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月》 第1章 第一章 明月端坐在床榻上,头上顶着红绸盖头,人在屋里,魂却早已飘了出去。 韩昀这会儿正在院中招呼着前来喝喜酒的客人。 夜色已深,月色如霜,院子里的喧杂声渐渐散去,直至完全寂静下来。 房门陡然被人推开,明月呼吸一滞,隔着一层红纱,隐隐绰绰瞧见有人跨过门槛,缓步步入屋内。 明月僵着手脚一动也不敢动,想说些什么,偏又紧张到说不出话来。 愣神间,韩昀掀开她头上的红绸盖头。 明月抬起眸子,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只一眼她便垂下眼眸,视线落在床榻上的盖头上,余光瞟见韩昀撩袍坐下。 韩昀本就话不多,喝了合卺酒后,这会儿更是没什么话要说。 床边案上红烛高悬,明月望着烛火愣愣出神。 前几日隔壁的云惠和鲁大娘便提醒过她,成亲当夜,新婚夫妇当各自剪下一缕头发,将两缕头发绑在一处儿,取其夫妻一体永不分离之寓意。 明月把酒杯搁回桌上,抬手拔去鬓边的木簪子,一头如墨的乌发披泄而下。她抓住发尾,咔擦’一声,一缕青丝顺势落在她的手中。 视线微转,见韩昀未有任何动作,她轻声唤道:“昀郎。” 韩昀瞥向她手中的剪子,视线又落回到她脸上。 烛火的映耀下,她睫毛轻颤,脸颊光洁如玉,秋水盈眸。 明月面上不由一红,忍着羞意跟他解释:“新婚夫妇各自剪下一缕头发卷在一起,象征着夫妻二人……夫妻二人……” 到底是才出嫁的姑娘,光是提到‘夫妻’二字,便羞得脸上红得快滴出血来,连话也说得磕磕绊绊。 韩昀眸光微动,朝她温润一笑:“我不晓得有这规矩,倒叫你看笑话了。” 明月垂下眸子,声若蚊蝇:“我……我不会笑话你的。” 韩昀依言剪下一缕头发,明月伸手接过他握在掌心里的那缕头发,将两缕头发绑在一处,小心放入一个匣子里,起身将匣子藏在一个隐蔽之处。 韩昀静坐不动,一张脸半数藏在暗影之中,令人瞧不清楚他脸上的神情。 明月坐回床榻上,脑袋低垂,心跳得飞快,放在膝盖上的掌心一片濡//湿。 父母早亡,姑娘家家的那些私//密事,皆是对她照顾有加的鲁大娘细心教导她的。两年前鲁大娘的儿媳妇云惠嫁入夫家,相处的时日久了,两人性子又相投,便与明月成了闺中密友。 云惠年长她几岁,又嫁为人妇,此次得知明月要成亲,前几日便私底下跟她提起过,洞房花烛夜喝过合卺酒剪下头发后,接下来便该是圆房了。 到底是他们夫妻二人的大好日子,今日早些时鲁大娘和云惠便跟她说,将她弟弟明朗带去她们家中过夜,鲁大娘知明月什么都不懂,其母亲又早亡,定不会给她备好压箱底,昨日便已偷偷塞了避火图给她,叫她好好研习一番,免得新婚之夜吃那不必要的苦头。 明月收下,只粗略扫了一眼,便羞得全身火烧般地发烫,几乎连坐都坐不住,赶紧将避火图藏了起来。 虽没再打开来看过,可仅是先前的那一瞥,图中两个人儿的亲//密画面,到底还是在她脑海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便是想忘也忘不了。 她怯怯偷瞄韩昀,实难想象她和他二人会有如此亲密的样子。 夜色愈发深浓,房中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两人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气氛下清晰可闻。 喜烛的红光之下,满室暖光。 明月嘴唇微颤,欲要说些什么,又怕自己嘴笨破坏了气氛。 失措慌乱间,韩昀已站起身,弯下腰,一把抱起被褥。 明月扬起脸,面色困惑地朝他望去。 见他已抬脚朝门外走,她一时愣住,迟疑几息才问道:“昀郎,你做什么去?” 韩昀回过头来,依旧笑得温和:“自是去我屋中歇息。” 明月眼底浮起雾蒙蒙的水汽:“不歇在这儿么?” 夫妻成亲后,不理应睡同一间屋子的么? “大夫说过,我还需静养一段时日。”见她怅然不语,他约略猜到几分她的心思,目光从床榻上缓缓划过,唇边重又勾起一抹清浅的笑,“圆房一事,暂且等等。” 听他说还需再静养些时日,明月的心神都被此事占了去,倒也没再去在意韩昀说的后半句话,快步朝他走近几步,眼中染上浓浓的担忧:“昀郎,你可是觉着不适?” 她兀自记得她初见他时,韩昀浑身是血、不省人事地躺在那片竹林里。 那日他奄奄一息,若再晚点救他,怕是真要就此丢了性命,她一时动了恻隐之心,用了全身的力气将他背回家中,在近旁照顾了他几日,他才幽幽醒转过来。 当初他伤得厉害,她几番都以为他熬不过去了。 韩昀笑着摇了摇头:“并无不适,大夫也说了,再静养些时日便好了。” 明月微微松口气。 他身上还带着伤,她怕他累着,上前两步欲要从他手中拿过被褥替他送过去,韩昀不着痕迹地抱着被褥朝后避开了些,“你也忙了一天,时辰不早了,早些歇息罢。” 明月收回手,呆呆地站在原地,韩昀转过身去,抱着被褥走了。 早些年明月的父母亲还在世时,家境说不上殷实,却也算勉强过得去,在潭溪村盖了间屋子,屋子宽敞,夫妻二人住了正房,东西两边各有一间偏房,一间给了明月住,另一间预备着等儿子明朗年纪略微大一点了便给他住。 不过两年,夫妻俩便相继去世,死的时候明朗还只是个小娃娃,明月生怕他有个好歹,便带着弟弟搬去她的屋里同住。 自那日救下韩昀后,明月便将明朗的那间屋子收拾了一番让韩昀住下。前些日子,鲁大娘和云惠忙里忙外地帮了不少忙,把明月的那间房布置一新,成了明月和韩昀的新房。 韩昀回了自己屋里,将被褥丢在床上,在床沿边坐下。 明月最是节俭不过,连蜡烛也省得很,原以为今晚他不会再回他屋中,屋里便没点灯。 屋里一片漆黑,韩昀下地,借着昏暗的月光点燃了烛灯。 烛火摇曳,星星点点的火苗映在他的眼底。 鼻息间满是桐油的低劣气味,与屋中寒酸的摆设倒是出奇得搭配。 韩昀鄙夷地蹙起眉头,忽而就想起方才在新房里,明月唤了他几次‘昀郎’。 他大手一挥,烛火霎时被熄灭,他嘴角噙着的那抹冷笑也尽数被隐藏在一片黑暗之中。 *** 初春风寒,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 时间过得飞快,仿佛昨日还是众人来院中喝喜酒的日子,不过弹指间,便已过了一个月。 春意渐浓,岸边的杨柳渐变成绿色,从外灌入屋中的风不再是凉凉的,遇到放晴的日子,还能坐在院子里悠闲自在地晒晒太阳。 韩昀几日前便和心腹石牧暗中通信,约了今日在某处见上一面。 他在潭溪村住了这些时日,村子里向来守不住什么秘密,哪户人家晚饭吃了什么,或是两口子昨日为着何事吵闹过,不消半日,便可传得整个村子人人知晓,是以在过来的路上,他特意绕了远路,免得哪个起了好奇心跟在他后头被村里的人瞧出什么端倪来。 