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女攻略暴君后死遁重生了》 第1章 第 1 章 春巳月。 清晨,郢都小雨连绵。 楚有瑕从榻上起身,穿好衣裳,正系着腰上丝绦带,身后一阵温热。虞子期覆上来,从后搂紧了她。 他声音嘶哑,带着清晨方醒的惺忪,“这么早便要走?” 楚有瑕微微回首,“嗯,昨夜一宿未归,再不早回,姨母该担心了。” 虞子期坐起身来,只简单披了外衫,帮楚有瑕更衣。 “你我婚期将至,伯父伯母早知你我关系,何须这般小心谨慎。” 大梁建朝不过十年,民间开放,仍有先周野放风采,男女之事不避忌,你情我愿,不论时间地点。何况他二人早有婚约。 楚有瑕没有说话,只是帮他捋了捋垂在胸前的碎发,“你若是疲乏,便再睡一会吧。” 虞子期笑了,“岂有我疲乏之理?倒是你,一身功夫,精力充沛。”他帮楚有瑕扣好玉带钩,抚着她的腰微微叹气。 楚有瑕轻声道,“为何叹气?” 虞子期注视着她的眼睛,“你有心事。” 楚有瑕闻言,眼色一闪,垂下眼睫道,“略有些,婚礼布置一切由姨母操持,我为庶出,姨母却待我极好,心中总有些过不去。” 虞子期眨了眨眼,“只是如此?” 楚有瑕轻笑,“不然呢?” 虞子期抱了抱她,“那便好。待日后你嫁过来,我的便是你的,想如何报答你姨母便随你的意来。楚氏主母对你不薄,还些恩情也是应该的。” “那你呢?”楚有瑕反问,直视他的眼睛。 虞子期一怔,知晓她问的什么,笑了笑,“我能有什么心事。”楚有瑕没有说话,摸了摸他温润平直的眉。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咬了一下。 楚有瑕未再追问。 虞子期提了伞送楚有瑕到王公府门,“我让人送你?” 楚有瑕接过帛伞,“不必了,我独自回便可。你回房吧,小心着凉了。”虞子期笑了笑,抚了抚她的脸。 他一身银白云纹深衣,未着外衫,青年肩臂宽实,身形修长,虽是简易单薄衣衫仍衬得他如云端清仙。 两人在王公府门前亲昵了会,楚有瑕方撑伞离开。她回首,朝虞子期挥了挥手,“回去吧。” 雨风起,扬起他薄袍下摆。 虞子期颔首,没有立刻回府,只是看着她离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雨中长街。 楚有瑕乃先楚学者楚修诚之女,非楚父正妻所生。生母如今下落不明。说起来,楚有瑕还有一个同胞兄长,当年被生母带走,同生母一起无所踪处。 六国统一后,当今皇帝秦政未将六国朝臣贵族赶尽杀绝,反而礼遇各族,敕封楚修诚等一众学者为博士,赐府邸,享卿大夫待遇。 楚有瑕与虞子期的婚约实在是出乎楚修诚的意料,虞子期是楚国王室后裔,按身份来说,楚有瑕庶出,实不能配虞子期。 但二人情投意合,且六国已并,这天下已是秦国的天下,何至在乎旧国礼仪身份。顺理成章,结下亲缘。 清晨小雨淅沥,路边没什么人,楚有瑕信步回府。 屋檐翘角的雨滴垂坠,滴进地面的青石板纹中。 她提着衣摆,银绣鞋履踩过微小水坑,回返博士府。 博士府有司阍昼夜交替看门,楚有瑕顺利回府,没有惊动到旁人。 雨仍在下,余势不减。 楚有瑕坐在房中开了窗,托着腮观雨。院中庭木茂盛翠绿,已有枝头花苞渐渐潋滟。 可却她心头沉重。 在王公府时,她对虞子期撒谎了。 “咚咚咚……”有敲门声传入耳中。 “长姐,你在吗,早膳好了。” 听声音是她同父异母的亲妹。两人虽不是同母所出,但关系甚好。 楚有瑕跑过去开门,揽着妹妹往正厅去,“走,吃饭去。” 楚妹小声道,“长姐,你昨夜是不是又出去了,我晚上做了银耳莲子羹想和你一起吃,敲你的门,没人应。” 楚有瑕食指比在唇边,冲楚妹眨眼睛。 楚妹笑笑,捂着嘴道,“放心吧,没人问我。不问,我不知,一问,我惊讶。” 楚有瑕比了个大拇指。 说到底,楚家儒生礼士出身,对这种昏前私会之事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是传开,楚父脸上挂不住,定然又要教训楚有瑕。 一进正厅,家中人都齐了,各坐在自己的食案前,楚有瑕同父异母,和楚妹一母所出的幼弟跟楚有瑕打招呼,“长姐,快坐,就等你了。” 楚有瑕道,“父亲,母亲。”楚父陈母点头。 一家人聚在一起进膳,楚有瑕也有些饿了,昨晚没吃饭直接翻进了虞子期府中,两人度过一夜,完全不知疲倦。到这会她腹中方有饥饿感。 陈母见楚有瑕碗盘渐空,吩咐下人,“再给大女公子添些菜食。”她叮嘱楚有瑕,“慢些吃。”楚有瑕含着饭点头。 楚父倒是有些忧心忡忡。 “再过三日,天子仪仗队便要进郢都了。” 楚有瑕面上神色平静,眼眸微动。 去年皇帝颁布旨意告知全国,他将巡视天下。 十年前梁朝统一天下后,秦王秦无婴承天命为帝,改制扩土,征徭赋税,大兴土木。 这十年来,六国人心始终不齐,平民贵族皆不服,一时民怨腾沸。秦无婴残暴压制,民间惶惶,难悖君命。 此次巡视天下,不过也是震慑蠢蠢欲动恢复旧国旧制的余党。 去年皇帝在全国推行新法令,因法条异常严苛,推行一度受阻,地方官员也颇有微词,更遑论逍遥惯了的贵族公卿。是而新法出具后推进困难。 秦无婴获知后当即杀鸡儆猴,先从不服不遵新法的贵族杀起,以儆效尤。然而一次处决并不能镇服这些高门簪缨。 心有怨愤的贵族们联合上书,指责法令的严酷苛刻,要求法与同前。 这显然是集体要和秦无婴唱反调,秦无婴制定的是大梁的新法例,而贵族们想要的是旧六国并存时的宽松法令。 众人本以为这般大规模的上书行动至少能逼天子收敛,然后秦无婴毫不留情,以阻碍国治罪名纷纷下罪。 同时巧合的是,上书的大族家主纷纷被爆出丑闻,天子数罪并罚,将上书的三十一户族主押到洛阳,当众处决,血溅洛阳。 天下震动。 这样大规模的屠杀士族在大梁史上是第一次,即时当年秦无婴一扫六国打进各国城都时也未赶尽杀绝,只做杀鸡儆猴态。 在此之前,秦无婴威压与怀柔并施,王公贵卿虽畏惧天子,却也仍存旧国之骨,也深深知晓秦无婴必不可能将所有人诛杀。所以有恐,亦有恃。 而这次,在崭新法令面前,秦无婴竟一丝不肯退步。 也同时意味着皇帝将一转前期政策,不再与公卿贵族虚与委蛇。 雷霆手段碾压,要将大梁导向凝聚一统的正轨。 新法令的加持将原本高压下的大梁逼得更紧,不论是贵族公卿还是黔首之民,无形枷锁宛如颈链紧紧扣住了所有人的脖颈,让人难以喘息。 皇帝的态度令民间惶惶,怨愤也愈演愈烈。 秦无婴为推进新法,下了狠手段,直接派中央直属的军队下到地方,纠治反新法暗中阻扰的人员。去年大概这个时候,全国各地每日都有反新法的人被斩杀在大街,震慑所有有异心的人。 百姓每每见洛阳军队服制的人皆知要见血,纷纷绕道远行,不敢观望。 此行动持续长达三个月。 三个月后,各地扎实落实新法,并平稳执行,直到今日。 