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铃》 第1章 将离(一) 前传 九幽大陆分人、鬼、巫三族,人族诸门百家封地皆有灵气滋养,而鬼族所在的阎浮之地灵气稀薄,因此常年觊觎人族地界的灵气。 人族鬼族边界常年摩擦不断,直至某日,鬼族四大鬼王之一的鬼王神谙率狄荒妖兽大举南下,先破边境小城,再吞噬当地镇守仙府,袭击边界各处城阙,将南边百姓逼至殷都地界。 殷都梦氏广纳流民,却心有余而力不足,鬼王神谙率妖兽围攻殷都,很快殷都也沦陷,眼看梦氏举族即将成为鬼奴,梦氏家主携残余修士仓皇向另外三大家族寻求支援。 太沧闻人氏得知消息,家主闻人鼎亲自携灵玉符诏面见神域神主,言明人界危难,神主怜悯信徒,当即赐下“镇荒令牌”,默许其号召世家仙门成立仙盟。 闻人氏以令牌为引,联合四大家三大门成立仙盟,蝉联诸门势力,集结世家仙门精英弟子出征,开始了“逐鬼之征”。 鬼族擅隐匿,对世家城阙动手时往往悄无声息。时常仙盟刚收到求救信息,赶到时此地已成尸山血海。眼看鬼族锐不可当,东皇封氏女君封铃突然提出“联络阵”一想法。 墨门少主当即率领精英弟子钻研,最终将这一理论成功带进现实。 在墨门的帮助下,各个世家据点建立“联络阵”,耗费灵力即可一次传送千人,有了联络阵,鬼族进犯时仙盟可及时疏散遇难百姓,也能及时传送支援。 此后东皇封氏在仙盟的地位急遽上升,风头无量。 此番战役中,封氏女君更是横空出世,多次讨伐平定鬼族战乱,备受百姓爱戴。 仙盟精英集结,协力共伐,历经三年鏖战,逐鬼之征最终以封氏女君亲手斩杀狄荒妖兽,闻人氏家主闻人鼎斫下鬼王头颅落幕。 自此三族迎来和平期。 因封氏女君在此战役中骁勇善战,备受神主赏识,有传言称,神主看中女君,一年后将邀封氏女君入神域,决定亲自培养她,更甚者,甚至传言封氏女君将会是下一个“神域之主”。 一年后,东皇邺城,小桃院内。 “话说,都在传你要被神主接到神域去了,阿铃,恭喜啊。” 闻言,缩在躺椅上的少女抬了抬脑袋问:“什么?没太听清。”少女肤色瓷白,眉眼精致,一张脸上神色略显疲倦,唇色透着不太健康的淡粉。 卧在桃树上的长吟探出脑袋,重复道:“我说,听说你要去神域了,恭喜啊!” 封铃微微睁眼道:“谣言而已,九幽大陆能者辈出,千百年来从不缺我这么一个天才,你见这么多年里神主何时显过灵,将那些天才给带上神域去?又为什么偏偏到我这就显灵了?” 长吟道:“原来是谣言,我道那群人传得神乎其神,差点都信了。难为我大老远从鬼界跑过来给你庆祝。” 她又缩回桃树间。 “我看你是馋了吧?”封铃嗓音慵懒。 “哼。” 青石阶被月光浸得发亮,满院桃树被月华拂照,遒劲枝桠挂着繁密的花影斜斜映在地上,像张疏密交错的网。 静谧,安宁。 不远处还有两个人影在忙碌,青年架着铁架准备生火,少年手起刀落,将手中食材切成小块串到竹签上。 须臾,一阵香味自烤架扩开,长吟最先按捺不住,一溜烟窜到烤架旁,刚要拿起最香份量最足的一串烤肉,却见烤肉突然被人抽走。 长吟哀嚎:“小苍月,还有那么多串,我就吃这一串也不行么!” 闻言少年润声道:“长吟阿姐可以吃别的,这串是留给阿姐的。”他的目光落到桃树下的少女身上,神色温柔。 卧在长椅中的少女察觉到他的目光,眼含笑意朝他挥了挥手。 谢玉京收回目光,将烤肉放进玉盏,走到桃树下去,他弯下身道:“阿姐,尝尝。” 封铃拿起烤肉吃了一口,香气勾人,口感嫩滑,极为适中,美食顿时驱散所有负面情绪。她心满意足地眯起眼,又挑衅地看了眼长吟。 似乎在说:瞧,你有吗? 长吟气得张牙舞爪,她道:“有弟弟了不起,改日我也去捡一个回来,保证比苍月还要听话,还要乖巧。” 谢玉京是在三年前被封铃捡回来的。 那时封铃不过十五,心性尚未磨去少年人的锐,她追着鬼族残党到一个破庙内,下手未免残忍了些。 庙内血流成河,残肢遍地,她坐于三人高的木尊佛像头顶,座下佛像一双半阖的慈悲眼淡漠扫过众尸首。 封铃一双琥珀瞳被月色打得清幽剔透,正淡淡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这时佛像背后突然传来一声细微轻响,封铃下意识垂眸望去,撞进一双警惕的黑瞳。 这是个半大的小孩,浑身脏兮兮,不知在木佛背后躲了多久,又看了多少。 封铃不过看他一眼,他便浑身紧绷,如同一只警惕的小兽,只差绷直了脊背炸毛。封铃觉得有趣,将他带回了邺城。 他从一个小乞儿摇身一变,成了东皇封氏公子月。 那一年,她十五,他十岁。 封铃三两下将烤肉吃完,开始闭目养神。谢玉京替她盖上披风,端着玉盏回来。 长吟看出不对劲,她问:“自从我来起就没见她从躺椅上离开过,她受伤了?” “阿铃又不是铁做的,连续三年日夜不休的酣战,便是铁做的傀儡人也会坏。”说话青年是休安,墨门未来巨子,约莫二十岁,与封铃自幼一同长大。 在封铃提出看似不可能实现的“联络阵”,被众人嘲讽讥笑时,是他始终相信她,并带领墨门弟子研究出联络阵。 谢玉京补充:“长吟阿姐有所不知,最后一战阿姐拼尽全力重创鬼王神谙,她也受了鬼王反噬,一年里身体一直不太好,直到最近才有所好转。” 长吟是个脾气冲的,闻言,她强忍怒气道:“我道鬼界那群吃里扒外的还敢祭奠神谙这老东西,等我回去,定掀了她的老巢,绞了她的残党!” 谢玉京眼一眨,温声道:“我替阿姐谢过长吟阿姐。” 十四岁的少年正是长身量的年岁,这些年在封铃的精心照顾下,谢玉京从最初的“瘦猴”到如今比长吟还高出一点点,端的是月明清风,玉树芝兰。 长吟一向喜爱漂亮的东西,登时被他哄得找不着北。 眼见她的爪子即将摸上谢玉京脑袋,少年不着痕迹后退一步,借行礼间隙巧妙化解。 长吟收回手,幽幽叹道:“这么多年了还是只肯给你阿姐碰,阿铃这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才能有你。” 他垂眸,浅笑不语。 院中几人小聚片刻,好不容易享受片刻安宁,一道匆忙女声打破院中宁静: “报——女君!大事不好,通天桥断了,如今仙盟正集结前往巫族求召天书!” 长吟问:“你们人族飞升时好像都靠这个前往神域?” 封铃眸色沉沉,嗯了一声。 “通天桥断了会怎么样?” “灵气断供,九幽大陆将再无飞升者。” 话落,众人屏息。 封铃问:“要去看看么?” 休安沉思良久,道:“去看看吧。通天桥断了,毕竟不是小事,看看天书怎么说。” 长吟:“我也去,虽然我不求什么长生大道,好歹我修炼也要靠灵气才行。” 休安:“那你可得藏好了。如今鬼族在人界可是人人喊打喊杀,他们才不会分什么好鬼坏鬼。” 长吟冷哼一声:“你莫要小瞧我,老娘能当上鬼王可不是白混上来的。” 一行人通过联络阵传送至太沧时,闻人一族已举行多次“问天”,每一次都失败。 太沧闻人氏千百年来一直作为神使,传达着神主的手谕。 到如今,通天桥断,他们再也感应不到神主。是不是意味着,神主抛弃了九幽大陆? 为寻求真相,太沧闻人氏向巫族借取天书。 天书乃巫族至宝,可测气运起伏、祸福走向,更能窥得未来变数。 只是天书有灵,非巫族族长血脉不能催动,且每一次窥探天机,都会让使用者折损寿元,还可能引动“天机反噬”,轻则重伤,重则累及全族。 是以巫族世代恪守祖训,除非族灭之危或大陆倾覆之兆,绝不轻易开启天书。 群英台上,玄门百家齐聚,开展一场由闻人一族展开的问天仪式。 不多时,一股光芒自群英台蹦出,直冲云霄。 光芒散去,巫族族长受严重反噬,吐血倒地。闻人氏家主闻人鼎则神色凝重,抱着天书走下台。 有人问:“如何?” 闻人鼎道:“天书说,未来会有四个弑神者出现,神主感应到危险,亲自斩断通天桥,弃九幽而去。要祈求神主原谅,需血祭弑神者。以弑神者血肉浇筑,通天桥方能复原。” “四个弑神者是谁?” 闻人鼎翻开天书,天书悬浮御空,缓缓展开,几行巨大的金色字体字飘浮在空中,金芒划破黑夜。 封铃几人赶到时,刚好撞见这一幕。 随着群英台众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去,见天书赫然写道: 东皇女君封铃、阎浮鬼王长吟、墨门巨子休安、巫族少主。 存稿君和大家见面啦,感谢各位小天使愿意点开第一章并看到最后(鞠躬) 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先放下师母,开一个旧脑洞,师母我想再打磨打磨,等到作者已经成为一个讲故事很厉害的作者再去开师母(虽然师母已经存了三十章稿子 这次想慢慢的讲好一个故事,虽然不知道有多少小天使能够陪伴到最后,但还是很感谢你们愿意驻足观看。 男主是弟弟(谢玉京),弟弟出场可能要十几章往后,前期主要讲这十年发生的事以及女主十年后的一个过渡,然后就开始找弟弟、找休安、找长吟,然后携手对抗“命运” 最后,希望感兴趣的读者点点收藏,助作者早日入v然后天天爆更(不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将离(一) 第2章 木石(一) 民间有言,七月半,鬼门开,万鬼齐出,生者回避…… 个屁。 总有那么一两个调皮小儿不信邪,择了阴气最盛之时,也就是夜半子时结伴而出,美其名曰:捉鬼。 广寒浑圆,银白的月色疏漏而下,道两旁压压的树荫投影在地面,宛若张牙舞爪的鬼影。 暗巷处,几个半人高的竹筐虚虚掩住几人身形,其中一个孩童咽了咽口水,问同伴:“不是说捉、捉鬼吗?为什么我们要躲起来?” 同伴目光往空荡荡的街上扫去,暗暗压低了身影:“这、要是我们出来,把鬼吓跑了怎么办。” “真的有鬼吗?” “废话。” 几人平日里有幸见过那些英姿飒爽的修士手持佩剑,一招一式自成一派凛冽剑意,一剑挥扫下去小妖邪祟尽数湮灭,鬼气、煞气涤荡无存。 见那意气风发的修士斫祟时的场景,几人心中只觉沸血热腾,故而萌生了想要在中元日前夕捉鬼的想法。 可等了半日,连个鬼影子也不见。 念想方落,远处猝不及传来一阵“嗯昂嗯昂”叫声,声音高昂悠长,活似爪子在扒了皮的树上抓挠发出的声响,听得人牙酸。 几人被这叫声吓得破了胆,险些撒脚就往家里钻,直到另一个同伴道:“别怕!是驴!” “谁家驴跑出来了?” “吓我——”一句话未说完,那小童惨白着一张脸指着同伴身后的方向:“老老老老大,有有有……” 被称为老大的男孩见同伴不对的神色,顿感后背一阵发汗,顷刻间汗毛耸立,他不敢回头,唇齿上下打颤道:“有有有有有有什么——” 突然,一只惨白的手搭上他肩头。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只手在月光的衬托下,此刻竟白得发青,不似活人的手。 “有鬼啊!!!!”周围几个同伴鬼哭狼嚎着顿作鸟兽散。 剩下一个“老大”也想走啊,可肩头那只手看着娇小,实则像是蕴含极大内劲,将他钉在原地,一步也动弹不得。 “哇,阿娘,阿爹,有鬼!!!唔——”哭到一半,他嘴里突然被人塞了片白菜叶子。 “劳驾,东皇邺城往哪儿走?”女子拖着半死不活的调调问。嗓音幽幽,在这黑夜诡地,更添一丝鬼气。 邺城早在十年前那场祭神仪式中就被踏平,如今哪还有邺城,只有一座杳无人烟的鬼城。只是男孩被这嗓音慑住了心神,他倏尔止住了哭声,颤颤巍巍抬手指了个方向。 “谢谢。” 女子得了想要的答案,松手离去。 男孩恍恍惚惚之间,好似看见她手中还抱着个被布包着的圆圆物什,他越看越觉得像人脑袋,惊魂甫定之下不由得转身就跑,任由眼泪鼻涕被风糊了一脸。 什么捉鬼,什么逞威风,通通抛却脑后,此刻他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女鬼太可怕了,他要回家,他要找阿娘! 道上出现匹毛发光滑的老驴,它踩着蹄子慢吞吞走来,嘴里吭哧吭哧叫着。 “女鬼”顺手牵了驴绳,翻身上驴,层层叠叠的裙角自两旁倾泻而下,盖住精致的丝锦云舄。 她又从布袋内掰下一片白菜叶,俯身塞进老驴嘴里。刺耳的驴叫刹那消失,只剩吧唧吧唧嚼菜叶的声音。 无渡望着明显不满的老驴,慢吞吞道:“现在太晚了,白日再给你寻胡萝卜。” 不知老驴听没听进,只是停止了叫唤,悠哉悠哉甩着尾巴。 无渡幽幽叹口气,指尖戳了戳驴脑袋上蓬乱的鬃毛,惹来老驴滋哇怪叫。 她当初在马厩里挑挑拣拣,在一堆“追风客”、“寻风使”的神骏中,选了这只在角落里缩着脖子、毛色灰扑扑的老驴——不是她眼腐,而是因为马贩说“这驴贱养,给把干草就能跑”。 她身上财帛比脑袋还空,见马贩报了个极为便宜的价格,一时贪那点蝇头小利,利落付了钱,起初她还觉得自己讨了便宜有些心虚。 如今回想自己牵着老驴走时马贩那一蹦三尺高、笑得牙不见眼的欢喜模样,她总算悟了,便宜没好货这话,真是先人用血泪总结的教训。 这驴看着老实,实则是个性格怪癖的,无渡让它往东,它偏甩着尾巴往西蹭草丛;让它快跑,它慢悠悠踱着步,还时不时低头啃口路边的嫩草。 至于马贩说的“好养活”、“不挑食”,无渡只想对着他冷笑三声,然后把这头倔驴给他扔脸上。 干草它闻都不闻;粗粮它瞥一眼就别过脸;它钟情于水灵灵的白菜,还要无渡亲手洗干净了再低声下气哄它,它才肯赏脸嚼两口。 