韩昀到的时候,石牧正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着,远处梨花树下背手立着的是他从小的玩伴,永定侯府的次子谢渊。 三人不及说话,一道去了个隐蔽之处。 几人粗粗商定韩昀离村的日子,韩昀转头吩咐石牧:“寻一具身形与我相仿的尸身。” 谢渊插嘴道:“你走便走了,何苦再凭空弄一具尸体出来?你也不细想想,你家娘子若是见了那尸身,岂不是要伤心得哭死了? 韩昀微微侧目对上他的视线,目光疏淡幽冷:“不见到尸身,恐怕明氏不会轻易死心。” 谢渊揉了揉额角:“你说得倒是轻巧,统共就几天的工夫,叫我们在这么短的时日里找一具身形符合的尸身出来,只怕不是一桩容易的事儿。” 韩昀没理这茬,似笑非笑地道:“那照你看来,又该如何解决此事?” “要我说,你家娘子毕竟年纪轻轻,她便是心里再如何在意你、甘愿为你守寡,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女子,身边又带着个年幼的弟弟,这日子岂是容易过的。待守了几年寡,她纵然心里再不愿意也会另找个男人嫁了。你走便走了,过了几年,这村子里谁还记得你这么个人,何必白费力气找什么尸身?” 石牧默默点头,深以为然。 韩昀神色分毫不变:“我做事喜欢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 谢渊先前也找了机会暗中打量过明月几回。那姑娘心思单纯,匆匆几眼,他便瞧出来她心里是十分在意韩昀的,他心肠铁硬,到底是个常年在风月场胡闹、流连销金苦窟的主儿,对方又是个模样清丽的年轻娘子,他便有些硬不起心肠来,不由劝道:“你家小娘子待你情深意重,你当真舍得这般对她?我看你不若直接……” ‘将她带走罢’这几个字还未及出口,韩昀已起身,匆匆丢下一句‘将此事办妥了就递个消息过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渊一肚子的话语被堵在喉间,见韩昀已走得瞧不见人影,只能摇头叹息。 算是强取豪夺文,男主坏种伪君子,女主犟种老实人,两人都不是完美人设。女主前期的确爱过男主,对男主死心后,男主却不愿放手,女主不会马上死遁,中间会有不小的篇幅描写男女主之间的感情拉扯,主打一个恨海情天,虐身虐心,男女主都虐,雷这个的慎入。 另,再推一下几篇古言预收文,都是先婚后爱文,感兴趣的可以进专栏点一下收藏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一早起来去河边洗过衣裳,将衣裳晾在院子里,暂时无旁的事要忙,云惠便来了明月家里,与她一同做针线活。 天气晴朗,阳光洒在身上暖暖的,外头光线又亮堂,两人便到了屋外,坐在院子里,石桌上放着针线篮子,两人手里做着针线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常。 在整个潭溪村,明月的女红无人能比,云惠时常会过来向她讨教一番,明月也不藏私,一针一针细细演示给她瞧。 两人做了好一会儿的针线活,云惠将针线放在一旁,揉了揉发酸的脖颈:“明日我便不来了,有些日子没去山上挖菌菇了,我想明日去山上看看,到时候采了菌菇去镇子上卖了换些银钱。” 明月咬断线头,抬眼望她。 山上的菌子原是可以拿去卖了换银子的。 从前她得看顾弟弟,不敢将年幼的弟弟独自留在家中太久,从未跟着村里的人一道去过山上,而今韩昀有伤,需要用银子的地方一下子多了起来。 养伤喝药,处处都离不开银子,她攒了数年的银子,原是预备着翻新他们的屋子的。屋子虽宽敞,到底年岁久了,每逢遇到下大雨的日子就会漏雨,若是不将屋子翻修一下,住着终究有些不踏实。 明月略一沉吟,道:“惠姐姐,明日我跟你一道上山罢。” 云惠奇道:“你和韩郎君才刚新婚一个月,真要爬山,你的身子受得住么?” 新婚燕尔,夫妻俩正是恨不得时时刻刻腻歪在一处的时候,明月又是那样的小身板,若是爬山采摘菌子,明月的身子当真受得住么? 明月听不懂云惠话里的暗示,面露疑惑。 见她一副傻乎乎的模样,云惠捂嘴低笑:“你这傻孩子,该不会还没跟韩郎君昀圆过房罢?” 听得‘圆房’二字,明月方才明白过来云惠的意思,脸上陡然染上一抹红晕,垂下脑袋只默默瞧着手中的衣裳。 云惠上下打量她一眼,眼中的惊愕更甚:“你们真没圆过房?!怎么会呢?韩郎君长得健壮,不像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你又这般美貌动人,任凭是哪个娶了你,怎会忍得住不动心?” 她是过来人,这会儿四下无人,两人又关系亲厚,言语间就少了顾忌。 明月被她说得头皮发麻,没法再装作镇定自若,只得抬起头来解释道:“大夫前些日子说了,昀郎还需静养身子,我们暂时还没……还没……” 毕竟未经人事,饶是壮胆几回,‘圆房’二字仍是说不出口来。 见她含羞带怯,云惠哪会不明白她的意思,心不自觉地软了下来,不忍再逗她,一脸正色地道:“那我们明日一早便去山上罢,到了时辰我便过来找你。” 两人约定了明日之事,又略微闲聊了几句,见时辰不早,家中还堆积了事没做,云惠起身告辞。 到了用饭的时候,明月想起明早她要出一趟门,留弟弟在家中总有些不放心,便和坐在桌对面的韩昀说道:“明日我要去山上摘些菌子,昀郎,你照看一下阿朗,成么?” 韩昀正夹了块炒鸡蛋放入碗中,动作一滞,抬眼紧盯着她:“去山上?” 明月“嗯”了一声,给坐在她身侧的明朗舀了一碗汤,叮嘱他慢慢喝免得烫嘴。 韩昀沉吟不语,少顷,才面容平静无波地道:“明日我陪你一道去山上罢。” 明月从明朗身上收回目光,转眸回视他,眸中划过一抹忧虑:“你身子还没好全呢。” “山上危险,怎好让你一个人上山?” 韩昀素来话少,这还是头一回这般真情流露,明月心里像吃了蜜一般甜,弯了弯嘴角笑了,可到底还是忧心韩昀的身子,只得又拿话开解他:“明日惠姐姐会和我一道上山,上山那条路惠姐姐原是走惯了的,定不会出什么事。” “我是堂堂男子,怎好叫你们两个女子上山。明日我陪你们一道上山,倘若路上当真遇到什么歹人,见你们身边有个男人护着,也不至于敢起什么坏心思。” 明月欲言又止。 她在潭溪村居住数年,村里的人皆是知根知底的,何况不是村里的人,也寻不到那条上山的路,韩昀实是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 韩昀挂念她的安危,她心里不免起了涟漪,只是仍有些在意韩昀身上的伤,咬着唇道:“昀郎,可你的身子……” 韩昀含笑看她:“无妨,大夫也说了,我的身子并无大碍,时常活动活动筋骨,反倒对身子有利。” 