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文镜》 第1章 第 1 章 暮春三月的午后,城中最大的香料铺“云烟阁”后院,乔画屏正小心翼翼地调配着一炉新香。 窗外细雨绵绵,雨丝如烟,斜织在青瓦白墙间。庭院里的几株芭蕉被洗得油绿发亮,雨水顺着宽大的叶缘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而清冷的节奏。空气里满是泥土与草木被浸透后的清润气息,但这气息却被屋内另一种更精微、更复杂的气味无声地覆盖、穿透、重塑。 乔画屏跪坐在一方蒲团上,面前是一张紫檀木矮几。几上除了那只拳头大小、鎏金錾花、形如含苞莲花的铜制香炉外,还散落着十数个或玉或瓷或琉璃的小器皿。她垂着眼帘,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两弯安静的影子,所有的注意力都凝在指尖与鼻息之间。 纤细的手指捏着一柄银勺,勺身极薄,边缘被打磨得几乎透明。她手腕悬停,稳如磐石,只以最细微的力道,将勺中最后一抹淡紫色的粉末,均匀而徐缓地洒入香炉中心那一点将熄未熄的暗红炭火上。 “嗤——” 一声极轻的、近乎叹息的微响。粉末触及炭火的瞬间,并未猛烈燃烧,而是化作一股极淡的紫色烟霭,袅袅婷婷地升起。 香炉里升起的青烟,在午后潮湿微凉的空气里,开始了它奇异的舞蹈。起初只是一缕,带着梦幻般的淡紫,像是谁用最上等的绡纱撕下了一角,抛入空中。这缕紫烟并不急于散开,而是在半空徐徐盘旋、舒展,仿佛自有生命。渐渐地,紫色褪去,转为一种雨过天青般的浅青,色泽通透,宛如最上品的青玉髓在光下流转的晕彩。最后,连这抹青色也淡去了,化为几乎无形的、近乎透明的丝缕,却依旧固执地维持着烟的姿态,在梁柱之间、在光影交错之处,缠绵萦绕,久久不散。 这香气也随着烟色的变幻,呈现出层层叠叠、次第绽开的玄妙。初闻时,是春日初绽的梨花,带着晨露的清甜与微凉,干净得不染尘埃。但这甜意尚未在鼻端站稳,一缕幽冷便渗了出来——那是深冬雪后寒梅的冷冽,清傲孤绝,瞬间压下了先前的柔美,让人精神为之一凛。就在这清甜与冷冽交织、仿佛要冲突起来时,一切又奇异地沉淀下去,化为沉水香那醇厚温润的木质气息。这气息并不霸道,却无比坚实绵长,像古木的年轮,像岁月的肌理,稳稳地托住了先前所有飘忽的香调。 仿佛一场微型的四季轮回,一次精妙的魂魄炼合,最终将整个春天的鲜活、冬天的凛冽,都收束、封存于这一方小小的铜炉之中,化为一种可被感知、却又难以言传的“意境”。 “所以我说,凭什么只有刀光剑影才算武侠?” 一个带着几分惫懒与不服气的声音打破了这近乎凝滞的静谧。 齐文镜斜倚在窗边的竹榻上。竹榻老旧,被他的体重压出轻微的“吱呀”声。他翘着二郎腿,一只脚悬空,随着某种听不见的节拍轻轻晃悠。手里捻着一片刚从院里摘来的芭蕉叶,叶片边缘被他无意识地扯出了细小的裂口。 他是个眉目极为清秀的少年,大约十七八岁年纪,面容尚存几分未脱的稚气,但眉眼间的神采已颇为灵动。一身月白色布衣洗得有些发旧,却干干净净;只是袖口与衣襟处,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些许墨迹,像是刚与笔墨纸砚进行过一场不甚愉快的缠斗。榻边的小几上,散乱地摊着几本线装书,《香乘》《香谱》《青烟录》,书页间随意夹着各色晒干的植物叶片——薄荷、艾草、也许还有少许迷迭香。有些书页显然遭过无妄之灾,被倾洒的茶水渍染出深浅不一的淡黄痕迹,像是给古旧的文字凭空添上了几朵抽象的残花。 乔画屏轻轻盖上香炉那莲花苞似的顶盖,截断了烟气的升腾之路。她转过脸来,看向窗边那个总是坐没坐相、却又总能在最微妙时刻发出惊人之语的少年。 她年约二十,容貌是江南烟雨浸润出的那种清丽,不浓艳,不逼人,像一幅墨色恰到好处的水墨仕女图。一袭水绿色的长裙,衣料是轻软的罗,随着她转头的动作如水波般漾开细微的褶皱。鬓边只简单插着一支素净的白玉簪,簪头雕成含苞的玉兰样式,与她周身的气质浑然一体。 若不细看那双眼睛——那双过于沉静,沉静得像深秋古潭,仿佛所有的波澜都沉淀到了最底处,以至于表面只余下令人心悸的平静的眼眸——你很难相信,也很难将眼前这个气质清雅如空谷幽兰的女子,与京城最有名的青楼“听雪楼”里,那位据说才情绝世、身价最高、也最为神秘的姑娘联系在一起。 她的目光落在齐文镜身上,那目光里没有青楼女子常见的媚态或风尘,也没有闺阁千金的羞怯或骄矜,只有一种透彻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属于“乔画屏”这个人的真实温度。 “刀剑斩的是形,”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香气蚀的,是神。” 第2章 第 2 章 “刀光剑影是江湖,”乔画屏用一方素白丝帕,细细擦拭着每一根手指,从指尖到指缝,动作慢而专注,仿佛在完成某种仪式。丝帕拂过凝脂般的肌肤,带走方才沾染的、肉眼难见的细微香尘。“我这香道,也是江湖。”她抬起眼,眸光清凌凌地看向齐文镜,“只不过他们的江湖在地上,看得见血,听得见金铁交鸣。” 她顿了顿,视线掠过少年惊疑未定的脸庞,飘向半空中那缕尚未完全散去的、近乎透明的青烟,声音轻得像烟本身: “我的江湖——在天上。无色无味,无踪无迹,杀人于谈笑风生处,葬魂在兰麝芬芳间。” 齐文镜将那片已被揉捏得有些残破的芭蕉叶凑到鼻尖,深深嗅了嗅,只闻到植物微涩的青气。他放下叶子,看着乔画屏,少年人的眼中混杂着不信与一种被挑动起来、近乎危险的好奇:“可你这江湖,能杀人么?真刀真枪那种?” 乔画屏唇边那抹浅笑加深了些,却未达眼底。她不再言语,径自起身,曳地的水绿裙摆划过光洁的地板,几乎没发出声音。她走向屋内东墙边那座顶天立地的紫檀木多宝阁。 那架子气象森然,木质沉黯,泛着幽光,被打磨得温润如古玉。架上横向分出七层,每层又纵向隔成数十个大小不一、错落有致的方格,宛若一座微缩的迷宫,一座只属于香与秘药的殿宇。每个格子里都静置着形态各异的器皿:羊脂白玉瓶莹润如凝冻的月华;雨过天青的瓷罐釉色迷离;彩色琉璃小盒折射着窗外漫进来的、被雨稀释的天光,斑斓诡谲;更有几只用整块奇楠沉香或老山檀木掏空雕琢而成的圆盒,本身已是珍品,闭着口,却仿佛已有亿万缕香气在沉睡中呼吸。 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这些足以让任何识货者心跳加速的珍藏,最终停在最高一层、最角落里一个最不起眼的青瓷小瓶上。那瓶子形制普通,釉色灰扑扑的,甚至有些地方烧制得不够均匀,微微泛着土黄,与周遭的珠光宝气格格不入。 她踮起脚尖,伸手取下。动作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拔开同样是青瓷质地的塞子时,几乎没有声音。 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就那么飘散开来。 那香气真的极淡,淡得像暮春清晨掠过荷塘的第一缕风,风里捎来远山昨夜凋零的某片花瓣的气息;淡得像你凝视烛火太久,闭眼后残留在视网膜上的那圈虚幻光晕。它若有若无,似存似亡,仿佛只是嗅觉开的一个玩笑,意识产生的一次恍惚。 齐文镜下意识地屏息,随即又猛地深吸一口气,鼻翼翕动,试图捕捉。然而,除了屋内尚未散尽的“春日魂”那复杂的尾调,以及窗外雨水泥土的气息,他什么额外的味道也没闻到。心头刚升起一丝被戏弄的恼意,混杂着些许果然如此的释然—— “扑簌簌——啪!” 窗外檐下,异变陡生! 一只灰褐色的麻雀,大约是避雨心急,误撞入了这方屋檐。它正奋力扑棱着被雨打湿的翅膀,朝着雨幕渐疏的天空试图冲刺。可就在它腾空而起、将离未离窗台的刹那,小小的身躯在空中猛地一顿! 那姿态诡异极了,不像撞上实物,倒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冷的手瞬间攫住了心脏和所有神经。它连一声哀鸣都未能发出,便直挺挺地、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坠落下来,恰恰掉在窗棂与窗台的交界处。 它侧躺着,羽毛凌乱,细小的爪子还在神经质地、微弱地抓挠着空气,一下,两下……幅度越来越小,越来越弱。那对黑豆似的眼珠,渐渐蒙上了一层灰白的翳,生命的亮光急速熄灭。不过三两个呼吸间,彻底不动了。雨水溅起的细微水珠,落在它渐渐失去温度的羽毛上。 齐文镜瞪圆了眼睛,瞳孔骤然收缩。他像是被竹榻弹起来一般,整个人腾地站直,带倒了榻边小几上的一个茶杯也浑然不觉。三步并作两步,他已冲到窗边,半跪下来,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那具顷刻间失去生命的小小躯体。 它的身体摸上去应该还是温热的吧?死亡来得太快,甚至来不及带走全部体温。可那原本应该快速起伏的胸口,已然一片死寂。 少年人的手指下意识地伸出,指尖微颤,想要去触碰,去确认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是否真实——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拦在了他的手前。 乔画屏不知何时也已来到窗边,重新塞紧了那只青瓷小瓶的塞子。她的动作依旧从容,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与窗外飘落的雨滴并无区别。 “别动。”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这‘醉梦引’的毒性虽已随香气散尽于空中,但死物皮毛上,难免还残留些许气息。沾上了,总要头痛眩晕、精神萎靡好几日,何苦来哉。” 齐文镜猛地缩回手,像是怕被那无形的死亡之息沾染。他抬起头,看向乔画屏,又低头看看麻雀,再抬头,目光最终落回她手中那只貌不惊人的青瓷瓶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才挤出声音: “乖乖……”他喃喃道,语气里充满了惊骇与一种近乎恐怖的领悟,“它……它只是闻了一下?就那么一下?” 第3章 第 3 章 “这叫‘醉梦引’,无色无味,遇热则散,寻常人闻到,只会觉得神思倦怠,昏昏欲睡,与旅途劳顿或春困秋乏无异。”乔画屏的声音平缓如水,她走到屋角铜盆边,就着清水细细净手。水波一圈圈荡漾开来,清澈的水面映出她平静得近乎漠然的侧脸轮廓,以及低垂的眼睫。“但世间万物,相生相克,香气尤是。” 她将湿漉漉的双手从盆中提起,水珠串串滴落,在干燥的青砖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又迅速晕开,像是无声的叹息。 “若将这‘醉梦引’的气息,与西域特产的百年胡桃木燃出的青烟相合——”她转过身,指尖尚带着剔透的水光,“两气相激,便不再是助眠的雅物。它能于一瞬间锁死心脉,闭绝生机。自吸入至毙命,不出三息。纵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也回天乏术。”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齐文镜震惊的脸,投向窗外虚空,仿佛在品味自己接下来的话: “我给它起了个还算雅致的名字——” 水珠从她指尖最后一滴坠落,“啪”地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昙花一现。” 齐文镜几乎是挪回竹榻边的,慢慢坐下,背脊挺得笔直,全然没了之前的慵懒姿态。他盯着乔画屏,目光灼灼,仿佛要穿透她清丽温婉的表象,看到内里截然不同的芯子。相识近两年,他自诩与她算是知交,知晓她才华卓绝,性情清冷,身世坎坷,却从未想过,在这般表象之下,竟藏着如此……致命的手段。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讷讷道,带着掩饰不住的惊疑:“你……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这已不仅是调香制香,这是杀人技,是隐藏在芬芳之后的森然白骨。 乔画屏唇边那抹极淡的笑意,像被风吹皱的水面倒影,晃动了几下,终于消散无踪。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步走回窗边,俯身,用方才擦拭过手的素白丝帕——那帕子已有些潮湿——小心翼翼地将窗台上那只麻雀的尸身包裹起来,动作轻柔得像是捧起一片羽毛,或是一个易碎的梦。 她捧着那小小的丝帕包裹,走下台阶,踏入又渐渐绵密起来的细雨中。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鬓发,几缕乌黑的发丝贴在她光洁的额角和脸颊旁。她走到院角那株过了花期、只剩浓绿叶子的老梅树下,蹲下身,用指尖和随手拾起的一块碎石,在湿软的泥地里挖了一个浅坑。将包裹放入,覆上泥土,轻轻压实。没有立碑,没有标记,仿佛这微小生命的消逝,本该如此悄无声息。 做完这一切,她并未立刻起身,而是就着蹲姿,背对着檐下的齐文镜,望着眼前在雨中静默的梅树出了会儿神。雨丝落在树叶上,沙沙作响。 “家传。”她的声音从雨中飘来,有些模糊,有些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终于起身,走回屋檐下,却没有进屋,只是松松地倚在门框上。湿发贴在颈侧,水绿衣裙的下摆也晕开深色的水痕。她依旧望着那株梅树,目光却没有焦点。 “我祖父……曾是御前首席药师,专司为后宫调制养颜香、安神香,也兼管一些御用药材的鉴别。”她的语气平铺直叙,听不出太多情绪,“先帝在位时,祖父颇得信重,风头无两。家中藏有历代秘传香谱三百余卷,奇珍异料、海外贡香,堆满了整整三间库房。那时我还小,只记得家中终年萦绕着各种香气,前院是招待达官显贵的雅舍,调的是风花雪月;后院是祖父的秘阁,制的是……不示于人的方剂。” 雨势似乎又急了点,敲打着屋檐,哗哗作响。 “后来,祖父卷入了后宫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争斗。一位正得盛宠的妃嫔突发恶疾,太医束手,有人指认是祖父进献的养颜香出了问题,内里掺了阴损之物。”乔画屏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齐文镜看见她搭在门框上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抄家的圣旨来得毫无征兆。家产尽数抄没,香谱典籍大多付之一炬,男丁……我父亲,叔伯,成年兄长,悉数流放岭南瘴疠之地。女眷,充入教坊司,永堕风尘。” 她停顿了很久,久到齐文镜以为她不会再说了。雨声中,只听见她轻轻的呼吸。 “那年,我七岁。”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吞没,“母亲在官差押送我们入教坊司的前一夜,趁着看守松懈,偷偷将我唤到角落。她拆开我夹衣的衬里,将一卷薄如蝉翼、以特殊药液处理过、遇水不侵的绢帛香谱,细细缝了进去。”乔画屏缓缓转过身,看向齐文镜,她的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她一边缝,一边对我说,声音压得极低,却每个字都像是用刀刻在我骨头里……” 乔画屏微微仰起脸,仿佛在回忆那夜母亲冰冷指尖的触感,和那绝望而坚毅的眼神: “‘屏儿,记住,’她说,‘这世道对女子最狠。它不给咱们活路,咱们就得自己撕出一条路来。往后,你什么都可能失去,唯有学到骨头里、融进血里的本事,是别人夺不走、抢不去的。这卷谱子,是咱家最后一点真传,也是你将来……或许能赖以活命、甚至……报仇的东西。’” 第4章 第 4 章 齐文镜张了张嘴,喉头滚动。他想说些安慰的话,想说“都过去了”,想说“你如今很好”,可所有的话语涌到嘴边,都在触及乔画屏那双平静得近乎空茫的眼睛时,冻结、消散、显得无比苍白轻飘。他最终只是抿紧了唇,将一切无声地咽了回去,化为胸腔里一声沉重的叹息。 院中雨声渐次转急,敲在宽大的芭蕉叶上,啪嗒、啪嗒、啪嗒……那声音单调而绵密,在寂静的午后被无限放大,一下下,像是敲在人心上,又像是某种无法抑制的、悲伤的眼泪,从天上落个不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雨声中,乔画屏忽然极轻、极短促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欢愉,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自嘲,仿佛在咀嚼命运最荒谬的剧本。 “说来真是讽刺,”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冰层下的暗流,带着刺骨的寒意,“害我乔家满门抄斩、女眷没入烟花的,是香;最后让我在教坊司那泥潭里活下来,甚至能反咬一口的,竟也是香。” 她转过身,正面迎着齐文镜惊疑不定的目光,眼神清澈见底,却又深不见底。 “十五岁那年,教坊司里管着我们的鸨母,私下接了一笔塞外商人的买卖,要将一批‘不听话’的女孩,包括我在内,卖到关外苦寒之地,终身为妓。我知道,一旦去了,便是永世不得超生。”她叙述的语调平直,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那时,我凭着儿时记忆和母亲留下的残谱,已经偷偷摸索着,复原出了‘醉梦引’大约半卷的方子。缺了几味关键药材,效用大打折扣,杀人不足,但让人昏睡数日,形同大病,还是能做到的。”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自己如今这双修长洁净、只与香料为伴的手上。 “我在她每晚必饮的安神汤里,滴了三滴我自配的‘醉梦引’稀释液。那夜她睡得极沉。第二日,人们发现她时,她面色红润,像是在美梦中离去,没有半点痛苦。太医来看,也只说是突发心疾。”乔画屏抬起眼,直视齐文镜,那目光坦荡得让人心悸,“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没有血,没有喊叫,只有一缕散尽的香,和一个再也不会醒来的人。” 齐文镜只觉得喉咙干得发痛,像是被砂纸磨过。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两年前,在白鹿书院那场汇聚了京城名流的品香雅集上,第一次见到乔画屏的情景。 那时她未施粉黛,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青丝如瀑,仅用一根木簪绾住。她跪坐在香席前,焚香、理灰、置炭、隔火、置香……一套古法“隔火熏香”的流程,在她手中行云流水,优雅如画。她的手指纤细白皙,在古朴的香具间流转,仿佛不是在摆弄器物,而是在弹奏一首无声的乐曲。她向山长和诸位大儒讲解香理,引述《陈氏香谱》、《香乘》典籍,声音轻柔却清晰,姿态从容不迫,那份气度风华,瞬间折服了全场。陆山长当时抚掌长叹,称她是“灵气所钟,当世第一香道大家”。 那样一个仙子般的人物,那样一双仿佛只为创造美好与宁静而生的手……谁能想到,这双手也曾冷静地调配过致命的毒香,沾染过无形的人命? 巨大的反差让齐文镜一时有些眩晕,心头五味杂陈。 “后来,‘听雪楼’的妈妈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件事,亲自来教坊司,点名要了我。”乔画屏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回,“她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一眼就看出了我的‘价值’。京城这地方,达官显贵,文人雅士,谁不爱香?谁不想在红绡帐底、软玉温香中,伴着独一无二的芬芳,做一场风花雪月、忘却烦忧的美梦?我替她调香,专供楼里最顶尖的姑娘和最重要的客人,也为自己挣来了如今的局面——独居这小院,不必逢迎卖笑,只需每月奉上几味新奇雅致的香品即可。” 她走到架前,手指拂过那些精致的瓶罐,语气淡然:“这些香料,一部分是楼里供给,一部分是我自己采买或调制。香,是我的护身符,也是我的……武器。” 齐文镜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地追问:“那……右丞相……”他想起近日朝野间隐约的传闻,想起李辅国府上那些蹊跷,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问下去。 乔画屏的眼神,在听到“右丞相”三个字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了下来。那并非愤怒,而是一种极致的冰寒与漠然,像是万载不化的玄冰,封存着所有情绪。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愈发急促的雨幕。 这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有力。 齐文镜心头一凛,瞬间明白了许多。他猛地站起身,仿佛要驱散这骤然凝结的沉重空气。他手忙脚乱地从怀里——那月白衣衫的内袋——掏出两个小巧的、用软木塞封口的扁圆锡壶,壶身被磨得发亮,显然常被主人带在身边。 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将其中一个酒壶递向乔画屏,语气刻意轻快起来,试图打破僵局:“说这些陈年旧事做甚!没的败了兴致。来,尝尝这个!我从西市酒坊老孙头那儿……呃,‘顺’来的上好梅子酒!那老头儿抠门得紧,这酒据说选的是西山头茬青梅,配了冰糖,埋在自家后院那棵老桂花树下,足足三年!轻易不给人喝,我可是费了好大劲儿才弄来这两小壶。” 他拔开自己手中那壶的木塞,一股清冽中带着梅子酸甜、又隐隐渗透着桂花冷香的酒气飘散出来,瞬间冲淡了屋内残留的、那令人心悸的“昙花一现”的死亡气息,也似乎暂时驱散了弥漫在两人之间的沉重往事。 第5章 第 5 章 乔画屏也不推辞,伸出手。她的手指修长,指尖还带着净手后未完全拭干的水汽,接过那冰凉的小锡壶时,与齐文镜的指尖有刹那轻触,一温一凉。她垂眸,拇指抵住软木塞,轻轻一拔。 “啵”的一声轻响。 比先前更为清冽、活泼的梅子酸甜气息,混杂着经年桂花浸润后的幽冷木香,猛地从壶口涌出。这股鲜活的生命气息,与空气中尚未散尽、那缕属于“昙花一现”的、近乎虚无的死亡余韵,猝然相遇。两者并未互相抵消,反而奇异地交织、缠绕,生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氛围——仿佛在生机盎然的春野边缘,瞥见了深不见底的寒潭;又像在精致脆弱的糖画里,尝出了铁锈的腥甜。这是一种矛盾而危险的美感,令人心旌摇曳,又隐隐不安。 她未多言,也未品尝香气,只是将壶口凑近唇边,仰起纤秀的脖颈,浅浅饮了一口。酒液清透,入口先是梅子的微酸爽利,随即化作冰糖浸润出的甘醇,滑过喉咙时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最后喉底才泛起桂花那悠长清雅的冷香。一股热流自胃腹升起,迅速驱散了雨日午后的湿寒,也让她原本过于苍白的面颊,染上了一层淡淡、生动的红晕,宛如白玉上晕开了胭脂。 齐文镜也仰头喝了一大口,咂咂嘴,发出满足的叹息。两人就这样隔着那张放着香炉和零星香具的小几,在渐渐沥沥、无穷无尽的雨声中,相对而坐,默默对饮。谁也不再多说那些沉重的往事,只是偶尔交换一个眼神,或听着窗外雨打芭蕉、檐溜滴答的天然韵律。时间仿佛被雨水泡得绵软、拉长,在这方小小的、飘散着复杂香气与酒意的天地里,缓慢流淌。 半壶酒下去,乔画屏原本冰凉的指尖暖和起来,握着锡壶的掌心也微微发热。她忽然抬起眼,看向对面脸颊也已泛红、眼神却依旧清亮的少年,轻声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齐文镜,你为何总来寻我?” 齐文镜正抬手又要喝酒,闻言动作一顿。 乔画屏继续道,声音平稳:“白鹿书院英才济济,谈笑有鸿儒,往来多俊杰。你又是陆山长最看重的门生之一,聪敏机变,学业出众,将来科场折桂、前途无量,应是板上钉钉之事。”她顿了顿,目光清凌凌地落在他脸上,“总往我这青楼女子的偏僻小院里跑,听些不该听的,见些不该见的……就不怕沾染了晦气,污了清名,误了大好前程?” “晦气?”齐文镜嗤笑出声,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绝伦的笑话。他又灌了一口酒,辛辣与甘甜在舌尖炸开,他晃了晃手中还剩小半壶酒的锡壶,壶身反射着窗外灰白的天光,“你是京城第一香道大师,连宫里最得宠的贵妃娘娘想要求一味安眠香,都得拐弯抹角托人情、辗转好几道才能递话到你这里。我能常来聆听教诲,观摩妙手,那是沾了多大的光!别人羡慕还羡慕不来呢!” 他放下酒壶,身体微微前倾,带着酒意的眼睛亮晶晶的,语气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再说,书院里那帮老……呃,德高望重的夫子们都不怎么在意。陆山长更是常念叨,说乔姑娘于香道一途乃天纵奇才,让我多来请教,若是能学到一二古香方的皮毛,便是书院的造化。山长都这么说了,我还有什么好介意的?” 乔画屏轻轻摇头,唇角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她知道齐文镜这话不尽是真,甚至大半是宽慰之辞。白鹿书院再开明,终究立于世俗礼教之中。陆山长或许真的赏识她的才学,但一个前程大好的少年学子,如此频繁地与青楼女子——哪怕是以探讨学问的名义——私下往来,书院里岂能没有非议?齐文镜私下里,不知为此挨过多少训诫,听过多少劝告。他只是从不提及,将那些可能的压力与目光,都自己悄然化解或承担了。 她不再追问这个,转而摩挲着手中那已被体温暖得不再冰凉的锡壶壶身,目光投向窗外迷蒙的雨幕,缓缓开口,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朴素不过的道理: “我常想,女子若想在这世上,不依附他人,活出一点属于自己的模样,须得有三样东西牢牢傍身。” 齐文镜收敛了玩笑神色,认真倾听。 “第一,是本事。”她竖起一根手指,指尖圆润,“真才实学,安身立命之基。要让人离不得你,非你不可。就像我调香,达官贵人离了这口‘独一无二’,便觉人生乏味,这便是我的本事。” “第二,是靠山。”她又竖起一根手指,“或是权势,或是人情,或是互利互惠的纽带。要让人明明眼红你、嫉恨你,却不敢动你,不能动你。‘听雪楼’的妈妈,某种程度上,便是我暂时的靠山。” 她停顿了片刻,收回手指,重新握住酒壶。眼中那抹一直深藏的、属于“乔画屏”的锐利寒光,在酒意与雨光的映照下,倏然一闪,快如电光石火,若非全神贯注,几乎要以为是错觉。 “还有这第三——”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却字字清晰,如冰珠落玉盘,“便是必要时,能干净利落取人性命的手段。” 齐文镜呼吸一窒。 乔画屏转回头,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今日雨水充沛:“因为在这世上,总会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既贪图你的本事带来的好处,离不得你;又因各种缘由——或许是你的出身,你的性别,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抑或仅仅是你的存在碍了他们的眼——而容不下你。到了那个时候,讲道理无用,靠山可能靠不住,唯一还能护住自己、甚至反击的……” 她轻轻晃了晃酒壶,里面所剩无几的酒液发出细微的声响。 “便是让那人,彻底消失的手段。” 第6章 第 6 章 齐文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锡壶表面划动。酒意让他思绪有些飘忽,却又仿佛拨开了某些迷雾。他忽然将酒壶往小几上一搁,身体前倾,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融进屋檐最后几滴残雨的声响里: “听说……最近右丞相府上很不太平?”他抬眼,观察着乔画屏的反应,“先是李辅国最宠爱的那个三姨娘,好端端的突然暴毙,说是急症,可才二十出头的人;没隔几天,他存放要紧文书账册的内书房,半夜莫名走了水,虽扑救及时,却也烧掉了不少东西。如今京城里私下都在传,说丞相府邸怨气太重,邪祟作祟,连请了白云观、大相国寺、乃至从龙虎山请来的高功法师,做了好几场法事,都压不住那股‘阴气’。” 乔画屏原本在轻轻转动酒杯——那是一只素白的瓷杯,杯壁极薄,近乎透明——的手指,蓦然停住了。她的指尖停留在杯沿,良久,才开始极缓、极轻地沿着光滑的瓷边摩挲,一圈,又一圈。窗棂透进来的、雨后初晴的稀薄光线,照得她手指关节处微微透明,也照出她指尖因用力而泛出的、不甚明显的青白。 半晌,她才开口,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像在评论一件与己无关的市井传闻: “呵,荒淫无度之徒,苛政如虎,敛财似蝎,这些年构陷的忠良、逼死的百姓还少么?府邸之下,怕是早已怨魂萦绕,血债累累。怨气冲天,也是自然。”她微微抬眼,望向院墙上那一角渐渐澄澈起来的天空,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这等人物,自有天收。不是不报,时辰未到罢了。” 她说这话时,神情语气,与刚才讨论梅子酒的醇厚、桂花香的清冷,并无二致。可齐文镜的目光,却牢牢锁在她摩挲酒杯的指尖——那里,骨节处透出的白,分明比瓷杯的冷白,更添了几分用力压抑的痕迹。 雨,不知何时彻底停了。 浓厚的云层被风撕开几道缝隙,西斜的夕阳趁机将几束耀眼的金光投注下来,穿过湿漉漉的庭院,斜斜地劈进这小厅。光线仿佛有了实质,将湿润的青砖地面染成一片温暖的橙黄,空气中的浮尘在光柱中清晰可见,翩翩起舞。屋檐的滴水声渐渐稀疏,终至不闻。一片寂静中,不知躲在哪个檐角或树丛里的麻雀,试探性地“啾啾”叫了一声,清脆怯生。紧接着,仿佛得到了某种信号,远远近近,一片叽叽喳喳的鸟鸣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欢快,瞬间驱散了雨日的沉闷。 齐文镜知道该走了。他站起身,因为久坐和酒意,身形微微晃了一下,随即站稳。他将空了的酒壶揣回怀里,又看了看小几上乔画屏那只也差不多空了的壶。 “我该回去了。”他说道,声音恢复了平常的清朗,“再晚,书院该落锁了。” 乔画屏也起身,并未挽留,只微微颔首:“路上小心些,雨后地滑。” 齐文镜转身走向院门。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在夕阳下反射着微光,角落里的苔藓绿得发亮。他伸手拉开那扇虚掩的、有些年头的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轻响。 就在他即将迈过门槛的刹那,脚步却顿住了。 他忽然回过头。 乔画屏并没有立刻回屋,依然静静站在原地,倚着廊柱。水绿色的裙裾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边,泛着柔和而朦胧的光泽,仿佛整个人都融在了这片暖橙色的光影里。鬓边那支白玉簪子,在斜晖映照下,莹莹生辉,温润内敛,恰如她此刻的神情。雨后的空气清新剔透,远处归巢的鸟鸣衬托得小院愈发静谧。她站在那里,微微仰着脸,望着天边变幻的云霞,侧影优美,神情宁和,美得不沾染半分烟火气,不像这纷扰尘世中该有的人物,倒像是偶然谪落人间、暂栖于此的一缕精魂。 “画屏。”齐文镜几乎是下意识地,轻声唤了一句。 乔画屏闻声转过头来,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询问。 齐文镜看着她清澈的眼睛,话在嘴边转了几转。他想问得更明白些,却又知道有些事不能问得太明白。最终,他只是望着她,声音放得轻缓,语意却含混而有所指: “你那边……可需要帮忙?”他顿了顿,补充道,“无论是什么事。” 乔画屏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微微一怔。她看着他——少年站在门廊的光影交界处,一半沐着夕阳暖金,一半隐在檐下阴影里,脸上还带着未散的酒意红晕,眼神却认真而专注,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片刻的怔忡后,她唇角慢慢漾开一个笑容。那笑容很浅,起初只是微微弯起,继而加深,直达眼底。夕阳的暖光映在她眸中,终于驱散了长久以来萦绕其间的寒潭般的冷意,漾开一片真实的、带着温度的微澜。 “我自有分寸。”她柔声道,声音比平日更温和些,像晚风拂过新叶,“你不必挂心。” 她向前走了两步,更靠近院门一些,目光落在齐文镜尚显单薄却挺直的肩背上:“倒是你,下月就是秋闱了。寒窗苦读这些年,紧要关头,还是安心在书院温书备考才是正理。” 她的语气里带上了些许长辈般的叮嘱,却又有着朋友间的调侃:“若是名落孙山,陆山长他老人家,怕是要怪我这个小院耽误了他的得意门生,将来可再不让我进书院的门了。” 齐文镜被她这么一说,也笑了,那点莫名的沉重悄然散去。他挥了挥手:“放心!必不叫山长和你失望!” 说罢,他转身,大步迈出了院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青石巷弄的拐角处。 乔画屏依然站在门口,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印在湿润的庭院地面上。远处的鸟鸣依旧欢快,小院重归宁静,只有那株梅树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抖落最后几颗晶莹的水珠。 她缓缓抬手,指尖无意识地触了触鬓边那支温润的白玉簪,然后转身,轻轻合上了院门。 “吱呀——” 门轴再次发出悠长的叹息,将门内门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第7章 第 7 章 齐文镜也笑了,那笑容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明亮。他最后摆摆手,算是告别,然后转身,再不迟疑,大步踏入了青石巷弄深处。少年清瘦的背影被渐次浓重的暮色温柔吞没,脚步声也渐渐远去,最终与巷子尽头寻常人家的炊烟、呼唤孩童归家的叫喊声混在一起,再分辨不清。 乔画屏依旧静静立在门口,如同一尊玉雕。晚风撩起她水绿色的裙角,拂动鬓边几缕未绾牢的发丝。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背影消失的拐角,仿佛要穿透砖墙,确认少年是否安然走远。巷子里最后一点天光也黯淡下去,远处传来隐约的狗吠。她这才收回视线,抬起手,轻轻将两扇老旧却厚重的木门合拢。 “嗒”一声轻响,门闩落下。 门内门外,霎时成了两个世界。院中最后一抹残阳的暖意被隔绝,潮湿的凉气自青砖缝、墙角苔藓处无声漫起。她没有立刻动作,只是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在迅速降临的黑暗中,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再睁开眼时,眸中属于“乔画屏”的那一丝极淡的、或许可以称之为温情的东西,已然褪尽,只余下深潭般的平静,和深潭下不可测的冰冷。 她没有点灯。 屋内光线迅速昏暗,器物轮廓模糊,阴影从各个角落爬出,交织成一片混沌。但她似乎对这黑暗极为熟悉,脚步轻盈而准确,绕过小几、蒲团、香席,径直走向东墙那座巨大的紫檀木多宝阁。 最后的天光从高窗窄缝中吝啬地透入几缕,恰好落在架子顶层。她的手指——那刚刚还温柔抚过瓷杯、接过酒壶、与少年指尖轻触的手指——此刻平稳地抬起,缓缓拂过一格又一格的珍藏。指尖擦过冰凉的白玉、温润的瓷器、剔透的琉璃、带着天然木香的沉香盒子……像是在无声地检阅她的军队,她的依仗,她的……罪证。 最终,停在了最顶层,最内侧,一个最不引人注目的位置。 那里静静躺着一个乌木盒子。木料本身已是上品,色泽沉黑如子夜,纹理细密如发丝,却没有任何雕饰,朴拙得近乎简陋。盒子没有锁扣,只用一条同样陈旧的、边缘已经起毛的桑皮纸封条封着。封条正中,是两个用上好朱砂写就的篆字,笔力遒劲,甚至透着几分森然: 禁。 那红色在昏暗中,仿佛两滴凝固的、陈年的血。 乔画屏凝视了那两个字片刻。然后,她伸出拇指与食指,精准地捏住封条一角,轻轻向上一揭。年深日久的浆糊早已失去粘性,封条无声脱落,飘然坠地,像一片枯叶。 她打开盒盖。 盒内衬着墨绿色的绒布,绒布上,没有预料中任何珍贵的香料、秘制的香饼、或罕见的香具。只有一卷东西。 那是一卷绢帛,颜色是褪了色的牙白,薄得近乎透明,边缘已经有些毛糙,显然时常被展开、卷起。它被一根同样颜色的丝线松松系着。 乔画屏取出绢帛,解开丝线。借着窗外最后一丝微弱的天光,她将绢帛在掌心缓缓展开。光线太暗,上面的字迹几乎无法辨识,但她似乎根本不需要看清——每一个字,早已刻在她的骨血里。 那上面,用极细的鼠须笔,以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录着数十行文字。每一行,都遵循着同样的格式: 一个香方的名称,寥寥数字,却足以致命。 紧随其后,是一个人名。 再后,是一个官职,或一个称谓。 最后,是一个日期,干支纪年,精确到日。 那些名字,有些在朝堂上如雷贯耳,有些在江湖中声名显赫,也有些早已湮没无闻。那些日期,跨度长达十余年。绢帛的下半部分,墨色明显新于上半,笔迹也略有不同,更冷峭,更决绝。 她的目光,直接滑向最底端,最新的一行。 墨迹尚新,在昏暗中几乎能闻到未散的墨香。笔迹是她自己的,昨夜才写下: 右丞相李辅国,癸卯年四月初七,昙花一现。 她的指尖抬起,轻轻抚过这一行字。指腹感受到绢帛细腻的纹理,和墨迹微微凸起的质感。她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无澜,仿佛抚摸的不是一个决定他人生死的记录,而只是书页上寻常的一行注释。 良久,她收回手指,将绢帛依原样仔细卷起,用丝线系好,放回乌木盒中。盖上盒盖,又将那张写有“禁”字的封条抬起,重新贴上——虽然已无粘性,只是虚虚地搁在那里。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走到香炉边。炉中炭火早已熄灭多时,只余一点冷灰。她用银匙拨开灰烬,从旁边一个沉香木盒中,取出一小块不到指甲盖大小的沉香片,置于银叶之上,重新埋好香灰,只留一丝缝隙。 她没有用明火,只是取过火折子,轻轻一晃,一点幽蓝的火苗燃起,凑近那缝隙。很快,一缕极其细微、近乎无形的青烟,从香灰中钻出,随即,温暖、醇厚、安宁的沉香气息,丝丝缕缕,在昏暗的室内弥漫开来。 这一次的香气,没有任何变化,没有任何杀机。它只是沉香最本真的味道,厚重,温暖,安稳,像寒冬腊月里裹紧的棉被,像深秋夜雨中屋内一盏孤灯,更像……记忆深处,母亲怀中的气息,父亲书房里终年不散的墨香与沉香交织的味道,是再也回不去的、有着蝉鸣与冰镇酸梅汤的童年夏夜。 像是一切杀戮、算计、仇恨、阴谋开始之前,人生中最后一个,干净而完整的梦。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这香气,任由它将周身浸透。 窗外,暮色彻底四合,黑暗如潮水般淹没了整个院落,整个京城。远处,代表权力与财富中心区域的方位,开始次第亮起灯火,起初零星,继而连成一片璀璨的星河。隐隐约约,顺着晚风,飘来“听雪楼”方向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混合着不知哪条街巷传来的、更夫敲响的第一声梆子: “咚——嗒!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悠长,苍凉,带着日复一日的疲惫,穿透夜幕。 乔画屏依旧闭着眼,站在香炉边,身影几乎融在黑暗里,只有鼻端缭绕的沉香,证明着她的存在。 一夜,又要开始了。 第8章 第 8 章 白鹿书院静卧于京城西郊栖霞山的怀抱之中。山势并不险峻,却层峦叠翠,如一道天然的翠屏,将市井的尘嚣温柔地隔开。书院便依着这舒缓的山势,自山腰处铺陈开来,缓缓向上延伸,建筑与山林浑然一体。 远眺而去,只见一片连绵的青灰色屋瓦,在晨昏之际的山岚雾气中起伏隐现,宛如墨迹在宣纸上洇染开的写意笔触。白墙被岁月与山雨打磨得略显斑驳,反而更添古意。书院四周及院内,遍植百年以上的古柏,枝干虬结如龙,针叶苍翠欲滴,终年散发着清苦而提神的木质香气。山风过处,松涛阵阵,与书院的琅琅书声相应和,别有一番幽深气象。 晨曦初露,山间乳白色的雾气尚未消散,如轻纱薄绡,缠绕着亭台楼阁。从山脚的石径仰望,书院层层叠叠的屋檐、翘角、廊柱在云雾中半遮半掩,仿佛悬浮于仙境云端。那些精心设计的飞檐,脊线流畅,檐角高挑,当真如展翅欲飞的大雁,带着一种挣脱尘世牵绊、直上青云的飘逸姿态。整座书院,便在这山色空蒙与建筑灵秀的交融中,透出遗世独立、超然物外的清韵。 此地最为世人所瞩目——亦最为某些人所诟病——之处,在于它是当朝唯一一所公然打破陈规、允许女子入学,并且明确宣称“有教无类”、不计较学子出身门第的学院。此等惊世骇俗之举,皆源于其创办者,陆明远。 陆公明远,十年前官拜礼部尚书,位列九卿,乃是朝中清流领袖,更是力主革新的中坚人物。他亲见科举制度历经数朝,虽为朝廷选拔了不少人才,却也日渐僵化,沦为诗赋文章的竞技场,于国计民生之实务反而疏离。更兼世家大族盘根错节,寒门俊杰往往因无人举荐、无钱打点而蹉跎沉沦。为此,他毅然上书,奏请革新科举,主张增设“实务科”,考核算学、律法、水利、农桑、工造等经世致用之学,以求为国家选拔真正能办实事的人才。 此议一出,朝野震动。守旧派视之为动摇国本、败坏圣学的异端邪说,群起而攻之。弹劾的奏章雪片般飞向御案,污蔑、中伤、威胁接踵而至。先帝晚年求稳,最终在巨大的压力下,驳回了陆明远的奏请。 理想破灭,同道零落,陆明远心灰意冷,深感庙堂之上已无自己置喙之地。他断然挂冠而去,将大半生积蓄及部分祖产变卖,散尽家财,在挚友的帮助下,于栖霞山购得这片清幽山地。此后三年,他亲绘蓝图,督工选料,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灌注心血,终使这所承载着他未竟理想与全新教育理念的书院,从图纸化为现实。 书院落成,他取《诗经·小雅·鹿鸣》中“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之句,命名为“白鹿书院”。他曾于开学典礼上,对首批学子殷殷寄语:“鹿,灵兽也。饮清泉,食净草,性高洁,不履污浊。吾愿诸生,于此山中,能如白鹿,葆赤子之心,养浩然之气。所学不为功名利禄所染,所行不为门户偏见所蔽。明理求真,修身济世,方不负‘白鹿’之名。” 如今,十年光阴荏苒。书院从最初门庭冷落、备受质疑,到渐渐声名鹊起,成为京城一个独特的存在。它不仅吸引了许多家境贫寒却天资聪颖、渴望改变命运的学子,也让一些思想开明的官宦世家,悄悄将女儿送来此处——并非为了科举仕途(女子不得参加科举),而是为了让她们能识字明理,开阔眼界,不至于困于深宅,只识女红厨艺。 当然,非议从未停歇。卫道士们斥责书院“牝鸡司晨”、“淆乱纲常”;保守的学究讥讽其“不务正业”、“离经叛道”;更有甚者,散布流言,污蔑书院藏污纳垢,有伤风化。然而,陆山长德高望重,学问人品举世公认,门生故吏虽多已分散,但影响力犹在。加之朝中仍有几位掌权的开明大臣,如新任左相沐青阳等,对书院理念暗中赞许,多有回护。因此,那些鼓噪大多止于口舌之争,或匿于暗处的中伤,倒真无人敢明火执仗地前来寻衅滋事。 白鹿书院,便在这赞誉与毁谤交织的声浪中,如山间白鹿,安静而坚定地走着自己的路,成为这煌煌帝都之侧,一片独特而执拗的风景。 第9章 第 9 章 清晨的《礼经》课上,“明伦堂”内鸦雀无声,只回响着王夫子抑扬顿挫的讲经声。阳光穿过高窗,在青砖地上投下斜斜的光格,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浮沉。学子们或凝神倾听,或提笔疾书,唯有靠窗第三排,传出一种极轻微却不容忽视的不和谐音——那是某人深沉而规律的鼻息。 齐文镜整个人几乎瘫在柏木书案上。他侧着脸,左颊紧紧贴着冰凉的书页,将那本厚重的《仪礼》压得变了形。因睡得太熟,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张开,一丝晶亮的口水顺着唇角蜿蜒而下,不偏不倚,正正落在翻开的书页上,将《士冠礼》那一章中“宾揖冠者,冠者揖宾”几句端庄的文字,洇染开一小片深色的、略显滑稽的湿痕。他兀自不觉,甚至舒服地轻轻蹭了蹭书页,发出满足的咕哝声。 昨夜子时,这位胆大包天的少年,趁着巡夜夫子交接班时那片刻的松懈,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溜出了书院侧门。他熟门熟路地抄近道直奔城西夜市,那里正有一伙跑江湖的艺人在空地上扎场子卖艺。喷火的汉子口吐烈焰,映红半条街;吞剑的艺人将明晃晃的长剑缓缓插入喉中,看得人头皮发麻;赤膊的壮汉躺在地上,胸口压着巨石,另一人抡起大锤猛力砸下,石裂而人安然无恙;最惊险的是那走绳索的少女,在离地两丈高的细索上如履平地,甚至还翻了个跟头……叫好声、铜钱落入铜盘的叮当声、艺人的吆喝声,交织成一片令人血脉贲张的热闹。齐文镜挤在人群最前面,看得目不转睛,跟着众人拍手叫好,浑然忘了时间。 待得散场,已是月挂中天。他这才惊醒,拔腿就往回跑。赶到书院外墙下,听得院内巡夜夫子的脚步声与灯笼光由远及近,心里一慌,不敢走常翻的那段矮墙,只得绕到后山一处更为隐蔽但也更为陡峭的墙根。