一言蔽之:她给自己买了个祖宗。 若非还要靠它赶路,照着无渡的脾气,早就把它剁来炖了。 想她堂堂……活这么大何时受过这种委屈? 无渡扯了把老驴鬓毛,陷入沉思。她不记得自己是谁,只知道她是从一口棺材里醒来的。 醒时她身侧还躺着数件宝物首饰,任何一件拿出去都足以盘下一条街,奈何她稍微一动,这些东西便化作灰消散,一件也不留。似乎是放久了,灰化了。 她推开头顶压着的木板,顶着满天尘灰钻出,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口看起来极为奢华的棺材内。 棺材盖上还刻着“开棺即死”四个血红大字,当然,棺材主人除外,况且她似乎已经死过一回了。最角落刻着生僻楔文,其中“无渡”二字格外醒目,应当是她的名字。 无渡只觉得这刻字的材料用得极好,棺材里的财宝都灰化了,也不见得棺材板上的字有丝毫褪色。 初醒时她的脑袋还没清醒,跨过棺材板便两手空空走了出来,她游荡了三天三夜,期间浑浑噩噩,脑中混沌不堪,直到肚子传来惊天动地的鼓雷响动,她才彻底清醒。 她饿了。 可是身上没有钱财吃饭,她只能偷偷跑到别家地里,默念三声“罪过”然后偷几颗白菜吃。虽然没什么味道,也不解饿,好歹量大解渴,聊胜于无。 唯一让无渡庆幸的是,她一身衣服质量极好,应当是某个高级品质的法衣,不仅防水防火,隔一段时间还能自动清洁,她穿着这身衣服在各处摸爬滚打一番后,丝毫不见狼狈。 等脑袋不再混沌,她意识到:自己似乎想找一个地方。 心底有个声音告诉自己,去邺城,除此之外,邺城是什么地方?她为什么要去?去了做什么?无渡统统不知。 苦思良久,无渡决定,顺从心声,去吧。或许能在那里找回自己的记忆也不错。于是她当掉一双耳坠,买了一头老驴,然后上路。 如今是赶路的第三天,无渡翻山越岭一阵,终于找到一处活人村镇,于是她当即拉住那小孩,问了邺城的位置。望着小孩所指的方向,无渡陷入沉思。 那正是她翻山越岭走过的来路。 这便意味着她从最开始就走反了,所以自己还要再历经一次翻山搴陟。 老驴似乎比无渡还要不满,扒拉着蹄子哼唧怪叫,蹄子蹬得尘土飞扬,脑袋还使劲往旁边的灌木丛里钻,摆明了就是不肯再走一遍原路。 无渡也来了气,轻呵一声,冷声威胁道:“我不留无用之物,若你再如此,明日只能喝驴汤了。” 老驴立马像被人掐住脖子,哼唧声戛然而止,耷拉着的耳朵“唰”地竖了起来,驴眼瞪得溜圆。 无渡觉得,它像是听懂了,所以才会突然抡圆了蹄子开始狂奔,连白菜也不敢吃了。 原本花了三日的路程,一日就赶到了。 在见识过老驴翻山越岭一天一夜都不带喘息的威力后,无渡无比后悔,早知道在它初显倔驴本质时就该冷声威胁,这竟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 哈! 路过一座荒城,眼前楼牌坊巍嵩入云,极为阔派,只是岁月悠久,难免破旧了些。 定睛一看,勉强能看见楼牌坊上写着巍巍契阔的“城”字,另一个字模糊不清,像是在很久之前被人用什么东西泼过,糊成一片。 什么城? 放眼望去,能见城中一片白雾弥漫,黄色纸钱满天飞舞,这还是大白天,也太过阴森了,城中鬼气这般浓厚,也不知以前死过多少人。 无渡突然觉得这楼牌坊眼熟。 她对醒来后走过的地方没太大印象,准确来说,除了刚醒时看见的“开棺即死”四个大字,往后三天飘荡的时候,她像个无根的幽魂,记忆全无。 踌躇半天,无渡还是决定先去找个人多的地方探探邺城在哪儿。 她找到一家酒肆,酒肆当中人声沸腾,各路人士齐聚,听着说书人讲着荡气回肠的悲惨情爱故事。 无渡在一众名贵珍酒中点了最劣质、最便宜的一盏茶,酒保似乎也没想到有人来酒肆不喝酒,反而喝茶。 他将茶重重搁在桌上,不情不愿道:“客官你的茶。” 见是个清秀白净的小姑娘,他忍不住多插一嘴: “客官,我觉得你喝茶应该去茶肆才对,现在这世道那么乱,这里有那么多醉鬼,你一个女子在这里,总归危险。本地镇守仙府十年前就灭了,万一出了什么事,也没人管。” 无渡笑吟吟道:“多谢提醒,我来打探几件事就走。” 她往桌上放了一小叠钱,酒保眼睛登时刷亮:“您说!我可是这方圆百里的‘百晓通’,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他咧嘴笑得谄媚。 “我想知道邺城。”无渡问。 “邺城?” 酒保脸色骤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木石(一) 第3章 木石(二) 他四处张望,随即俯身压低嗓音道:“您要去的是鬼城吧?” 无渡:“鬼城?” 酒保:“当初祭神仪式闹得沸沸扬扬,邺城早在十年前就被踏平了。如今没有邺城,只有鬼城。” “传闻邺城被踏平后,封氏族人怨魂不散,常常飘荡在城中,时日一久,邺城常年鬼气弥漫,方圆百里再也没有生人敢靠近,邺城就成了如今人们口中的鬼城。” 无渡问:“邺……鬼城在何处?” 酒保神秘兮兮推开窗,朝着老驴的方向一指:“诺,就在那头驴的屁股后面,往那儿一直走,走个一刻钟就到了。” 刚走从那儿过来的无渡:“……多谢。” 临走前,无渡问:“仙盟……为何要对邺城封氏动手?” 酒保脸色没入阴影处,他咧嘴一笑,似嘲似讽:“自然是……修道修疯了。” “一群修仙的为了追求长生,听信一本书的话,对曾经的同盟群起而攻之,赶尽杀绝。” 酒保仰起头,半张脸露在光外:“您说?讽不讽刺?” 起初,对于酒保这番似是而非的话语,无渡不明所以。她思索片刻,道过谢,牵着老驴往回走。 恍惚间,她听见有人在唱歌,无渡回过头,酒保正定定望着她的背影。 见无渡看过来,酒保说:“快回去吧。”二人离了有一段距离,她听不太清。 无渡走后,原本热闹的酒肆陡然折叠扭曲,像纸一样缩成一个小团,随即“砰”地炸开,纸钱散落满地。 纸钱潮涌着散去后,只剩一座孤坟静静矗立在原地。 走了半刻钟,无渡果真再次回到楼牌坊前。 任凭无渡如何威胁,老驴如何也不肯再往里入,一屁股扎在地上,颇有几分要长在这里的架势。威胁无果,无渡把白菜留给它,独自进去了。 鬼城白雾弥漫,时常能见几个鬼影子晃荡,一户废弃房屋的窗户旁闹出些动静,无渡循着声音凑上去一瞧,猝不及防对上一只猩红的眼。 骤然与这只眼对视,无渡面无表情探出两指一戳。 “!” 鬼眼猛地一闭,扭曲的眼皮子里透出几分痛苦。 无渡慢悠悠收回手,继续朝着深处走,偶尔有一两个鬼影子飘过,无渡不禁感慨,此地当真应了酒保那句“鬼城”——密密麻麻全是鬼,庆幸的是,这些只是最为普通的鬼,虽调皮了点,但不伤人。 走着走着,她隐约能在迷雾中窥见道两旁一排排矗立的人影,一动不动,不知是人是鬼。就如同驻守鬼城的士兵,无渡拨开鬼雾靠近一瞧,这才看清这些“人”。 说是人,不如说是人形木头。 这些“人”是由木头制成的,四肢呈木头独有的棕褐色,关节处隐约可见刻满符文的榫卯接口。 躯干头上刻着模糊的人面,它的眼窝是深不见底的黑洞,口鼻处的木纹扭曲似哭似笑。 尸傀。 好多尸傀。 也不知是谁闲着无聊做了那么多尸傀放这,无渡看了几眼便走了。 没有傀师驱动,这些尸傀只能算做最普通不过的木头。 不知过了多久,她凭着本能走到一座破败的仙府门口,望着已经掉了漆皮的朱红大门,无渡确信自己要找的就是这里,她刚准备推门,就听就见远处雾中传来几声响动。 她警惕回头,下一瞬,身形没入阴影处。 几人从雾中结伴而来。无渡数了数,有四个人,三男一女,皆着青衣玉冠,窄袖束腰,袖口与领口绣着密密麻麻的金线夔纹,是某个家族独有的校服。背上背着箭囊弓弩,腰间挎着一沓符。 听几人交谈,是来寻东西。 “师兄,这鬼城也没传闻中的那么可怕嘛,至少一路过来也不见这些鬼伤人。”少女话音一落,为首青年抬手示意她禁言。 他盯着手中星盘道:“不可掉以轻心,十年来此地怨气积攒,生成的蚩与厉鬼至少上千,没遇见不代表没有。”话落,星盘内的指针晃晃悠悠转了几圈,接着指向这座残败的仙府。 看清府邸牌匾上的字后,青年紧紧拧眉。 乔月道:“这是……传闻中的封府?它跑进去了?” 随行少年乔松道:“这,师兄,确定要进去吗?不如等它自己出来?” 这里是众所周知的鬼城,当地镇守仙府上下当初死得过于惨烈,十年里不知催生了多少蚩,又有多少厉鬼。总归要小心为上。 乔月道:“乔松,有师兄在你怕什么,何况这仙府那么大,万一一个不留神又叫它跑到别处去祸害人了呢?” 另一个少年脸色苍白,眉眼沉沉,透着几分阴郁。他不说话,看了眼江乔月,又看看江屿灯。 江屿灯道:“乔松说的不错,你们初出茅庐,对付蚩鬼经验不足,我一人难以顾及你们所有人。不如休整——” “我倒觉得乔月说得不错,夜长梦多,我们能保护自己,倒是师兄,因为害怕才不敢进去么?”阴郁少年骤然打断江屿灯,低声讽道。 见有人向着自己,心思简单的乔月当即将他归纳入自己阵营,赞同道:“我觉得子都说得对,我们能护好自己,师兄,我们进去看看好伐?” 乔月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她想看一看,看看传闻中的“弑神者”东皇女君长大的地方长什么样。 江屿灯一脸不赞同,却拗不过非要进去的乔月,他轻叹一声,松口道:“好吧,切记不可乱跑,紧随我,不可主动招惹生事。” 乔月小鸡啄米点头。 无渡目睹一切,一下子将几人关系看破。 为首青年是领头羊,性子温和,只是耳根子软了些。 少女心性较为毛躁,经不住激。 子都年纪尚轻,偏要故作老成,奈何涉世未深,眼底的浮躁与倾慕终究藏不住,阅历稍丰之人,一眼便能看穿——他对少女动了心。 剩下叫乔松的少年同少女有六分相似,眉目清秀,透着几分乖巧,在小队中的存在感不高。 无渡觉得,这支小队中看起来最不扎眼的乔松反而是几人里最稳重的一个,也是最适合带队的。 都知道里面有危险,这群小孩还要往里闯,若换作她,她定会一根绳子把几人全绑了一股脑打包扔回家。 若在对敌时也这般鲁莽,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无渡忽怔,对敌?她以前上过战场? 一声巨响传出,无渡望去,原来是四人正在推府门。 乔月气喘吁吁道:“呀,这门也太重了,怎么回事,也不见寻常哪家府门有这般难开过。” 几人好不容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门推开一人宽的小缝,乔松总觉得有几分心神不宁,下意识抬头望去。 待看清眼前景致,乔松瞳孔一缩,大喊:“住手!” 晚了。 骤然狂风大作,几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去,登时脊背发凉,心神俱颤。 厚重的府门背后,扒着密密麻麻的厉鬼,一张张青紫流脓的脸探出门,盯着几人诡笑,宛若索命无常。 这些鬼浑身是火燎过的焦黑,如一棵棵套了破布的枯树枝,只剩眼睛能转悠。 万鬼压顶,这门不重才怪了! 此时松手已经来不及,见数只鬼手齐刷刷抓住四人,府门如同一张血口獠牙,一口将几人吞吃入腹,随后重重关上。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无渡看得目瞪口呆。她拍拍心口,庆幸方才自己没有贸然开门。 想法刚落,她背靠着的墙里突然钻出一只青面獠牙的小鬼,无渡转头恰和它撞个正着,她面容一僵,正准备撒腿开溜,奈何小鬼龇牙一笑,一把抓住她袖子。 无渡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拉入墙内,墙面漾出一阵水纹,待将她完全“拆分入腹”,很快再次恢复宁静。 无渡从天而降,重重摔倒在地,神奇的是,她一点都不疼,她试图动动手指,却惊讶地发现,她浑身上下圆鼓鼓,丝毫动弹不得。 她成了个胖乎乎的花瓶。 环顾四周,这里是一座大殿。大殿中央有二人正在争执。 无渡刚拉长了耳朵想听听她们在吵什么,身旁桌案忽然开口说话:“子都、乔松、乔月!你们在哪儿?”听着跟点鸡崽似的。 桌案上的茶杯茶壶异口同声道:“师兄你在哪儿?我怎么成茶杯(茶壶)了!” 听见齐整的声音传出,桌案松了口气,朗声安慰道:“别怕,这是误入了‘冢’,乖乖待着,等不久就能出去了。” “冢?谁的冢?”几个小鸡崽问。 江屿灯:“看下去吧,最后就知道了。” 听见冢,无渡脑中浮现出有关冢的记忆,她仿佛曾在哪本古籍上见过关于冢的论述。 冢,又为牢笼。 每个人心中皆有执念,或未竟之愿,或未解之怨,或未忘之人。 凡人身死魂散,修士道消灵灭,唯有执念久久留存于世,凝结成形。不入轮回,不归于虚无,终成一座无形之“冢” 它非土非石,以执念为引,以记忆为基,将这抹执念困在其中而不得发,反复演绎着未竟之事。 冢无解,如同执念不散。 至于误入冢内之人,会以旁观者视角经历一次执念者的痛苦与遗憾。 出去的法子很简单,在其情绪最深最高涨之际,冢也会为此受影响而变得不稳,被困者这时就能破冢而出。 无渡也知道,所以她静静等待。 “哗啦——”一旁桌上珍贵古玩被拂了满地。 女子指着对面人鼻尖道:“我看你是脑子有病!