严酷法令的推行让民间苦不堪言,稍有不慎便属违法,轻则罚款皮肉之苦,重则丢命。 暴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黔首百姓皆惧畏皇帝威势,对其有怨恨,不敢言。 更有民间传闻,暴君不仅手段暴戾,更是荒淫无道,传闻他宫中大建后宫,奢靡繁华,姬妾甚众。对待宫人性命如草芥,在御前行走稍有不慎便会人头落地甚至剥皮抽骨,残暴程度与商纣夏桀无异。 此次巡视天下,每经过一个城,他都会要求当地官署献上美姬以供享用。 被献上的女眷美姬皆是从当地官员中的家中所出。如此,官大一级压死人,大官不出人,职级小的官员只能被迫献上家中女眷。 陈母心头也沉重,对楚父道。“你远离朝堂已久,此番巡视倒是挨不上你来操办招待,只是……” 她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女儿,叮嘱道,“天子巡视郢都期间,你们二人一定要在家中藏好,切不可露面,听见了吗?” 楚妹见母亲脸色严肃,惶惶然点头。 除了女儿们的安全,楚父更担心秦无婴会不会清算。 当年他虽侥幸被封卿,但后来稳居郢都,再也未入朝堂。此次暴君巡视各城,严厉考察各级官员成绩,撸掉了不少心怀异轨,尸位素餐者。 非常巧的是,这批官员有不少与旧六国贵族有牵连者。 而他的大女儿楚有瑕,正与楚国旧贵族结亲。 至于这批人的罪名究竟是不是对外所说的那样,楚父不清楚。 “别多想了,若真是逃不掉……我们还能如何呢……”陈母哀伤无奈。 楚父见方才自己肃穆脸色吓到家中儿女,舒缓了下,“别怕,没事的。” “你父亲我也是个普通学者博士,手无实权,翻不起什么风浪,也从未公开参与什么朝政讨论。咱位低人卑,不至于算到我们头上。” 气氛压抑。两个妹弟也没了心思吃饭。楚有瑕心中沉沉的,安抚道,“父亲,别想这么多。” 楚父叹气,故作轻松道,“没事,吃饭,吃饭。” …… 一家子吃完早膳,儿女们沉默着各回各屋。 晚上。 楚有瑕在房中忙碌,将准备好的东西藏好,忽闻有人敲门。 “长姐,你在吗?” 楚有瑕慌乱,一股脑将包裹塞进箱子里,应和道,“来了。” 她前去开门,楚妹抱着枕头在门外。 “长姐怎么这么久才开门。”楚妹抱怨道,进门来。楚有瑕遮掩道,“正要换衣服呢。怎地抱着枕头来?” 楚妹神色忧惧,“长姐,今晚可以和你一起睡吗,我害怕。” 楚有瑕问询,“怎么了?” 楚妹惴惴道,“父亲今天很严肃,那个暴君……当真这么可怕吗?” “我害怕……我会不会被抓去献给他啊……” 楚有瑕摸了摸她的头,“别怕,家里会想办法的,我也会想办法保你。” 她又很担心楚有瑕,“那要是你被抓去怎么办?” 楚有瑕倒是没有想过这种情况,“应该不会吧?我已有昏约在身。天子难道还能不顾及人伦吗……” 楚妹还是很担心,“他又不是好人,兽性大发起来贪图你美貌,哪会在乎你是否是人妇呢……” 楚有瑕虽不是名动万里的大美人,但容色清丽,玉质兰心,又会武。在郢都年轻一辈的女公子中当是领首。 只因她早早和虞子期定下婚约,断了郢都所有年轻公子的念想。 此言不无道理。楚有瑕也不确定了。她揽住妹妹,“我在家中陪你,若当真要被献出去……” “那就让我去吧。” “这怎么行……”楚妹哭起来,“我不想去,也不想你去……” 她安抚妹妹,“别怕……” 姐妹二人躺在床上,楚妹满心忧虑,终是抵不过睡意,拥着楚有瑕慢慢睡去。 楚有瑕没有睡意,望着窗外无星的夜幕。 众人皆惧于天子的到来。 而她,等待天子仪仗的到来。 昏前,同婚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翌日。 雨仍在下。雨天连空气都是潮湿的味道。一早起来楚银朱回了房。一家人吃完早膳后,楚有瑕回了自己的房间。 楚有瑕乖乖待在房里没有出门,坐在房中打开窗户,望着雨丝绵密,淋湿天地。 飒飒雨声中,楚有瑕忽而放下托腮的手臂。提着裙摆离开房间。 西院东墙连着府外长街,楚有瑕灵活攀垣而上,正见她心中所想之人。 她沿着墙垣跳下,“阿篱。” 敝篱捧着肚子,伞也未持,身上被雨浇透。“昨日又偷偷去见你那未婚夫君了。” “哪有偷偷。”楚有瑕反驳,“光明正大。” 她上前一步摸了摸敝篱的肚子,啧了一声,“你这,什么时候生啊……” 敝篱是楚有瑕的发小。 也居住在博士府附近。但敝篱是普通人家,没什么显贵身份。楚有瑕小时候顽皮,经常翻垣逃府玩耍,结识敝篱。 小时候很多事情,楚有瑕已经记不清了。记忆里,长大后,敝篱的肚子似乎没消下去过,不知是克夫还是如何,一直在换丈夫。 敝篱爱怜地低首,垫着楚有瑕的手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腹部,仿佛腹中孕育的不是普通的孩儿,是整个世界。 “不知呢。” “不知?”楚有瑕惊愕,“那你要是走路上,突然要生了怎么办?” “不知啊。” 楚有瑕咬了咬嘴唇,“要不你来府上待产吧,与我同住,我给你找合适产婆。” “不要。” 楚有瑕悻悻然,“随你去吧。” 她正色,“我之前和你说的事,你还记得吧。” 敝篱颔首,“记得。”她道,“前世的事嘛。” 楚有瑕点点头,“嗯,这事,我只对你和寻雁说过,只有你们二人信我。” 敝篱道,“在你的前世,当今天下之主将你全家阖门杀绝,你还是忘不了,还是想报仇,是吗?” 楚有瑕咬唇,“不算报仇,只是自保罢了。” 她继续道,“算时间,前世这个时间的半年后左右,我家便被全府抄没,枭首示众了。”她心头凝重。 “这些年来,我根本没有途径接近皇帝,更不可能只身一人潜入梁宫。如今皇帝巡视天下来往郢都,是我唯一的机会。” “与其被动等死,不如赌一把,为自己,为家里,搏个生路。” 刺杀皇帝一事她早有谋划。 “我不想前世的事再重蹈覆辙。” “如果暴君不死,那将来死的就是我家。” “况且,暴君不仁,人人得而诛之。”她言语间有恨。 敝篱道,“除了这件事,你还记得前世其他的事吗?” 楚有瑕摇头,“不记得了……”她仔细想了想,“好像还有一点,我好像,活到了三十八岁……” 敝篱眼眸微抬,雨丝浸湿眼睫,她眨了下眼,慈爱一笑。 她笑得奇怪,楚有瑕诧异,“你笑什么。” 敝篱摇摇头。楚有瑕没有多想。 “楚奕。”有人唤楚有瑕大名,楚有瑕回首,“寻雁。” 宓寻雁持伞缓步而来。 春时节,已可穿薄衫,她仍是秋装厚衣,裹得严实。 宓寻雁亦是楚有瑕发小。她人虽年轻,身体却一直不好,不能受寒不能受热,稍有不慎,便要在榻上躺上十天半个月休养。 宓家亦为楚国后裔,亦属旧楚贵族之一,与虞子期属同一宗族,但少有往来。 “你一个人在这里对着墙自言自语什么呢?”她将伞撑到楚有瑕头顶,楚有瑕道,“我和……”她转头,长街空空,哪里还有敝篱的影子。 