那墙年久失修,砖缝里长出荆棘灌木,他手脚并用地攀爬,衣衫被勾破了好几处,翻上墙头时脚下一滑,差点仰面摔下去,惊出一身冷汗。落地后,又像做贼一样,借着月光树影,蹑手蹑脚溜回学舍,躺进被褥时,窗外恰好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此刻,昨夜所有的兴奋与惊险都化作了排山倒海的困倦,将他死死按在这张书案上。 “齐文镜!” 讲台上,王夫子终于忍无可忍。他年过花甲,治学严谨,最重课堂礼仪,岂容有人在他讲解圣人礼法时公然酣睡?这一声断喝,运足了中气,犹如半空中炸开一个焦雷,震得梁上积尘簌簌飘落,也震得满堂学子心头一跳,纷纷将目光投向那罪魁祸首。 可齐文镜只是咂了咂嘴,似乎在梦里尝到了什么美味,含混地嘟囔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梦话,然后把头换到另一边,脸颊蹭着那摊口水湿迹,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竟又沉沉睡去,对夫子的雷霆之怒置若罔闻。 王夫子的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黑,花白的山羊胡子气得直翘,手中那根陪伴他多年的紫檀木戒尺已然举起,眼看就要重重落下讲案,甚至可能要亲自走下讲台,执行“教刑”。 就在此时—— “咚!” 一声闷响,不大,却在寂静的讲堂里格外清晰。一枚用废纸精心揉成、龙眼大小的纸团,划出一道干净利落的弧线,越过短短的距离,不偏不倚,正中齐文镜露在手臂外的额角。纸团里似乎包了什么东西,颇有分量。 “哎哟!”齐文镜吃痛,猛地从梦中惊醒,一下子抬起头,额角立刻红了一小块。他睡眼惺忪,眼前金星乱冒,捂着额头,茫然四顾,不知这“飞来横祸”源自何方。 他下意识地、带着恼怒地转头,看向唯一可能的方向——自己的左手边,邻座。 沐听寒端坐如钟,身姿挺拔如庭前玉树。 从开课至今,他似乎连最细微的姿势都未曾改变过。背脊笔直,肩颈舒展,一手虚握成拳,轻轻按在摊开的《礼经》书页边缘,指尖洁净,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另一手自然地垂放在膝上,连袖口的褶皱都似乎保持着完美的弧度。他穿着一身素雅的淡青色细布长衫,浆洗得挺括,袖口与衣摆处不见一丝多余的褶皱,干净清冷得仿佛不染尘埃。晨光恰好从高窗斜射入内,勾勒出他清俊的侧脸轮廓:眉如墨裁,斜飞入鬓,带着一股天生的疏离感;鼻梁高挺如削,线条利落;唇色很淡,唇线清晰,此刻正微微抿着。他的目光低垂,专注地落在面前的《礼经》之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淡淡的扇形阴影,神情平静无波,仿佛周遭的一切骚动,包括邻座那个被砸醒的倒霉蛋,都与他毫无干系。 整个人如同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清冷,静谧,带着远山积雪般的凛然寒意,又似深冬寒潭底部沉淀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冷玉,自有温润光华内敛,却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气息。 “沐听寒!你又砸我!”齐文镜揉着生疼的额角,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抗议。他太熟悉这种手法了,纸团里必定包了颗小石子,这混蛋下手从来不知道轻重! 沐听寒依旧维持着看书的姿态,连眼睫都未颤动一下。只是薄唇微微开启一线,声音轻得像一缕烟,精准地飘入齐文镜耳中,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王夫子在看你,手里戒尺已经举起来了。” 齐文镜一个激灵,残存的睡意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他猛地坐直身体,挺胸抬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回书案上,目光“虔诚”地投向讲台—— 果然!王夫子正瞪着一双因愤怒而圆睁的老眼,死死盯着他,花白的山羊胡子随着粗重的呼吸一翘一翘。更可怕的是,夫子手中那根油光发亮、不知道教训过多少顽劣学子的紫檀木戒尺,已经高高举起,正重重地敲在坚硬的柏木讲案上,发出“啪啪”的脆响,每一声都像敲在齐文镜的心尖上。 第10章 第 10 章 “齐文镜!”王夫子一声断喝,如同惊堂木拍下,讲堂内落针可闻。所有目光再次聚焦过来,有幸灾乐祸,有同情担忧,更多的则是等着看好戏。 夫子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过这个公然在礼经课上酣睡、还差点流干口水的顽劣学生。他举起戒尺,指向齐文镜,沉声问道:“《礼运》篇,‘大道之行也’下一句是什么?你且背来!” 这一问颇有门道。《礼运》篇乃是《礼记》中极为重要的一章,阐述大同社会的理想,篇幅不短,若能流畅背诵,至少说明平日用过功。若是背不出或背得磕磕绊绊,那戒尺可就真的有了用武之地。 齐文镜心头一紧,暗叫侥幸。昨夜回房后,虽因倦极倒头就睡,但睡前那片刻清醒,他鬼使神差地摸出《礼记》,随手翻了几页,其中就有《礼运》。此刻,那些文字如同有了生命,自动在脑海中排列浮现。 他定了定神,清了清有些干哑的嗓子,站起身,朝着夫子恭敬一揖,然后挺直腰板,朗声诵道: “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 他的声音清朗明亮,在安静的讲堂里回荡,字字清晰,句句流畅。不仅将夫子要求的那一句背出,竟还一气呵成,顺着文意往下背诵了老大一段。从“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到“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再到“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语调抑扬顿挫,竟隐隐带着几分沉浸其中的韵味,仿佛并非在应付考校,而是在真心吟咏那古老而美好的理想。 满堂学子中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叹。王夫子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举着戒尺的手也缓缓放了下来,搁在讲案上。他捋了捋花白的山羊胡,眼中严厉之色稍退,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复杂的情绪——既有对学生惫懒行为的余怒,又有对其居然能熟练背诵经典的一丝满意,更多的,则是师长常见的、恨铁不成钢的责备。 “嗯。”夫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认可。“坐下吧。”他挥了挥手,目光扫过全堂,语重心长地道,“会背诵,是入门的第一步,是好事。但读书求学,更重要的是领会圣贤言语中的深意。《礼运》所言大同之世,何其美好?然其根基,在于‘礼’。礼者,天地之序,人伦之纲。治国平天下,需明礼;齐家睦邻,需守礼;修身养性,更需以礼自律。你们将来,无论能否出仕为官,无论身处何地,为人处世,都不可忘记这个‘礼’字。” “是,学生谨记。”齐文镜和其他学子一起,恭敬应声。他表面上乖巧无比,心里却大大松了口气,暗自抹了把冷汗:好险!幸亏昨晚那随手一翻!不然今天这手掌心,怕是真要跟那油光发亮的紫檀木戒尺来个亲密接触了。 “铛——铛——铛——” 悠长而略显沉闷的下课钟声终于响起,仿佛救世的福音。王夫子不再多言,抱起讲案上那几卷厚重的经书,缓缓踱步,离开了明伦堂。那根令人望而生畏的戒尺,也随着他的身影一同消失在门外。 讲堂内的气氛瞬间为之一松。学子们开始收拾书具,低声谈笑,陆续离开。齐文镜则像一下子被抽掉了骨头,整个人瘫软在柏木座椅里,长长地、毫无形象地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浑身的关节都发出“咔吧”一阵轻响,仿佛要将课堂上的僵硬和方才的紧张全部甩掉。 “诶呀——”他拖着长音,转过头,看向旁边依旧坐得端正、正在慢条斯理收拾东西的沐听寒,脸上又挂回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这些《周礼》、《仪礼》、《礼记》,翻来覆去就那么些东西,我早都会背啦,何必日日坐在这里听夫子车轱辘话来回讲?你说是不是,沐大才子?”他凑近了些,挤眉弄眼,“以你的聪明,肯定也早滚瓜烂熟,倒背如流了吧?” 沐听寒没有立刻回答。他正专注地进行着每日课后雷打不动的“仪式”。 首先是将使用过的毛笔在早已备好的小半盏清水中徐徐涤荡,洗去残墨,动作轻柔,仿佛怕伤了毫毛。洗净后,用一方吸水性极好的素白软布,将笔锋的水分仔细吸干,理顺,然后一支支插回那个天青色、釉色温润的青瓷笔筒中,笔尖朝上,排列整齐。 接着,是那块用去一角的墨锭。他用布巾擦去墨锭表面可能沾染的灰尘,然后将其放回一个巴掌大小、黑底描金缠枝莲纹的漆盒中,盖上盒盖,扣好搭扣。 再是那方沉甸甸的虎形青石镇纸,被他用布擦拭后,与同样被擦净的歙砚、小小的青玉水滴一起,放入书箱中特定的格位。砚台中剩余的墨汁早已在课前清洗干净。 整个过程不急不缓,有条不紊,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沉静而专注的力量,仿佛不是在收拾文具,而是在整理心神,告别一段专注的时光,为下一次的“入定”做好准备。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凑在近前、一脸惫懒笑意的齐文镜,薄唇微启,吐出五个清晰的字: “会背,不等于懂。” 第11章 第 11 章 齐文镜挑眉,指尖漫不经心地转着那支狼毫笔,墨汁在空气中划出若有若无的轨迹。他素来不爱与这些个"圣贤书"较真,可今日不知为何,竟被沐听寒那句"你不懂《礼运》"勾起了几分执拗。"那你给我讲讲,"他拖长了音调,带着点挑衅,又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认真,"什么叫''懂''?" 沐听寒终于抬眼看他。那双眼睛如深潭,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看透人心。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落在书案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狭长,在青砖地面上交错重叠。沐听寒的手指轻轻抚过书卷边缘,动作慢而清晰:"譬如《礼运》篇讲''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不是背下来便罢。"他的声音清冷,如冬日落雪,"而是要明白:为何天下为公?在何种境况下,人们会愿意天下为公?又如何从''天下为家''的当下,走向''天下为公''的理想?这其中有多少阻碍,多少牺牲,多少不得已?" 他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字字敲在齐文镜心上,像晨钟暮鼓,震得他握笔的手微微一僵。 "再譬如,"沐听寒继续道,目光落在窗外那株老梅树上,"‘选贤与能’。何为贤?何为能?由谁来选?以何标准选?若是选出来的人不贤不能,又该如何?这些都是书本不会写的,却是在现实中必须面对的问题。" 齐文镜愣住,半晌才撇嘴,试图用轻慢掩饰被戳中心事的慌乱:"又是这些大道理。我听山长讲过,朝堂上那些大人们也天天挂在嘴边,可你看如今这世道——"他压低声音,身子前倾,几乎要越过书案的界线,"右丞相把持朝政,卖官鬻爵,边关战事吃紧,流民遍地。空谈''天下为公'',有什么用?" 他说得有些激动,袖口不小心带翻了砚台边的墨锭,发出一声轻响。沐听寒不答,只是看着他,那目光不偏不倚,像一面镜子,照得齐文镜所有虚张声势无所遁形。 齐文镜被他看得有些发毛,硬着头皮说下去,声音却不自觉地低了下来:"我倒觉得,与其空谈天下,不如脚踏实地做些实事——比如帮城西那些流民修修屋顶,或者给东街的孤儿送些吃食。哪怕只能帮一个人,也是实实在在的。"他说这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案上的木纹,那是他心虚时惯有的小动作。 沐听寒唇角微弯,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像是初春冰面上裂开的一道细纹:"所以你昨夜翻墙出去,是去东街送吃食了?"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湖面,激起千层浪。 齐文镜噎住,脸上一热,耳根瞬间染上了可疑的绯色:"那、那是顺便……主要是看杂耍……"他越说越小声,最后几个字几乎吞回肚子里。昨夜他确实翻墙溜出了书院,可明明检查过四周无人,怎么…… "城南赵记的烤红薯,东街王婆的桂花糕。"沐听寒慢条斯理地说,收拾着最后一方砚台,动作优雅得像在弈棋,"你怀里揣回来的油纸包,味道飘了半条街。巡夜的张夫子鼻子灵得很,今早还问我,书院是不是闹耗子了,怎么有食物残渣。"他顿了顿,抬眼瞥向齐文镜,"我说,大概是某只不安分的狸奴,半夜溜出去觅食了。" 齐文镜瞪大眼睛,墨汁在笔尖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污渍:"你、你怎么知道……"他昨夜确实特意绕了远路,从后山那片竹林钻回来的。 沐听寒收拾好最后一方砚台,站起身,拂了拂衣襟上不存在的灰尘:"我住你隔壁。"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齐文镜,眼中闪过一丝极浅的促狭,"夜深人静时,某些人翻窗的动静,隔壁听得一清二楚。尤其是你在屋顶踩碎的那片瓦,声音清脆得很。" 齐文镜张了张嘴,竟无言以对。他想起昨夜月光下,自己像个贼似的蹑手蹑脚,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原来……原来早被人听了个真切。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却又不甘示弱地抬头瞪向沐听寒:"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拦我?" 沐听寒已转身走向门口,闻言微微侧首,逆光中看不清表情,只有声音悠悠传来:"为何要拦?"他顿了顿,"你不是说,要脚踏实地做些实事么?送吃食给孤儿,总比在书院里偷看闲书强。" 门扉轻掩,留下齐文镜一人坐在原地,看着那团墨迹发呆。半晌,他忽然笑了,低声骂了一句:"这人……真是……"话未说完,耳根的红却更深了。窗外那株老梅树在风里晃了晃,仿佛也在笑他。 第12章 第 12 章 两人并肩走出讲堂,沿书院回廊漫步。春日暖阳透过廊檐的雕花镂空,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幅流动的水墨画。廊外几株桃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有几片沾在沐听寒肩头,他也不拂去,任由它们点缀那身过于素净的青衫。春风拂过,送来远处琴阁断续的弦音,混着少年人清朗的读书声,倒比任何熏香都更让人心神宁静。 "听说你常去云烟阁?"沐听寒忽然问,目光依旧落在前方曲折的廊道上。 齐文镜脚步一顿,警惕地看他一眼,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块从不离身的玉佩——那是他娘留下的唯一物件。"怎么,"他拖长了声调,带着几分试探,"你也对那些香料感兴趣?我记得你房里从来不用香,连熏衣的香囊都不佩。前阵子我还见你把别人送的龙涎香都给退了回去。" 沐听寒的目光投向远处连绵的青山,淡淡道:"乔画屏是个人才。"他顿了顿,似乎斟酌着措辞,"上月家母失眠症发作,太医开的安神汤药都不见效。后来托人从云烟阁求了一味''沉水安魂香'',用了三日,便能安睡到天明了。" 听出他语气里的真诚,齐文镜这才放松下来,语气里带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得意:"那是自然!画屏可是得了真传的。她祖父是前朝御用药师,家传的香谱有三百卷呢。"他顿了顿,凑近半步压低声音,"不过这事儿你知道就好,别往外说。画屏不愿别人总提她的家世。她总说,香料就是香料,不该被什么''御用药师之后''的名头框住。" 沐听寒点点头,表示明白。他自然懂这种心思——有些东西,一旦沾上了"家学渊源"四个字,便好似蒙了层纱,再也看不清本来面目。 "对了,"齐文镜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她妹妹今晚会来书院找我,你要不要见见?小姑娘叫乔琴心,今年才十四,弹得一手好琴,连乐科的周夫子都夸她''指下有山水,弦上有春秋''呢。"他越说越起劲,"上回她偷偷跟着我进书院,结果被巡夜的夫子撞见,吓得她差点把琴摔了。嘿嘿,不过那小丫头胆儿大得很。" 沐听寒脚步微顿。 只一瞬,几乎察觉不到。但齐文镜还是捕捉到了那一丝迟疑——沐听寒的睫毛颤了一下,像被风吹落的桃花瓣。 "今晚有约。"沐听寒说,语气平静如常,仿佛刚才的停滞只是齐文镜的错觉,"陆山长让我去他书房,说是要考校《尚书》注疏。" 齐文镜"哦"了一声,心里却泛起嘀咕。他认识沐听寒这么久,还从没见这人为了避见谁而找借口。更何况,陆山长考校学问向来是临时起意,哪会提前约好?他偷偷瞥了眼沐听寒的侧脸,那张脸上依旧是波澜不兴的淡然,可齐文镜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那双深潭般的眼底一闪而过。 "行吧,"齐文镜耸耸肩,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那便罢了。不过乔家姐妹难得来一趟,错过了可别后悔。"他故意拖长了"后悔"二字,带着点揶揄。 沐听寒不置可否,只是伸手拂去肩头的桃花瓣。那片花瓣在他指尖停留片刻,便被风卷着飘远了。 廊下有三三两两的学生经过,有男有女。几个女学生聚在亭子里读诗,声音清脆如黄鹂,其中一个读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惹来一阵善意的哄笑。几个男学生在空地上比划剑法,剑风飒飒,偶尔有剑尖挑落的花瓣飞旋而起。白鹿书院学风开明,除了经史子集,也设骑射、算术、乐律、医药等科,甚至还有一位退休的老太医来讲授医术。这在别的书院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可山长总说:"读书人若不知民生疾苦,不通稼穑艰难,便是读遍万卷,也只是个书呆子。" 齐文镜正看得入神,忽然听见沐听寒开口:"你昨夜除了送吃食,还去了云烟阁吧。" 不是疑问,是陈述。 齐文镜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你……" "你身上有''凝香雪''的味道。"沐听寒淡淡道,"那是乔画屏最近研制的新香,说是能安神静气。你送她吃食,她便回赠香料,倒是礼尚往来。" 齐文镜张了张嘴,末了泄气似的笑了:"你这鼻子,比张夫子还灵。"他顿了顿,又忍不住问,"那你觉得,我做的这些事,算是''懂''了么?" 沐听寒停下脚步,转头看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映着漫天飞舞的桃花,也映着齐文镜难得认真的脸。 "算。"他说,声音里难得带了一丝温度,"但还不够。" 齐文镜挑眉:"怎么个不够法?" "你帮一人,是善。"沐听寒的声音又恢复了清冷,"可你若能帮百人、千人、万人,那便是道。"他抬手接住一片落花,"只是从一到万之间,隔着的不仅是数字,更是天下。" 说完,他将那片花瓣递给齐文镜,转身离去。青衫在春风里微微扬起,像一面沉默的旗。 齐文镜站在原地,捏着那片花瓣,若有所思。远处剑法课的学生们发出一阵喝彩,亭子里读诗的女孩子们笑作一团,可这些声音仿佛都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他低头看着掌心的花瓣,忽然想起沐听寒方才那一瞬的迟疑,总觉得那背后藏着什么他没看透的东西。 而沐听寒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回廊转角,只留下一地斑驳的光影,和肩头不曾拂去的几片桃花。 第13章 第 13 章 齐文镜“哦”了一声,有些失望:“那可惜了。琴心丫头难得来一趟,她还说想见识见识白鹿书院第一才子的风采呢。” 沐听寒脚步微微一顿,却仍没接话。只是抬起眼,望向回廊外那片被春风搅动的桃林。花瓣纷扬如雪,落在他的肩头、发梢,他也浑然不觉。两人走到回廊尽头,前面是三条分岔的石板路:左边那条通向男子学舍,隐约传来学子诵书之声;右边那条通往女子学舍,掩在几丛湘妃竹后,静悄悄的;中间那条最陡,青石板缝隙里已生出细绒般的苔藓,蜿蜒向上,隐入半山腰的薄雾里——那是山长和几位夫子清修讲学之所。 “那我先回去了。”沐听寒拱手,衣袖垂下时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午后的骑射课,莫再迟到。李教头昨日还说,你若是再逃课,就要罚你去马厩刷一个月的马。”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齐文镜嘿嘿一笑,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知道啦知道啦。李老头刀子嘴豆腐心,上次还说罚我抄《礼记》一百遍呢,最后不也忘了?”他嘴上虽这般说,心里却清楚,沐听寒提醒他,是真怕他受罚。这书院上下,会这般不动声色关照他的人,恐怕也只有这个总冷着一张脸的“第一才子”了。 他看着沐听寒转身,踏上中间那条上山的小径。青衫布履,一步一步踩在斑驳的石阶上,身影渐渐被道旁茂密的修竹吞没。春日和暖的阳光透过竹叶缝隙,碎金般洒在他身上,明明是该温暖的画面,那背影却透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孤峭,像独自立在悬崖边的一棵寒松,四面来风,却无人能近。 齐文镜站在原地,看了很久,直到那点青色完全消失在翠色深处。他总是看不透沐听寒。明明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比自己还小一岁,可那双眼睛望过来时,里面沉淀的东西,却厚重得让人心头发窒。沐听寒从不谈及家世,只说父母早亡,由远房叔父抚养长大。可他那身即使在粗布青衫下也掩不住的清贵气度,那份待人接物时远超年龄的沉稳周全,还有那偶尔独处时、不经意流露出的、与明媚春色格格不入的苍凉眼神……绝非常年居于乡野、埋头诗书的少年能有。 更令他琢磨不透的是陆山长对沐听寒的态度。山长是当代大儒,致仕前官至帝师,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性子也出了名的清高孤直,等闲学子难得他一句褒奖。可对沐听寒,却是格外不同。不仅亲自为他拟定书单,单独在静室授课,还常常在夜深时召他去书房深谈,烛火一燃便是几个时辰。书院里私下传言纷纷:有说沐听寒是某位获罪权贵的遗孤,被山长悄悄庇护于此;有说得更离奇,猜他是山长早年流落在外的血脉;甚至还有胆大包天的,压低声音说他举止间有宫内风仪,怕是哪位贵人的影子…… 齐文镜猛地摇摇头,用力甩开这些纷乱的念头,像是要驱散耳边嗡嗡的蚊虫。管他呢!他对自己说。沐听寒待他真诚,课业上耐心指点,自己闯祸时虽冷着脸却总会帮着转圜,这就够了。谁心里没点不愿示人的角落?何必究根问底。 他转身,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朝男子学舍蹦跳着走去,心思立刻飞到了晚上:琴心那丫头古灵精怪,最爱新鲜,是带她去西市新开的胡人酒肆听琵琶呢,还是去南河边看最近流行的鲤鱼灯戏?阳光暖融融地裹着他,桃花香气甜丝丝地往鼻子里钻,少年的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那点疑虑,早已被对夜晚的期待冲得无影无踪。 他并不知道,此刻竹林深处,沐听寒并没有走向山长那飘着茶香的书房。 青衣少年在离山长居所尚有百步之遥的一株老竹下停住了脚步。这竹子生得奇崛,粗大虬结,竹节泛着深沉的紫褐色,仿佛已在此静立了百年。沐听寒背靠着冰凉坚硬的竹干,目光穿过疏朗的竹枝,投向山脚下那条如玉带般蜿蜒的官道。 那里,正有一辆马车不疾不徐地驶来。马车形制并不张扬,但拉车的两匹马神骏异常,步伐整齐划一。车帘用的是深紫色的锦缎,日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泽,边缘以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那是朝中三品以上大员才能使用的规制,他绝不会认错。 沐听寒的眼神沉静得像一口古井,无波无澜。可若是细看,便会发现那井水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翻涌、盘旋,像是冰封的河面之下,那看不见却从未停歇的湍急暗流。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看似普通的青玉佩,玉佩温润,边缘已被磨得光滑无比。 春风依旧和暖,带着桃李芬芳和泥土苏醒的气息,轻柔地拂过他的面颊。他却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太轻,刚一出口,就散在了竹叶的沙沙声中。他抬起手,拂去不知何时落在肩头的一片桃花瓣。粉嫩的花瓣沾了他微凉的指尖,随即飘落,坠入石阶旁的泥尘里。 那抬手拂花的动作,优雅依旧,却透着一丝微不可察、却沉重无比的疲惫。仿佛拂去的不是一片轻盈的花瓣,而是某种无形却压得人透不过气的尘埃。 马车在山门前停住了。一只保养得宜、骨节分明的手,撩开了那深紫色的车帘。 沐听寒移开了视线,不再看。他整了整衣衫,脸上所有细微的情绪波动已尽数收敛,恢复成一贯的平静无波,转身,继续向着山长居所的方向,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去。 竹影婆娑,将他挺直的背影再次吞没。只有那株老竹,沉默地见证着方才那一瞬间,少年身上流露出的、仿佛穿越了漫长光阴的孤寂与凛然。山脚下的车马声,书院里的读书声,春日的一切喧嚣,似乎都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冷的屏障。 第14章 第 14 章 是夜,月华如水,静静流泻在白鹿书院的重重屋瓦与蜿蜒回廊间,将白日里喧嚣的读书声涤荡得只剩一片岑寂。后园深处,一方不大的荷花池畔,临水而建的“静思亭”如一只敛翼的鹤,悄然栖息。亭是八角飞檐,四面临风,一半的基座悬于水面之上,由几根敦实的石柱支撑着。夏日里,这里是满池风荷的观景台,秋日则是最佳的赏月之地,平日里,也是学子们挑灯夜读、高谈阔论或互诉衷肠的去处。 此刻,万籁俱寂,亭中只有两人。 齐文镜换了身干净的月白直裰,难得坐得端正些,正小心拨弄着红泥小炉里的炭火,壶中泉水将沸未沸,发出细微的“嘶嘶”声。他对面,一位白衣女子怀抱古琴,静静坐着。她身着月白色广袖长裙,衣料是上好的软烟罗,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柔和的光泽,裙摆如一片流动的云,铺散在冰凉的石凳上。外罩的素纱披帛轻薄如雾,随着夜风从亭外水面吹来,在她身侧无声飘拂。 女子约莫十**岁,容颜清丽绝俗。柳叶眉,丹凤眼,鼻梁精巧,唇色浅淡——这眉眼,与云烟阁那位八面玲珑的乔画屏掌柜竟有七八分相似。但若细看,却觉大不相同。乔画屏的眼神是沉静的,可那沉静之下藏着市井历练出的精明与果决,像一柄收在锦绣囊中的匕首,必要时便会露出锋芒。而眼前这位女子的眉眼间,却始终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烟雨般朦胧的忧郁,眼波流转时,带着几分易碎的脆弱,像是江南梅雨季里,总也晾不干的丝绢,潮润而微凉。 她是听雪楼的花魁,乔馥语。听雪楼是金陵城最有名的风月场,乔馥语以一手出神入化的琴技与清冷出尘的姿容名动江南,卖艺,也卖身。然而这样一个本该属于笙歌酒肆的女子,却独爱在月色好的夜晚,抱着她的古琴,来这清静的书院,与齐文镜这个尚未有功名的学子品茗论琴。陆山长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破例允她夜间出入,一是真怜惜她绝世的才情与不幸的身世,二也是看在她姐姐乔画屏的面子上——书院每月所用的安神香、醒脑香、驱虫香,皆出自云烟阁独家秘制,且只收半价,这份人情,山长心中是有数的。 “今日弹什么?《梅花三弄》还是《平沙落雁》?”齐文镜将沸水注入青瓷壶,烫杯温盏,动作难得地带上了几分郑重。他斟了一杯新沏的今春龙井,轻轻推至乔馥语面前。茶叶在澄澈的茶汤中缓缓舒展,如一旗一枪,亭亭玉立,清香随着热气袅袅升起,暂时驱散了夜风的微寒。 乔馥语没有碰那杯茶。她的指尖,正极其轻柔地抚过横陈在膝上的古琴琴弦。那琴形制古雅,是唐代罕见的蕉叶式,琴身木色深沉斑驳,漆面已有细密的断纹,如岁月碾过的冰面,透着一股苍古之气。月光落在琴上,仿佛也沾染了那份沉静。她并未调弦试音,只是沉默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琴身侧面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痕。那裂痕颜色略深,像是很久以前一次无心之失留下的印记。 良久,久到齐文镜以为她今晚不打算弹琴了,她才极轻极轻地开口。声音飘忽,仿佛不是从喉中发出,而是直接从心尖渗出,又立刻要被风吹散在荷塘月色里: “文镜……” 她抬起眼帘,那双总是笼着轻愁的丹凤眼,此刻清晰地映着亭外的月光,也映着齐文镜关切的面容,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微微颤动,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想赎身。” “啪嗒”一声轻响。 齐文镜手中正在擦拭杯沿的软布掉在了石桌上。他猛地抬起头,眼睛在瞬间睁大,瞳孔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甚至因为动作太大,差点带翻了面前那杯刚沏好的龙井。 “好事啊!”他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忙压低嗓音,但其中的兴奋与激动却压不住,“太好了!馥语,你早该离开那地方了!那根本不是人待的!你……你真的想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他语无伦次,高兴得有些手足无措,猛地站起身,在小小的亭子里踱了两步,又转回来,双手撑在石桌边缘,身体前倾,急切地看着乔馥语:“需要多少银子?你告诉我个数!我……我这些年也攒了些体己,虽不多,但零零碎碎加起来,或许能先凑个首付,咱们再慢慢想办法!对了,山长!可以去求山长!他老人家最是惜才仗义,知道你的事情,说不定肯帮忙的!还有我家里……虽然老头子古板,但若说是救人于水火,或许也能通融……” 他思路飞快地转着,已经开始盘算所有可能的筹钱门路,脸上因为激动而泛着红光,仿佛即将挣脱牢笼、看到广阔天地的是他自己一般。月光落在他年轻而真诚的脸上,那份毫不作伪的欣喜与热忱,几乎要满溢出来。 第15章 第 15 章 “不是银子的问题。” 乔馥语轻轻打断了他。她抬起眼,月光无遮无拦地照在她脸上,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那双总是笼着轻烟的丹凤眼里,此刻水光潋滟,蓄满了摇摇欲坠的泪,可她的睫毛颤了颤,竟倔强地将它们锁在了眼眶里,不肯让它们落下。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被反复碾压过的疲惫。 “听雪楼的妈妈……早就说过,只要我攒够五千两,随时可以走人,绝不强留。”她嘴角牵起一丝极淡、极苦的弧度,“这些年……我接的客不少,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他们给的赏钱,也丰厚。其实,已经快够了。” 齐文镜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愣在原地,满腔的热情与盘算瞬间冻结:“那为什么……”他无法理解,既然最大的障碍即将消失,为何她的眼中没有半点欣喜,反而盛满了比月色更凉的悲伤? “我只是……”乔馥语的声音更轻了,飘忽得如同水面升起的薄雾,仿佛在诉说什么惊心动魄的秘密,生怕声音大了,就会惊醒蛰伏在夜色里的怪兽。“只是觉得自己……太脏了。” 她终于说出了这个词,一个冰锥般刺骨的词。她的指尖痉挛般地蜷缩起来,死死抵着冰冷的琴身。“赎出来又如何?剥掉这身绫罗绸缎,洗掉满身的脂粉香气,就能洗掉听雪楼的烙印吗?走到哪里,还不是一身洗不净的污秽。良家女子见了我会提着裙子绕道走,仿佛我身上带着瘟疫;她们的夫君,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会用怎样轻佻下作的眼神打量我;巷子口的孩子们会被大人匆匆拉走,告诫说‘离那个不干净的女人远些’……” 她低下头,长久以来强撑的平静终于裂开一道缝隙。一滴泪,终于挣脱了束缚,滚落下来,不偏不倚,正砸在一根紧绷的琴弦上。 “铮——” 一声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颤音,在寂静的夜里荡开,带着湿意和悲凉,久久不散。 “我试过的,文镜。”她看着那滴泪在琴弦上留下的水痕,声音低不可闻,“我闭上眼,拼命想象赎身后会怎样。或许……在某个清净的巷尾,开一间小小的琴馆,只收三五个真心爱琴的学生,白日教琴,夜里独自对月抚上一曲,清清静静地过完下半生。”她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让人心酸,“可每次想到深处,那些学生的父母打听到我的过去,会如何急慌慌地将孩子领走,退回来的束脩怕是都要扔在地上;左邻右舍的门窗后,会藏着多少窃窃私语和鄙夷的目光……文镜,我受不了。我甚至觉得,自己这副身子,这颗心,连想一想那样干净的日子,都是一种……僭越。我不配。” “胡说八道!荒谬透顶!” 齐文镜猛地一掌拍在石桌上,力道之大,震得杯盏叮当乱跳,茶水溅出,在月光下像碎裂的银珠。他胸口剧烈起伏,脸颊因愤怒和激动而涨红,眼睛亮得吓人。 “你弹琴时的模样,那份专注,那份灵气,比那些养在深闺、被规矩捆得木偶似的所谓‘大家闺秀’,不知要高雅纯粹多少倍!上月,礼部尚书家的千金在皇后赏花宴上弹《平沙落雁》,指法生疏,意境全无,弹得七零八落,底下那群趋炎附势之徒,还不是拼命鼓掌叫好,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要是换了你上去——” “可她依然是尚书千金。”乔馥语轻轻截断了他激愤的话语,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映不出半点波澜。“她弹得再差,也是闺阁雅趣,是锦上添花。而我,弹得再好,也不过是风尘女子的伎俩,是取悦人的玩意儿。这就是分别,文镜,云泥之别。” 齐文镜像被扼住了喉咙,所有激烈的辩驳都堵在了胸口。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想说“你不一样”,想说“你比她们干净一千倍一万倍”,想说“那些都是狗屁不通的世俗之见”。可话到嘴边,看着乔馥语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她自身吞噬的灰败与绝望,他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无力。 他终究只是个被保护得太好的少年。他读圣贤书,骂礼教吃人,向往仗剑江湖的洒脱,可他的“离经叛道”,从未真正触碰过这世间最冰冷坚硬的壁垒。他的世界有师长宽容,同窗友善,前途虽未定却充满可能。而乔馥语的世界,从一开始就是倾斜的、逼仄的,每一寸空气里都弥漫着看不见的鄙夷和唾弃。他理解她的痛,却无法丈量那痛楚的深度,更无法亲手将她从那个自我厌弃的深渊里拉出来。 所有慷慨激昂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轻飘,甚至……残忍。 亭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夜风穿过荷塘,拂动残荷枯叶的沙沙声,和远处不知名虫豸的微弱鸣叫。月光依旧皎洁无私地笼罩着他们,却照不亮乔馥语眼中的阴霾,也暖不了这凝滞空气里的寒意。 齐文镜颓然坐回石凳,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无能和语言的贫乏。他只能看着对面的女子,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她低垂的、被泪水浸湿的睫毛,看着她紧紧抱着那床古琴,仿佛那是她在这冰冷人世唯一的浮木。 而他,却连为她指出岸边方向的能力都没有。 第16章 第 16 章 夜风拂过亭外萧疏的竹林,竹叶摩挲,发出绵延不绝的沙沙声,像是无数细密的叹息。荷花池中,残荷败叶间,几尾肥硕的锦鲤似乎被月华惊扰,忽地跃出墨绿的水面,鳞片反射出炫目的银光,旋即又“噗通”落回,荡开一圈圈不断扩大的涟漪,揉碎了满池的月影。月光清冷如练,又如水银般粘稠地泻地,将八角亭、青石桌凳、以及亭中相顾无言的两人,都镀上了一层寂寂的、没有温度的银边。 就在这万籁凝结的时刻,一道颀长的青色身影,如同从竹影月色中析出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静思亭外的石阶下。 是乔画屏。 她不知已在那里站了多久。一袭简单的青布衣裙,浑身上下没有任何钗环点缀,墨黑的长发只用一根乌木簪松松绾在脑后,几缕碎发散在颊边,被夜风微微撩起。她没有提灯笼——手中那盏素白纱面的灯笼,是刚刚才点燃的,橘黄的火苗在薄纱罩里活泼地跳跃着,将她清丽而略带疲惫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光影在她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上流动。 “姐姐?”乔馥语闻声转头,猛地一惊,下意识地站起身,怀里的古琴失了护持,向下滑落,被她手忙脚乱地重新抱紧,琴弦发出一阵杂乱的轻鸣。 乔画屏没有应声,只是提着灯笼,迈步走进亭中。她的步伐很稳,裙裾拂过石阶,几乎没有声音。她甚至没有看一眼旁边神色复杂的齐文镜,目光径直落在妹妹写满惊惶与泪痕的脸上。走到近前,她将灯笼轻轻挂在亭角一个生锈的铁钩上,然后伸出手,一把将乔馥语连人带琴揽入怀中。 这个动作如此自然,仿佛做过千百遍,带着不容置疑的庇护意味。事实上,也的确做过千百遍。从十年前那个烈火焚天、家破人亡的血腥夜晚起,比妹妹只大三岁的乔画屏,就是这样抱着瑟瑟发抖、哭泣不止的乔馥语,在破庙里,在颠簸的马车中,在听雪楼最初那些冰冷难熬的夜晚,一夜又一夜,用自己的体温和并不宽阔的肩膀,为妹妹隔开外面那个吃人的世界。 “傻丫头。”乔画屏的声音在乔馥语头顶响起,不同于平日里待客的圆融周到,也不同于与山长商讨香料时的精明干练,此刻她的声音低柔却异常坚定,像是冬日午后,阳光慢慢融化冰封河面时,那细微而执拗的碎裂声。她一手轻抚着妹妹绸缎般冰凉的长发,另一只手稳稳托着那床几乎滑落的古琴。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爹娘还在时,常教我们背的那句话?就刻在咱家书房乌木门楣上的,爹亲手用篆书刻的。”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将妹妹的思绪拉回那个早已破碎、却依旧温暖的时空。 乔馥语伏在姐姐肩头,起初只是无声地颤抖,渐渐地,低低的啜泣声压抑不住地泄出来。她的声音闷在姐姐的衣料里,带着浓重的鼻音,一字一顿,仿佛用尽了力气去回忆:“‘香草美人,不以……不以出身论高下’……” “对。”乔画屏捧起妹妹梨花带雨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她的指腹有些粗糙,那是常年调配香料、接触草药留下的痕迹,此刻却极尽温柔地,一点点擦去妹妹脸颊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她的动作很轻,可那双与妹妹相似的丹凤眼里,却锐利如出鞘的匕首,寒光湛湛,直直刺入妹妹惶惑的眼底。 “香草长在幽谷,还是长在……粪堆旁,它依然是香草,香气不改;美人沦落风尘,还是高居庙堂,她依然是美人,风骨不折。”乔画屏的话语清晰而有力,每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石子,投入乔馥语死水般的心湖,“你是乔馥语。不是什么听雪楼的花魁,不是什么风尘女子。你是金陵城最好的琴师,是连白鹿书院陆山长都亲口赞叹‘百年一逢’的大才女——这话你忘了?你的价值,不在那层早已无关紧要的膜,不在那些闲人碎嘴的眼光,而在你本身!” 她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在你的琴艺!在你的才情!在你这一双手,能弹出让天地动容、让鬼神垂泪的曲子!那些东西,才是谁也夺不走、抹不掉的‘干净’!” 她顿了顿,目光越过妹妹的肩膀,望向亭外沉沉的夜色,眼中闪过一道凌厉如电的光芒,那光芒在清冷的月色映衬下,显得格外寒冽刺骨,仿佛能洞穿一切虚伪的帷幕: “更何况,”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冰珠砸落,“那些站在高处,道貌岸然骂我们‘下贱’、‘不干净’的人,你当真以为,他们有几个是干净的?” 她微微侧头,视线似乎穿透了重重屋宇与高墙,投向某个不可见的远方:“右丞相李辅国,府邸后园的枯井里,强抢来的民女、‘不慎’冲撞了夫人的丫鬟小妾,尸骨填了几层?礼部尚书陈文渊,表面清正廉洁,两袖清风,私下收受江南盐商的‘冰敬’‘炭敬’,一收就是十万雪花银,账簿锁在他书房暗格里,当真无人知晓?”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讥诮,那弧度里浸满了看透世情的苍凉与愤怒: “就连宫里那位最讲究体统、最看重‘清白’名分的贵主儿,她宫里每年‘病逝’、‘失足’的小宫女,又有多少是真正得了病、失了足?她们的血,怕是比我们用的胭脂还红些。” 亭内一片死寂。 齐文镜早已听得呆了,背脊窜上一股寒意,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乔画屏,尖锐、冰冷,字字见血,仿佛将京城锦绣华服下的脓疮与蛆虫,毫不留情地撕开展示在月光下。 乔馥语也止住了哭泣,怔怔地看着姐姐,那双蒙泪的眼眸里,震惊与茫然交织,仿佛第一次真正窥见姐姐瘦削肩膀后,所扛着的那个血腥而真实的世界。乔画屏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那更加骇人、更加隐秘的污浊,已如浓重的阴影,沉甸甸地笼罩在小小的静思亭中。 月光依旧无声倾洒,灯笼里的火苗静静燃烧。荷塘的涟漪早已平息,水面重新变成一面光滑的墨色镜子,倒映着天上那轮孤冷的圆月,和亭中三个被命运紧紧捆绑、又在各自深渊边缘挣扎的身影。 第17章 第 17 章 “姐姐!” 乔馥语惊惶失措,几乎是从乔画屏怀里弹起来,冰凉的手指紧紧捂住了姐姐的嘴。她紧张地转头,目光像受惊的小鹿般扫过亭外幽暗的竹林、寂静的荷塘,以及远处书院沉睡的轮廓。夜风似乎都屏住了呼吸,她真怕哪个角落里藏着偷听的耳朵。“夜深人静的……这话、这话万万说不得!”她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指尖也在发抖。那些名字,那些隐秘,每一个字都沾着血,足以将她们姐妹碾为齑粉。 乔画屏任由她捂了片刻,才缓缓抬手,拉下妹妹冰凉的手腕,握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她笑了,唇角弯起,可那笑意却未曾抵达眼底,反而让那双眼眸显得更加幽深,里面交织着浓得化不开的讥诮,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悲凉。 “放心,”她声音压低,却异常清晰,“这里没有外人。”她说着,目光转向了一旁怔愣的齐文镜,“文镜,你说呢?”她的视线带着审视,也带着某种托付,“馥语她……该不该因为那些污泥,就觉得自己低到了尘埃里,不配抬头看天?” 齐文镜像是被这一问惊醒,胸膛猛地起伏了一下。他霍然站起身,动作太急,衣袍带起一阵风。他绕过石桌,走到乔馥语面前,神色是从未有过的郑重,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他整了整衣袖,然后,朝着这位身处风尘却如皎月蒙尘的女子,深深一揖,腰弯得很低。 “画屏说得对。一字不差。”