病得不轻!旁人威胁几句你就去?你真是、你真是——”一张清丽秀气的脸被憋得满脸通红,她怒极,梵文大袖所过之处又是一片狼藉。 无渡盯了盯自己胖乎乎的瓷玉圆肚,暗戳戳试图往后挪,未果。 眼前突然压下一道黑影,那女子已走到无渡脸上,双手抱起胖乎乎的无渡,举过头顶。 无渡头晕眼花,心中大喊:美娇娘手下留瓶! 上天听见了她的祈祷,身后传来少女无奈的声音:“那是我娘送我的生辰礼,东海来的琉璃净月瓶,价值万金。” 举着圆玉瓶的手一僵,无渡被人重重放下,女子又双手大开,如同鲲鹏展翅,一双宽袖对着桌案上的茶具蠢蠢欲动。 “师兄救命啊啊啊啊啊!” “娘嘞!” “师弟师妹别慌——” “我娘送的。”嗓音淡淡,略有几分死感。 女子眼睛一抽,竭力劝说自己放下双手,额间青筋暴起,她来到书桌旁。 “我娘做的。” “我娘送的。” “我娘给的。” “……” 到最后,少女无辜道:“这座殿也是阿娘留给我处理公务的。” 女子:“呵呵。” “这桌案是休安用剩下料子随便做的,你可以对它动手。”她指着桌案道。 江屿灯:“……” 他极为惨烈地受了女子一脚,发出一声闷哼。 女子踹完桌角还不解气,又拐回去对着她痛骂:“既然你那么在乎你娘送的东西,怎么不为她想想?你去了,她怎么办?” 少女陷入沉默,须臾道:“她……反正从小到大都不在乎我,我去了也省得以后再招她嫌。”嗓音微哽。 她又说: “长吟,你莫要气了。” 茶杯爆出尖锐爆鸣:“鬼王长吟!那另一个人是谁?” 几道目光齐刷刷射向另一个少女。 第4章 归欤(一) 这是谁的仙府,答案呼之欲出。 “不在乎?”长吟语气怪异,她道,“你觉得封家主不在乎你?” 封铃垂眸不语,睫毛微颤。 “反正在此之前我们已经一年没见了。” 外界言封氏家主是位高傲刚烈、雷厉风行的女性,在处理一系列棘手之事上她沉稳通透、杀伐果断。 然而对于唯一的女儿……她却不擅表达。为此仙府内时常上演她们因意见不合而争执不休的时候。 譬如三年前,封铃年少,心性急躁,急于向母亲证明自己,她提出要随仙盟参加逐鬼之征。 封恨离当即道:“不行。” 封铃当时想,如果母亲说一句“我担心你,别去了”,她或许会就此放弃念头。可当“不”字落下,封铃心中又酸又气,心中要去的叛逆念头立马如火焰窜出三尺高。 于是乎,她离家而去。等封家主发现时,已经晚了。封恨离许是气急,又许是格外担心,一连送出多封家书,封铃满怀期待地打开,猝不及防被浇了满头冷水。 入眼全是“去了就别回来”诸如此类话语。 是以,封铃回到家后,一年未曾主动去寻过母亲,母亲也从未主动来寻过自己。哪怕二人院子仅有一墙之隔。 直到天书预言落下,封铃成为弑神者之一,封恨离才主动找到她,不过母女二人也闹得不太愉快…… 长吟察觉到她的情绪低落,又心疼又气:“一群欺软怕硬的东西,不敢动墨门巨子护着的宝贝,忌惮老娘鬼族身份,偏生朝着个看起来脾气最软的病秧子下手!” “封铃,抛开你娘不谈,我再问你一句,你是不是真的要去?”见封铃无丝毫动摇迹象,长吟又怒问。 “恩。”封铃道。 长吟气得双眼通红,她放狠话道:“你去!但凡明日你踏出仙府一步,我我长吟将永远没有你这个朋友!” 封铃道:“长吟,我不止有你,我身后还有邺城乃至整个东皇百姓,包括我封氏族人,他们只是想活着的普通人罢了。” “他们的目的是我,我也该在明日做个了结。”她亦有私心在,此去一举震慑那些讨伐者,以便他们再想对着好友下手时,会顾虑盘旋几分。 她封铃从来不是任人宰割的软柿子。 封铃转头,长吟不知何时离去,徒留满室静默。月色朦胧,满树桃花如同水墨晕开,漾起满院清浅。 封铃翻过矮矮的院墙,来到封恨离的院子,这也是一座小桃院。 不同于封铃院里四季常繁的大桃树,封恨离院子里种着数十棵小桃树,桃树随着四季更迭,开花结果。封铃幼时夏日最爱翻过矮矮的院墙,跑到封恨离院子里摘桃子吃。 小小的一个人儿占据封恨离整张大床,在上面泼皮打滚,吃着汁水四溢的鲜桃。 封恨离总是一脸严肃道:“敛容正仪,肃静。”架不住小小的人儿脸皮厚,野得更欢。劝诫未果,封恨离果断放弃,回归书案处理公务。 窗外蝉鸣聒噪,桃枝探进窗棂,落下细碎的光影,小封铃不知不觉睡着,睡梦中她落入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温热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拭去她嘴角沾着的桃毛。 悄悄推开门,封恨离尚在睡梦中。为接连几日的琐事所困,梦中的她眉心紧蹙,眼下有明显青黑。 满堂幽寂,光线昏暗,封铃眼睛一眨也不眨望着封恨离。数日前她已放言,一月一日十方坡,能者取她项上人头血祭通天桥,败者甘做手下亡魂。 届时会有数不清的人齐聚,封铃早就抱了玉石俱焚的念头。唯一遗憾的,是愧对封恨离。 封恨离少年孤寡,早年丧夫,如今人到中年,又即将丧女。 光想一想封铃便有些自嘲,她应当是最失败的女儿了。 她来到封恨离床边,伸出手,似乎想抱一抱封恨离,踌躇良久,终究别扭地放下手。 算了。 算了…… 不行!无渡的心猝然痛得快撕裂开,她死死盯着封铃,从始至终她都能感知封铃在想什么,心中亦有道强烈的声音道:不能就这么算了!快去抱一抱你娘! 再不抱就没机会了! 许是无渡的情绪过于强烈,又许是心痛难耐,她感觉自己的灵魂骤然离开玉瓶,飘到半空,尽数没入封铃的背影。 即将踏出房门的少女脚步一顿,再次睁眼,无渡成了封铃。 她抱着满腔酸涩,代替这位少女折身扑到封恨离床边,紧紧抱住她,抱住她的阿娘,恐慌、失落、对未来的迷茫在心头翻涌,无渡的血液也被这些情绪搅得沸腾。 无渡切身体会到她的无助,彷徨。 十九岁的少女骤然成为世人口中的“弑神者”,从安宁乡狠狠摔落至地狱,面对即将到来的“千军万马”,她又怎会不紧张。 无渡伏在阿娘怀中,阿娘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拂过她发顶,清越冷冽的声音问:“你怕吗?” 无渡无言哽咽,抬头时已是热泪盈面,久久不能回神。 那双手将她捞进怀中。 睡吧,吾的儿。 睡一觉,所有的烦恼都将不复存在。 睡吧…… 无渡的眼皮愈发沉重,靠在母亲的臂弯中,她沉沉睡去。 封铃是在一口棺材中醒来的。 她摸着空落落的心口,如同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中她面对百家讨伐,当场宣战十方坡,只记得离家前一夜,她去看了眼阿娘,往后便再无记忆。 也不知她在这口棺材里睡了多久,导致生魂离体,给自己扣了个无渡的名。生魂硬生生在外飘了好几日,难怪浑身上下跟散了架似的疼。 若非侥幸折回,怕是再过几日,她就真成了一具尸体,身死灵消,毛都不留。 封铃龇牙咧嘴着起身,棺材盖已经被她的生魂给掀开,这里是个黑黢黢的静室,几盏长明灯挂在墙壁上,微弱的烛火四处晃荡,拉出长长的影子。 封铃当即认出这是阿娘的静室,她幼时犯错,封恨离就会将她关在静室里面壁思过一个时辰。 奈何她心大,静室内又有光,说不定封恨离就在脑袋上方坐着处理公务,她压根不带怕,反而玩得极为开心。 正常发展,她不是应该赴十方坡之约,然后死在百家围剿之下么? 她这是死了,然后复活了? 封铃突然想到先前误入的冢,她呆住,冢是人死后的执念凝集而成的,以前从未听说活着的人也会有冢遗留在世上,她这算什么?可冢内视角确实是围着她来的…… 她摸了把脸,不再纠结。封铃迎着烛光缓缓走出静室,刚踏出门,迎面一股浓浓的鬼气扑来,带着陈年累积的烧焦味儿,入眼是一片断壁残垣,朽木枯炭,被火烧过的封府熟悉而陌生。 封铃脑中一空,猝不及防想起酒保说过的话:邺城连着封府早在十年前就被踏平了。 阿娘,苍月,封氏族人,满城的百姓,都没了? 封铃感到很迷茫。 “江师兄有尸傀!救命啊!” “嘘!莫要大声喧哗,以免引来更多尸傀!” 封铃抬头看去,恰与青年目光撞了个满怀。这是先前误入她冢的几个人,许是抓住了执念中“封铃”情绪最深的那一瞬,他们才得以顺利脱身,不巧的是,几人刚脱身就遇见尸傀潮。 城里那些尸傀不知何时都活了过来…… 身后一群尸傀慢悠悠将几人呈半圆趋势包围,当然,也含刚出来的封铃。 四人与封铃大眼瞪小眼。 封铃想到,方才在冢里,几人见过长吟和自己的容貌,也听过长吟唤自己的名字,自然知道她的身份。 以前不是没有过她前脚出门,后脚便有人踩着联络阵通风报信,随即一大堆人踩点追着她杀的情况。 同样的教训封铃不想再吃第二遍,既然都以为她死了,这群发现她身份的人自然不能留。 何况少女乔月对着她目瞪口呆,一副认出她的架势,那就更留不得。 封铃心中杀意刚冒出个芽,就听乔月道:“怎么还有个大活人在!”乔月一把拉住封铃手腕,风似的冲破尸傀潮最为薄弱之处,跑没影了。 余下三人目瞪口呆。 子都抿唇道:“你们先走,我垫后。”他从腰间一踏符中抽出一张,咬破指尖双指一并,将符夹在额间低声念咒。 符纸立即金光大亮,符上朱砂宛若游龙钻出黄符,化作几道闪电劈开。 一下子劈散几只尸傀。 他呆呆望着被惊雷劈过的几具尸傀,喜悦一下子漫过头顶,似乎没想到往日要废数十张符纸才能成功的玄雷咒今日一次就成。 子都还欲施展,岂料下一张符在他念完咒后立马无火自燃,灰溜溜烧成灰烬。 又失败了。他面色一片灰白。 尸傀潮即将涌上来之际,江屿灯从天而降,弹指间几道符打出,数道惊雷震天响,硬生生在尸潮中开辟出一条路。江屿灯拉过子都胳膊,迅速带他撤离。 子都怔怔道:“不是说你们先走吗?” 江屿灯叹气道:“你们都是我的弟弟妹妹,我又怎能弃你而去。” 子都心神一颤,别扭地别过头。 一行人浩浩荡荡跑出数十里,尸傀是木头做的,跑不了太快,失去目标后,它们又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走。 几人踅进一户普通人家屋里。屋子不大,但五脏俱全,一些角落还摆着一些幼童玩耍的小玩意儿,覆上一层重重的尘灰。 乔月最为感性,望着屋内摆设,她低落道:“这户人家生前应当是极为幸福的一家人。” 封铃知道这家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归欤(一) 第5章 归欤(二) 家中男主人是她府上的门卫,说是门卫,不过是给个生计罢了,女主人祖上世世代代都是屠户,她自然也是,作为家中主力,女主人日日晨起晚归,赚取家用。 二人日子平淡幸福,女主人常常托男主人给她送肉以表感谢。 他们有了女儿后,百岁宴特地请了封铃去,封铃还抱过那胖乎乎的小婴儿,小婴儿在她怀中不吵不闹,极为乖巧。 不久前给她指路的酒保就是男主人的魂。 封铃问:“这里怎么了?” 乔月下意识答:“自然是死光人了。十年前一场讨伐之征将这里踏平了。” 封铃苍白着唇问:“为何?” 乔月道:“你不知道吗?十年前十方坡一战,封氏女君斩下数千人头颅后,受万剑穿心而死。” 封铃下意识摸了摸心口,后背冒出一阵冷汗,万剑穿心,那得有多狠多痛。她竟有些庆幸自己忘掉了后来的经历。 乔月对于此事显然涉猎颇深,讲起来也是滔滔不绝。封铃静静听乔月讲述“自己”的英勇事迹。 乔月:“女君死后,他们拉着她的尸体到通天桥,将其千刀万剐,骨头都碾成渣了,一滴不留全撒在通天桥上。” 封铃呆呆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双手,问:“千刀万剐?” “粉身碎骨?” “你确定?” 乔月:“当然。”斩钉截铁。 “血祭仪式时,在场数万人都看着呢,我和乔松当时也被爹抱去凑热闹,不过我太小了,那时才四五岁,记忆不深。只记得通天桥极大,天上一片血红。” “后来,通天桥丝毫没有变化,这群人便觉得,是因为神主还在生气,觉得‘一个人太少了,应该杀尽弑神者一族人’,为此以酆都苦行家为首,欺负封家女君没了,半夜踩着联络阵传送至邺城搞偷袭。” “苦行家以杀入道,主修剑道,重杀戮,数千名天级剑师出动,不过几个时辰,一城百姓几万人就这么悄无声息被杀害,等当地镇守仙府封氏发现时,一群剑师已经杀到内府。” 封氏主修符道,奈何敌者来势汹汹,一群符师即便再有通天的威力也必须靠符发挥出来,苦行家自然想到这一点。 他们准备得极为充足,带上足够的燃油,一把火烧了封家符库,再用车轮战术将最厉害的几个符师耗死。 剩下一群人不是被火烧死就是被剑师捅死。 他们抱着灭族决心而来,连封家邺城内的联络阵也被捣毁,所有人都无法逃脱这座牢笼。 此事也给了各大世家一个警醒,往后各家联络阵都有专门弟子轮流监守,一旦有风吹草动,便能即刻催动护阵结界,防止外敌入侵。 封铃:“封、封家主呢?她不是九幽大陆最厉害的符师?”封恨离甚至到了无需借用符纸也能凭空画符的的地步,一手符术出神入化,九幽大陆能敌者寥寥无几。 那般厉害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乔月道:“必然是被车轮战耗死了,再厉害的第一符师又如何,双拳终是难敌四手。或许死在了乱剑下,又或许死在了火中,尸骨无存。”她有些惋惜。 “万一她还活着……” “不可能。”