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荀】行香曲》 第1章 前序 朦朦胧胧的潮湿气息中,笼罩着梦里那股兰花香。那么冷冽,浓重的药味,交杂着甜香。曹操无数次想驱赶这个噩梦,可当荀彧真的不再入梦时,曹操又惊慌失措了。 殿外,大雨倾盆,狂风扰乱殿内层层叠叠的纱幔。曹操丢下空了的酒壶,踉跄地向前几步。每逢大雨,他总能想起那人,撑着竹伞站在殿外,沉默地看着他。那么近,又那么远。隔着雨幕,隔着光阴,隔着生死。 曹操拨开层层纱幔,走到殿外,衣袍凌乱,脖间还沾着酒渍。 一名侍从小心地迎上来,“丞相。” 曹操目光沉沉地看着眼前的雨幕,“阿植呢?” “这......”侍从有些惊慌,但不敢在曹操面前说谎,“植公子已经启程前往颍川了。”说完,侍从低着头,不敢看曹操的脸色。丞相昨日才大发雷霆,只因植公子上书,直言丞相不该下令诛杀伏氏一族,言语间,还多次提及荀令君。并非是如今尚书台的荀令君,荀公达。而是那个八年来,都无人再敢在丞相面前提及的人,荀彧,荀令君。 曹操不说话。侍从低着头,感觉自己的背后已经被冷汗浸湿了。曹丞相这些年的脾气,愈发阴晴不定了。荀令君去世后,便再无人敢逆着丞相的意见、直言不讳了。更有甚者传言,当初荀令君,便是被丞相...... 侍从不敢再细想,这些事,不是他能够去讨论的。只是植公子......昨日丞相才下令让公子禁足反思,可今日植公子却自己跑去颍川了。 侍从等着曹操大发雷霆,派人去把曹植抓回来。 出乎意料的,曹操沉默良久后,挥手让侍从退下了。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一场秋雨一场寒。冷风吹过曹操敞开的领口,竟让他觉得冷得刺骨。 “八年了。” 侍从搬来火盆,放进屋内,看到一旁桌上纹丝未动的药碗,担忧地说:“令君,药得趁热喝。” “嗯。”荀彧坐在火炉边,拢了拢身上的衣袍,还是觉得冷。 “你下去吧。” “是。” 荀彧一人独自坐在屋内,垂眸,看着火炉旁堆成小山的书信。 良久,他打开其中一封,“这是官渡之战时,明公粮草告急,写信来与我商议对策。”荀彧看着有些淡去、却依然苍劲有力的字迹,眼中有怀念、不舍,再看,又觉得那些字句放在如今是如此的刺眼。 心潮翻动,思虑涌上心头,荀彧忍不住掩面咳了几声。 松开手,信纸落入火盆中,很快被火焰吞噬。 荀彧怔怔地看着信纸被烧成灰烬,笑了。 昔日情谊,过往种种,随着飘飞的纸屑,一并都付于熊熊火焰之中了。 荀彧大笑,一边笑一边咳。辛辣的血从喉间涌出,荀彧以手掩鼻,止不住的血从白得几乎透明的指缝间渗出。 立在门外的侍从,焦急地看着屋内的身影。“碰!”的一声,如玉山之崩,荀彧一下脱力跪倒在地。 “令君!”侍从急声叫道,就要去推门。 “别进来!”荀彧费力撑住自己,沙哑道:“我没事。”荀彧喃喃低语,“我没事。”染了血的手在地上划出血痕,嘴角滴落的鲜血落在衣袍上,布料濡湿而变深,上面的青竹仿佛被人拦腰砍断。 只是咳血罢了,为何眼前也一片模糊。荀彧怔住,抬手一抹,盛满了的泪便从眼角滑落。眼睑的血痕宛若朱砂,荀彧脸色苍白,唯一点血痕留有颜色,失了神的样子,疯魔了一般,再无平日端方有仪的风采。 荀彧费力抓起地上的信,揉皱了的纸上墨迹仍清晰可见,一滴血正巧滴在“文若”二字旁,这样刺眼。扯动辛甜的喉头,像被粗粝沙石磨过般刺痛,荀彧将信扔进火盆里,看着火焰吞噬纸张,直至那两个字也被烧成灰烬。 “哈哈哈!”荀彧大笑,笑得很开心,苍白的脸上费尽全力,却只露出了一抹苦笑。 二十年相伴,皆付笑谈啊。 “如冰之清,如玉之洁。法而不威,和而不亵......”礼官站在灵堂内,神色肃穆,朗诵着曹植为荀彧所作的诔词。 曹丕与曹植穿着白色孝服,和荀攸等人一起,站在荀彧的灵棺前。 曹植神色悲切,他所作之文纵词采华茂,却再无机会呈给令君看了。 “令君看我这诗作得如何?” “善。”荀彧笑着,和煦道:“植公子文才奇高。” 灵堂里的白纱飘动,映着漆黑的棺椁,仿佛天地间失去其余色彩,只余黑白,那样的死寂。 “下雪了。” “这才十月,怎么就下雪了?” “父亲呢?”曹植伸手接过一朵雪花,看着冰晶在碰到手心的刹那便融化了。 “父亲还在前线。”曹丕与曹植并肩站着,望向屋外忽然下起的大雪。 “濡须与寿春相隔不远,快马一日便到。令君的丧仪,父亲也不来吗?”曹植的声音不似平日那般清朗,低低闷闷的。 曹丕低头,抚上曹植的肩,“子建。父亲乃是一军之统帅,大军开战在即,不可随意离开。” 曹植怔怔地望着满地白雪,垂眸,一滴泪滑落,“道理我都懂。可那是令君啊!” 曹丕看着执拗的弟弟,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曹植的肩膀。 深秋的寒风吹起两人的衣袍,素白的衣带交织在一起。 无边无际的白雪,将万物都蒙上一层白纱,天地肃穆。 他就这样,永远地留在了建安十七年的那场大雪里。 其实本来想全部写完再发的,但是前两天一看日历,发现今天是大雪!哇塞,这时机,那必须得今天开文啊!所以就这样莫名地出现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前序 第2章 行香 暮夏热得粘腻,聒噪的知了扰人清梦,彻夜不停地诉说着夏夜的孤苦。 静悟躺在床上,闭着眼却睡不着,只好翻身坐起,披衣出门。 东方的天幕已微微亮起,静悟独自朝大殿走去。坐在殿内,心不在焉地敲着木鱼,声声入耳,左进右出。幸好今晨住持不在,否则定会拿鸡毛掸子狠狠地敲静悟的屁股。 做完早课,静悟打开寺门,就见一人撑着纸伞,站在寺前,似乎已经等了很久了。 “阿弥陀佛,方施主早。”静悟合手行礼。 那人还了一礼,“静悟师父早。住持在吗?” 声音若泠泉淌过山间,带着几分冷意。平日里,会觉得有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但在夏日破晓时分的湿热空气里,却令人静心。 “师傅在大殿,方施主请随我来。”静悟侧身,示意那人进来。 那人微微点头,收起纸伞,抱在怀中。伞上的晨露将青色的纱袍濡湿,深色的水渍在衣袖上绽出朵朵兰花。擦身而过时,静悟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余调却透着花香。在闷热的清晨中,仿佛吸入一大口混合着腊梅幽香的冷冽寒气,一股清凉之感,自鼻尖沁入心间,静悟瞬时觉得昨夜没睡好的困意消散一大半。 引着那人走去大殿的路上,静悟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余光却悄悄打量着身边这人。 这位方施主,名唤方晏,是临安方氏的嫡公子,文采过人,颇有雅名,却无入仕之志。一得空,便坐马车来竹音寺,并且一待就是一整天。偶尔会帮忙折些符纸,大多数时候是对着后山的竹林发呆。方施主的身体似乎不太好,据说是从娘胎里带出的羸弱。方氏最不缺的就是钱,名医请了,丹药吃了,却也没能治好这位施主的病。 师傅说,是忧思成疾。方家主不解,我儿出生起便没受过苦,何来忧思? 师傅只是“阿弥陀佛。天机不可言,禅机不可破。” 后来,方施主成年了,成了竹音寺的常客。有时往佛前一跪,便像入了定、着了魔似的,连唤几声才有回应。方家主见儿子喜欢竹音寺,便大手一挥,捐赠了许多土地和钱财。竹音寺也因为那些盼望着与方公子偶遇的世家小姐们的光临,香火络绎不绝,隐隐有成为临安第一寺的势头。 只不过近日暑热难耐,娇贵的世家小姐与公子们都鲜少出门,就连街上的行人也少了许多。唯独这位方施主,淌着连日的蒙蒙细雨,接连八天来竹音寺报道,日日不断。静悟怀疑这位公子是不是晚上不用睡觉,每日清晨他一开寺门,便能看到他撑着纸伞,已经等在寺门外了。 住持方丈站在大殿前,看着静悟与方晏缓缓走近,脸上淡然,无喜无悲。 “阿弥陀佛。方施主安好。” “住持好。” “方施主连日来帮忙,替今日的行香会做准备,静尘不胜感激。” “静尘大师客气了。我不过尽微薄之力罢了。” “方施主随我到这边来。静悟也来。” “是,师傅。” 三人穿过长长的走廊,静悟能听见檐上雨滴滑落到铜莲花上的声音,昨夜雨未停。 今晨,蓄满了雨水的瓦片,便迫不及待地吐露雨夜独守的孤苦。水珠一滴一滴地顺着雨链滑落,又在莲心溢出,落到青石板上,摔得粉身碎骨。 三人来到竹音寺一处偏殿。殿内,香炉正燃着,升起袅袅白烟。一旁的木案上,摆着香盒、箸瓶、花觚等物,作调香之用。 “有劳方施主为今日的行香会调香了。” 方晏静静地合掌,对住持行了个礼。 静悟随住持一起离开。合上殿门时,只见殿中人长身如玉,安静地立在案前,背影中透着几分孤寂。静悟有时觉得,这位方施主比自己更有修禅的潜质。 跟着住持走远,静悟终于忍不住问道:“师傅,方施主就没想过出家吗?” 住持没有回头,继续缓缓朝大殿走去,“又在说什么胡话,今日的功课加倍。” 静悟在后面瞪大了眼睛,正想闭嘴,但又耐不住强烈的好奇心。 这位方施主虽然来得很频繁,但不知是不是天生性格冷淡的缘故,好几次,静悟想与他聊几句,他都只是简单回答几个字。静悟看出他不想聊天,也就不再打扰了。