他抬起头,年轻的脸庞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诚恳,那双总是跳脱不羁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炽热的光,“馥语,你若真想离开听雪楼,想清清白白地活,我帮你。绝不只是嘴上说说。”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也不止是我。书院里……有很多人。上个月十五,你在这里弹那曲《广陵散》,弹到‘冲冠’‘发指’处,竹林里的风都停了。沐听寒——就是那个整天板着脸、好像谁都欠他八百两银子的家伙——他当时就站在那边的竹影下听完的。事后他对我说,‘此曲本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齐文镜学着沐听寒那冷淡的语调,却掩不住话语里的分量,“他还说,‘白鹿书院立世之本,是为天下育才。大门永远为有真才实学、心向光明之人敞开,不论男女,不论出身。’” “沐听寒”三个字,如同三颗冰珠子,轻轻落入这暗流涌动的夜色里。 几乎在同时,乔画屏的眼神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一丝难以名状的异色,极快地从她眼底掠过,快得像水面一闪而逝的浮光,又像深潭底部偶然翻起的一个泡沫,若非刻意观察,几乎无从捕捉。但齐文镜正面对着她,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乔画屏那浓密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针尖刺到;而她握着妹妹肩膀的那只手,修长的手指也骤然收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可她什么也没说。没有追问,没有讶异,甚至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仿佛那瞬间的失态只是光影的玩笑。她只是垂下眼帘,继续轻轻拍抚着妹妹单薄的脊背,动作温柔而机械,如同在安抚一个受了惊吓、终于找到港湾的孩子,将自己的所有情绪,重新严丝合缝地锁回了那副平静从容的面具之后。 那一夜的后半段,乔馥语在姐姐清瘦却异常坚实的怀抱里,哭了很久很久。起初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肩膀耸动着,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渐渐地,那堤坝似乎彻底溃决,哭声越来越大,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毫无顾忌的放声痛哭。那哭声里混杂着太多东西:这些年强颜欢笑的辛酸,迎来送往的屈辱,夜深人静时啃噬心肺的自厌,还有对早已模糊的父母家园的刻骨思念,以及……对那或许永远无法真正触及的“干净”生活的绝望向往。 乔画屏只是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她没有再说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试图阻止这汹涌的泪水。她像一座沉默的山,任由妹妹的泪水如同滂沱大雨,浸透自己肩头的青布衣衫,留下一片深色的、冰凉的湿痕。她的目光落在亭外虚无的黑暗里,眼神空茫而遥远,仿佛透过妹妹的悲伤,看到了更久远、更沉重的往事。 月光在不知不觉中挪移了方位,从东边的檐角悄悄滑向西边的竹梢,光华由清亮转为柔和的朦胧。荷花池中的锦鲤早已沉入水底安眠,不再有跃动的银光;竹林里的秋虫似乎也倦了,鸣叫声稀疏寥落,最后归于一片深沉的寂静。 远处,白鹿书院最高的钟楼,传来了沉重而悠长的钟声。 “咚——咚——咚——” 三更了。 钟声如涟漪般荡开,也仿佛敲在了乔馥语的心上。那歇斯底里的哭声,终于在钟声余韵里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哽咽,最后只剩下精疲力竭后的、绵长的抽气声。 她终于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脸颊上泪痕交错,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可奇怪的是,那双哭得红肿不堪的眼睛,此刻却清亮了许多。那层始终笼罩着她的、散不开的忧郁雾气,仿佛被这场酣畅淋漓的痛哭冲刷掉了一些,露出了底下更本质的、属于乔馥语自己的,清澈却脆弱的光。 乔画屏依旧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凉,像浸在寒泉里的玉。而乔画屏的手,却干燥、温暖,指腹带着薄茧,传递过来一种沉稳而有力的温度。那温度并不炽热,却仿佛带着无声的承诺,一点点,试图焐热妹妹冰凉指尖下,那颗几乎冻僵的心。 第18章 第 18 章 “我会帮你赎身。” 乔画屏的声音打破了钟声余韵后的沉寂。她没有看妹妹,目光直视着前方虚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又用尽了全身力气去塑形,清晰、沉重,带着不容置疑的铁石之音:“就在今年。我发誓。” 乔馥语浑身一颤,从姐姐肩头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姐姐在月光下半明半暗的侧脸。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姐姐的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那不是商贾的算计,也不是长姐的怜爱,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她的嘴唇颤动着,想说什么,想问什么,可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细微的气音。 “但不是让你一个人离开。”乔画屏继续说道,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字字如冰锥,清晰地钻进齐文镜和乔馥语的耳中,“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溜掉?不行。”她缓缓摇头,眼中那一点寒芒凝聚成了实质般的火焰,“我要让那些曾经把我们推进这地狱,还站在岸上嫌我们脏的人……付出代价。等该了的事情都了结,我们姐妹一起走,光明正大地离开京城。去江南水乡,或者蜀中雾霭,找一个山清水秀、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你开你的琴馆,授艺传音;我开我的香铺,调香制露。我们姐妹,要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地,再活一次。” 齐文镜感觉自己连呼吸都忘了。他听懂了这话语里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也清晰地嗅到了其中弥漫开来的、浓重的危险气息。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想问:“什么事情了结?” 想问:“什么代价?” 更想问:“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可是,当他的目光触碰到乔画屏那双在昏暗灯光与清冷月光交织下、亮得近乎妖异的眼睛时,所有的问题都被冻在了舌尖。那眼神太深,太冷,里面翻涌着他完全无法理解、也不敢去窥探的黑暗与炽热。 乔画屏忽然转过头,看向他。脸上竟浮起一个笑容,很柔和,甚至带着点平日里待客的温婉。可这笑容出现在此刻,出现在她刚刚说完那番话之后,只让齐文镜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莫名地心悸。 “文镜,”她声音恢复了平常的语调,甚至带着点歉意,“夜深了,露水也重了。你该回去了。明日还有李夫子的经义课吧?莫要迟了。” 逐客令下得温和,却不容置喙。 齐文镜几乎是本能地点了点头,有些僵硬地站起身。他想说句什么,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他只能朝着姐妹俩——主要是朝着似乎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乔馥语——拱了拱手,然后转身,有些踉跄地走出了静思亭。 走下石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小小的八角亭照得通透。亭中,姐妹俩依偎的身影被勾勒得清晰而单薄。乔馥语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软软地靠在姐姐肩头,眼睛紧闭着,长睫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像是真的睡着了。乔画屏一手揽着她,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极其轻柔地拍着她的背,如同母亲安抚婴孩。可她的脸微微仰起,目光并没有落在妹妹身上,而是越过了黑沉沉的荷花池,投向更远处、被夜色吞没的围墙与天空。那双眼睛在阴影里,深邃得望不见底,仿佛藏着整个夜晚的重量,和某些正在无声酝酿的风暴。 齐文镜的脑海中,猛地闪过陆山长某日讲学时,望着窗外飘零的秋叶,仿佛不经意间说出的一句话:“这世间的女子啊,有时柔弱如风中蒲苇,看似一折即断;有时却坚韧如山间磐石,亘古不移。而最是令人心惊的,莫过于那些外表看似蒲苇,内里却早已将磐石深藏心底,甚至……磨成了利刃的女子。”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冷意穿透了春日并不单薄的衣衫。他再不敢停留,几乎是逃也似的,加快脚步,匆匆离开了这片被月光、泪水与低语浸透的后园,将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和那对谜一样的姐妹,留在了渐渐浓郁的夜色深处。 直到齐文镜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竹林小径的另一头,再也听不见分毫,乔画屏才几不可闻地吁出一口气,那一直挺得笔直的肩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线。她低下头,脸颊轻轻蹭了蹭妹妹带着凉意的鬓发,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只有紧贴着她的乔馥语才能听见,像是一道烙印,要刻进彼此的灵魂里: “馥语,你记住,好好记住。我们的仇,一定要报。爹娘是被构陷的,乔家是清白的,那七十三口人的血,不能白流,不能就这么被埋在乱葬岗,被史书轻轻一笔勾销……还有你,”她的声音哽了一下,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痛楚,“还有你这些年……在那些肮脏男人身下受的苦,每一滴泪,每一次恶心,每一寸被玷污的肌肤……姐姐都记得。我要他们,十倍、百倍、千倍地偿还回来。用他们的血,洗刷我们的冤屈和耻辱。” 乔馥语没有睁眼,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垂死的蝶翼。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更紧、更紧地抱住了姐姐瘦削却仿佛蕴藏着无穷力量的身体,像是溺水的人抱住了唯一的浮木,又像是即将并肩奔赴深渊的同伴,在做最后的确认与汲取。 清冷如霜的月光,依旧毫无偏私地洒落,将亭中依偎的两个单薄身影,在青石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那两道影子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一直延伸到亭外的黑暗中,仿佛要融入这漫漫长夜,又仿佛在无声地昭示着,某些蛰伏已久的事物,终于要破土而出。 第19章 第 19 章 “好曲子。”李辅国半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眯着眼打量垂首立在厅中的乔画屏。厅内烛火辉煌,金兽吐出的瑞脑香气与她身上的冷香交织。他年近五旬,面容保养得宜,却掩不住眼底因酒色与权谋沉淀下的混浊与倦怠。“听说你是听雪楼第一香道师?本相近来政务繁冗,夜间难寐,又有些头疼,你手边可有什么好的安神香?” 乔画屏的头垂得更低,额前碎发遮住了眉眼,只露出一个温顺恭敬的弧度,声音轻柔似水:“回丞相大人,小女技艺粗浅,不敢当‘第一’之名。不过……前些日子,确曾新调制了一味‘沉水安魂香’,以南海沉水香为主料,辅以龙脑、苏合香、白芷等物,最能宁心安神,缓释头风。”她略作停顿,语气愈发谦卑,“只是……此香性子温和,需以特制的银叶云纹炉,取上好银炭文火慢燃,让香气丝丝浸润,方能见效。若用寻常香炉猛火,只怕药性燥烈,反倒不美。” 李辅国闻言,不疑有他。他见惯了这些手艺人讲究器具、火候的做派,甚至觉得越是讲究,越显珍贵。当下挥了挥手,吩咐身边侍立的管家:“去,把库里那套御赐的缠枝莲纹银香炉取来。” 不多时,银炉奉上,炉身雕刻繁复精致,在烛光下流转着冷白的光泽。炉内已按吩咐垫好了细细的银炭灰。 乔画屏谢过,从随身的锦囊中,用银镊子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小块深褐色、质地紧密的香饼。那香饼不大,形状也并不规整,边缘有些细微的毛糙,放入炉中时,几乎闻不到什么气味。她指尖极稳,动作流畅,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专注。随后,她又从怀中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素白瓷瓶,拔开塞子,往香饼上滴了三滴无色透明的液体,那液体迅速渗入香饼。 “这是西域商队带来的胡桃木清油,”她轻声解释,声音在寂静的厅堂里清晰可闻,“性温润,最能调和诸香,助其药性平和发散,亦是极佳的引子。” 管家退至一旁,目光却未离开乔画屏的动作分毫。丞相府的规矩森严,任何外来的物品,尤其是入口近身之物,都需严加防范。 银箸轻拨,一点火星落入炉中,触及那沾了“胡桃木清油”的香饼。 “嗤——”一声极轻微的响动。 一缕极淡、几乎透明的青烟袅袅升起。初时并无浓烈气味,只是沉水香那种特有的、略带苦意的木质底蕴缓缓弥漫开来。但随着银炭灰的温度逐渐透上来,香气开始变化。那沉水香的厚重里,渐渐糅合进一种极幽微、极清甜的异香,似空谷兰芷,又似月下昙花,丝丝缕缕,若有若无,却顽强地穿透厅堂内原有的各种奢华香气,精准地萦绕在鼻端。 李辅国靠在软榻上,深吸了一口。说也奇怪,那连日来如同箍着铁箍般的太阳穴,被这清甜而沉稳的香气一绕,竟真的松快了些许。一股暖洋洋、懒洋洋的舒适感,从四肢百骸慢慢涌上来,驱散了精神上的疲惫和紧绷。他满意地点点头,连日阴沉的脸色也缓和了,甚至露出一丝笑意,对着乔画屏随意地挥了挥手:“不错,是个懂行的。下去领赏吧。” “谢丞相大人。”乔画屏抱着自己的琴,深深一福,躬身缓缓退出这金碧辉煌却又压抑窒息的宴会厅。自始至终,她未曾抬头直视那位权倾朝野的丞相。 踏出那道镶嵌着螺钿的朱漆门槛,步入廊下稍显清冷的空气时,她停下脚步,极快、极轻地回头看了一眼。 厅内烛火依旧通明,李辅国已完全放松地靠在软榻上,双目微阖,嘴角那点笑意尚未完全褪去,神情是一种罕见的、近乎安详的松弛。那银炉就放在他身侧不远的小几上,一缕青烟持续袅袅上升,在烛火映照下,于他头顶的雕梁画栋间盘旋、缠绕,变幻着形状,像一条耐心等待猎物彻底松懈的、无形的蛇。 那是她乔家秘传香谱中,最后一页记载的、从未示人的异方,也是她此生亲手调制的最后一炉“昙花一现”。香名取自其性,初时清甜安神,令人如登极乐,忘却烦忧;待得香气彻底浸润肺腑,便会化作最缠绵也最致命的束缚,将生机于最美妙的幻梦中,无声掐灭。 三日后。 齐文镜听到消息时,正在白鹿书院藏书楼那高耸至穹顶的木架间艰难翻找。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墨锭与淡淡防虫药草混合的独特气味。他在找一本前朝的香学孤本——《香乘补遗》。据说此书收录了许多早已失传的古香配方,甚至有些涉及药理与奇技。乔画屏某次闲聊时曾不经意提过一句,说若能得见此书,或能对她复原几味古香有所助益。他当时记在了心里,这几日一有空便来这浩瀚书海间寻觅。 书楼的管事徐老,是个在书院待了足足三十年的慈眉善目的老者,此刻却失了往日的从容。他正与一个负责洒扫的杂役靠在最角落的楼梯口,两人头碰着头,声音压得极低,但那惊惶与难以置信的情绪,还是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千真万确!丞相府昨夜传出的消息,封锁得严,但……但总有些风声。听说是心疾突发,就在书房里,等人发现时……身子都凉透了。”徐老的声音发颤,“可奇就奇在,丞相大人被发现时,面色……竟十分红润安详,嘴角还带着点笑模样,就像……就像在睡梦中悄没声儿走的一样,一点儿痛苦挣扎的痕迹都没有。太医署的人看了都摇头,说不出个确切……” “啪嗒!” 一声闷响在寂静的书楼里格外突兀。 齐文镜手中那本刚刚从积满灰尘的高层木架上抽出的、封面已斑驳脆硬的古籍,应声脱手,直直坠落在地上,溅起一小片尘埃。书页散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还有几幅描绘着花草器具的精细工笔图。 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僵直地站在原地,耳朵里嗡嗡作响,徐老那压低的话语仿佛化作了冰锥,一根根钉入他的脑海。 面色红润……睡梦中……悄无声息…… “沉水安魂香”……特制银炉……文火慢燃…… 乔画屏那夜在静思亭中,月光下亮得惊人的眼睛,和那句低不可闻却字字泣血的誓言——“我要让那些曾经践踏过我们的人付出代价。”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带着冰冷的寒意,轰然拼接。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手指颤抖着去拾那本《香乘补遗》。指尖触碰到冰凉粗糙的封面时,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恐惧、恍然与难以言喻悲凉的寒意,瞬间席卷了他全身。 第20章 第 20 章 徐管事和那杂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同时转过头来。看到是齐文镜,两人脸上都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即紧紧闭上了嘴。那杂役更是讪讪地低下头,像避瘟神似的,贴着墙根快步溜出了藏书楼。徐管事定了定神,弯腰捡起那本《香乘补遗》,仔细拍去封皮上沾的灰,又用衣袖抹了抹,这才小心翼翼地递还给齐文镜,浑浊的老眼里带着一丝关切和不易察觉的紧张。 “齐公子,你……你脸色不太好啊,”徐管事压低嗓子,“可是找书累了?要不先回去歇歇,这书我给你留着……” 齐文镜木然地接过书,指尖触到徐管事温热的指节,才惊觉自己的手已经冰得像刚从雪地里捞出来。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勉强摇了摇头。 就在这短暂的沉默里,无数画面在他脑中疯狂闪现、炸开—— 是乔画屏那双大多数时候沉静如古井,却在特定时刻会骤然亮起锐利寒芒的眼眸; 是那个雨丝纷飞的午后,她在云烟阁后院的屋檐下,一边晾晒香料,一边用平淡无波、却字字清晰的语调说起右丞相李辅国——“一个荒淫无度、手上沾满血债的贪酷之徒,天理昭昭,自有天收”; 是当时恰好从湿滑的瓦片上失足掉落、在她脚边扑腾的那只小麻雀,她弯腰轻轻捧起,用帕子擦干雨水,看着它振翅飞走的侧影; 更是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在静思亭中,她紧握着妹妹冰凉的手,用低得几乎听不见、却斩钉截铁的声音说出的那句话——“我要让那些曾经践踏过我们的人付出代价。” 代价……心疾突发……面色红润,如同安眠……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猛地窜上后颈,激得他头皮阵阵发麻。他抱着那本冰冷的古籍,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边缘,窥见了脚下黑暗中盘旋的、令人眩晕的真相。 “你听说了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不远处的书架阴影里响起,语调随意,甚至带着点惯有的漫不经心。 齐文镜浑身一颤,几乎是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差点带倒旁边一架书。他看见谢慕青正斜斜地倚靠在两排书架之间的立柱旁,一手插在墨蓝色锦袍的腰间,另一只手随意地把玩着一枚玉佩。 那枚玉佩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稀薄天光下,泛着柔和莹润的光泽。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雕工极为精湛,麒麟脚踏祥云,须发鳞甲纤毫毕现,昂首向天的姿态带着一股睥睨之气。玉佩下缀着深青色的丝绦,随着他手指的动作轻轻晃动。仅仅是这枚玉佩,其价值恐怕就够普通人家吃用半辈子。 谢慕青今日穿着一身墨蓝色暗纹锦袍,外罩一件质料极佳的玄色薄氅,氅边用银线绣着简约的流云纹。腰间玉带紧扣,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他整个人站在那里,就像一幅精心绘制的工笔人物,从发髻的梳理到衣角的垂顺,无不透着一种与白鹿书院清苦简朴、书卷埋首的氛围格格不入的精致与贵气。那不是商贾之家的富丽,而是久经熏陶、浸入骨髓的世家风仪。 齐文镜认识他,是在去年深秋。那时他想为陆山长寿辰寻一方好砚,在城西一家颇有名气的古董店里看中了一方端溪老坑的紫石砚,质地上乘,雕着松鹤延年,偏偏囊中羞涩。正当他面红耳赤、尴尬万分之时,这位陌生的年轻公子恰好也在店中,闻言便走了过来,只淡淡扫了一眼那砚台和窘迫的齐文镜,便对掌柜说:“记我账上。” 解了齐文镜的燃眉之急。事后两人攀谈起来,发现对方竟也对古籍版本、书画鉴赏颇有见地,一来二去,便成了偶尔相约喝茶赏玩的朋友。 但这份交情里,始终隔着一层模糊的纱。谢慕青自称是江南丝绸巨贾的独子,来京城游历求学,增长见闻。可齐文镜不是傻子,对方的谈吐见识、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露出的气度,以及对朝堂典故、京城权贵谱系的熟悉,绝非寻常商贾子弟所能有。而且他行踪颇为飘忽,独自住在城南一处幽静却守卫森严的宅院里,齐文镜去找过他几次,偶尔会撞见一些衣着普通、却目光精悍、行动无声的人物出入,那些人见到他,立刻便会敛去所有神色,恭敬退开。 此刻,谢慕青出现在这里,用这样一句话开头…… 齐文镜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右丞相?” 他没有多说,只是用探寻的、混合着惊疑与某种迫切求证的目光,紧紧盯着谢慕青那双总是带着三分笑意、七分疏离的桃花眼。 第21章 第 21 章 谢慕青点了点头,嘴角那抹笑意并未扩大,反而越发显得冰冷而讥诮,像刀刃上凝着的一层薄霜。“死得好。”他吐出这三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解恨般的利落,“那老贼这十几年来,贪墨的军饷修河款够填满半座国库,强占的民田店铺数不胜数,被他糟蹋至死或逼得家破人亡的女子,怕是从这白鹿山能一直排到朱雀门。早就该有这么一天了。”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虚空处,补充的那句话轻飘飘的,却更令人脊背生寒:“而且死得这般‘安详’,面如生时,无痛无苦……呵,真是便宜他了。照我看,该千刀万剐,让他清醒着尝尝自己造下的业果。” 齐文镜心脏重重一跳,盯着谢慕青看似平静的侧脸,一股凉意顺着脊椎蔓延。他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极紧,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连他死时的具体情状……都一清二楚?” 这些细节,连书楼的徐管事也只是模糊听闻,语焉不详,谢慕青却说得如此笃定。 谢慕青把玩玉佩的手指蓦然停了下来,羊脂白玉温润的光泽似乎也凝滞了。他转过头,目光与齐文镜相接。方才那层惯有的、带着疏离的笑意彻底从眼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骤然涌现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刻骨恨意。那恨意如此浓烈、如此鲜活,像埋在冰层下燃烧了多年的毒火,终于撕开了一道裂缝,瞬间灼伤了齐文镜的眼睛,让他心头猛然一凛,下意识地想后退。 “我自然知道。”谢慕青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磨砺过,带着冰冷的铁锈味,“这血海深仇,桩桩件件,我怎会不清楚?” 他不再看齐文镜,而是缓步踱到藏书楼那扇蒙尘的高窗边,背对着满室书卷,望向窗外起伏的远山轮廓。春日的山岚本该是柔和朦胧的,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化作了十三年前江南阴冷潮湿的牢狱雾气。 “我母亲,”他开口,声音有些发飘,像是在叙述一个遥远的、属于别人的故事,“曾是苏州织造府手艺最好的绣娘之一,尤擅双面异色绣,一幅《百花争艳图》能引得蝴蝶停驻。十三年前,李辅国还不是丞相,只是以工部侍郎的身份,南下督办一批上贡的宫廷绣品。”他的背影挺直,却莫名透着一股僵硬的孤寂,“他见到了我母亲……和她的绣品。” 接下来的话语,变得艰涩而缓慢,每个字都像是浸透了陈年的血。“我母亲已嫁与我父亲,虽是寻常商户,却也夫妻和睦。她不肯做他的外室,更不愿抛家弃子。李辅国当时没说什么,只夸了几句绣工了得。可贡品押送入京后不到半月,官府的人就闯进了我家,说我母亲在绣制贡品时,盗窃了内务府特供的‘盘金线’。”谢慕青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苏州知府是他一手提拔的门生,连过堂审讯都省了,直接签了死罪,将我母亲投入死牢。我父亲变卖家产,四处奔走喊冤,却连母亲的面都见不到一次。” 他沉默了片刻,窗外的光映着他紧绷的下颌线。“三天后……狱卒送来一具用草席裹着的尸首,说是‘突发恶疾,病逝狱中’。可我母亲身体一向康健,入狱前还在为我和妹妹裁制冬衣……”他的声音终于抑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颤音,那是强行压抑了太久、几乎要碎裂的悲愤,“后来,我父亲几乎倾尽所有,才买通了一个即将调离的老狱卒。那老狱卒喝醉了酒,含混地说,我母亲是活活被打死的。就在那阴湿的牢房里,因为她始终不肯松口认罪,更不肯写下一纸自愿为妾的文书。他们打累了,泼醒,再打……直到断气。” 齐文镜彻底愣住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他认识谢慕青这一年多来,对方一直是风流倜傥、挥金如土的模样,谈的是古玩字画,论的是诗词歌赋,偶尔提及家世,也只说是父母早亡,留下些家业。他从不知道,这副洒脱不羁的表象下,竟埋藏着如此惨烈血腥的过往。 “那你……”齐文镜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你进京……是为了报仇?”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这问题愚蠢而苍白。除了报仇,还有什么能让一个人如此处心积虑地接近京城,对仇敌的动向了解得这般透彻? 谢慕青缓缓转过身,脸上激烈的恨意已如潮水般退去,重新覆上一层平静的冰壳。但这平静,比刚才外露的情绪更让齐文镜感到心惊,那是一种将所有情感都沉入深渊、只为某个目标而存在的死寂般的平静。 “不只是我。”他淡淡道,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晰冷冽,“这煌煌京城,朱门绣户之下,恨李辅国入骨的人,多如牛毛。”他走近几步,离齐文镜更近了些,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音,却像冰锥一样凿进齐文镜的耳朵。 “礼部尚书陈文渊,去年他刚及笄的嫡女,在元宵灯会上被李辅国瞧见,强行纳为第十九房妾室。那姑娘性情刚烈,入门不过三月,就用一根白绫把自己挂在了梁上——陈大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却连女儿的尸身都要不回来,对外只能称病亡,至今不敢提半个‘冤’字。” “工部侍郎张明远,因为不肯将自家祖传的、临着玉泉山风景最好的一块地卖给他修建别院,三个月后就被查出‘亏空工料’,削职查办,流放岭南烟瘴之地,去年夏天染了疟疾,客死异乡,尸骨都没能运回来。” “还有御史台的刘中丞,只因一封弹劾他纵容家奴强占民田的奏折泄露了风声,不出十日,他远在老家备考科举的长子就‘失足’落水溺亡;户部的王郎中,因在拨款事宜上稍有拖延,他夫人去寺庙上香的路上就‘意外’惊马,摔断了脊梁,如今瘫在床上……” 他一连说了七八个名字,官职或高或低,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桩触目惊心的惨案,或家破,或人亡,或受尽屈辱。这些事或许曾有过零星传闻,但此刻被谢慕青用这样冷静到残酷的语气一一串联起来,便织成了一张血腥而庞大的网,将那个已然死去的权臣牢牢罩在中央,也压得齐文镜喘不过气。 “这些人里,有的被打断了脊梁,只能忍气吞声,苟且偷生;有的早已家破人亡,只剩一口不敢吐出的怨气。”谢慕青的目光落在齐文镜苍白的脸上,那眼神深不见底,“但总有人,骨头还没断透,血还没流干,不愿意……永远这么忍下去。”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却像一记重锤,敲在齐文镜的心上,也仿佛为某些正在黑暗中悄然发生的事,落下了一个冰冷的注脚。 第22章 第 22 章 齐文镜心头狂跳,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一个名字不受控制地猛然窜入脑海——沐听寒。那个总是独来独往、行踪成谜,与陆山长闭门深谈动辄数时辰的青衫少年;那双看人时平静无波、深处却仿佛沉淀着无尽风雪与沧桑的眼眸;还有山长对他那超乎寻常的、带着忌惮与庇护的复杂态度……难道…… 他猛地摇了摇头,像要驱散一只在耳边嗡嗡作响的毒蜂。荒谬!太荒谬了!沐听寒才多大?满打满算不过十七岁,比自己还小一岁,一个在书院读书的少年学子,怎么可能与这些牵扯着血海深仇、盘根错节的朝堂倾轧、隐秘杀戮有关?自己定是被谢慕青的话和乔画屏的“安神香”搅乱了心神,才会生出如此离奇的联想。 “不过,”谢慕青仿佛没有察觉他瞬间的失神,话锋倏然一转,眼神变得锐利如针,刺破了藏书楼内沉滞的空气,“李辅国的暴毙,依我看,恐怕只是个开始。” 齐文镜的思绪被强行拉回,他抬起眼,迎上谢慕青的目光,心头那点疑惑被更强烈的不安取代:“开始?什么意思?” 谢慕青没有立刻回答。他缓步走到齐文镜身边,脚步轻得像猫,然后微微倾身,凑到齐文镜耳边。这个过于亲密的动作让齐文镜本能地想退后,却被谢慕青看似随意搭在他肩上的手按住了。一股极淡的、混合着冷冽松香与某种难以言喻的贵气的味道钻入鼻端。随即,谢慕青的声音响起,轻得如同叹息,却又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凿进他的耳膜: “我得到些风声,有人……或者说,有股力量,正在暗中清理朝堂。目标很明确,就是这些年依附李辅国、或与之同流合污的一批蠹虫。手法……相当隐秘,用的也都不是官面上查办定罪的那套。” 齐文镜的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冰凉地贴在衣衫上。他喉咙发干,想问“是什么人?”,想问“什么隐秘手段?是毒?是暗杀?”,更想问“乔画屏的香……是不是其中一环?” 可这些话在他舌尖翻滚,最终却只化成一句干涩的追问:“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一个江南商贾之子,即便心怀血仇,又怎能对京城如此隐秘的动向了解得这般详尽? 谢慕青直起身,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齐文镜一眼,那目光仿佛在掂量着什么,又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我在京城,”他慢条斯理地说,嘴角那点冰冷的弧度又浮现出来,“总有些自己的……门路。” 说着,他伸手探入怀中那件玄色薄氅的内袋,取出一封信。信封是极普通的宣纸,折叠得方正,没有任何署名或火漆印记。他递到齐文镜面前。 齐文镜迟疑了一下,接过信。指尖触到纸张,有种微糙的质感。他展开信纸,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看去。上面的字迹是娟秀的小楷,笔锋却转折有力,带着一种不似寻常闺阁女子的筋骨,甚至透出一股隐隐的、刻意收敛过的凌厉之气。信很短,只有寥寥两行: 今夜子时,城南废弃土地庙一见。 事关重大,切莫告知他人。 ——叶伶 “叶伶?”齐文镜皱起眉头,努力在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字,“是你的……幕僚?我好像听你偶尔提过一两次。” 谢慕青身边似乎总有那么几个神秘的人物,叶伶是其中之一,似乎颇得他信任,但齐文镜从未见过。 “也是我的谋士,更是我最信任的伙伴之一。”谢慕青点了点头,神色坦然,“他知道你……身手不错。”看到齐文镜瞬间瞪大的眼睛和想要否认的表情,谢慕青轻轻一抬手,打断了他,“别急着否认。去年冬天下大雪那晚,你为了躲巡夜的夫子,从书院西墙翻出去,身法轻盈,落地无声,我可是恰好路过,看得清清楚楚。那可不是读圣贤书的学子该有的轻功底子。” 齐文镜的脸颊微微发热,那次偷溜出去买酒喝,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竟被人看了去。 “他想请你帮个忙。”谢慕青继续说道,观察着齐文镜的神色。见对方眉头紧锁,眼神犹疑不定,他语气放缓和了些,补充道:“放心,不是让你去杀人放火,更不是作奸犯科。只是……需要你帮忙送一件东西,给一个人。东西不重,路程也不远,就在城内。只是时机和交接需要格外小心,寻常人容易露出马脚,而你……有那身本事,又恰好是个看似最不会惹人注意的书院学生。” 他将选择权,连同那封薄薄的信,一起递到了齐文镜的手中。窗外,远山如黛,春日午后的阳光明媚,却丝毫照不进藏书楼内这弥漫着秘密与危险的角落。 第23章 第 23 章 “什么东西?给谁?” 齐文镜捏着那封薄薄的信,指节微微用力。纸张边缘几乎要嵌入掌心。他需要更明确的答案,而不是一个含糊的邀约和一段莫测的往事。谢慕青说的那些话像冰水浇头,让他清醒,也让他警惕。 “去了,叶伶自然会告诉你。”谢慕青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动作看似轻松,力道却沉甸甸的。“我相信你,文镜。”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算是推心置腹的语气,“这京城的水,浑了几十年,深不见底,底下全是吃人的旋涡和嶙峋的怪石。我一个人……或者说,我们几个人,想要搅动它,澄清它,太难了。我们需要帮手,需要……信得过的朋友。” 齐文镜的目光落在谢慕青脸上。那张俊逸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真诚”,眉头微蹙,眼神恳切,仿佛真的将一个天大的信任交付给了他。但齐文镜在那片“真诚”的深处,捕捉到了一丝更细微的东西——那是被极力掩饰的、近乎孤注一掷的恳求,甚至是一点疲惫的脆弱。这不像平日里那个挥洒自如、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谢慕青。他又想起方才谢慕青叙述母亲惨死时,声音里那无法完全压抑的颤抖,想起那一连串带着血泪的名字和冤屈。 “好。” 这个字脱口而出时,齐文镜自己都有些讶异。但他没有犹豫,迅速将那封没有署名的信对折,再对折,塞进贴身的内袋,隔着衣料按了按,确保它不会掉出来。 “子时,城南土地庙。” 谢慕青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线条松弛下来,那抹惯常的、带着些许玩世不恭的笑容重新浮现在嘴角,只是这次,笑意似乎终于触及了眼底一点点。“多谢。”他郑重地说,随即又补了一句,声音很轻,“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 之后,两人都默契地不再谈论此事,转而说起书院里无关紧要的趣闻,议论了几句近日坊间流传的新诗,仿佛刚才那番涉及生死、阴谋与复仇的对话从未发生过。又闲聊片刻,谢慕青便拱手告辞,称还有些账目需要处理——他总用这个商贾子弟的借口。 齐文镜没有立刻离开,他依旧站在藏书楼那扇蒙尘的高窗边,目送着谢慕青墨蓝色的身影。那身影穿过洒满春日阳光的回廊,步履从容,衣袂微扬,与周围苦读或疾走的青衫学子相比,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这片古老的书香之地。最终,那一点墨蓝没入了通往山门方向的竹林小径,被层层叠叠的翠色吞没,再无踪迹。 窗外,春光正盛,明媚得几乎有些蛮横。桃花开到极处,粉云蒸霞,灼灼其华,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几只嫩黄色的蝴蝶不知疲倦地在花簇间穿梭嬉戏,翅膀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金光。远处的草坡上,有学子正舒展筋骨,笑语隐约传来。一切都显得那么安宁,那么丰沛,充满了万物生长的希望与暖意。 可齐文镜的心,却像坠着一块浸透了寒井水的石头。这醉人的春色,这太平的书院景象,在他眼中都蒙上了一层虚幻的薄膜。他知道,在这片祥和明媚之下,冰冷湍急的暗流已经汹涌而起,正悄无声息地冲刷着看似坚固的堤岸。 他的手不自觉地探入怀中,指尖触到那封薄薄的、没有温度的信。乔画屏调制“安神香”时沉静专注的侧影,沐听寒独行于竹林小径时孤峭如崖的背影,谢慕青谈及血仇时眼中刻骨的寒意……这些画面交错闪回,与那句“有人正在暗中清除……”的低语缠绕在一起,织成一张巨大而朦胧的网,而他,似乎正不知不觉地走向网的中央。 “咚——咚——咚——” 远处钟楼,午时的报时钟声准时敲响,声音悠长、浑厚,穿透明媚的阳光和馥郁的花香,沉甸甸地覆盖下来,在书院每一个角落回荡。那钟声听在齐文镜耳中,不再仅仅是报时,更像是某种沉重而清晰的预兆,一声声,叩击在这个看似寻常的、却已暗藏惊雷的春天。 第24章 第 24 章 右丞相李辅国暴毙的余波尚未在京城权贵圈子里完全平息,第七日头上,又一记更响、更近的惊雷,毫无预兆地炸响在皇城根下。 礼部尚书陈文渊,在自己府邸的内书房中,以几乎与李辅国如出一辙的方式,悄无声息地“睡”了过去,再未醒来。 消息传开时,正是早朝前夕。仆役如常于卯时初刻,端着温热的参茶和净面温水,轻轻叩响老爷书房的门。一连数声,内里寂然。仆役心下生疑,陈大人虽年近花甲,但向来作息严谨,这个时辰早该起身诵读了。他壮着胆子推开一道门缝,只见书桌后的黄花梨圈椅里,陈文渊身着家常的宝蓝色直裰,头微微歪向一侧,双目轻阖,一手还虚握着一卷摊开的《盐铁论》,面色竟是少有的红润安详,嘴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解开了某个难题般的轻松笑意。 茶盘失手坠地,碎裂声惊动了整个尚书府。 太医署的人来得比上次更快,然而结论并无二致:突发心疾,无外力痕迹,无中毒迹象,死前似无痛苦,如同在睡梦中安然辞世。若非那具身体已经冰凉僵硬,几乎要让人以为他只是伏案小憩。 同样是在夜间,同样是“突发心疾”,同样安详得诡异。 这一次,连紫宸殿里那位久经风浪、惯看秋月的景泰帝都坐不住了。 翌日早朝,压抑的气氛几乎要凝固金銮殿内沉滞的空气。景泰帝面沉如水,将刑部、大理寺呈上来的、措辞谨慎含糊的联名奏本,狠狠掼在了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沉闷的撞击声让殿中所有文武官员的心都跟着一哆嗦。 “七日!短短七日之内!”皇帝的声音并不算特别高亢,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和毫不掩饰的震怒,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每个人耳膜上,“两位朝廷肱骨重臣,接连暴毙于自家府邸!死因蹊跷至此,查了整整七日,三法司给朕的,就是这‘心疾突发、别无异常’八个字?!”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扫过丹陛下垂首肃立的群臣:“刑部是干什么吃的?勘验现场,查访人事,你们查出什么了?!大理寺是干什么吃的?复核案卷,推究疑点,你们推究出什么了?!还有都察院——风闻奏事,监察百官,如此惊天之事,事前竟无半点风声,事后也无丝毫建言,你们这都察,察到哪里去了?!”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得三法司主官面无人色,额角冷汗涔涔而下,袍服下的双腿微微打颤。满朝文武,平日里或慷慨陈词,或明哲保身,此刻却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那雷霆之怒下一个就落在自己头上。偌大的金銮殿,静得只剩下皇帝因怒意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以及香炉中龙涎香静静焚烧的细微噼啪。 死寂持续了良久。 最终,景泰帝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文官班列最前方,那位新任不久、一直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谨的左丞相沐青阳身上。 “沐相。” 沐青阳闻声出列,躬身:“臣在。” “朕命你总领此案。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悉听调遣。”景泰帝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冷静,却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朕给你一个月。一个月之内,必须给朕,给朝廷,给天下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若是再查不出个所以然……”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那几位面如土色的三法司主官,“你们,就自己上折子,回家养老去吧。” “臣,遵旨。”沐青阳的声音平稳无波,深深一揖。 --- 圣旨的风,远比命案的消息跑得更快。几乎是下朝的同时,各种或真或假的细节与猜测,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京城的每个角落,自然也钻进了看似与世隔绝的白鹿书院。 午后的经义课还未开始,讲堂里已如同煮沸的水。夫子常用的戒尺还安静地躺在讲台上,底下的学子们却已按捺不住,三五成群,议论声嗡嗡作响,脸上交织着兴奋、惊惧与探寻秘密的好奇。 “要我说,这定是天谴!再明白不过了!”一个瘦高如竹竿的学生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仿佛自己就是那代天行道的判官,“李辅国贪墨修河款,致使黄河决堤,淹了多少州县?陈文渊表面清廉,私下纵容族人强占民田,逼得多少农户家破人亡?这不是天谴是什么?老天爷睁开眼了!” “天谴?”旁边一个家境优渥、平日颇有些见识的圆脸学生嗤笑一声,不以为然地摇头,“子不语怪力乱神。若真有那般灵验的天谴,这朝堂之上,天下州县,贪官污吏何其多也,早该死绝了轮不到他俩。依我看,这分明是仇杀!”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你们难道不知?陈尚书的嫡女,去年元宵后就被李辅国那老贼强行纳了去,不过三月就香消玉殒,说是病故,可谁信?陈大人为此一夜白头,这血海深仇,他能不记着?说不定……就是他隐忍布局,先除了李辅国,大仇得报,自己也觉得了无生趣,或是怕事情败露,索性……也跟着去了。” “胡扯!”