楚有瑕摇摇头,“没什么。” “咳咳……”宓寻雁咳嗽起来,楚有瑕拍了拍她的后背,“今天天凉,怎么出来了……” 宓寻雁喘匀了气,“还是你之前说的事……” 刺杀暴君一事,楚有瑕只告知了敝篱和宓寻雁。 “你当真想好了吗,若是成功还好,若是失败,你如何自处?楚府又当如何?” 楚有瑕低眸,“我知晓兹事体大,但我既然经历过一次,便不要干等着什么都不做,经历第二次。” “我已留下縢囊帛条,若我败露,楚府只管和我这个人撇清关系,我一人顶下。父亲子嗣不缺我一个。” 宓寻雁笑了,笑意不明,似又有些怜悯。 她长叹一口气,“既然你意已定,我也不再劝你。若是有需我襄助之处,我定会竭尽所能。” 楚有瑕点点头,“多谢你,寻雁。这些年,只有你和敝篱愿意相信我的话。” 所谓前世今生一事实在虚幻,先周七国未统一前确常有祭祀之事,但轮回重生论调极少出现,所谓祭祀更多是祈求上天护佑的愿望。 楚有瑕幼时曾与家人道起,但人人都将孩童之言当做戏言,无人在意。 尽管有敝篱和宓寻雁相信楚有瑕有前世,但这二人一个孕妇一个病秧子,没一个能真正在刺杀行动中帮的了她。 雨渐停。宓寻雁收了伞,望了望渐晴的天,突然道,“或许,一切都是定数。” “当今世代一直都是如此,我们或许,根本无法改变什么。” 她自小说话便是一副老成之相,楚有瑕没懂她在说什么,也没有追问,不再多言。 “你小心保重身体。” 她拢了拢她的衣裳,忽而心情低落起来。“此番一遭,我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不管刺杀成功与否,她全身而退是最好的结果。 只怕,无法全身而退。 但她会奋力一搏,拼出生路。 宓寻雁握紧了她的手。 —— 三日后。 浩浩荡荡的天子仪仗抵达郢都。 一片肃穆沉默中,路边百姓纷纷而跪,恭迎天子仪仗。 执戟将士步行走在前头,后排是玄甲凛然的骑郎将部队,将天子的金顶辒辌车严密包围。 天子未露面,已将威严紧紧压下,扼制住每一个人的情绪与呼吸。 人人噤声,无人敢抬首仰观。 人群中,有人互相交换了个眼色。 楚有瑕自知仅凭她一个人冲进严密的部队刺杀暴君是不可能的,她已重金收买一批死士,打乱先遣部队,她趁乱袭车。 天子仪仗仍在缓步而行—— “咴咴……”前锋马匹忽而高声惊叫,扬蹄后仰,马阵动乱,仪仗前锋乱了阵脚。 “嗖嗖……”暗箭从四面八方射来,卫尉拔剑高呼,“保护陛下!”前排阵势大动,呈拱卫阵型,一时,四面八方的黑衣人涌向仪仗。 “伐无道,诛暴秦!”黑衣人手执刃器潮涌般冲向仪仗队。 “啊啊……”原本跪伏的百姓们乱起来,逃离刀兵相接的现场。 楚有瑕一惊,当下局面出乎她的意料,脱离了她的控制。但同时,更加方便了她的计划。 她当即跳出人群,趁隙杀向辒辌车内。 寒刃一举斩开车门,楚有瑕扑进车里,剑尖直指坐在车内的暴君胸口。 中! “铿……”微小的铁器碰撞声,利刃没有刺穿皮肉,反而直直顶在秦无婴的胸口,难以刺透。 他穿了铁衣护身—— 楚有瑕登时诧愕无主,只是一瞬,秦无婴不惧兵刃割伤手掌,握住剑身反制,打掉楚有瑕的剑。 楚有瑕当即不做纠缠,欲立即脱身,却不料,秦无婴大力握住她手腕,将她紧紧扑倒在车壁上,一把揭了她的面纱,目色震动。 “是你……” 楚有瑕顾不得他说什么,脑中所想仅是尽快逃离,出脚欲踢,被秦无婴预判,翻身将她压在车内地板上。他身形高大,轻易将她拢在身下,楚有瑕一时逃脱不得。 楚有瑕挣扎,“放开我!” 她冷冷盯着他,看清他的面目。 传闻中的暴君倒并非她所想的那般黑面蓄须式的恶人模样。 深眉沉目,眼如晦潭,似沉寂的冰山,克制着暗涌。眉目风姿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发与俊朗。 秦无婴冷笑,“好大的胆子,刺杀天子还妄图全身而退?” 他毫不怜惜,翻过她的身,扒了她肩头衣裳。 她肩头白白净净,后背脊骨微凸,什么痕迹也没有。 外头厮杀声仍沸。 秦无婴呼吸静下来,怔怔地抚摸她单薄的肩头,喃喃道,“原来什么都留不下来……” 忽而目色一移,瞥到她脖颈的淡红痕迹。 怒气上涌,他掐紧了她的后颈,“这是什么!” 楚有瑕羞愤交加,“与你何干,放开我!” 车外杀声震天,有钝物破风声,秦无婴一霎晃神,楚有瑕趁机翻过身,狠狠打了他一巴掌,“登徒子!” 他来不及恼怒,胡乱裹好她衣裳,抱着她跳下车。 卫尉惊声大喊,“快拦住——” “咣啷……”华贵坚实的辒辌车霎时被两个大铁椎砸的粉碎,车前的四匹马有两匹已被砸成肉酱,其余两匹马受惊断了缰绳,在长街狂奔起来。 “保护陛下,保护陛下!”更多的人围上来,护卫皇帝。 楚有瑕一把推开秦无婴,在混乱中逃离现场。 铁锥的出现显然不在秦无婴的意料内,玄铁盾牌将他围的严严实实,他一身缁衣纁裳昂然而立,透过缝隙,看见她单薄的人影消失在人群中。 人群中,亦有人瞥见楚有瑕的仓皇逃离,他紧紧皱着眉,目色中尽是惊惧与后怕。 更多的士兵围上来,动乱的人群本就不是一方势力,混乱不成气候,逐渐退去…… 烈日当空,刺人眼目。 此番刺杀,失败落幕。满地残尸艳血,恐慌的百姓惊叫四散。今日行刺一事发生在旧楚国都郢都。 暴君残虐,不会轻易让此事揭过。 恐惧压抑,笼罩在郢都上空。 伐无道,诛暴秦——出自史记 奋六世之余烈——出自过秦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楚有瑕逃出后没有立刻回府,但此刻全城戒备,她无法出城。 当下再去寻熟人,只会将其拖下水,楚有瑕脱衣扮装,隐匿在城中一座破庙中。 篝火通明,照亮楚有瑕眼眸。白日惊险一幕犹在眼前。楚有瑕开始恍惚。 暴君……似乎认识她? 可这不可能。 她活着的十七年来从未见过此人,更不可能产生交集。 而最让她懊丧的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天子竟早有防备。 似乎早有预料会有人行刺。 但同样,秦无婴此人手段狠辣,心思狡诈。一统天下之人没有些手段与心计也难以活到今日。 楚有瑕想不通其中关窍。 不论如何,失败已成定局。或许明日,又或许熬不过今夜,她的命将任人宰割。 篝火摇曳,在夜风中摇摆。 破庙中有虫鸣窸窣,被木柴烧裂的声响遮盖。 楚有瑕抱膝而坐,内心平静,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心中已有考量。 她不打算束手就擒,若是卫兵找到她,她会一力承担所有罪责,咬死与楚府无关,编造一个谎言让他们去猜,而后自戕。 月色模糊。 楚有瑕拨了拨柴火,四周有异动。她警惕起来。 “谁?” 人影修长,映在火影下。虞子期疾行几步,摘下玄色斗篷帽,露出清润眉眼,“有瑕!” “子期!”楚有瑕立时起身,扑倒虞子期怀里。 “我就知道你躲在这里……” 二人从前幽会,不止局限于市集府邸,这处破庙偏僻无人,也是二人曾经的幽会地之一。 