但静悟知道,这位方施主有好几次与师傅秉烛夜谈,辩论佛经,师傅对他的了解一定比自己多。 反正晚上也睡不着,静悟脑子一热,索性也就不管功课加倍的惩罚了,继续问道:“难道是因为方氏不许?也是了,据说方家就这么一个嫡子,怎么可能让他出家呢。” 住持沉默了一会,就在静悟以为师傅不会理自己的时候,住持慢慢地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已经看不见的偏殿。 “你为何觉得,他适合出家?” “方施主一看便是个冷情寡欲,超脱世外之人。有时他往殿内一跪,便像入定了般,如此心静而虔心之人,不是很适合出家吗?”静悟说罢,又小声地补了一句,“至少比我适合吧。”静悟是个孤儿,当初是住持在街边捡到、带回竹音寺的。但静悟一直觉得自己的心不够静,不是个适合修禅的料子,也不知道师傅当时为什么把自己带回来。 出乎静悟的意料,住持听了他这话没有生气。 “阿弥陀佛。”住持低声念了句梵语,“你虽总是耐不住性子念功课,但对世俗却并无留恋。每次你偷溜出去逛街,也只是看看那些新奇玩意,从没有过占有的念头。你看似迷恋红尘,却并未真正动念。” 静悟心虚地看向别处。原来自己每次偷偷出去,师傅都知道。不过,静悟转念一想,好像还真是,自己每次出去玩,看够了,也就回来了,从未觉得外面有多好。 “那方施主呢?” “他跪在佛前,心头却有燃不尽的痴念。”住持无波无澜的眼中多了几分悲悯。有人在佛前祷告,渴望得到解脱,却斩不断因缘。看似最平静的人,心里却藏着谁也想象不到的恨与执念。 静悟没想到师傅会对方施主有这样的评价,不禁追问:“方施主的念是什么?” “前盟旧誓,两相亏欠。” 静悟愣在原地,回味着师傅刚刚的话。就听见住持淡淡地抛来一句,“故事也听了。今日的功课便多加三倍吧。” “啊?”静悟加快脚步跟了上去,“师傅!” 午后,终日不停的蝉仍卖力地鸣叫着,在生命耗尽的前一刻拼命留下最后一声回响。而聚集在大殿前的临安世家公子与小姐,以及一众百姓,却无心同情哀鸣的知了,有甚者更想将树上的知了全部赶走,省得惹人心烦。 连日的细雨终于停歇,余夏未散的暑气仍旧笼罩着临安城,太阳高悬,更蒸得人昏昏沉沉。 潮湿的闷热让到场的世家子弟面露不虞,沉着面色窃窃私语。若非本朝笃信佛教,今日又是竹音寺的行香盛会,这样的天气,没有谁会出门。 “是方公子。” “终于见到方公子了。” “我的妆容可有斑驳?” 静悟站在大殿前,只见这位方施主一从殿内走出,便吸引了在场众人的目光。方晏换了一身纱袍,手捧香炉,缓缓步出。 行香会程序繁琐:制香、净手、诵经、行香、敬香、传香等等,并非每间佛寺都有能力承办。而这次竹音寺的行香会,便是由方氏一力支持的,因而最重要的行香环节,便由这位方氏嫡公子来完成。 暑热炎炎,这位方施主却未见不耐。未饰肤粉,而容色如雪。只是静悟觉得,方施主比自己前几日见到他的时候,脸色要更加苍白了。 方晏着层层纱衣,垂眸敛色,双手持炉。三步一撒香粉、十步一行佛礼,就这样不急不慢地绕着大殿前的佛像,行了三圈。 行完香后,方晏将香炉恭敬地盛放在佛像前,合手一拜。 “有劳方施主了。阿弥陀佛。”静尘拜谢过后,领着一众法师,端跪在佛像前,闭眼诵经。豆大的汗珠自一位法师头顶滴落,他却面不改色,仍旧镇静地诵着经。 “公子。”方家的一个小厮见自家公子行完香,连忙跑过去替他打伞。 “公子额上怎么这么多汗?”小厮低声惊呼。静悟往声音处一看,还真是。静悟心中隐隐不安,这位方施主方才还可说是皮肤白了些,可现在脸上却是全无血色。联想到今晨住持的话,静悟越看越觉得这位方施主像是魔怔了。 小厮赶紧取出手帕,小心地替方晏擦汗。 方晏微微偏头避开,抬手,示意小厮他自己来。 小厮担忧地将手帕叠好,递给方晏,却在碰到方晏手的那刻,惊道:“公子,你的手怎么这么冰?莫不是发病了?” 方晏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佛前的那尊香炉,也不知有没有听到小厮的话。 方家小厮见自家公子沉默不语,更加着急了,却也没有办法,只好站在旁边,不停留意着方晏的情况。 “请方施主敬香。”诵经完毕,静尘对方晏行礼相邀。 方晏轻轻推开了想要跟着他、为他打伞的小厮,独自走到佛像前。 静尘将一炷敬香递给方晏,方晏接过后,恭敬地跪下,对着佛像拜了三拜,而后点燃了案前香炉里的香料。 幽幽白烟升起,香气无声无息地笼罩殿前众人,意寓行福众生。 静悟吸了一口气:浓重的药香,冰丸、檀木、果根,和方施主平日的熏香有些相似,但又有所不同,似乎少了几分绵软,多了些刚烈。浓郁的药香微微驱散了潮热空气中的闷意,在场的众人纷纷点头。 一人以扇掩面,姿态优雅从容,扭头对在场的方家主说:“令郎聪慧,没想到于调香之道上也颇有研究。我看今日这味香,就很不同凡响啊。” “哈哈哈。”方家主高兴地大笑,眼里是藏不住的喜悦。他发妻早亡,又并未续弦,只得这一个宝贝嫡子,自是千百般地宠爱与呵护着。 “公子!” 不好。静悟回过神来,看向方晏。只见他拿香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眼睛死死地盯着香炉,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忽然,方晏猛地咳出一道血,整个人晃了晃,摔在了香案上。 “公子!” “阿晏!” “方公子怎么了?” 小厮连忙冲过去扶住方晏,站在不远处的方家主也不顾形象地冲了过来。 静悟也赶紧跑了过去。一行人围在香案前。木案上的香器一片凌乱,方晏俯在案上,止不住地喘气,一促一促的,听得人揪心。香案上是方晏刚才奉上的经文,上面的字迹被方晏咳出的血染得模糊。 “马车呢?马上把车赶过来。”方父对着身后的人大喊,回头小心翼翼地扶住方晏,“阿晏,没事,我们回家。” “大夫。让大夫在府上等着。” 静尘拨开惊慌失措的众人,走到方晏身边。 “阿弥陀佛。” 听到静尘的声音,方晏撑着桌子,费力地抬头,嘴角的血迹被方父小心擦去,唇却被染得血红,让他此刻看着形同厉鬼。 “这香.......这香......”方晏看着方丈,喃喃地说着什么,眼中闪烁着泪光。 “怎么了阿晏?你想说什么?”方父紧张地看着儿子。 静尘神色悲悯,“我不该答应你的。不该让你来调香。” “我......”方晏使劲绞着桌上的经文,想说什么,下一刻,却脱力昏了过去。 竹音寺大殿前一片混乱。静尘看着被方父带回家的方晏,叹了一口气。转身,指挥众人收拾场面。 企鹅大王和萝卜聊天,被吐槽真的很喜欢什么佛啊、莲花啊之类的元素,企鹅大王默默扶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行香 第3章 善果 是夜,静悟好不容易做完翻了三倍的功课,难得在知了的聒噪中,也生出了些许困意,正想回屋休息,却见竹音寺大殿仍点着烛火。 “师傅?您还没睡?”静悟奇怪,师傅年岁已高,很少熬夜了。如今已过寅时,师傅莫非是打算彻夜诵经。 住持睁眼,却没有答话,只是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佛像。 静悟关上殿门,走到住持身边,跪坐在蒲团上。 “是为了方施主吗?”静悟回想起今日的行香会,方施主的身体看着似乎比传言中更差。 “是我之过,明知他有执念,更不该让他碰调香。” 静悟还想说什么,却见住持已经重新闭上眼睛,继续开始诵经了。 静悟索性也不睡了,取出自己的念珠,跟在师傅旁边,也开始诵经。静悟不知道自己在为谁而诵,只是这夜,难得的心静。 就这样过了七日,方施主都没有再来过了。行香会刚过,暑气又未散,每日竹音寺只有寥寥几个香客。静悟就过着每日洒扫院子,做功课,发呆的生活。 行香会后第八天的早晨。一大清早,静悟刚走到寺门,还没来得及打开,就听见有人焦急地在寺外敲门。静悟打开门一看,竟是那日跟在方施主身边的小厮。 “阿弥陀佛。师父早。住持在吗?”小厮匆匆行礼,语气焦急,“我家大人有事请他去府上一趟。” 静悟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小厮,“是方施主出了什么事吗?师傅应该在做早课,我去叫他......” 静悟话音刚落,就听见静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终于还是来了。走吧。” “师傅?”静悟回过头,只见静尘已经站在身后,提着药箱,像是早就知道方家会来找自己。 “住持师父,这边请。”管家领着静尘,走入院内。方父焦急地坐在位置上,一见静尘的身影,便赶忙迎上来。 “静尘大师,您可算是来了。” “阿弥陀佛。方施主莫急,小方施主如何了。” 一提到儿子,方父的眉头就皱得更深了。 “那日行香会回来后,我便请来了大夫,但是各个名医都诊遍了,只说阿晏是忧思过甚,积郁成疾,需要慢慢调养。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若是能慢慢调理能好,方某人千金求药也无妨,只要阿晏能好,我没什么舍不得的。