另一人立刻反驳,他是个将门之后,说话直来直去,“陈文渊那老狐狸,最是精明惜命,官场沉浮几十年,岂会为了一个女儿就赌上自己身家性命和身后清名?要我说,这背后肯定不简单!是一股势力,一股我们不知道的势力,在暗中清洗朝堂!你们想想,这两人,是不是都算得上是右相一党?” 这话引得几人倒吸一口凉气。一个胆子小些的学生左右张望了一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音:“难道……是传说中的‘青天盟’?江湖上不是一直风传,有个神出鬼没的组织,专杀贪官酷吏,替天行道……” “嘘——!”立刻有人脸色煞白地制止,“慎言!这话也是能放在明面上说的?不要命了!” 各种猜测、传闻、阴谋论在年轻学子们之间激烈碰撞,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血与对未知世界的冒险想象,却也隐隐透出对那股无形力量的畏惧。 齐文镜独自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春日的暖阳透过窗棂,在他摊开的书页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手心里全是冰凉的冷汗,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纸页边缘,几乎要将其捻破。 昨夜子时的经历,如同一个烙印,深深烫在他的记忆里。 城南那座废弃的土地庙,远比想象的更加荒败。断壁残垣在惨白的月光下投出狰狞扭曲的影子,半人高的荒草在夜风中簌簌作响,仿佛藏着无数窃窃私语。空气里弥漫着尘土、腐烂木料和一种说不清的阴冷气味。只有一尊泥胎剥落、彩漆褪尽、半边脑袋都塌陷的土地公塑像,还歪斜地立在神台上,空洞的眼眶漠然望着破败的庙门。 叶伶已经在那里了。 他就像谢慕青描述的那样,三十上下,一张平平无奇、看过即忘的脸,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衫,像个屡试不第的穷酸书生。但当他从阴影里转过身,抬起眼看向齐文镜的那一刻,齐文镜便知道,此人绝不简单。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锐利得如同淬过火的针尖,瞬间刺穿了齐文镜故作镇定的外壳,仿佛将他里里外外都审视了一遍。 “齐公子果然守时。”叶伶开口,声音倒是出人意料的温和,甚至带着点书卷气,与他那洞悉一切的眼神形成了奇异的反差。 “叶先生找我,究竟何事?”齐文镜不愿多绕弯子,单刀直入。 叶伶没有立刻回答。他看似随意地绕着破庙内仅存的半截墙壁走了半圈,脚步极轻,耳朵却微微动着,似乎在凝神捕捉夜风中每一丝不和谐的声响。确认这荒郊野庙只有他们二人后,他才踱回齐文镜面前,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 “谢公子托我转告你,最近京城风声鹤唳,波涛暗涌,让你务必多加留意,特别是朝中官员的动向。”他顿了顿,补充道,“谁突然称病告假,闭门谢客;谁家府邸深夜仍有不同寻常的车马出入或灯火通明;哪怕只是某位大人最近口味变了,常去某处茶楼酒肆……诸如此类的蛛丝马迹,都留心记下。” 齐文镜眉头锁得更紧:“记下来……做什么?” 他感到自己正被拉向一个越来越深的漩涡。 “自有它的用处。”叶伶的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他不再解释,而是从怀中贴身的内袋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只有巴掌大小、册页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小册子,递给齐文镜。“这个,你先拿着。回去仔细看看,务必记熟。” 齐文镜接过,就着从破屋顶漏洞处洒下的冰冷月光,随手翻开一页。只一眼,他的呼吸便是一滞。册子上是密密麻麻却工整清晰的蝇头小楷,记录着某位四品官员的详尽信息:出身籍贯,科举年份,历任官职,妻妾子女名姓,京中宅邸位置,老家田产数目,甚至还有某年某月收受某地富商“冰敬”几何,与哪位同僚过从甚密,有何不为人知的特殊嗜好……林林总总,事无巨细,简直像是一份摊开在阳光下的隐秘档案。 他心头剧震,猛地抬头看向叶伶:“这……” “齐公子不必多问,也不必多想。”叶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看透他此刻翻腾的思绪,“你只需相信,我们所谋之事,所求之物,非为一己私仇,亦非为搅动风云。李辅国、陈文渊之辈,不过是冰山浮出水面的一角,是这腐烂肌体上最先溃烂的脓疮。剜去它们,是为了阻止脓毒继续扩散,是为了……还这朗朗乾坤,一个本该有的公道。” 临别时,齐文镜已将那本令人心惊的小册子贴身藏好,转身欲走。叶伶却忽然在他身后,用那种依旧温和,却字字千钧的语气,说了最后一句话: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天下,即将有翻天覆地之变。看似超然物外的白鹿书院——或者说,书院里的某些人,某些事——恐怕也难以再独善其身,置身事外了。”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如同判词: “齐公子,你好自为之。” 那句话,如同带着倒刺的钩子,整夜缠绕在齐文镜的梦境与现实边缘,让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此刻坐在喧嚣的讲堂里,耳边是同窗们热烈的争论,眼前是明媚的春光,他却只觉得浑身发冷,仿佛那破庙里阴寒的气息,已经丝丝缕缕地渗入了他的骨髓。 窗外,不知何时飘来一片厚重的云,遮住了部分阳光,在书院的青石板路上投下大片移动的阴影。远处山峦的轮廓,在变幻的天光下,显得幽深而莫测。 第25章 第 25 章 “又在想什么?” 沐听寒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静潭的石子,清晰地穿透了讲堂内嗡嗡的议论声和齐文镜纷乱的回忆,将他猛地拽回现实。齐文镜一个激灵,转过头,目光撞上沐听寒那张惯常平静无波的脸。这张脸他看了两年,清俊,略带些少年人的瘦削,眼神总是沉静的,像秋日无风的湖面。可此刻,或许是刚刚经历了土地庙的诡秘,或许是心头揣着那本要命的小册子,又或许是沐听寒那句话太过巧合的响起,齐文镜竟觉得这张十七岁同窗的脸,在窗外透进的明亮天光下,忽然变得陌生起来。那沉静之下,仿佛蕴藏着深不见底的渊薮,每一个熟悉的轮廓,都透出一种令他心悸的深邃。 “听寒,”几乎是未经思考,那个盘旋了一夜加一个早晨的问题脱口而出,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与惶惑,“你说……这世上真有天谴吗?” 沐听寒正准备落笔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手中那支紫毫笔,笔杆是罕见的湘妃竹,竹纹如泪,色泽温润,绝非寻常学子能用得起。他将笔轻轻搁在青玉笔山上,抬起头,迎向齐文镜探究的目光。他的眼神依旧清澈,像初融的雪水,映着窗外的天光,干净得不染尘埃。 “若真有那般灵验、那般精准的天谴,”沐听寒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稳定,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冷峻,“历朝历代,天下各州府县,那些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官员,怕是早就该绝迹了。可你我都读过史书,那些名字,那些血债,何曾少过?”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依我看,这不是天谴,是**——或者说,是人治之下,积弊到了极点,不得不以非常手段行‘非常之事’的必然结果。” “人治?非常手段?”齐文镜心头一跳,追问道,“什么意思?” 沐听寒的目光投向窗外。今日天气极好,春日艳阳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透过雕花窗棂,在讲堂的青砖地面上切割出规整明亮的光斑。远处,松涛阵阵中夹杂着学子们晨读《诗经》的琅琅书声,抑扬顿挫,一派承平气象,岁月静好。 “李辅国权倾朝野,贪墨之巨,手段之酷,天下皆知,非止一日;陈文渊表面清流,实则与李党勾连,盘剥地方,纵容亲族,也非近年之事。”沐听寒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却又字字清晰地敲在齐文镜心上,“为何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是现在?而且,你不觉得这‘暴毙’的方式,太过‘整齐’了吗?同样的悄无声息,同样的安详无痛,同样的‘心疾突发’,连太医都查不出所以然。”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齐文镜,眼底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这背后,必定有一只,甚至不止一只强有力的手,在推动、在执行。有人在用一种朝廷律法、三司会审无法做到的方式,做一件……或许是许多人心中暗自盼望,却无人敢宣之于口的事。” 齐文镜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冲上耳廓,咚咚作响。沐听寒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捅开了他心中那扇充满疑惧的门。土地庙里叶伶幽深的眼眸,怀中那本记录着无数隐秘的小册子,谢慕青谈及母亲惨死时眼中燃烧的刻骨恨意……所有线索与暗示,在这一刻仿佛被无形的手串在了一起。 他喉咙发干,几乎是屏着呼吸,试探地、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觉得,会是谁?谁有这样的能力,这样的……胆量?” 沐听寒没有立刻回答。他静静地看着齐文镜,那目光平和依旧,却仿佛带着某种穿透性的力量,让齐文镜觉得自己所有的秘密和伪装,在这目光下都无所遁形。然后,沐听寒忽然轻轻牵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极浅、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可就是这丝弧度,让齐文镜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意,像是被冰冷的蛛丝拂过后颈。 “文镜,”沐听寒的语气依然温和,甚至带着点同窗之间惯常的随意,“你今日……怎么突然对朝堂政局,对这等凶险之事,如此上心,如此好奇了?”他微微偏头,像是在回忆,“我记得你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与其空谈天下兴亡,不如多背几篇策论,将来若能为一地父母官,脚踏实地为百姓做几件实事,方是正道。’怎么如今风向变了?” 齐文镜被问得猝不及防,脸颊微微发热,眼神有些闪烁。他支吾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我、我只是觉得……这事儿太蹊跷了,两位这么大的官,说没就没……谁能不好奇?再说了,这事儿闹得满城风雨,咱们书院里不也都在议论么……” 沐听寒没有再追问,只是静静地看了他片刻,那目光平静得让齐文镜心里发虚。然后,沐听寒站起身。他比齐文镜略高几分,此刻走到齐文镜座位旁,微微俯身,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那双深潭似的眼睛直直看进齐文镜的眼睛深处,带着一种温和却不容回避的审视。 “文镜,”他的声音压得低了些,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有些事,知道得太多,看得太透,未必是福气,反而可能是祸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眼下,对你我而言,最紧要的,是好好读圣贤书,精进学问。这些朝堂上的翻云覆雨、血雨腥风,”他顿了顿,语气意味深长,“离白鹿书院,离我们这些尚未有功名在身的学子,还远得很。” 说完,他抬手,轻轻拍了拍齐文镜的肩膀。那力道不重,甚至算得上是友好的示意,可齐文镜却觉得肩头微微一沉。 沐听寒不再停留,转身,踏着从门口涌入的、明亮得有些刺眼的阳光,走出了讲堂。他的背影挺直,青衫素净,步履平稳,与往常并无二致。 齐文镜怔怔地坐在原地,望着那消失在门外光亮中的身影。阳光将沐听寒离去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讲堂内昏暗的角落,与桌椅的阴影融为一体。那一瞬间,一种强烈的陌生感和疏离感攫住了齐文镜。这个与自己同窗两载,一起读书、争论、偶尔也会在月下对酌的少年,仿佛在刚才那短短的对话和最后的目光交接中,骤然褪去了所有他以为熟悉的表象,露出了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幽深莫测的内核。 讲堂内的议论声依旧,窗外的春光依旧明媚,可齐文镜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慢慢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 第26章 第 26 章 接下来的一个月,京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入了冰水之中,表面维持着天子脚下的繁华秩序,内里却涌动着一股令人骨缝发寒的暗流。 工部侍郎张永年,那个曾主持修建堤坝却偷工减料、致使三县沦为泽国的官员,倒在了他最宠爱的小妾房中,手里还攥着一颗准备赏人的东珠。 户部郎中王德全,掌管盐引发放,富得流油,却在清点完又一年惊人收益的账册后,伏案“睡”去,再没醒来,嘴角甚至残留着一丝满足的笑意。 都察院副都御史刘振业,以弹劾清廉官员、为贪腐开道而闻名,被发现僵坐在书房那张象征风宪威严的太师椅上,面前摊开着一份未写完的、构陷某位刚直边将的奏章草稿。 同样的“突发心疾”,同样的安详如眠,同样的无迹可寻。 而这三人的名字,连同之前的李辅国、陈文渊,被市井百姓在私底下悄悄串成了一串。他们身份有别,官职各异,却有着撕不掉的共同标签:都是贪得无厌的蠹虫,都是已故右相李辅国麾下盘根错节的党羽核心,也都是多年来百姓敢怒不敢言、恨不得食肉寝皮的恶吏。 京城的气氛,从最初的震惊、猜疑,逐渐发酵成一种更为诡异的惶恐。茶楼酒肆的喧闹压低了许多,人们交换着眼色,窃窃私语,话题总绕不开这接二连三的“睡死”。有人说这是隐世已久的江湖豪侠重出江湖,行那“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义举,是“青天盟”的雷霆手段;有人则压低了嗓子,暗示这是朝堂上某股沉寂已久的清流力量,终于忍无可忍,开始了血腥的清洗;更有大胆的,眼珠一转,声音细若蚊蚋:“说不定……是上头的意思呢?这些人的罪证,怕是早就堆满了陛下的案头,只是碍着牵连太广……” 话未说完,便被旁人惊恐地制止。 这股流言的旋风,也卷进了看似超然世外的白鹿书院。静谧的书斋回廊间,也飘起了不安的低语。有学生信誓旦旦地说,半夜起夜时,瞥见后山竹林似有黑衣人影一闪而过,快如鬼魅;有人神秘兮兮地透露,陆山长最近脸色凝重,时常在深夜被宫中来的马车悄然接走,天明方归;更有一种模糊却令人心悸的传言,在极小的圈子里流动:书院里,恐怕藏着一位了不得的人物,而这些京城的风暴,或许与那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齐文镜心中的疑团,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沉甸甸地压着他。他按捺不住,几次三番想去云烟阁寻乔画屏。第一次,阁里相熟的伙计陪着笑脸,说乔掌柜一早就去西山采撷罕见的“暮兰香草”了,归期未定。第二次,伙计面露难色,称乔姑娘感染了风寒,需静养,不便见客。到了第三次,那伙计的笑容已经变得疏离而警惕,直接挡在门前:“齐公子,乔姑娘近来……事务繁杂,极少在阁中露面,您还是请回吧。” 语气里的逐客意味,再明显不过。 谢慕青更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未曾留下便彻底消失了。齐文镜寻到他那座位于城南清静处的宅院,只见朱门紧闭,门环上已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檐角蛛网暗结,一派久无人居的寂寥。向邻里打听,也只得到含糊的“好些日子没见人出入了”的回答。 周遭的一切都在变幻、隐匿,唯独沐听寒,依然像书院里那座最古老的日晷,精准而恒定。他每日青衫整洁,准时出现在讲堂,听课,读书,笔记做得一丝不苟。课后,偶尔能看到他与陆山长在静室对弈,侧影沉静,落子从容,仿佛窗外那些沸反盈天的传闻、那些震动朝野的命案,都与他毫无干系。 这种过分的“正常”,在齐文镜眼中,却成了最大的“异常”。他开始不由自主地、隐秘地观察这位同窗。他借故去过沐听寒的宿舍,那房间干净得近乎空旷。一床、一桌、一椅、一个简陋的书架,便是全部。没有家人寄来的包裹信笺,没有少年人常见的玩物摆设,连换洗的衣物都只有寥寥两三套叠放整齐,素净得没有一丝花纹。这不像一个少年的居所,倒像是一个随时准备轻装上路、不留下任何痕迹的过客驿站。 一次偶然,他在山长书房外等候时,瞥见沐听寒留在案上的一张便笺。上面的字迹,与他平日课堂上那手清秀工整、略带拘谨的楷书截然不同!那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转折处锋芒锐利,带着一股隐而不发的峥嵘气势,分明是经年累月、胸有丘壑方能练就的笔力。一个人,怎会有如此迥异的两种字迹?除非……其中一种是刻意伪装。 疑虑如同藤蔓,在齐文镜心中疯狂滋长,缠绕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每一个细节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可能性,每一个发现都让沐听寒那张平静的脸庞显得更加深不可测。然而,越是如此,齐文镜越是不敢开口询问,不敢深入探究。他隐隐感到,那平静的表象之下,或许隐藏着一个一旦揭开,便会将他、甚至将整个书院都卷入惊涛骇浪的可怕秘密。他只能将所有的疑问和不安死死压在心底,在日渐诡异的气氛中,扮演着一个同样“正常”的、埋头苦读的书院学子。 第27章 第 27 章 直到一个雨夜。 那晚的春雨来得又急又猛,仿佛天河倾覆。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狠命砸在藏书楼古老的青瓦上,噼啪作响,如同千军万马在头顶奔腾。闪电撕裂墨黑的苍穹,瞬间将书楼内林立的书架映照得惨白如骨,紧随其后的闷雷在群山间滚荡,震得窗棂都在微微颤抖。齐文镜因白日里有一处经义未参透,埋头查阅典籍,竟忘了时辰,待到惊觉,早已过了书院闭门落锁的钟点。外间风雨如晦,他索性决定留在楼内过夜。藏书楼底层有一间窄小的耳室,本是供守夜管事徐伯临时歇脚所用,内有简陋床铺和被褥,齐文镜往日用功至深夜时也曾在此借宿,徐伯为人宽厚,向来默许。 约莫三更天,最猛烈的雷雨势头稍减,但淅淅沥沥的雨声依旧绵密。齐文镜本就因心事重重而眠浅,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将他从混沌的梦境边缘骤然惊醒。 那脚步声来自藏书楼下层,并非徐伯那种略带拖沓的老迈步态,而是很轻,很稳,每一步都控制得恰到好处,若非此刻万籁俱寂,他又恰好清醒,几乎难以察觉。一股莫名的寒意窜上脊背。齐文镜悄然起身,披上外衣,赤着脚,轻轻推开耳室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顺着漆黑的楼梯向下摸去。 藏书楼一层东侧的偏厅,平日用于整理和晾晒受潮的书籍,此时竟透出昏黄摇曳的烛光,在一片黑暗的楼内格外扎眼。 齐文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像一只捕猎前的狸猫,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墙壁,缓缓挪近,从一扇半掩的雕花木门缝隙间,向内窥视。 偏厅中央,两只白烛在青铜烛台上静静燃烧,火苗被不知何处钻入的夜风吹得不安地晃动。两个人影,在明暗不定的光影中相对而立。 其中一人,正是沐听寒。他褪去了白日里那身素净的青衫,换上了一袭墨色云纹暗花的窄袖长衫,外罩一件同色披风,领口以银线绣着简约的流云纹。长发未戴儒巾,只用一根乌木簪在脑后简单束起,几缕碎发散在额前。烛光跳跃着,映亮他线条清晰的下颌和挺直的鼻梁,那张总是平静无波的脸,此刻在光影交错间,显出一种清冷而沉毅的侧影,与平日的书卷气判若两人。 而站在他对面的人,让齐文镜的瞳孔骤然收缩,差点惊呼出声—— 竟是叶伶! 那个在城南破败土地庙中,递给他那本要命小册子、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的谋士! “叶先生?”齐文镜失声叫道,声音在寂静的雨夜偏厅里显得突兀而尖锐。 厅中两人几乎同时转过身来。沐听寒脸上并无多少意外之色,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静静地看向齐文镜,仿佛他的出现只是计划中一个微小的扰动。而叶伶则明显露出了惊愕的表情,但那份惊愕只维持了短短一瞬,便被他迅速压了下去,恢复了惯常的镇定自持,只是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齐公子?”叶伶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怎么会在这里?如此雨夜……” 齐文镜没有回答叶伶的问题。他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步从阴影里走出来,踏入烛光笼罩的范围。雨水从窗缝渗入的湿冷气息,混杂着旧书和烛烟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他的目光死死锁在沐听寒身上,喉咙发干,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听寒……你和叶先生,原来认识?你们……你们在这里谈什么?” 窗外,雨声绵密如诉,偶尔有遥远的闷雷滚过天际,像是这沉重夜晚的喘息。烛火被不知名的气流牵动,猛地摇曳了几下,将三人的影子胡乱地投在斑驳的墙壁和高大的书架上,那些影子扭曲、拉长、交织,又分离,光怪陆离,恍如一出正在上演的、令人不安的哑剧皮影。 沐听寒轻轻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却像一块冰投入齐文镜灼热的心绪中,激得他一个激灵。叹息里带着一种与沐听寒十七岁年纪格格不入的、仿佛背负了千钧重担的疲惫,又像是一种终于不必再完全伪装的如释重负。 “既然被你撞见了,”沐听寒的声音平静无波,转向叶伶,语气里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不容置疑的吩咐意味,“叶先生,今夜所议之事暂且如此。你先回去吧,此地……我来处理。” 叶伶闻言,立刻躬身,行了一个极其恭谨的礼:“是,大人。”他直起身,目光复杂地投向呆立当场的齐文镜,那眼神中糅合了严厉的警告,深切的担忧,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看着无知者即将踏入深渊的怜悯。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像一抹真正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偏厅另一侧的黑暗门廊,脚步声迅速远去,最终被雨声完全吞没。 小小的偏厅里,只剩下齐文镜和沐听寒两人,以及那对燃烧得越来越短、烛泪缓缓堆积的白色蜡烛。 “噼啪——” 烛芯爆开一朵细小的灯花,骤然亮了一下,又暗下去。 沐听寒没有立刻说话。他缓缓踱步到那扇雨水不断冲刷的窗边,背对着齐文镜,沉默地望向窗外无边无际的、沉甸甸的夜色。冰凉的雨丝在窗玻璃上蜿蜒流淌,交织成一片模糊的水幕,倒映着屋内摇晃的烛光,像是谁人无声淌下、永远也擦不干的泪痕。 “你究竟是谁?” 齐文镜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那尖锐的刺痛感是他此刻保持清醒、对抗内心滔天骇浪的唯一凭借。 沐听寒的背影在烛光中凝固着,沉默像不断上涨的潮水,淹没了偏厅,几乎令人窒息。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在这片沉默中变小了,只剩下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嘶嘶”声。 良久。 久到齐文镜几乎要以为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只是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久到那对蜡烛又短了一截,烛泪如血,层层堆叠。 然后,沐听寒缓缓转过身。烛光从他的侧后方照来,让他一半的脸隐在阴影里,另一半则被染上暖黄的光晕,那光晕却丝毫暖不了他眼中的神色。他开口,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讲述一个年代久远、与己无关的传奇话本,可那平静之下,却仿佛蕴藏着能将一切焚毁的岩浆: “二十一年前,景泰七年,暮春。”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穿透了雨夜,投向了某个早已湮没在时光尘埃里的江南水乡。 “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为察民情,微服私访,游至杭州。一日泛舟西湖,忽遇急雨,仓促间避入湖边一处简陋的茶寮。茶寮主人是一对相依为命的苏姓兄妹,兄长木讷勤恳,妹妹……” 他顿了顿,声音里第一次渗入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温柔,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冰冷覆盖。 “妹妹名唤婉儿,年方二八,生得清丽灵秀,更难得的是,她自幼得父母教导,能诗善画,心性通透,虽身处市井,言谈举止却自有风骨,不输名门闺秀。那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困住了太子的脚步,也困住了……两个人的一生。” 齐文镜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一个模糊而骇人的轮廓,随着沐听寒平静的叙述,正在他惊涛骇浪般的脑海中,缓缓浮现。 第28章 第 28 章 沐听寒转过身。烛光从侧面照来,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织的区块,让他的眉眼隐匿在阴影中,唯有紧抿的唇线和紧绷的下颌线条,透露出平静叙述下汹涌的暗流。 “太子与苏婉儿一见倾心,西湖烟雨,断桥残荷,都成了定情的见证。临别之际,太子将贴身佩戴的龙凤呈祥佩一分为二,龙佩留己身,凤佩赠佳人,以此为信,指天为誓:待回京禀明父皇,必以最隆重的礼仪,迎她入东宫,此生不负。三个月后,江南快马送来密信,苏婉儿……有孕了。” 他的声音顿了顿,仿佛那简单的三个字重若千钧。 “然而,太子车驾甫一抵京,还未及踏入宫门,便坠入了早已编织好的罗网。当时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联合其娘家外戚势力,以‘巫蛊厌胜、图谋不轨’的罪名,构陷太子。人证‘确凿’,物证‘齐全’,先帝在震怒与猜忌之下,未给太子任何申辩之机,便下旨废黜其储位,打入冷宫幽禁。这一关,就是整整两年。” 沐听寒的语调依然没有什么起伏,但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在齐文镜心中激起惊涛。“那两年,太子在冷宫方寸之地,日夜与孤灯残卷为伴,唯一支撑他的,除了几位暗中周旋的忠臣义士传递进来的零星消息,便是怀中那半块龙佩,和江南烟雨里那个柔婉而坚贞的等待身影。可他并不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西湖畔,那个被他辜负了诺言的女子,正在承受着什么。” “苏婉儿等啊等,从桃红柳绿等到荷花满塘,又从桂子飘香等到腊梅映雪。肚子一日日隆起,乡邻的指指点点、族亲的逼迫诘问,如芒在背。她拒绝了所有上门提亲的人,哪怕对方许以重金厚礼。她只是守着那半块凤佩,守着那个或许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独自吞咽着苦水,固执地相信着那个在雨中说会回来接她的人。她相信他不是薄幸郎,定是身不由己。” “两年后,真相终于水落石出。在几位老臣以死明谏和暗中搜集的铁证面前,先帝幡然醒悟,为太子平反,恢复其储位。重获自由的太子,第一道密令不是整顿朝纲,不是报复仇敌,而是派出最心腹的侍卫,日夜兼程赶往杭州,去接他魂牵梦萦的爱人,和他未曾谋面的骨肉。” 沐听寒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几不可闻的裂隙,像是冰面下急速掠过的暗流。“可是,侍卫带回来的,只有一座孤坟,半块凤佩,和一个令人心碎的消息:苏婉儿已于一年前,因难产血崩,香消玉殒。临去前,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生下了一个瘦弱的男婴,将其托付给一直守护着她的兄长,只留下一句遗言:‘若他父亲来寻……告诉他,婉儿不悔。’” 齐文镜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他扶住了身旁冰冷的书架才勉强站稳。脑海中那个荒谬绝伦、却又隐隐指向唯一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破土而出的狰狞藤蔓,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沐听寒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失态,或者说,他已完全沉浸在那段被时光尘封的悲剧里。他的声音比刚才更低,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刻刀,在寂静的雨夜里留下深深的刻痕: “那个男孩,被忠厚却家道中落的舅舅悉心抚养长大。舅舅变卖了祖传的几亩薄田,供他读书。他七岁入蒙学,先生授《千字文》,他一遍成诵,举座皆惊,被赞为‘宿慧’。十三岁参加乡试,笔下文章锦绣,气度恢宏,力压诸多成年学子,高中解元,名动江南。十五岁,他背着简单的行囊,带着母亲的半块凤佩和舅舅的殷殷嘱托,北上京城,参加会试、殿试。” 烛火猛地一跳,映亮沐听寒的双眼,那里面仿佛有星辰陨落,又有寒铁淬火。“殿试之上,面对御座上的天子,面对满朝朱紫,这个来自江南水乡的少年,挥毫泼墨,写下洋洋万言的《陈时政疏》。文中直指吏治**、赋税不均、边备松弛、民生凋敝之弊,言辞犀利,见解深刻,所列对策更是切中肯綮,仿佛亲眼目睹过官场最深的黑暗与民间最痛的疮痍。据说,陛下阅至‘君父之责,在察民隐、疏民困、安民心,今贪蠹横行,民脂民膏尽入私囊,国库空虚而朱门酒臭,此非盛世之象,实乃危亡之兆’时,持卷的手,颤抖不已,当场潸然泪下。” 沐听寒从怀中,缓缓取出一物。 那是一块玉佩。羊脂白玉,莹润无瑕,在跳动的烛光下流转着内敛而温润的光泽,仿佛蕴藏着月华。玉佩雕琢成精美的龙凤呈祥图案,龙翔九天,凤舞霓裳,线条流畅灵动,栩栩如生。齐文镜的呼吸猛地一滞——他见过类似的玉佩!在谢慕青手中,那枚是麒麟踏云,虽也珍贵,却绝无龙凤纹饰!普天之下,唯有皇室血脉,才敢、才能用这象征至高无上的龙凤之形! “陛下力排众议,钦点他为新科状元,赐琼林御宴。宴毕,陛下屏退左右,独留他一人在御书房。”沐听寒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陛下从御案锦盒中,取出了珍藏多年的半块龙佩。两半玉佩合拢,严丝合缝,龙飞凤舞,浑然一体。陛下凝视着眼前这张与自己年轻时依稀相似、却又更为清冷坚毅的少年的脸,声音沙哑,一字一句地问:‘此物,你可能……认得?’” 他握着玉佩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那少年,从贴身的衣囊里,取出了自己珍藏的半块凤佩。无需言语,血脉的呼唤,亡母的遗泽,二十年的离散与苦难,都在那两半合二为一的玉佩中,发出无声却震耳欲聋的轰鸣。他认得,那是母亲临终前紧紧攥在手中,反复摩挲,最终连同微弱体温一并交托给舅舅的,唯一的念想。” 沐听寒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眼底深处翻涌着某种被强行压抑的、极其浓烈的情感。“陛下,当今天子,紧紧抱住了他失而复得的儿子,抱住了他与挚爱之人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延续。九五之尊,在那一刻泣不成声,像个最普通、最悔痛的父亲。他说:‘朕对不起你娘……朕更对不起你。让你流落民间,吃了这么多苦……从今往后,朕以天子之尊起誓,绝不再让你受半分委屈,朕所有亏欠你们的,朕要百倍、千倍地补偿给你!’” 第29章 第 29 章 齐文镜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脚下虚浮,踉跄着连退数步,后背狠狠撞在身后高大的榆木书架上才勉强稳住身形。书架剧烈摇晃,架上年代久远的线装古籍簌簌作响,扬起一片细密的尘埃,在烛光中纷乱飞舞,像是被这惊天秘密惊扰的百年幽魂。 “但陛下并未让他入翰林院修撰,也没有按例授予官职,甚至没有公开他的身份。”沐听寒的声音继续响起,穿透飞扬的尘埃,冷静得近乎残酷。他眼神深邃,仿佛蕴藏着整个宫廷最幽暗的秘密与最沉重的权谋。“陛下将他秘密召入深宫,赐下密旨:以白鹿书院普通学子的身份为掩护,暗中查察朝中积弊,尤其是那些盘根错节、尾大不掉的贪腐网络。陛下深知,这孩子的身份一旦公开,立刻会成为所有敌对势力的靶心,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唯有隐于暗处,方能看得更清,动得更准。” 他顿了顿,烛火将他挺直的侧影投在墙壁上,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同时,为了给予他必要的身份掩护和行事便利,陛下还精心安排了另一重身份——当朝左丞相、三朝元老沐青阳的义子。沐相忠心体国,清廉刚直,且膝下无子,是托付此事的最佳人选。于是,世间便有了‘沐听寒’这个名字。以少年之身,借宰相府之名,行监察天下之实。” 沐听寒——不,此刻或许应该称他为那个拥有着惊天身世、执掌着隐秘权柄的少年——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面无人色的齐文镜身上,然后,极其缓慢而肯定地点了点头。 “世人所知的三朝元老、左丞相沐青阳,近年来已因年迈多病,渐渐淡出朝堂核心。所谓的‘沐相理政’,奏折批红,官员考核,边务调度……十之七八,皆出自我手。‘二十余年天下相’,坊间流传的这句评语,所指并非我义父,而是我这个藏于幕后的‘影子’。”他的声音里没有自傲,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漠然,以及深藏其下的、与年龄绝不相符的疲惫,“这三年来,我白日是白鹿书院的学子沐听寒,夜晚,则是紫宸殿偏殿里,那个替父皇分忧、执朱笔定乾坤的‘无名之人’。” 齐文镜的大脑彻底陷入一片混沌的轰鸣。无数过往被他忽略或误解的细节,此刻如同被无形的线猛地串联,爆发出刺目的真相之光:沐听寒远超同龄人的惊人沉稳与深邃目光;他对朝政时事每每精准而犀利的点评;那些他含糊其辞的“有事”、“有约”,以及时常深夜才归、周身带着宫中特供龙涎香余韵的归来;还有……还有乔画屏听到“沐听寒”三个字时,眼中那瞬间掠过的、极其复杂的异色!是了,她经营云烟阁,与达官显贵多有往来,或许早就从某个隐秘渠道,知晓了这位隐藏在书院中的“贵人”的真实身份! “那、那些官员的死……”齐文镜的喉咙像是被火炭燎过,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挤得艰难无比,“李辅国,陈文渊,张永年,王德全,刘振业……这接连的‘暴毙’……都是你……是你……” “是陛下最终默许的决断。”沐听寒打断了他颤抖的追问,语气平静得如同在讨论天气,可那平静之下,是冰封千里的寒冽与不容置疑的决绝。“这五人,非普通贪墨,皆是国之巨蠹,罪证如山,罄竹难书。李辅国卖官鬻爵,明码标价,巡抚、知府乃至边关守将,皆可交易;更侵吞历年修缮九边军镇之款项,致使武备废弛。陈文渊表面清廉,实则与江南八大盐枭勾结,垄断官盐私贩之利,盐价飞涨,民怨沸腾。张永年督办黄河水利,贪墨筑堤银两过半,以朽木烂石充数,去岁桃花汛,大堤溃决,三省膏腴之地尽成泽国,溺毙百姓三千七百余口,流离失所者不计其数。王德全执掌户部度支,巧立名目,虚报各地田赋人口,多征之银尽入其私库。刘振业坐镇都察院,却沦为权贵走狗,凡有巨贾犯案、豪强夺产,只需重金奉上,他便能罗织罪名,构陷苦主,制造冤狱无数,笔下勾决的所谓‘罪囚’,血泪足以染红刑场。” 他一一道来,语速平缓,却字字千钧,每一桩罪行,每一笔血债,都清晰地钉在空气中,也钉在齐文镜惊骇的心上。那不是一个少年在转述,而是一个执掌生杀予夺的裁决者,在宣判。 “他们的罪状,桩桩件件,铁证早已呈于御前。陛下欲除之而后快久矣,然其党羽遍布朝野,门生故吏盘根错节,更有甚者,与宫中……”沐听寒说到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冷光,“牵涉颇深,投鼠忌器,一直未能找到合适时机,一举铲除,避免朝局动荡。直到三个月前——” 沐听寒向前走了两步,来到齐文镜面前。烛台就在他身侧,跳跃的火焰将他年轻却已布满风霜痕迹的脸映得半明半暗。那双眼眸深处,不再是平日里的沉静疏离,而是燃烧着某种冰冷的、属于上位者的决断火焰,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有人,向陛下递上了一封极其特殊的密折。” 第30章 第 30 章 “那封密折,不止是罪证的罗列。”沐听寒的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个字都像是淬了冰,“它是一份……堪称艺术品的处刑图。如何让这些巨蠹‘自然’死亡,死因无懈可击,连太医院最老道的太医也查不出破绽;如何在他们死后,以雷霆之势接管其权柄,瓦解其党羽,却又让朝局看似平稳过渡;如何利用他们留下的权力真空,将我们的人安插进去,重新划分势力版图;如何借这场‘天谴’或‘意外’的舆论,震慑其余宵小,敲山震虎……每一个步骤,每一种可能出现的变数,甚至朝野内外的反应,都考虑得周详缜密,计算得毫厘不差。那不是举报,那是一场……早已推演过无数遍的、完美风暴的蓝图。” 他略作停顿,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齐文镜脸上,然后,缓缓地,近乎一字一顿地吐出那个早已呼之欲出的名字: “乔画屏。” “轰——!” 齐文镜只觉得脑海中仿佛炸开了一道惊雷,震得他神魂俱裂,耳中嗡嗡作响,四肢百骸的血液瞬间倒流,又骤然冻结。他僵立当场,瞳孔放大,死死盯着沐听寒,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 是那个雨丝细密的午后,云烟阁后院屋檐下,乔画屏挽着袖子,专注地称量、研磨、混合着各种香料。她的侧脸在氤氲的水汽和药香中显得异常沉静,甚至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宁和,仿佛尘世间的所有纷扰都与她指尖的细腻粉末无关。 是她提起右丞相时,那平淡得近乎漠然的口吻——“荒淫无度之徒,自有天收”。当时他只觉是愤世嫉俗之语,如今回想,那轻描淡写之下,分明是早已刻入骨髓的恨意与笃定的审判。 是静思亭中,月光如水,她紧紧握着妹妹冰凉的手,眼中燃着不容错辨的火焰,一字一句如刀凿斧刻——“我要让那些曾经践踏过我们的人付出代价”。那不是一时的激愤,那是积攒了十三年的血泪,终于找到了倾泻的出口。 还有那只从湿滑屋檐跌落、在她脚边瑟瑟发抖的麻雀……原来,风雨飘摇,无处可依的,从来不只是那只小小的生灵。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场早已布局多年的风暴中,一颗懵懂无知、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走向预定位置的棋子? 原来一切早有预谋!从他在云烟阁第一次闻到那独特的冷香,从乔画屏“偶然”向他透露对右丞相的鄙夷,甚至更早……或许从他与谢慕青“偶遇”开始,他所以为的偶然、巧合、命运的捉弄,全都是精心编织的网!他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自以为在探索秘密,伸张正义,却不过是在别人设定好的剧本里,扮演着一个天真的、被利用而不自知的角色! 屈辱、愤怒、被背叛的冰冷,还有一丝后知后觉的恐惧,如同毒藤般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齐文镜的声音嘶哑颤抖,仿佛不是自己的,每一个字都像从砂纸上磨过,带着血丝,“她……她只是一个云烟阁的掌柜,一个调香师!她为什么要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做这样的事?卷入这吃人的朝堂纷争?!” 沐听寒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那里面翻涌着深切的同情,对命运无常的无奈,以及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重。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身,走到那扇被雨水不断冲刷的窗边,伸出手,缓缓推开了紧闭的窗扉。 “呼——!” 夜风裹挟着冰凉的雨丝,瞬间涌入偏厅,吹得烛台上的火苗疯狂摇曳、拉扯,发出急促而凌乱的“噼啪”爆响,光影乱舞,将两人的影子撕扯得支离破碎,宛如这残酷真相映照下的人心。 “因为十三年前,将她乔氏一门推入万劫不复地狱的元凶,正是李辅国与陈文渊。”沐听寒的声音在风雨声中显得飘忽而遥远,像是从那个血色弥漫的过去穿透时光而来,“她的祖父,乔仲景,曾是先帝最为倚重的太医院院使,不仅医术通神,更精于药理养生,为先帝调理旧疾,深得信任。彼时李辅国还只是工部侍郎,却已野心勃勃,欲结党营私。他想拉拢乔太医,利用其接近先帝的便利为己谋利,许以重利高位,却被乔太医严词拒绝,斥其心术不正。李辅国由此怀恨在心。” 沐听寒的语速平缓,却字字染血:“不久,后宫一位颇受宠爱的妃嫔意外小产,龙颜震怒。李辅国买通了妃嫔身边一名心腹太监,诬陷是乔太医平日所开的安胎药方中,混入了导致滑胎的寒凉之物。此案由时任刑部侍郎、李辅国一手提拔的门生陈文渊主审。陈文渊为讨好座师,更为了杀人灭口、永绝后患,对乔太医及其子侄门生动用酷刑,罗织罪名,最后定案为‘戕害皇嗣,心怀怨望’。乔家成年男丁七十三口,尽数被判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归京;女眷则全部没入教坊司,世代为奴为妓。” 他转过身,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剖开岁月的尘埃,直指那血淋淋的伤口:“那年,乔画屏刚满七岁,她妹妹乔馥语,不过四岁稚龄。一夜之间,从太医府的掌上明珠,沦落至最肮脏卑贱的泥淖。这十三年,她每一天都活在仇恨的淬炼里。她钻研香道,不仅仅是为了在那吃人的地方活下去,更是将每一种香料的药性、毒性、相生相克之理,研究到了极致,将其化为复仇的利器。她周旋于达官显贵之间,也不仅仅是为了经营云烟阁,更是在暗中搜集那些仇人及其党羽的罪证,编织情报网络,耐心等待着一个能将他们一举覆灭的时机。”他的声音斩钉截铁,“三个月前,时机成熟。她通过一条极其隐秘、连我都费了些功夫才查清的渠道,将那封凝聚了她十三年心血与仇恨的密折,送到了我的案头。” 齐文镜只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冻得麻木。他猛地想起什么,如同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恐与混乱交织的光芒:“那谢慕青呢?!叶伶呢?!