乔月语气坚定。“若还活着,照封家主那般刚烈的性子,想来第二日就杀上苦行家报仇去了。” 乔月说得极对。 只是,只是——她想不通。虽然早可能猜到了,阿娘死了,阿弟死了,所有人都死了,为什么她会死而复生?她不是应该随他们一起去么? 为什么偏偏活着的是她? 似乎是觉得聊得太多,乔月讪讪闭嘴,后知后觉问:“姑娘,你怎么出现在鬼城?这里方圆百里全是鬼,你就不怕么?” 封铃敛去诸多情绪,道:“说来不怕招笑,我阿娘祖上世世代代都是封氏旁支,到我阿娘这一代才远嫁到外地,常常听起我阿娘提起母家,这才生了心思来看一眼。” “你阿娘没说过鬼城已经不在了么?” 封铃苦笑:“阿爹阿娘正于十年前作古,我阿爹家离东皇又远,为此消息滞塞了点。” 乔月好奇:“有多远?”以至于全九幽浩浩荡荡的祭神仪式都不知道。 封铃:“北海崂山,一座再偏远不过的小山村。” 原来是在与大陆相隔万里的海岛上,只怕岛上人烟稀少,连修士恐怕都没几个,普通人自然对修真界这些事情关注得少。 一切似乎合理起来。 不过…… “当年封氏家大业大,又与闻人氏并列仙盟之首,令堂既为封氏旁支,家世必然不差,为何甘心嫁于那般偏僻之地?”江屿灯一直默默听着封铃套话,直到如今才出言点出封铃话中破绽。 一针见血。 几人当中倒还有聪明的,封铃道:“阿爹年轻时觉醒天赋,成了个剑师,去往大陆世家求学时与阿娘结识,后来阿爹学成归来,回到崂山自己开了个学堂,专授剑道一术,助一些贫瘠学子开慧。” “阿娘是符师,心一向软,见过一些家庭困难的普通学子挣扎求学的模样,便也跟着留下。二人日久生情,自然喜结连理,成了对山林鸳鸯。” 江屿灯道:“原来如此,是我唐突了。在下江屿灯,这是我的师妹师弟,乔月,乔松,子都。敢问姑娘尊名。”他依次介绍几人。 封铃道:“林无渡。”林是父亲的姓。 江屿灯:“鬼城危机四伏,林姑娘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若不嫌弃,姑娘可随我们结伴出鬼城。” 乔月倒觉得眼前少女极合眼缘,她与师兄同伴关系虽好,几人总归是男子,这也意味着少了许多话题,日子久了未免枯燥。 于是她跟着劝道:“无渡姑娘,鬼城易进难出,你一个人难免危险,不如跟着我们,有师兄在,保准安全!” 封铃犹豫片刻,伸出手,乔月一把拉住她,眉眼弯出几分娇俏。 封铃被乔月拉着,她望着一行人热情过头的模样,略觉怪异,没有一个人认出她就是传闻中的“弑神者”封铃么? 她下意识侧头对镜,镜中蒙尘,勉强能窥见几分真容。 入眼是一张陌生的、略显苍白的病容。镜中人看起来是个平静乖巧的小姑娘,容貌乍一看在人堆里不起眼,最多一双桃花眼算得有神,会叫旁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这是……借尸还魂? 可胸口时时刻刻的闷疼告诉她,这就是她的身体。自从斩下狄荒妖兽,重击鬼王神谙后她便落落下隐疾,身体抱恙,常常多病,连呼吸都沉重无比。封铃垂眼,看向自己的手。 入眼是一双洁白纤细、宛若明玉的纤纤素手,指尖泛着粉白的润泽,这就是自己日日夜夜都对着的一双手。 所以,是易容术。 世间当真有逆天改命之术,能够叫已经碎成肉沫的死人完完整整的复活。复活她的人还顺带给她改头换貌。 抛开这些不谈,是谁大费周章的想要复活的她? 封铃正埋头忖思,忽听乔月道:“师兄,这些尸傀又唔——”封铃下意识捂住她的嘴。 门窗处传来动静,不少尸傀已经晃晃悠悠着往这里走来,“咯吱咯吱”的摩擦声不断作响。 乔松低声问:“师兄,这些尸傀似乎没有傀师在控制,为何也能动?” 江屿灯道:“只怕这些尸傀不是一般的尸傀。” 受傀师控制的尸傀脑部会延伸出一条细长的银线,另一端接着傀师的手。此线又称“意念”,是傀师控制尸傀的关键所在。 寻常傀师一次最多能控制三只尸傀,厉害的傀师能控制成百上千具尸傀为自己所驱使。 若照常理讲,没有傀师控制的尸傀就是一块死木头,可鬼城这些尸傀分明没有傀师控制,却也能动,极为反常。 在场众人都意识到这一点。 封铃望着漫无目的晃悠的尸傀,有些沉默,她认出这是休安做的尸傀,休安自幼喜爱钻研奇门遁甲一术,他的傀术更是登峰造极,年仅二十便能御千傀。 而尸傀脸上似哭非哭的五官是休安独有的特色,他最喜给尸傀刻画五官,奈何手艺不精,导致五官略显诡异。 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休安会放如此多的尸傀在邺城当中。 “莫惊扰他们,等它们自行离去,我们再去找它。”江屿灯说完,拂了拂地上的尘灰,席地而坐,颇有几分要等到地老天荒的意味。 封铃也跟着坐下。她身上穿的是法衣,不畏脏。其余几人显然也是,都纷纷盘腿而坐。 这些尸傀似乎是闻声而动,几只小鬼闹出些动静,它们便潮涌着席卷而去,动静消失,尸傀便慢悠悠晃荡,如同九旬老者。 本以为要不了多久尸傀就会散去,奈何封铃一行人径直等到天黑也不见尸傀离去。 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封铃揉了揉发麻的腿,站起身。 乔月问:“无渡,你去哪儿?” 封铃:“我出去看一看。”她俯身从乔月腰间抽出几张符,“借符一用。”说罢,闪身出去。 速度快到乔月都拉不住她。 封铃抬手甩出几道符,远处顿时惊雷炸响,尸傀循着动静涌去,由于地上尸傀残肢上的腐臭味着实刺鼻,引得封铃低头看去,看清残躯里面的东西后,她顿时瞳孔一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归欤(二) 第6章 归欤(三) 木身里头藏着的,是腐尸。 尸傀离去间隙,江屿灯几人也跟着出来,夜色靡靡,鬼雾迷蒙,封铃手中符无火自燃,照清一小块区域。 寥寥灯火,足以让几人看尸傀清内里乾坤。 乔松讶然:“难怪这些尸傀没有傀师操作也能行动,原来是变异了。” 乔月纠正道:“不是变异,这最多算套了个木头壳子的走尸,走尸闻声而动,见人就攻击,不过肉身易腐化,至多活不过三年,这些木头壳子怕是保它们肉身不腐用的。” 乔松拧眉道:“传闻邺城百姓遇难后,怨气凝结,邺城成了只进不出的鬼城,许多妄图超度城中生魂的修士都迷失在内。” “我想,他们大抵是遇见了这些走尸。” 木头摩擦的声音又逐渐逼近,几人不得已又退回小屋。 封铃望着始终在附近徘徊的走尸,心道:休安给这么多走尸套这些木头壳子有何用?这些尸体又是谁的? 她心中隐约有个猜想。 邺城被踏平后尸首堆积,没有人会为了一座“罪城”去大费周章清理尸首,照理说十年后的邺城应当是白骨皑皑,尸首遍布。 可她从来时起就没见过一具尸首,反倒只见这些走尸林立,以及随处可见的坟包。 会是休安做的吗? 那她复活会不会也是休安的手笔? 封铃心中疑惑盘旋。她觉得,等出了鬼城有必要去一趟墨门,休安得知她活了过来一定会很欣喜,还有长吟。 长吟性子一向暴躁,见到她后会是惊吓还是惊喜?亦或是趴在她身上哭得不能自已,边哭边骂。 这倒符合她的惯性。 想到好友,封铃蒙尘的心才鲜活些许。 不过当务之急,要先引开这些走尸。 江屿灯几人显然也发现了,这些走尸一直在几人周围徘徊,仿佛暗处一直有什么东西在引导。 即便他们在远处造出动静引走它们,很快它们又会折回。 不过夜色太暗,很难发现藏在暗处的东西,几人熬到天光熹微,一直盯梢的江屿灯终于发现异常。 江屿灯蹲在地上,从怀中掏出星盘,星盘指针晃晃悠悠转了几圈,最终锁定一个方向。 顺势往外一瞧,江屿灯低声道:“是它!” 三只小崽子跟着扑过去看,江屿灯背上一重,被压得一个趔趄,手撑在地上,染了满手灰。 乔月趴在他肩捂嘴道:“对不起师兄。” 乔松与子都对视一眼,默默起身。 江屿灯拍了拍手道:“啊,没事,以前我家幼妹也喜爱这样扑我,我已经习惯了。” 乔月摸了摸鼻子,撑着江屿灯肩头探出头去,借微弱晨光果真看见一团黑雾藏在尸潮中。黑雾簇拥着一个小铃铛,尸潮稍稍有要散去的意味,它便轻轻晃荡小铃铛,将尸潮引向这方。 “好生狡诈!”乔月道。 乔松道:“不过,它的杀意似乎没有先前重了。”若换作之前,依着它玉石俱焚的性子,怕是冒着被他们抓住的风险也要引导这些成千上万的走尸踏平几人容身之地。 一直沉默的子都道:“它对这里很熟悉。” 江屿灯:“不错。它似乎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些家伙是走尸,而非尸傀。鬼城湮灭多年,它却能精准从封府中找出这枚铃铛引领走尸,说明它对此地极为熟悉。” 乔月问:“所以师兄,这是什么东西?” 江屿灯:“我也不知,只知它是府君几年前诛杀的妖邪留下的怨力,此物怨力极为强大,寻常法器杀不死,只能毁了它的肉身,将它压在祠堂,利用先祖之灵一点一点把它耗尽为止。” 直到不久前一个贪玩的弟子误入祠堂,这才让它侥幸逃脱。 封铃听后,瞟了尸潮里弱得快要散去的怨力,这团怨力已经不成气候,怕是再过一段时日自己就散去了。 看着几人架势,似乎对这东西看重得紧,也不知在忌惮什么。 于是她问:“我瞧这怨力虚弱至极,何不等它自己消散,而是要冒险来到这座鬼城找寻它?” 乔月道:“这我可有话要说了,起初师兄也是这样同府君说的,可府君一意孤行,硬要我们一个月内将其带回,生怕晚了它跑没影儿了。” “为此府君还特向闻人家主借了六爻星盘。”话语间满是不满。 江屿灯道:“乔月,禁止私下议论府君,家规都忘了么。” 乔月努努嘴,哦了一声。 封铃闻后沉吟不语。闻人家世代浸淫六爻卜算,传下的至宝六爻星盘,非但能断阴阳凶吉,精通卜算的大能者,更可凭借它窥探天机、定命数走向。 可以说闻人氏的六爻星盘等同于巫族天书,只是其卜算能力比起天书要弱上许多,侧重不同,使用方法也要更复杂。 传闻星盘启动时,三十六颗星珠映现紫微斗数,七十二道刻纹暗合八卦方位,学业不精者,甚至根本看不懂卦象。 为此使用者不仅要精通卜算之术,更是要熟练掌握天干地支六十甲子、星宿四象等等相关知识。 封铃曾有幸去闻人氏族求学过几个月,光是一门测凶吉气数课的书籍就有几千页,并且全都要背下来,抱着比砖头还厚的书,她当场傻眼。而闻人氏本族弟子要背下至少几十本这么厚的书——才算作入门。 学业结束后,封铃快马加鞭连夜赶回邺城,痛痛快快睡了几日,这才从噩梦般的日子里清醒过来。 如今近距离看见传说中的六爻星盘,封铃的脑袋隐隐作痛。她默默别开眼。 心里暗想:也不知二人生前有什么仇什么怨,以至于那劳什子府君不惜借来六爻星盘也要将它抓回去,仿佛要亲眼看着它死才会安心。 双方又僵持半日。 封铃肚子饿得咕咕响,幸运的是江屿灯带了不少馕饼,乔月将自己的水囊递给封铃,又塞了块馕饼给她。 “无渡,你不嫌弃的话先将就垫着,等出了鬼城,我们再带你出去吃顿好的。” 啃了三天白菜的封铃当即感动得热泪盈眶,只差当场同她结拜,道过谢后,封铃优雅而不失速度地将干囊啃完,又喝了几口水。 不知是有意无意,封铃刚喝完水,远处浮躁许久的怨力突然用力弄响铃铛,朝着这处飞来。 尸潮遽然暴走,数以万计的走尸朝着小屋冲来,不过数息原本的小屋被尸潮踏平,几人混乱之下一下子被冲散。 封铃破窗而出,猫着身子尽量避开尸潮,其余几人亦是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生怕被走尸撵成碎泥。 混乱中,封铃手心一凉,她低头看去,掌心被塞了只铃铛,她下意识攥紧拳头,防止铃铛出声引来走尸。 远处黑雾一闪,江屿灯抬手之际已将怨力收入魂囊。 末了,他疑惑道:“咦,铃铛呢?” 没了怨力捣乱,没过多久,躁动的尸潮逐渐平息,各自规规整整的成两排站在道两旁,如同驻城士兵。 封铃率先走到城门,望着空空如也的地方,她一怔。 她的驴呢? 地上躺着一棵白菜,原本驴所在的地方只剩一堆烧去半截的纸钱堆,封铃摸了摸耳垂,原本被她当掉的耳环依旧挂着。 她努力回想,终于忆起:她的生魂离体时,遇见的马贩、老驴、包括酒保都是城里的魂,直到出了城,翻了几座山坡,遇见的那群小孩才是活生生的人。 直到此时她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邺城当真不在了,封氏也没了。封铃心中怅然若失。 “无渡,原来你在这呀!担心死我了,我以为你被尸潮冲到哪儿去了呢。”远处鬼雾中几人的身形逐渐清晰。 乔月跑在最前面。 “呀,你怎么了?”乔月惊讶问。 封铃觉得自己此时的脸色应当算不得好,本就病怏怏的身子,加上心头沉沉压着的东西,恐怕此时的她面色应当惨白得像鬼一样。 她勉力扯了扯唇角,道:“我没事。” 乔月想到她说是来探亲的,如今母族成了这副模样,心情肯定高兴不到哪儿去。她讪讪闭嘴,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师兄。 江屿灯道:“无渡姑娘,你受我们连累,被困尸潮一身狼狈,不如随我们一齐落脚,休整几日再走。” 封铃听不了几句,浑浑噩噩颔首,被乔月拉着离了邺城。 不知赶了多久的路,一行人终于进入一座城池。 