但那日阿晏咳血昏迷后,就一直高烧不退,人也一直昏迷不醒,只是偶尔发梦似地说些痴语。他一直不醒,也没法喝药。前日我托人辗转,请到宫内圣手为阿晏施针,才强行将他唤醒。但醒来之后,除了按时喝药,便只喝了小半碗米粥。这可如何是好啊?” 方父一边领着住持匆匆走过回廊,一边继续说着,“我是急得也跟着吃不下饭。阿晏见我如此,昨夜硬是多喝了几口参汤,我还高兴他是不是好些了,谁知他一出院门,便全吐出来了。” “孩儿不孝,让父亲担心了。”方晏扶着墙,才勉强站稳,看见方父没比自己好看多少的脸色,苦笑道。 方父回忆起昨晚的情形,彻夜难寐,一大早便差人去竹音寺请静尘了。 穿过回廊,是方家后院的竹林。其实这里原本是处曲水流觞的院落,方父有时会请三两好友一起,饮酒赋诗。后来,方父见方晏喜欢竹林,便把自家的后院改成了竹园。 靠近竹园,方父刻意放缓了脚步,深吸了几口气,布满愁容的脸上硬是挤出了一个笑容,对着园内轻声说道:“阿晏,为父将静尘大师请来了。” 方晏静静地坐着,没有反应。 方父轻叹了一声,对静尘微微鞠了一躬。静尘侧身,没有受这一礼。 “有劳大师了。我就在外面等着。” “阿弥陀佛。” 静尘缓缓走入竹园。翠竹苍苍,潇潇而立,疏影横斜之间,一座八宝攒尖的亭子坐落其中。方晏身上披着一件深色披风,倚坐在亭内。衣袍宽大,更显伊人消瘦。 静尘抬头,只见亭上写着“寻香亭”三个字。 “唉。”静尘坐到方晏对面,长叹了一口气,“往事已逝,方施主何必如此执着,念念不忘。” 半响,方晏才回神,虚虚地行了一礼,“静尘大师来了。” “你初来竹音寺时,说想要出家,我就该顺着答应你。”静尘无奈地看着方晏,“而不该对你说,你尘缘未净,痴念未断,反勾起你的妄念。” 方晏扯出一抹虚弱的笑,“佛门清净,情根未断者怎能入道,岂非玷污了佛祖。静尘大师是对的。” “为何不能放下?” “若能轻易放下,当初我便不会踏入竹音寺了。”方晏扶着柱子,艰难地将自己撑起,“静尘大师能否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我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静尘用他那双静如古潭的眼睛,看着方晏。潭水如镜,方晏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却仍然倔强地看着静尘。 末了,静尘合上双眼,“阿弥陀佛。方施主,恕贫僧不能告知。” 方晏脱力滑脱,痴坐在原地。 “方施主,好自为之。贫僧告辞了。”静尘转身,缓缓离开。即将走出竹园时,静尘还是停下了脚步,回头对方晏说,“爱恨嗔痴,甚于鸩毒。方施主,早断妄念。苦海无途,回头是岸啊。” “哈哈哈......哈哈哈。”身后传来方晏断断续续的笑声。 第二日,静尘留下一封信给方晏后,便离开了竹音寺。 方施主安启: 贫僧不日将带着静悟远游,求经弘法,竹音寺无人,方施主不必再去了。独苦亦苦,众生亦苦。若方施主身子好些了,可去看看临安城外的百姓。如若有缘,施主心事或可如愿。 静尘 “阿晏,静尘大师说了什么?” 方晏静静地合上信纸。秋风刚起,他便已经将自己拢在氅衣之中了。 “静尘大师说要远游。那儿子这些日子便多在府上陪陪父亲吧。”方晏轻轻地对方父笑了一下。 “好。”方父看着儿子日渐好转的身体,心里有了些许宽慰。自那日静尘大师来过后,方晏的身体便渐渐向好,虽然还是日日不停地服药,但至少每日都能吃些清淡的饭食。方晏垂眸,藏起眸中神色。他的身体自己清楚,眼下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但他不想让父亲担心,最后的时日里,便不要再让父亲为自己忧心了。 “对了父亲,明日是初一,儿子想去城外看看。” “这......”方父迟疑了一下,“最近入秋,城外都是流落的难民,你身体不好,我怕再被他们传染了病气。” 方晏浅浅地点了点头。 方父看了看儿子的神色,知道他还是想去,叹了一口气,“也罢,你就待在马车上,不要下来。” “好。”方晏笑了。 秋风萧萧,吹动城外的野草,平添荒凉。 小厮挑起车帘,方晏端坐在车内,朝外望去。 面黄肌瘦的流民,倒在裸露的荒土上,老鼠从手边爬过,拱进破烂的衣衫里寻找食物。那双死寂的眼睛也只是沉默地看着,没有力气去驱赶了。老鼠没有找到食物,又向另一个流民爬去,爬着爬着,也停在原地,就这样死了。死在寻找食物的途中。一人一鼠,就这样倒在地上,好像也没有什么分别。 方晏坐在车内,怔住,“怎么会这样?” 他自幼便生活在富庶的临安城内,没想到歌舞升平之外,还有人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生活。 方父替儿子拢了拢外袍,瞥了窗外一眼,“看穿着,应该是从北方来的流民。十六国在打仗,他们九死一生渡过长江,是希望求得一线生机吧。可惜,陛下下旨,不许临安城接纳流民。” “长江以北,颍川吗?”方晏喃喃自语。 “是。前朝以前的大汉,帝都先是在长安,后是在洛阳,都在北方。” “大汉统一时的盛况,是什么样子的?” “为父也未曾领略过。只是少时有幸读过司马公的《上林赋》,从其中窥见过大汉盛世万千气象的一二分。” “《上林赋》?为何我未曾读过?” “南渡之初,曾有不少朝臣上书,要求北伐,收复中原故土。但陛下无意。更是以这些诗赋扰乱民心为由,禁止阅读。阿晏没读过也正常。”方父思索了片刻,“为父少时还曾背过,只是时间过得太久,已经忘了大半了,只依稀记得几句,说与阿晏听听。‘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东西南北,驰骛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洲淤之浦,经乎桂林之中,过乎泱漭之野’。” 随着方父的声音,方晏脑中仿佛出现了大汉当时的盛世威仪。 “若是等我们这些老头子不在了,或许就没人再记得这些巨丽之词了。”方父语中透着几分惋惜。 “好了,今日出门许久,也该回府了。”方父示意小厮放下车帘,“阿晏也该回去喝药了。” “等等。”方晏扶住车窗,向前倾身,“那个小孩!” 方晏突然起身,吓了方父一跳,赶紧扶住他。“怎么了。” “那边有个小孩,被狗叼走了。” 方父顺着方晏的视线看过去,一只凶煞的坡脚狗正拖着一个小孩,往荒野去。“应该是个饿死的小孩吧。这些野狗没有食物,有时也会吃人的尸体。不要管了,我们回家吧。” “不。我要去看看。”方晏固执地不肯离开。 “公子就待在车内吧,我去看看。”车外的小厮说完,拿了根棍子,朝那个小孩跑去。 方父看着方晏怔怔的眼神,温柔地理了理儿子凌乱的衣袍。 不一会,小厮就抱着那个小孩跑了回来,“公子,还没死,还有一口气。” 方晏松了一口气,“给他找个大夫吧。” “好。” “回程。”方父对车外喊道。 方晏靠着马车的软垫,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思绪飘散开。 若是能统一,若是能一统,是不是就不会出现恶犬食人、尸鼠蔽野的情况了。八荒来朝,盛世太平,真想看看这景象。 不知道是不是出城那日染了寒气,回府后,方晏就一直高烧不退,身体也愈发消瘦了。 一连整月,方晏都没有踏出房门,一碗一碗药像水一样灌下,病情却不见好转。方父渐渐明白,方晏是命数如此,无力回天了。但方父每日,还是笑着来到方晏床前,给他讲自己年轻时的故事。因为方父知道,方晏很向往前朝的盛况,虽然他不理解。方家如今的用度,甚至比宫内更胜三分。不过每每说起这些,方晏的眼中便能多几分真正的笑意。 终于,还是来到了丧钟敲响的那一刻。 那日,方晏照常询问完在城外布施的情况,却忽然吐血不止。方父赶来时,只听见方晏最后的话。 “孩儿不孝,让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方父忍着泪,擦去方晏眼角滑落的泪珠,“阿晏不哭。为父一生,最大的宽慰便是你能健康长大,多陪我一天,我便又奢求多一天。阿晏可还有心愿?为父一定尽量替你完成。” 方晏嘴角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有说,一颗泪珠滑落,合上了眼睛。 静尘踏入灵堂,再见方父,他已是满头白发了。 “静尘大师。有劳大师为我儿祈福了。” “阿弥陀佛。” 方父走了两步,忽然回头,看向静尘。“静尘大师,可还有什么,是我能为阿晏做的?” 静尘向来无波无澜的眼睛里,露出几分复杂的神色。 “阿晏这孩子,有什么话总喜欢藏在心里。我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痴念。眼下他去了,我便没了牵挂。但余生,若是知道自己还能为阿晏做些什么,也算是有个活着的信念了。” 静尘叹了口气,“方施主爱子如命。如若有心,便替小方施主,将未完成的事继续完成吧。” 说罢,静尘转身于蒲团坐下,开始为方晏诵经。 方父愣了愣,想是想明白了什么,转身踏出灵堂。 余后十年,临安方氏倾尽家财,在临安城外修建佛寺,总数三十二间。