他们……他们难道也是……” “谢慕青,是我的人。”沐听寒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任何遮掩,平静得近乎残忍,“他母亲被李辅国逼死之事,千真万确。我找到他时,他已是江南颇具势力的年轻商人,但仇恨从未熄灭。我给了他一个亲手参与复仇、并看到仇人伏法的机会。叶伶,是我最核心的谋士之一,负责协调各方,传递密令,处理一些……台面下的事情。”他直视着齐文镜震惊到空白的眼睛,“那夜让你去城南土地庙见叶伶,确是我的授意。我需要一个身份清白、不引人注目、且有一定自保和应变能力的人,留在书院内部,作为我的耳目。观察那些可能与李党有牵扯的夫子、学生,留意任何异常动向,传递必要的信息。你,是当时最合适的人选。” 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碾碎。 齐文镜的心,沉入了无边的、冰冷的黑暗深渊。原来所谓的热血相助,所谓的伸张正义,所谓的友情与信任,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欺骗与利用的流沙之上。他像一个蹩脚的戏子,在别人早就搭好的舞台上,卖力地表演着自以为是的“义气”和“勇气”,却不知台下观众早已洞悉一切,甚至他手中的剧本,都是别人写好、注定要他走向某个结局的。 风雨依旧敲打着窗棂,寒意渗透骨髓。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沐听寒在摇曳烛光中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独与寒冷。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颠倒、崩解,露出其下狰狞而冰冷的真实面目。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只能任由那冰冷的雨水气息,混合着真相带来的巨大冲击,将他彻底淹没。 第31章 第 31 章 “所以你一直在利用我。”齐文镜的声音低哑,浸透了被背叛、被卷入巨大阴谋的苦涩,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诞感。他像一个终于看清棋盘真相的棋子,发现自己每一步看似随意的行走,或许都落在执棋者的算计之中。 沐听寒沉默了。那沉默并非默认,更像是某种复杂的情绪在无声中翻滚。片刻,他才开口,声音比之前低沉了些许,少了那份高高在上的疏离,多了几分属于“沐听寒”这个身份的、真实的温度:“起初接近你,观察你,确有此意。你出身清白,心思活络,胆大却又不乏底线,在书院人缘颇佳,且身负不俗的轻功……是极好的耳目和信使人选。”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齐文镜苍白的脸上,“但后来……文镜,这两年的同窗之谊,并非全是做戏。你是这偌大白鹿书院里,唯一让我觉得……可以暂时卸下防备,不必时时刻刻扮演‘沐听寒’或‘那个人’的人。与你论诗下棋,听你胡吹那些江湖见闻,甚至看你被夫子训斥后愁眉苦脸的样子……那些时刻,是真实的。” 窗外,肆虐了一夜的暴雨终于彻底停歇,只剩下檐角残存的滴水声,滴答,滴答,敲打着黎明前的寂静。东方的天际线处,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悄然浮现,艰难地撕破浓重的墨蓝。晨光初现,清冷而熹微的光线,如同稀释了的水墨,开始透过藏书楼高窗上糊着的陈旧窗纸,渗入偏厅,一寸寸驱散着盘踞了一夜的黑暗与烛烟留下的最后氤氲。 那对白烛终于燃烧到了尽头,烛芯在最后一汪滚烫的蜡泪中发出轻微“噗”的一声,熄灭了。最后一缕淡青色的烟,笔直地上升,在透入的晨光里打了个旋,迅速消散,仿佛连同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对话,也要一并抹去。 沐听寒走到齐文镜面前,距离很近,近到齐文镜能看清他眼底因彻夜未眠而泛起的细微血丝,以及那血丝之下,深不见底的决心。他伸出手,手掌摊开,掌心向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这双手,批阅过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朱批奏章,落下过清洗朝堂的隐秘指令,也曾沾染过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无形血迹;但同样这双手,也曾在白鹿书院的课堂上,与齐文镜一起蘸墨临帖,在沙盘上演算难题,甚至在春日暖阳下,漫不经心地接过齐文镜递来的一块松子糖。 “文镜,”他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这局关乎社稷安危、黎民祸福的棋,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李辅国及其明面上的党羽虽已拔除泰半,但朝野上下,水面之下,还有更大、更深、更毒的瘤痈潜伏——那些人,或许身居清要,或许深藏宫闱,他们操纵言路,把持权柄,甚至……”他眼中寒光一闪,“怀有觊觎神器、动摇国本之祸心。要揪出他们,清扫这污浊之气,我需要可信的臂助,需要一双不在棋盘之上、却能看清局外的眼睛。我需要你帮我。” 齐文镜看着他伸出的那只手,那只象征着邀请,也象征着从此踏入万丈深渊的手。晨光落在手背上,皮肤显得近乎透明。 “如果我说不呢?”齐文镜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偏厅里响起,干涩,却异常清晰。他问出这个问题,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也像是想看清眼前这个人的底线。 沐听寒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黯了一下,仿佛有一缕极淡的失望和某种更深沉的情绪掠过,但很快便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取代。他没有收回手,只是声音更低沉了几分:“那我也不会勉强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的选择要承担。”他的语气变得异常平直,像是在陈述一项既定程序,“我会设法……消除你关于今夜,以及关于我真实身份的所有记忆。我……有把握做到。此后,你依然可以是你,白鹿书院里那个有些顽劣却天赋不错的学子齐文镜。你可以继续读书,考取功名,将来或许外放一任知县,造福一方,娶一位温婉的妻子,生几个活泼的孩子,平安顺遂,终老林泉。今夜种种,对你而言,不过是一场离奇惊梦,了无痕迹。” “消除记忆?”齐文镜喃喃重复,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是啊,你当然能做到。你连那些盘踞朝堂几十年的巨贪都能让他们‘安详’地‘睡’去,让人忘记点事情,又算得了什么?你果然……不是普通人。” 沐听寒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手依然伸着,等待着一个决定。 齐文镜闭上了眼睛。黑暗之中,无数画面和声音却纷至沓来:静思亭冰冷的月光下,乔馥语抱着古琴无声垂泪的侧影;乔画屏揽着妹妹,眼中燃烧着复仇烈焰,说出“付出代价”时斩钉截铁的语气;谢慕青在藏书楼阴影里,谈及母亲惨死时那刻骨铭心的恨意与孤注一掷的决绝;还有陆山长,那位总是谆谆教导他们的老人,在讲堂上反复吟咏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世道,早已病入膏肓。李辅国、陈文渊之流高居庙堂,食民膏血,草菅人命,却逍遥法外;忠良蒙冤,百姓困苦,正义迟来甚至永不到来。他齐文镜,寒窗苦读十余载,圣贤书中的道理背了千万遍,难道真要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平安顺遂”,就转过身去,假装看不见这满目疮痍,听不见那沉沦的呐喊?然后,在几十年后垂垂老矣时,午夜梦回,是否会因为今日的怯懦而后悔? 他猛地睁开眼睛。 晨光已经明亮了许多,彻底驱散了偏厅最后的阴影,将一切都照得清晰无比。他看着沐听寒,看着那双深不见底、却在此刻清晰地映出自己身影的眼眸。 然后,他伸出手,握住了沐听寒伸出的手。 那只手果然很凉,触感像上好的寒玉,带着夜雨的湿气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冷冽。 “我需要知道全部真相。”齐文镜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不高,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力量,仿佛每个字都用尽了全身力气去铸造,“不是猜测,不是暗示,而是全部、完整的真相。关于你,关于这场清洗,关于那些‘毒瘤’,关于……我究竟要面对什么。” 沐听寒的眼中,那层冰冷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一丝极其明显的、如释重负的笑意迅速漾开,点亮了整张清俊而疲惫的脸庞。他反手握紧了齐文镜的手,用力之大,让齐文镜感到指骨微微发痛。 “好!”沐听寒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终于找到同路人的畅快与郑重,“从今日起,齐文镜,你不再只是白鹿书院的学子。你是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是我在这浊世棋局中,最信任的执子之手,也是我在这孤身跋涉的漫漫长夜里,终于等来的……同行者。” 窗外的天空已经完全亮了起来,金红色的朝霞开始在天边燃烧,将万丈光芒慷慨地洒向人间,也毫无保留地涌入这间见证了秘密与抉择的偏厅。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宛如细碎的金粉。 新的一天,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而这一天的晨曦,注定将照亮一条布满荆棘、危机四伏,却也通往某种不可知未来的道路,并将彻底改变齐文镜,以及许多被卷入这场风暴之人的命运轨迹。 第32章 第 32 章 齐文镜在藏书楼幽暗的偏厅里,枯坐了整整一夜。 窗外的雨,像是反复无常的天意,停了又下,渐渐沥沥,终又归于沉寂,只在檐角残留着断断续续、不甘心似的滴答声。天色就在这反复中,于浓墨般的漆黑与铅灰色的惨白之间挣扎、拉锯,迟迟不肯完全放亮。他坐在那张不知传了几代、扶手已被磨得光滑油亮的红木圈椅里,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筋骨,一动不动。昨夜燃尽的白烛只剩下两滩凝固的、宛如泪痕的蜡泪,静静地躺在烛台上。稀薄的、灰白色的晨光,终于艰难地从糊窗的高丽纸破洞和门缝里顽强挤入,在地面积年的灰尘上,切割出一道道细长而朦胧的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如同他此刻纷乱无依的思绪。 沐听寒早已离开,踏着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悄无声息地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可他最后那句“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眼睛,我的耳朵”,却像生了根似的,在齐文镜空旷的脑海中反复回荡、撞击,嗡嗡作响,带着不容拒绝的决断和沉甸甸的托付,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原来如此……”齐文镜嘴唇翕动,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呢喃,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偏厅里显得格外微弱、飘忽,“原来画屏……从来就不是什么单纯的调香师,她是深埋在京城的利刃,是左相……不,是‘他’手中最隐秘、也最致命的棋子。原来听寒……那个与我同窗两载、看似沉默寡言的沐听寒,竟是权倾朝野的左丞相本人,是这场席卷朝堂风暴的执棋者。原来那些震动天下的‘暴毙’,并非天意,也不是简单的仇杀,而是龙椅之上的默许,是一场筹谋已久、冷酷无情的清洗……” 他忽然想起了谢慕青。 那个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世家气度、对古玩书画见解独到、却又身负血海深仇的“江南商人之子”。沐听寒是左相,是隐藏在幕后的皇子,那么谢慕青呢?他在这盘巨大的棋局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叶伶同时为沐听寒和谢慕青效力,这错综复杂的关系背后,到底藏着怎样的布局?谢慕青对朝堂动向那种惊人的洞察力,对李辅国深入骨髓的恨意……这一切,难道也仅仅是“合作”那么简单? 思绪如同被猫玩乱的线团,越是想要理清,越是纠缠得紧,勒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心乱如麻。 窗外的光线终于稳定下来,变得明亮而清晰。藏书楼外,由远及近,渐渐响起了学子们惯常的声响:木盆与青石地面磕碰的轻响,哗啦啦的盥洗水声,以及夹杂其间的、或高或低、或流畅或生涩的晨读诵书声。崭新的一天,带着它固有的、不容置疑的节奏,轰轰烈烈地开始了,全然不顾昨夜在这方寸之地发生过的惊心动魄。 齐文镜这才意识到,自己在这里僵坐了多久。他试图站起身,双腿却因血液不畅而麻木僵硬,像是不属于自己,刚一用力,便是一阵酸麻刺痛,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险些一头栽倒在地。他慌忙伸手,紧紧抓住身旁冰冷的榆木书架,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让他混沌的头脑稍稍清醒了几分。稳住身形,他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陈旧书卷与雨后清冽空气的气息,定了定神,终于伸手,推开了那扇隔绝了一夜风雨与秘密的偏厅木门。 门外走廊上,管事徐伯正佝偻着背,拿着一把秃了毛的旧扫帚,慢悠悠地清扫着昨夜风雨带入的落叶和湿泥。听见门响,徐伯抬起头,看见从偏厅走出的齐文镜,布满皱纹的脸上明显愣了一下,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齐公子?你……昨夜宿在这楼里了?” 齐文镜心头一跳,脸上却迅速堆起一个惯常的、带着几分惫懒和不好意思的笑容,挠了挠头:“是啊,徐伯。昨夜看一本前朝札记入了迷,忘了时辰,回过神来,外头雨正大,索性就……叨扰您这儿了。” 徐伯点点头,“哦”了一声,没再多问什么,只是继续低下头,慢条斯理地扫着地。然而,就在他低头的那一刹那,齐文镜分明捕捉到,他那双阅尽书院数十载春秋的老眼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却绝非茫然的了然之色。这位在藏书楼默默守了三十年的老人,或许早已不是第一次,在某个风雨之夜后,看见有学生从那间偏厅里走出来,带着满腹的心事和一夜未眠的疲惫。他或许不知道全部的秘密,但他一定知道,这看似平静的书院深处,向来藏着比书本更沉重的东西。 --- 那个关于谢慕青身份的疑问,如同悬在心头的一根细刺,在三天后一个截然不同的早晨,猝不及防地得到了解答。 那天天气极好,是入春以来难得一见的明媚。金色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满白鹿书院的每一个角落,将青瓦白墙映照得发亮。后园的桃花开到了最盛处,层层叠叠,灼灼如火,一阵带着暖意的春风吹过,粉白的花瓣便纷纷扬扬地飘落,如下了一场温柔而奢侈的雪,铺满了青石小径和学子们的肩头。 齐文镜正坐在讲堂里,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一笔一划地抄写着《孟子·告子下》的段落,试图用熟悉的文字和墨香来平复连日来内心的惊涛骇浪。笔尖落在宣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周围是同窗们低低的诵读声,一切都显得如此平静、寻常。 忽然—— “铛——!!铛——!!铛——!!!” 一阵急促、沉重、迥异于平日晨钟暮鼓的钟声,毫无预兆地划破了这片祥和的晨光,一声紧似一声,如同密集的战鼓,重重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讲堂内瞬间一静,所有学子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愕然抬头,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 “这钟声……是召集钟?” “出什么大事了?” “快!去看看!” 短暂的惊愕过后,众人纷纷起身,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涌向书院最庄严的正堂——明伦堂。那是一座规制严谨的三开间青瓦建筑,飞檐斗拱,平日里大门常闭,只有举行祭孔大典、迎接朝廷使者或山长有极其重要的训示时才会开启。 此刻,明伦堂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已然洞开,里面已经黑压压聚集了不少闻声赶来的夫子与学生,气氛肃穆得近乎压抑。 齐文镜随着人流挤进堂内,目光急切地扫过前方。只见须发皆白的陆山长已然站在正中的高台之上。山长今日罕见地穿了一身庄重的深蓝色云纹儒袍,头戴同色四方平定巾,平日里总是温和睿智的脸上,此刻却笼罩着一层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隐隐透着一丝苍白。而站在山长身侧的那个人—— 齐文镜的呼吸,在看清那人面容的瞬间,彻底停滞了。 是沐听寒。 但又绝非他过去两年所熟识的那个,总是穿着素净青衫、沉默寡言、偶尔露出疏离微笑的同窗沐听寒。 第33章 第 33 章 台上的沐听寒,身着一袭庄重而华贵的紫色官袍。那紫色是朝中一品大员方可使用的深邃紫色,仿佛将黎明前最深沉的天空裁剪而下。袍身上,以细如发丝的金线,绣满了翻腾的祥云与振翅欲飞的仙鹤,针脚细密,在透过高窗的阳光下流转着暗金色的光芒,尊贵而内敛。腰间束着一条镶嵌白玉的革带,带扣是纯金打造的麒麟首,麒麟双目以红宝石点缀,威严肃穆。头上戴着的进贤冠,乌纱为底,额前缀着一颗光华内蕴、足有鸽蛋大小的东珠,沉静地彰显着无与伦比的地位。 依旧是那张齐文镜熟悉了两年的、清俊而略显少年瘦削的脸庞。可此刻,那脸上每一处线条都仿佛被重新雕琢过。眉宇间往日的沉静,化作了山岳般不可动摇的威严;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眸,此刻深邃如寒潭,视线扫过之处,带着一种天然的上位者气息,仿佛能洞悉人心,也能轻易裁决命运;薄唇紧抿,不再有偶尔流露的少年意气,只剩下一种与十七岁年纪绝不相符的、仿佛历经数十年宦海浮沉才能淬炼出的沉稳与深沉。仅仅是站在那里,无需言语,周身散发的压迫感,便已让整个正堂的空气都为之凝结。 堂下,由最初的骚动、惊疑、交头接耳,渐渐变成了一片死寂。所有学子,无论平日是跳脱不羁,还是沉稳持重,此刻都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个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身影上。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质,沉重得令人呼吸艰难,几乎能拧出冰冷的水滴来。 陆山长清了清嗓子,那苍老而带着金石之音的声音,打破了几乎要将人压垮的寂静:“诸位夫子,各位学子,肃静。”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而震惊的脸,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肃穆,“今日,鸣紧急钟声召集诸位于此,是有一件关乎书院、更关乎诸位前程认知的重要事宜宣布。” 他顿了顿,侧身转向身旁的沐听寒,以一种极其郑重、甚至带着几分敬意的姿态,微微躬身,拱手道:“请左相大人,示下。” 左相大人! 这四个字,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万钧巨石!尽管书院中早有各种猜测流言纷飞,尽管沐听寒的行止气度早已异于常人,但当这惊天的身份被山长以如此正式、如此毫无转圜余地的方式公之于众时,巨大的冲击波还是瞬间席卷了整个明伦堂。 “真的是……左相?”有人声音发颤,难以置信。 “我的天……他看起来,明明和我们差不多大……”有人喃喃自语,世界观仿佛受到了冲击。 “难怪……难怪山长对他那般看重,单独授课,书房深谈……原来如此!”有人恍然大悟,之前种种不合理之处瞬间贯通。 震惊的低语如同潮水般在人群中涌过,但很快又被更强大的、对台上那个身影所代表的权力的敬畏所压制。 沐听寒——或者说,左丞相沐听寒——向前迈了一步。这一步踏得很稳,靴底与青石板接触,发出清晰而沉稳的声响。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那目光并不锐利逼人,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人心。每一个被他目光扫过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收起了脸上多余的表情。 “各位夫子,各位同窗,”他开口,声音依旧是众人所熟悉的那个清冷音色,如同玉石相击,但此刻,这清冷之中却融入了不容置疑的威严,每一个字都清晰稳定,回荡在空旷的正堂之中,“今日召集诸位,是有要事相告,亦是对这三年书院生涯,作一交代。” 堂下,落针可闻。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生怕错过一个字。 “我,沐听寒,”他语调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却又字字千钧,“真实身份,乃是当朝左丞相,兼领太子少傅。三年前,奉陛下密旨,以普通学子身份进入白鹿书院求学。”他略作停顿,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在人群中某个方向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所为者,乃是暗中查察朝中某些官员结党营私、贪腐渎职之实,并借书院清静之地,观天下英才,思治国良策。” 他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这三年,隐去身份,与诸位同窗共处一室,聆听夫子教诲,研读圣贤典籍,辩论经义时务。听寒受益匪浅,亦深感书院学风淳厚,师长尽责,同窗赤诚。”说到这里,他双手抬起,向着台下的夫子和学子们,郑重地拱手,微微欠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平辈礼,“此三年时光,承蒙诸位不弃,多有照拂,听寒在此,深表谢意。” 这一礼,行得端正而诚恳。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随即是更加复杂的低语和眼神交流。但齐文镜敏锐地察觉到,除了最初的极度震惊,许多学子脸上流露出的,并非全是难以置信,反而更多是一种“果然如此”、“谜底终于揭开”的释然,甚至夹杂着几分“我早就觉得他不一般”的隐约自得。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上变幻的神色,忽然明白:沐听寒身上的异常,他那超越年龄的见识,他与山长超乎寻常的亲近,他那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行踪……这一切早已在白鹿书院这个相对封闭却又极其敏感的环境里,留下了太多无法忽视的痕迹。猜测早已滋生,流言早已蔓延,今日的公布,对许多人而言,不过是终于为那些猜测盖上了确认的印章。 真相并未带来彻底的混乱,反而奇异地,让某种潜藏已久的紧绷感,略微松弛了一些。只是,这松弛之下,涌动着的是更为汹涌的暗流——当左丞相褪去学子的外衣,正式站在他们面前时,这间书院,以及他们每个人的命运,又将走向何方? 第34章 第 34 章 “另外,”沐听寒直起身,目光变得更加凝重,如同铅云低垂,压向每个人的心头,“还有一事,需向诸位宣告。”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这一顿,让整个明伦堂内本就稀薄的空气彻底凝固,所有人的心脏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屏息等待那即将落下的惊雷。 “陛下,”沐听寒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大,却因极致的寂静而显得无比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盘,回荡在空旷高耸的梁柱之间,“近日龙体违和,欠安多日。经太医院诸位院使、太医多方会诊,陛下之疾,需摒除俗务,长期静心调理,不宜再为国事殚精竭虑,过度操劳。” 他环视台下,目光沉沉:“为保我大景朝纲不紊,江山社稷稳固,黎民百姓无虑,陛下深思熟虑,权衡再三,已于昨日颁下诏书,决定——” 他深吸一口气,那清冷的声音陡然拔高一线,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穿透了所有人的耳膜: “传位于太子,谢慕青。” “轰——!!!” 仿佛有九天惊雷直接在明伦堂的屋顶炸开!短暂的死寂后,是排山倒海般的喧嚣与混乱! “太子?!谢慕青?!” “哪个谢慕青?是我们认识的那个……谢慕青?!” “他不是江南来的商贾子弟吗?怎么突然成了太子?!” “我的老天爷!我和太子一起喝过酒!我还笑过他身上的玉佩土气!” “这怎么可能?!他不是说他母亲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陛下何时有了这样一位太子?为何从未听朝堂公示?” 惊呼声、质疑声、难以置信的喃喃声、兴奋的议论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如同沸水翻腾,几乎要将这庄严肃穆的正堂屋顶掀翻。每个人都试图从身边人的脸上寻找答案,每个人都被这接二连三、一个比一个更骇人的消息冲击得头晕目眩,心神剧震。 齐文镜僵立在原地,周遭的一切喧嚣似乎都离他远去,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他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随即是无数画面和声音疯狂地倒灌进来,撞击着他的理智。 谢慕青是太子? 那个总是一身华贵锦袍、谈笑间挥金如土的谢慕青?那个对古玩书画、朝堂典故如数家珍的谢慕青?那个在藏书楼的阴影里,用平静到近乎冷酷的语气,讲述母亲如何被李辅国构陷、活活打死时,眼中翻涌着刻骨恨意的谢慕青? 竟然是……流落民间、隐姓埋名多年的太子?! 电光石火间,之前所有零碎的线索、矛盾的信息、看似无关的细节,如同被一道闪电骤然照亮,瞬间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了一起! 谢慕青说母亲是江南织造府的绣娘,被李辅国害死……那不就是陛下微服私访时邂逅的苏婉儿吗?那个清丽灵秀、能诗善画的女子!谢慕青,就是陛下与苏婉儿留在民间的骨肉,就是那个被舅舅抚养长大、十五岁才凭半块凤佩认祖归宗的皇子!是景泰帝心中最愧疚、也最想补偿的儿子,是真正的、血统纯正的太子! 难怪他对李辅国及其党羽恨之入骨,那不只是家仇,更是国恨!难怪他对朝堂动向、官员底细了如指掌,他本就是这帝国未来的主人,暗中观察、学习、布局,再正常不过!难怪叶伶那样的人物会同时为沐听寒和谢慕青效力,叶伶本就是陛下为太子秘密培养的辅政班底核心,而沐听寒这位“影子丞相”,恐怕从一开始,就是陛下为太子登基铺路、扫清障碍的最锋利的一把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齐文镜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以为自己是偶然被卷入漩涡的旁观者,却原来,从他在古董店“偶遇”谢慕青开始,从谢慕青替他付账、与他结交开始,他就已经站在了这场即将席卷天下的风暴的最中心!他所以为的友情、义气、偶然的卷入,全都是一场精密布局中的必然环节! 台上,沐听寒再次抬起手。 只是一个简单的手势,掌心向下,微微虚按。 没有厉喝,没有怒斥,甚至没有加重语气。但就是这平淡无奇的一个动作,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压下了满堂几乎失控的喧嚣。沸腾的人声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鸭,迅速低伏、平息,只剩下粗重不一的呼吸声和彼此交换的、惊疑不定的眼神。这就是权力的无形威压,无需疾言厉色,便足以令万众噤声。 “太子殿下,将于三日之后,在紫宸殿前举行登基大典,昭告天下,承继大统。”沐听寒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静,仿佛刚才宣布的只是一件寻常政务,“陛下有旨,太子殿下亦有恩典:白鹿书院所有学子,无论出身,皆可前往观礼。此乃旷古殊荣,既是对书院数十年来为国育才、学风淳厚的嘉许与肯定,亦是希望诸位未来栋梁,能亲历盛典,感受国运之重,砥砺报国之志。”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或激动、或茫然、或兴奋、或惶恐的年轻面孔。最后,那深不见底的目光,准确地定格在了人群中的齐文镜身上。 那目光极其复杂。齐文镜从中清晰地看到了深沉的歉意——为之前的隐瞒与利用;看到了毫无保留的信任——如同那夜在藏书楼偏厅的托付;更看到了一种他此刻还无法完全理解、却莫名感到心悸的沉重情绪,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而你我,都已身在局中,无可退避。 目光只停留了短短一瞬。 沐听寒收回视线,转向身旁一直沉默肃立的陆山长,微微颔首。 然后,他不再多言,转身,迈步。紫色官袍的下摆在转身时划出一道庄重而利落的弧线,袍角金线绣制的仙鹤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波动,仿佛真的要腾空而起。他穿过明伦堂侧面的小门,身影迅速被门后的阴影吞没。 只有那惊天的消息,和他最后留下的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这间古老的正堂之中,也刻在了每一个见证者的心上。 第35章 第 35 章 正堂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仿佛巨大的声浪被瞬间抽空,只剩下无数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闷响。但这沉默只持续了短短几个呼吸,随即,更激烈、更混乱、更难以抑制的议论声轰然爆发,如同决堤的洪水,比之前更加汹涌。 学子们再也顾不得仪态矜持,三三两两聚集成团,个个面红耳赤,声音或高或低,激动地交换着信息、猜测、惊叹。有人兴奋得两眼放光,仿佛与太子同窗是天大的荣耀,未来前程已然铺就锦绣;有人脸色发白,惶惶不安,担忧这突如其来的剧变会搅乱科考、影响前途,甚至波及自身;更多的人则是满脸茫然,巨大的信息冲击让他们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只是机械地跟着人群议论,眼神空洞。 齐文镜却像一块被遗忘在湍流中央的礁石,独自伫立在正堂中央那片渐渐空出来的地方,对周遭汹涌的人潮和嘈杂的声浪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沐听寒消失的那扇侧门,仿佛那紫袍离去的背影还在眼前晃动,脑子里反复回荡着“太子谢慕青”、“登基大典”、“左相”这些词,交织成一片冰冷的嗡鸣。 直到一只手,带着轻柔却不容忽视的力度,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文镜。” 齐文镜浑身微微一震,有些茫然地转过头。乔画屏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他身后,离他很近。她今日罕见地穿了一身淡紫色的云纹长裙,颜色柔和,外罩一件月白色的素纱披帛,长发没有盘成往日繁复的发髻,只是简单地挽起,用一根样式古朴的银簪固定。脸上未施过多脂粉,神色平静得近乎淡漠,仿佛刚刚那场震动整个书院的宣告,不过是清风拂过水面,了无痕迹。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齐文镜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了然,“你知道沐听寒是左相,你也知道……谢慕青就是太子。从一开始,你就知道这一切。” 乔画屏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犹豫或掩饰,眼神清澈坦然:“我既是左相大人布在宫外的一着暗棋,是他的幕僚之一,自然知晓他的真实身份。至于太子殿下……”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三年前,陛下寻回殿下,令其隐于市井观察朝野时,我便接到了密令。左相需要一双在宫墙之外、既能接触到各色人等、又不会轻易惹人怀疑的眼睛和手脚,需要一个合适的身份来掩护某些行动。所以,我‘选择’了听雪楼。” 她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如此理所当然,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吃饭喝水无异的小事,而不是一个女子为报家仇国恨、不惜身入风尘、周旋于虎狼之间的惊心抉择。 齐文镜闭上了眼睛,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将胸腔里那股混杂着震惊、苦涩、荒谬和些许释然的浊气排出。当所有的猜测、怀疑、碎片化的线索,终于在此刻被当事人亲口证实,拼凑成一幅完整得近乎残酷的真相图景时,他反而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就像做了一个极其漫长、情节离奇曲折的噩梦,醒来后,梦里惊心动魄的一切都还在眼前晃动,而现实,似乎比梦境更加荒诞不经。 “那右丞相他们……”他重新睁开眼,目光紧紧锁住乔画屏平静无波的脸,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音,“李辅国,陈文渊……那些人的‘暴毙’……真的是你……” “是我。”乔画屏坦然承认,没有半点迟疑。她的声音很轻,如同春日柳絮拂过耳畔,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决绝,“用的就是那味‘昙花一现’。从李辅国开始,到陈文渊,再到张永年、王德全、刘振业——这五个人,都是我亲手调制香料,亲自送入他们房中,亲眼看着他们在极乐的幻梦中,毫无痛苦地断气。” 她略作停顿,仿佛在给齐文镜消化这血腥事实的时间,然后补充道,语气冷静得像在分析一份香料配方:“但这并非全然为了私怨。至少,在执行的那一刻,我是奉了陛下密旨与左相钧令,清除朝中已然腐烂、危害社稷的毒瘤。他们每一个人,罪证皆已确凿,堆积如山,依律当诛九族亦不为过。死在‘昙花一现’之下,已是陛下念及旧情、顾及朝局体面,给予的最仁慈、最体面的终结。我,只是执行这个终结的……工具。” “工具?”齐文镜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眼中满是复杂难言的情绪,“你说得……真轻松。五条人命,五个曾经位极人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在你口中,就这么……轻描淡写?仿佛只是碾死了五只虫子?” 乔画屏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黯淡了一瞬。她没有立刻反驳,而是微微侧头,目光投向明伦堂外。那里,阳光正毫无保留地倾洒,将庭院照得一片透亮,桃花开得轰轰烈烈,风过处,粉白的花瓣如雪纷飞,落在青石板和嫩绿的草芽上,好一派生机勃勃、宁静祥和的春日光景,与堂内尚在消化惊天消息的压抑气氛,以及他们之间谈论的血腥话题,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文镜,”她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你知道我祖父,乔仲景,太医府的乔院使,最后是怎么死的吗?” 齐文镜愣了一下,缓缓摇头。他只知道乔家因构陷而败落,具体细节,沐听寒未曾详说。 “流放的路上。”乔画屏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但齐文镜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平静水面下,一丝极细微、却深入骨髓的颤抖,“从京城到岭南瘴疠之地,三千里官道,他戴着三十斤重的死囚枷锁,铁链磨破了皮肉,化脓生蛆,一步,一个血脚印。走了不到一半,押解的队伍里爆发了时疫。那些差役怕被传染,也嫌他年老体弱走得慢是个累赘,行至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时,就解开了他的枷锁,把他像扔破麻袋一样,扔在了乱石堆里,任其自生自灭。”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墙壁,看到了那个遥远而惨烈的景象:“后来,有同路被流放、侥幸活下来的乔氏远亲,偷偷折返回去找过。找到的……是一具被野狗和乌鸦啃食得零零碎碎、几乎只剩下白骨和几缕破布的尸骸。连个坟茔都没有。” 齐文镜喉头猛地一紧,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一股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悲愤直冲头顶。 “那我父亲呢?”乔画屏继续问,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充军发配到最苦寒的北地边塞,抵御外虏。第二年冬天,一场遭遇战,死了。消息传回来,只有冷冰冰的四个字:‘阵亡,无尸。’连他最后死在什么地方,面朝哪个方向,都不知道。” “我母亲呢?”她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却像钝刀子割肉,一下一下,缓慢而残忍,“没入教坊司,从太医府的诰命夫人,变成最下等的官妓。伺候不完的达官贵人,挨不完的打骂羞辱。进去不到一年,就染了一身的病,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在一个下雪的夜里,悄无声息地断了气。被发现时,身上旧伤叠着新伤,没一块好肉。” 乔画屏终于转过头,重新看向齐文镜。此刻,她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善于掩饰所有情绪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翻涌起滔天的巨浪——那是积压了十三年、从未真正熄灭过的恨意,是血海深仇灼烧出的痛苦,是一种看透世情炎凉后的冰冷绝望。 “而我,”她指着自己,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七岁,就被扔进了那吃人的地方。学琴?学舞?那不过是幌子。真正要学的,是如何对着那些脑满肠肥、手上可能沾着我亲人鲜血的‘老爷们’巧笑倩兮,如何在他们身下婉转承欢,如何在这污浊泥潭里,护住自己最后一点不被吞噬的灵智,还有……我那年仅四岁的妹妹馥语。”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却越来越冷,冷得像是西伯利亚荒原上终年不化的寒冰: “你说我轻描淡写?说我手上沾了五条人命便觉得沉重?那我乔家七十三口的冤魂呢?那些被李辅国为了兼并田产而逼得投河自尽的农夫呢?那些被陈文渊克扣了治河款项、眼睁睁看着家园被洪水吞噬、活活饿死冻死在灾棚里的百姓呢?文镜,你读圣贤书,可知这世道,从根子上就已经烂透了,脏透了,用再多的清水也洗不干净了。” 她向前微微倾身,目光如锥,直刺齐文镜的眼底:“我手上是沾了血,洗不掉的血。但至少,我让那些早就该下地狱偿命的人,用他们的血,稍微……祭奠了一下我乔家坟头那从未真正立起来的无名荒冢。” 齐文镜如遭重击,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苦涩而无力。任何言语,在这样血淋淋的、贯穿了两代人、浸透了无数冤魂的仇恨与悲剧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轻飘。他只能怔怔地看着乔画屏,看着这个看似柔弱、却亲手导演了五场“安详”死亡、背负着如此深重血债的女子,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平静外表下,是怎样一个被仇恨与命运碾压过、却又在绝境中淬炼得无比坚忍乃至冷酷的灵魂。 第36章 第 36 章 他看着乔画屏,这个有着江南女子温婉轮廓、眉目沉静如水的女子,此刻在他眼中,却显露出一种近乎峭拔的硬度。她看似柔弱,却能在那烟雨江南的仇火中蛰伏十三年,能将杀机融入袅袅香篆,谈笑间取人性命而面不改色。他忽然清晰地记起,很久以前,在一个同样飘着茶香与药香的午后,她曾一边捣着香药,一边用那种平淡如水的语气说过:“女子在这世道,尤其是我们这样的女子,想要活出个人样,甚至活得有选择,须得有三样东西傍身:一是安身立命、旁人夺不走的真本事;二是足够坚实、能在风雨来时庇佑你的靠山;三嘛……”她当时顿了顿,抬起眼,眸中闪过一丝冷光,“便是必要时,能取人性命、且不留痕迹的手段。” 如今看来,香道之精,是为本事;左相乃至未来新皇的信任,是为靠山;而那令人“安详长眠”的“昙花一现”,便是那最后、也是最致命的手段。 她三者俱全,且运用得炉火纯青。 “那你妹妹呢?”齐文镜移开目光,换了个或许不那么沉重的话题,声音依旧有些发涩,“馥语……她知道吗?知道你为左相做事,知道你……做过这些?” 乔画屏摇了摇头,方才眼中那些冰冷的锐利与翻涌的恨意,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柔和与保护欲。“馥语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的声音也放轻了,带着姐姐特有的温软,“她心思纯净,像块未被尘世沾染的水晶。眼里只有琴弦上的宫商角徵,心里只装着诗词里的春花秋月。这些污糟事,这些血腥气,不该,也绝不能沾染到她身上。” 她望向正堂外灿烂到有些刺眼的春光,眼神有些飘远:“等太子殿下……不,等新皇顺利登基,朝中这些魑魅魍魉清扫得差不多了,大局初定,我便为她赎身。送她离开京城,回江南去,找个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的小镇。她一直想开一间小小的琴馆,只收几个真心爱琴的学生,闲暇时对着山水抚上一曲,清清静静的,那才是她该过的日子。” “那你呢?”齐文镜忍不住追问,“你不跟她一起走?不去江南过那清净日子?” 乔画屏闻言,唇角微微弯起,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出一种看透宿命般的苍凉与疲惫,像深秋时节,最后一朵挂在枝头、即将凋零的晚菊。 “我?”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像是自问,又像是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答案,“我这双手,沾的血污太多,太重,早就浸到骨子里,洗不干净了。江湖路远,但那清净地,与我无缘了。”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沐听寒方才离去的侧门方向,声音里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况且,左相还需要我。