明月面上仍透着忧心,他瞧在眼里,便又道,“你若实在不放心,至多我们在山上走得慢些,便是菌菇采得不多也无妨。” 明月本就想跟他多相处片刻,难得此回韩昀还愿意陪她一道上山,她哪还有什么不情愿的,满肚子的反驳之言尽数吞回了肚里,点头应下:“好,那我明日请鲁大娘替我看顾一下阿郎,我便跟你一道上山去罢。” 就此说定,到了次日清早,两人收拾妥当,明月牵着半睡半醒的明朗去了鲁大娘的家里,请她帮忙照顾弟弟,鲁大娘自是满口答应,云惠也是一早就准备好了的,三人便不再耽搁,顺着上山的那条路结伴而行。 爬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明月担忧韩昀的身子受不住,借口自己累了要在路边歇息片刻,云惠猜到她的心思,看着她抿唇而笑。 和云惠坐在石头上休息了一会儿,明月心中不安,总不好为了她和韩昀的缘故误了云惠的正事,便跟韩昀提议道:“我跟惠姐姐就在附近走走,看看能不能采到菌子,你且在此处歇息歇息罢。我们不走远,就在稍后面一些的地方转悠转悠。” 韩昀颔首应下,明月又转头跟云惠提到此事,云惠道这主意甚好,挽着明月的手臂与她去了不远处的林子里。 韩昀目送那两道身影消失在林中,唇边的笑容缓缓淡下去,一扫先前的疲惫模样,提步朝山崖边走去。 行至崖边,他停下脚步,垂眸望着悬崖下方,眉峰微微挑起。 这两日俱是晴天,幸而几日前才刚下过几场雨,明月和云惠在林子里寻到不少菌菇,喜得两人只叹今日没白来这一趟。 云惠回眸瞥了眼身后,扭头跟明月道:“先前我冷眼瞧着,韩郎君跟人相处时总是淡淡的,话又少,真怕他平时冷落了你叫你受了委屈,而今看来,到底是成了亲就不一样,他外头瞧不出来什么,心里倒是待你极好的。我来山上这么多回,你瞧我家那口子哪回陪我来过?” 明月抬手擦去鬓边的细汗:“金大哥平日里要下田种地,他那样忙,自是没时间陪你。惠姐姐,你莫要恼金大哥,其实金大哥的心里定然也是在意你的。” 云惠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你,尽把人往好的地方想,我家那口子哪怕是闲在家中,也绝不会陪着我,他的眼睛里啊,就只有老酒。哪像韩郎君,到底是个读过书的郎君,跟我们村里的人就是不一样,待你温柔又体贴,你这丫头,往后有福气了。” 明月弯着眉眼,晶亮的光点细碎地印在睫间。 两人又弯腰摘了好些菌菇,见竹筐里已有不少,明月道:“昀郎已等了许久,惠姐姐,不若我们快些回去罢。” “你这丫头,就知道你眼里只有韩郎君!” 两人说笑着回到先前停下休息的地方,抬眼便瞧见韩昀挺直脊背端坐在原处,明月快步上前,眼底难掩欢喜。 *** 许是在山上出了汗受了寒气,下山回了家中没两日,明月便感染风寒病倒在床。 起初她还没太当回事,村里的人惯来如此,只要得的不是什么大病,就不会找大夫看病,免得花那冤枉钱,明月亦是这般,不过是偶染风寒,她咬牙强撑着下床,去厨房给自己熬了一大碗姜汤驱散寒气。 不料此病来势凶猛,喝了姜汤也并不如何管用,头晕得厉害不说,身上也一阵阵发凉,全身酸困无力。 见她病得下不了床,韩昀赶忙出门去找了一位大夫过来,大夫瞧过后,给明月开了药方子,说喝上几副药,再卧床休养几日便无碍了。 云惠得了消息忙赶来。 明月家中那一大一小皆是男人,粗心大意的哪能照顾好病中的明月,她不及多言,拿着韩昀去药铺子抓来的药给明月煎了药,端着汤药推门进了屋里。 云惠举着汤碗才走近榻前,明月便闻到一股子浓浓的药味。 她从不当自己是什么金贵的人儿,这还是头一回正正经经地喝按着大夫的药方子煎的汤药,她也不用人喂,勉强支撑着半坐起身靠在床头,接过药碗将药吹凉。 仰脖饮下大半碗汤药,只觉得涩口难咽,挺秀的眉毛紧蹙起来。 见她喝药喝得直皱眉头,坐在近旁的韩昀猜她定是怕苦,从她手中接过空碗,道:“我去买些糕点回来,给你去去苦味。” 见他起身要走,明月一时心急,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昀郎,你别去。” 自那日病倒后,这几日就一直下着雨,直到此时还下着大雨,地面湿滑,镇子离村子又远,难保路上不会摔着。 韩昀的视线从他的衣袖上缓缓移至她的脸颊,明月怕他仍是要去,弯着眉眼拿话哄他:“其实这药也并不如何苦,给我倒杯水便可。” 许是还在病中的缘故,她说话时鼻音浓重,语气里透着点撒娇的意味。 韩昀抬手将她抓住他衣袖的那只手轻轻拂开,一双星目含着浅淡的笑意:“喝药哪有不苦的,我记得你爱吃桃花糕。你不必忧心,我去去就回来。” 外头潺潺雨声不绝,明月摇了摇头,道:“外头还下着雨呢。” 她仰起脸凝望着他,眼底有着掩饰不住的心疼,声音落得极轻,“你的伤才好些,我不想你再病着。” 韩昀面色温柔:“放心,我自有分寸。” 不待她再劝,他转身出了屋子。 门还未完全关上,韩昀便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掸了掸那只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他一壁走着,一壁将掌心里的帕子揉成一团随手扔在了草丛里。 狂风裹挟着雨水吹了过来,将帕子吹到了更远处,掉进了一滩污泥之中。不过片刻,帕子就沾满了脏兮兮的泥水,上面绣着的栀子花再也没了它先前的洁白纯净模样。 云惠留在屋中,从明月的身后抽出靠枕将它放好,扶着明月躺下:“韩郎君待你倒是十分上心,你喝药嘴里苦,是该吃些糕点去去苦味。” 明月心里七上八下的。 韩昀在此处人生地不熟,外头天色黑沉,又正下着大雨,若是找不到路又无人能问可怎么好? 云惠瞧出她心下担忧,拧了拧她的鼻尖打趣道:“你啊你,尽爱瞎操心,他那么大个人了,只是去镇子上买些糕点罢了,哪就那么容易走丢了。” 明月眉头稍微舒展开来。 云惠替她掖了掖被角:“你只管睡你的,好好睡一觉,韩昀便回来了。” 这一觉睡得格外沉,明月睁眼醒来时,守在床前的云惠已困得打起了瞌睡。 明月用手背探了一下额头,额头已没先前那么滚烫,只是身子还酸//.乏得很,四肢软绵绵地动不了分毫。 窗外还在下着雨,潺潺的雨声似乎永远没个尽头,风雨一阵阵袭来,吹得门哐当作响。 明月神色一凛,抬眼扫了一圈屋里,韩昀并不在家中。 她愣愣地望向窗外,豆大的雨点拍击在窗棂上头,她不确定韩昀仍在路上还未归家,还是回来了却不想扰了她睡眠而回了他自己屋里。 她等了片刻,心中愈发忐忑,哪还睡得着觉,不敢再阖眼,只一心留意着门外的动静。过了良久,仍未听到韩昀那熟悉的脚步声,也全无旁的动静。 明月心里倏地升起一个不大好的念头,她抓起床边的外衣,寻思着是不是该去外头找一找韩昀。 才扣上衣襟扣子,外头便响起几声敲门声,穿过院子,直直飘入她的房中。 急促的敲门声,在雨夜里格外令人惧怕。 