乔月要去要去买衣服,她拉着封铃问:“无渡,你要去吗?” 封铃摇头。 乔月只好叫江屿灯照顾封铃,拉着子都和乔松风风火火买新衣裳去了。 江屿灯道:“无渡姑娘放心,为表歉意,这几日姑娘的吃穿住行全都由我包,若有喜欢的东西,大可同我说。” 经他提点,封铃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她已经不是当初腰缠万贯、万人敬仰的封氏女君,她成了人人喊打的弑神者,如今也会为了小小的吃住问题而困扰。 这些曾被她视作凡尘俗事的东西,如今竟成了每日要面对的刚需。 封铃不禁感叹,没想到她堂堂封氏女君有一天也会沦落至此。 第7章 归欤(四) 她道过谢,暂且住进江屿灯安排的客栈内,江屿灯几人的屋子就在隔壁。 封铃推开窗,望着人气旺盛的街道,这里是东皇地界,听旁人说,十年前东皇的镇守仙府是封氏,十年后东皇成了苦行家的地界。 苦行家。封铃垂眸,在脑中搜刮着有关苦行家的记忆。 十年前逐鬼之征成立仙盟,仙盟主要势力是四大家三大门,以神使世家闻人氏与东皇封氏为首,其次是殷都梦氏、云深知处阙氏,三大门是墨门、罡斗门、九宫门。 世家之下还有城府。 苦行家此前便隶属于东皇酆都,苦行家也不叫苦行家,而是叫苦行府,其府君是一城之主。 封氏一灭,苦行家自然而然成了东皇的镇守仙府,府君也成了家主。 封铃眼中杀意横生。 封氏灭门绝对没有传闻中的那么简单,且不说封氏符库有专人日夜看守,光是府外就有三重防护阵,还是经休安亲手改造过的,专防外人入侵。 若非有府上有内应主动从内关掉防护阵,否则苦行家几千人绝不可能悄无声息潜入封府,还那般顺利烧掉符库。 谁是内应? 封铃脑中接连闪过族中几个经常和母亲唱反调的老古板。排除几个人后,她心中有了两个人选。 是与不是,打听打听如今有没有这个人便知。 眼下最重要的是钱。封铃摸了摸浑身上下仅剩的耳饰,在卖与不卖之间纠结片刻,她忽然想起那团怨力趁乱塞给自己的铃铛。 她将铃铛拿出来一瞧,盯着上面的纹路,发觉有几分眼熟。封铃想了好一阵才想起,这是自己宝库里的一个储物铃。 封铃有个小宝库,里面的金银财宝数不胜数,这小铃铛是很久以前长吟在人界一处鬼市随手淘来扔给她的,由于她已经有了可容纳万物的储物戒、储物镯,对这没什么用的小铃铛不感兴趣,便随手扔到了宝库里吃灰。 封铃以为,封氏灭族后她的小金库应当也保不住,没想到,这储物铃居然能留到现在,还回到了自己手上。 是它有意为之,还是巧合? 封铃动用念力进储物铃,一看吓一跳。 储物铃容纳空间大约有半个小屋子大小,里面整整齐齐摆了数百件漂亮鲜艳的裙子,还各个都是拥有防御清洁功能的法裙。 包括名贵簪子头饰,排成一排,够她一年之内换着戴还不重样。 除去衣裙首饰,还有两处角落,左边地上堆了一堆小储物袋。 封铃随手拿了一个储物袋,打开一看,瞬间被里头堆积成山的星石晃花了眼。诸如此类的储物袋还有几十个堆在那儿。 另一个角落放的是药材,药材分门别类堆放好,连效用都被人贴心地写在了药纸包上。 这些药全是她死前正在吃的,如果没有天书这一插曲,她再调养个一年就能把身体调养好全。观储物铃里的药包,她数了数,份量刚好够她吃一年。 生怕她断了药似的,储物铃里还有十几口药炉,便是在野外她也不用担心吃不上药的问题。 骤然暴富封铃有些沉默。她开始怀疑起那团怨力是不是认识她,否则不可能“刚好”来到鬼城找到她的储物铃,又“刚好”把这个铃铛塞给她。 倒像是这团怨力知道她醒了,专门跑来给她送储物铃似的。 至于城中那些伪装成尸傀的走尸,会不会是休安弄来保护她的? 邺城成了鬼城,有了这些走尸,无人敢踏足此地,这样一来,即便她一直沉睡,也不会有外人发现死去多年的封氏女君就藏在封府内。 封铃觉得,她有必要去找一趟休安,长吟是鬼族鬼王,人族多多少少会会忌惮她的身份,相比之下,休安的处境似乎更危险一些。 想到这,封铃内心无比担忧,她本着悄声离去的念头,推门而出,碰巧撞上站在门口的江屿灯。 此时已近黄昏,天边昼色与暮色潮涌交叠,几缕昏黄日光透过廊道尽头直直打过来,有些刺眼,封铃下意识眯眼。 身形颀长的江屿灯就站在廊道上,背对着光,神色隐入暗处,他一动不动盯着手中六爻星盘。 他垂落在身侧的手腕似乎在滴血。 封铃正欲细看,江屿灯微微侧身,更多的落日余晖朝着她眼睛射来,封铃不适闭眼,抬手挡住刺眼的光。 再抬眼时,江屿灯那只手已经背到了身后。他极为自然收起星盘,朝她淡笑道:“林姑娘,怎么突然出来了。” 封铃道:“屋子有些闷,我出来透透气。”刚说完,她就暗道不好。 江屿灯给她排的是天字号房,正临大街,屋内有长长一排窗,透光与通风都是极好,推开窗还能窥见远处云雾缭绕的青山,低头是人声鼎沸的闹市,若嫌吵,屋内还有隔音阵。 总之怎么都谈不上闷。 江屿灯道:“原来是这样,今日是中元节,晚上会有灯会,林姑娘不如随我去逛一逛。”他没有丝毫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图。 封铃瞄了眼他始终背在身后的手,道:“行。”她方才似乎瞧见,江屿灯往六爻星盘内滴了几滴血。 怨力不是已经被他收伏了么,他还用六爻星盘做什么? 封铃告诫自己,莫要多管闲事。她一路无言,跟着江屿灯下楼。到大堂时,余晖完全消失,夜色昏幽。客栈内掌了数盏灯,大堂一时亮如白昼。 走出门,街道上灯火阑珊,数点灯火齐聚,划破本该静谧的夜幕。 走在街道上的,有手无寸铁的百姓,也有身负法器的修士,道两旁小贩贩卖着各色各样的花灯,几乎每个人手上都提着一盏灯。 江屿灯指着花灯说:“听说点燃天灯,天灯会顺着河水飘往故人所在之地,故人收到天灯,就会顺着梦乡来找你,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他问:“林姑娘,你要买一盏吗?” 封铃眨眨眼,以前每年中元节她会买一盏灯,和阿娘一起放,是放给阿爹的。 不知道阿爹有没有顺着梦乡去找阿娘,反正阿爹是一次都没来过她的梦里。阿爹死的早,她对他的印象不深,只记得他是一位儒雅的文士,那时阿娘脸上也常常能见笑意。 阿爹死后,阿娘愈发沉默寡言,至少封铃很少见她笑过。 封铃心中一阵酸涩,总觉得不真实。明明前一刻她还在偷偷告别阿娘,后脚醒来已经过了十年,所有亲人都没了。 她哑声道:“要。” 封铃来到小贩摊子,小贩问:“姑娘,放天灯吧,要几盏?”深知来买天灯的都是思亲者,为此小贩神色平平,不见平时谄媚笑意。 “要——”封铃顿住。 阿娘一盏,阿爹一盏,封氏族亲一盏,苍月一盏,邺城百姓一盏…… 封铃算了算,每人一盏有些太多了。最终她要了一盏桃花模样的天灯。 她从储物铃里掏了一颗星石递给小贩,小贩瞠目结舌,忙摊手道:“不不不,一个贝币就够了,这星石就是把我卖了我也找不起!” 封铃正疑惑,江屿灯已经替她付了钱。 江屿灯道:“抱歉,舍妹入世不久,对此地物价不熟。” 封铃抱着桃花模样的天灯顺着人群走,她满脑子都是贝币是什么东西,十年前星石是九幽大陆的流通货币,上至修士下至平民百姓都在用。那时一盏天灯只需一块星石。 良久,江屿灯道:“林姑娘对于大陆的认识似乎还停留在十年前。”他似不经意提到。 封铃心中登时警铃大作。她圆道:“上次来到大陆,还是爹娘带我来的,没想到大陆变化那么大。” 江屿灯解释:“自从十年前通天桥断裂后,神域再无灵力流入九幽大陆,灵气日渐稀薄,灵脉愈发稀少,产出的星石也越来越少,所以才有了贝币。” “如今寻常人家都用的贝币。” 封铃道:“原来如此。”竟是如此么。星石由灵脉孕育而生,其内蕴藏灵力,属于消耗品。 没想到通天桥断后连大陆货币都受到了影响。封铃不禁想:若是再过十年,九幽大陆灵气更加稀薄,修士是不是也会愈发稀少呢? 封铃抱着天灯来到星月河,星月河是九幽大陆最长最大的河流,支脉分流无数,谁也不知道它的尽头是哪儿。 河滨周围围满了百姓,有的痛哭流涕烧着纸钱,有的目光空洞,呆呆将手中天灯放出,还有的修士席地而坐,翻手弹琴,音调悠扬怪异,是为招魂曲。 修真本就是逆天而行,因此修士一旦入道,身魂一体,身死则灵消,便是把琴弹烂了也找不出一丁点此人的神魂碎片。 以前封铃不解,为何总有修士执迷于寻找早已湮灭的故人,迷信天灯可以找到故去亲人,将其带回,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如今她立在这河畔,听着耳畔恸哭,望着万千承载着无声思念的天灯顺着滔滔江水而上,她才恍然彻悟。 因为放不下。 河风卷着哭声掠过耳畔,封铃抬手按住胸口,这里撕心裂肺的痛滚烫而清晰,在这一刻,她才切切实实的感受到。 她彻底孤身一人。 v前更新时间不定,如果没什么意外一般更新在晚上九点之前,感谢支持~[害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归欤(四) 第8章 未竟(一) 封铃点燃天灯,将其放入河中,哪怕知道想见的人已经身死灵消,却也怀着一丝丝微弱的希望,就如同一遍遍弹着招魂曲的那些修士一样。 目送天灯飘远,封铃问:“江公子可有思念之人?” 江屿灯道:“有。” 封铃:“为何不放一盏天灯?” 江屿灯笑意未达眼底,他说:“因为,我坚信她还活着。” 封铃望着他无比笃定的神色,好一阵惆怅,若非了解阿娘睚眦必报的性子,她或许也会侥幸地想,阿娘此时应当在哪个地方,等着她找到她。 想法刚落,又听江屿灯道:“许久以前,我有个妹妹,她听话乖巧,懂事得惹人心疼,后来,我亲手弄丢了她。” 他不过买个榛子糖的间隙,折回时不见妹妹,只见一只小鞋漂浮在波涛怒江中。他们都说她意外落水,早就淹死了,他不信,要跟着跳下去,却被同门五花大绑关在静室。 足足一个月他才彻底认清,他弄丢了妹妹。没关系,他来找到她就好了。 他坚信妹妹没有落水。 江屿灯伸出手,五指虚虚揽住吹来的江风,他说:“阿稚她最怕水,不可能葬身于水。”怕到骨子里的东西,寻常人只会下意识退避三舍,怎会轻易靠近半步。 所以他不信,不信她是溺水而亡。 封铃闻后由心道:“我也觉得不可能,江公子总有一日会找到妹妹。” 江屿灯笑了,笑意直达眼底,他道:“谢谢你,林姑娘。” 短暂灯会过后,封铃又折回了客栈。 她改变了想法,或许可以打探打探那团怨力生前是何等邪祟,封铃翻遍脑子里的记忆,也不记得自己曾和哪路邪祟认识过。 不过这储物铃既是它亲手送上的,那便说明它认识她。她烦躁挠了挠头,强迫自己进入梦乡。 第二日,意外发生了。 那团怨力夜里偷偷溜走了。由于府君昨日又焦急催了一遍,江屿灯无奈叫乔月他们先行回去复命,他留下来捉拿怨力。 事发突然,乔月几人甚至连招呼也没来得及打就入联络阵传送回去了。 封铃刚生出的计划就这么夭折。如果是认识的熟人,那团怨力应当会主动来寻自己罢?她想。 于是封铃放弃想要找寻怨力的念头,和江屿灯告别,踏上寻找墨门之旅。 她就近来到一处联络阵,阵前排了不少修士,都等着传送去往各地。 封铃规规矩矩排好队,刚等不久,就见远处空中飞来四匹白翅神驹,神驹各个高大威猛,毛色锃亮,拉着一辆洁白神圣的撵车。 甫一落地,随行的几个白衣使者开始驱逐原本在排队的人。被驱赶的修士一开始骂骂咧咧,目光落及轿辇上圣洁无比的“卍”字形夔文时,他登时面如死灰,灰溜溜夹着尾巴到后面排队去了。 封铃听见耳畔有人低声讨论:“嚯,巫族这位找回来的少主还敢那么嚣张,就不怕有一日栽了跟头。” 她下意识顺着撵车看去。 撵车极大,装饰华丽,四方垂落着琉璃鲛纱,风轻轻一吹,鲛纱如水四溢,映射出极为梦幻的波光。 鲛纱看似透明,实则保密性极好,至少单从外面窥探不清里面情形。 听闻这位是找回来的少主,封铃顿时生了好奇,扭过头低声询问方才抱怨的人:“道友,何为刚找回来的巫族少主?” 那人一见有人打听,双眼发亮,恨不得当场滔滔不绝将其中辛秘分享与她,奈何主人公还在现场,他悄悄做了个手势,示意等人走了再说。 封铃颔首,沉默站在一旁,等待这位插队的少主先行离去。 神驹慢悠悠挤开人群,拉着撵车来到联络阵前,鲛纱被风掀开一角,封铃看见了这位巫族少主的手。 骨节分明,白皙修长,正懒散地把玩一盏青玉杯,撵车行驶平稳,杯中茶水没有一滴溅出。 鲛纱映射着日光打在他手背,隐约可见其藏在皮表交错纵横的青筋。 再往上,她只来得及看见他垂落的下睫,他忽然抬眼,封铃心一跳,鲛纱正在此时垂下,将他挡得严严实实,正好打断二人即将到来的目光交汇。 不知为何,看见那只手,封铃心中涌现起几分诡异的熟悉。这位少主浑身上下被白袍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手和眼睛,光凭借肉眼看不出他的年龄,应当也大不到哪儿去。 她收回目光,不见的是,这位少主透过鲛纱,正定定望着她的背影出神。 哪怕方才见过她的侧颜,明知不是同一人,再见到同她像极的背影时,他还是忍不住发颤。 心绞一痛,喉间涌上腥甜,少主默不作声压下不适,低声道:“去酆都。” 撵车旁巫使提高音量道:“去酆都!” 联络阵白光涌现,一行人包括撵车消失在原地。 巫族一行人走后,联络阵前响起一群咒骂抱怨声。 