新皇登基,看似尘埃落定,实则只是另一场博弈的开始。那些藏在暗处、被拔除了党羽却未伤及根本的势力,那些对新皇出身心怀不满、或别有所图的勋贵朝臣,都不会甘心。棋盘上的残局,还需要有人去清扫。我……还有用。” 正堂内,激动议论的学子们已渐渐散去,或带着满腹心思回房消化,或三五成群继续热烈讨论。偌大的空间空旷下来,明媚的春光再无阻碍,从敞开的大门长驱直入,在地面上铺开一片晃眼的金色,也将齐文镜与乔画屏并肩而立的身影,斜斜地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冰冷的柱子底部,显得孤单而沉默。 齐文镜看着光影中乔画屏平静的侧脸,忽然开口,问了一个或许不合时宜,却又盘旋在他心头许久的问题:“你……后悔吗?” 乔画屏没有立刻回答。她微微仰起头,任由阳光洒在她光洁的额角和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良久,久到齐文镜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她才极轻、极缓地开口,声音飘忽得像一缕即将散去的烟: “不后悔。血债血偿,天经地义。为乔家,也为那些枉死的无辜之人,我做这些,从不后悔。”她顿了顿,语气里终于泄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深入骨髓的倦意,“但是……文镜,我很累。有时候深夜醒来,看着镜子里的人,我会恍惚,会想……如果当年,祖父没有那般刚直,屈从了李辅国的拉拢,成为他的党羽;或者,如果乔家当年逃过一劫,没有被构陷……我现在,该是什么模样?” 她的目光变得有些空茫:“也许,会像寻常官宦人家的小姐一样,读些女则女训,学些琴棋书画,到了年纪,由父母之命,嫁一个门当户对的男子,在后宅相夫教子,操心些柴米油盐、人情往来,平平淡淡,或许也庸庸碌碌地过完这一生。”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齐文镜,眼神恢复了清明,也恢复了那种认命般的平静:“但那样的话,我就不会是现在的乔画屏了。不会有这一身辨香识毒的本事,不会认识左相、殿下,也不会……站在这里,和你谈论这些了。命运推着我走到这一步,我接受了,也走下来了。只是,走得有些累。” 说完,她似乎不愿再沉溺于这种情绪,转身,准备离开。淡紫色的裙裾随着她的动作漾开一个柔软的弧度。 走了几步,她忽然又停下,回过头来。春日的阳光在她身后形成一道光晕,让她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晰。 “文镜,”她唤了一声,语气认真,“左相他……很看重你。他曾对我说,你虽然性子跳脱不羁,看似玩世不恭,但心底有一片未曾蒙尘的赤诚,有读书人该有的风骨,也有几分……不合时宜却难能可贵的侠义心肠。这朝堂,污浊久了,需要新鲜的血,也需要……像你这样,尚未被完全同化的人。”她略作停顿,像是斟酌了一下词句,“三日后,新皇登基大典,你会去的,对吧?” 齐文镜点了点头,没有犹豫:“会去。” “那就好。”乔画屏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个真实的、带着些许温度的笑容,如同冰层裂开,底下淌出潺潺春水,“或许,在那一天,你会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她不再停留,转身,彻底走入那片灿烂的阳光里。淡紫色的身影渐行渐远,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像极了一株在春风中摇曳的紫藤花,柔韧而孤单,向着既定的方向,奔赴她那已然无法回头、却也无需回头的命运。 齐文镜独自留在空荡荡、只剩阳光与尘埃飞舞的正堂中央。暖洋洋的光线包裹着他,明亮而热烈,试图驱散他周身的寒意。窗外,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花瓣依旧不知愁绪地纷扬飘落,勾勒出一副完美无瑕的春日盛景。 可他的心中,却是一片兵荒马乱,波澜难平。 原来,所谓的江湖,从来不只是话本里描绘的刀光剑影、快意恩仇。这巍巍朝堂,是看不见硝烟却更血腥的江湖;这朗朗书院,是暗流潜藏、人心博弈的江湖;而每个人方寸之间的那颗心,或许才是最深不可测、风浪最急的江湖。 而他,齐文镜,自诩聪明,向往洒脱,却在不经意间,已然被一只无形的手,稳稳地推入了这重重江湖的最深处。水已没顶,回头无岸,前方是迷雾重重、吉凶未卜的航程,而他手中,甚至还没有一张像样的船桨。 远处,白鹿书院最高的钟楼,再次传来了悠长而沉重的钟声。 “铛——铛——铛——” 这次是午时的钟鸣。声声入耳,浑厚绵长,在群山与书院之间回荡不息。那声音,像是一段旧日的终结符,沉沉落下;又像是一篇崭新序章的起笔,带着未知的重量与回响,缓缓拉开帷幕。 新的一天,正午方炽。 而一个全新的、注定不会平静的时代,正挟着不可阻挡之势,轰然降临。 第37章 第 37 章 他的目光,那被十二旒白玉珠微微遮蔽却依然锐利如初的目光,沉稳地扫过下方黑压压的观礼人群。虽隔着重重的丹陛、仪仗、以及喧腾的声浪与肃穆的距离,齐文镜却分明感觉到,那视线在掠过自己所在的观礼区域时,有了一个极其短暂却明确的停留。隔着晃动的珠帘,隔着午后微醺的空气与浮尘,他看不清谢慕青——不,是新皇陛下——的眼神,但他心中无比确信,对方看见了他。因为就在那视线停顿的瞬间,高踞御座之上的年轻帝王,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向他这个方向点了点头。 那是一个快如电光石火、几乎难以被旁人捕捉的动作,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齐文镜心头炸响。是确认,是示意,亦或是……某种跨越了崭新鸿沟的、旧日情谊的残响? 旋即,谢慕青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双手平稳地展开了那份象征着至高权力更迭的明黄诏书。 “朕承天命,继大统……” 他的声音通过精心设置在广场四角的铜制传声瓮与管道,被清晰地放大、传导,均匀地送达广场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压下了一部分礼乐的回响。那声音沉稳,洪亮,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与穿透力,早已不是齐文镜记忆里那个总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或谈论起血仇时压抑着冰冷笑意的嗓音。这是一种被精心锤炼过的、属于九五之尊的语调,每一个字都清晰圆润,节奏分明,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与掌控力,仿佛他生来就该如此说话,如此君临天下。 “……自当夙夜匪懈,励精图治,革除积弊,肃清吏治,振兴朝纲,以慰先帝之灵,以安天下黎庶之心……” 诏书文辞古雅而庄重,篇幅很长。先是以沉痛的语调追述先帝景泰皇帝一生的文治武功与未竟之志,感念其传位之深恩;继而转入正题,条分缕析地阐述新朝的治国方略与革新决心。当念到“大赦天下,除十恶不赦者外,余者酌情减等或释还”时,人群中响起一片低低的、混杂着希望与感慨的叹息;念到“蠲免直隶、江南等受灾三省两年钱粮,其余诸省减赋三成,以苏民困”时,不少来自这些地方的官员和观礼百姓几乎要热泪盈眶;念到“特开恩科,广纳天下贤才,无论出身,唯才是举”时,齐文镜周围白鹿书院的学子们明显激动起来,彼此交换着兴奋的眼神。 而当那清晰有力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念出“即日起,废除前朝所定之贱籍制度,凡乐户、匠户、疍户等诸色贱籍,一体开豁为良。许青楼女子自愿从良,官府不得阻拦,并酌情给予安置之便”时,整个广场的观礼区域,出现了明显的骚动! 齐文镜身旁,几个同为书院学子的年轻人立刻窃窃私语起来,有人眉头紧锁,低声嘀咕“礼崩乐坏,尊卑不分”,显然难以接受;也有人面露思索,微微颔首,似有所触动。更远处,那些来自市井、有幸观礼的百姓中,则爆发出一阵更大、更难以抑制的议论声,惊诧、怀疑、狂喜、茫然……种种情绪交织。 齐文镜的心,却在这一刻猛地一颤,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他眼前瞬间浮现出乔画屏沉静而略带疲惫的面容,还有乔馥语抱着古琴、眼中总笼着一层轻愁的模样。“青楼女子自愿从良”……如果这道诏令真能推行下去,如果那吃人的贱籍制度真的被连根拔起,那么她们姐妹,以及千千万万如她们一般的女子,将不再是任人践踏、永世不得翻身的“贱民”。她们可以挺直脊梁,以自由之身走在阳光下,可以靠自己的手艺经营铺面,可以追求寻常人的婚嫁与安宁,可以拥有一个……或许不再那么绝望的未来。 或许,谢慕青——这位新登基的皇帝,真的想,也真的在尝试,开启一个与过往截然不同的、真正的新时代。 诏书终于宣读完毕。余音似乎还在汉白玉广场上空缭绕。礼乐之声再次磅礴响起,比之前更加庄重恢弘。广场上,文武百官、宗室勋贵、各国使节,再次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跪倒下去,向着御座的方向,行那最隆重的三跪九叩大礼。每一次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地面,都伴随着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之声。 齐文镜随着白鹿书院众人一起跪下,起身,再跪,再叩。坚硬的石板硌得膝盖生疼,反复的起落让小腿酸麻,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后背,汗水早已浸湿了内衫,顺着额角滑下,滴落在眼前光滑可鉴的石面上。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这象征着至高尊荣的礼仪,对于行礼者而言,是何等耗费体力与心神的折磨。难怪那些久经朝会的老臣,官袍之下总备着厚实的护膝。 整个登基大典的仪式,繁复冗长到了极致,每一项都有严格的规制与寓意。从祭天告祖,到受玺加冕,再到宣诏受贺,足足持续了近两个时辰。当日头开始西斜,将紫禁城巍峨的宫殿群拉出长长的、金色的影子时,最后九响象征着礼成的震天礼炮,终于在午门外轰鸣炸响! 声震九霄,烟云缭绕。 御座之上的新皇缓缓起身,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与山呼声中,由礼官引导,仪仗簇拥,转身,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身后那座象征着天下权力核心的太和殿深处。那明黄色的身影,逐渐被深邃的殿门阴影吞没。 齐文镜这才如释重负地直起早已僵硬酸麻的腰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抬手抹去额头的汗水,眯起被西斜阳光刺得有些发花的眼睛,望着谢慕青消失的方向。 那个曾经与他勾肩搭背,在茶馆酒肆里高谈阔论,会为了一方古砚的价钱与掌柜争执,也会在谈及血仇时眼中燃起冰冷火焰的“谢慕青”,已经彻底消失了。留在那至高御座上的,是承继了大统、肩负起万里江山的“皇帝陛下”。他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眼前这重重朱红宫墙、巍峨殿宇?那是一道名为“君臣”的、深不见底、不可逾越的天堑。往日的把臂同游、倾心相谈,都已被这崭新的身份与距离,隔绝在了另一个再也回不去的时空里。 西风拂过空旷的广场,带来些许凉意,也卷起典礼后残留的旌旗猎猎声响。一场时代更迭的巨幕,就在这冗长而辉煌的仪式中,缓缓落定。而新的篇章,已然翻开,墨迹未干,前途未卜。 第38章 第 38 章 大典结束后,繁琐的礼仪流程终于告一段落。白鹿书院的学子们依序被宫中的内侍引导着,从皇宫侧面的偏门鱼贯而出。人群依旧沉浸在方才那宏大场面的震撼与兴奋中,议论声不绝于耳,许多人脸上还带着激动的红晕。 齐文镜随人流走出宫门,却在岔路口悄然放慢了脚步,趁同窗们不备,转身溜进了旁边一条僻静的巷子。他没有随大队人马一同返回城外的书院,而是沿着高高的、泛着青灰色的宫墙,漫无目的地信步走着。 护城河的水在春日的午后呈现出一种沉静的碧色,微风拂过,水面泛起细密的涟漪,将倒映其中的巍峨宫墙、依依垂柳切割成晃动的碎片。两岸杨柳新绿初成,柔软的枝条垂向水面,鹅黄色的柳絮被风卷起,纷纷扬扬,如烟似雪,轻轻飘落在碧波之上,堆积在河沿石缝之间,宛如一层迟迟不肯化去的薄霜。夕阳已经西斜,将它温暖而略带哀愁的金红色光芒,慷慨地泼洒在宫殿的琉璃瓦顶上,又在宫墙脚下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仿佛在默默丈量着新旧交替的时光。 齐文镜在河边寻了块表面平整的青石坐下,目光投向脚下潺潺流动的河水。水波晃动,映出他自己的倒影——一个穿着书院青衫的少年,眉宇间却已不见了往日的纯粹跳脱,反而沉淀下些许与年龄不符的疲惫与沉郁,仿佛短短数月间,便览尽了半世风霜。这三个月来桩桩件件惊心动魄之事,从右丞相李辅国诡异的“安详”暴毙开始,到礼部尚书陈文渊的如出一辙,再到藏书楼雨夜沐听寒身份的惊天揭露,直至今日谢慕青登基为帝,黄袍加身……这一切串联起来,快得让人来不及喘息,真切得不容置疑,却又荒诞得像一场情节离奇、光影陆离的漫长梦境。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一个清冷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齐文镜没有太过惊讶,缓缓回过头。沐听寒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跟了上来,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他已经褪去了大典时那身彰显着一品大员威严的紫色绣金官袍,换上了一袭书院里最常见的素色青衫,布料普通,裁剪合身,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松松挽在脑后。除了周身那股挥之不去的、远超年龄的沉静气度,乍一看去,他似乎又变回了那个白鹿书院中沉默寡言、独来独往的学子沐听寒。 只是,当齐文镜对上他那双眼睛时,便知道那只是错觉。那双眸子依旧深邃如古潭,平静无波的水面下,仿佛蕴藏着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与掌控一切的冷静,那是属于“左丞相沐听寒”的眼神,绝非一个普通少年所能拥有。 “我在想,”齐文镜收回目光,重新投向波光粼粼的河面,脚尖无意识地踢动着岸边一颗浑圆的鹅卵石,石子骨碌碌滚进水中,“扑通”一声轻响,荡开一圈圈向外扩散、渐渐淡去的涟漪,“这三个月……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一场醒来后,发现天翻地覆,所有人都戴着陌生面具,所有事都换了模样的……怪梦。可偏偏,它又真实得可怕。” 沐听寒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同样望着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河面,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不是梦。旧的秩序已被彻底打破,新的秩序,正在你我眼前,一砖一瓦地建立起来。李辅国及其核心党羽被连根拔起后,朝堂之上,六部之中,侍郎、郎中、主事等关键职位,共计空出三十七个实缺。”他侧过头,看了齐文镜一眼,“陛下已下明旨,将特开恩科,广纳天下贤才。此次科考,将不同以往,首要便是‘不问出身,只论才学’,尤其要选拔那些有真才实学、却苦无门路的寒门子弟,充实朝堂。” “寒门子弟……”齐文镜喃喃重复,这个在今天诏书中被强调、此刻又从沐听寒口中得到确认的词,让他心头震动,“那些盘踞朝堂数十年、门生故吏遍天下的世家大族……能轻易答应吗?这无异于动他们的根基。” “由不得他们不答应。”沐听寒的声音依旧平淡,却透着一种经过精密计算后的、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结果,“陛下登基后,除了明诏废除贱籍,第一道触及根本的政令,便是大幅削减各世家凭荫庇获得官职的名额,同时显著提高科举取士的比例与重要性。那些世家当然会跳脚,会串联,会想尽办法阻挠。但李辅国这颗最大的钉子被拔除后,他们失去了在朝中最有权势的代言人与粘合剂,早已是一盘散沙,各怀鬼胎。更何况……”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河对岸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重重宫阙,语气微冷:“陛下手中,牢牢握着京畿与边关的军权。枪杆子里出政权,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在绝对的武力威慑与陛下革新积弊的坚定意志面前,他们那些暗地里的伎俩与台面上的哭诉,翻不起多大的浪花。” 齐文镜转过头,仔细端详着沐听寒平静无波的侧脸:“这些……都是你早已策划好的?从清除李党,到开科取士,再到压制世家?” 沐听寒没有否认,也没有自得,只是坦然道:“是我与陛下,在无数个深夜,反复推演、商议定下的方略。陛下流落江南多年,亲眼目睹过地方胥吏如何与世家勾结、盘剥百姓,深知世家门阀垄断官场、阻塞贤路,乃国之大弊。他要建立的,是一个相对而言更公平、更有活力的朝廷,让官职与权柄,尽可能落到有德有才、肯为百姓做事的人手中,而非继续成为少数几个家族的世袭私产。” 夕阳又下沉了几分,将天际的云霞烧成一片绚烂的绯红与金橙,也将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波光荡漾的水面上,随着水波微微晃动,扭曲,又拉长,仿佛两条沉默的、即将游向未知深处的鱼。河对岸,有妇人挽着木盆来到河边石阶上浣洗衣物,棒槌敲打衣物的“梆梆”声清脆而有节奏,回荡在暮色渐起的空气里;几个总角孩童在岸边的草地上追逐嬉闹,清脆的笑声如银铃般洒落;更远处的民居上空,已然升起了袅袅的炊烟,丝丝缕缕,笔直而上,在晚风中微微倾斜,勾勒出一幅宁静而充满生机的市井生活图景。 这红尘烟火,与方才那肃杀庄严的宫廷大典,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齐文镜望着那炊烟,沉默良久,才轻声问道:“那……白鹿书院呢?经过了这一切,书院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第39章 第 39 章 沐听寒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那笑意像初春的冰面裂开第一道细纹,让那张总是过于严肃、近乎刻板的面容,刹那间柔和了许多: “书院不仅会继续办下去,陛下已下旨,拨内帑银五十万两,扩建书院房舍,增设医科、工科、农科三院。还要在江南、蜀中、关中、岭南四大区,各设一所白鹿书院分院。”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憧憬的温度: “往后,无论寒门子弟、平民女子、甚至……那些曾被划为‘贱籍’的乐户、匠户、商户之后,只要通过基础考核,皆可入学。书院将开设识字班、算术班,还有织造、冶炼、农耕这些实技课程。让想读书的人能读书,想学手艺的人能学艺。” 齐文镜愣了好一会儿。 月色下,他能看见沐听寒眼中闪烁的光芒——那不是惯常的冷静或锐利,而是一种近乎赤诚的期待。这份期待太过明亮,以至于他下意识避开了视线,转而望向河面。 五十万两白银,增设三科,四大分院,向所有阶层开放…… 这是连他最狂放的设想中,都未曾敢勾勒的蓝图。 “这倒是……大好事。”良久,齐文镜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露出一丝几乎可以称为“傻气”的、真诚的笑容,“山长若是知道了,定会高兴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然后拉着所有先生连夜写章程。” 陆山长,那个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儒袍、头发花白、眼神却亮得像少年人的老头子。他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在书房那幅自己手书的条幅上所写的: “有教无类,天下大同。” 为此,他顶住了无数压力——来自朝廷的猜忌,来自世族的讥讽,来自“正统”儒生的攻讦。他收留过被家族驱逐的叛逆子弟,庇护过被贪官追杀的忠良之后,甚至悄悄让几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听完了整年的经义课。 如今新皇此举,不啻于将他的理想,直接写进了国策里。 “山长已经知道了。”沐听寒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昨夜陛下召他入宫,在御书房谈了整整两个时辰。陛下亲口承诺,白鹿书院将成为新朝推行‘文教普惠’的典范,书院的教材、学规,将作为天下官学、私塾的参考范本。” 他顿了顿,眼中笑意更深: “山长出宫时,已是子时。我送他上车,看见他撩起车帘时,眼眶通红,袖口湿了一片。车夫说,回书院的路上,山长一直在低声哼着《鹿鸣》。” 齐文镜想象着那个画面—— 那个总是板着脸、对学生要求严苛到近乎不近人情、连走路都挺直脊背不肯弯半分的老头子,坐在摇晃的马车里,悄悄用袖子抹眼泪,还哼着那首古老的、关于贤才汇聚的诗篇。 他不禁笑出声来。 笑声在寂静的河畔传开,惊起了芦苇丛里一只夜鹭。白影掠过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 两人沉默下来,并肩看着河面上的风景。 夜渐深,但河上的船只反而多了起来。有满载货物的商船,吃水颇深,船夫喊着号子,缓缓驶向码头卸货;有载着归家旅人的渡船,船头挂着昏黄的灯笼,在夜色中晕开温暖的光圈;还有几艘装饰华丽的画舫,丝竹声、笑语声隐隐传来,在河面上飘荡。 京城还是那个京城——同样的城墙,同样的河水,同样的长街灯火。 但似乎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街边巡逻的兵卒,不再像从前那样凶神恶煞地驱赶夜归的百姓;码头上卸货的苦力,领工钱时不再被层层克扣;甚至远处画舫里的歌女,唱的词曲里,也少了些靡靡之音,多了些清朗的调子。 春风不知何时已悄然渡河,带着湿润的、万物复苏的气息。 “文镜。” 沐听寒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无比,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河面: “陛下想让你入朝为官。” 齐文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缓缓转过头,看着沐听寒。月光下,沐听寒的神情认真得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 “我?”齐文镜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我能做什么?我连举人都不是,只是个白身学子……” “陛下可以特旨授官。”沐听寒直视着他的眼睛,“他说你为人正直,有侠义之心,又熟悉民间疾苦,不似那些只知圣贤书的迂腐书生。他想让你去刑部,任员外郎,正六品,专门审理各州县上报的疑难案件,平反冤狱。” 齐文镜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了一拍。 刑部员外郎,正六品。 对于一个尚未参加乡试、无功名在身的白鹿书院学子来说,这简直是破格中的破格。按常理,便是状元及第,初授官职也不过从六品。这不止是陛下的赏识,更是一种近乎危险的信任。 但真正让他呼吸急促的,不是品级。 而是“审理疑难案件,平反冤狱”这九个字。 他想起那些在书院藏书楼里翻过的旧案卷宗——那些字里行间透出的冤屈与血迹;想起那些曾来书院求助的百姓,眼中浑浊的泪水与绝望;想起这世间还有多少像乔家那样,被权贵随手碾碎、无处申冤的普通人。 还有多少像李辅国那样,踩着别人的尸骨、逍遥法外的恶人。 或许……他真的可以做些什么。 不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只是接济几个流民、庇护几个孤儿。而是站在更高的地方,握着更重的权柄,去改变那些扭曲的规则,去撬动那些根深蒂固的不公。 “我……”齐文镜张了张嘴,声音艰涩,“我没有经验。我只在书院读过几年书,帮山长整理过案卷,替百姓写过几封状纸……我不懂刑名律法,不懂官场规矩,我——” “经验可以学。”沐听寒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我会教你。刑部尚书周大人,是历经三朝的老臣,为人刚正不阿,最重律法公正。他已答应,会亲自指点你。而且——” 他向前一步,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齐文镜身上: “你不是一个人。陛下准备在刑部下,新设一个‘清吏司’,直属御前。从各地州府、甚至民间,选拔年轻有为、正直敢言之士,专司核查地方吏治、审理重大冤案、监督刑狱公正。你若愿意,可任清吏司副使,正五品。” 清吏司。副使。正五品。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敲在齐文镜心上。 他看见沐听寒眼中映出的月光,也看见那月光深处,某种滚烫的、近乎灼人的期待。 那期待不只是对“齐文镜”这个人,更是对一种可能性的期许——或许这个崭新的王朝,真的能打破陈腐,让年轻的声音、让民间的智慧、让干净的理想,有机会进入庙堂,去改变些什么。 河风拂面,带着深夜的凉意。 齐文镜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时,他眼中的迷茫与惶恐,已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缓慢滋生的、近乎疼痛的决心。 “沐兄,”他轻声问,“若我应下,该从何处做起?” 沐听寒凝视他良久,才缓缓道: “你不必现在就答复。陛下说,他愿意等你——等你在书院完成今年的学业,参加今秋的乡试。若能中举,明年再参加会试、殿试,堂堂正正考取功名,风风光光入仕为官。那时,清吏司的位子,依然为你留着。” 这是陛下最大的诚意——他不要一个因“破格提拔”而遭人非议、步步维艰的齐文镜。他要一个凭真才实学踏入朝堂、能够挺直腰杆说话的未来能臣。 齐文镜心头一热,眼眶竟有些发酸。 他别过脸去,看向河面上那艘渐渐远去的渡船。船头的灯笼,在夜色中缩成一点温暖的橘黄,像永不熄灭的星火。 “你呢?”他忽然问,声音很轻,“沐兄,你会一直在朝中吗?会一直……辅佐陛下吗?” 沐听寒沉默了。 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长。 长到齐文镜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某种遥远的、近乎叹息的意味: “至少在新朝根基稳固、朝局清明之前,我会在。等陛下坐稳皇位,天下吏治初肃,四海民生渐安……或许,我会辞官。” “辞官?”齐文镜猛地转头,“你要去哪里?” 沐听寒望着远处的皇宫轮廓,那里的灯火依然通明。新帝初立,有多少政务要处理,有多少顽疾要革除,有多少野心要压制。那重重宫阙之下,是比战场更凶险的博弈。 “不知道。”他轻轻摇头,“也许会去江南看看,听说那里的杏花春雨很美。也许……会找个安静的地方,开一间小小的学堂,教几个孩子读书识字。”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齐文镜从未见过的、真实的疲惫与释然: “我这一生,杀了太多人,也救了太多人。累了。等该做的事做完,也该……为自己活一活了。” 齐文镜怔怔地看着他。 这一刻,他才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总是冷静、强大、仿佛无所不能的沐听寒,也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的肩上,已经扛了太多这个年纪不该扛的重量。 河风渐起,吹动两人的衣摆。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亥时三更,平安无事——” 新的时代,已经敲响了它的更漏。 而站在河畔的这两个年轻人,一个即将踏入朝堂,去践行理想的重量;一个终将离开庙堂,去寻回自我的轻盈。 他们选择了不同的路。 但或许,他们奔赴的,是同一个黎明。 第40章 第 40 章 “辞官?”齐文镜的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为什么?” 晚风拂过河面,吹起层层叠叠的涟漪,也吹动了沐听寒额前的碎发。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望向远处那道巍峨的、将皇宫与尘世分隔开来的朱红宫墙。夕阳的余晖正一寸寸褪去,将宫墙的阴影拉得很长,像一道巨大的、沉默的伤口。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悠远而平静: “我本就不是为了做官而做官。” 齐文镜一怔。 “三年前,陛下找到我。”沐听寒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宫墙上,仿佛在凝视着另一个时空,“那时他刚被封为太子不久,还是个处处受制的储君。他说朝中积弊已深,吏治**,国库空虚,李辅国之流结党营私、欺上瞒下,若再不整治,不出十年,大周必生大乱。”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事过境迁的淡然: “他说,他需要一把快刀,一把足够锋利、足够冷硬、也足够……不在乎声名的刀,去割除那些盘根错节的腐肉。我答应了。” 沐听寒终于转过头,看向齐文镜。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此刻竟映着天边最后的霞光,显出几分罕见的、近乎温柔的神色: “因为我比谁都清楚,若放任李辅国之流继续横行,这世间还会有多少个‘乔家’被灭门,多少个‘乔画屏’被逼上绝路,多少个‘乔馥语’在无声处凋零。我答应了,不是为权势,也不是为功名,只是因为——”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那该做的事,总要有人去做。” 河风骤起,吹得柳枝狂舞。 齐文镜看着眼前的人,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从未听沐听寒说过这些。三年来,他只知道这位同窗冷静、聪慧、神秘,偶尔出手解决些书院里棘手的麻烦,却不知他背后背负着如此沉重的使命。 “如今,”沐听寒望向皇宫的方向,那里灯火渐次亮起,像繁星坠落人间,“腐肉已除,新皇登基,朝纲初肃。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轻得几乎要被风声盖过: “而且,文镜,我终究不是沐青阳的亲生儿子。” 齐文镜心头一震。 这是他们之间从未触碰过的禁忌——沐听寒的身世。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已故沐将军的养子,但无人敢问,他究竟从何而来。 “左相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沐听寒笑了笑,那笑容里有说不出的释然,“这位置太重,太耀眼,也该留给真正适合的人——那些出身清贵、根正苗红、懂得如何在朝堂上平衡斡旋的人。而我……” 他望着南方的天空,眼神变得悠远: “我想回江南看看。” “江南?” “嗯。”沐听寒点头,“我母亲,就是江南人。她曾说过,她的家乡有十里荷花,有三秋桂子,有西湖烟雨,还有她小时候最爱吃的、外祖母做的桂花糕。” 他的声音温柔得不像话: “我想去看看她长大的地方,去她提过的那座石桥边站一站,去尝尝那桂花糕……是不是真像她说的那样,甜而不腻,入口即化。” 夕阳完全沉入了西山。 天边燃起最后一场绚烂的晚霞,将半个天空染成瑰丽的橘红色,又渐渐过渡到绛紫、靛青。护城河的水面倒映着这铺天盖地的色彩,波光粼粼,如梦似幻,仿佛整条河都流淌着熔化的晚霞。 齐文镜怔怔地看着沐听寒。 霞光为他镀上了一层柔软的金边,让那张总是过于冷峻的面容,显出一种近乎脆弱的柔和。这一刻的沐听寒,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谈笑间定人生死的当朝左相,也不再是那个冷静淡漠、总是与人保持距离的白鹿书院同窗。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思念着母亲的少年。 一个在完成了沉重的使命后,终于敢去触碰心底最柔软念想的、活生生的人。 齐文镜的鼻尖忽然有些发酸。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头哽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 沐听寒忽然伸出手。 修长的手指,在晚霞的光晕中,带着一种近乎唐突的亲昵,轻轻勾了勾齐文镜的鼻尖。 动作很轻,很快,像蝴蝶掠过花瓣。 却让齐文镜浑身一僵。 “你、你做什么!”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往后一退,脚下踩到湿滑的河岸青苔,一个踉跄,险些直接栽进护城河里。 沐听寒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的手腕。 温暖的触感从手腕传来,齐文镜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从脸颊一路红到耳根,连脖颈都泛起了淡淡的粉色。他慌乱地抽回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而沐听寒——他竟然在笑。 不是那种礼貌的、疏离的浅笑,而是真正的、从眼底漾开的笑意。那笑容在漫天霞光的映照下,竟有几分少年人恶作剧得逞后的顽皮: “忽然想起你刚来书院时,也是这样红着脸,气鼓鼓地说——”他模仿着齐文镜当年的语气,惟妙惟肖,“‘我才不要和你们这些书呆子做朋友,我要去闯荡江湖,当大侠’。” 齐文镜怔住了。 记忆如潮水般冲破闸门—— 三年前,他十五岁。 刚被叔叔从江南老家送到白鹿书院,满心不情愿。他觉得书院规矩太多,夫子太严,同窗一个个不是捧着书就是提着笔,沉闷得让人窒息。他想去的是快意恩仇的江湖,是仗剑天涯的潇洒,而不是这方方正正、之乎者也的牢笼。 第一日上课,他就因为顶撞讲《礼记》的老夫子,被罚站在学堂外。下课后,所有人都走光了,他还一个人跑到后山的竹林里生闷气,踢石子,发誓明天就要翻墙逃走。 然后沐听寒找到了他。 那个总是独来独往、沉默寡言的同窗,手里拿着一个用油纸包着的馒头,递到他面前:“吃点东西。” 他扭头不理。 沐听寒也不恼,只是在他身边坐下,望着远山,轻声说:“江湖很大,但书院也很重要。在这里学到的,或许将来能救你的命。” 那时的齐文镜嗤之以鼻,觉得这个“书呆子”在说大话。 现在想来…… 那竟是一语成谶的预言。 “那时候谁知道……”齐文镜低下头,声音里带着笑,也带着感慨,“你这个‘书呆子’,居然是当朝左相,是陛下最倚重的臣子。早知道,我就该多巴结巴结你,端茶递水,捏肩捶腿,说不定现在……已经是刑部尚书了呢。” 沐听寒挑眉,眼中笑意更浓: “现在巴结也来得及。” “怎么巴结?”齐文镜抬起头,故意板起脸,“先说好,我可不会捏肩捶腿。” “那就……”沐听寒故意拖长声音,在齐文镜警惕的目光中,缓缓道,“好好读书,好好考试,好好做官。等你将来成了肱股之臣,在朝堂上与我吵架时,记得手下留情。” 齐文镜一愣,随即“噗嗤”笑出声来。 笑声清朗,在暮色四合的河畔荡开,惊起了芦苇丛中最后几只归巢的水鸟。 沐听寒也笑了。 晚风温柔地拂过,卷起河岸的柳絮,纷纷扬扬,如一场迟来的春雪。远处皇宫的钟声恰好响起,沉重、悠扬、绵长,一声声穿透暮色,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和一个新时代的来临。 钟声里,两个年轻人并肩站在护城河边,一个即将踏入庙堂践行理想,一个终将离开朝堂寻找归处。 他们的路不同。 但这一刻,在漫天霞光与悠扬钟声里,他们笑得像两个最普通的、刚刚结束一场畅谈的少年友人。 --- 第六幕:云烟深处 而在京城的另一隅,远离宫墙与权谋的喧嚣,云烟阁的后院正浸在黄昏最后的天光里。 这里没有晚霞的壮丽,只有一方被高墙围起的、静谧的小天地。墙角种着几丛修竹,青翠欲滴;石径旁摆着几盆兰花,幽香暗浮。院子中央有一张青石圆桌,两张石凳,桌上摆着红泥小炉、香具、琴谱,还有一盘未下完的棋。 乔画屏正坐在石凳上,专注地调配一炉新香。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家常襦裙,外罩一件淡青色的半臂,头发松松绾了个低髻,只用一根木簪固定。夕阳的余晖透过竹叶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柔和而宁静。 炉中燃着的,不再是那些见血封喉的毒香,也不是摄人心魄的迷香。 只是最寻常不过的安神助眠香。 香料是晒干的薰衣草、洋甘菊,加了一小撮碾碎的檀香木粉。她在小银秤上仔细称量比例,然后用玉杵在青瓷臼中轻轻研磨,动作舒缓,眉眼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研磨好的香粉倒入云母隔片,炉火缓缓烘烤。很快,袅袅青烟升起,带着淡淡的草木清气,混合着些许甜暖的花香,在院子里弥漫开来。 那香气不浓烈,不妖娆,只是安静地存在着,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平人心头的褶皱。 乔馥语就坐在不远处的另一张石凳上。 她换下了往日那些华丽却沉重的衣裙,只穿了一身浅绿色的家常襦裙,裙摆绣着几枝疏朗的兰草。头发没有梳成复杂的发髻,只是松松挽起,斜斜插着一支新摘的茉莉花。花朵洁白,还带着晨露的湿润,在她鬓边颤巍巍地开着,清丽得如同雨后初绽的新荷。 她膝上放着一张古琴。 琴身是桐木所制,漆色温润,弦丝光洁。她的手指轻轻抚过琴弦,试了几个音,然后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琴声起。 清越,空灵,如山谷幽泉滴落石上,如竹林夜风穿过叶隙。 她弹的是一首古曲《山居吟》,曲调舒缓,意境悠远,讲的是一位隐士在山中结庐而居,春看花,夏听雨,秋赏月,冬观雪,远离尘嚣,自得其乐。 琴音与炉中升起的香烟,奇异地缠绕在一起。 香烟随琴音的起伏而袅娜变幻,琴音因香烟的缭绕而更添空灵。这一方小小的院落,竟被这声与香,营造出一片独立于红尘之外的、静谧安然的小天地。 乔画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静静听着。 她看着妹妹低垂的眉眼,微颤的睫毛,还有那在琴弦上跳跃的、纤细却坚定的手指。她想起很多年前,在乔家尚未倾覆、父母尚且在世时,馥语也是这样坐在庭院里的海棠树下弹琴。那时她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琴艺稚嫩,却弹得认真,父母就坐在一旁含笑听着,阳光透过海棠花洒下来,碎金般晃眼。 一转眼,已是沧海桑田。 一曲终了。 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缓缓消散,余韵却还在竹叶间、花香里、烟雾中缠绕,久久不散。 乔馥语睁开眼,指尖还轻轻按在弦上。她抬头看向姐姐,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星光: “阿姐,我弹得可好?” 乔画屏笑了。 那笑容是从心底漾开的,温暖而真实: “好。比小时候弹得好多了。” 乔馥语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琴弦: “这些年……在云烟阁,其实我常常半夜偷偷练琴。我怕生疏了,怕等有一天……等我们离开这里时,连琴都不会弹了。” 乔画屏心头一酸。 她走到妹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那双手因为常年调香制药,指腹有薄茧,但握着妹妹的手时,却温柔得不可思议: “不会的。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了。陛下已经应允,等朝局稳定,就为我们乔家平反,恢复门楣。到那时,我们可以回江南老宅,或者……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乔馥语抬起头,眼中泛起水光: “真的吗?” “真的。”乔画屏用力点头,“沐大人亲口对我说的。他说,这是陛下对乔家的承诺。” 院中陷入短暂的沉默。 只有炉中的香,还在静静燃着,青烟笔直上升,在渐暗的天色中,像一道连接人间与天空的、纤细的桥。 “阿姐,”乔馥语忽然轻声问,“等我们离开后……你想做什么?” 乔画屏望向院墙外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沉默良久,才缓缓道: “我想开一间小小的香铺。不卖名贵香料,只卖些寻常人家用得起的安神香、驱蚊香、衣橱香。铺子不用大,后院里种满花花草草,再养一只猫,一只狗。” 她顿了顿,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 “白日里调香卖香,傍晚关了铺子,就在后院煮一壶茶,听你弹琴。若是下雨,就坐在檐下听雨声;若是晴天,就躺在竹椅上看星星。” 乔馥语听着,眼睛越来越亮: “那……我能帮你吗?我虽不会调香,但可以记账,可以招呼客人,可以……可以学!” “当然。”乔画屏揉了揉妹妹的头发,“我们姐妹,再也不分开了。” 暮色终于完全笼罩了京城。 云烟阁后院的灯笼亮了起来,暖黄的光晕洒在姐妹二人身上,将她们的影子投在青石地上,依偎在一起,很长,很暖。 远处隐约传来夜市开张的喧闹声,孩子的嬉笑声,还有不知哪家飘来的、温暖的饭菜香气。 人间烟火,正在一点点重新升起。 而这曾经被血与泪浸透的京城,也终于在暮色与炊烟中,显出了它温柔、坚韧、且充满希望的本来面目。 第41章 第 41 章 乔馥语停下弹奏。 最后一个音符消弭在暮色中,她双手轻轻按在琴弦上,指尖感受到桐木温润的震颤渐渐平复。她抬起头,望向姐姐的侧影,那双总是含着一层薄雾的眼眸,此刻在夕阳余晖里映出些许小心翼翼的光: “姐姐,你说……新皇登基后,我们的日子会好过些吗?” 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境。 乔画屏盖上青瓷香炉的盖,那炉中新调的安神香已燃了大半,最后一缕青烟从盖缝中逸出,笔直上升,消失在渐暗的天色里。她转过身,走到葡萄架下。 夕阳透过层层叠叠的葡萄叶洒下来,被切割成无数细碎的光斑,在乔馥语脸上摇曳跳动。光影在她精致的眉眼间流淌,让她看起来有种不真实的美——像是工笔画上走下来的仕女,又像是晨雾里随时会消散的山中精魅。 “会的。”乔画屏在妹妹身旁的石凳上坐下,伸手握住那双因常年弹琴而指节分明、却冰凉的手,“陛下登基诏书里写得明明白白:废除前朝沿袭百年的贱籍制度,允许青楼女子从良,官府不得阻拦,并拨专款为自愿从良者提供生计扶持。” 她顿了顿,握紧妹妹的手: “再过几个月,等我攒够了银子,就为你赎身。不仅仅是赎身契,还有户籍——我们要堂堂正正地离开这里,堂堂正正地活在日光下。” 乔馥语眼中的泪水终于蓄满了。 那泪水在夕阳映照下晶莹剔透,像清晨荷叶上的露珠,颤巍巍地挂在睫毛上。她嘴唇轻轻颤抖:“真的?我们……我们真的可以离开这里,不用再对客人强颜欢笑,不用再担心被人指指点点,可以……可以像普通女子一样,走在街上,逛集市,买胭脂,看花灯?” 每一个“可以”,都轻得像羽毛,却又重得像她这些年咽下的所有委屈。 “真的。”乔画屏的声音温柔得能融化坚冰。她伸手,用指腹轻轻揩去妹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又替她捋了捋被晚风吹乱的鬓边碎发,“到时候,你想去哪儿?江南水乡?塞北草原?还是找个山清水秀的小镇,开一间小小的琴馆,教几个真心爱琴的学生,清清静静地过日子?” 乔馥语破涕为笑。 那笑容从眼底漾开,像春风吹破冰面,像朝阳驱散晨雾。灿烂得让满院将谢的春光都黯然失色,让架上将熟的葡萄都羞赧垂首。 “我想去江南。”她声音里带着雀跃的憧憬,“小时候听娘说过,江南的春天很美。桃花开的时候,整条河都是粉色的,花瓣飘在水面上,像铺了一层软软的绸子。柳树发芽时,嫩绿嫩绿的,风一吹,就像下了一场绿色的雨。” 