明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门外的人许是心急,把门敲得又急又重,云惠被敲门声吵醒,揉了揉眼睛,起身把院门打开。 来人是她婆母鲁大娘、她夫君金柱,还有村里的村长。 见村长也来了此处,云惠睁大了眼睛奇道:“村长,您怎么过来了?” 村长不及答话,鲁大娘已上前拉住云惠的手,急急地道:“惠儿,韩郎君可在屋里头么?” “他不在家中,他去镇子上给阿月买糕点去了,人还没回来呢。” 村长几人听了,面色愈发阴沉。 云惠欲要开口追问一番,一路跑到院门前的明月心里咯噔一下,快步上前,声音弱弱的:“村长、鲁大娘,金大哥,你们找昀郎是有什么事么?” 见明月也过来了,鲁大娘松开云惠的手,朝明月问道:“阿月,你最后一次看到韩郎君的时候,他穿的是啥外衣?” “一件鸦青色的袍子。” 村长在一旁插嘴道:“月丫头,除却是鸦青色袍子,你还记得旁的什么么?” “我在他袖口和衣摆处绣了几片竹叶。” 鲁大娘又道:“阿月,你确定没记错么?” “定不会错,昀郎喜青竹,缝制的时候,我特意在袖口和衣摆处绣了几片竹叶。” 见他们一味地追问韩昀穿的啥,明月心中的不安更甚,来回打量着村长、鲁大娘和金柱:“你们问这事做什么?” 对面那三人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那件袍子上的竹叶绣工了得,村里也没别人有那么好的手艺了。 几人静默不语,俱不愿惹得明月伤心,最终还是村长看得通透,深知此事终归是瞒不住人的,至多再过一天半日,明月便会从旁人口中得知这消息,与其让不相干的人在她面前说漏了嘴,不若由他来说还好一些。 他深吸了口气,硬着头皮道:“月丫头,我们才得了消息,雨天山路湿滑,韩郎君他坠入悬崖,丢了性命。” 第3章 第三章 天际劈下一道闪电,划亮了半片天空,衬得明月的一张脸惨白惨白的,发丝被淋得湿透,尽数贴在了她的脸上。 明月拼命摇着头,咬唇反驳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月丫头……” 明月猛地打断村长的话头:“昀郎是去镇子上给我买我爱吃的桃花糕,他怎可能会去山上?掉下山崖的人绝不会是他!” 村长三人面露难色,鲁大娘心疼明月,放柔了声音跟她解释道:“咱们何尝希望那人是韩郎君呢,所以来之前,我们几人便打听了,咱这潭溪村里其他年纪相仿的郎君都在,唯独韩郎君不在。” 村长也跟着道:“不仅如此,两个时辰前还有村民亲眼瞧见韩郎君往山上走。你也知道的,越过山头去镇上更近些。我们也问了那村民,那村民虽说跟韩郎君交情不深,可到底是来吃过你们俩的喜酒的。韩郎君容貌不俗,气宇轩昂,莫说是咱潭溪村,便是镇子上也见不着如此出色的人物,那村民怎可能认错了人?” 村长说得有根有据,便是连一旁的云惠也信了几分,几人还要再劝,明月已撒腿冲出了院门。 她肩膀单薄,脊背瘦弱,在雨幕中显得愈发脆弱。 云惠赶忙跟上,嘴里还叫嚷着:“阿月她病还没好呢,这会儿又下着雨,这下又该病了。” 鲁大娘急得拍了一记腿,快步跟在后头:“快拉住阿月!” *** 两个时辰前。 雨雾氤氲,山崖上荒无人烟,显得立在雨中的那三道身影分外诡异。 韩昀脱下他身上那件明月才为他做好没几日的鸦青色袍子,下巴微点,朝石牧吩咐道:“给他换上。” 石牧在死尸面前蹲下,忍着恶心,小心翼翼地剥下死者身上的衣衫,将那身鸦青色袍子给他穿上。 谢渊眉峰紧紧拧起。 这件袍子一看就是新做的,布料虽是不值钱的粗布,但袍子上的针脚细密,还有那袖口和衣摆处绣的竹叶,绝非寻常人姑娘家的手艺,定是那位小娘子细心缝制的。 他不由起了怜惜之情,上前拦道:“哎,这可是你家小娘子给你做的,你就这么给死人穿?” 韩昀撩起眼皮看他,语调听不出半点起伏:“那又如何?” 谢渊被他说得一噎,一时也反驳不了。 石牧给死尸穿好了衣衫,韩昀又将手中的一盒糕点丢给他:“塞他怀里。” 石牧做完此事,垂首回到自家主子身后听命,韩昀足尖微抬,轻轻一踢,躺在悬崖边的那具尸身便直直坠入山崖。 韩昀站在悬崖边,垂眸望着崖下。 一阵风拂过,吹得他衣角飞起。 雨下得更急了。 雨珠成串地顺着石牧的脸颊坠落,石牧伸手抹了把脸,不过片刻,又被雨水浇成了落汤鸡。 沥沥雨声中,韩昀的声音传了过来:“走罢。” 三人快步走下了山,远处孤零零地停着一辆马车。 韩昀掀开车帘登上马车,谢渊跟着坐进马车,自己拿了块干巾帕擦拭身上的雨水,见韩昀亦是浑身淋得湿透,朝他丢过去一块巾帕,嘴里不忘埋怨道:“你就非得挑个下雨天离开么?赶紧擦擦罢!” 韩昀拿起巾帕擦着头发,冷笑着道:“不是下雨天掉下山崖,这话说出去会有人信么?” 谢渊反驳不了,见他已将巾帕丢在一旁闭目靠在厢壁上。 他们今日这一走,才跟韩昀成亲的那小娘子怕是此生都不能再跟他相见了。 才新婚不久,夫妻俩便要经历生离死别,谅必那小娘子真要伤心死了。 “哎,你真不把你家那小娘子一道带回京城么,我瞧着她对你真心一片。俗话说,千金难买真情意,万银难留无心人,好容易遇见个如此真心待你的人,你真舍得抛下她么?” 韩昀睁开双目,掀着眼皮睨他:“真心待我,我就该带她回京么?”他似笑非笑,不紧不慢地道:“带她回去教她琴棋书画,看她如何画牛车?还是听她唱山歌?” 想起明月那张俏丽的脸,谢渊不免起了点怜香惜玉之心,替她抱屈道:“人家到底是村里长大的姑娘,你叫她上哪儿学那些?她那样的出身,不通诗书、不谙音律,也实属正常。都道贤妻美妾,她若是当你的妾,只需美貌温柔便可,何须懂琴棋诗画?” 韩昀只轻笑了一声,并不作答。 “好歹你们也是夫妻一场,你当真舍得下?” 韩昀眼中微露轻蔑之色:“我为何不舍得?” 他一早便有了离开此处的打算,为着明月日后还能另嫁他人,他借口身子需要调养,从未与她圆过房。但凡她当初救下的是另一个男人,恐怕早就占她便宜破了她的身子,他却君子守礼,没动她分毫。 他已对她存了善念,她还要从他身上奢望些什么呢? 水滴打在头顶的蓬檐上,发出空落落的声响,令人更觉压抑。 “待你那小娘子得知了你的死讯,只怕是要伤心死了。” 韩昀面色如常,仍是平日的那般清冷疏离模样。 谢渊咂咂嘴,感叹道:“我那几个相好每回见了我,总怨我是个多情寡义的。如今看来,我是多情寡义,你是薄情寡义!咱俩若真要比起来,我还比你多了几分良心。” 韩昀恍若未闻,敲敲车壁,示意车马启程。 车轮碾压轱辘声响起,带起点点泥水,渐行渐远。 *** 明月跑得快,云惠和鲁大娘在后头追了半晌,到底云惠年纪轻身子强健,好容易追到跟前将明月一把扯了回来。 云惠和鲁大娘一左一右,扶着明月回了家中,找了一身干衣裳出来给明月换上,又拿了干帕子帮她拭去头发上的雨水。 天色依然阴沉得厉害,好在雨终于是停了。 