先前那修士这才得空同封铃八卦:“这位少主是十年前找回的,据说他才是巫族货真价实的少主,而族中养了十四年的少主竟是个假货。” “你说巧不巧,天书预言刚落下,巫族就出现了这档子事,天书只说血祭巫族少主,又没说是哪个少主。” “为此巫族如今分裂作三派,一派以大巫为首,簇拥真少主,要求献祭假少主。一派以圣女为首,要求献祭真少主,留下假少主。还有一派为保守派,要求两个少主都留下,哪个都不献祭给人族。” “起初巫族三派鼎立,相互僵持,但也和谐,人族便是再激进也暂时不敢打巫族的主意,如今通天桥十年没动静了,九幽大陆灵气愈发稀薄,再也没有出现过飞升者,人族已经快坐不住了。” 封铃问:“所以巫族准备献祭哪个少主?” 修士摇头:“巫族的事人族哪儿清楚,不过我敢确信,这位巫族真少主十年来没少得罪人族,自从回到巫族后他便行事铺张,常常仗着巫族身份在人族招摇过市,还杀了好几个府君少君,其中就包括苦行家的少主。” 封铃闻言,瞬间觉得这位真少主实乃性情中人,只差拍手叫好。 苦行家的确该死。 修士转了转眼珠子,低声道:“特别是这几年,他又专注找苦行家的麻烦,苦行家好几个天级剑师都命丧他手,着实损失惨重。” “偏生苦行家去找巫族讨要说法时,那少主又说自己游历时刚好撞见恶人使坏,他只是路见不平诛杀恶人而已,哪儿知道这些作恶之人竟是苦行家的剑师。” 封铃问:“那最后怎么处理的?” “这可有说法了,仙盟也插手了此事,经仙盟调查,巫族少主诛杀的那些剑师,生前确实在作恶,要么强抢民女,要么仗着仙盟的身份烧杀抢掠,巫族少主还真是在做好事。” “最后事情全都不了了之,苦行家只能咽了一肚子气,对自家弟子门生管戒更加严谨,生怕又折损了好苗子。啧,这少主真是个活阎王,苦行家惹上他也算倒霉。” 封铃噗呲一声笑出声,心道:这哪儿是阎王,分明是活菩萨渡苦行家来了。 渡得好。 她又问:“人族当真就这么僵持着?不是说要献祭四位弑神者才能平息神怒,恢复通天桥么?” 修士叹道:“害,人家巫族天生长寿,各个能活几百岁,哪像我们人族,即便是修仙问道寿命也只有短短百年,人家对飞升长生看得不重,哪儿懂人族对长生的向往。” “总之巫族认为,通天桥断了关他们什么事,要飞升是人族的事。他们态度如此坚决,人族不到最后又不敢轻易得罪巫族,还能怎么办,只能先僵持着。” 修士神色诡异,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不过也快了。” 封铃不明所以:“什么?” “下一个!”恰逢此时,队伍轮到那修士,他挥了挥手,交了星石,踏上联络阵,不多时,修士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地。 “到你了,姑娘要去哪儿?” 封铃醒神,她道:“去墨门。” “墨门?”修士神色怪异,又问了一遍,“你要去墨门?” 封铃问:“有一旧友就在墨门,我此去是寻他,怎么了吗?” 见她当真一脸迷茫,守阵人忍不住道:“墨门早就切断联络阵,与世隔绝了,你要去墨门,只能先去离其最近的云深知处。” 切断联络阵?是为了保护休安么,封铃觉得有几分道理,她道:“那就去云深知处。” “一千星石。” 很好,十年后所有物价都贬值,唯有联络阵费用依旧那么贵。 封铃有些肉痛的给了星石,守阵人拨了一些出来,将剩下的星石全部倒入阵眼,阵法将星石灵力吸收殆尽,随即启动。 封铃眼前一花,再次睁眼,已然身处一处山外桃源。这里是云深知处地界最边缘。 云深知处四面环山,中间围绕一座巨大的湖泊,名为水厌天,水厌天广袤无垠,一眼望不到尽头,湖中城池无数,镇守仙府阙氏便坐落于湖心无昼城。 她如今的位置应当是临近墨门与云深知处交界地,在一座山的半山腰。 这里修士较少,联络阵也较为简陋,许是鲜少有人会来到这,守阵人窝在躺椅上,脸上盖着把草扇,睡得正熟。 也省去了被盘问打点的麻烦。封铃没有惊动守阵人,正欲轻声离去,却听躺椅中的人开口道:“丫头,身份文牒拿来看一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未竟(一) 第9章 未竟(二) 封铃顿足,努力细想一番,储物铃内貌似没有能证明她身份的东西,使用联络阵者,需要在驻足地登记身份,为此要用到身份文牒,她也确实忘了这一茬。 早知道去鬼市买一个了,她懊恼。 见封铃迟迟不应,守阵人拨开扇子,稍稍抬眼,看向她:“嗯?” 这是个看起来年近三十的男子,容貌清隽,一身灰袍,最为显眼的是他一头银白的长发,是明显的心脉受损之症。 封铃扭头,眉眼弯弯道:“先生,我说我忘带了,您信吗?” 男子眉梢一挑,“没带?没带来我阙氏地界作甚?” 封铃:“实不相瞒,我此番前来是为了找好友,他就在墨门,等到了墨门我就能想办法证明我的身份。这次实在是因为出门着急,忘带了。” 男子语气悠长:“哦——原来是路过,把我阙氏当作踏板。你当这里是你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封铃:“……”以前也没听说阙氏之人有这么难缠。 想了想,封铃从储物铃中拿出一袋星石,递给他:“先生,您就通融通融,等我去了墨门就能想办法证明身份。” 男子接过星石,握在手中颠了颠,随即极其自然地收进袖中,他轻咳一声站起身理理衣冠,神色正了几分。此刻的他倒有几分人模狗样。 “去墨门是吧?” 封铃:“是。” 男子:“叫什么名字?” 封铃:“林无渡,无法无天的无,渡劫的渡。”封铃以为男子要留个记录,谁曾想他没拿笔也没拿纸,而是围着她转了一圈。 男子说:“你的好友叫什么名字?” 封铃犹豫片刻,随手捏了个名字:“阿木。” 岂料男子认认真真将名字嚼了一遍,“阿木?”他摇头,“我从未听说墨门里有个叫阿木的弟子,你在撒谎。”他语气笃定。 封铃心头一惊,眼前人显然对墨门内部极为熟悉,甚至能记下每个弟子的名字。照常理来说,此人应当是墨门之人,又为何会自称阙氏? “如实说来,你去墨门有何目的?”他目光逐渐犀利,刀似的刮在封铃身上,只差将她的伪装层层撕破。 封铃道:“当真是去找好友。” 男子哂笑一声,下一瞬身形陡然爆发,双手成抓向她袭来。封铃目光一凛,不知他为何一言不发就开打,但身体已然做出最原始的反应——向后一撤,手刀劈向他桡尺上三寸。 短暂交汇后,二人齐齐后撤,各退三步。 封铃强压下即将冒出头的咳意,冷眼凝他。男子捂着发麻的小臂,目光亦是透着几分冷。 “呵。小丫头来历不小,这一招是谁教你的?” 封铃道:“正是那位墨门好友教的,先生是墨门之人罢。”她一眼认出对方的招数是墨门独有的五擒爪,五擒爪对应点、刺、挠、突、锤,招式变换无穷,休安曾告诉过她怎么拆解五擒爪。 男子显然不信,他道:“是所谓墨门好友教的,还是你们专门攻克拆解,意图用来对付墨门的?” 这是把她当做对墨门不轨的外来者?如今休安是天书预言的弑神者之一,他又看似极为关心墨门,封铃犹豫片刻,如实道:“其实我是来找休安的。” 男子沉思片刻,不知信与否。 她醒得匆忙,浑身上下没有什么能证明她和休安关系的信物,光凭嘴上说太过苍白,封铃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无力感。 好在须臾,男子不再针锋相对,他嗓音透着几分疲惫,几分怪异:“你来找休安?你才多大?十八?十七?” 封铃也不知道怎么算,她死时刚满十九,如今一觉睡去十年,她的骨骼身形都停留在十九岁的年纪,可她实打实在这世间存在了二十九年。 她道:“十九。” 男子怪笑一声,躺回长椅。 “如果休安……”他闭眼轻叹,“休安今年也该满三十了。”听起来,他和休安关系匪浅。 封铃见他不再过问,试探道:“那我……先走了?” 他闭眼不语,便是不管了。 封铃转身欲离,又听他说:“墨门如今在天上,你要去,拿着这个。”他扔出一块圆球。 “天上?”封铃接过指甲盖大小的圆球,忍不住重复道,“在天上?” 男子道:“可不是,仙盟欺人太甚,自己吃饱了饭就掀了桌子骂厨子,墨门一气之下斩断所有联络阵,直接将本家驻地挪到了天上去,与世隔绝。” “再多的,你去墨门就知道了。” 话落,一旁木屋内走出一抹粉色身影,是个不大的女孩,约莫十一二岁,她怀中抱着一盏药炉,炉中全是碾碎的药粉,一股子药香逐渐在四处扩开。 女孩一出来,男子立马规规矩矩躺在长椅中,一动不动。 她看了封铃一眼,朝男子比划几个手势,男子答:“我听你的话没动过,不信你问她。” 女孩板着一张小脸,面无表情看着封铃。在她身后,男子疯狂冲她眨眼,双手合十做足了恳求姿态,丝毫不见先前傲气。 封铃恶从心中起,她启唇道:“他……”语调拉得长长。 在男子惊恐的目光中,封铃道:“的确没动过。”男子一口气落下,疲惫地瘫在长椅中。 女孩看了眼他,径直走到封铃跟前,捏住她手腕。 她的小手很暖,身上浸透了药香,起初封铃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拉自己,直到她的脉搏被人搭住,她才恍然,她是在给自己把脉。 曾几何时,女孩松开指尖,改为牵着封铃的手。她一句话不说,将封铃拉回屋檐下。 女孩朝男子比划几个手势。 男子逐字逐句翻译:“你受过很严重的内伤,经脉断过,心脉受损,忧思过重……”他一连串说出一大堆病症,有的甚至连封铃自己也不知道的小病,也被她列举出来。 封铃听后直言:神医! 男子道:“这一个月你先留下来,她要给你治病。你的心脉受损很严重,加上忧思之症,若再拖下去,恐怕会像我一样头发全白,命不久唔——” 说到最后一个字,女孩极为用力捂住他的唇,再松手时,他的嘴上留下几个明显的白印子,不一会儿白印子成了红色。 女孩转身去添水煎药。 许是见封铃满身伤病和自己有的一拼,男子仿佛找到知心人般,朝封铃招了招手。 封铃看向小女孩忙碌的背影问:“敢问这位活菩萨姓名?” 男子:“她叫阙花无,我叫梅拂雪。不要拘谨,整座云深知处都是她的,你随意。” 封铃目瞪口呆望着那撑死只有十二岁女孩:“这位就是传闻中活死人肉白骨、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阙氏家主?” 十年前阙氏作为仙盟一份子,贡献最大的便是治好了许多重症修士,阙氏主修医道,其家主更是操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连死人都能救活。 传闻她喜净清幽,除却阙氏几个位高权重的长老,没人能知道家主平日里的踪迹。 “她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小?”总不可能两岁就做了家主?封铃一阵头晕目眩。 梅拂雪一笑:“她前阵日子遭歹人坑骗,差些命殒,是我略施小计才把她救活,坏处是她的身体没了。” 封铃一听,心神一颤:“身体没了也能复活?” “哪儿有这么简单,我找来昆仑灵藕替她重塑一副身子,又把她的魂塞进去,这才弄活了她。” 昆仑灵藕是三色散人座下至宝之一,有着重塑肉身的逆天之效。传闻三色散人曾以半截灵藕替挚爱重塑断臂,却也耗损自身修为,折损寿元。 封铃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说自己是将死之人。 昆仑至宝他说拿就拿,肯定要被人家削去半条命,回来后他又马不停蹄损耗修为寿元为阙花无重塑□□。昆仑灵藕极为脆弱,但凡有一点差错都会碎,估计前期呵护她的肉身又是极为磨人的一段时日。 一番操作下来,心力绞竭,寿元耗尽,他不死才怪。 又听梅拂雪道:“坏处就是她得重新经历一次‘生长’,直长到死前一刻的模样才会停下。” 他拍拍胸口后怕道:“庆幸的是她天生没有灵根,若是入了道,身魂一体,身死灵消,我从哪儿拘她的魂去?” 听闻他是用了阙花无的魂才能施展复活术,封铃略微失望,同时也无比惊叹,惊叹自己:世间当真有逆天改命之术,能叫死去的修士也复活。 不敢想象若是得知这个消息,九幽大陆会掀起何等滔天巨浪。她一定要瞒死住这个消息才行。 封铃道:“那真是庆幸,阙花无前辈医术高超,一定能救活你。” 梅拂雪不语,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趁着药煎好的空隙,阙花无吭哧吭哧扛来一把长椅在桃树下,封铃问:“前辈可要休息,需要晚辈做些什么吗?” 阙花无比划几个手势,梅拂雪道:“需要你躺下,她要给你扎针。” 一听到扎针,封铃脑中登时警铃大作,她笑眯眯道:“扎针呀,扎针不急,我觉得我喝药能好得更快。” 阙花无行医数年,经手患者无数,她一眼看破封铃,手中比划。 梅拂雪:“她、怕、扎、针。你怕扎针?多大了,还怕扎针?哈哈哈哈哈哈——”他捧腹大笑,笑得长椅咯吱作响,脆弱的椅腿岌岌可危摇晃着。 封铃死要面子,她道:“开玩笑,我只是喝惯了药,觉得扎针不如喝药效果来得快。” 阙花无面无表情盯着她。 