收容自北方逃来的难民,又将临安城外的荒地重新开垦。 承初二十一年,方晏去世后十五年,方父去世后五年,秋风又起时。 静悟坐着牛车,朝临安城驶去。 十五年修行,静悟已经褪去当年的青涩与稚嫩,气度沉稳而圆融。他怀里抱着静尘的骨灰,按静尘的遗愿,将其藏于竹音寺后山。 临安城外,千层稻浪,万里飘香。 “阿弥陀佛。” 回到竹音寺,与静悟想象中的一片衰败寥落不同,寺门外竟然很是干净,像是有人时时打扫。 “你是?”一个声音打断了静悟的疑思。 静悟转身一看,是一个抱着稻子的青年。“师父可是来化缘的?” “非也。”静悟摇摇头,“我本在竹音寺修习,只是外出远游很久了。” “原来是竹音寺的师父,快进来。”青年推开门。竹音寺长年无人居住,也没有香火,有些冷清,但却并不寥落。 “我们时时都会来竹音寺打扫,厢房也都很干净,师父今晚便可以在竹音寺住下了。” “多谢。不知你是?” “我叫虎子,在城外住着。” 静悟看到这个名叫虎子的年轻人,将手里的稻子放在香案上,香案上放着两个灵位。 “这是!” “这是方老与方晏公子的灵位。如果不是方晏公子当初从恶狗嘴下救下我,我怕是早就去投胎了。”虎子一边说,一边拿布仔细擦了擦香案上的灰尘,“城外的屋子、寺庙,也都是方老出资修建的,说是方晏公子的遗愿。所以我们这些受恩于方家的人,总想回报些什么。本来是想筹钱给方老和方晏公子修一个祠堂的,但方老生前有言,如果我们有心,就替他与方晏公子照管一下竹音寺吧。于是我们便时时来竹音寺打扫打扫,铲铲枯枝落叶什么的。” “那这些贡品是?”静悟的视线落在香案的稻米上。金灿灿的稻谷粒粒饱满,散发着粮食的香气。 “我们的一点心意。春草秋稻、夏荷冬梅,有时是些瓜果,放几天我们便会收拾走的,不会弄脏香案,也不会浪费粮食。” 静悟笑着点了点头,“阿弥陀佛。如此甚好。” 虎子离开后,静悟独自坐在香案前,为两个灵位诵了段经。 忽然,有什么东西滚落的声音。 是案上的蔬果吗?静悟睁眼,却见一颗玉珠静静地停在地上。 静悟定睛一看,玉珠内竟然雕有一朵青色的莲花。“这是!” 静悟捡起玉珠,看了看大殿内的佛像,又凝望着香案上方晏的灵位,喃喃道:“这就是师傅所说的,了却痴念的机缘吗?” 静悟呆了片刻,从大殿的角落找出火盆,升起火。升腾的火光,明灭的残影在方晏的灵位上跳动。静悟将玉珠丢入火盆,火焰很快将玉珠吞噬。静悟拿出念珠,“阿弥陀佛。方施主,一路顺遂。” 临安城内,废弃多年的方宅,竹园的翠竹仍迎风斜立。许是秋高物燥,不知何处闪落一点火星,落到竹园内,不多时,多年安然无恙的方宅燃起熊熊大火。扑不灭的火焰,侵上寻香亭,将一切湮没在大火中。 静悟站在竹音寺内,看着城内亮起的火光。 渡尽众生,方能自渡。 我在写这章的时候本来以为已经够长了,没想到后面还有更长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善果 第4章 重逢 东郡的深秋,夜朗星稀。 十里外,黄河缓缓淌过。浑浊的泥水里,浮动着血与残肢。有从上游顺流而下,在沙石打磨中已见森森白骨的;有眼见不敌,伺机渡河逃跑,却被敌军从身后一箭射死的;也有躲避战乱,举家迁移,饿死半途尸体被弃于河中的。 在乱世,一个生命消失的原因太多太多......所谓人命危浅,朝不保夕。今日良宴会,明朝葬孤坟,世事无常,如此而已。 河岸边,垒起一个个小土丘,像是人脸上丑陋的伤疤,大地上的黑色窟窿。这是昨日战死士兵简陋的土坟。他们静默地守在河边,北望故土,从此埋骨他乡。 半人高的野草在夜风中簌簌摇动,像是弥留的亡魂浅唱战歌,抑或是死去士兵不甘的怨念在低诉。荒无人烟的埋尸地,没有哪个缺根筋的会在大晚上来这种地方找晦气。但不巧,东汉末年的乱世里,怪胎总是层出不穷的。 一个找不着调的声音,晃晃悠悠地在野草丛中响起,在半空中晃了一圈,又摇摇欲坠地飘荡在坟堆上空。 “可怜河边骨,沙场变......变坟场,萧萧西南风......寄我......” 那人停了停,打了个酒嗝,又继续哼着他那不知所谓的小曲。也不知他到底喝了多少酒,又为什么要特意跑来一片坟场喝酒,只是他七扭八歪的语调,和着萧瑟秋风,无端让人听出了几分凄凉与哀愁。 一人循声而至。 程昱听着声音就在附近,却只能看到孤零零停在野草间的马匹,不见那人,怒吼一声:“郭奉孝!你又跑来喝酒!” 那个哀婉的小曲闻声而停,却不见郭嘉的身影。程昱骑在马上,低头看着眼前海浪般的野草,在风中一波一波地翻滚。 “你再不出来,我就把你的马牵走了。” 还是无人应声。 程昱望着不远处的坟堆,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啪呲”一下点燃。火油燃烧的味道在干燥的秋风里格外清晰。 程昱大喊,“三!二!一......” 最后一个字还未落地,一个人影便“刷”地一下从野草间立起。 “别啊!仲德!别点火!” 郭嘉猛地一下站起,脑血翻涌找不到平衡,“砰”一下又摔倒在地上,吃了一嘴泥。 程昱也不急了,就这样好整以暇地端坐在马上,看着郭嘉陷在泥里,挣扎半天起不来。“没事,奉孝不用起来了,正好省得我挖坑。”程昱慢悠悠的声音顺着风声传到郭嘉耳中,“我数十声,你再不过来上马,我就直接一把火烧了这里。奉孝你有这些将士作伴,葬在这也不算孤独。” “啊啊啊啊!”郭嘉怒吼一声,顺着劲把自己从土里拔出来,也没看清路,就顶着满头枯草朝火光冲去。 “哼!”顶着郭嘉愤怒的眼神,程昱满不在乎地将火折子从容收起。 郭嘉艰难地翻身上马,毫无形象地趴在马背上,“你干嘛急着找我?主公不是才打了胜仗,此刻应该忙着整顿军队才对。” 程昱瞥了郭嘉一眼,“曹将军向来治理有方,军纪严明,整顿军队的事情用不着将军操心。曹将军急着让我找你回来,应是要与你商议黄巾军的事情。” “呕!”喝醉了酒趴着也不舒服,郭嘉只好将自己撑起来,迎着夜风胡乱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露出一张苍白的脸。饮冷酒吹冷风,脸上无一点血色。唯独一双眼睛,虽蒙着醉意,却仍有一缕精光闪过。熠熠的黑眸在苍白的脸庞上格外惹眼。“找我议事?不是有文若在吗,主公可以先与文若商议啊。” “荀司马病了。” 曹军大营。 虽是深夜,值守的卫兵任然一丝不苟地巡逻着,五人一队,步伐整齐。不少帐子仍然亮着烛火,一个一个昏黄的小点,在凌冽寒风中透着些许暖意。 主帐内,仍在议事,油灯却点得不多,只有零星几盏,勉强维持着能够视物的亮度。谈话的声音也被刻意压低,一个个抡刀握枪的大老粗,被迫压着嗓门说话,偶尔一个激动声量拔高了,又使劲憋回嗓子里,像漏气的沸水壶。 荀彧睁开眼睛,怔怔地望着昏暗的帐顶,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前尘过往,如潮水般一下子涌入荀彧脑中。前世的种种,在荀彧脑海中一闪而过。庞大的信息量将荀彧本就在发烧的脑子灌得胀疼,荀彧皱着眉,难受地眯起眼。 太多太多,来不及细细思考。荀彧只能暂且从纷乱的画面里,找出静尘最后留给他的那封信。 “如若有缘,心事或可如愿。” 荀彧闭着眼,在心中默默念着这句话。短短几个字,在荀彧口中嚼碎、咂开,一遍又一遍。荀彧紧紧地抿着唇,牙关死死地咬着,整个人绷成了一根弦。 他不知是否该庆幸,多少人求神拜佛哀求一生都换不来的重生机缘,居然落在了自己身上。 是梦吗?荀彧不由地想。 前世作为方晏的往事,仍历历在目。荀彧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方晏,还是荀文若? 我真的重生了吗? 荀彧缓缓睁开眼,余光瞥见帐中熟悉的衣袍,心中一惊,慌乱间打翻了床边的药碗。 那件外衣是荀彧给曹操挑的。 初平三年,曹操领兖州牧,受封镇东将军。兖州东郡,一个不服曹操的陈氏子弟,在曹操巡城查看房屋修葺情况时,阴阳怪气地嘲讽曹操穿得像个土包子。虽然披了个将军的外衣,但内里还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宦官之后。还没等曹操开口叫人把那个姓陈的外衣扒下来,跟在旁边的荀彧就先引经据典地将那人劈头盖脸地骂了个体无完肤。荀文若一个脏字都不说,却能将那人骂得脸红耳赤,脸都快憋青了。 回营之后,荀彧便亲自挑选布料、绘制纹样与形制,给曹操做了一件外袍。 曹操张开双臂任荀彧给他度量身形,笑道:“狗言狗语罢了,文若何必在意。” 荀彧拿着绳线仔细地比对着,“明公乃成大事者,自是不拘小节。但日后难免有需要注意衣着的场合,如今也只是早些备着。” 荀彧看着熟悉的外衣,心头有些酸涩,难受地掐着心口。 瓷碗“哐当”碎裂的声音,将外头细细的议论声打断。 曹操回头看了看屏风后的一片漆黑,挥手道:“你们先下去吧。” 荀彧撑在床边,看着屏风后那个熟悉的身影站起身来,拿起灯盏,朝屏风后走来。荀彧很想逃,他还没想好要如何面对这个人。但身体却僵在了原地,一点也不由荀彧的心。就这样,荀彧措不及防地与曹操打了个照面。 “文若,你醒了!”曹操喜道,端着烛火快步走到荀彧床边,“昨日清点军械时你突然晕倒,吓我一跳。” 曹操将灯盏放在床头,轻轻扶起荀彧。 “你一直发着烧,随军大夫说你是思虑过度,加上近日寒风骤起,才病倒的。” 荀彧垂着眸子,掩去其中复杂的思绪。 荀彧一直不说话,曹操也不在意,只觉得荀文若是发着烧难受。曹操拿起枕边的汗巾,替荀彧擦了擦颈间发出的虚汗,“军旅艰苦,文若跟着曹某,受累了。” 荀彧垂在身侧的手攥紧被单,低哑着嗓音开口:“明公......”这个词一说出口,荀彧的心就颤了颤,他忍着心头翻涌的思绪,继续道:“彧有些累,还想再休息片刻。” “好。”曹操放下手中汗巾,轻声说:“文若先等等,我叫人换一碗药来,你喝了药再睡。” “嗯。”荀彧闷声应了。 曹操朝帐外走去,他留下的灯盏里,跳动的烛火映着他的背影。荀彧深深地看着曹操离去,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 灼燃若披云而见日,霍然开雾而观天。我曾以为,你会是那个站在我身侧,为我提一盏明灯之人。明公......曹丞相......魏公...... 荀彧苦笑。 重来一次,我还该选择与你同行吗? 双骑并行,朝曹营驶去。不知不觉,天色已微微亮起,黑夜又过去了。 吹了一个多时辰的冷风,郭嘉的酒早就醒了。不慌不忙地整理好衣容,郭嘉方从马上下来。程昱与郭嘉下马,进入曹营。 “你酒壶呢?”程昱瞥见郭嘉空落落的两只手,这家伙可是一贯酒壶不离手的。 “留在那了。好酒哪能自己独吞,当然是要和兄弟们齐享啦!”郭嘉迈着懒散的步子,在肃穆的军营中显得很另类。 程昱显然不会相信郭奉孝这个家伙在军帐议事时间外的任何一句鬼话,闻言,很是隐蔽地翻了一个白眼,不客气地揭穿道:“你是忘了拿酒壶吧。” 郭嘉此人,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喝酒。喜爱到极致,就会产生一种占有欲。如果对象不是人,而是食物的话,那就应该叫护食。如果要来形容郭奉孝对酒,那就是饿了三天的耗子闻见膻腥——两眼放光。因此,郭嘉这个人,是绝对不会把嘴边的酒留给别人的,更何况是一堆死人。 被程昱揭穿,郭嘉也一点不尴尬,冲程昱晃晃手,“你先去主公那吧,我去看看文若。” 程昱脚步不停,朝主帐走去,只落下一句话给转身朝荀彧帐篷走去的郭嘉。“荀司马就在曹将军帐中。” “啊?”已经走出几步的郭嘉愣了愣,对这个事情接受自然。郭嘉晃了晃脑袋,嘟囔道:“我怎么没想到。啧!酒还没醒。” 新的世界线第一个出场的居然是郭奉孝,没想到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重逢 第5章 故友 厚实的军帐妥帖地挡了一夜的寒风,此时,微微天明,帐外结了一串串深秋的晨露。郭嘉不打招呼直接掀帘而入,留下身后一队目瞪口呆的巡逻士兵。 幸好陈群陈曹掾不在,不然曹将军今日书案上又要多一封奏报了...... 郭嘉随意在衣袍上擦了擦手上的晨露。帐中有些昏暗,只在入门处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火盆里的炭火还发着红热,不时发出“噼啪”的小声音。厚重的军帐遮住了外面呼啸一夜的冷风,在深秋的夜里围拢了一帐暖意。已经烧了一夜的炭火仍然势头不减,郭嘉进来不过片刻,身上已经有些发汗了,苍白的脸上透出些许血色,看起来像个活人了。空气里混着一股果木的甜香,像水果腐烂前透出的熟香,丝丝缕缕的甜意后,又夹杂着熟悉的药香。郭嘉吸了吸鼻子,对屏风后披衣起身的身影喊道:“文若,你换香了?” 荀彧动作一顿,紧绷的身形忽然放松下来,穿衣的动作也从容了不少,“并未。香,还是从前的香。” 屏风后走来一个人,郭嘉毫不客气地坐在床上,“改日我送文若几壶好酒。喝酒驱寒,文若喝点热酒发发汗,风寒好得更快。” 荀彧笑而不语,拿起一旁的手帕和水盆,湿了湿帕子,擦去颈间的汗。荀文若是典型的世家贵公子,一举一动都受过严格的礼仪指导,就连拧手帕这种事也像摇香煮茶一样,十分赏心悦目。郭嘉支着手,仪态随意地坐在床上,盯着荀彧的动作。 “文若当真没换香?我闻着似乎与平日很是不同。”郭嘉摸了摸下巴,仔细思考片刻,“以往闻着冷洌洌的,十分醒神,今日闻着却甜醉得很。” 荀彧掀起眼皮瞥了郭奉孝一眼,“奉孝昨日又跑到哪里喝酒了?” “我跑到哪里喝酒也比不得文若,直接宿在曹将军的主帐了。” 听到这话,荀彧却是忽然冷了脸色,“奉孝注意说话分寸。” 郭嘉细细端详着荀彧的表情,脸上半点惧色都没有。他与荀彧是多少年总角之交的情谊了,他对荀文若这人的底线了解得一清二楚,此时,多半是,不好意思...... “文若不仅用的香变了,人似乎也变了。” 荀彧垂下的眼眸中异色一闪而过。郭奉孝这个人,是真的聪明。不单是军事上嗅觉敏锐,在识人上,也极少看错,否则当时多少州牧豪杰对他抛来橄榄枝,他也不会视而不见。 郭嘉一双熠熠的黑眸在荀彧身上逡巡。荀彧方才对他说的话反应有些奇怪。荀文若在曹将军这里任司马,掌军械粮草,可谓是曹将军之下,军中第二实权之人了。曹将军信任文若,荀文若也全心协理后方,他俩之间,说一句“君臣鱼水不为过”。以往也不是没有人调侃曹将军偏宠文若,但荀文若从来都是不卑不亢地持着他惯常的礼节笑容,从未像刚才那样,反应这么激烈。而且昨日曹将军才让文若歇在了自己的主帐......郭嘉环视四周,曹将军自己还出去别帐休息了,如此体贴有礼,应该不会惹得文若生气才对,那...... 对上郭嘉别有深意的眼眸,荀彧淡淡地说:“香没有变,人却是会变的。”郭嘉眼珠转了转,起身走近荀彧,懒散地靠在盛放水盆的木桌上,“文若这话,听着意有所指啊......”荀彧别过身,去拿屏风上的外衣。 “等等。”郭嘉忽然拉住荀彧,“文若你是不是有红疹!”郭嘉瞥见荀彧伸手间,颈侧冒出一点红。麻疹在军中可是麻烦事,一个弄不好皮肤溃烂,极易引发高烧。 荀彧一愣,没有吧......荀彧低头微微扯开自己平整的衣襟。 “这!”郭嘉一惊。不是麻疹,而是一朵莲花,一道红莲似的胎记。血红欲滴的莲花落在荀彧白玉似的皮肤上,像最上品的白瓷。 荀彧心头一滞。莲花......前世方晏在行香会上,那尊供在佛前的香炉,炉身上面就是一朵莲花。什么意思......荀彧不自觉伸手抚上那朵红莲。它就这样静静绽开在无边玉色中,肃穆又妖冶。 郭嘉微微皱起眉头,“文若之前似乎没有这个胎记。”郭嘉抬眸盯着荀彧痴痴望向红莲的神色,“你不会真的......”郭嘉天马行空地想了想,“被夺舍了?” 战乱频发,民不聊生之时,神鬼之说总是特别有百姓缘的。汉武时早就被消灭打压到只剩一点点残渣的阴阳家、公孙家之类的学说,在乱世的战火中,野草吹又生了。民间不少人拜佛求道,已经算是迷信一类的正派了,其他七七八八的什么五斗米、七担水,更是乱得不行。郭嘉自然是不信这些东西的,如果非要选一个什么神来拜一拜的话,唯一能入郭奉孝眼的怕是只有酒仙他老人家了。但荀彧锁骨处凭空出现的红莲印记,又极大地挑战着郭奉孝的观念。 年少时,他同荀文若以及钟元常他们一起泡过热汤。胎记这种东西,在他们这种家族,但凡只要有个能编出故事来的形状,绝对会被添油加醋地扩充为一个“留候转世”之类的故事。荀文若他爷爷,荀淑老爷子,没有胎记,不也编出了个荀氏八龙和高阳里的故事吗?但“文若”与“子房”的故事,明明是曹将军编的啊?如果文若之前便有这红莲胎记,颍川荀氏必定要拿来大做文章,编出个什么“红莲十里香”之类的了。 荀彧留恋地看着锁骨上的红莲印记,方晏的那段记忆,虽然痛苦,却又那么美好。至少方父对方晏的疼爱是真的。他荀文若居然也能有不论才学品行如何、有人能够无条件对自己好的一天,只因为,方晏是方父的孩子。这种不掺杂算计与利益的好,是颍川荀氏荀文若不配有的。 荀彧敛去眼底的追忆,合拢衣襟将莲纹遮住,掀起眼皮,“奉孝七岁那年,因为好奇在酷暑也能保持酒酿冰凉口感的冰杯是什么样的,偷偷闯进了陈寔陈太丘长的书房,结果不慎打翻了火油,我觉得这个故事长文会很有兴趣,奉孝觉得呢?” 听着荀彧一如既往珠落玉盘般清冷的嗓音,郭嘉浑身打了个寒颤,讪讪笑道:“能知道这事,世上除了我自己,就只有文若了。你可千万别告诉陈长文啊,他一天天就盯着我,三天就要给曹将军上一封控诉我品行不端的折子。若是再让他知道当年他爷爷书房那场大火是我干的,那我就绝对没好日子过了。” 荀彧轻哼一声,取过外袍继续着衣。 “不过文若,你如果有解决不了的难题,我可以为你分析一二。”郭嘉敛去一贯的轻浮笑容,认真地看着荀彧。 荀彧系衣带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向郭嘉明亮的黑眸,笑道:“我若有一天与明公各行其是,你往那边走?” 气氛沉默片刻。 郭嘉挑眉,“我让文若问,文若你还真问啊?”郭嘉错开与荀彧对视的目光,眼神虚焦地望向灯盏中跳动的烛火,“看来文若的心结,是与曹将军有关了。” “文若知道一个坊间笑话吗?” “什么?”荀彧不急不慢地用缎子将乌发挽起。 “大概是有一天,热恋中的男子与女子偷偷在垝垣下相会,那名女子问男子,如果有一日她与男子的母亲同时落入水中,那男子选择先救谁?” 荀彧走到郭嘉身边,将郭嘉衣袍上的杂草拍落,“奉孝你不会游泳,这个问题是个送命题。” “哈哈哈!”