明月姐弟俩孤苦伶仃,自从父母亲双双离世后,村长便对他们姐弟俩颇多照顾,得了韩昀的死讯后,不忍见明月的夫君没法早日安息,立刻叫了村里的几个村民一起给韩昀收尸。 明月换了身干衣裳来到堂屋,堂屋里已摆着一口棺材,里头躺着一具男尸。 因是从悬崖下面找回来的尸身,死者已摔得面目全非,哪还分辨得出韩昀平日里的温朗清隽模样,唯有死者身上穿的那件袍子还勉强能辨认出几分。 明月走上前去,轻轻拂去他手上沾到的泥水,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 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凉,像是有一把重锤,在她的心口狠狠捶打着。 当初父母亲去世,皆是她给他们入的殓,她知道,只有死去的人身子才会这般冰凉。 眼前倏然一黑,她直直倒了下去,失去意识前,依稀还能听见云惠在大声呼喊她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 第4章 第四章 明月醒来时,神智仍不大清醒,人宛如还在梦中,不知今夕何夕。 睁开眼,入目茫茫黑夜。 四周静悄悄的,远近皆无人语,只有一阵阵鸟鸣声不时从窗外传来。 她摸索着下床,赤足行走在房中,眉头微微蹙起,渐渐察觉到不对劲。 她眼力好,哪怕是深夜时分不点灯,她亦能透过月光视物,如今日这般什么都瞧不见,绝非寻常。 她心头一紧,扬声唤了几声明朗。 没人应她。 明月的心登时高高悬起,一路摸索着,跌跌撞撞大声呼喊着明朗的名字。 门槛处,许是才下过雨的缘故,空气新鲜而潮湿,溢满泥土芳香。 周遭依然一片漆黑,明月心里的猜测成了真。 她果真看不见了。 她又唤了几声明朗,一阵脚步声响起,来人一边跑,一边嘴里还叫着;“阿姐,阿姐。” 明月高高悬起的那颗心这才放下,两手四处胡乱摸索着,可就是摸不到明朗的小脑袋。 明朗年幼,尚不能明白自己的姐姐出了何事,只瞧出姐姐的样子与平日里大不一样。 他心里发慌,上前抱住明月,急得几乎哭出了声:“阿姐,你怎么了?” 明月摇了摇头,想哄他说她没事,喉咙却堵得厉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身子止不住地打颤。 总算明朗还是个机灵的,想起鲁大娘和云惠一向与明月交好,留下一句‘阿姐,你在这儿等我回来’,便撒腿跑去隔壁找鲁大娘一家求助。 少顷,鲁大娘和云惠便急急赶了过来,过来的路上,明朗说的话便叫云惠疑心明月的眼睛怕是不大好。 她跨过院门走近前来,伸手在明月面前挥了挥手,明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虚空,对她视而不见。 云惠心一沉,先前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鲁大娘才要开口说话,云惠怕她言辞不妥吓着明月和明朗,赶忙催促道:“娘,您快去找大夫过来瞧瞧罢。” 鲁大娘打量着明月,便是再迟钝,这会儿也已明白发生了何事,“哎”了一声,转身又出去找大夫。 大夫跟着鲁大娘过来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见大夫来了,云惠稍稍让开些,让大夫为明月诊脉。 大夫放下药箱,细细查验一番,开口问道:“她头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砸伤过?” 鲁大娘和云惠对视一眼,才要说不,忽而就忆起昨日明月见到韩昀尸身的时候,曾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当时场面一片混乱,她们手忙脚乱地扶起明月送她回房中歇息,倒也没留意到明月的脑袋磕伤了没有,后来也没见明月有什么不妥,便掉以轻心,以为她无事。 如今细细想来,恐怕明月晕过去的时候,后脑勺便磕到了坚硬的地面受了伤,这才留下了后遗症。 见两人点头称是,大夫回道:“那便是了,怪道她眼睛看不见了。” 鲁大娘面露焦色,向大夫问道:“大夫,阿月这眼疾还治得好么?” “她后脑有淤血,要等淤血散了或许才能视物,只是淤血何时能散,当真是不好说啊。” *** 明月看不见,没法处理韩昀的后事,奈何韩昀的尸身不能再这么停放下去,村长思虑良久,终是来了明月家中跟明月商议下葬一事。 云惠这几日总留在明月身边照顾他们姐弟俩,见村长来了,忙将村长迎进屋里,又倒了杯热茶端给村长。 村长拿起茶碗饮了一口,心一横,开门见山地道:“月丫头,韩郎君的尸身该早些安葬,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明月攥紧盖在身上的衾被,抿了抿唇:“那人不是昀郎!” 云惠见她事到如今仍是不愿接受韩昀的死讯,暗暗叹息。 阿月很是在意韩昀,夫妻俩又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任凭是谁,怕是都接受不了这样的噩耗,只是村长的行为也无可指摘,韩昀已死,无论如何总该将他好好安葬才是。 云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韩昀的后事总要操办的,偏偏阿月正伤心着,眼下跟阿月提韩昀,只会让阿月愈发哀痛,到时候万一一个不慎加重她的眼疾便糟了。 村长待下去也暂时讨论不出什么结果来,云惠递了个眼色给村长,起身送村长出去。 两人到了院中,云惠从荷包里掏出银子跟村长道:“阿月身子不好,韩郎君的后事就拜托您多费点心,找几个人挑个日子把韩郎君给葬了罢。” 村长寻思着眼下也委实没有别的法子,接过银子,出了院门着手安排韩昀的后事去了。 云惠转过身来,抬眼便瞧见明月扶着门框站在房门前,也不知方才的话语被她听去了多少。 云惠轻咳一声,嗔怪道:“你才病好些,怎么就下床了,万一再病了可怎么好?” 明月被她扶着进了屋中,明月也不坐下,摸索着在箱笼前蹲下,打开箱笼在里头一顿翻找,伸手摸了摸衣料,取出其中两件衣裳回到床前。 她将衣裳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摸索着拉住云惠的手:“惠姐姐,哪日你得了空,能不能陪我去一趟镇上,寻一家当铺把这两件衣裳给当了?” 方才她跟着出来,听了几句便明白惠姐姐塞了银子给村长,托村长去给昀郎操办丧事。 惠姐姐他们一家的家境略微比她富足些,可惠姐姐家中的人口也多,哪哪都需要用钱,惠姐姐和鲁大娘待她极好是真,可她怎好因此占她们的便宜。 