她眼中闪着光: “而且……江南音律自成一体,古琴有‘虞山派’‘广陵派’,琵琶有‘平湖派’,我想去学学那边的琴曲。听人说,江南的曲子更婉转,更细腻,就像那里的山水一样,温柔得能浸到人心里去。” “好。”乔画屏也笑了,那笑容里有释然,有疼惜,更有对未来的真切期盼,“那我们就去江南。我们可以先在杭州落脚,我在清河坊开一家香铺,叫‘乔氏香坊’;你在隔壁开一家琴馆,叫‘馥语琴斋’。你教琴,我调香,生意不用做大,够我们姐妹温饱,够我们雇个老实的伙计、一个勤快的丫头,就够了。”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低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馥语,这些年……姐姐让你受苦了。” 这句话她藏在心里太久了。 久到每一次看到妹妹对客人强颜欢笑,久到每一次听见阁中其他姑娘的闲言碎语,久到每一个深夜听见隔壁传来压抑的啜泣——这句话就像一根针,扎在她心口最软的地方。 乔馥语用力摇头。 眼泪终于落下来,不是委屈的泪,是释怀的泪。她反握住姐姐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不苦。有姐姐在,我从来都不觉得苦。”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哽咽: “我只是……有时候半夜醒来,会想,如果我们生在普通人家,该多好。爹爹会教我们读书识字,会带我们去郊外踏青,会在我弹琴时点头说‘吾女有才’;娘亲会教我们女红厨艺,会给我们梳漂亮的发髻,会在我出嫁前夜,一边缝嫁衣一边悄悄掉眼泪。” 她的目光越过院墙,望向暮色四合的天空: “到了年纪,嫁个门当户对的夫婿。他不用多显赫,只要人品端正,待我真心。我们会生一两个孩子,春天带他们放纸鸢,夏天教他们认星星,秋天摘桂花做糕,冬天围炉讲故事……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 每一个字,都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每一个梦,都是这些年支撑她活下去的微光。 乔画屏心头酸楚翻涌,像有一只手攥住了她的心脏,用力地拧。她松开妹妹的手,张开双臂,将那个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身子拥入怀中。 手臂环住妹妹的肩背,能感觉到她轻微的颤抖。 “那样的日子,我们以后也会有的。”乔画屏轻抚着妹妹的后背,像小时候哄她睡觉时那样,一下,又一下,“等去了江南,姐姐给你找个好人家。要人品端正,要真心待你,要知冷知热,要……” “我不要。” 乔馥语打断她。 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她从姐姐怀中抬起头,泪痕未干,眼神却清澈得如同被雨水洗过的天空: “我不要嫁人。” 乔画屏怔住。 “我要一辈子和姐姐在一起。”乔馥语一字一句地说,每个字都像钉在时光里的钉子,“我们姐妹俩相依为命,就很好。我弹琴,你调香;我煮茶,你插花;我生病时你照顾我,你累了时我陪着你。这样的日子,比嫁给什么人都好。” 她握紧姐姐的手: “姐姐,你为我牺牲得够多了。这些年,你为了护着我,在云烟阁周旋,替阁主调那些见不得光的香,甚至……甚至手上沾了血。往后,换我护着你。我不要什么夫婿,不要什么儿女,我只要姐姐平安喜乐,我们姐妹永远不分开。” 乔画屏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夺眶而出。 不是悲伤的泪,不是委屈的泪,而是那种被巨大的温暖击中心脏、酸楚与甜蜜交织的、滚烫的泪。 她看着妹妹坚定的眼神,看着那双酷似母亲的眼睛里闪烁的、不容置疑的光,喉头哽了又哽,最终只能用力点头: “好。” 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那我们就不嫁人。姐妹俩相依为命,也很好。” 窗外,那株老桃树的花已开到极盛。 春风不知何时又起,拂过枝头,万千粉白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像一场迟来的、温柔的雪。花瓣飘过窗棂,飘进小小的院落,落在古琴的七弦之间,落在青瓷香炉的边沿,落在姐妹俩依偎的肩头、发梢。 有些花瓣沾着泪,在暮色里泛着湿润的光。 乔画屏轻轻拍掉妹妹发间的花瓣,自己也抬手抹去眼角的泪痕,笑了: “瞧你,哭得跟小花猫似的。” 乔馥语也笑了,抽抽鼻子:“姐姐也是。” 两人对视,破涕为笑。 笑声在小小的院落里荡开,惊起了檐下归巢的燕子。燕子“啾”地一声掠过,剪开最后一缕暮光,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 在这座历经千年沧桑的古城中—— 旧的篇章,已在昨夜那场血与火、泪与笑的变革中,彻底翻过。 而新的故事,才刚刚在暮鼓声里,在桃李春风中,在寻常巷陌间,悄然掀开第一页。 这一页里,有少年丞相放下权柄后的隐退之志,有新科士子心怀天下步入朝堂的报国之心,有乱世中相依为命的姐妹情深相守之约,更有这个崭新朝代在废墟上重建时,所孕育的无限可能与微光。 远处,皇城方向的暮鼓终于敲响。 “咚——咚——咚——” 声声沉厚,声声悠远,穿透暮色,掠过千家万户的屋檐,在这座刚刚苏醒的古城上空回荡。 那鼓声仿佛在诉说着: 长夜将尽,黎明将至。 而这黎明,属于每一个在漫漫长夜里不曾放弃仰望星空的人。 暮鼓余音里,乔画屏轻轻拨动琴弦。 乔馥语会意,将头靠在姐姐肩上,闭上了眼睛。 琴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一首极简单的江南小调,曲调轻快,像溪水流过鹅卵石,像春雨敲在瓦檐上。 而在琴声飘不到的远方—— 护城河边,两个年轻人的身影已隐入渐浓的夜色;深宫之中,新帝仍在灯下批阅奏章;市井街巷,寻常百姓家的炊烟正袅袅升起,饭菜的香气混着暮色,笼罩了整座城池。 长夜确实将尽。 而黎明,正在每一个平凡却坚韧的期许中,一寸寸,露出它温暖的天光。 第42章 第 42 章 子时三刻,惊蛰雨。 这雨来得又急又密,像天公抖落了万千银针,斜斜扎进京城的夜色里。雨水顺着瓦檐淌成珠帘,又在地面汇成细流,裹挟着白日里车马扬起的尘土,汇入四通八达的沟渠——其中一股,泛着淡淡的粉红。 那是血。 血顺着青黑色的剑锋滑落,一滴,两滴,在青石板上晕开,又被雨水冲散,蜿蜒成一条淡粉色的溪流。溪流淌过破碎的匾额,那上面“忠义千秋”四个鎏金大字,此刻被劈成两半,“忠”字浸在血水里,“义”字斜插在泥中。 屋内,烛火将熄未熄。 内侍总管赵德全瘫在太师椅上,肥胖的身躯将紫檀木椅压得吱呀作响。他喉咙上那个细小的血洞还在汩汩冒血,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挤出一小股暗红色的液体,浸透了他宝蓝色绣金蟒的绸缎官服。 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白布满血丝,瞳孔里还残留着死前最后一刻的惊恐与难以置信——他至死都不明白,这个雨夜如鬼魅般闯过三重护卫、十二道机关的黑衣人,剑尖为何能如此之快,快到他连呼救都来不及。 更让他无法瞑目的是,临死前那一瞥,他看清了黑衣人蒙面巾下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女子的眼睛。 清冽,锐利,像淬过寒冰的剑锋。 --- 叶轻竹扯下湿透的蒙面巾,露出一张被雨水打湿的苍白脸庞。雨水顺着她的下颌线滴落,混着肩头旧伤渗出的血,在衣襟上晕开深浅不一的暗红。她没看椅子上渐渐僵硬的尸体,甚至没多看一眼自己剑下的亡魂。 她的目光越过破碎的屏风,投向内室。 那里有微弱的啜泣声。 她快步走去,每一步都踏在血与水混合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内室没有点灯,只有外间残烛的余光透进来,勉强照亮床榻的轮廓。 榻上,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姑娘被五花大绑,用的是浸过油的牛筋绳,勒进皮肉里,磨出血痕。她嘴里塞着团肮脏的布,几乎要窒息,只能发出“呜呜”的哀鸣。姑娘的衣衫被撕扯得破碎不堪,裸露的肩头和手臂上布满青紫的掐痕,那双原本该清澈的眼睛,此刻全是绝望的泪水,在昏暗中反射着微光。 看见叶轻竹持剑进来,剑尖还在滴血,姑娘惊恐地往后缩,像受惊的幼兽,拼命想把自己藏进床角的阴影里。 “别怕。” 叶轻竹的声音很低,带着雨夜的湿冷,却奇异地有种安抚的力量。她收剑入鞘——碎雪剑归鞘时发出清越的“锃”声,像冰棱相击。随后她俯身,剑光再次一闪,却不是杀人,而是精准地挑断了牛筋绳。 绳索应声而断。 姑娘愣住了,呆呆地看着这个一身杀气的黑衣人。 叶轻竹解下自己湿透的黑色外袍——那是夜行衣的外层,虽然浸了雨水,却厚实温暖。她将外袍轻轻披在姑娘颤抖的肩上,裹紧,挡住了那些不堪的伤痕。 “我是来杀他的。”她解释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夜雨很大,“他死了。” 姑娘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不是害怕,是劫后余生的崩溃。她想说话,却因为长时间塞着布团,喉咙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叶轻竹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布袋,倒出几粒碎银——不多,约莫二三两,却足够一个普通人家数月用度。她将碎银塞进姑娘手中,又取出一枚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简陋的“李记”二字。 “南城门,槐花巷口,有个李记豆腐摊。”她语速很快,却字字清晰,“摊主是个跛脚老汉,姓李,是我旧识。你拿着这木牌去找他,在那里暂避三日,什么都别说,尤其别说今晚见过我。” 姑娘紧紧攥住木牌和碎银,用力点头,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 “现在就走。”叶轻竹扶她下床,“从后窗出去,沿墙根往南,遇岔路向左,第三个巷口右转,直走就是南城门。记住,别回头。” 姑娘裹紧黑袍,踉跄着扑向后窗。翻出去前,她回头看了叶轻竹一眼,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只是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消失在雨幕中。 叶轻竹站在原地,听着窗外的雨声和远去的脚步声,肩头的疼痛一阵阵袭来。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外间。 烛火更暗了。 她走到赵德全的书桌前——紫檀木的大案,上面堆满了卷宗、账本、密信。她快速翻找,指尖掠过那些记载着肮脏交易的纸张,最终在镇纸下抽出一张宣纸。 纸上列着十七个名字。 每一个名字,她都认得。 御史台周明,三个月前因“诽谤朝政”下狱,狱中“突发急病”暴毙。 翰林学士李文远,上疏谏言减轻江南赋税,七日前被押入天牢,罪名是“勾结盐枭”。 兵部侍郎陈启,主张清查军饷亏空,十日前在回家路上“遇劫匪身亡”。 …… 十七个名字,十七个清流忠良。 纸的末尾,朱笔批注,字迹张狂如毒蛇吐信: “三日后刑场,一个不留。——瑾” “瑾”,太子的名讳。 叶轻竹盯着那个朱红的“瑾”字,眼神冷得像结了冰。她将名单仔细折好,揣入怀中贴身的内袋,然后走回赵德全的尸体旁。 血已经流得差不多了,只在喉咙处凝成一个暗红色的痂。 她伸出右手食指,蘸了蘸尚未完全凝固的血,触感温腻粘稠。转身,面向那面粉白的照壁——那是赵德全为了彰显“清正”而特意设的,上面原本该挂着圣人训诫,此刻却空无一物,正好留白。 她抬手,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开始挥毫。 笔走龙蛇,血字淋漓: “青筠客诛恶——” 第一行,字迹沉稳,力透壁面。 “一诛欺民霸女,” 第二行,杀气渐显。 “二诛构陷忠良,” 第三行,笔锋凌厉如剑。 “三诛……” 写到此处,她忽地闷哼一声,左手猛地捂住右肩旧伤处。 阴雨天,那支断在骨缝里的箭头又开始作祟。 不是简单的疼痛,而是像有无数只毒蚁在骨头里啃噬,从深处蔓延出来的、冰冷的、绵密的痛楚。十年前那支箭,不仅留在了她的身体里,似乎把那个雨夜的寒意也永远封存了进去,每逢这样的天气,就会苏醒,提醒她—— 你活下来了,但他们死了。 冷汗从额角渗出,混着雨水滑落。她咬紧牙关,试图继续写下去,但右肩的剧痛让她的手臂控制不住地颤抖,血字歪斜了一笔。 就在这时—— 窗外传来更夫嘶哑的梆子声,穿透雨幕: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子时三刻,该换岗了。 但叶轻竹的瞳孔骤然收缩。 错了两字。 今夜是惊蛰雨夜,雨水连绵,更夫该喊的是“雨水连绵——小心火烛——”。 这是京中暗桩与她约定的示警暗号:若喊“天干物燥”,意味着护卫换岗的空隙即将结束,新的巡逻队马上就到,她必须立刻撤离。 时间不多了。 她咬咬牙,强忍剧痛,草草补上最后两字: “贪腐。” 血字终于完成,在跳动的烛光下透着森然鬼气。那些朱红的笔画蜿蜒扭曲,像一道道伤口,刻在这座罪恶府邸的墙壁上。 她最后看了一眼赵德全的尸体,转身跃向后窗。 就在她身影消失在窗外的瞬间,前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惊恐的呼喊: “总管遇刺——!” “有刺客——!” “快!封锁全府!搜——!” 雨更大了。 瓢泼般倾泻而下,疯狂冲刷着青石板上的血迹,冲刷着照壁上的血字,也冲刷着黑衣女子在屋瓦上疾奔时留下的、几不可察的水痕。 夜色如墨,雨幕如帘。 一场刺杀结束了。 但一场更大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第43章 第 43 章 次夜,戌时。 宫灯初上,将深宫漫长的回廊染成一片昏黄。雨停了,但檐角还在滴水,一滴,一滴,敲在青石板上,像更漏在计数着什么。 叶轻竹低着头,托着红木食盘,穿行在回廊里。 她换了装束——粗使婢女的灰布衣裙,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头发梳成最简单的双丫髻,用两根木簪固定,脸上还刻意抹了些灶灰,掩去原本清秀的轮廓。食盘里是一碗银耳莲子羹,两碟时令小菜,都是尚仪局女官曹云容惯常点的夜宵。 宫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廊壁上,拉得细长,摇曳不定,像一柄无声的、随时会刺出的剑。 掖庭在皇宫西北角,是低阶宫女和女官的聚居之所。越往深处走,灯火越稀疏,人声越寂寥。偶有年老的嬷嬷提着灯笼匆匆走过,瞥她一眼,便又低下头去——深宫生存的第一要义,便是少看,少问,少记。 曹云容的屋子在掖庭最深处。 那是一间独立的厢房,檐下挂着两盏褪色的宫灯,门楣上悬着块小匾,刻着“慎独”二字——讽刺得很。门前有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太监,抱着拂尘靠墙打盹,脑袋一点一点,显然守夜已久,倦怠不堪。 叶轻竹在廊柱后停下,从袖中滑出两粒淡黄色的香丸,指尖轻弹。 香丸无声落地,在石板上滚了几圈,停在两个小太监脚边。随即,“噗”地轻响,香丸化开,袅袅烟雾升起,带着甜腻的、令人昏沉的气息。 两个小太监吸了吸鼻子,头歪得更厉害了。不过三五息功夫,便彻底滑坐在地,沉沉睡去,连拂尘掉了都未察觉。 安神香丸——洛倾辞给的。他说:“若需潜入,此香可让人安睡两个时辰,醒来只觉做了场梦。” 叶轻竹推开房门。 “吱呀——” 屋内点着三盏油灯,照得明亮。靠窗的书案上,曹云容正在对账。 她约莫三十五六岁,保养得宜,面容端庄,穿着尚仪局六品女官的青缎官服,衣襟袖口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此刻她正低着头,一手翻账本,一手拨算盘,算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听见推门声,她头也不抬,只淡淡道:“放桌上罢。” 叶轻竹将食盘放在一旁的圆桌上,碗碟与桌面相触,发出轻响。 “曹姑姑好兴致。”她开口,声音清冷,与这温顺的婢女装扮全不相符。 曹云容猛地抬头。 她先是愣了一下——来的不是平日送夜宵的小宫女。随即瞳孔微缩,目光迅速扫过叶轻竹的手(指节分明,虎口有茧)、腰身(虽穿着宽大衣裙,仍能看出劲瘦挺拔)、还有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藏不住杀气的眼睛。 “你是……”曹云容的声音绷紧了,手悄悄移向书案下的铜铃——那是直通掖庭守卫的警报。 “来问姑姑讨一笔债。” 叶轻竹从怀中抽出一张纸。 纸是普通的宣纸,但已泛黄发脆,边缘还有被反复摩挲的毛边。她将纸轻轻放在摊开的账本上,正压在“九月采买绸缎三百匹,支银一千二百两”那一行。 曹云容低头看去。 纸上没有字,只有血——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血,涂抹成歪歪扭扭的几行: “阿姐曹云容: 三年前你让我顶罪,说会救我。 我挨了八十杖,死在浣衣局后院井边。 你升了官,得了赏。 今夜,我来讨命。——菱香绝笔” 血书的最后,还有一个模糊的指印,极小,是个女子的手指。 曹云容脸色“唰”地煞白。 她当然记得菱香。 三年前,尚服局一批进贡的云锦失踪,追查到她头上。她找了浣衣局一个胆小怕事的宫女顶罪,承诺打点关系,最多关几个月就放出来。结果那宫女在刑房里挨了八十杖,没撑到天亮就断了气。尸体扔在浣衣局后院的枯井边,三天后才被发现,那时已是深秋,苍蝇围着嗡嗡转。 “你……你是她什么人?”曹云容声音发颤,手已经摸到了铜铃的拉绳。 “受托之人。”叶轻竹看着她的小动作,语气平淡,“她说,若她死了,这封血书总有一天会送到你面前。” 曹云容猛地一拉铜铃! ——但没有声音。 铜铃的舌早已被一枚细小的银针卡住,那是叶轻竹进屋时,借着放食盘的动作弹进去的。银针精准地卡在铃舌与铃壁之间,分毫不动。 曹云容的脸色从白转青。 她还想喊,但碎雪剑比她更快。 剑甚至未完全出鞘——只出鞘三寸,一截寒如秋水的剑尖探出,如毒蛇吐信,精准地点在她喉间。皮肤传来冰冷的刺痛,再往前半分,便是血溅当场。 “你…你是青筠客?”曹云容终于认出来了,声音因恐惧而扭曲,“昨夜杀了赵总管的那个人?太子殿下正在全城追捕你,你竟敢……竟敢潜入宫中……” “正因为他在追捕我,”叶轻竹打断她,剑尖稳稳不动,“所以今夜你必须死。” 曹云容瞪大眼睛。 “赵德全死了,太子震怒,但他还没乱。”叶轻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冰,“若今夜宫中再死一个女官,死的还是替他打理‘私账’的心腹——你说,他会不会更急?会不会动用更多力量?会不会……露出更多破绽?” 她在逼太子出招。 逼他动,逼他乱,逼他在愤怒中暴露出更多的把柄和脉络。 曹云容懂了。 她张了张嘴,想求饶,想说“我可以帮你”,但喉咙被剑尖抵着,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她只能拼命眨眼,眼泪滚出来,混着脸上的脂粉,留下狼狈的泪痕。 但叶轻竹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 账本上,菱香的血书静静摊着,那些暗红的字迹像一只只眼睛,冷冷地看着这个害死她的女人。 “杀人偿命。”叶轻竹说,“这是江湖规矩,也是天理。” 剑光一闪。 极快,极细,像夜风掠过烛火,只微微一颤。 曹云容喉咙上多了一道细如发丝的红线。她睁大眼睛,双手捂住脖子,想喊,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血从指缝里渗出来,起初只是一缕,随即奔涌如泉,染红了她青缎的官服,也染红了摊开的账本。 她瘫倒在椅子上,头歪向一边,眼睛还瞪着,仿佛至死都不信自己会这样死去。 叶轻竹收剑入鞘。 她从袖中取出布巾,仔细擦净剑身上那一星血点,然后走到书案前。 账本被血浸透了大半,但最后一页还干净。她翻到那里,目光落在最下面一行小字上: “十月廿三,收柳府‘特别进项’五千两,已入库。备注:老规矩,三成转东宫。” 柳府? 京中姓柳的高门,只有一家——镇国公柳家,开国元勋之后,世袭罔替。但柳家这些年低调得很,家主柳镇远称病不出,子弟也多在闲职,怎会突然给一个后宫女官送五千两巨款? 而且……“老规矩,三成转东宫”。 这意味着,曹云容替太子敛财,而柳家,是“客户”之一。 叶轻竹瞳孔微缩。 她迅速撕下这一页,折好,塞入怀中贴身内袋。又快速翻了几页账本,将其他几笔大额进项也记在心中——这些,将来都是扳倒太子的证据。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曹云容的梳妆台前。 台上有一面铜镜,打磨得光可鉴人,映出她此刻灰衣婢女的装扮,也映出身后曹云容瘫倒的尸体。她从曹云容喉间蘸了些尚未凝固的血,抬手,在镜面上写下: “青筠客诛恶——” “二诛倒卖宫权,” “以人命牟利者,死。” 血字顺着光滑的镜面微微流淌,拖出惊心的尾迹,像一道道血泪。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屋子——华丽的摆设,堆满的绫罗,还有那本浸血的账本。然后吹熄两盏灯,只留最远的一盏,让屋子陷入半明半暗。 推门出去。 两个小太监还在沉睡,其中一个甚至在打鼾。她跨过他们,走入回廊的阴影里,灰衣很快融进夜色,像一滴水汇入墨池。 远处传来打更声: “戌时三更,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叶轻竹脚步未停,却在心中默算: **亥时,太医院。 第三个人,该死了。** 第44章 第 44 章 第三夜,亥时。 太医院当值房。 这间屋子不大,三面墙立着顶天立地的药柜,上千个桐木抽屉,每个都贴着药名标签:当归、黄芪、人参、麝香……空气里浮沉着数十种药材混合的苦香,还有一股更浓郁、更粘稠的焦苦味,从屋子中央的红泥小炉上飘来。 炉上煨着一只陶罐,罐里药汁正“咕嘟咕嘟”冒着泡,滚烫的气泡顶起罐盖,又“噗”地破开,溅出几点深褐色的药汁,落在炉火上,发出“滋滋”轻响,腾起呛人的烟。 太医令孙仲景坐在炉前的小凳上,手里握着一柄长柄药勺,正慢悠悠搅动着罐中药汤。 他是个干瘦老头,约莫六十来岁,头发花白稀疏,在头顶勉强挽了个小髻,用一根乌木簪固定。脸上皱纹深刻,尤其是眼角和嘴角,天然向下耷拉着,不笑时也像带着三分愁苦,倒符合一个“忧心患者”的医者形象。他穿着太医院的白布大褂,浆洗得有些发硬,袖口染着洗不净的药渍,看着确是慈眉善目、悬壶济世的老太医模样。 但叶轻竹知道,这张脸皮底下,藏着什么。 过去两年,至少有八位清流谏官,在“突发急病”后暴毙。死状各异:有心悸骤停,有高热惊厥,有呕血不止。但无一例外,他们死前最后接触的医者,都是孙仲景;他们咽气前喝下的最后一碗药,方子都出自他手。 “孙太医好医术。” 清冷的女声忽然在寂静的屋内响起。 孙仲景手一抖,药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炉灰里。他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循声望去—— 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个黑衣女子。 她没蒙面,烛光映照下,一张脸苍白如纸,唯独眼睛亮得惊人,像淬过寒冰的剑锋。右手按在腰间剑柄上,指节分明,虎口处的茧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不知这罐里煎的,”叶轻竹走到炉前,低头看着那翻滚的药汤,声音平静无波,“是救人的药,还是杀人的毒?” 孙仲景瞳孔骤缩。 但他毕竟是混迹宫廷数十年的老狐狸,惊悸只在一瞬。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白大褂上并不存在的灰,眯起眼睛打量来人: “姑娘夜闯太医院,所为何事?若是求医,白日递牌子便是;若是寻衅……”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此处是宫禁重地,护卫片刻即到。” “请教太医一个问题。” 叶轻竹没接他的话,而是缓缓拔剑。 碎雪剑出鞘的声音极轻,像冰雪在深夜裂开第一道细纹。剑身映着炉火和烛光,泛起青白色的寒芒,剑尖稳稳指向孙仲景的心口。 “砒霜入药,多少剂量可令人‘心悸而亡’,看起来像旧疾复发?” 孙仲景脸色“唰”地变了。 不是惊恐,而是一种被戳穿秘密的、混合着心虚与狠戾的扭曲。他死死盯着叶轻竹,忽然笑了,笑声干涩如枯叶摩擦: “姑娘这话,老朽听不懂。砒霜是剧毒,岂能入药?太医署有严令——” “去年腊月,御史周明。” 叶轻竹打断他,向前踏出一步。 剑尖随之逼近一寸。 “他因弹劾江南盐税贪腐,被太子斥为‘妄言’,气病卧床。你奉旨前去诊治,开的是疏风散寒的方子,但在第三剂药里,加了三分砒霜。”她盯着孙仲景的眼睛,“周明服药后半个时辰,突发心悸,口唇青紫,暴毙而亡。太医院记录:‘宿疾突发,心脉衰竭’。对不对?” 孙仲景后退一步,后背抵上了药柜。 “今年三月,翰林学士李文远。”叶轻竹再进一步,“他上疏谏言削减皇室用度,触怒贵妃,被罚跪宫门两个时辰,寒气入体。你以‘活血化瘀、驱散寒邪’为名,给他开了七日附子汤。” 她声音越来越冷: “附子辛热大毒,常人日服一钱已是极限。你让他每日服三钱,连服七日。第七日夜里,李文远浑身燥热,七窍流血,死状凄惨。太医院记录:‘温补过甚,虚不受补’。对不对?” 每说一句,孙仲景就后退一步,冷汗从额角渗出,顺着深刻的皱纹往下淌,在白大褂的领口洇开深色的汗渍。 他的呼吸粗重起来,手悄悄背到身后,摸向药柜某个特定的抽屉—— “我是奉命行事!” 孙仲景突然嘶声喊道,像垂死的困兽发出最后的嚎叫: “太子殿下要他们死!我能怎么办?!我只是个太医,我若不从,死的就是我全家!” 他一边喊,一边猛地动作—— 左手狠狠掀翻红泥小炉! 滚烫的药汁、烧红的炭火、碎裂的陶片,劈头盖脸朝叶轻竹泼去!同一瞬间,他背在身后的右手抽出,掌中握着一包淡黄色的粉末,就要朝空中撒开! 那是他特制的“蚀骨散”,沾肤即溃,吸入即伤肺腑。 但叶轻竹比他更快。 碎雪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半弧,剑气勃发,如无形的屏障,将泼来的药汁、炭火、碎片尽数震开!“嗤啦”声中,滚烫的药汁在半空被剑气冷却、雾化,化作一片带着苦味的白雾。 而叶轻竹人已如鬼魅般旋身而上! 剑未出,用的是剑柄。 精钢所铸的剑柄重重砸在孙仲景右手腕骨上——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 孙仲景惨叫一声,右手无力垂下,那包“蚀骨散”脱手飞出,在空中散开,黄色粉末纷纷扬扬洒了一地,落在青砖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冒出缕缕刺鼻的白烟。 他捂着手腕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药凳,跌坐在地。 叶轻竹的剑尖,已经抵在了他的心口。 隔着薄薄的白大褂,能感觉到剑尖传来的、冰冷的杀意。 “所以你就用这双手,”她低头看着他,眼中没有任何温度,“把‘悬壶济世’变成了‘助纣为虐’?” 孙仲景仰着头,老脸上涕泪横流,混着冷汗,狼狈不堪。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发出“嗬嗬”的、像破风箱一样的喘息。 “太医令,”叶轻竹一字一句,“你的手,脏了。” 话音落,剑锋送。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就像她之前杀赵德全、杀曹云容一样——剑尖穿透白大褂,刺入皮肉,穿透肋骨之间的缝隙,精准地刺入心脏。 孙仲景浑身剧震。 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叶轻竹,又缓缓转动眼珠,望向药柜最上层——那里摆着一个青瓷小罐,罐身没有任何标签,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 那是他花了三年时间研制的“逍遥散”。 无色无味,溶于水酒,服下后人会陷入一场美梦,在梦中得到一生最渴望之物,然后安然逝去,嘴角带笑。他本想,若有一日事情败露,或太子要灭口,他就服下此药,在美梦中结束这肮脏的一生。 可他没想到,死亡来得这样快。 快到他连伸手去拿那个罐子的机会都没有。 血从伤口涌出,浸透了白大褂,在地上漫开一小滩暗红。孙仲景的身体抽搐了几下,终于瘫软下去,眼睛还瞪着那个青瓷罐,死不瞑目。 叶轻竹拔出剑。 她没看那个罐子,甚至没多看一眼孙仲景的尸体。她从地上捡起一片未染血的碎陶片,在孙仲景的白大褂下摆处割下一角布片。 然后蘸着他心口尚未凝固的血,在干净的那面墙壁上,缓缓写下: “青筠客诛恶——” “三诛毒杀异己,” “医者不自医,毒者终自毙。” 血字淋漓,笔锋凌厉,每个字都像一把刀,刻在这间充满药香与死亡气息的屋子里。 写完最后一笔,她忽地闷哼一声,左手猛地捂住右肩。 旧伤,在此时毫无预兆地剧烈发作! 不是之前那种阴寒的刺痛,而是像有一把烧红的铁钳,狠狠夹住了骨头深处的箭镞碎片,然后用力拧转!剧痛从肩胛炸开,瞬间蔓延至整条右臂,连握剑的手都控制不住地颤抖。 眼前一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糟糕…… 她咬破舌尖,血腥味和剧痛让她勉强保持清醒。但右肩的伤口显然在连续三夜的激战后崩裂了,她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正从纱布下渗出,顺着胳膊往下淌。 就在这时—— 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还有铠甲摩擦的“锵锵”声。 禁军巡逻队! 火把的光从窗外透进来,越来越亮,越来越近。有人在喊:“太医院那边有动静!”“快去看看!” 叶轻竹深吸一口气,将碎雪剑归鞘,左手撑着药柜,勉强站直身体。 她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的血字,又看了一眼孙仲景瞪着眼望向青瓷罐的尸体,然后转身,踉跄着扑向后窗。 翻出窗时,右肩的剧痛让她几乎脱力,险些从窗台摔下去。她单手抓住窗棂,腰腹用力,才勉强滚落到外面的草地上。 脚步声已到门前。 “砰!”门被踹开。 火把的光照进屋内,映出满地狼藉,和墙上的血字。 “刺客跑了!追——!” 叶轻竹咬牙,将全部内力灌入双腿,施展轻功,朝着皇宫西侧最偏僻的废苑方向疾奔。每一步,右肩都传来撕裂般的痛楚,眼前一阵阵发黑。 身后追兵的呼喝声、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冲进废苑的断壁残垣,躲在一堵半塌的宫墙后,剧烈喘息。 血,已经从袖口滴落,在脚边积成一小滩。 远处,更夫的梆子声穿透夜色传来: “亥时三更,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叶轻竹靠着冰冷的砖墙,缓缓滑坐在地。 雨,又下起来了。 细密的雨丝穿过破败的宫檐,打在她脸上,冰凉刺骨。 她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右手,又抬头望向漆黑如墨的夜空,喃喃自语: “第三个……” “还差很远。” 雨夜中,她单薄的身影几乎与废墟融为一体。 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依然亮得惊人,像永不熄灭的、孤独的火焰。 第45章 第 45 章 叶轻竹在京城蛛网般的小巷中疾奔。 脚下是湿滑的青石板,雨水在石缝间汇成细流,倒映着天上残缺的月。每一次落脚都溅起浑浊的水花,与急促的喘息声、心跳声,混杂成逃亡的鼓点。 右肩的疼痛像有火在骨头里烧。 不是表皮的热,而是从骨髓深处蔓延出来的、滚烫的灼痛。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摆臂,都牵扯着那处十年前留下的旧伤,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针,随着脉搏的跳动,一遍遍刺穿她的筋骨。 更糟的是,疼痛撕开了记忆的封印—— 火光。 冲天而起的火光,将叶家宅院照得如同白昼。不是温暖的烛火,而是吞噬一切的、暴烈的红,映红了半边夜空。 惨叫声。 男人的怒吼,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啼哭,刀剑砍入骨肉的闷响,混杂在一起,像地狱传来的合奏。 然后是她父亲的脸。 叶将军——那个在她记忆中永远如山岳般沉稳的男人,此刻满脸血污,甲胄破碎。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那双曾教她握剑、带她骑马的手,此刻沾满粘稠的血,将她狠狠推向地窖的黑暗: “竹儿,活下去——”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每个字都带着血沫: “别报仇。” 然后是一支箭。 漆黑的箭矢,破窗而入,带着尖利的呼啸,像死神的指尖,狠狠扎进她右肩。 剧痛炸开的瞬间,地窖的门在她眼前轰然关上。最后那一瞥—— 母亲倒在院中那口青石井边。 素白的衣裙被血浸透,像开了一朵凄艳的花。井水被倒灌的血染红,在火光映照下,泛着诡异的、暗红的光。 “咳……” 叶轻竹咳出一口血沫,腥甜的味道在喉咙里翻涌。她扶住湿冷的墙壁,指尖嵌入砖缝,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身后,追兵已至。 “刺客往那边跑了!” “放箭——!” 嘶吼声撕破雨夜。 下一刻,箭矢如蝗! 破空声尖锐刺耳,数十支箭从巷□□来,封死了所有退路。叶轻竹咬牙,左手拔出碎雪剑,剑光如雪片翻飞,在身前织成一道密密的网。 “叮叮叮叮——!” 箭矢撞上剑刃,火星四溅。 但右臂因剧痛使不上力,剑势慢了一瞬。 嗤—— 一支箭擦过左肋,带走一片皮肉。剧痛传来,温热的血瞬间浸湿了衣衫。她闷哼一声,脚步踉跄,差点跪倒在地。 不能死在这里。 父亲说“活下去”。 母亲用命换了她的生路。 师父传她剑法时说:“寒山剑,当斩世间不公,护心中所念。” 她还有太多事没做。 叶轻竹眼中厉色一闪,猛地咬破舌尖! 剧痛伴着血腥味在口中炸开,短暂的刺激冲散了眩晕,换来片刻清醒。她再不回头,纵身跃起,足尖在墙壁上连点数下,翻身跃上屋顶。 雨后的屋瓦湿滑如冰。 她在连绵的屋顶上狂奔,碎雪剑倒提在左手,右臂无力地垂在身侧。几次脚下打滑,瓦片“哗啦”滑落,砸在下面巷子里,引来追兵的呼喝: “在屋顶上!” “追!” 前方,城墙的轮廓在雨幕中显现。 那是京城西侧的旧城墙,有一段废弃的水门——京中暗桩为她预留的逃生密道。只要跃下城墙,潜入护城河,从水门下的暗渠出城,就有生路。 二十丈。 十丈。 五丈—— 就在她即将纵身跃下的瞬间! 一道凌厉的掌风,从侧面毫无预兆地袭来! 阴冷,刁钻,带着腐肉般的腥气,直拍她右肋伤处! 叶轻竹瞳孔骤缩,强提一口真气,在半空中硬生生扭转身形,险之又险地避开这一掌。但旧伤因此被牵动,喉头一甜,又是一口血涌上来。 她落地,单膝跪在湿滑的城垛上,抬头。 月光撕开雨云,照见城墙上立着的三个人。 清一色的黑衣,面覆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为首者戴着狰狞的青铜鬼面具,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他身形瘦高,像一根竹竿,但气息阴冷如毒蛇,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让人脊背发寒。 东宫暗卫统领——“鬼手”莫七。 太子麾下最锋利、最阴毒的一把刀。传说他练的是西域邪功“腐骨掌”,中掌者三日之内血肉溃烂而亡,无药可解。 叶轻竹的心沉到谷底。 此人武功高她至少一筹,若是全盛时期,或可周旋百招寻机脱身。但此刻她旧伤崩裂,左肋带伤,内力耗损大半…… “青筠客。” 莫七开口,声音嘶哑难听,像砂纸磨过铁器: “太子殿下请你回去做客。” 叶轻竹握紧碎雪剑,缓缓站直身体。雨水顺着她的下颌滴落,混着血水,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我若说不呢?” “那就留下你的剑,”莫七缓缓拔刀,“和你的命。” 刀出鞘。 那是一柄弯如新月的短刀,刀身极薄,泛着幽蓝的光——显然喂了剧毒。雨水落在刀身上,竟发出“嗤嗤”的轻响,蒸腾起淡淡的青烟。 没有退路了。 叶轻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决绝。 她将残存的所有内力,不顾一切地灌入右臂! 哪怕经脉像被千刀万剐般撕裂! 哪怕旧伤处的箭镞碎片在骨肉中搅动! “嗡——” 碎雪剑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 剑身那些天然形成的雪花暗纹,此刻竟隐隐泛起白光!不是反射月光,而是从剑身内部透出的、清冷如雪的剑光。 寒山十九剑终极式—— 飞雪葬山河。 这是师父寒山老人临终前,握着她手传下的禁招。他说:“此招一出,剑气如雪崩,可越阶杀敌。但会引动你肩头旧伤,反噬经脉,非生死关头,绝不可用。” 现在,就是生死关头。 剑光炸开! 不是一道光,而是千万道! 如隆冬深夜突然降下的暴雪,万千雪花逆卷而上,每一片雪花都是一道凌厉的剑气!剑气笼罩方圆三丈,空气温度骤降,雨水在半空凝结成细小的冰晶,“噼啪”坠落! 莫七脸色大变!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剑法——不是快,不是狠,而是一种“天地肃杀”的意境。他暴喝一声,幽蓝短刀在身前舞成一片光幕,护住周身要害。 “铛——!!!” 刀剑相击!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撕裂雨夜,火星如烟花迸溅! 一招过后。 叶轻竹踉跄后退三步,喉头一甜,鲜血终于抑制不住地从嘴角溢出。她单剑拄地,才勉强站稳,右肩伤口彻底崩开,温热的血浸透了三层衣衫,顺着袖口滴滴答答往下淌。 而莫七—— 他的青铜鬼面具,从眉心到下颌,裂开一道细缝。 面具下,露出一小片苍白的皮肤,和一双惊怒交加的眼睛。他的左肩,衣袍碎裂,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横在那里,血流如注。若不是他退得快,这一剑已将他劈成两半。 “好剑法……” 莫七的声音更嘶哑了,带着压抑的痛楚和杀意: “但你还能出第二剑吗?” 他说对了。 叶轻竹眼前开始发黑,耳中嗡鸣不止。全身经脉像被火烧过一样灼痛,丹田空空如也,连提起剑的力气都没有了。 要结束了吗…… 就在此时—— “咻!咻!咻!” 三支袖箭,从城墙阴影处疾射而来! 箭矢来得毫无征兆,快如闪电,精准射向莫七和两个手下的面门!角度刁钻,时机恰好是莫七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刹那! 莫七只得挥刀格挡,“叮叮”两声磕飞两箭,第三箭擦着他耳畔飞过,带起一蓬血花。 “走!” 一个蒙面人从阴影中冲出! 此人一身灰衣,身形矫健如豹,动作快得只在视网膜留下残影。他一把拉住叶轻竹的手臂,不由分说,纵身就从城墙垛口跃下! 叶轻竹在坠落的狂风中,勉强睁眼。 她认出那人的轻功步法——步伐轻盈如踏云,起落间有特殊的韵律。那是白鹿书院独门的“踏云步”,师父曾演示给她看过,说“书院轻功,天下无二”。 是书院的人? 她来不及细想,两人已坠入护城河。 “噗通!” 冰冷的河水瞬间包裹全身。 刺骨的寒意从每一个毛孔钻进来,伤口像被无数根冰针同时扎刺。叶轻竹本就濒临极限的意识,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黑暗如潮水涌来。 最后一刻,她只感觉到—— 有人从身后托住她的腰,手臂坚实有力,带着她在水底潜行。耳边是沉闷的水流声,还有远处岸上追兵模糊的呼喝: “跳河了!” “沿河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终于,归于寂静。 --- 第二幕:白鹿山脚 再醒来时,天已微亮。 叶轻竹发现自己躺在一辆颠簸的马车上,身下垫着干燥的稻草,身上盖着粗布毯子,带着阳光晒过的、暖烘烘的味道。 右肩的伤口被重新包扎过,用的是干净的棉布,手法很专业,血已经止住。左肋的箭伤也处理过了,清凉的药膏缓解了火辣辣的痛楚。 她试着动了一下,全身像散了架一样酸痛,但至少还活着。 “姑娘醒了?” 温和的男声从前方传来。 叶轻竹警惕地握紧手边的碎雪剑——剑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剑身被擦得干干净净,连血迹都没有。 她抬眼望去。 驾车的是个青衫书生,约莫二十三四岁,面容清秀,眉眼温和,嘴角天然带着三分笑意。他穿着月白色的儒衫,洗得有些发白,但整洁干净。此刻正回头看她,眼神清澈,没有恶意。 “伤口还痛吗?”书生递来一个皮质水囊,“喝点水,加了蜂蜜和草药,能缓一缓。” 叶轻竹没接,只是盯着他:“你是谁?” “在下齐文镜,白鹿书院学子。”书生也不介意,将水囊放在她手边,“姑娘放心,追兵已被甩开三十里。我们现在已出京畿,往白鹿山去。” 白鹿书院。 那个江湖传言中的“最后净土”——不问出身,不论正邪,只要通过考验,便可在此避祸、求学、疗伤。书院中立百年,连朝廷都要给三分颜面。 叶轻竹沉默片刻:“为什么要救我?” 齐文镜转回头,目视前方蜿蜒的山道,声音不疾不缓: “两个原因。” “第一,书院敬重侠义之士。”他顿了顿,“姑娘连诛三奸——欺民霸女的赵德全,倒卖宫权的曹云容,毒杀忠良的孙仲景。你救下的不仅是那十七个即将被处决的清流官员,更是天下人对‘公道’二字的最后一点念想。” 叶轻竹握剑的手紧了紧:“你知道得倒清楚。” “京城发生这样的大事,书院若一无所知,也不必在江湖立足了。”齐文镜笑了笑,“第二个原因——” 他转头看向她,眼神有些复杂: “书院里,有人想见你。” “谁?” “剑圣传人,柳潇湘。”齐文镜顿了顿,补充道,“以及……一位或许能治好你旧伤的神医。” 叶轻竹心头一震。 她顺着齐文镜的目光望去。 马车已驶入群山环抱之中,晨雾如乳白色的纱,缠绕在山腰。远处,一座青翠的山峰在雾中若隐若现,山腰处有飞檐斗拱隐约可见,檐角悬挂的古铜风铃,随风送来空灵悠远的铃声,像是从云端落下。 白鹿山。 那里是江湖人的避难所,也是她此行的终点。 前提是——她能接下剑圣十招。 这是白鹿书院的规矩:凡欲入书院避祸者,需接当代剑圣传人十招而不败。十招过后,无论胜负,皆可留下。但若中途认输、重伤、或跌落比武场外,便算失败,须即刻下山。 她摸了摸右肩。 那里还在隐隐作痛,但比昨夜那种灼骨的痛楚好了许多。十年前那支箭留下的,不仅是嵌在骨头里的碎片,还有每逢雨夜就纠缠她的梦魇,和阴雨天必然发作的、钻心的疼痛。 若能治好…… “到了书院,”齐文镜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姑娘切记三件事。” “请讲。” “第一,莫问他人来历。”齐文镜竖起一根手指,“书院中人,各有各的过去。不问,是对彼此的尊重。” “第二,莫论朝堂是非。”第二根手指,“书院中立百年,靠的是不涉党争。你可在院内养伤、习武、读书,但莫将外界的恩怨带进来。” “第三,”他竖起第三根手指,深深看了她一眼: “莫要对那位神医好奇。” 叶轻竹怔了怔:“为何?” 齐文镜沉默片刻,才缓缓道: “他是书院里,最不能招惹的人。” “他医术超绝,可活死人肉白骨,但性情……有些特别。”齐文镜斟酌着用词,“他不喜旁人过问私事,不喜被打扰,更不喜被人探究。你只需治伤,治好了便离开,莫要多问,莫要多看。” 叶轻竹看着他:“你好像很怕他?” “不是怕,是敬。”齐文镜摇头,“敬而远之。” 他不再多说,扬鞭催马。 马车碾过雨后泥泞的山道,留下深深的车辙。晨雾渐渐散开,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前方越来越清晰的山门上。 那是一座简朴到近乎寒酸的山门。 没有巍峨的石狮,没有朱漆铜钉,只有两棵千年古柏相对而立,枝桠在空中交错,形成天然的拱门。树下立着一块青石碑,碑文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四个苍劲大字: “有教无类”。 笔力遒劲,透着一股包容天地的气度。 马车在山门前停下。 齐文镜跳下车,对叶轻竹拱手:“我只能送到这里。接下来的路,需姑娘自己走——登九百九十九级台阶,至‘洗剑坪’,柳师姐在那里等你。” 叶轻竹点头,握剑下车。 她站在山门前,仰头望向那条蜿蜒入云的青石阶。石阶很旧了,边缘被踩得光滑,缝隙里长着青苔。晨光洒在上面,像铺了一条金色的路。 而在山门后的某处,竹林深处。 药庐里,一炉药正沸。 陶罐在红泥小炉上“咕嘟咕嘟”冒着泡,药香混合着晨雾,在竹屋里弥漫。窗边,一个青衣医者正拈起一枚银针,对着从竹窗缝隙透进来的晨光,仔细端详针尖。 他的侧脸在光中显得清逸出尘,眉眼如远山含黛,唇色很淡,整个人像一块被溪水打磨了千年的温玉。 但那双眼睛——清澈如水,却深不见底。 