子吗?” 章舜顷冷笑了一声,“朋友妻?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可能让你跟徐鸣珂在一起的。” 一圈官兵,将凌仙的住处围成了铁桶,准确地说,连弗筠的住处也在铁桶范围之内。 陈妈妈被拦在铁桶之外,急得团团转,又见章舜顷拽麻袋一样将弗筠从屋里拽出来,一时五内俱乱,妄图将臃肿的身躯从缝隙中挤进来,“官爷,这是闹什么呢?” 章舜顷脚步未停,像是未听到她的话。弗筠宛若看到救星,潸然欲泣,冲着陈妈妈大喊道,“妈妈救我,他要对我乱来。” 陈妈妈知道弗筠一向言过其实,说的话总得挤出水再掂量轻重,然而她实在搞不明白眼前这一坨乱麻。 就在她茫然之际,章舜顷却对着弗筠说了一句让她大为震撼的话,“我今日就是要对你乱来了怎么样吧。”说完这话,他又吩咐官兵,“好好守住了,不要放一个人进来。” 众目睽睽的,这是什么怪癖好。 陈妈妈顿时张口结舌,然而她不愧见多识广,只愣了一愣,便记起自家是做生意的,大着胆子提醒道,“咱家姑娘还没梳拢呢,大人再心急也得按章程办事吧。” “滚。” 有官兵识相地往后一挤,陈妈妈立刻屁股着了地。 章舜顷将弗筠拖后屋后,恰有一人迎面而来,是白日里在大报恩寺见到的捕头王石。 “说吧,有什么发现?”章舜顷开口问道。 王石今日沿着车辙痕迹追寻失踪的凌仙下落,虽未擒到贼人,但也不算毫无收获。 第一桩收获就是,贼人最后留下的清晰可辨的车辙,通往入城的方向; 次一桩收获却是,他痴迷于追踪车辙时,并未留意到捕快队伍里突然少了一号人,最后还是在后山一个捕猎坑里,发现了掉队的捕快,身上衣裳被剥了个干净,却好歹留了条命。 然而,最大的收获还是,他将前两桩收获报告给眼前人后,便被要来随行搜捕毁陵犯。 他感到祖坟上的青烟隐隐有冒尖之势,在京官面前露脸的机会千载难逢,他必须得好好把握。 王石提着灯,径直来到弗筠屋后的一扇窗下。 合寻花问柳之名,晓花苑遍植花木,处处都是匠人心思,连檐下边边角角,也有怪石错落,自成一景。 因此地背阴,近日雨水又颇多,怪石上便覆了一层青苔,而正对着窗下的一处,原本平整的青苔有一块突兀的残缺,沾染了草渍的脚印,延伸到庭前一溜花街铺地上,用手指一拈,尚且新鲜。 他慢慢挪动脚步,便显出那人的行动轨迹:“逃犯应是在此处落脚,然而走正门进了屋里。”说着,便带路往前。 章舜顷不自觉又加重了手里的力气,瞟了眼身边的弗筠,唇角勾起冷冷且蔑然的笑。 弗筠干脆不再挣扎,由他拽着跌跌撞撞往屋里走。 第9章 虚惊一场 进了屋里,王石徐徐开口,“房间里的灯台和蜡烛都没有用过的痕迹,嫌犯应该是一路摸着黑行动的,今晚夜黑风高,并无月光,屋里伸手不见五指,可见此人有极好的夜视本事,应该身负过人武功,跟那位炸毁皇陵的嫌犯也对得上。” 他又走至床前,指着摊开的被衾,“被窝里还有残余的温度,应该是一听到搜查的动静就离开了,因走得仓促,未来得及复原,才留下了痕迹。” 说完自己的所有发现,王石便垂手一旁,等着章舜顷的赞许。可这位御史大人理都没理他,只是看着身侧的粉头道,“嫌犯从你屋里翻窗而出,然后来了此处,你不会还要说自己一点儿都不知情吧?” 将罪犯带到现场观察她的反应,比一味盘问更加有效,章舜顷是这么以为的。而弗筠在看到那抹脚印后便沉默了下来,他更觉胜券在握,甚至已做好她大惊失色、而后跪地求饶的准备。 出乎意料的是,弗筠眼珠子都不带眨地看着他道,“谁说嫌犯是从我屋里翻出去的?