云惠急道:“祖宗,你这又是要做什么?” “这两件衣裳都是才新做好的,我还没舍得穿过,是我跟……” 说到此处,明月一时哽咽在喉,艰难地咽下一口气,才又道,“我想着不若去当铺里问问,看看可有没有人愿意收下这衣裳,能换些银两也是好的。” 这两件衣裳还是她和昀郎成亲前她特意缝制的新衣裳,只是如今家中急需银两,她再不舍也只能把衣服当了。 反正这辈子,她大抵也没机会再穿上这两件衣裳了。 云惠不知她心中所想,更不知她当初是在什么样的心境下缝制的衣裳,只瞧这衣裳的绣工十分精巧,假使拿去当铺里当了,兴许真能当到点银钱。 大家都过得不容易,若能换来银钱,倒是比别的法子都强。 “阿月,你女红这么好,肯定能当个好价钱,明日我们便去镇子问问罢。” *** 次日一早,趁着天色晴朗,云惠将明朗托付给鲁大娘照看,与她知会了一声,便陪着明月去了镇上。 云惠农闲时,也时常和她夫君去镇子上卖吃食,镇子上哪处有什么铺子她都是熟络的,因而两人也没走多少冤枉路,径直去了一家名声尚可的当铺。 进了店内,掌柜细看了一番二人递过来的衣裳,随口报出个价钱。 云惠和明月从未当过衣裳,不晓得外头的行情,可这会儿听了这价钱,仍是嫌价钱开得太低了些。 明月伸手将衣裳收了回去。 既是价钱谈不拢,那便再另寻一家当铺问问。 这两件衣裳皆是她一针一线缝制的,她在这上面付出的不止是心血,还有她对她和韩昀婚后生活的美好憧憬,里头还蕴藏着她的少女情怀,叫她如何舍得贱当? 云惠从前便听人提过,这家当铺给出的价钱比另外几家当铺公道,若是离了这家去别处,开的价钱只会更加不如人意,遂也不愿离开,跟掌柜又讨价还价了一番。她们当的是衣裳,掌柜知道衣裳不如其他物品容易脱手,并不怎么愿意在价钱上松口。 两厢正僵持着,掌柜眼尖,瞥见明月的荷包里竟有一块玉佩,两眼蓦地一亮,咂嘴笑道:“你这块玉佩倒真真是个好东西,一看就是京城里才能拿得出来的名贵玩意。要我说,这两件衣裳你们便是磨破了嘴也要不到多少银钱,不若把这块玉佩当了,岂不是更好?” 云惠犹豫不决,明月抓起荷包捂紧在手中。 掌柜忙道:“哎,你别把玉佩拿走啊,给我再仔细瞧瞧罢。” 明月朝后退了一步,巴掌大的小脸上是难得一见的坚决:“这玉佩我不当!” 这是昀郎送给她的定情物,哪怕她穷得只能讨饭,也绝不会把玉佩给当了。 掌柜以为是价钱的缘故,面上仍堆着笑:“这位娘子,我是诚心诚意做这笔生意,价钱好商量,你真不再考虑考虑?” “掌柜,您不必再说了,玉佩我不会当的!” 她回绝得斩钉截铁,掌柜不好再劝,脸色讪讪的:“那你们这衣裳,到底还当不当了?” 才被明月拒绝过,那么一块上等的好玉得不到手,让他白白少赚了一大笔银钱,掌柜心里难免不快,连带着语气也带了点刺,“我可先提醒你们一句,这衣裳即便是当了,也不值多少钱,比起那块玉佩可是差得远了!” 从别处弄不到银两,明月索性也不再讨价还价,忍痛当了自己带来的两件新衣裳,当即就把得来的钱给了云惠,算是还了云惠前一日垫付给村长的殉葬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 第5章 第五章 入夜。 明月平躺在床榻上,白日里忙了一天,照理已然累了,人却清醒得很,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觉。 今日当了那两件新衣裳,她不是一点不心疼的,只是眼下她没心思再去顾虑那些,反倒是今日掌柜说的话,让她没法不去在意。 掌柜说昀郎给的那块玉佩是京城里才有的名贵玩意儿,她不懂玉器之类的东西,不过能做当铺的掌柜,必是见多识广的。掌柜说的,大致是能信上几分的。 会不会昀郎原本是京城人士,只是因着某个缘故流落到了潭溪村? 人人都说昀郎已死,她却是不信的。 昀郎一定还活着,只是他眼下或许遇到了什么事,才没法过来找她。 昀郎不能来找她,那她便自己去找他。 *** 明月心里起了念头,次日醒来后,人略微冷静了一点,便又明白自己要去京城找韩昀,谈何容易。 她两眼失明,带着个年仅五岁的弟弟,家境贫苦,又如何千里迢迢地跑去京城寻人呢? 念及此,无尽的绝望和无助将她笼罩住,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打开荷包,摸索着从里头取出一张纸来。 这纸她藏得隐蔽,便是连韩昀也不知晓。 指尖轻轻从纸上拂过,上面并排写着两个她早已偷偷瞧过无数次的名字—— 韩昀和明月。 她原是不识字的,当初还是韩昀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写下她的名字。 那日他心情颇佳,她厚着脸皮央求他教她写下‘韩昀’这两个字。 那时她已对他芳心暗许,生恐他察觉到她的心思,便另外拿过来一张纸,叫韩昀把他的名字写在纸上,只谎称自己想多学几个字认认。 她字写得丑,一直不敢轻易在那张纸上写字,每回空闲下来就背着韩昀握着树枝蹲在地上练习那两个字。 她苦练许久,等到自己的字勉强能入眼了,才偷偷找出先前那张纸,在她的名字旁边写下他的名字,心里总奢望着哪日他们二人能如纸上的名字一般,日日相伴,直到老去。 院中的鸡鸣声响起,把明月从思绪中扯了回来。 她握紧手中的纸,鼻尖一阵阵发酸,眼里有泪意涌出。 她吸了吸鼻子,怕眼泪沾湿了韩昀留给她的宝贵东西,仰起脸将眼泪逼回眼中,摸索着把纸小心翼翼地放回荷包里。 云惠过来时,没在明月的房中见到她人,心下着急,想着明月理应走不了多远,在院中找了一圈,方才在先前韩昀住的那间屋子里看到她。 明月神色哀戚,她的心也跟着痛了起来。 她快步上前,抬手摸了摸明月的脸颊:“阿月。” 明月勉强露出一抹笑:“惠姐姐,你来了。” 云惠前几日便起了一个念头,原本只是一个才成形的念头,眼下一时冲动,到底没忍住说出了口:“阿月,我有个好消息要跟你说。” “什么好消息?” “我家那口子有个亲戚,前些年便去了京城。他也是个有本事的,如今已在京城站稳了脚跟,前不久那亲戚衣锦还乡,跟我家那口子喝酒闲聊时曾问他,要不要也跟他去京城里闯一闯,若是能混出点名堂,不比在老家种田强么?” 明月起初还有点心不在焉地听着,待听到‘京城’二字,她登时愣了一下。 云惠抬手替她把碎发拨开绕到耳后:“我寻思着京城里有相熟的人在,总归比举目无亲要好得多。我家那口子被说得心动,问我意下如何,我寻思着这主意不赖,打算过些日子就去京城。阿月,你要不要跟我们一道去京城,路上彼此也有个照应?” 明月仰起脸,睁大失神的眸子:“惠姐姐,你们当真要去京城么?” “这哪还有假的?况且我想着,京城里的大夫到底比我们这种小地方的大夫医术高明,焉知你去了京城,不能把你的眼疾也顺道给医治好了呢?” 