两人紧紧相拥,虞子期惊魂未定,“今日我见你在仪仗马车附近,你……你是不是也……” 楚有瑕点点头,“嗯。” 虞子期闭了闭眼,“还好你没有事,否则我一生难安……” 楚有瑕问,“那个铁锥,是你安排的?” “嗯。”虞子期颔首。两人相扶着坐在篝火前,互相取暖。 虞子期叹气,“我那日问你心事,你说什么我便信什么,只是如何也不曾想到,你竟然也去了……” 二人心中所想为同一事,彼此都未如实告知。 楚有瑕搂紧了虞子期。 火堆噼啪作响,静夜中,二人相拥。 虞子期续了几根干柴,缓缓道,“梁朝虽已建国统一近十载,但灭楚之恨,我犹不能放下……” 不止是他。 居于郢都的百姓贵族中仍有其他六国的贵族,秦政虽以高压手段收服,但六国人心不齐,多是不服秦政。很多人对这个刚建立不久的新朝没有感情,更多将秦政视做灭国仇人。 二人一时静默。 火光被夜风吹乱,掀起烟尘,虞子期屈臂挥了挥楚有瑕面前的尘土,“目前尚未打探到天子那边的动静。兵卫未动,只怕此事不见血,不会平。” 楚有瑕抓紧了虞子期的衣袖。 虞子期拍拍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别怕。不论如何,郢都这里都是我们的人,出了洛阳,天子想要在此处遮天,也迈不过其他士族的坎。” “我已想好对策,若是镌诘起来,便推人受责,给个交代。” 楚有瑕颔首,犹豫片刻,还是道,“天子看到我的脸了。” “你能护我出城躲避一阵吗?” 虞子期心里一沉。 他一行人蒙面无人知晓身份,可楚有瑕不慎露脸,若是皇帝铁了心依画像搜捕,那楚有瑕定然暴露。 他紧了紧手,“好。” “今夜搜捕必然严密,我稍做准备,三日后安排你离城。” …… 银月当空。 郢都天子下榻的驿站中。 宽阔正厅里,秦无婴冷脸坐在漆木案前。丞相闻人昂在侧,小心翼翼开口。 “陛下,已派人前去寻那女子身份。不若,先上膳进食如何?” 自天子回驿站后,一直一言未发,滴水滴米未进。冷面之下,是将要爆发的怒火。 秦无婴仍是没有说话,闻人昂不敢再劝。很快,卫尉进厅来,手执丝帛画像,恭谨一拜。“陛下,丞相。” “已查到此女子身份,此女乃博士楚修诚之女,两年前,与陈氏王公府家主虞子期结亲。” 秦无婴白日回到驿站便画出楚有瑕画像,命人临摹,持画像遍寻她踪迹身份。 “找到她踪迹否?” 卫尉低头,“暂未。已加派人手。全力搜捕此女。此外,今日行刺的所有人也在排查中。” 闻人昂心头倒是沉了沉,道,“陛下,此女若是抓捕,陛下要按律处置吗?” 秦无婴漠然道,“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闻人昂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正厅前,作揖道,“陛下,六国余族仍不服大秦,今日之事,已足可证明。百姓人心不齐,冒然抓获屠杀只会更加引起逆反。此女身份敏感,不如暂且由之去,对其他刺杀者赶尽杀绝,以作震慑。” “况且今日郢都有此意外,难保他日行至别处仍有同样意外。当下,收服人心,才是关键。让天下人知晓,君王仁义已至,若再发生动乱便师出有名,无人敢再非议。” 秦无婴垂眸,沉吟片刻,“丞相所言极是。” 闻人昂说的不错。 周朝名存实亡后,战国末期,秦国奋六世之余烈,终在他这一代收服天下。一味高强度镇压不是办法,作为帝王,他要的始终是天下升平。 秦无婴紧紧蹙着眉目,闭了闭眼,脑中再一次浮现白日那女子的面貌。 楚有瑕。 这些年来,这个名字不知在心中默念多少次。终于在楚国旧都,再一次见到她。 “陛下……陛下?” 秦无婴睁眼,“丞相何事?” 闻人昂道,“入郢都前,我们收到的神秘人的情报是可靠的,如他所说,今日的刺杀皆被验证。” “只是此人出现的实在怪异而巧合,陛下,是否要暗中调查神秘人的身份?” 秦无婴沉思片刻,“暂不必。至少可以确定,他并非朕的敌人。静观动向即可。” “喏。” …… 三日后。 洛阳而来的兵卫除了要保卫天子,更要搜捕刺客。是以郢都郡守调拨兵力协助搜捕,严守城门。 那日刺杀一事发生后,非城中百姓被困在城中三日,闻人昂请示秦无婴后,开始开城门放人员流动。 入夜。 “站住,出示符碟。”城门尉一个一个排查出城之人,反复核对画像。民众在城门前排起长队。 楚有瑕亦混在其中。她扮了一身男装,挎着包袱,手中紧紧握着虞子期给她的符碟。 长队分两队流动起来,很快轮到楚有瑕。 “出示符碟。”城门尉例行伸臂拦人,楚有瑕低首,将符碟交给查验她的城门尉。 明亮烛光下,城门尉看清手中符碟上特殊印记。他将符碟还给楚有瑕,身侧的城门兵展开画帛,反复打量楚有瑕的面貌。 城门尉咳嗽一声,城门兵意识到什么,合上画像,摆摆手,“走吧。” “多谢,多谢……”楚有瑕揪着的一颗心终于稍稍放下,将要出城门时,远远听见有人喝止,“且慢!” “天子到——” 卫尉骑马近前来,“关闭城门!” 人群骚动起来。 “这是要干什么……” 有人低声恐惧,“暴君又来了,暴君要杀人了……” 楚有瑕凝眉,攥紧了手掌。 华盖朱轮马车不疾不徐驶来,白日的辒辌车已然粉碎不能再修补,整个郢都找不出第二辆可媲美天子原乘的马车,只能以贵族马车暂代。 内侍掀开车帘,秦无婴下车来。 满街无人出声。那日他初次巡郢都时的威严又蔓延上来,百姓惶惶,不能言,不敢言。 他已换下白日那身庄重的冕服,锦袍常服,金绣玄丝披风披于身后,白脂玉饰带束住劲实腰身。 长街灯火通明,他深刻眉目在夜色中愈发清晰。 城门楼下点起盏盏灯火,夜色如魅。 黑皮翘头靴踏过斑驳地面,楚有瑕低着头,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脚步渐渐逼近。 楚有瑕步步后退。 秦无婴身躯阴影笼罩住她,似吃人的黑影,将人骤然罩进无光深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楚有瑕眼前发黑。 “抬起头来。”他望着她垂下的头颅。她一头柔滑乌发全部盘了起来,拢在头顶作男人发束,露出一段莹白柔软脖颈。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她越发的稚嫩青春。 而他现在的年纪足以生出她这般大小的孩子。 秦无婴神色复杂,慢慢回神,深吸一口气。 他威眉厉目,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还想逃去哪里?” 楚有瑕绝望地闭了闭目。 下一刻,下巴被人抬起。秦无婴冷冷睨住她无措而失神的眼眸。 楚有瑕胆战心惊,若是他追责到底,虞子期助她出城,恐也会被牵连出来。 城门前的卫兵在夜色中使了个眼色,齐整整的列队中,无人发现有人悄悄离开报信。 “说话!”他用了力甩开她的下巴,楚有瑕头被偏到一边去。她深吸一口气,额上已出了汗,低首道,“民女……不知陛下何意……” “呵……好硬的唇舌。”秦无婴冷笑。 “刺杀天子未遂,扮装潜逃出城。”他字字句句点出她的罪名,“楚修诚之女,楚有瑕。” 他几天时间,已经将她身世查明。 事已至此,楚有瑕已无可辩白。她闭了闭眼,缓缓跪下,决定认下所有罪责。“一切,都是……” “且慢——”马蹄声震长街,虞子期披风在夜风中扬起,白衣翩然,似一束华光。他急急勒马,闯入人群中,单膝跪下,护在楚有瑕身前。 “陛下,刺杀一事与此女无关,此女乃臣下发妻。臣可担保,巡视那日,内人与臣在家中,绝无出二步!” 他原本与其他王公贵族在驿站同丞相例行叙谈,不料城门卫兵急急寻他,说明缘由,虞子期未等到与闻人昂面见,便急急赶来城门处。 秦无婴闻言,嘴角微哂,怒意隐在眉目中,“虞王公的意思是,朕老眼昏花,认错人了。” 虞子期低首,谦谨道,“臣下不敢。或有旁女与拙荆面貌相仿,臣愿配合郢都郡守,全力搜捕当日刺客!” “呵……”秦无婴气极反笑,他不再与楚有瑕是否为刺客一事与虞子期费唇舌。 丞相说的不错,郢都为楚国旧都,出了洛阳,他虽为天子,仍不能在旧国势力中如鱼得水。 身后,卫尉带兵围上来,将虞子期楚有瑕紧紧围住。 虞子期凝眉警惕,披风下紧紧攥紧了楚有瑕的手。 秦无婴紧紧盯住那两只交握的手,缓缓看住楚有瑕。 “虞王公所言有理,既如此,速往郡守府与郡守商量对策,三日后抓捕所有刺客归案。” 卫尉握着腰间刀剑上前一步,“虞王公,请吧。” 虞子期拉着楚有瑕一同起身,被卫尉拦住,“陛下说的是王公前往,并非夫人前往。” 楚有瑕顿住,看向虞子期。 二人一时都没有动。卫尉催促,“虞王公,请吧。” “陛下……” 不远处,丞相闻人昂匆匆赶来,目色从楚有瑕夫妇转到秦无婴身上。 之前他并未细看秦无婴画像中女子的面貌,而方才在驿站中,他获知消息,陛下已拦截住那名刺杀的女子。兵卫收起画像时,他随意瞥了一眼,却狠狠一震。 画上女子,他不止一次在洛阳宫殿皇帝寝宫中看到过。 秦无婴见闻人昂前来,转身上了马车,身形面目隐在车厢内,他淡淡开口,“丞相来的正好。楚夫人形德兼备,特召为贴身长御,召楚有瑕入宫,即刻拟诏。随朕回驿站。” 虞子期闻言,拧眉猛地望向马车内暴君。楚有瑕的掌心被他握到发汗。 而闻人昂亦是一惊。 贴身长御即为天子身边贴身女官,此女既有刺杀前科,天子竟毫不防备欲放置身边。 何况此女已结亲,从无已婚妇人入宫侍奉的前例。且贴身女官一职与天子起居行住紧密,已婚女子习掌此职并不合适。 更重要的是,天子此举,明摆着是要和臣下抢妻。 闻人昂前行几步,脚下不稳,踉跄了下,在马车旁小声道,“陛下,此女已为人妻!” 车厢内昏暗,秦无婴端坐在车内,无人能看清他的表情。他直直望住车外的楚有瑕。 “丞相所言极是。朕,自有分寸。” 天子一言,落地金玉。已无回转余地。 闻人昂低身拱手,“喏。” 虞子期犹未动身。卫尉催促,微微斜戟,“王公还不走,是想抗命吗?” 当下已不能再僵持。楚有瑕拍拍他的手,点了点头。“没关系,你先去吧。” “至少,活下来了。” 虞子期深吸一口气,抬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一吻。轻声道,“我会想办法。” 他面向马车,定定道,“臣,告退。” 秦无婴眼色不善,寒意自车中透出。闻人昂察觉,忙驱喊车丞,“回返驿站。” 楚有瑕脊背微弯,一步三回头望虞子期离去的背影。跟在帝王乘坐的马车后面徒步。几个卫兵跟在她身后看住她。 驿站离城门路程不算远。不消半柱香时间,车队抵达驿站。 楚有瑕跟在队伍后面,一言不发。 秦无婴现在封她做宫内女官,既如此,一时半会,至少在郢都境内,不会因刺杀罪名轻易杀她了。 只是她总觉得,秦无婴恨她。 这种恨并不源自巡视时的刺杀。 楚有瑕心头杂乱,一时茫惑难解。 “楚夫人,这边请吧。”耳边声音唤回她神思,闻人昂唤她前去登册录名,领长御符碟。 一切流程办妥,楚有瑕从偏房中出来,领了长御官服换好,内侍官带楚有瑕前往皇帝所在的卧寝。 楚有瑕碎步跟在内侍官身后,小心道,“使君,今夜便要侍奉陛下吗?可是我尚未受御前规训,出了岔子怕是不好。” 平心而论,她对秦无婴仍有惧意和后怕。这个冷漠深沉的帝王让她琢磨不透。 内侍官道,“今夜唤夫人侍奉,是陛下指定。下臣也只是奉命行事。” 楚有瑕咬咬嘴唇,抠紧了手指。 内侍官提灯穿过庭院,来到天子居处。 “陛下,楚长御已至。” 里头人没有说话。内侍官将六角灯熄灭,搁置在过廊上,“夫人,请进吧。” 楚有瑕深吸一口气,小心推门而入。 说是卧寝,但此处空间极大,应是为了接待天子扩建改造了一番,入目是正厅,灯火明亮,漆案上金猊炉袅袅升烟,果布熏香满室,左右两间寝卧。 秦无婴身着夜里城门前的那身衣裳坐在漆案前,翻阅竹简。竹简堆积如山,齐整归置在案上和地面上。 楚有瑕低着头小步过去,躬身道,“陛下。” 秦无婴没有立时说话。 眼睛聚集在竹简乌字上,不时批注翻阅着。 楚有瑕站在一边一直等到秦无婴发号施令,但他一直没说话,楚有瑕反而松了口气,开始神游起来,直愣愣望着旁边的烛火发呆。 批阅完的竹简堆在楚有瑕站的位置一边,渐渐堆高,楚有瑕眼皮耷拉着打瞌睡。 “哗啦……”什么东西坍塌的碎响,楚有瑕登时吓了一大跳,瞌睡全部跑不见,慌乱跪下,“陛下……” 竹简滚落到她伏地的手边,她微微抬头,才知是堆积的批阅完的竹简堆塌了。 楚有瑕微微尴尬。 秦无婴仍握着卷案,淡淡斜瞟了她一眼。楚有瑕起身,把塌掉的竹简整理好。 案上的烛火不如方才进房时明亮,渐渐斑驳。 楚有瑕看了秦无婴一眼,走到铜卮灯前挑烛芯,蓝焰跳跃,烛光通明起来,将案上的竹简映得更加清晰。 她偷偷瞥了秦无婴一眼,他仍是一副冷冷淡淡的表情,君王威严不言自明。 秦无婴似有所感,宽袖下露出的骨节手腕动了动,透过宽大的竹简看向她,楚有瑕忙垂下眼眸。 “咚咚。” 秦无婴敲了敲桌案。楚有瑕抬眸,不明所以。可他还是一言不发,并不指示她该干什么。 楚有瑕后背出了汗。 迅速将桌案上的东西全部扫视一遍。她锁定墨金砚台,上头的墨将要干涸。 她小挪几步,执起墨柄研墨。果然,不多时,秦无婴伸笔蘸墨在竹简上批注题字。 楚有瑕吊着一口气不敢放。伴君如虎,帝王心思难猜,实是让人如履薄冰。 她谨慎留意着灯火和墨台,不时将批阅完的竹简仔细摆放,和未处理的奏案分隔开。 楚有瑕眨眨干涩的眼,心道这人究竟什么时候肯歇息。她这一天担惊受怕的确是疲乏至极了。她不敢说,也不敢瞄他,只敢偷偷腹诽。 “濯手。” 秦无婴终于出声,楚有瑕一激灵,用铜盆打好水撒上澡豆搅拌好,摆放好面巾端过来。 她端着铜盆过来,秦无婴迟迟没伸手过来。楚有瑕轻声道,“陛下,可净手了。” 秦无婴没应。 