兴许他飞檐走壁,恰好落到了我屋后呢。” 于旁观者而言,这种可能并非不存在,譬如王石,他心中已开始动摇,并且越想越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然而,这招对章舜顷而言却无用,他反将其视之为狡辩,愤然将手心的细腕子往后一带,弗筠一个没防备差点儿撞上他的胸膛,又被他施巧劲儿远了一远,使得距离恰好保持在对峙的范围内。 “怎么这么多恰好?他想赎身的人,恰好是你的姐妹;今日他在皇陵作恶,你和你的姐妹恰好也在城外;他恰好出现在大报恩寺附近,不知怎的又恰好混进了城里,恰好跳到了你的屋后面,如今又恰好地逃了。” 章舜顷连环珠似地向她开炮,句句带刺,说着说着眸子里现出一抹寒光,“你是怎么把他弄进城里来的,是藏在徐鸣珂的马车里吗?你是笃定门军不会仔细盘查国公府的马车,对么?” 他突然想起城门外看到的那一幕,恍然大悟过来,更加笃定了自己之前的判断,再开口更是咬牙切齿、恨不能已,“你为了瞒天过海,才故意引诱他……做出那种事是吗?” 弗筠杏眸微微弯起,歪头问道,“我引诱他做什么了?” “你……你有脸做,我还没脸说呢。” 弗筠盯着他泛红的耳根,面上笑意不减,目光若有所指的落在圈住自己手腕的那只骨节分明、青筋微起的手掌上,微启朱唇提醒道,“大人既觉得我恬不知耻,又为何将我的手攥得如此紧?不怕也被我玷污了吗?” 章舜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似乎才意识到两人牵在一起的手,烫手般地松开了对她的钳制,手心还残留着她的体温,抑或是他自己渡过去的体温。手掌张也不是,合也不是,只好僵硬地微曲成虎爪,垂在一边。 因他下手没轻没重,弗筠手腕上已留下一圈红色掌印,落在纤白的肌肤上触目惊心,久久未恢复原状。 不管怎么说,他确实在盛怒之下对女子动了粗,一丝不自在悄然划过心头,然而,此刻要让他对着窝藏罪犯的嫌犯致歉,也属实有些奇怪。 章舜顷在心里为自己找好了理由,继续板着脸审问,“你为何要去大报恩寺?” “去拜菩萨……顺便见徐公子。” “顺便?”章舜顷眉心挑了一挑,觉得不能再继续听信她的一面之词,便朝王石吩咐道,“把那个虔婆带来,问问她们今日为何要去大报恩寺。” 听了章舜顷的吩咐,王石立刻出门领人,不多时,陈妈妈便跟在王石身后进了凌仙这间屋子。 见到两人衣衫齐整地相对而立,陈妈妈的第一反应竟是松了一口气,听明章舜顷叫自己来的意图后,她有些难为情,咽了几口干唾沫才开口。 “这……大人也见到厅堂里挂的那幅玉面观音像了……虽说庙会扮观音也是常有的,可那种场合总归师出有名。咱们这种出身的人家,巧借观音名号给自己揽美名,未免有亵渎菩萨之嫌。” 陈妈妈不由瞪了眼弗筠,继续道,“弗筠觉得心里慌得很,连夜里做噩梦,夜不安寝,食不下咽,这才想着去寺里拜拜观音菩萨,忏悔赎罪求个心安。凌仙听了,也想跟着去寺里祈福,给自己求个梳拢的好主儿,没成想却遭了祸事。” 两边说辞确实对得上,可章舜顷并不觉得弗筠是个敬畏神佛的人,他心中陡然生出另一番猜测,意味深长地问道,“金陵城里的寺庙也多得很,怎么单单挑了个城外的寺庙呢?” “大报恩寺是皇家敕造的寺庙,自然最为灵验。虽在城外,但离秦淮河并不算远,姑娘们平日里进庙上香都是去大报恩寺的。”陈妈妈道。 “是么?”