郭嘉朗声笑道,伸手自己将歪了的衣袍理正,“那我只能从岸上给你们抛一条船,让你们同舟共济了。”荀彧拿起灯盏,朝帐外走去。郭嘉跟在荀彧身后,忽然出声,“文若,说认真的,我......” 还没等郭嘉说完,帐外一人掀帘而入,是曹操。 “文若醒了?烧热可退了?晨起有风,还是多披一件衣裳吧。” 曹操应该是刚刚点完兵。曹孟德深谙治军之道,恩威并施、情法兼行,每日士兵晨练,他都亲力亲为地督军,只要他在前线军营一日,就未曾缺席,是以士兵们都十分信服曹将军。点完兵的曹操,带着一股寒秋的肃杀之气,利落束起的发丝被冷风吹落几根,遮住他一双冷厉的黑眸。他的山根有点低,显得高挺的鼻背山峰似的突起,眼角的皱纹在眯眼看人时宛若刀削成的,即使是笑的时候,也带着三分狠绝。 经过一夜冷静,荀彧已经能够在见到曹操时保持镇定如常的模样了。帐外的冷风灌进军帐,冲散帐内温甜的果香,荀彧不自觉拢了拢衣袍,不知是想要遮住莲花印记,还是魂魄与肉身尚未融合的虚弱,荀彧又想起来方晏的畏寒,只是那个会为他备好狐裘的父亲已经不在了。 荀彧浅笑一下,“多谢明公关心,彧已经无恙。奉孝说明公有意拿下黄巾军,正好这几日寿张令也在,他曾在东阿率领吏民抗击黄巾军,与仲德一起商议,计划可详细周全。” “嗯。”曹操的视线从荀彧拢在衣襟处的苍白手腕上收回,随口应了。长久领兵打仗的人,声音难免有些嘶哑,曹操的声音本就低沉,一个“嗯”字仿佛能在喉间回荡数十遍,方传入荀文若耳中,低低地在心间千回百转。 荀彧不紧不慢地行礼,“彧先回帐中洗漱了。”曹操看着荀彧从容的身影,却莫名觉得荀彧有种迫切远离自己的急切。曹操静静地盯着荀彧离去的背影,疏朗的晨光在他脸上落下一道分明的轮廓。都说女人的直觉总是特别准,但久经沙场、在厮杀中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人,直觉似乎也很敏锐。 “曹将军。”郭嘉走到曹操身边,落下帐帘,挡住了荀彧的身影。 看无可看,曹操才收回视线,在郭嘉浑身上下扫了扫,笑道:“奉孝的酒壶呢?” “文若怕冷,我送他一壶酒暖暖身子。”郭嘉随口将刚刚和荀彧开过的玩笑又换了个人搪塞。 曹操清楚郭奉孝是个什么德性,笑而不语,伸手揽过郭嘉的背,将他拉到台几旁。“坐。奉孝肯定还没吃早饭吧,正好陪我一起用了。” 荀彧独自坐在自己帐内,微微拉开衣襟,看着铜镜中那抹红影。莲花印记在黄铜镜里微微扭曲,像方宅竹园那夜熊熊燃烧的大火,又似落在满目疮痍的世间灼烧着百姓的那朵业火。方晏是一缕不属于那个时代的孤魂,他死后,并没有被勾魂使收走,生死簿上无名无姓的鬼魂,游荡在世间。但方晏,或者说荀彧的魂魄太虚弱了,时常在竹音寺的香炉旁沉睡,昏迷比清醒的时间多。后来,有了虎子他们的供奉后,稍微好了一些,但魂魄能够活动的范围也不大,至多到临安城边缘,能够眺望到城外隐没在袅袅香烟中佛寺的地步。至于方宅,不知道是不是方氏先祖不认荀彧这个来自异世的亡魂,荀彧再也没回过方宅。 静悟将玉珠抛入火盆的那刻,玉珠内的青莲浴火而出,带着温热的气息烙在荀彧的灵魂上,也将虎子他们经历的种种苦难,将苍生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哀求与渴求盛世太平的愿望烙在荀彧魂魄上。青莲托着荀彧的魂魄升上流云与斜风中,俯瞰人世间,苍茫奔流的江水将大地一分为二,多少人终其一生北望故土,白骨成灰。 究竟是机缘,还是赎还罪孽的惩罚?兼而有之吧。 荀彧缓缓抚过红莲印记,微微突起的莲蕊仿佛大地深处滚动的岩浆,栩栩如生的莲花灼烫着荀彧指尖。“粟多而财有余,畜积足而人乐其所,富安天下,海晏河清......”荀彧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此一生,纵万般难,亦倾力一试。” 黄铜镜内,身后的灯盏上,未灭的烛火在荀彧眼眸中映出妖冶的光,“明公......” 灯盏下压着一封给荀彧的书信,落款是荀表。 这章的要素实在有点密集(????????)?? 后面会出现一个新人物,史书有名而无具体叙述,为了剧情、主要是文若的人设我自己加的,所以这个小朋友的字也是我起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故友 第6章 世族 “咳咳!”陈群不满地看着姿态懒散倚坐在曹操身边的郭奉孝,“将军如今是兖州州牧,一军之统帅,尊者怎可与下属同席而坐,这不合规矩。” 郭嘉懒懒地别开眼睛,拿起曹操方才命人重新给他找的酒壶,灌了一口。曹操亲自起身,走到陈群身边,陈群慌忙起身。曹操拍了拍陈群的肩膀,笑道:“长文持正公允,有你在军中我很放心啊。至于奉孝......”曹操略带责备地瞥了郭嘉一眼,“他是闲散了些,正需要长文你时常提点啊。” 曹操已经将话说到这份上了,虽然实际还是没管郭奉孝这家伙,却也言语上责备了两句,算是没拂了陈群进言的面子。陈群愤愤地瞪了郭奉孝一眼,对曹操一碗水没端平但也调了调秤砣的处理也不算太意外,拍了拍自己衣袍,施施然坐回座位。 郭奉孝神态自若地又灌了一口酒,盯着营帐,“文若还没来吗?” 话音刚落,帐内众人便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药香。 人未至,先闻其香,荀令十里香,果真名不虚传。 程昱掩去眼底的笑意。 随着药香逐渐浓郁,程昱在心底细数:檀香、丁香、甘松......嘶——!还有几味是什么?药香之外,还带着些许冷调。 帐帘被人掀开,荀彧缓缓走进帐内。 他一身深青衣袍,外面罩着一件素白禅衣,帐外吹进的秋风拂动衣带,拨动腰间系着的香囊,流苏上的石珠碰撞,在某人心间作响。 “荀司马今日为何一袭白衣?”程昱身后的武将不解,低声问旁边的人。“我也不知啊。”那人眼睛跟着荀彧的身影,一步一动。 程昱举杯遮住唇间笑意,“君子行礼,随合五时色。荀司马今日可是着立秋之服?” 荀彧侧身,对程昱含笑颌首,“仲德慧眼。” “原来如此,‘立秋之日,百官皆衣白。’好像是有这个规矩。”身后几名武将喃喃低语。“不愧是颍川荀氏的人,世族公子就是不同,一举一动都深谙风雅。” 荀彧走到次席,落座。 笑着瞥了一眼向他举起酒壶的郭奉孝,荀彧垂眸看向自己的白纱禅衣,眼底划过一抹悲戚。除却立秋外,还为方父而穿。前世,方晏不孝,让方父白发人送黑发人,未能为方父穿白衣守孝。今生,荀彧想补上,只当是了却自己一桩心事吧。荀彧的心事太多,能了却一件,便少一缕愁丝。 荀彧今日没有带冠,乌黑的头发用绸缎打了一个垂尾髻松松地落在颈间,低头之际,一缕发丝擦过唇间。荀彧拨开发丝,正好对上曹操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心跳漏了一拍,荀彧撞入一潭深水中,呼吸微微错乱。欲盖弥彰的心虚只会不打自招,荀彧眼中溢出些许笑意,对上曹操深沉的目光,勾起一抹浅笑。 曹操呼吸一滞,错开了视线。 荀彧垂下眼眸,微微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的行为与之前肯定有所不同。这些细微的变化或许能够瞒过别人,但明公和奉孝,一个心思深沉,一个心思聪敏,自己断然是瞒不过的。只是重生这种闻所未闻的事情,哪怕自己多了一抹胎记,也成不了证据。 怀疑便怀疑吧。我与明公,从来不是他与奉孝之间的关系...... “今日召集诸位前来,是为了黄巾军一事。”曹操粗粝低沉的声音在军帐回荡,“仲德,你曾在东阿与黄巾军有过接触,他们的情况如何?” 程昱不着痕迹地收回自己落在荀彧身上的目光,起身走到帐中的十三州郡图旁,“张钜鹿张角率领的黄巾军最初号称有数十万人,在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都有分布。”程昱在十三州郡图中一一指出,“张角死后,黄巾军被朝廷和各地州牧绞杀大半,眼下还成气候的部分,就盘踞在青州。”程昱指了指舆图的右上方,“而我们在兖州。”程昱的手指滑到舆图中央,用石子标记了一个点。 “若是能收编青州军,我们的实力将大大增强,曹将军之前提出的屯田制度,也有了可以试行的人力和土地基础。”程昱转身看向帐内众人。 “不错。”曹操对程昱颌首,“仲德的分析切实。眼下即将入冬,如若再等下去,天寒地冻,不便行军。” 座下一人开口,“青州军流散各地,攻城夺邑民不聊生,曹将军一心为陛下清除暴乱,实乃为大义之举,但眼下粮草......有些告急。” 郭嘉坐在曹操身边,借着酒壶掩饰,嗤笑一声。这人前面铺垫了这么多,简单一句话就是:没粮草,不想打。郭嘉灌了一口酒,“啪”一下放下酒壶,笑道:“黄巾军人数虽多,却四分五裂各自为政。青州军看似势不可挡,实则多为流民、山贼出身,根本不会打仗。与曹军根本不可相提并论,这样必胜的仗,为何不打?” 顶着陈群气愤的眼神,郭嘉不慌不忙地走到舆图前,指了指程昱刚刚标记的地方,“曹军现在驻扎在兖州,与袁本初隔黄河对峙,青州名义上虽是袁本初的地盘,但他的手暂时还伸不了那么长。冀州还乱着,他现在无暇分神来管青州军,若我们此时不动手,等袁绍平了冀州,黄巾军还轮得到我们吗?” “这......”