她歪着头,又轻唤了一声,声音很小,“陛下?” 秦无婴漆黑眼眸看过来,和她清浅眼目交接。 他眸色微暗,满是让人看不透的晦然。不知为何,楚有瑕很惧怕和他四目相接,只一眼,便迅速垂下眼睫。 “你来。”他嗓音厚重,在夜幕静寂中有几分疲惫的嘶哑。 她来? 楚有瑕不明就里,还是老老实实放下铜盆,将自己双手浸泡进去,简单搓洗了下,便要拿过拭巾擦拭。 “再洗。” 难道他嫌她手脏? 可她手上没有污物。若他厌嫌她,又为何让她奉命御前,只为羞辱她吗?楚有瑕猜不透秦无婴所思所想。只能按照王令继续濯手。 她低着头,铜盆中的清水倒映她迷惘的眼瞳。 楚有瑕没有轻易把手拿出来,手心手背已经洗无可洗,水流随着她的撩水声将澡豆的香气挥发出,与果布的厚重香气迥然不同。 她估摸着时间,洗了有一会,想着这下该差不多了,正要把手拿出来,便听得一声,“再洗!” 楚有瑕着实一骇。 骤然发作的天威使得她无措,她不知他为何恼怒。明明方才他批阅奏案时一副沉稳冰山模样。 转眼间便发作。 不断地让她净手似乎是一种惩罚,她不知道为何如此,也不敢问为何如此。 今夜与秦无婴共处一室的每一刻都让她煎熬无比。 楚有瑕手泡在水里,直到手心指腹泡出白皮泡出褶皱。 桌案上堆成山的奏章终于消减下去。秦无婴将最后一卷竹简撂到一旁。 “更衣。” 楚有瑕咬着嘴唇擦手,指腹泡软泡透的白皮在擦拭中破损,露出粉红的嫩肉,磨得她手痛。 她不敢多言,忙随秦无婴到卧寝中给他更衣。 好在他穿的衣衫并不如巡视那日那般繁复,楚有瑕忍着手痛,解下他的披风和玉带钩组佩。 秦无婴微微垂首,望着她的头顶和脸。 这张稚嫩的脸,和那时的她几乎是两个人。 她十七的年纪原来是这样的。 多年前久远的深痛又丝丝缕缕蔓布全身,秦无婴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眼前发胀,他按住头,冷声道,“出去。” 楚有瑕抬头,他似乎看起来不适。 但这与她无关。总之他没有让她传太医令。 “喏。”楚有瑕放下通红的手,悄声离开皇帝的卧寝。 楚有瑕点燃门旁的六角宫灯,坐在门外守夜。 夜里起风了,有些冷。她拢了拢衣襟,呆呆看向院内的葱翠庭木。 今晚一夜的遭遇仍令她恍惚。与天子相处的每时每刻都迫使她忍不住想要逃离。 可她无处可逃,也不能逃。 “子期……” 夜风飒飒,将枝头茂密碎叶吹的乱响。乌云蔽月,难见稀薄月光。 楚有瑕心中默念心上人的名字,无声落下泪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对于秦无婴所说的,抓捕所有刺客归案一事,虞子期早有准备。 替死的死士悉数押解入狱,一一认罪,等候发落。 秦无婴这三日来待在驿站里,再也未继续巡视一事。郢都上下绷紧了弦,深知这次不给个交代,不会轻易揭过去。 郡守前往驿站向秦无婴奏禀刺杀相关事宜。 “本次刺驾案的所有刺客已全部入狱,相关人等认罪书已收档,请陛下过目。”郡守躬身,双手呈奉案件相关的所有竹简。 内侍官下堂接过竹简,呈在秦无婴的书案上。 秦无婴寥寥翻了几下,“所有的便在此了?” 郡守低着头,“正是。” 秦无婴草草过了几眼。呈上来的这些刺客身份基本都是些草莽游民。当日那种进退有度,训练有素的群体,决不是普通人兴起便能如此的。 秦无婴心如明镜,握紧了手中的竹简。 郡守大气不敢出,只等待天子的裁决。 秦无婴合上竹简,漠然望向堂下的郡守,“辛苦诸位了。朕心甚悦。” 他口上说心悦,面上哪有一分心悦之色。 郡守惶惶然,“为陛下分忧,臣子分内之事。关乎国家社稷,我等定然全力以赴,不容渎胁天威。” 秦无婴眼瞳沉如深潭。正厅内静了静,一时无人说话。郡守弓着的腰身更加低下去,不敢直身。 静寂之中,落针可闻。 楚有瑕站在秦无婴身后左侧,也屏住了呼吸。 “啪……”竹书撒落扔在郡守脚下,郡守受惊,全身发麻急急伏地而跪,“陛下……” 秦无婴没什么表情,下了裁决。 “处以,鼎镬之烹。” 郡守身体发抖,“喏……” …… 两日后,郢都城门前。 高高支起的铜鼎蒸气升腾,底下干柴灼烧,火焰烈烈,将鼎内的水烧得滚烫。长街内外皆可清晰听闻沸水声响。 郢都所有的官员聚在城门之上,观摩刺客们刺王的下场。被带上城门的刺客们一个个鲜活着被投入鼎内。一时惨叫声不绝于耳。 终究也是皮囊之人,有人不惧便有人畏惧。 “陛下……求陛下饶命啊……啊啊啊……” “陛下……我是……啊……” “陛下,其实是有人……啊啊啊……” 施刑之人不给任何人辩驳的机会,直接将人猛推下去。 秦无婴居于城门楼最上层,淡淡望着铜鼎上空的沸腾之气,和下层官员贵族们的面目。 锦衣玉食的高门哪当面见过这等场景,强忍着不适支撑体面。 鼎内被煮熟的人挣扎着烂掉皮肉,露出白骨,一锅人肉血汤,直吓得那些尸位素餐的王公贵族们魂消胆丧。 煮熟的人肉味道遍布半个城,怪异的熟肉味道与平时牲畜的味道完全不同,一种令人胆寒浓郁过头的鲜美味道。 沿途的百姓闻之不敢近前,今日长街空空,连一处摆摊也不曾有。 鼎内的肉汤熬成浓厚一锅,咕嘟着溢出鼎外,浇灭鼎下外缘一部分残火,被守火堆的士兵再次续上火苗,继续蒸煮。 “呕……”城楼上的高门朝官终于支撑不住,吐了出来。 “呕……呕……”楚有瑕眼前发黑,这几日在天子身边侍驾备受煎熬,本也没吃什么东西,吐了满地的酸水。 她终是亲眼见了此人的暴戾。 楚有瑕扶着墙壁弯身,剧烈的不适几乎使得她站不住要晕倒,她紧贴着墙壁一点点蹭下去,缓缓坐到地面上。 她不可控制地发着抖,不敢看秦无婴的背影。 那股怪异的味道仍在发散,只待最后一把柴燃尽,便不再续火。黑烟浓烈腾起后慢慢消散,变成青白的烟,和水汽湮灭。 处刑完毕。 “有瑕……有瑕……” 恍惚中,她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唤她的名字。 “王公留步。无王命,不得往。”侍卫面无表情官拦住欲上楼的虞子期。 虞子期滞言。 “请回吧。”侍卫官驱逐。 虞子期仍是满面担忧。 楚有瑕终于睁开眼,疲惫地望过来,她擦擦嘴角的污秽,扶着墙壁吃力站起来,对着虞子期摇了摇头。 秦无婴连看都没看虞子期那边,只是淡淡看了楚有瑕一眼,道,“弄干净跟上来。” 楚有瑕稍作缓歇,和虞子期留恋对视一眼,慢吞吞跟上天子的队伍。 回到驿站。内侍官催促侍从们烧水备浴桶。 天子在外,五日一沐。今日又遭血腥气,定然也要洗浴一番,去除污气。 秦无婴进内室,楚有瑕跟进去。他自然地伸开手臂。楚有瑕给他更衣。 短短几日,她已经摸清楚秦无婴的衣裳制式,熟练地将其外裳袍衣带钩解下。 平心而论,这几日楚有瑕虽然在秦无婴手下侍奉,但他确未过分为难她。 不管是出于刺杀未受惩罚的心悸,还是之前便对秦无婴有固定暴君之类的印象,秦无婴正常对待宫人,确无外头传的那般暴虐无常。 