章舜顷好整以暇地看向弗筠,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竟让他瞧出了一丝难得的紧绷之意,方才的憋屈苦闷瞬间荡空,立刻乘胜追击道,“那你可知她去大报恩寺其实是为了见徐鸣珂?” 陈妈妈面上倒没有丝毫惊讶,方才徐鸣珂那番偶遇之言,她半句话都没信,只是碍着徐鸣珂的面子没有戳穿罢了。 先前她之所以不愿徐鸣珂和弗筠在梳拢前过多接触,便是想囤积居奇,多骗他些银子,可弗筠倒好,不懂得吊着男人,反而上赶着倒贴,岂非自降身价。 不过,因她心里早笃定了将弗筠许给徐鸣珂的想法,说到底郎情妾意也无伤大雅,事后再对弗筠耳提面命一通就是了,可章舜顷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浑身赘肉乱颤。 “当然,也可能是为了什么别的事。或许菩萨和徐鸣珂都是靶子,谁又知道呢?” 陈妈妈再迟钝也听出了他话里话外的暗示,这时才重新审思起凌仙被贼人掳走一事,加之今日官兵搜查客商一事。零碎的珠子一下子串了起来,她骇然于自己的发现,虚着声问道,“大人是说,凌仙是跟着那名嫌犯一起私奔了?” 章舜顷一摊手,“我可没这么说。” 陈妈妈将棱角分明的眼睛瞪得浑圆,抡起胳膊就要给弗筠一巴掌,被她闪身躲开,力道收不住,一下子扑倒了她身后的花几上,只听叮叮当当一阵响声,一摊肥肉便流在地上。 她一时爬起不来,愈发恼羞成怒,摊在地上骂,“你个贱蹄子,竟然敢背着我吃里扒外,帮凌仙那贱人私奔,看我怎么收拾你。” 章舜顷平日里极少见到如此撒泼打滚不顾体统的画面,一时愣在原地,就见弗筠几下闪躲,忽然冲着他跑来,脑子里还在踌躇要不要伸出援手,手不知怎的已抬到了半空。 结果,弗筠只是泥鳅一般从他身边滑过,径直躲到了王石身后,一脸凄惶道,“捕头大人,你可得给我做主。凌仙分明就是被贼人掳走了,还有见血的簪子呢。” 章舜顷趁着无人注意,将抬起的手背到了身后。 王石英雄救美之心油然升起,立刻挺胸抬头,拦起胳膊将弗筠护住,一脸正气道,“弗筠姑娘说的不错,凌仙姑娘确实是被掳走的,为了自保还用簪子刺伤了对方呢,怎么会是私奔呢?” 章舜顷几乎要下意识反驳,没私奔成功不意味着无私奔之心,可他看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的鸨母,浑身已是藏不住的戾气,突然觉得自己随口而出的一句话,便有可能给旁人带来不可预料的灾殃。 是故,他犹豫了。 一开始的私奔如何演变成了后来的绑架,中间横生的变故,恐怕才是皇陵案的关键。好在除了那名嫌犯外,皇陵案还留下了其他马脚。 既然天未绝他的路,他也不必早早地把对手逼入绝境,狗急跳墙了反倒不好。 于是章舜顷便顺着王石的话道,“王捕头说的正是,我方才不过是开个玩笑,怎么还当真了呢?” 若非顾忌着对方的身份,依照陈妈妈的脾性,只想几巴掌招呼过去。 可她方才已从官兵那里将章舜顷的官衔乃至父母的名号都打听得一清二楚,只能白白吃了哑巴亏,将满腔的怒火强行咽下去,换上谄媚面具,干笑道,“哈哈……大人还真是爱说笑。” 眼见此处查不出什么来,章舜顷已有了鸣金收兵之意,招呼着王石离开,临走时,他多留意了一眼躲在门后阴影里的弗筠,脚步不自觉顿住。 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王石,差点儿撞上他的后背,没控制住身板晃了几晃,正要询问示下,就见他嘴角勾起一抹轻浮的笑,对着陈妈妈道,“我过几日怕是还要来造访贵地,鸨母可要将弗筠姑娘好好给我留着,别收拾狠了。” 