刚才那人犹豫,底下众人也窃窃私语。 “仲德将黄巾军情况告知,奉孝又将双方实力与作战时机一一理清,不知众位还有何顾虑?”曹操的语气听不出喜怒,眼神逐一扫过迟疑的众人。 曹军中历来鼓励进言,故此时座下一人站起,仍态度坚决,“将军,在下仍觉得不妥。寿张令所言不假,郭公子的分析也不无道理,但军情变化莫测,实战情况不是帐内讨论一下便能决定的,没有粮草,万一青州的情况与我们估计有别,曹军耗不起啊!” “是啊是啊。”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犹豫迟疑的人,纷纷点头附和。 一时,帐中“打”与“不打”呈势均力敌的两派。 郭嘉眼神扫过众人,缓步走回位置。那些人所说也不无道理,虽然郭嘉觉得他们其实在放屁,这仗怎么算都肯定能打赢。而且青州军那帮乌合之众,到时曹军一到,气势汹汹地往那一驻扎,不出十日,恐怕就有人主动来投降了。但这也只能是他郭奉孝自己心中的想法,那些一板一眼算账的,没有粮草心里就没底,没底就不敢出兵。 不过......郭嘉视线一转,落到至今没有说话的荀彧身上。 “如若诸位担忧的是粮草,依彧看,这个倒不是问题。”荀彧淡淡开口。许是因为风寒未退,荀彧的声音不大,还带着微微的哑,却一下盖过帐内众人低语的声音。或许是因为,大家其实都在等荀彧——曹军司马,这位在曹营里分量仅次于主将的站队吧。 “荀司马的意思是?”最先说粮草不足的那人问道。 “彧一时失察,不慎染了风寒,那日清点粮草时未能点算完全,不知营中还剩多少粮草?”也不知道是不是“风寒”这个借口用得太多,老天爷看不下去了,荀彧说到一半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曹操目光一紧,身边的郭嘉已经匆忙起身。 “文若......”郭嘉皱着眉头。荀彧的病怎么,来得突然又猛烈,就像是......一个不该存于世间的人,强留下来的反噬。郭嘉是不信佛的,当然也不信各种奇奇怪怪的妖魔鬼怪,但那些因果缘由,多少听过一耳朵,联想到荀文若锁骨处的那朵红莲,郭嘉眸色深了深。文若还真是会给我出难题啊...... “无事。”荀彧哑着声,接过郭嘉递给他的手帕,抬手示意那人继续说。 那人见荀彧难掩病容,心里拿不准荀司马是个什么意思。众所周知,至少在军营里待过的人会知道,粮草储备这种消息,除非两人独处私语的情况,否则是绝对不可能放出真消息的。现在主帐中少说也有近二十个人,人多眼杂,粮草机密不可能公开说出来。但至于是多报还是少报,主要得看想往哪边站队。那人斗胆猜了一下荀彧的意思,他听说昨日颍川荀氏给荀彧送了家书。世族啊...... 那人想了一下,开口,“荀司马,曹将军,以营中目前所剩粮草,如若大军开拨前往青州,最多只能够支持一个月。” 那人话音刚落,荀彧握着帕子的动作一顿,掀起眼皮看了那人一眼。 完了!那人心里咯噔一下。猜错了...... 但已经说了的话不可能收回,是改口说自己有意欺骗曹操,还是当日疏忽数错了?除非他不要命了。于是,那人默默低头当起了鹌鹑。 荀彧垂眸,果不其然听见几个自己举荐的人开始附和。 “这不能打吧。” “是啊,这点粮草,算上路途,最多只够与青州军对峙十天,还是以打了胜仗且后方有粮草增补为前提。” 帐中的天平开始往“不打”一方倾斜。 郭嘉看了看荀彧。不对啊,文若应该是想打的...... 主位上的曹操看了看帐中逐渐朝一边倒的局势,目光落到荀彧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脸色上,沉声开口,“文若......” “不,能打。”荀彧开口,抬眸扫过一众目瞪口呆的人,尤其是那几个出身颍川或者豫州的,看向主位上的曹操。“彧已遣信给荀氏,派人押解粮草和一干辎重,往驻地赶来,应该明日便能抵营了。” 郭嘉眼底倏忽亮了起来。 被荀彧用眼神一一扫过的那几人,也知道自己会错了荀彧的意思,目光闪烁,纷纷缄口不语,营帐内的鹌鹑又多了几只。 “不知荀家的粮草有多少?”程昱目光灼灼,看向荀彧。 “两千石。”淡淡的一句话一锤定音地决定了帐内吵了半天的问题的答案。 没什么可说的了,帐内众人纷纷散去。 深秋的白日似流星,转瞬即逝。荀彧抬眸看向帐外,不知不觉已经天黑了。营帐被进进出出的人掀起又落下,刺骨冷风贴地灌入。荀彧正想将衣襟再合拢些,一股暖意混着铁锈气铺天盖地将荀彧整个人罩住。 荀彧一愣,不自觉抬手摸了摸身上的大氅,布料很厚实但有些硬,将荀彧露出的后颈蹭得有些痒。视线随着身后走出的人影落回前方。 曹操只着了一件单薄外袍,屈膝坐在荀彧案前。侍从刚刚已经将油灯点上了,昏黄暖意为曹操轮廓分明的五官镀上一层柔光,行军未曾打理的胡茬在灯下格外显眼。感受到荀文若的目光,曹操随意笑道:“这几日忙着点兵未曾打理,文若见笑了。”伸手隔空点了点荀彧身上的大氅,“这件曹某穿了许久,有些脏了。不过军中冬日物资尚未备全,文若前几日受寒,凑合先穿着吧。等闲下来,曹某再给文若寻件好的。” “彧多谢明公。”荀彧垂下的眼眸波光流转,看不清思绪。 曹操盯着荀彧看了一会。都说月下观美人,揽尽碧华。但其实灯下观人,更添容色。 “曹某今日以为,是文若授意他们这么说的。” 荀彧轻笑,抬眸看向曹操,“明公说笑了,彧没有这样的本事。” “是吗?”曹操的声音粗粝,带着笑时像陈旧羊皮战鼓在风沙中被擂响,很磨耳朵。微微向前倾身,曹操单手撑在桌案上,“文若不知道吗?他们都说我这军营的半壁都是靠颍川荀氏撑起来的。” 荀彧将半掩在嘴角的手帕拿下,勾起一抹更深的笑意,“那明公觉得呢?” “文若对曹某而言,是雪中送炭的知遇之恩。”曹操正色,“文若是颍川荀氏的公子,却愿意在曹某无名无姓之时携荀氏相助,曹某此生,绝不敢忘记。” “明公言重了。明公以奋武将军先行举义兵以诛暴乱,是胸怀沟壑之人。”荀彧垂眸,装作没听懂曹操的承诺。曹孟德此人,荀彧前世自诩已经足够了解,可最后方知,自己还并未读懂这个人。他可以坦然承认自己的过失,他赏罚分明体恤将士,可他又喜怒无常薄情寡义。荀彧不知道自己对他而言,究竟是不是可以舍弃的棋子,或者说,他曹孟德对自己的底线在哪里?是邺城吗?是进魏公吗?还是他想登上那个位置?一旦他荀文若成为阻碍,下场也和那些人一样...... 曹操自然看出了荀彧的回避,虽然他不懂荀彧这么做的原因,但他深知进退有度方能再有所进。 “夜深了,文若早点休息。”曹操起身,朝帐外走去。 荀彧错愕地坐在原位。这是主帐...... “文若帐内没点火盆,现在回去点,还得受好一会凉。”说完,没等荀彧回复,曹操就从门帐缝隙擦身出去了。 “明公啊......”荀彧轻笑一声。曹操这个人,很谙人心,他若是想让一个人觉得他对自己好,便没有人能逃出他的圈套。荀彧看向主帐内烧得正旺的火盆,侧脸隐没在灯下暗影里,半是沉醉半是讥讽。 可恶的流感快点从企鹅大王身上离开!发烧混混沉沉本大王根本没办法码字啊!(流感!退!退!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世族 第7章 交锋 一整天的翘首以盼,曹军终于在日落时分,看见地平线上出现一个小小的黑点。 “荀氏的车队到了!快去禀告曹将军和荀司马!” “是!” 长长的车队披着赤红的霞光如约而至,载着粮草的马车在地上压出深深的车痕,一颗小石子蹦飞到一只野狗身上,狗子哀鸣一声,车轮“隆隆”好似惊雷,远远看着便已足够震撼。 “轰轰”滚轮声在肃穆的军营中格外突显,没等士兵通报,荀彧就已经披衣出帐。一出军帐,荀彧便对上郭嘉似笑非笑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准确的说,是落在他大氅上的目光。 “奉孝今日倒是安生待在军营里了。”荀彧是不怕苦的,熬得胶稠的汤药他当佐餐的茶水,一天三碗地灌下去,将来势汹汹的风寒强行压下。此时整个人脸色终于好了不少,声音也恢复了往日的清越。 郭嘉和荀彧并肩朝大营门口走去。“我与德熙也多年未见了,此次他押送粮草来兖州,我必定是要留在营中见上一见的。”郭嘉说着,一双眼睛很是刻意地落在了荀彧的外袍上,“文若,这大氅看着很是眼熟啊......” 荀彧带着笑意瞥了郭奉孝一眼,“奉孝喜欢,彧转赠于你。” “免了免了。”郭嘉摆摆手,“这份厚爱我是无福消受的,文若还是好生披着吧。”须臾,郭嘉沉声道:“不管文若想做什么,把身体照顾好才是最重要的。再过些时日,等兖州正式入冬,风寒便更难调理了。” 闻言,一抹忧思在荀彧眼底浮现。前世郭奉孝不过三十八便逝世的事情,一直是荀彧的心结。郭嘉机敏,洞察人心而善用险计。如若前世奉孝还在,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 思及此处,荀彧抬手敲了敲郭嘉系在腰间的酒壶,“这话我同样送给奉孝,好酒也要有命喝才行。”荀彧盯着那晃荡的酒壶看了一会,一用力索性给摘下来了。“文若!文若你还给我!”酒壶是郭嘉的命根子,这是众所周知的,郭奉孝一下急眼了,扒过荀文若的衣服就要去够他手上的酒壶。