先前她便起了去京城的念头,只是家中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所以总忍着不跟明月提及此事,直到前两日金柱已得了她公公和婆母的首肯,今日又被她撞见明月黯然神伤,心知明月定是又在睹物思人,便主动与她说起此事。 终于有望找到韩昀,明月欢喜得不能言语,一把抱住云惠,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嘴里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一遍遍地重复道:“多谢惠姐姐,多谢惠姐姐。” 她分明在笑,语气却不自觉地带着哭腔。 云惠也被她弄得眼眶阵阵发酸:“真是个傻姑娘。” “去京城是天大的好事,怎么还哭了呢?” 她轻轻拍着明月的脊背,“你眼睛还没好,可不许再哭了。” *** 既是已商议好了,几人便也不再耽搁,匆匆收拾好行李,挑了个最近的黄道吉日便启程前往京城。 到了京城,金柱那位亲戚早早便等在城门口,将明月他们一行人带去他家中住下。 那亲戚也姓金,叫金槐,金柱称呼他一声‘堂哥’,可若仔细算起来,两人只是远亲,不过来了偌大的京城,便是同乡相见也要泪汪汪,何况是沾亲带故的远房亲戚,关系自然比寻常人要亲近。 当初金槐来了京城后,结交了好几个兄弟,其中一个兄弟见他身上有武功底子,寻了法子让他进了衙门当了捕快,金柱不懂武功,可到底从小就下田种地,这些年下来也养了一身的腱子肉,人又忠厚老实,金槐便找了熟人疏通关系,帮金柱在衙门里寻了份差事。 入秋后后,天气一天天寒冷起来。 北方的冷总是来得格外早一些,人人都换上了厚重的棉衣。 明月在京城安顿下来后,依旧没放弃四处寻找韩昀的下落,得知金槐在衙门里当着捕快,路子粗,比寻常百姓更有法子打听到消息,这日碰巧遇见才下值回来的金槐,便主动向他询问了两句。 金槐自是没什么消息,明月也不再打扰他,谢过金槐便又回屋去了。 金槐回了自己房中,换了衣裳净了手,在布巾上擦了擦手,才坐下便嚷着说他饿了,命他妻子魏氏赶紧弄吃食给他填填肚子。 魏氏方才在屋里隔着窗户瞥见明月找金槐说了几句话,心里正不痛快呢,见金槐回了屋里与她一句热乎的话都没有,一心只顾着吃东西,点了点他的额头,道:“你适才跟明月那小娘子聊些什么呢?” “还能是啥事,就是跟我打听可有她夫君的消息。” 魏氏撇了撇嘴角。 她和金槐不一样,心里并不喜明月住他们家中,嫌明月是个寡妇不吉利。 “哎,你平时少跟她聊那些没用的,没瞧见她是寡妇么,也不嫌晦气!” “你这话说的!不是还没找到人么,怎么就成寡妇了呢?” 明月他们刚来京城时,云惠和金柱便主动跟金槐提起过明月是来京城找她那下落不明的夫君的,金槐是个热心肠,又是亲戚第一回开口求他帮忙,自是爽快应下,托了他相熟的好兄弟帮他留意着此事,只是在偌大的京城找人属实不易,暂时还没任何进展。 魏氏瞪他一眼:“尸身都已找到了,怎么就没死呢?要我说,不过是不肯死心罢了。” 她嘴上埋怨着,可总归是她夫君亲戚那边带来的人,她也做不出把人赶出家门这种狠心事,何况她心里其实也有点同情明月的处境,将心比心,若不是太在意那男人,哪个女人愿意巴巴地从老家跑来京城找人呢? 她拍了拍金槐的肩膀:“哎,你不是外头认识的人多么?你倒是赶紧多找些人,托人打听打听,如此也好让明月那小娘子尽早死了心,叫她一直待在举目无亲的京城也不是个事啊。” “道理是这道理,只是明氏说是要找她的夫君韩昀,却压根不知他从前的经历如何,不知他家中还有何人,不晓得他老家在何处,问什么都一概不知。京城的人何其多,叫我如何寻得到人?” 魏氏面露诧异:“他们不是夫妻么?当人老婆的,哪能对自己的夫君一问三不知的?” 到底是在背后议论旁人的事非,金槐难免觉着不厚道,抬头扫了眼窗户,方才压低了声音道:“我听柱子说,那韩昀并非明氏的老乡,是早前在潭溪村受了伤,被明氏好心收留,两人日久生情,这才成的亲。” 魏氏头一回得知韩昀和明月的过往,心念微转,挑眉问道:“哎,你说那韩昀会不会……”才说了半句,便又急急住口。 外头来的不知来历的野男人,若那男人是真心待人,哪怕明月心思单纯不知道问一句,那男人也该主动告知一二才是,临了两人都成了亲了,明月却丝毫不知自家夫君的底细。如此看来,那男人多半是个骗子,寻了由头离开了潭溪村,便把明月抛在脑后不要她了。 她本想跟金槐道出此事,思及金槐时常说她惯爱把人往坏处想,她毕竟只是心里隐约有了个猜测,到底当不得真,便索性不再议论此事,起身去给金槐准备膳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五章 第6章 第6章 不提金槐夫妇如何,被众人唤作韩昀的萧允衡在数月前回了京城。 潭溪村的种种,不过是一场他不愿再忆起的往事,自那日离开潭溪村后,他便将从前的一切抛之脑后,当作从未认识过明月一般。 他实是没料到,自己会在京城再遇明月。 明月离他不过数米之隔,她右手牵着她的弟弟明朗,逢人就询问韩昀的下落。 萧允衡回神,仓皇地别开眼,无视明月姐弟二人,转过身几步踱入一片阴影中。 他走得快而急,险些就撞到迎面而来的人,那人冷不丁被吓了一跳,高声惊呼了一声。 明月自失明后,听觉就变得格外敏锐,她带着弟弟明朗来了京城后,金槐夫妇好心收留他们暂住在家中,可到底隔了一层亲戚关系,远不如云惠和金柱叫她放心,外头的人更是一些她不认识的人,是以她总小心留意着周遭的动静,免得他们姐弟俩吃了什么暗亏。 萧允衡那边传来的动静不小,立时引起她的注意。 萧允衡也被对方的惊呼声唬了一下,脚下微顿,下意识地就回头望向明月,直直对上明月的目光。 他骤然变了脸色,正欲掉头就走,转念一想,此举更显可疑,索性又打消了这念头,在原地驻足,任凭明月的目光在他脸上来回逡巡。 这一瞧,倒让萧允衡给看愣了。 和明月近在咫尺,她却好似看不见他这个人,越过他望着虚空。 一个念头徐徐泛上心间。 明月这是失明了么? 萧允衡眉头略微一松。 这眼疾来得恰是时候。 认不出他来,便不会再与他纠缠不休,倒省了他诸多麻烦。 萧允衡没再迟疑,急步离开。 坐上马车,阖眼靠回车壁上,随着车轮单调的轱辘声微微晃动着身子,又渐渐心神不宁起来。 *** 宁王府。 萧允衡举步跨入书房,招手唤来了石牧。 “去查查明月为何来了京城。” 石牧是知道萧允衡在潭溪村的那段经历的,得了他的吩咐,忙出门打听消息去了。 这一去,直到掌灯时分才回来。 石牧进屋时萧允衡还在用膳,石牧不便上前打扰,只站在一旁垂手而立。 萧允衡用过饭,净了手漱过口,挥手命下人退下,眼皮半抬睨向石牧:“打听到什么了?” “回大人的话,明娘子现下就住在八胜胡同。