王石下巴险些坠地,陈妈妈嘴也张得浑圆,差点儿要将“啊”字脱口而出,合着今晚这一出是故意捉弄她当丑角呢。 但她最擅长打算盘,弹指间便计量出了利害,喜不迭地应下,“哪里的话,我方才也是说笑的,大人相中的人,自然得好生照看。” “那是最好。”章舜顷脸上笼着淡淡的笑意,双脚跨出门槛后,收放自如地恢复了不掩嫌恶的冷意。 好容易将这尊大佛送走后,陈妈妈忍不住来弗筠屋里,向她盘问今晚的来龙去脉。 弗筠移花接木、张冠李戴地还原了一通,只说章舜顷查到炸毁皇陵的嫌犯曾在晓花苑逗留过,便摸查了过来,而自己因为白日里出言无状招惹上了他,话里话外再不着痕迹地暗示,章舜顷对她心思不纯。 他既然有意把话说成那样,也不怪她顺坡下驴,左不过是互相利用。 陈妈妈现下已调整好情绪,选择性地忘记了她害自己摔倒一事,挤出了一个自以为算得上慈爱的表情,抚摸着她的手背,“你可得伺候好这位章大人,年纪轻轻就是四品大官,还是那位章首辅和长公主唯一的儿子,贵不可言。你若是能抱紧他的大腿,那将来的锦绣前程可是攥在手里了。” 章首辅的儿子? 他的章竟是立早章而不是弓长张? 弗筠搭在圆桌上的手不受控地滑了下去。 陈妈妈美滋滋地畅想着这笔大买卖,过了半晌才意识到弗筠没像往常那样掬着笑搭话,脸色灰白,双眼虚空地看着某处,像是被抽取了魂魄一样。 她诧异地伸手在弗筠面前晃了晃,“被黑白无常叼走了?” 弗筠牵了牵脸上的肌肉,露出一个还算像样的笑来,打趣道,“您就这么把徐公子抛在脑后了?” 陈妈妈狠狠戳了下她的脑门,似是在责怪她拎不清,“徐公子家世再好,也不过是个不成器的富贵哥儿,跟这位章大人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呢,咱们眼界可得放得长远些。” “是啊。确实得放得长远些。” 第10章 水冲龙王庙 陈妈妈离了弗筠的住处,回到自己的绣楼,此处虽然也遭遇了一番搜查,但显然克制许多,又经丫鬟一番收拾,跟出门时已无两样。 她枯坐在一楼堂屋,心绪一直不太平静。晓花苑毕竟有见不得光的秘密,如今无端跟皇陵案扯上干系,就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思来想去,她还是让丫鬟叫来了陈淮。 陈淮是晓花苑龟公里的头儿,干瘦如柴的身板,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瞧着便精神气儿十足。他目睹了今晚的动乱,也正想找人拿主意,见了陈妈妈,亟不可待地开口,“今晚这事儿,可要知会希掌柜一声?” 陈妈妈道,“我找你来,正是为了这个事儿。我总觉得,皇陵这个事儿,就是他捣的鬼,你怎么看?” 能在金陵百官眼皮子底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除了他们背后那位真主,也很难有别人了。陈淮表示赞同,“希掌柜向来神通广大,若是他示意的,也不奇怪。” 陈妈妈冷哼了一声,气得腮帮子乱抖,“要真是他干的,也太缺德了,竟然都不知会我们一声!想要人帮他赚钱送美人的时候,才想起我们,其他的事尽瞒着,一点儿口风也不留。这下倒好了,他挑的卒子,竟然相中了咱家的姑娘,这搞的是什么事?!” 