只是每每面对他时总有很强的割裂感,今日又见他残忍手段,只让她胆战心惊,肝胆俱裂,连正目多看他一眼都不敢。 楚有瑕小心脱下他的外裳,正要挂在兰木搭架上,便闻得秦无婴道,“你和虞子期,关系很是亲密?” 楚有瑕一怔,心头紧张起来。“回陛下,虞子期是下臣的结发夫君。” 他应该知道他们二人是夫妻的事,不知为何还要多问一句。 楚有瑕垂着眼睫,不敢直视秦无婴。 秦无婴高她几乎两个头,身量顶她两个人的,在她身前一站可将她挡得严严实实。每次给他更衣,她不敢多看,只敢把眼睛盯在他胸口上下的位置。 “结发夫君。” 他重复楚有瑕方才的话,口吻间似是鄙夷与嘲弄。他低眸注视着她,楚有瑕不敢抬头接他的眼神。 她咽了咽喉咙,继续脱他的衣衫,好在他也没继续说什么,由得她动作,直到身上只剩一件贴身深衣。 楚有瑕妥帖挂置好他的衣服,后退几步,躬身道,“那下臣先去看看热水如何了。” 他没有说话,那便是默认。楚有瑕小心退出内室,出了房间后,松了一口气。 等会洗浴就遣使不到她了,侍奉洗浴相关事宜会有专门的常侍宫女。 秦无婴给她的官职不算什么正式官位,长御虽是天子的贴身女官,但终究不是寻常宫女。 她若是不在天子身边,便不必做太多杂活碎活,平日里比之寻常宫女,接触天子的机会更多。 她不清楚秦无婴为何要将她时时放在身边。只能如履如临的侍奉,尽量不出差错。 将天子换下的衣袍拿出来,楚有瑕安排侍从为天子清洗熨帖衣物。 “楚长御,热水已烧好,可以送往陛下住处了吗?”庖厨的人来问,楚有瑕望了望天子居所,已经有人将浴桶抬进去了。 她道,“送过去吧。让随侍宫女备好洗浴用具,入内室为陛下洗沐吧。” “喏。” 她安排好琐碎事宜,松懈下来,白日呕吐过后的虚感泛上来,走路仿似脚踩棉花。 这几日精神一直不大好,饮食也多有欠缺。该吃些东西了,不然身体扛不住。 这会庖厨应正在准备御膳,等天子洗沐完便会紧接着传膳。 楚有瑕尴尬地在庖厨里转了一圈,没好意思开口要饭吃。她脸色有点白,正要离开,被一个小膳侍拉住。他望了一圈,没人注意到他们,拉着她往院中角落去。 楚有瑕不认识他,问,“你是?你认识我?” 小膳侍道,“小人先前在陈王公家中做工,最近天子巡视,驿站人手不够,拨到驿站庖厨来帮厨。” 原是虞子期的人。 楚有瑕有些急,“那你是不是每晚都回王公府?” 小膳侍点点头,低声道,“嗯,家主也嘱咐过我了,若是夫人有需要,可随时找我。” 他摸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小人只是个做饭的,唔,可能也帮不了夫人什么大忙。” “不过夫人若是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家主,小人定然一字不差地传回。” 楚有瑕眼眶发热。 “你帮我告诉他,我在这里挺好的。叫他不要乱来。”小膳侍用力颔首,“小人记住了。” 如今局面,她已不能轻易逃了。不管是楚家还是陈家,都牵系在她身上。 小膳侍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我见夫人这几日神色恹恹,想来是没有好好进食。夫人方才进庖厨,是不是想找吃的?小人这里有留一些,本来是想带回家的。” “夫人若不弃嫌的话,先吃一些垫一垫吧。” 楚有瑕打开纸包,里头是一只油润鸡腿,尚有余温。 “多谢你。” 小膳侍笑道,“夫人千万别见外,夫人毕竟是夫人。” 楚有瑕正色道,“此处并非王公府,以后见面不要再叫我夫人了,只怕引人口舌,招来是非。” 她现在身份为宫中长御,再受人夫人称谓已不合适了。长御属宫中官职,名头远大于王公府夫人。 小膳侍恍悟,后知后觉,“夫……长御说的是。我知晓了。” 她望望四周,见没什么人放下心来。叮嘱小膳侍,“你快回去吧,出来这般久,免得引人猜疑。” “好,夫……长御保重,有需要小人之处随时来找我,我就在庖厨里帮工。” 小膳侍走后,楚有瑕在后院寻了处无人处,这会都是众人忙碌的时候,应无人来打扰。她在亭榭台里坐下,展开纸包进食。 许是真的饿了,又许是知晓王公府的人亦在此,莫名有种奇异的归属感,楚有瑕难得有食欲,将食物进食完毕。 朝夕之间,变化巨大。 曾经的贵家女公子玉食锦衣,今夕只是进食,却要看人脸色,弄得偷偷摸摸。 楚有瑕没有力气哭,身体当下的本能是补充体力,再去应对阴沉莫测的暴君帝王。 “楚长御……楚长御……哎,你在这呢……” 有人唤楚有瑕,楚有瑕忙将纸包和余骨丢进池塘草丛中,擦了擦嘴。 她转向小跑过来的小宫女,询问道,“何事?” 小宫女一脸紧张,“陛下要您过去服侍。找您半天了……” 楚有瑕抬步便往皇帝居室方向走,边走边问,“陛下沐浴完毕了吗?” 若是沐浴完毕,她该去庖厨嘱咐准备传膳了。 小宫女急急跟上。 “没呢。方才我们几个进房,陛下遣我们出去了。点名要您入内侍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楚有瑕脚步一顿。 “我?” “正是呢。” 楚有瑕攥紧了身侧的衣袍。 小宫女继续道,“方才出来找您一直没找到,陛下已经有些急了,您快些过去吧。” 楚有瑕咬唇,心中发堵。她何时给男人洗过澡?况且还是皇帝。 而且……还要看他的身体……她感到不适,却也拒绝不得。 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她进到内室浴房中,隔着屏风,轻声道,“陛下,下臣来侍奉了。” 室内水雾蒸腾,看不清人的面目,只能透过琉璃屏风看见秦无婴宽厚的身形。 他一向寡言,一般不说话便是默认。 楚有瑕小心越过屏风,微低着头。 浴桶内澡豆香气被热气蒸涌,嗅进鼻间湿漉漉。他还穿着她给他更衣时穿的最后一层薄衣衫,身上尚干燥,想来连浴桶也没踏进去过。 “陛下,下臣服侍您更衣沐浴。”楚有瑕低着头微挪了几步靠近。 “去哪了。” 他坐着未动,脸色阴寒,压迫逼人。 楚有瑕局促,“下臣……下臣方才饿极,吃饭去了……”她只能如实回答,只说能说的。 “朕问你去哪了。”他重复方才的问题。 楚有瑕后背出了汗。 浴房内本就热气蒸腾,这会又受皇帝拷问,愈发难熬。脖颈上被细汗蛰得慌,她想抓一抓也不敢,只如实回答,“后院凉亭中。” “用膳跑去后院,见什么人?” 楚有瑕大惊。 难道他知道她和虞子期的人见过面了?他这么快就知道虞子期的人在驿站中? 楚有瑕竭力镇定下来,“没有见人。” 问来问去只会使她更加被动,她干脆将前因后果说清楚。 “下臣给陛下更完衣后,腹中饥饿,前往庖厨偷取了饭食,因厨中众人皆在忙碌备食,下臣不敢打扰,寻了处偏僻处用食歇息,刚吃完,便有宫女寻过来了。下臣获知陛下需服侍,便赶过来了。” 秦无婴听完她的陈述,脸色缓了缓,不似方才那般阴沉,动了动腿,“偷?” 