她的一个老乡,就是住她隔壁的金家,那金家有个远方亲戚在京城住了数年,而今混出些名堂也不打算再回老家了,攒了银钱在京城置办了宅子,约莫是八天前,金家的那对年轻夫妇就带着明娘子和她弟弟从潭溪村来了京城。” “有打问到明月为何会来京城么?” “属下打听到,明娘子是来……”石牧欲言又止,偷觑萧允衡的脸色。 萧允衡不喜他吞吞吐吐,冷声命道,“说便是!” “是。属下打听到,明娘子是来京城寻找她的夫君的。” “据闻明娘子得知您……”惊觉自己说错了话,石牧当即改口道,“明娘子得知韩公子的死讯后,就大病了一场,病好后明娘子的眼睛就看不见了。此次来京,是因明娘子坚信韩公子还活着并没有死,这才大老远地跑来京城找人。” 萧允衡额上青筋直跳。 先前他以为明月单纯无害,而今看来,她这人还固执得很。 他既已离开了潭溪村,从此天各一方,两人各自安好不好么? 他是跟她拜过天地不假,在村民们的眼里,他们已然是一对夫妻,可他们终究不曾有过肌//.肤之亲,他待她也并不如何上心,她又何必为了一个心里并不在意她、且已掉崖身亡的男人,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呢? 临走前,他将每一处细节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照理明月应坚信他在悬崖下丢了性命才是,她到底是从哪儿瞧出了破绽,疑心他尚在人间,千里迢迢地跑来京城找人? 他缓了缓神,道:“你先下去罢。” 石牧退下,屋子复又变得安静起来,只闻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 萧允衡眉峰微拧,两眼望着烛火出神。 他自是不能让她寻到他的踪迹,若是可以,或许他还该想个法子出来,早早把明月弄回潭溪村。 说到底,潭溪村才是明月该在的地方。 *** 日子一天天过去,云惠和明月在京城也算是安顿下来了。 金柱得了金槐的相助在衙门里谋了个差事,奈何他们夫妇俩的日子过得仍是紧巴巴的,云惠才来了几日,便瞧出京城的衣食住行,俱比老家贵了不止一点点,金槐夫妇待他们虽好,又有一层亲戚关系在,可他们自己也该识相些,总不能在人家家中蹭吃蹭住,打一辈子的秋风。 若真打算在京城长住下去,早晚都得另寻一栋房子居住,如此方能过得踏实,而首要的,便是得先攒些银两在手中。 旁的营生她不会,初来乍到的,她在京城也不认识什么人,云惠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先从早前做过的营生做起。 她每日天不亮便起来干活,推着她自己做的豆腐花和酥饼去热闹的地方摆摊。 金柱在衙门里有差事,云惠便自己一个人去摆摊,明月不忍让云惠一个人去摆摊,有人在一旁陪着给她壮壮胆也是好的,于是便也日日主动过来帮忙。 这日清晨,天色灰蒙蒙的,云惠净了面,去了厨房忙活。 明月走进厨房,云惠停下手中的活计:“阿月,天还没亮呢,你且歇息去罢。” 明月能搭把手,她固然轻松不少,可她怜惜明月,不忍见明月操劳太多。 明月挽起袖子,摸索着来到桌前和面:“惠姐姐,你让我也来做点什么罢,每日呆坐在家中无事可做,人都变得傻了。” 云惠劝过几回,明月仍是执意如此,索性也不再劝了,两人在厨房里做了点心,收拾停当,便推着推车去早市摆摊。 说来也是巧,她们摆摊的地方,竟是萧允衡上值的必经之路。 摆摊的次日,萧允衡远远便瞧见她们二人。 萧允衡起初也是吃惊不小,好在他当时正坐在马车上,明月两眼失明,云惠又低着头只顾忙着摊子上的生意,两人俱没注意到马车上坐着的那个人。 次数多了,萧允衡便如平时一般波澜不惊,可心里到底藏着秘密,每回经过此处,总免不了撩起车帘的一角暗中观察明月。 石牧察言观色,揣摩到萧允衡的心思,便私底下叮嘱车夫,叫车夫经过早市时把马车驾得慢些,还道早市人多,马车驶得快容易撞到人,车夫满口答应,嘴上还直夸萧允衡虽是高门贵胄,却难得的体恤穷苦百姓,石牧只颔首微笑,由着车夫去夸。 明月每日都出来摆摊,她的眼疾仍旧未好,做事难免不便,卖的又都是趁热吃的朝食,时常会不小心烫到手,有几回烫得狠了,她也不声张,免得叫云惠和明朗知道了,只抬手捏一捏自己的耳垂,待手指烫得不那么厉害了,才又继续忙碌手中的活儿。 这日萧允衡经过摊位时,明月又不小心烫着了手,云惠刚好闲着,瞥见明月的手指上竟被烫着了,通红通红的一片,令人触目惊心。 她心疼地蹙起眉头,抓过明月的手指帮她吹了几口。 萧允衡撩开车帘,递了个眼色给石牧,石牧会意,命车夫将马车停在了不远处一个不惹人注目的地方。 萧允衡是习武之人,耳力远胜于寻常人,饶是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清晰地听见云惠和明月的说话声。 “阿月,让我瞧瞧,你这手还疼么?” “还好,也不如何觉得疼。” “你去一边歇着罢,我一个人忙就够了。” “惠姐姐,我可以帮忙做事的。” “阿月,你……” “惠姐姐,我不想当个没用的废人,就让我在一旁帮着做点事罢。” 明月的嗓音还是一贯的温软,语气却异常坚定。 云惠本欲再劝,恰好又来了位食客,明月听见摊位前的动静,抢先上前招待食客。 萧允衡透过车帘的一角,目光从明月的脸上一寸寸扫过。 她在脑后松松挽起一头青丝,分明是很冷的天,许是被炉子热薰着了,她脸颊通红,几缕湿发紧贴在她的额角处。 数月前他还在潭溪村养伤的时候,他亦瞧见过这般模样的她。 那时他受了重伤,被明月好心收留暂住在她家中,见他腿脚伤得尤为厉害,明月生怕他从此再无法行走,去了镇子上找了一位大夫过来。 大夫瞧过后,说每日泡泡药酒,可起到温经散寒、疏通经络、调节气血的作用*,于他腿伤痊愈大有好处。 明月家境清贫,光是采买所需药材和请大夫,就已耗尽她攒了数年的银两,叫她哪还有什么多余的银钱日日叫大夫或药童过来调制泡脚的药汤。 她生性节俭,一文钱恨不得掰成几份用,萧允衡本以为依着她的性子,泡脚的药汤大抵是不指望了,结果明月的举动却叫他大跌眼镜。 请不起人,明月就自己学着熬药。 药汤准备起来并不容易,用哪些药材、要熬煮多少时辰让药效释放出来、用大火将药汤煮开后,得等药汤煮沸之后再改为小火、放置到什么温度才能用来泡脚,泡上多久才算合适,每个细节、每个步骤都十分有讲究。 可就是这样繁琐的事,明月做得细心又极有耐心。 过了一段时日,他腿上的伤明显好转了不少,后来大夫来了家中,也说他的伤势已大好。 那日大夫还夸了明月,说明月不曾学过医,竟也能把药汤准备得妥妥当当,实是不易,当是用了心了。 那日他偏头看向明月,明月听大夫说他腿伤已大好,眸中难掩喜悦。 收回思绪,萧允衡屈指轻叩两下车壁,招手唤来石牧。 “去买些点心。” “是,大人。” “多给点银子!” * 摘自网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