陈淮脸颊吊起,露出了深深的法令纹,一个十足的假笑:“这位希掌柜野心不小,总想把功劳揽在自己手里,哪里会让我们分一杯羹呢。” 确如陈淮所言,自从这位希掌柜去年来了金陵之后,就防贼一般防着他们,有许多事都是迟了许多时日才送到他们耳朵里。 三番五次下来,陈妈妈对他的不满几欲喷薄而出,然而在金陵的地界上,想让晓花苑一直财源滚滚,又不得不唯希掌柜马首是瞻,她烦躁地挥了挥手,“赶紧去报信吧,别晚了。” 陈淮领了命,便穿过重重院落,来到紧邻秦淮河的河厅,步下台阶,穿过水门,便来到码头,搭上停靠在岸边的画舫,一路顺着秦淮河往北驶去。 行过一炷香时间,便看见一座巍然耸立的高楼,此楼名为呼卢阁,是除却烟花巷柳之外的另一处销金窟,在吃喝嫖赌中占据最末一字。与寻常赌场赌坊不同的是,在呼卢阁,世间万物,只要愿赌,便无所不可。 已近二更天,呼卢阁依然灯火通明,吆喝起哄声不绝于耳。 陈淮依旧沿水门而上,守卫见了这张老熟人的面孔,拦都没拦便自动放行。呼卢阁跑堂伙计上前来依例问询来意,得知他是来求见希掌柜的,便打开一扇不起眼的木门,走在前头带路。 这是一道暗梯,仅呼卢阁内部人员才有资格通行,顺着暗梯拾级而上,一路攀登至五楼顶层,推开另一道木门,就见一条明堂堂的走廊,分出左右两侧房间,走廊两边皆挂有名人字画,清雅别致,自成一派。 居中的一间房,希白松散地坐在书案前,翻看着一本册子。 传闻中执掌呼卢阁的希掌柜,身材瘦削,面白无须,面皮平整得没有一丝纹路,让人瞧不出真实年纪,眉眼还透着一股阴柔之美。 若非陈淮深知此人何等心狠手辣,极容易被这张年轻俊美的脸欺骗了过去。 每每来呼卢阁面见他,陈淮都觉浑身发冷,今日尤甚。他喉咙紧涩地将章舜顷带兵来晓花苑搜查皇陵案嫌犯的事禀了清楚,末了颤声道,“那名嫌犯原本相中了苑里的姑娘,想要帮她赎身来着,被陈妈妈回绝了,今日出城上香,不知怎的被贼人掳走了。” “蠢货!” 座上之人厉声开口,陈淮膝盖一软便跪了下来,瑟瑟看向希白,却见他目光望向的不是自己,而是身旁一位魁梧的练家子。此人名叫程璜,是希白身边的得力干将,不知为何也同他一般跪在了地上。 程璜冷汗流了一额,也不敢擦,任由咸咸的汗水流入眼里,眯着眼道,“小的不知那陆炳的姘头竟是晓花苑里的姑娘,原本前去接应的混元教徒,只说那人是陆炳的妹妹,小的便将她带了回来。” “人在哪里?带过来。” 程璜领了命,立刻去提人,不多时,他便徒手拎着腰带将被捆缚成麻花的凌仙带了上来,一把丢在地上。 白日里装扮一新奔赴前路的凌仙,现下已是两副模样。刚上身的绯色立领长袄被沾了满身污泥,鬓发松散,吃痛的呻吟被嘴里的脏抹布拦截在喉间,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哼声。 她颤抖着惶恐的眼,一一看向屋里的人。 座上之人有些面生,他身旁的魁梧大汉正是在大报恩寺劫走她的人。 弗筠帮她引走陈二后,她便偷偷溜去后山,按陆炳的吩咐寻找身上携带莲花样信物的接头人。 因心中记挂着陆炳,凌仙便问了他许多关于陆炳的事,可那人目光躲躲闪闪,言辞漏洞百出,她直觉不对,掏出弗筠给她的簪子准备防身,结果失了准头和速度,反而被打晕在地,醒来后人就被关到了一间潮气逼人的暗室。 直至方才,魁梧大汉打开暗室的门,提溜着她沿着一条昏暗的楼梯一径往上,她才意识到,这间暗室原来是在地下。因紧邻河道,四壁都渗着水珠,显然不能用来储物,若是引入河水,倒是一个完美的水牢。 有能耐动用私刑的,会是什么来头。 