楚有瑕慌乱跪下,“陛下恕罪,下臣太饿了,不敢打扰膳官索取食物,便……便出此下策,下臣以后再也不敢了……” “起来吧。” “谢陛下……” 应是消除他疑虑了。 楚有瑕略松气,上前一步,借隙抓了抓脖子。秦无婴已经站起来展开手臂。她解开他腰间绑结,手稍微犹豫了一息,仔细地打开结带。 秦无婴垂眸看着她动作,她后颈三道鲜红抓痕,方才她自己挠的,在脖颈处格外鲜明。 他用力呼吸了下,皱了皱眉头。 楚有瑕察觉他气息有变,忙抬头看他神色。恍然意识到自己吃的鸡腿味道太重,大概被他嗅到了。 楚有瑕尴尬,用衣袖擦了好几下嘴,蹭的嘴唇通红。 衣裳彻底解开,秦无婴的胸口和腹部暴露在袅袅热气中。楚有瑕方才一直心无旁骛不敢视帝王身体,抬眼一看着实吓了一大跳。 他身上竟然有多处斑驳疤痕与陈旧愈合的伤口。 有几个伤口甚是骇人,不是普通刀剑穿刺伤。楚有瑕晃神,这些伤口……像是酷刑留下来的陈创。 这样重的酷刑…… 浴房内热度不减,汗滴从她额上流下,滑过她睫羽。她眨眨眼,眼睛被蛰得生疼。 她转着圈把衣服从秦无婴身上褪下来,他后背亦是条条道道伤痕,比之身前伤淡些,很多已经没有凸起的疤痕,平整又深刻地烙印在他后背上。 楚有瑕心口怦怦跳,面上稳沉不动声色。她不敢看他腰部以下,平视着前方,将他的衣裳挂好。 秦无婴握住她的手腕,楚有瑕一抖,很快回过神是要扶着他的意思。 她支起手臂,低着头,带着他往木阶上引。秦无婴握着楚有瑕的手腕跨上木阶,踩进浴桶中。 楚有瑕用衣袖擦了擦汗。取过一支玉簪将他垂下的头发盘起来,浸透拭巾,轻柔地擦拭他露出的后背和脖颈。 她没什么给人洗澡的经验,这两天待在天子身边侍奉也是急成的,谈不上好还是不好,至少天子没发怒,那便算是过关。 澡水中撒了香粉显得白茫茫,并非清水,楚有瑕心中庆幸,这样便不必直视天子之物。 方才给他更衣她一眼也不敢多瞧,怕触怒圣上,也带着对此人一直都有的惧意。 男人那东西她也不是没看过,只是情境不同,根本没心思多打量。 “添水。”他道。 “喏。”楚有瑕放下拭巾,手伸进澡水中试了试水温,确有些凉了,大概是方才等她散了不少热气。 屏风外放着一排水桶,盖着木盖,都是用作续热的。楚有瑕提进去一桶,小心地卡住桶沿,一手试着水温,一手扶着水桶,慢慢续上热水。 秦无婴闭着眼睛,头往后靠在桶壁上。楚有瑕估摸着水温差不多了,正要撤桶,手腕忽然被紧紧握住,她一惊,水桶“哗啦”掉在地面,溅了满地的水。 她不明所以,“陛下……” 秦无婴还在闭着眼,听闻她唤他后缓缓睁眼。热气聚在他眼睫上,他眼皮微动,水滴自他眼睫滚落,融于面上。 他没有放手,只是沉沉注视着她,“给朕擦身。” “喏……” 他还是没有放手,楚有瑕挣了挣手臂,却不想他眉头一凝,攥得更紧。 楚有瑕不再动作,只是道,“陛下……” 秦无婴漠然睨她一眼,松了手。 这人实在是别扭又霸道。也是了,九五之尊,不允许任何人忤逆他,哪怕是轻微地挣脱逃离也会惹他不快。 楚有瑕只觉更加如履薄冰。 他自水中站起,将整个上半身袒露出来。楚有瑕用手背擦了擦脸。浴房为保温并不通气,她脸上不仅是汗,更是热雾生成的水珠。 她浸透拭巾,打上皂角香碱,一寸寸擦过他的皮肤。每擦过伤疤处她便谨慎瞧一眼他的反应,小心擦洗。用清水冲洗过后,秦无婴动了动身体,从浴桶中迈出,坐在木阶上。 上半身洗完了,该是下边了。 楚有瑕深呼吸。不断在心中告诉自己专心擦身,不做多想,不做多看。 她的手根本不敢碰触他的皮肤,只用打湿的拭巾一点点擦过,直到那里。 楚有瑕踌躇了下。 她咬咬牙,不擦他肯定要说她。 她今日已经惹了他两回了,哪敢再犯? 楚有瑕痛定思痛,闭紧了眼,将拭巾展开,小心擦过去。 秦无婴愕然,身体陡然绷紧,怒视向她。 这女人…… 他让她擦身,谁知道她这么大胆,在没有他允许的情况下敢擅自擦洗他…… 楚有瑕闻得圣上闷哼,忙抬眸观他脸色,秦无婴脸色起伏不大,阴沉沉和她对视着。一时让她拿不准是该继续还是不继续。 他不指示,楚有瑕没辙,硬着头皮继续擦洗,闭着眼颤着手抬起来,左右也照顾到,将每一处都清洗干净。 沉甸甸的分量在她手中似有千钧重,凭着手上的触感,中间两侧她都有小心照顾到。 擦得这样仔细,天子应该不会说什么了吧。 “闭着眼能擦净吗?” 他嗓音沉厚,被水汽熏蒸的有些哑,自她头顶幽幽传来。 楚有瑕肩头一紧,忙道,“下臣……下臣不敢直窥龙体……” “呵……”他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气音。楚有瑕摸不准他什么表情,什么情绪。 她闭着眼低着头,呼吸全喷洒在天子正在被擦洗的位置。秦无婴胸口起伏,动了动腿,“抬起头来。” 楚有瑕抬起头,仍是闭着眼的模样,眉毛皱成一团,好似睁眼便会看见什么令人惊怖恐惧的景象。 “睁眼。”他淡淡下命令。 楚有瑕闭得更紧,“下臣不敢……” 摸都摸了,还闭眼做掩耳盗铃状。秦无婴身体后仰,双手撑在木阶上,腹部坚实肌肉块块拱起。 他没有强硬命令她,只是这么打量她。 她蹲着身,仿似有一把利刃悬在她脖颈下,她不敢动。他稍往前倾,便可触碰到她脖颈上的肌肤。 她面上粉嫩,这个时期的她双颊微鼓,面如赪玉,还带着几分稚嫩感。身量还未彻底长成。 “今年多大了。”他问。 调查她身份时,其实他已经知晓她的年岁,但就是想从她口中说出来。 “今年十七。”楚有瑕如实回答。 十七岁龄,正是好年华。 她那个结发夫君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少年人自是爱和少年人相处。他如今三十七的年纪,已不可与往昔同日而语。 若是算起来,民间他这个年纪的人,有她这个年岁的女儿也不稀奇。 他极低地苦笑了一下,没有声音。他在氤氲中望着她,隔着雾幕,望不到曾经的一分一毫。 秦无婴深吸一口气,慢慢直起身来。 “啊……” 她蓦然如被踩了尾巴的猫,忽而惊叫了一声,身子后避,直挺挺往后仰去,摔在地上。 方才下巴的那点触感让楚有瑕骇然羞窘,她敏锐意识到那是什么。 她慌乱爬起来,垂首跪伏在地上。“陛下恕罪……” 秦无婴看了看那剑拔弩张的物什,不甚在意,几分讥嘲几分逼迫,“你怕朕。” “陛下天威,万民敬仰,下臣不敢亵渎直视天子……”她胡乱编造敬词编理由,脸如飞霞般绯红。 秦无婴反而笑了。 “上前来。” 楚有瑕鼻尖落汗,小心膝行几步,他坐在木阶上,两腿毫不避忌地大马金刀地坐着,秦无婴弯下身,湿漉漉的手攥紧了她的手腕。 下一刻,楚有瑕手腕被扯起,掌心一瞬似被火烧。 她霎时睁开眼,惊愕难语,骇然失色。手中的温度滚烫,几乎要灼伤她的手心。 秦无婴笑意模糊,阴晴不定,直直望进她眼睛。 “怕什么?” “你应该很熟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