梅拂雪在背后幽幽翻译道:“那就扎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未竟(二) 第10章 未竟(三) 封铃和梅拂雪并排躺在两条长椅上,活像两条被吸干了精气的死鱼,封铃的脸上、手上、脖子上,但凡肉眼所及的地方都扎满了细长的银针。 梅拂雪也没好到哪儿去,他顶着一头银针,活似个没穿衣服的刺猬——只剩头顶有刺。 封铃摒住呼吸,眼睁睁看着阙花无将最后一根银针送入自己下颌,她一动不动,眼睛瞪得溜圆,目送银针穿透皮肤。 封铃从小最怕的就是扎针,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纯怕。 其实扎针不疼,只有一股子酸胀感,奈何眼睁睁看着银针刺破皮肤埋进肉里,她总觉得胆寒。 她的肩头被阙花无轻轻拍了拍。 梅拂雪幸灾乐祸的声音传来:“小丫头,她叫你呼吸。” 自己竟是紧张到忘了呼吸,封铃一阵发窘。 梅拂雪悠哉悠哉翘着二郎腿晒太阳,阙花无去煎药了。 日头姣好,阳光透过桃树撒下,封铃伴着药香闭眼,感受着丹田暖意聚拢,此刻她有几分错觉,她仿佛回到了邺城小桃院。 长吟懒洋洋卧在头顶桃枝上,偶尔吐下几个果核,休安安静地在不远处雕刻木头,钻研着稀奇古怪的机关,还有……总是一脸温柔乖巧唤她阿姐的弟弟。 眼前压下一片黑影,封铃下意识唤:“苍月?” “苍月?又是你的哪个小夫君?”男子打趣的声音响起。 封铃睁眼,天色不知何时渐暗,阙花无正拔她脸上的银针,直到脸上喉咙上的银针拔完,她才终于敢大口大口呼吸,封铃道:“那是我弟弟。” “哦,原来是弟弟。”他略显失望,阙花无默默加大手劲,“嘶——轻点轻点,我错了,我多嘴。”梅拂雪脸色扭曲,惹得封铃好一阵幸灾乐祸。 阙花无抱着满盘子的银针离去,天色彻底黯淡下去。小木屋前挂着的琉璃灯亮起点点星火,将这片区域照得透亮。 封铃摸了摸脖子,觉得心头闷闷的感觉散去些许,呼吸都比之前轻快许多。她再次惊叹,当真是神医。 很快她陷入犹豫,传闻阙氏家主一诊万金不换,多少人抢破了脑袋都得不到阙家主青睐,她看起来又不缺钱的样子。 封铃悄声问梅拂雪:“先生,我该怎么报答阙家主?” 梅拂雪把玩着银发,懒散道:“简单。”他道,“她这人什么都不缺,也看不上你的钱,还记得我白日说过的,她因歹人坑骗而险些丧命么?” 封铃道:“记得。” 梅拂雪道:“我且与你细讲细讲。” “阙花无这人年轻时其实是个话唠,性子也不似如今这么古怪。只是在见过曾经共御外敌的同盟,为了一则虚无缥缈的预言对伙伴群而攻之后,她渐渐的就不爱说话了。” “再后来,阙氏逐渐淡出仙盟,半隐于世,阙花无常年在外云游,见过了太多生离死别,尔虞我诈,她受心结困扰,失语症状逐渐严重,有时候不得不打手语才能同人交流。” “半年前,她救了一对师兄妹。二人本是为了机缘而来,无意受妖邪重伤濒死,阙花无捡到他们,把他们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可后来,兄妹二人却将她拆解,分尸,甚至为了她的血肉大打出手,自相残杀。”说到这,他忽然顿住。 他转头问封铃:“你知道为什么吗?” 即使知道如今阙花无活了过来,封铃依旧听得心绞:“为什么?” 梅拂雪忽然敛了笑,毫不掩饰的杀意尽数悉堆眼角: “因为,阙氏家主的血肉可活死人,肉白骨,是世间最好的良药。为了把师兄妹二人救回来,阙花无偷偷用了自己的血,谁知恰是这一次被师兄妹发现了,所以你瞧,我将她拉回来后,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先生是需要我杀掉那兄妹二人替阙家主报仇吗?” “不,”梅拂雪说,“我已经亲手报仇了。”他们不是喜欢啃噬血肉么,梅拂雪就让他们自相残杀,疯狂地撕咬吞噬着对方身上的血肉,直至被噎死,疼死。 “她什么都不要你做,只需要你好好珍惜这条命,就是你对她最大的报答。” 封铃闻言道:“先生放心,我最爱惜这条命。” “还记得我给你的那块圆球么。” “记得。” 梅拂雪看着封铃拿出圆球,才继续道:“你去到墨门之后,会有一道问心阵,问心阵会问:‘来者何人,有何目的’,你就说:‘无名无派者,求见巨子怜’,并将这枚圆球拿出。” 他说:“这样一来,很快就能见到休安了。” 封铃觉得眼前这人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恶劣,至少对她是知无不言,耐心解惑,就是说得未免多了些,连阙氏家主的秘密都敢吐露出来。 转念一想,阙花无已经换了副身躯,血肉没有以前的神奇效用,同她多说些似乎也没什么。 她由心道:“多谢先生指引。” 梅拂雪道:“不谢不谢,我差一年才满四十,若是诚心感谢,我不介意你直接认爹。” 封铃皮笑肉不笑:“我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天上了。” 梅拂雪:“二三十岁就飞升?好生厉害,令人敬佩!” “不是飞升,是去西天。” “……” 后来一个月里,封铃眼睁睁看着阙花无一天长一岁,直到她的容貌停留在三十岁左右,便不动了。 梅拂雪满意地望着她粉嫩白皙的皮肤,道:“不愧是本傀师捏的脸,瞧这脸,瞧这五官,我敢打赌你回到无昼城没有一个人能发现你换了个躯壳。” 阙花无淡定打着手语:谢谢你。 梅拂雪道:“客气了哈。” 一个月的调养,封铃身体肉眼可见好了许多,就连唇色也红润起来,她再次向阙花无道过谢。 阙花无:不谢,多喝热水。 离去前夕,梅拂雪拉着封铃道:“我还有一件事嘱托你。” 封铃道:“先生请讲。” “你回来时,帮我把这个交给我。”这里的联络阵是离墨门最近的一处,若封铃往返,必定要经过这里。 封铃没太听懂梅拂雪说的意思,她盯着手上簪子,这是一枚月见草模样的木簪,做工精细,栩栩如生。 “前辈的意思是,等我折返时,再将这枚簪子还给你?” 梅拂雪说:“不错,如果有机会的话。” 什么叫做如果有机会的话?封铃发现这人特别爱打哑迷。她将簪子用手帕包裹,小心翼翼收回储物铃。 “我知道了,先生还有什么嘱托吗?” “没有了。” “阙前辈呢?”封铃此时才注意到阙花无不见了,她本想同这位前辈道个别。 梅拂雪宠溺一笑:“别看她和我一样大,实际上跟个孩子似的。她不喜离别,此时应当躲在屋子里偷偷目送你。” 封铃瞬间觉得心头一软,她对着小木屋喊:“阙前辈,我先走了。” 小木屋半晌没回应,封铃心头一阵空落落,同二人相处了一月,封铃只觉惺惺相惜,在云深知处养伤的日子如同梦一般,静谧安然。 她扭头离去。 封铃走后没多久,小木屋吱呀一声,窗牗被人支开一角,阙花无透过缝隙,紧紧盯着她离去的背影。 她总是很别扭,喜爱热闹,又习惯了回避。 梅拂雪的脸突然从下窜出,遮挡大半光源,阙花无吓得手一抖,她木着一张脸,“砰”地阖上窗。 “唉唉唉,别生气,我错了我错了。”清幽不过片刻,小屋又被梅拂雪闹得喧腾腾。 梅拂雪刚推开门,就见阙花无抱着一袋银针盯着他。 阙花无:躺下,扎针。 梅拂雪:“我觉得我没必要抢救了,真的。” 阙花无一把捂住他的嘴,下意识要把人带到躺椅上,就如同千百次前,可这一次,他不再乖乖顺着她的力道走。 她的手腕蓦地被人攥住。 阙花无被他眼中**裸的东西灼得下意识垂眼,手腕上的掌心温度烫得惊人,她的心跳逐渐加快。 梅拂雪压低嗓音道:“明明忍了几十年,怎么偏生到今日,我竟不愿再忍。” 他陡然俯身逼近阙花无面门,额头虚虚贴着她额头,梅拂雪道:“以后少发些善心,教训还没吃够吗。” 阙花无打着手语:我很谨慎,那件事纯属意外,在这之后我随行的客卿多了二十倍,同样的错误不可能出现第二次。 梅拂雪:“嗯。知道了。”他凑近些许,鼻尖贴着鼻尖。 阙花无耳畔发热,她盯着他的脸,缓缓闭眼。梅拂雪在这时陡然抽身,阙花无周身一凉。 她睁眼,望着他的背影。 梅拂雪说:“是我冒犯了。以后遇见这种登徒子,记得一拳打过去,打不过就用毒,毒不死就让客卿揍,往死里揍。”他总归有几分顾忌。 “千万别信什么男人可靠,别找所谓的倒插门,也别信什么联姻稳固和平,你现在有钱有势,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梅拂雪肩头被人拍了拍,他转身,看见阙花无说:一把年纪的胆小鬼。 “什么?” 阙花无一把揪住他衣领,狠狠往下拉,梅拂雪一个趔趄,抬手扶住门框,下一瞬,唇瓣相贴。 脑中轰雷炸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未竟(三) 第11章 未竟(四) 封铃来到墨门原本的驻地,她看着手中地图,又看看眼前空荡荡的湖面,这里就是墨门? 放眼望去,湖泊四面八方被高耸入云的山川所环绕,湖中雾气腾腾,目测占地百万亩。 这里原本是墨门的驻地,如今再见,竟成了一片湖泊,她抬头望天,天蓝澄澈,万里无云,没有想象中的“天空城”悬浮。 记得梅拂雪说过,抵达这里后会出现一道问心阵,封铃等了许久也不见所谓的问心阵出现,她俯下身拨了拨水面,水面上没有阻隔与玄机,这就是一片普通的湖。 封铃迟疑片刻,准备折返回云深知处去问一问梅拂雪,岂料她刚踏出一步一步,地面传来明显震感,回头看,这片湖以中央为锚点,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仿佛要吞噬世间一切。 不多时,巨大的吸力将封铃卷入,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封铃只来得及掐出一道避水诀,便失去了意识。 黑雾自地面蒸腾而起,卷成巨大的漩涡,像一只深渊巨眼自下而上凝望着,巨眼之上,白色人影孑然飘浮。 白色,纯洁,虚无。 巨眼中滔天惊浪般的黑雾沉沉席卷,一波盖过一波,像是在不停眨眼,几乎要将微弱得可怜的白色身影吞噬。 封铃一睁眼,就发现自己“飘”在半空,低头看去,一只诡异的“眼睛”正直直盯着自己,还一眨一眨,她被吓得汗毛炸立,封铃看了好几眼才发现这不是怪物眼睛,是而是一座阵眼。 此刻她的四肢被细若发丝的银线牢牢束住,几缕银线自她心口穿插而过,但是不疼,封铃甚至感受不到银线的存在,反倒手腕的银线存在感极强。银线另一端连接着底下巨眼似的黑雾漩涡。 她想,这应当就是传说中的傀术,此线乃傀师意念凝集而成,意念虚实由着傀师心意来。 这里就是梅拂雪所说的问心阵,下一步应当是“问心”,若是她敢撒谎,估计心头几根银线会立马化作实体,将她的心脏绞碎。 封铃不敢大意,凝神以待,果不其然,念想刚落,她听见一道雄浑清越的女声问:“来者何人,有何目的。”声音是从深渊巨眼中传出,向四面八方散去。 封铃想起梅拂雪说的话,暗道巧了,一字不落全对上了。 “无名无派者,求见巨子怜。”她照着梅拂雪给的答案说。 话落,偌大的问心阵中,好一阵寂静。 “你找巨子怜作甚。” “来找巨子怜打探一位好友。” “你的好友叫什么名字?”对方颇有穷追不舍的意味。 想到如今休安身份特殊,不知招多少人觊觎,她怕刚说出来找休安,就被对方怒极绞碎心脏,封铃衡量再三,从储物铃中掏出梅拂雪给的小球:“实不相瞒,我的好友与巨子怜颇有渊源,是一位梅姓前辈将我引荐到此地。” 拿出木球的一瞬间,封铃听见一声轻笑。 她敢保证,这绝对不是见到熟人或好友的那种善意轻笑,因为封铃在这抹笑中听出几分咬牙切齿,后槽牙都快咬烂的那种。 许是为了印证她的想法,女声比之前高了几个调,情绪更加饱满:“呵,一个连名字都不敢报的宵小之辈,连梅拂雪那厮贱人的‘辩机’都能拿到手,看来你与他关系匪浅。”话语里的杀意无比真切。 封铃当即明白,自己这是被梅拂雪坑了,暗道不好,她急忙道:“前辈,我其实与梅拂雪不熟,这当中有误会。” “误会?”语调怪异,“他连‘辩机’都能给你,还有什么误会?” 封铃心道:冤枉!怪不得梅拂雪说如果有机会再把月见草木簪还给他,原来说的是这一劫! 恐怕他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要叫她有去无回,为了不让阙花无撞破他的黑心肠,损了形象,他这才想出一招借刀杀人,真是难为他陪着自己演了一个月的戏。 好一个黑心的狗东西!她痛骂。 未待她想清梅拂雪的杀意自何而来,藏在暗处的人不容她狡辩,催动傀术,四肢银线陡然收紧,她细腻瓷白的肌肤刹那涌出鲜红的雪珠。 “前辈!我是来找休安的!我此前说的好友就是他!” 银线刹那停住,封铃后背已然浸出许多冷汗。 “休安?你来找休安?” 又是这种语气,仿佛找休安是一件及其匪夷所思的事情。 封铃道:“是!休安乃我至交好友,我此番前来正是为了他!” “你的骨龄不过十九,若真要算,休安今岁恰好三十,比你整整大了十一岁,你如何能认识他?” 封铃道:“此事说来复杂,但休安当真与我相识数年,真假与否,前辈让我见一见休安就知道了。” 女声再次轻笑,这次夹杂了点鼻音,像是强忍着哭泣,又好像只是单纯的鼻子堵了,她说:“既然你说你与休安关系匪浅,那我就送你去找他。” 这么容易就答应? 事情进展太过顺利,以至于封铃心中始终空落落,底下如同悬了一把剑。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事出反常必有妖。 