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郭嘉至少也是只狐狸,激动起来手劲也不小。荀彧三四步躲着郭嘉伺机夺酒的手,一下踩到地上的土坑,绊了一步。郭嘉见荀彧真要摔了,赶紧扶住他。荀彧挑眉,直接将酒壶抛了出去。酒壶划过一道圆润的弧线,精准地落到营门口的火堆里。 火上浇酒,原本只有半人高的火焰“噌”一下越过旁边士兵的脑壳,那人吓了一跳,却碍于军纪死死定在原地,怵得寒毛直立。 “荀文若!”郭嘉扶住荀彧,咬牙切齿。 荀彧轻笑,理了理自己被郭嘉扯乱的衣袍,“反正也不是什么好酒。奉孝不是一直想喝荆州的白云边吗?”对上荀彧郁色的眼眸,郭嘉瞬间哑了火。“等真有那么一天,我陪奉孝饮尽。”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一瞬间的沉默。 前世,郭嘉在北征乌丸之后便离世了。 郭嘉知道自己的身体,荆州湿瘴,自己的身体过了江就是死。 相识大半生,有些话不说,也都明白。 “若真有那一天,文若也不必陪我喝,你什么酒量,也敢说饮尽。” “那奉孝想如何?” “我想想啊......”郭嘉摩挲着下巴,装作沉思,实则双眸眺望平原尽处,最后一点霞色在郭嘉的眼眸中消失,露出眼底的恸色。 “如若真有那天,文若为我舞一曲吧。” 荀彧一怔。 “好。”千言万语哽在喉间,荀彧忍着酸涩的眼,挤出一个字。 郭嘉大笑,“文若居然答应了。哈哈哈,就冲着你这个许诺,我一定活到那一天......” “两位聊何事如此高兴?”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曹军大营门口,不少功曹和副将都聚在这里,毕竟粮草与辎重历来是行军的要事。程昱看到郭嘉和荀彧走过来,笑着开口。 “寿张令。”荀彧颌首,带着一抹浅笑。 “粮草送抵,故友重逢,不都是值得高兴的事吗?”郭嘉冲营外一扬下巴,“到了。” 一个清瘦的青年从马背上翻身而下,眉眼看着和荀彧有三分相似。 “表兄!”那青年朗声道。 荀彧笑着点点头,正欲开口,一道身影从他身后走出。 曹操方与几名副将议完事,匆匆赶来。 大笑着朝青年走去,曹操拍了拍青年的背,“常在文若口中听到德熙,今日终于见着了。从颍川一路奔波而来,辛苦德熙了。” 荀表不卑不亢地轻笑,礼数周全。只是垂下的眼眸中一抹异色闪过。就是这个人啊...... 跟在曹操身后的陈群上前道:“将军,荀表公子一路舟车劳顿,不如先入帐安顿休息,我们也能先将粮草清点入仓。” 粗略扫过这人面容,虽已多年未见,但曹操身边这几个人都是表兄招揽来的,略一思索,荀表便认出这人身份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陈长文还是这么......一板一眼的。 不过片刻,荀表心里就已经闪过十几句离经叛道的话了。但脸上一点没表现出来,端着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和煦笑容,跟着陈群走进了曹操大营。 路过荀彧时,荀表脸上的假笑退潮般消散,不悦地皱起眉头,“表兄前几日可是染了风寒,怎么看着病气还没好的样子?” 看着荀表的反应,荀彧轻笑,伸出拢在大氅内的手安抚地拍了拍荀表手背,“药已经喝了,但终归是在军营,病自然好得慢些。” 荀表凑近两步,嫌弃地瞥了荀彧身上的黑色大氅一眼,“表兄当时若是不......”被荀彧不温不火的眼神看了一眼,荀表顿了顿,“我从家里带了药和大夫,就留在表兄身边吧,军中粗糙得很,表兄愿意凑合我不愿意表兄凑合......” 走到营帐前了,荀表不便再和荀彧说话,一抬头脸上又挂起那抹假笑,替荀彧掀起军帐的帘子。 这本来是郭嘉或者曹操的活,现下被人抢走了。郭奉孝和曹孟德落后几步,在陈群咳得唾沫星子都要喷出的暗示下,仍然很没有东道主意识地走在了客人后头。 这事郭嘉能做出来,曹将军怎么也?陈群愤愤地盯着郭奉孝。又是这家伙,现在把曹将军也带偏了。幸好还有荀司马......陈群痛心疾首地谴责完郭奉孝后,又将赞赏的目光投向荀彧。 不过,有没有一种可能,曹操和郭嘉是因为荀文若在,才潜意识里没有去带路的呢...... 曹孟德盯着荀表快要贴到荀彧身上的背影,拍了拍郭嘉,“奉孝可知,这个荀德熙是个什么样的人?” 郭嘉挑眉,“荀德熙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打紧,重要的是他对文若是什么态度,对吧?” “唯奉孝深知我意。” 郭嘉余光瞥见陈长文一脸菜色站在帐外,不悦地望着自己,侧头看向曹操,“将军,现下来不及多说,我只告诉你一件事,德熙自小便像个跟屁虫一样黏在文若身边,当时文若独身来投时,据说德熙追了五十里,不肯让文若南下。” 听到这话,曹孟德微微眯起眼,高峻的眉骨挡住眼底神色,让人看不出喜怒。 末了,郭嘉又补充了一句,“文若离开颍川后,荀氏事务皆由德熙打理。他是荀爽伯叔的次子。” 曹操帐下不少荀彧举荐的颍川出身的谋士,自然也听说过荀表的名字。荀德熙的父亲是荀氏八龙中唯一位至三公的人,虽然灵帝后期,官爵买卖早已是摆上台面明说的事情,但荀爽多少是有些本事的。据说荀慈明之前多次拒绝应命,一心研究经学。荀德熙身为次子,却能在文若离开后全权接管荀氏事务,他的本事绝不只像他父亲一样限于经学。这本是无妨的,曹孟德历来惜才,荀德熙绝对是个堪受重用的人,但此人对文若的态度,是个问题。 缓步走向主位,曹操不动声色地扫过荀彧身边的荀表。 众人落座。 荀表自颍川北上押送粮草而来,曹操于情于理应该为他接风洗尘。军中炊事兵早就备好餐食,一得到通传,热气腾腾的食物马上便流水一般送入帐内。 饽饦、乳扇饼、炙驴肉......荀表脸上的笑容不增不减,维持从容得体的程度,心里默默细数曹军的伙食。今日替自己接风,吃的应当已经算是很好的了。荀表默不作声扫过对面看着炙驴肉两眼放光的一些人。回想自己押送粮草一路北上,中途有一大段十分荒凉,大片荒废的农田,饿死在路上的人数不胜数,不过入了东郡境内后,情况好了不少。虽然一路见到的流民都是面黄肌瘦的,但好歹死人不多。 不过......荀德熙心中微微不悦:表兄染了风寒,怎么能吃这些油腻膻腥之物?他曹孟德粗糙便粗糙了,表兄从小锦衣玉食长大,在这却只能吃些胡饼。 还没等荀德熙开口吩咐自己身后的侍从,一个炊事兵打扮的小兵便掀帘而入,一路小跑到荀彧身边,手里端着一口冒着热气的小锅,“司马请用。” 荀彧一愣,看了看荀表桌上的饽饦和自己眼前的米粥,轻声问:“这是何物?” 小兵替荀彧摆好碗筷,从小锅里盛出米粥。黏稠的粥水里朵朵开花的米粒在木勺搅动中翻滚,玉白的鱼肉被翻到米粥表面。小兵解释道:“曹将军特意交代的。说司马风寒未好,这几日又在服药,不易吃油腻之物,让炊事单独给司马煮些米粥。” “现在这个季节还有鱼?”一旁的荀表朝这边瞟了一眼,脸上带笑,好奇地问。 小兵没见过荀表,不过能坐在荀司马身边的肯定是有身份之人,连忙恭敬应道:“北面的河流都已结了薄冰了,鱼是没有的。是典都尉前几日巡逻时发现一处热泉,泉水附近竟还有游鱼,曹将军知道后今日便命人去热泉抓鱼了。” 布好碗筷,小兵就匆匆告退了。 挡在侧边的小兵一走,荀彧避无可避地迎上了曹操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抬眸的瞬间,荀彧眼中立刻染上三分惊愕、七分欣喜,勾起一抹轻笑,“多谢将军关心。” 曹孟德笑了,“文若快趁热吃吧。” 荀彧身边的荀德熙伸出筷子,夹起一块炙驴肉,低头的刹那,脸上笑意瞬时消失。 坐在对面的郭嘉被荀彧收走了酒壶,只能猛地大吸一口饽饦,一双黑眸擦着碗沿打量几人的互动。有意思...... 曹操大营军纪严明:入夜后,除了巡逻士兵,闲杂人等不得在帐外走动。 是以荀表刚刚走出自己的营帐便被士兵拦下。荀表脸上挂着得体的浅笑,眼底却是掩不住的阴郁,声音温和,“我只是去找表兄,就是荀司马,如若诸位不放心,可以随我一起去。” 为首一人犹豫,“这不合规矩,荀公子还是早点回帐休息吧。” 荀表脸上的笑容隐隐有些不耐烦。 旁边一人低声,“荀公子今日抵营,许是有要紧之事和司马商议,总归在曹将军那里,荀司马和郭公子是例外些的......” 察觉为首士兵的目光看向自己,荀表脸上的不虞立刻褪去,很是通情达理地补充,“正好我对军营的路不熟,劳烦几位带路了。” “哪里,荀公子这边请。”为首士兵让开道路,引荀表朝荀彧的军帐走去。反正有我们看着,这位荀表公子也是去到荀司马的帐里,不算是随意乱走。带路士兵在心里想。 几人缓步朝曹军大营中心走去,正巧遇上回帐的荀彧。 荀彧看到前来寻自己的荀表,脸上并无半分惊讶,仍是衔着那一抹浅笑,对身后护送自己回帐的士兵一点头,温声道:“有劳了。” “不敢。” 两队巡逻士兵交错后,各自朝不同方向走去,只留下荀彧和荀表站在营帐前。 两人脸上相似的假笑瞬间都褪去。荀彧脸上有些疲色,率先抬步朝帐内走去。温和有礼的假笑潮水般退去后,荀表脸色有些沉,他上前几步,替荀彧掀起帐帘。 荀德熙真的是特别萌的一个小朋友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