凌仙正思忖对方究竟是何人时,面前突然探出一张脸,她不由惊愕地瞪圆了眼睛。 陈淮看清她的面容时,面上的惊讶丝毫不输,指着她向希白道,“希掌柜,此人正是失踪的凌仙。” 希白闭了闭眼,额角隐隐作疼。 当初从混元教徒嘴里套出陆炳在金陵还有牵挂时,他便留了个后手,以防陆炳没有被顺利灭口,便可拿捏着他的女人引蛇出洞,来一出瓮中捉鳖。 谁承想,陆炳相中谁不好,非得相中晓花苑的姑娘。要是被官府顺着晓花苑摸到呼卢阁,那可真是多年筹谋功亏一篑。 希白掀起眼帘,目光落到躺在地上的女人,微抬了抬下巴。 凌仙嘴里的抹布立刻被那个程璜扯走,被强撑开的下颌酸软无比,一时僵硬得合不拢。 “你是陆炳什么人?”座上之人幽幽开口,声线阴冷得让人联想起吐信子的蛇。 凌仙不由缩了一缩,脑海中拼命搜刮着陆炳可能的仇家,思来想去也只有五年前扬言要血洗他们全家的那帮子贼人。她就是因为那场变故,被迫逃命跟陆炳失去了联络,又不察落入人牙子手中。 可那帮贼人不是已经被陆炳杀光了吗?难道是这分离的五年里,陆炳又招惹上的新仇家?为何又会跟晓花苑的龟公陈淮扯上关联? …… 凌仙理不出头绪,她跟陆炳重逢后仅有两次的碰面里,都是她絮絮叨叨讲自己的事,陆炳一如从前安静倾听,几乎没怎么提他这五年来的境遇。只有当她提议要私奔时,陆炳曾十分为难地劝她三思,说跟着他未必有安生日子过。 陆炳遮遮掩掩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他现在又是生是死呢。 凌仙陷入自顾自的沉思中,没有发觉到座上之人的脸色已十分阴沉可怖。 “不会说话就剁掉她的舌头吧。” 凌仙错愕地抬起头来,见那人目光如淬了毒的利剑般狠厉无情,无半分玩笑之意,而他身旁的魁梧大汉在话音刚落之际就掏出匕首,朝她走来。她立时抖如筛糠,忙道,“我说,我说。” 大汉脚步一顿,凌仙不敢有任何犹豫道,“他是我的哥哥,我们在五年前失散,他最近才找上我。” “哥哥?”希白用目光一寸寸地碾过凌仙的面容,微微一哂,“你跟他长得可不像。” 凌仙讶异于他的敏锐,只好如实道来,“我尚在襁褓之时,全家都遇害于山匪之手,是他父亲路过收留了我……我们自是以兄妹相称。”说完她便垂下颤抖的眼睑,藏住自己眼神里涌动的情绪。 希白看破不说破地哼笑了一声。 想当初设计让混元教投诚为齐王所用时,饶是费了一番力气,早知道陆炳还有这样的英雄柔肠,只消美人相赠,便能收获一把锋利的刀,又何来今日的后患?果真是百密一疏啊。 怪只怪陆炳平时表现得不近女色,拒人于千里之外,谁能猜到他其实是心有所属忠贞不二呢。 看来他得重新审视一下晓花苑这枚棋的用处。 “找时间把晓花苑里的花名册带给我瞧瞧。”希白吩咐道。 见希白突然调转话头,陈淮不明所以地点头应下,犹豫了会儿,才将在嘴里翻炒了许久的话轻声说出来,“那这凌仙……是带回晓花苑还是?” “留在这儿,她还有点儿用。” 凌仙虽不知自己的命运将被作何安排,但内心有股强烈的预感,她就算跟陈淮回晓花苑那个龙潭虎穴领一顿责罚,也比待在这里强得多。可一想到对方随口就要割了她的舌头,她顿觉后怕不止,只能乖觉地任由程璜原路将她提溜了回去。 相机而动,见机行事,这也算是她对弗筠近朱者赤的一点儿心得。 对了,弗筠。 陈淮既知晓了她的私奔之心,弗筠岂不是要遭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