果不其然,下一瞬,封铃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拖入深渊当中,四周是延绵无边的黑雾,耳畔仿佛隔了一层水膜,将所有声音都晕染模糊。 “且让我看看,你几时能见到休安。”四肢包括心脏处的银线如蛇般灵活缩走,恍惚之间,封铃看见一抹紫色身影,此刻那人居高而下,在暗处冷冷凝她。 掌心辩机脱手而出,向深处飘浮而去,暗处人聚拢掌心,欲要将其捏碎,不知为何又停手。 巨大的吸力拖着封铃往下,眼前彻底变黑。 封铃身处一座类似于“巢穴”的空间内,环顾四壁皆由木制,地面平滑,墙壁呈现半弧形上延,整座平台空间颇广。 在头顶正中,一只巨大的木鸢飘浮在半空,木鸢散发出银幽白光,将这片空间照得透亮。她先前看见的紫衣女子就站在木鸢脑袋顶,手中操控银线。 封铃看不清她面容,只觉得耳畔凉风习习,她下意识侧身,一道残影自她耳畔擦过,封铃转头一望,见是一只木质的巨型百足虫,此乃傀师操控的尸傀。 百足虫半身立起来足足有三人高,它大嘴一张,蓦地朝她喷出一口火。 她无奈闪避:“前辈!我当真没有恶意!” “呵。”百足虫在紫衣女子的操控下又是一团火焰喷出,封铃找准机会俯身一跃跳到百足虫脑袋上,她手中聚拢剑意,朝着百足虫嘴部一拍。 听琤然厉响,百足虫嘴中冒出黑烟,跟着传来一阵刺耳的故障声响,它怒极,支起长长的身体,想要将封铃甩下去,这一支棱,也叫它腹部的银线暴露在控制,封铃目光一凝——就是现在! 她掌心凝聚一团剑意,剑意迸出青光,依稀可见雷电交加,蓄势待发。 看清封铃掌心的剑意,紫衣女子骤然一怔,正是这一瞬间,立在百足虫头顶的人已经顺势而起,看似要斩断百足虫腹部的银线。 一旦意念被斩断,傀师也会受到不小反噬,女子下意识聚拢掌心,要收回意念,却见原本朝下攻去的人陡然转身跃到木鸢之上,掌心剑意离她近在咫尺。 若封铃带着杀意,此刻女子至少重伤,多则殒命。不知为何,封铃没有继续攻击。 “你的修为很高,至少比我高,先前在问心阵中大可出手斩断我的意念,破阵而出,你为何选择始终防守,从不反抗?”女子盯着她问。 封铃离女子极近,她乖乖掐去剑意,又解释道:“因为我想证明我来此当真没有歹意。我切切实实是来寻休安的,我有些问题想问他。”关于她重生的事。 紫衣女子似乎总算信了她的话,望她良久,后问:“你叫什么名字?” 封铃:“林无渡。” 紫衣女子道:“你父亲是个剑修。”不是疑问,是肯定。 封铃有些疑惑她为什么突然这样问,也还是老老实实答道:“是,家父姓林,是一名剑修。” 记忆里的父亲面容模糊,她只记得父亲爱笑,常年背着一把渡厄剑行走在外,许久才归家一次。母亲似乎习惯了,至少她从未因此事与父亲争吵过。 不过……很少有人知道封家主的夫君是何身份,只记得是一位林姓剑修,英年早逝,包括封铃自己也不知道父亲的具体信息。 她说:“家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作古了,前辈认识我父亲?”她再也想不出眼前人突然询问她父亲的别的理由。 紫衣女子道:“跟我来。”她牵住封铃,掌心凝聚意念,操控着木鸢冲向地面。 乍一看像是带着封铃去撞墙寻死,封铃接连受够刺激,此刻有些麻木,她默默闭眼,想象中的撞击声没出现,反而听见一阵水声。 封铃睁眼,见飞鸢载着二人往水底游去,一道防水阵将她们护在飞鸢中。 “前辈,其实我和梅拂雪真的不熟,因为一些机缘巧合才叫我与他有了交集,这‘辩机’也是他塞给我的,在此之前我连这木球是什么都不知道。”封铃说。 紫衣女子道:“我知道。梅拂雪那贱人一向狡诈阴狠,坑起人来花样百出。” “你肯定是被他坑骗了,那贱人就是想借我的手杀你灭口。” 方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封铃暗道。 旋即心中疑窦丛生,方才还对着她喊打喊杀的人此刻骤然换了副脸色,甚至可以说是和颜悦色,是什么导致她对自己的态度天翻地覆? 她仔细回想,只记得她的态度突然转变,是因为看见她手中的剑意。 剑意? 封铃两指摩挲,要说她与父亲最深的联系是什么,莫过于他死前将本命剑渡厄传给了自己,其次就是她这一身剑骨。 读到这里目前感觉如何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未竟(四) 第12章 未竟(五) 拥有剑骨者天生可令万剑,在剑道一术上可谓势如破竹,逆天伐道。无剑也能生出剑意,是寻常剑修修炼多年才能达到的境界,而剑骨持有者天生就能掌控剑意,随心所欲。 因此哪怕封铃的渡厄剑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她也能使出剑意。 她的剑意有什么特别的吗? 飞鸢破水而出,载着封铃二人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这里地界高低起伏,青山环绕,目之所及,皆是机械器甲,随处可见弟子拉着一头机甲牛搬运比自身重三倍的机械零件。 空中两座山头连接着长长的铁线,线上吊有圆球,有人钻进圆球内部,没过多久,圆球缓缓前行,来到另一座山。封铃看后惊叹不已,短短十年,墨门已发展至如此地步。 脚下飞鸢一刻也不停,有弟子看见飞鸢上的二人,高兴打招呼道:“灵子霜!您回来了!” 被唤作灵子霜的女子一一笑着回应,周身锋芒尽数敛去。 不知飞了多久,飞鸢急转直上,冲上空中悬浮的一座巨大的阴阳八卦铁盘底座,感受到飞鸢的到来,阳鱼内的黑色鱼眼开了个洞,恰好容飞鸢飞入。 飞鸢冲进八卦盘内部,但见内里别有洞天,密密麻麻全是一模一样的门,火光一重一重朝着远处蔓延,耳畔全是机械运作的咔咔声响。 凌傲霜带着封铃下飞鸢,来到一座青铜门口,对着牛鼻子模样的门环道:“灵子霜求见巨子怜。” 牛鼻子皱了皱,凌傲霜拿出小木球凑到牛鼻子处,它闻了闻,猛地打了个喷嚏,随即青铜门开出一条一人宽的缝。 封铃见到木球的第一反应是这是梅拂雪的辩机,后来她才反应过来,这应当是女子自己的辩机,她迷迷糊糊知道了辩机是为何物,应当是一种流通于墨门内部的身份令牌,类似于大陆上的文牒。 这东西应当是最近才发明出来的,至少十年前从未见休安拿出来过。 穿过青铜门,眼前陡然一花,封铃倘若置身世外桃源,这里梅花灼灼,青山环绕,溪水流淌而过。 不远处女子蓝衣曳地,抚琴于梅树下,琴声清越却藏着几分孤高,其人其韵,雅骚入骨。 凌傲霜静待女子弹完琴,琴音止住的那一刻,凌傲霜道:“师父,有人求见。此人名唤林无渡,父亲是名林姓剑修,她说是来找……找休安的。” 蓝衣女子指尖一顿。 “把她带过来。”她道。 封铃被凌傲霜带到女子跟前,这才察觉她有一只手不对劲。环观其右臂,比左臂要粗上整整一圈,仔细一瞧才发现,这是一条木械甲臂。 她就是休安的母亲,巨子怜。 封铃道:“无名无派林无渡,见过巨子怜。” 巨子怜名唤竹怜,因破境早,容貌始终停留在破境那一年,瞧着最多不过三十年岁,这是一位极为特别的女子,行事不疾不徐,岸芷汀兰,让人见之忘俗。 此刻看到她,封铃才终于明白,休安那一身不骄不躁,宛若静水的性子是随了他娘。 竹怜问:“你来找休安?” 封铃道:“是。” “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的至交好友。” 竹怜抬眼望她,目光温和,却仿若实质般四面八方包裹着、逐渐渗透她的伪装。 封铃下意识抬手摸脸。她有一种错觉,仿佛巨子怜能轻易看穿她的易容。 事实证明她的直觉没错,竹怜有一双玲珑眼,世间一切伪装在她眼底无处遁形。 她的目光瞬间柔和下来,竹怜道:“孩子,辛苦了。”一番话不明所以。 竹怜将凌傲霜叫到门外候着,凌傲霜走后,竹怜从储物镯中掏出一把剪子。 她目光慈爱地看着封铃,说:“你就是封铃吧。” 一番话在封铃脑中炸开,她四肢僵硬,下意识竖起防备,如同刺猬。 巨子怜是如何看破的,难不成她能复活,也有巨子怜的参与?还是说因为别的东西暴露了? 不对。十年前休安还没有彻底成长起来,仅凭他一人,是绝不可能将邺城中数万百姓的尸体炼制成走尸,又或是埋葬立坟。 还有那座棺材,那座静室只有母亲才知道,这其中,到底有多少人参与? 在竹怜平静的注视下,封铃僵直的脊梁一点一点松懈。 封铃道:“实不相瞒,我正是封铃。巨子怜似乎对于我十年后能来到这里一点都不意外。” 竹怜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她拉着封铃席地而坐,木械甲臂灵活而冰冷,“我会一一为你解答。” 封铃问出第一个问题:“休安他……是不是出事了。”饶是再心大,封铃也迟缓地察觉出几分不对劲。 提起休安时,梅拂雪话语中的感慨,以及那一句“若真要算,休安也该三十了”,就好像是在缅怀一个死去许久的故友。 还有灵子霜,提起休安时格外清晰的一声哽咽,包括说送自己去见休安,当时她分明是下了死手。是不是意味着,只有死人才能见死人。 她越想心头越揪,迫切的想要一个答案:她希望这一切只是她的幻象。 巨子怜的一席话,彻底撕开她的希冀:“休安已经死了。” 封铃耳畔嗡嗡作响,浑身血液都凝固了,手脚冰凉,神奇的是,她好像没那么难过,因为她的心脏好像没什么感觉,麻麻的,木木的,有些堵。 巨子怜替她去泪水。 封铃突然意识到:她好像是伤心的,不然为什么会哭。 为了验证这一点,钝痛才一点一点啃噬上心头,连带着她极力压制的灭族丧亲之痛一齐涌上,疯狂席卷而来。 原来她并非不难过,只是压得太狠了,直到得知休安已死,她再也控制不住,此刻心疼的要碎了,封铃紧紧攥住心口,蹙眉吸气。 巨子怜将微微颤栗的封铃揽入怀中,她在封铃耳畔轻声道:“记住这一刻的感觉,永远也不要忘记。” 她操控意念,在封铃耳后勾出三根透明金线,竹怜本想全部剪去,犹豫半晌,直到怀中人哭得无声却振聋发聩,她才落剪剪断一根金线,收回意念。 封铃的心没有那么痛了,她从巨子怜怀中起身,罕见地生出羞愧,头一次在外人面前哭得那般狼狈凄惨。 她胡乱擦去眼泪道:“对不起巨子怜,冒犯您了。”她揉了揉心口,先前的痛苦在脑中尤为清晰,只是如今再细细回想,又仿佛隔了层雾。 封铃“诶”了一声,终于发现自身的不对劲,她问:“我感觉我好像没有那么伤心了。”不是不伤心,想到族亲和休安,她依旧很难过,只是这难过最多令她哭一场,仅此而已。 通俗来讲,封铃对悲伤的感知力迟钝了许多。 巨子怜道:“这是离思剪,用来剪断情丝的。人一共有三根情丝,一根系过往,一根连当下,一根牵来日,剪尽三根,无爱无恨,无悲无喜。” “我不愿你被往事困住,影响修为心境,又不想你成为只知喝水吃饭的石头,所以只剪了你的过往。” 封铃道:“我其实没有您想的那么脆弱,您瞧,我得知族灭和休安身亡的消息后,最多哭得伤心了些,修为一点都没有受影响。”此话多多少少有些没心没肺,她还是受了离思剪影响。 自古多少修士因心境受损而一夜白头,修为散尽。 竹怜知晓她是没窥见真相,刺激还不够大,若有朝一日她得知真相,必定会道心破碎,危在旦夕。故而推演出她醒来的时间后,她特地去找忘忧郎借了离思剪。 她垂眸,放下离思剪。 “我说过,今日我会耐心为你解答一切疑惑。阿铃,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罢。” 封铃问:“我想知道我死前发生了什么事。民间传言我于十方坡被万箭穿心而死,就连尸骨都被搅碎洒在了通天桥,可为何我会在十年后醒来,就连身体都是自己十年前的身体。”这也是她最为不解的。 巨子怜道:“你能在十年后醒来,确实同休安有几分关系,但不多。” “那是谁复活的我?”福至心灵般,封铃心中忽然涌现封恨离的面孔,她下意识问,“和我阿娘有关吗?” 那座静室只有阿娘知道。 竹怜明显不想过多解释,她顿了顿,道:“已经不重要了。总之,此乃逆天改命之举,你勿要再纠结,你能在十年后醒来,已是天意。” 见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封铃果断放弃,她问:“我想知道梅拂雪是谁。” 竹怜道:“你认识他?” 岂止认识,可以说恩怨不小。他差些坑了自己的小命。 封铃道:“有些过节,被他坑过。” 竹怜道:“以前墨门还未隐世,墨门弟子分灵子派与学子派,灵子乃墨门内部弟子,学子则是世家城府前来求学的弟子,梅拂雪当属灵子派,又叫灵子梅。” “他是休安的师兄,山爱的徒弟。是墨门第一傀师,年纪轻轻便锋芒毕露,因而心气也高。后来天书预言落,封氏率先沦陷,而后世家仙门将矛头对准了休安,正是十年前,他性情大变,时常入世制造杀业。” 竹怜知晓他是为了替休安出气,杀的也都是害群之马,可他忘了,以杀止杀,自古只会惹来更加猛烈的反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未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