他看了片刻银针,转头望向窗外山门的方向,轻声自语,像在说给窗外的白鹿听: “寒气入骨十年,箭镞嵌在肩胛缝中……这样的伤,倒真是值得一试。” 窗外,一只通体雪白的鹿从林间跃过,鹿角如玉,蹄声清脆。 它呦呦鸣叫,惊落了竹叶上一夜积攒的宿雨。 雨滴“啪嗒”落下,在青石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新的篇章,即将开始。 第46章 第 46 章 白鹿书院的山门,比叶轻竹想象中更简朴。 没有巍峨石狮,没有朱漆铜钉,只有两棵千年古柏相对而立,枝桠在空中交错成天然门拱,苍青的树皮皲裂如岁月掌纹。树下立一青石碑,碑文斑驳,字迹瘦硬如铁: “入此门者,不问前尘; 出此门者,莫念归途。” 晨雾未散,十六个字在湿润的空气里微微晕开,仿佛墨迹未干。叶轻竹指尖轻抚过冰凉的碑面,触到一道极深的剑痕——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何事留下的印记。 齐文镜停步于此,转身拱手,青衫被山风吹得簌簌:“我只能送到这里。接下来的路,需姑娘自己走。” 他目光里有些复杂的东西,像是惋惜,又像是提醒。叶轻竹点头,目光越过山门,望向那条蜿蜒没入云雾的青石阶。石阶被露水浸成深赭色,缝隙里生着茸茸青苔,偶尔有早起的松鼠跃过,抖落竹叶上积蓄的夜露。 石阶尽头隐在乳白色的雾霭中,只隐约露出一角飞檐——黑瓦如鸦羽,檐下悬着一枚小小的铜铃,随风送来极淡、极清冽的叮咚声。 “剑圣传人在何处试剑?” “登九百九十九级台阶,至‘洗剑坪’。”齐文镜指向云雾深处,袖口滑落一截,“柳师姐此刻应在那里等你。记住——” 他顿了顿,喉结微动,神色郑重如临深潭: “接满十招不退,便可留在书院。但若中途认输、重伤、或跌落洗剑坪外……便算失败。”他压低声音,“失败者,须即刻下山,书院不再庇护。” “我明白。”叶轻竹按了按右肩。麻布包扎下的伤口经一夜颠簸,表面血已凝住,但深处那股阴寒的痛楚仍在盘踞,像有细小的冰碴在骨缝里缓缓摩擦,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钝痛。 “还有,”齐文镜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融入风过竹梢的沙沙声里,“柳师姐的剑……很快。你若撑不住,不必硬扛,认输不丢人。” 叶轻竹笑了笑,没答话,转身迈步踏上第一级石阶。 石面冰凉透过薄薄的鞋底。 认输? 十年前那个雪夜,父亲将她推入地窖、合上木板时没说认输;三年前师父寒山老人躺在草庐竹席上,气若游丝却仍将剑柄塞进她掌心时没说认输;三个月前她独闯县衙,剑尖挑开贪官绶带、身后倒着七名家丁时,更没想过认输。 山雾渐浓。 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她一级一级往上走。脚步起初轻捷,逐渐沉缓。露水打湿了她的鬓发,细密水珠凝在睫毛上,看出去的世界一片朦胧的苍青。石阶两侧是接天的竹林,新竹翠嫩如碧玉,老竹沉郁如墨剑,风过时掀起层层叠叠的涛声。偶尔有白鹿从林间探头,鹿角莹白如初雪,眼眸清亮如寒潭,好奇地打量这个鬓发凌乱、肩染血痕的陌生访客。 走到第三百级时,她听见了水声。 一道极细的山泉从石缝中涌出,沿人工开凿的竹槽潺潺流下,水色清可见底,泉底白石圆润如玉。叶轻竹蹲身掬了一捧,泉水冷得扎手,入口却甘冽异常。她以水润了润干裂的嘴唇,继续向上。 走到第五百级时,右肩的隐痛开始变得鲜明。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某种沉甸甸的、带着寒意的钝感,像有块冰渐渐融进血肉里,寒气顺着经络往下爬。她换左手按住伤口,指腹感觉到布料下微微的潮湿——怕是又渗血了。 走到第七百级时,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开始发重,白气在眼前一团团散开。石阶在此处变得陡峭,近乎垂直,需用手扶着一侧湿滑的岩壁才能借力。她停下喘息,回头望去——来路已完全隐没在云雾之下,仿佛走过的只是一场梦。上方仍有雾气缭绕,但铜铃的声音清晰了些,叮咚,叮咚,不疾不徐,像是某种心跳。 走到第九百级时,她抬袖擦了把额角的汗与雾水,忽然察觉风变了。 不再是轻柔的山风,而是某种开阔处特有的、带着寒意与劲道的流动。她抬头,看见前方云雾如帘幕般被无形的手向两侧掀开—— 一片巨大的、浑然的石坪豁然出现在眼前。 洗剑坪。 坪面由整块青灰色山岩劈削而成,平坦如镜,却布满纵横交错的刻痕——深深浅浅,长长短短,有些凌厉如闪电,有些圆融如弧月,皆是经年累月的剑痕。石坪边缘没有任何栏杆,直接截断为万丈悬崖,云海在脚下翻涌,时而露出下方深不见底的幽谷。远处群山如黛,朝阳正从云隙间迸出第一缕金红,将半片天空染成琥珀色。 而坪中央,立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她,一身素白劲装,身形挺拔如崖上孤松。长发以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几缕散碎的发丝在风中微微飘动。她手中无剑,只是负手而立,望着云海日出,仿佛已在此站了一夜,又仿佛站了千年。 叶轻竹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脚步声在空旷的石坪上格外清晰。 白衣人缓缓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极清冷的脸。眉如远山,眼似寒星,肤色在晨光中白得近乎透明。她没有笑,也没有任何敌意,只是平静地看着叶轻竹,目光如洗剑坪上的风,掠过她的脸,她的肩,她空着的双手。 “你来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 叶轻竹走到坪心,在距离对方三丈处站定。这个位置,她能看清对方眼角有一道极淡的旧疤,像瓷器上的一道冰裂纹。 “晚辈叶轻竹,前来试剑。” 白衣人——柳师姐——微微颔首。她抬手,却不是拔剑,而是指向石坪边缘一处凸起的岩石。 岩石上,横放着两柄剑。 一柄长剑,剑鞘乌黑古朴,隐隐有暗纹流动。 一柄短剑,剑鞘青灰,毫无装饰,如一段枯枝。 “选一柄。”柳师姐说,“你的剑既已折断,便用书院的剑。” 叶轻竹没有动:“我用断剑即可。” 柳师姐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终于极淡地弯了一下唇角——那甚至不能算是一个笑。 “洗剑坪的规矩,”她说,“试剑者须持完好之剑。这是对剑的尊重,也是对试剑的尊重。”顿了顿,“何况你的伤,撑不住断剑反震之力。” 叶轻竹沉默,走向岩石。 她先握住那柄长剑。入手沉实,剑柄温润如古玉。但当她试图运起一丝内力灌注时,剑身忽然微微一震,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在抗拒。 她松开手,转而拿起短剑。 剑很轻,比她预想的轻得多。鞘是普通的青灰色,剑柄缠着半旧的墨绿丝绳。当她握紧时,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嗡鸣,没有抗拒,甚至没有一丝共鸣。它安静得像一块石头。 “我选这柄。”叶轻竹转身。 柳师姐眼中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什么。她终于抬手,从身侧一块石中——叶轻竹这才注意到,那不是石头,而是一个半埋入地的剑匣——抽出了一柄剑。 剑身细长,色泽如秋水,在晨光中流淌着月华般的清辉。 “此剑名‘凝光’。”柳师姐横剑于身前,“我出剑不留情。十招之内,你若退至坪外、倒地不起、或开口认输,试剑即止。” 叶轻竹缓缓拔出短剑。 剑身黯淡无光,灰扑扑的,像一截未经打磨的铁片。但她握紧时,感觉到剑柄处传来一丝极细微的暖意——仿佛这柄沉睡的剑,在掌心温度中正慢慢苏醒。 “请。” 山风骤急。 云海在脚下翻涌如沸。 第一缕朝阳刺破云层,照亮洗剑坪上两道身影——一白一青,一长一短,静静相对。 十招。 生死、去留、前尘与归途,皆在这十招之间。 第47章 第 47 章 那人背对着她,一袭白衣胜雪,在山风里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长发仅用一根寻常桃木簪松松绾起,几缕碎发垂在颈侧,随呼吸微微起伏。她手中握着一柄剑,剑鞘是最普通的玄色硬木,没有任何纹饰,甚至没有剑格,仿佛只是一段削磨过的木枝套住了剑身。 但叶轻竹能感觉到——那是一柄饮过无数鲜血的剑。 寒意并非来自山风,而是从剑鞘的每一寸木纹里渗透出来,丝丝缕缕,缠绕在呼吸间,让肺腑都生出细微的刺痛。那是一种沉淀的、收敛的、却无可置疑的杀意,像深潭底千年不化的寒冰。 “叶轻竹?” 那人开口,声音清冷,字音却带着某种奇异的质地,仿佛玉石相击后余韵在水面漾开的涟漪。 “是。” 叶轻竹稳住气息,将肩头隐隐的钝痛压下去。她站得很直,碎雪剑悬在腰侧,剑鞘上的裂纹在晨光里清晰可见。 白衣女子缓缓转身。 动作并不快,却有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衣摆旋开如雪浪,发丝在空中划出几道墨痕。当那张脸完全转过来时,叶轻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一瞬。 极美。 但美得惊心动魄,也美得寒意凛然。 眉形如远山淡扫,鼻梁挺直如雪峰脊线,唇色很淡,像初春桃瓣上最浅的那一抹粉。肤色是冷调的白,近乎透明,可以看见额角淡青色的血管。而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瞳孔是罕见的浅灰色,如冬日结雾的湖面,看人时没有焦点,却又像能穿透皮囊,直抵魂魄深处每一道旧伤痕。 “我是柳潇湘。”她说,每个字都吐得清晰而疏离,“白鹿书院当代剑圣传人,也是今日的守关人。” 她上下打量叶轻竹,目光像最细的银针,一寸寸探过她的眉宇、肩背、指节,最后落在那柄布满裂纹的碎雪剑上,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些。 “你杀赵德全,”柳潇湘忽然开口,声音平稳如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旧事,“用的是寒山剑法第三式‘竹影穿云’,但变招时手腕下沉三寸——这是寒山老人的习惯。他握剑总比常人低三分,说是‘剑根稳,梢方活’。” 叶轻竹心头一震。 昨夜县衙那一战,烛火昏暗,人影杂乱。赵德全的护院功夫不弱,她确实在第三式临时变招,手腕下沉,以剑根抵住对方刀背,才寻到破绽一击穿喉。这个细节,连当时躲在梁上的齐文镜都未必看清。 “你杀曹云容,”柳潇湘继续道,浅灰色的眸子映着云海天光,“用的是第七式‘雪落无声’,但踏的是白鹿书院的‘踏云步’——虽然只学了个皮毛,起势时脚尖外撇了半寸,泄了三分真力。” 叶轻竹握剑的指节开始泛白。曹云容是赵德全的账房先生,轻功极好,她追击时确实用上了师父早年偶然演示过的步法。那时师父只说“这是故人的玩意儿,你看个热闹”,并未细教。 “至于孙仲景,”柳潇湘向前踏了一步。 这一步很轻,落在青石上几乎无声。但她周身的空气骤然变得稠密,那股原本收敛的寒意忽然张开了细密的网。 “最后那招‘飞雪葬山河’,是寒山十九剑的禁招。真气逆行,剑走偏锋,伤人先伤己。”她浅灰色的瞳孔微微收缩,“你师父连这个都教你了,看来是把你当关门弟子——也是唯一的传人。” 叶轻竹的呼吸急促了一瞬。肩头的伤在此刻剧烈地刺痛起来,仿佛那夜强行催动禁招时撕裂的经络,又重新崩开。她咬住下唇,血腥味在齿间漫开。 “柳姑娘既已知道我的底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昨夜观战,今日又在此等候,想必对我的剑法路数了如指掌。何必再试?” “规矩就是规矩。”柳潇湘抬手,五指虚按剑柄。那是一个极简的动作,却让叶轻竹全身肌肉骤然绷紧——那是猛禽即将振翅扑击前的凝滞。 “寒山老人三十年前曾是书院客卿,教过我一式‘听竹’。”柳潇湘的语调依然没有波澜,像在说别人的事,“按辈分,我该叫你一声师妹。但今日——” “锃——!” 剑出鞘! 没有华丽的剑光,没有慑人的剑气爆鸣,甚至没有金属摩擦的尖锐声响。只是一声极沉、极哑的震颤,仿佛深潭底巨石挪移。 一柄通体乌黑的长剑,缓缓脱离木鞘。 剑身没有任何反光,漆黑如永夜,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线。剑脊很薄,两侧刃口却莫名地给人一种“钝重”的错觉。剑柄缠着半旧的墨绿色丝绳,尾端坠着一枚小小的、黯淡的青铜铃铛,此刻静默无声。 惊鸿剑·墨羽。 叶轻竹曾在师父的醉话里听过这个名字。那时寒山老人拎着半空的酒壶,对着雪夜含糊地说:“……惊鸿一脉的剑,不出鞘则已,出鞘必见魂。尤其那柄‘墨羽’,黑得邪性……” “十招。”柳潇湘剑尖斜指地面,姿势随意得像握着一根枯枝,“接得住,你留下。接不住——” 她没说下去。 但洗剑坪边缘的万丈悬崖,云海之下深不见底的幽谷,以及山门外那两句“不问前尘、莫念归途”的碑文,已经替她说完了未尽之言。 叶轻竹深吸一口气。 山风灌满胸腔,带着云雾的湿冷和某种极淡的、遥远的梅香——不知是真实存在,还是紧绷神经产生的幻觉。她缓缓拔出碎雪剑。 “咔。” 一声轻微的裂响。剑身出鞘过半时,一道原本细如发丝的裂纹忽然延展,几乎贯穿整个剑脊。淡青色的雪花暗纹在晨光中艰难地泛起光晕,与对面墨羽剑沉渊般的漆黑,形成触目惊明的对比。 一青一黑,一明一暗。 一如她肩头渗出的温热鲜血,与对方剑上散发的千年寒冰之气。 洗剑坪上,云海骤然翻腾。 仿佛感应到双剑即将交锋,天光在此时彻底冲破云层。金红色的朝阳泼洒下来,将整片石坪、两道身影、两柄剑,镀上一层炽烈而悲壮的辉煌。 柳潇湘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起势。只是右脚向前滑出半步,墨羽剑随之抬起——一个最简单、最基础的“刺”式。 但那一刺的速度,快得超越了视线捕捉的极限。 叶轻竹甚至没有看清剑路,只觉咽喉前一寸,空气骤然塌陷成一个冰冷的点。死亡的触感,比痛觉更先抵达。 她本能地仰身,碎雪剑向上格挡。 第一招。 第48章 第 48 章 第一招:惊鸿一瞥 柳潇湘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起手式,甚至没有呼吸频率的改变。上一瞬她还站在三丈外,下一瞬——整个人已化作一道融进天光里的白影,墨羽剑的剑尖离叶轻竹眉心只剩一寸! 快! 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欺骗,快得仿佛时间本身被折叠了一段。叶轻竹甚至没有“看见”剑路,只是咽喉深处最原始的求生本能炸开,碎雪剑本能地向上横撩—— “叮——!” 一声清越到刺耳的金铁交鸣! 不是剑锋相撞,而是墨羽剑的剑尖,点在了碎雪剑剑脊最薄弱的那道裂纹上。 撞击产生的震动如毒蛇般窜入手臂。叶轻竹右肩的伤口像被烙铁狠狠摁入,剧痛让她眼前瞬间发白,牙关猛地咬紧才没痛呼出声。她连退三步,每一步都在青石上踏出湿滑的脚印——是肩上渗出的血混着冷汗。 而柳潇湘,纹丝未动。 她甚至没有看叶轻竹踉跄的模样,浅灰色的眸子只盯着墨羽剑尖——那里沾了一粒极细的、淡青色的冰晶,是碎雪剑剑气崩散时留下的残屑。 “寒山剑意,凝而不散。”她低声自语,像在评估一件器物。 剑势一转。 第二招:燕回旋 墨羽剑划出一道违反常理的弧线。 它没有收回,而是在与碎雪剑接触的瞬间,借那一点反震之力,剑身如活物般一颤、一折,从叶轻竹格挡的空隙中滑入,刺向她右肋! 这一剑看似轻柔如燕尾点水,实则剑身高速震颤,暗藏七重绵密后劲。叶轻竹曾在师父的手札中见过类似记载:“惊鸿燕回,七劲叠浪,中者筋骨如酥。” 不能挡,只能破! 叶轻竹咬牙,强忍右肩撕裂般的痛楚,左脚后撤半步,腰身拧转,碎雪剑不再格挡,而是自下而上斜撩—— 寒山十九剑·冰封千里! 剑气勃发! 并非凌厉的锋芒,而是一种凝滞的、扩散的寒意。以她为中心,半径三尺内的空气骤然降温,剑身周围凝结出肉眼可见的细小冰晶,簌簌飘落。那些冰晶并非装饰——每一粒都在高速旋转,形成一道极细密的屏障。 墨羽剑刺入这片“冰域”的刹那,速度肉眼可见地滞缓了一瞬。剑尖距离叶轻竹右肋衣衫仅剩半寸时,轨迹被无数冰晶的撞击与寒气侵蚀,硬生生偏开了三寸! 嗤啦—— 剑锋擦着衣角掠过,割开一道整齐的裂口,露出内里染血的绷带。 柳潇湘第一次撤步。 她向后飘退一丈,低头看向墨羽剑身——剑脊上附着了一层薄霜,正被她的内力迅速蒸腾成白气。 “哦?”她抬起眼,浅灰色的瞳孔里映出叶轻竹苍白的脸和急促起伏的肩膀,“以寒御快,化守为域……寒山那老顽固,竟把‘凝意成域’的雏形也教你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可惜你火候差得太远,内力也不足。否则刚才那片‘冰域’,该能冻住我的剑一息。” 话音未落,她手腕极其细微地一抖。 第三招至第六招:剑影如狱 墨羽剑上的薄霜瞬间崩散成雾。 接下来的四招,叶轻竹仿佛坠入了一个由剑光编织的噩梦。 柳潇湘的剑不再有片刻停顿。一招未尽,下一招已生,剑势连绵如暴雨倾盆,每一剑都精准地刺向她最薄弱处——右肩旧伤、左肋空门、后心命门、膝弯承力点。剑路刁钻诡谲,时而如毒蛇吐信直刺要害,时而如飞鸟回旋封堵退路,时而如重锤砸落以力破巧。 叶轻竹几乎是在凭本能挥剑。 寒山剑法中的“守”字诀在她脑中飞速流转:第三式“竹影摇风”格开刺向右肩的一剑;第十一式“雪压青松”硬撼劈向后心的斩击;最险的是第五招,墨羽剑贴着她左臂擦过,剑锋带走一道皮肉,鲜血瞬间染红袖口。 她闻到自己的血味,混合着汗水与石坪上清晨露水的湿冷。 第四招时,左臂添了一道血痕。 第五招时,剑尖挑飞她鬓边一缕已被汗水浸透的发丝。 第六招—— 墨羽剑自右上斜劈而下,简单直接,却带着山岳倾塌般的压迫感。叶轻竹避无可避,只能双手握剑,碎雪剑横举过头,施展出寒山剑法中最重守势的一招: 雪拥蓝关! 双剑相交! “铛——!!!” 这一次的撞击声沉闷如钟。叶轻竹双膝剧震,膝盖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她闷哼一声,整个人被压得半跪在地!碎雪剑剑身上的裂纹在这巨力冲击下,又蔓延出数道细密的分支。 右肩的疼痛已从尖锐变得麻木,继而转化为一种深入骨髓的、冰火交织的灼痛。她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正顺着背脊往下淌,浸湿了腰带。汗水流入眼睛,视线开始模糊。 呼吸紊乱如破旧风箱,每一次吸气都扯着肺腑和伤口。 柳潇湘收剑,飘然后退。 她依旧白衣胜雪,气息平稳,连鬓角的发丝都不曾凌乱半分。墨羽剑斜指身侧,剑身上的血迹不知何时已滑落殆尽,漆黑如初。 “还有四招。”她的声音听不出胜负的关切,更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你右肩的伤,不是新创。内里嵌有异物,至少十年了。强催内力,已伤经脉。再撑下去,即便不死,这条胳膊也废了。” 山风卷过洗剑坪,带来远处竹海的涛声。 叶轻竹以剑拄地,艰难地站起身。膝盖在发抖,但她站直了。咽下喉头翻涌上的腥甜,她抬起头,盯着柳潇湘: “……继续。” 柳潇湘浅灰色的眸子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眼睛里没有怜悯,没有赞许,甚至没有评判,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观察,像医者在审视病灶。 她没再劝。 第七招:崩雪 墨羽剑的节奏忽然变了。 从疾风骤雨,转为深潭微澜。 剑尖在空中缓缓划动,划出一个又一个完美的圆。那些圆并非静止,而是一个套着一个,层层叠叠,彼此牵引,仿佛在编织一张无形的大网。剑势越慢,蕴含的压迫感却越强——空气开始变得粘稠,连呼吸都需用力。 叶轻竹瞳孔骤缩。 她认得这起手式——或者说,听师父醉后含糊地描述过。 惊鸿剑法终极式·千山暮雪的前奏。 “此剑一出,如千山雪崩,无处可逃,唯有一线生机……”师父当年晃着酒壶说,“……在雪崩之前,抢上峰顶。” 不能等!等剑势蓄满,她绝无可能接下这终极一式! 必须抢攻,打乱对方的节奏! 赌上一切! 她深吸一口气——这一口气吸得肺叶生疼,仿佛吸入了冰碴。丹田内所剩无几的内力被疯狂催动,沿着剧痛欲裂的右臂经脉强行灌注! 碎雪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青光! 剑身上的雪花暗纹仿佛活了过来,在剑脊上游走、明灭。剑身周围的寒气凝成实质,地面三尺内的晨露瞬间冻结成细密的冰霜。 寒山十九剑·孤峰擎天! 这是寒山剑法中最决绝的搏命剑招。剑势一往无前,不留退路,将所有力量与意志凝聚于一点,如孤峰刺破苍穹。师父传剑时说:“此招,要么破敌,要么自毁。” 剑出! 人随剑走! 叶轻竹整个人与碎雪剑几乎化为一道青虹,直刺柳潇湘剑圈最核心的那个“圆”心——那是千山暮雪唯一未成形的生门! 这一剑,赌上了她所有的剑术理解、所有的勇气、和右肩这条可能就此废掉的胳膊。 青虹与墨圈即将碰撞的刹那—— 右肩深处,某种蛰伏了十年的东西,碎了。 不是隐喻的碎,是物理的、清晰的破碎感。 十年前那支射穿她肩膀、被师父以真气强行封在筋骨深处的断箭碎片,在这一次毫无保留的内力催逼下,终于挣破了包裹它的肉膜与真气茧,锋利的边缘狠狠刺入更深、更致命的经脉网络! “呃啊——!” 压抑的痛呼从紧咬的牙关中迸出。 眼前瞬间漆黑,耳中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轰鸣和某种东西断裂的脆响。碎雪剑上璀璨的青光如潮水般褪去,剑脱手飞出,在空中旋转、翻滚,划出一道凄凉的弧线,最后哐当一声落在三丈外的青石上,弹跳两下,静止不动。 而她整个人,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内力反噬如野火焚经,踉跄着向后跌去。 右肩的伤口处,鲜血不再是渗出,而是涌出。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半边衣衫,顺着指尖滴落,在青石上绽开一朵朵触目惊心的红梅。 视野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她看见洗剑坪边缘翻涌的云海,看见远处群山初升的朝阳,看见那柄躺在冰冷石面上的碎雪剑——剑身上,又多了几道新裂痕。 要……输了吗? 师父……对不起…… 就在她双膝发软,即将彻底瘫倒在地的瞬间—— 一道白影如幻象般出现在她面前。 不是快速移动,更像是空间本身被折叠了一小段。柳潇湘左手食中二指并拢,在她胸前膻中穴轻轻一点。一股精纯而温和的寒气透体而入,瞬间压制住她体内狂暴乱窜的反噬内力。 与此同时,墨羽剑的剑尖,稳稳停在她喉前三寸。 冰冷的剑锋贴上皮肤,激得她浑身一颤,涣散的神智被强行拉回些许。 剑身上,映出她此刻狼狈不堪的倒影: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因失血和剧痛而泛青,鬓发散乱,右肩一片血红。 “第七招。”柳潇湘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波动,不是关切,更像一种确认,“你最后一剑的起势,踏的是‘逆云步’,变招时手腕内扣的角度,是‘听竹式’的变体——这两式,非书院核心弟子不传。” 她稍稍偏转剑身,让剑脊的寒光掠过叶轻竹的眼睛:“你的剑法里,有至少三成书院底蕴。何人传授?寒山老人虽曾是客卿,但他当年立过誓,绝不外传书院核心武学。” 叶轻竹的视线艰难地聚焦。 汗水混着血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她看着喉前三寸那柄漆黑如夜的剑,看着柳潇湘那双深不见底的浅灰色眸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肺里挤出来的: “家师……寒山老人。他……曾是书院客卿。”她喘了口气,血沫溢出口角,“我六岁……被他所救,十二岁……正式拜师。他所授……皆是毕生所学……并无……保留。” 柳潇湘沉默。 山风在此时变得猛烈,卷起她雪白的衣袂和长发,也吹动叶轻竹染血的衣襟。云海在她们脚下奔腾如怒涛,朝阳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布满剑痕的石坪上,影子边缘因血迹而模糊黯淡。 洗剑坪上,只有风声、云涌声、和叶轻竹压抑不住的粗重喘息。 良久。 柳潇湘缓缓收剑。 墨羽剑归鞘,那声低沉的“锃”音,比出鞘时更沉、更哑,仿佛叹息。 “原来是那个老顽固的徒弟。”她转过身,望向石坪边缘翻涌的云海,背影在晨光中显得孤峭而遥远,“他当年负气离山,说书院规矩太多,要去找个‘自在的地方教个自在的徒弟’……” 她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看来找到了。” 叶轻竹以手撑地,试图站起来,却因失血和脱力再次跌跪下去。 柳潇湘没有回头,却仿佛看见了她的狼狈。 “捡起你的剑。”她迈步向洗剑坪另一侧走去,那里有一条被云雾半掩的狭窄石径,通向更高处的建筑群,“跟我来。” 叶轻竹怔住,抬头望着那道白衣背影。 “我……通过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十招未满,你已败。”柳潇湘的脚步没有停顿,“按规矩,你该即刻下山。” 她走上石径的第一级台阶,终于侧过脸。晨光从她身后照来,给她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面容却逆光模糊,只有那双浅灰色的眸子,依旧清晰如寒星。 “但寒山老人的亲传弟子,有资格让书院破例一次——这是当年山主给他的承诺。”她收回目光,继续向上走去,声音混在山风里传来: “何况——” “你右肩那处旧伤,碎片已移位,刺入‘天宗’‘肩贞’二穴之间。若再不治,不止这条胳膊保不住,寒气侵心,最多三个月,必死无疑。” 第49章 第 49 章 叶轻竹捡回碎雪剑。 手指触到剑柄时,剑身传来细微的颤动——不是剑鸣,是她在抖。右肩的伤口像有烧红的铁钩在里面搅动,每一次心跳都将剧痛泵向四肢百骸。她咬紧牙关,将剑插回满是裂痕的剑鞘,转身跟上那道已在竹林边缘的白影。 柳潇湘走得不快,却始终保持着三丈距离。无论叶轻竹如何咬牙追赶,这三丈如天堑,纹丝不动。 两人穿过洗剑坪边缘,踏入一片茂密的紫竹林。 光线骤然暗了下来。 竹是罕见的墨紫色,竹竿粗如碗口,竹节嶙峋如龙骨。竹叶层层叠叠,几乎完全遮蔽了天空,只有极零星的日光从缝隙中漏下,在地上投出斑驳晃动的光点。空气中弥漫着竹叶腐烂与新生交织的奇特气息——清冽中带着一丝腐朽的甜。 越往深处走,空气开始变化。 最初是极淡的苦味,像黄连碾碎时的第一缕气息。接着,辛、涩、甘、酸、咸……数十种药味如丝线般从竹林深处飘来,彼此缠绕又泾渭分明。有的清冽如晨露,有的厚重如陈年树皮,有的辛辣如刚破土的姜根。这些气味层层叠叠,在竹叶过滤后的幽暗光线中,竟呈现出某种可视的质感——叶轻竹恍惚看见,空气里流淌着淡青、赭黄、暗红的无形薄雾。 “书院有医馆?”她忍不住问,声音在竹林的静谧中显得突兀。 柳潇湘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没有医馆,”她的声音从前方的竹影间传来,仿佛隔着一层水幕,“只有一座药庐,和一个脾气比紫竹根还倔的大夫。” 药味越来越浓。 走到某一处时,叶轻竹忽然觉得右肩的疼痛减轻了些许——不是真正的缓解,而是某种清凉的气息渗透伤口,暂时麻痹了痛觉神经。她低头,看见脚下小径两侧的泥土里,散落着一些晒干的药草残渣。 又走了一炷香时间。 前方的竹影忽然疏朗,天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竹林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片被紫竹环抱的圆形空地,大约十丈见方。空地中央立着三间竹屋,屋体完全由紫竹搭建,竹节未经打磨,保留着天然的弧度与纹理,在阳光下泛着暗紫色的光泽。 屋前开垦着七八垄药圃,垄埂整齐如尺划。圃中种植的,尽是叶轻竹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 有植株通体莹白如冰雕,叶片上凝结着细小的霜晶;有藤蔓缠绕竹架,结出灯笼状的赤红果实,果皮半透明,能看见内部流动的金色汁液;有矮丛生着靛蓝色的小花,花心处竟闪烁着微弱的磷光,即使在白日也清晰可见。 最奇特的是一株长在石臼中的植物——叶片如翡翠,叶脉却是血红色,叶片无风自动,发出极轻微的、类似金属摩擦的“沙沙”声。 药圃旁有一眼清泉,泉眼用青石垒成井栏,泉水清澈见底,水底铺着五色卵石。泉水溢出井栏,顺着竹槽潺潺流入一个石砌的方形水池。池水雾气氤氲,水面漂浮着几片淡金色的叶子,正缓缓旋转。 竹屋的门敞开着。 里面传来捣药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次杵落都与下一次间隔完全相同,节奏稳定得如同心跳,又仿佛某种古老的、蕴含着天地韵律的秘仪。 柳潇湘在药圃边缘停步。 “自己进去。”她说,目光扫过那些奇异的药草,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柳姑娘不一起?” “我不喜欢药味。”柳潇湘的回答简洁得近乎冷漠,“更不喜欢那个人。” 说完,她转身就走。白色身影在紫竹林几个起落,便如一滴水融入墨池,消失不见。 叶轻竹独自站在药圃外。 风从竹屋方向吹来,带来更浓郁的药香,混杂着泉水的湿气。她深吸一口气——这一吸牵动伤口,疼得她眼前发黑。定了定神,她抬脚走上通往竹屋的碎石小径。 小径两侧的药草在她经过时,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那株莹白如冰雕的植物,叶片上的霜晶迅速融化,滴落的水珠在泥土上凝成细小的冰珠;靛蓝色的小花齐齐转向她的方向,花心的磷光明灭加速;石臼中的翡翠叶植物,金属摩擦声骤然尖锐,血红的叶脉鼓胀如虫爬。 叶轻竹心中警铃大作,手本能地按向剑柄。 “它们只是感知到你身上的血气与旧伤。” 一个温润的声音从竹屋内传来,平淡如水,却奇异地抚平了那些异动。 叶轻竹走到门口。 屋内陈设极简,简到近乎空寂: 一张竹榻,榻上铺着靛青色的粗麻布;一张原木方桌,桌面上有深深浅浅的药渍浸痕;靠墙立着三个多格药柜,抽屉上贴着泛黄的标签,墨迹已褪色;墙角堆着几捆晒干的草药,根须上还沾着泥土。 屋子最深处,一个青衣人背对着门口,正在石臼中捣药。 那人身形清瘦,肩背挺直如竹。衣袖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白皙却筋骨分明,肌肉线条流畅如书法大家勾勒的笔锋。他捣药的动作有种奇异的美感——每一次提起药杵都如云升,每一次落下都如雪坠,力道精准到石臼中的药草碎屑没有一粒飞溅出来。 叶轻竹站在门槛外,一时不知该进该退。 倒是青衣人先开口了: “右肩箭伤,铁质箭镞,入骨三分。十年旧疾,伤口阴寒不散,每逢雨雪前夜疼痛如蚁噬骨。”他的声音平静如古井水,“近三日连续动武,内力冲撞封穴,箭镞碎片刺破包裹肉膜,已伤及手太阴肺经。今日强行催动‘孤峰擎天’一式,真气逆行,碎片移位,现一片嵌在肩胛骨缝,两片游走于‘天宗’‘肩贞’‘秉风’三穴之间。” 他放下药杵,转过身来。 叶轻竹呼吸一滞。 那是一张清逸到近乎不真实的脸。 眉形如远山含黛,疏淡得恰到好处;鼻梁挺直如雪峰脊线;唇色极淡,像初春樱瓣上最浅的那一抹粉。皮肤是冷调的白,却不是病态,而是如羊脂玉般温润通透。他看上去约莫二十三四岁,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让叶轻竹瞬间清醒。 清澈如深山寒潭,却深不见底。瞳孔是罕见的墨绿色,在竹屋幽暗的光线中泛着玉石般温润的光泽。但最慑人的是眼神——看向她时,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她不是个浑身浴血、随时可能倒下的伤者,而只是一株需要处理的药材,或是一张需要修改的药方。 “我是洛倾辞。”他说,“书院里的大夫。柳潇湘让你来的?”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疑问,只是陈述一个已知的事实。 “……是。”叶轻竹点头,声音因疼痛而沙哑,“她说我的伤……再不治会废。” 洛倾辞走到她面前,很自然地伸出手——那只手修长洁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指腹有薄茧,是常年处理药材和银针留下的痕迹。 “左手给我。” 叶轻竹迟疑了一瞬。 这个距离太近,近到她能看清他睫毛的弧度,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不是屋外那些复杂的混合气息,而是一种清冽的、类似于初雪融化在青石上的味道。她伸出左手,手腕因失血而微微颤抖。 他的手指很凉。 搭在她腕脉上时,触感像一块被溪水浸润千年的冷玉。诊脉时,他微微垂眸,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扇形阴影。指尖按压的力道不轻不重,却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接触碰到她体内每一处瘀伤、每一道裂痕。 片刻后,他收回手。 “伤得很重。”语气依旧平淡,像在说“今日有雨”,“箭镞碎片共三片,最大的一片嵌在肩胛骨缝,与骨膜粘连;较小的两片随你这些年练剑时内力游走,已在经脉中划出七道暗伤。今日强行催动禁招,暗伤全部迸裂,肺经受损,气血两亏。” “能治吗?”叶轻竹问出了最紧要的问题。 “能。”洛倾辞转身走向药柜,打开其中一个抽屉,“但过程会很疼——比你现在感受到的,疼十倍不止。” 他从抽屉中取出三样东西,一一摆在木桌上: 一个巴掌大的青瓷瓶,瓶身没有任何纹饰,釉色却温润如春水;一包银针,展开的布卷上整齐排列着三十六根长短不一的银针,针尖闪着幽蓝的寒光;最后是一柄薄如柳叶的小刀,刀身仅三寸长,通体银色,刀刃薄到几乎透明。 这三样东西在透过竹窗的斑驳阳光下,泛着某种非人间的冷光。 “现在治,还是等你想清楚再来?”洛倾辞问,目光平静地看着她,“提醒你,治疗需要切开皮肉,深入骨缝,用磁石吸出碎片。过程中你不能有丝毫动弹,否则刀锋偏转,可能切断主要经脉,这条胳膊就真的废了。” 叶轻竹看着那些器械,又看看洛倾辞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绿色眼睛。 忽然,她笑了。 嘴角扯开的动作牵动肩伤,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笑容也因此扭曲,却依然挂在脸上。 “最疼能有多疼?”她的声音很轻,像在问自己,“比眼睁睁看着家人死在面前还疼吗?比在雪地里爬了三天三夜,十指冻得坏死还疼吗?比师父咽下最后一口气,把剑塞进我手里时还疼吗?” 洛倾辞捣药的动作彻底停下。 他转过身,第一次完整地、专注地看向她。 那双墨绿色的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微微波动了一下——很浅,像石子投入万丈深潭,涟漪刚起就已沉没。但那瞬间的波动真实存在,叶轻竹捕捉到了。 “躺下。”他说,声音里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东西,“把上衣褪到肩部。如果觉得冷,榻上有薄毯。” 叶轻竹依言走到竹榻边。 竹榻触感冰凉,靛青色的粗麻布粗糙却干净。她解开衣带,将右肩完□□露出来。十年旧伤在昏暗光线下更显狰狞——伤口周围皮肤因常年积瘀而呈青紫色,如蛛网般蔓延;新裂开的口子皮肉外翻,鲜血已凝成暗红色的痂,但深处仍在缓慢渗血。 洛倾辞走到屋角的水池边,仔细净手。他洗手的过程很漫长,每一根手指、每一个指缝都反复揉搓,最后用白布擦干。然后他走回来,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巾,浸入一个铜盆的药酒中。 药酒呈琥珀色,散发出辛辣刺鼻的气息。 布巾贴上伤口周围的皮肤时,叶轻竹浑身剧颤——那不是疼痛,是某种深入骨髓的冰凉与灼热交织的奇异感觉。药酒渗入伤口,仿佛有无数细针在里面搅动。 “疼可以喊。”洛倾辞说,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任何放缓,“这里没有别人,也没有人会笑话你。” “……不疼。” 叶轻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双手死死抓住竹榻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洛倾辞没再说话。 他放下布巾,拿起那柄柳叶小刀。刀尖在桌上的烛火中掠过——不是加热,而是在火焰中停留了精确的三息时间。刀身从银色转为幽蓝色,散发出更加凛冽的寒气。 “第一片碎片,在肩胛骨下三寸,紧贴‘天宗穴’。”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告诉她,“我要切开皮肉,深抵骨缝。然后用磁石吸出碎片。过程中你不能动——不仅身体不能动,连呼吸都要控制,尽量平稳浅慢。” 他顿了顿,补充道:“如果你动,我的刀可能会偏。偏一丝,割断的是小经脉,你会剧痛但无大碍;偏三分,割断的是主经脉,这条胳膊从此废掉;偏一寸——” 他没说完。 但叶轻竹懂了。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气,再缓缓吐出。 “我准备好了。” 刀锋落下。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最初的触感不是疼痛,而是冰凉——极致的、穿透皮肉直抵骨髓的冰凉。然后冰凉转为灼热,仿佛有烧红的铁丝沿着刀锋切开的路径,一寸寸烧进身体深处。 疼痛在下一秒才真正爆发。 不是单一的痛,而是层次的、递进的、全方位的剧痛:表层皮肉被割开的锐痛;深层筋膜被分离的钝痛;刀锋触及骨膜时那种酸到牙根的酸痛;以及最深处,当刀尖终于抵到那枚嵌在骨缝中的碎片时—— “呃——!” 叶轻竹的牙齿深深咬进下唇。 血腥味在口中炸开,混合着喉头涌上的铁锈味。她眼前闪过无数画面:十年前的雪夜火光、父亲将她推入地窖时最后的目光、师父临终前枯槁的手、还有洗剑坪上柳潇湘那双浅灰色的、毫无温度的眼睛。 不能动。 绝对不能动。 她的指甲抠进竹榻边缘,竹篾刺破掌心,鲜血顺着竹节纹路流淌。但右肩,纹丝不动。 洛倾辞的手稳如磐石。 刀尖在骨缝间极细微地调整角度,避开每一根细小的血管和神经束。他的呼吸平稳得近乎不存在,只有眼睛——那双墨绿色的瞳孔此刻完全聚焦在伤口深处,仿佛能穿透血肉,直接看见骨骼的纹理与碎片的嵌合方式。 “磁石。” 他空着的左手伸出。 叶轻竹勉强睁开被汗水模糊的眼睛,看见他指尖捏着一块乌黑色的石头——不是常见的磁铁,这石头表面有天然形成的螺旋纹路,在昏暗光线下泛着金属光泽。 磁石贴近伤口。 “嗤——” 一种难以形容的声音从皮肉深处传来。 不是金属摩擦,不是血肉分离,更像是某种沉睡多年的东西被强行唤醒、被从它与骨骼长成一体的巢穴中生生剥离。叶轻竹感觉到,那枚嵌在骨头里的碎片开始移动——极其缓慢,每移动一丝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她能“看见”。 不是用眼睛,而是用痛觉勾勒出的图像:锈迹斑斑的碎片,边缘如锯齿,十年间已与骨膜生出无数细小的粘连。现在这些粘连被磁力一根根扯断,碎片一点点挣脱束缚,向皮肉外移动。 这个过程持续了多久? 也许只有十息,也许有一炷香。在极致的疼痛中,时间失去了度量意义。 终于—— “出来了。” 洛倾辞的声音将她从疼痛的深渊拉回。 叶轻竹勉强睁开眼。 视线模糊,汗水、泪水、血水混在一起,但她依然看清了:洛倾辞的指尖,捏着一片暗红色的、边缘狰狞的金属碎片。碎片表面覆盖着黑褐色的锈迹,但依然能看出它曾经的锋利。最触目惊心的是,碎片上还粘连着一丝暗红色的、半透明的薄膜——那是长在骨头上的肉膜。 洛倾辞将碎片放在一个白瓷盘中,发出清脆的“叮”一声。 “还有两片。”他说,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疲惫,“在经脉中游走,需要用银针封穴,引导真气将碎片逼到固定位置,再开刀取出。但今天——” 他看了一眼叶轻竹惨白的脸、被咬烂的下唇、以及因剧痛而剧烈颤抖的身体。 “你失血过多,精神已到极限。再继续,你可能会死在榻上。” 他放下刀,开始清理伤口。动作依然精准稳定,但叶轻竹隐约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似乎比刚才暖了一些。不是错觉,当他用浸了药膏的布巾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时,那触感确实带着温润的热度。 “为什么忍痛?”他忽然问。 叶轻竹的意识还在疼痛的余波中漂浮,反应慢了半拍。 “……什么?” “刚才那种痛。”洛倾辞将特制的药膏敷在伤口上,药膏呈淡金色,散发出一股清凉的草木香,“寻常男子都会惨叫,意志坚定者也会闷哼出声。你为何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叶轻竹沉默。 竹屋外传来风吹竹叶的沙沙声,远处有山泉流淌的叮咚。这片刻的寂静里,疼痛似乎退潮般暂时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因为哭喊没有用。”她轻声说,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十年前那个晚上,我哭喊过。抱着父亲的腿求他不要出去,趴在母亲身上求她睁开眼睛……他们还是死了。” 药膏敷完,洛倾辞开始包扎。洁白的纱布一圈圈缠绕,动作轻柔得近乎小心翼翼。 “从那以后我就知道,”叶轻竹继续说,眼睛望着竹屋顶棚交错的紫竹梁,“疼的时候,咬紧牙关就好了。喊出来,疼不会减少半分,反而会耗掉力气——而那力气,可能是下一剑、下一步、下一次呼吸所需要的关键。” 洛倾辞包扎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很短暂,短暂到如果是常人根本不会察觉。但叶轻竹察觉了——她这些年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敏锐,让她捕捉到了那零点一息的迟滞。 他没再问。 包扎完成,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拇指大的小瓷瓶。瓶塞拔开时,一股清冽如梅雪的气息弥漫开来。他倒出一粒朱红色的药丸,药丸表面有天然形成的云纹,在昏暗光线下隐隐流动。 “吃了。”他将药丸递到她唇边,“‘栖霞丹’,止痛,安神,补气血。书院秘制,一年只得十二粒。” 叶轻竹没有犹豫,张口吞下。 药丸入口即化,没有想象中的苦涩,反而是一股清甜的暖流,从咽喉滑入胃中,然后如春日照雪般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右肩伤口的剧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转为一种温热的、舒适的麻痒感;失血带来的眩晕和寒冷也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充盈的力量感。 “谢谢。”她说,这次的声音清晰了许多。 “不必。”洛倾辞收拾器械,将柳叶刀、银针、磁石一一放回原处,“三天后来换药。这期间右臂不能用力,不能提重物,更不能动武。否则伤口崩裂,碎片再次移位,就真的无药可救了。” “我记住了。” 叶轻竹撑起身子。 动作依然艰难,但比起刚才已好了太多。她重新穿好衣服,系衣带时手指还在微微发抖,但至少能完成。起身时一阵眩晕袭来——虽然栖霞丹神奇,但失血过多是事实。 她踉跄了一下。 一双手扶住了她。 洛倾辞不知何时已站在竹榻旁,手臂稳稳托住她的肘弯。两人靠得很近,叶轻竹能清晰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药香,混合着某种更深的、像是千年雪松木心散发的气息。 “我送你回去。”他说,语气依旧平静,却不容拒绝,“你的住处,齐文镜应该安排好了——就在紫竹林东侧的‘听竹苑’,离这里不远。” “我自己可以——” “你现在连走直线都困难。”洛倾辞打断她,目光扫过她依然苍白的脸,“别逞强。伤口刚处理完,再跌倒的话,我刚才那一个时辰就白费了。” 他扶着她,慢慢走出竹屋。 夕阳西下。 最后一缕金红色的光从紫竹林的缝隙间斜射进来,将整片空地染成温暖的颜色。药圃中的奇花异草在夕照中舒展枝叶,那株莹白如冰雕的植物,此刻通体泛起琥珀色的光晕;靛蓝色的小花齐齐转向西方,花心的磷光明灭如呼吸。 风吹过,竹涛如海。 洛倾辞扶着她,走得很慢。碎石小径在脚下延伸,两侧的药草在他们经过时不再有异动,反而微微俯身,像是在致意。 叶轻竹侧头看他。 夕阳的余晖在他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绿色眼睛,此刻映着天边燃烧的晚霞,竟泛出些许温暖的琥珀色光泽。他的侧脸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清晰——不是柳潇湘那种冰冷锐利的完美,而是一种温润的、内敛的、如古玉经年摩挲后形成的圆融。 “洛大夫,”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为什么要留在书院行医?” 问题来得突兀。 洛倾辞的脚步没有停顿,目光依然望着前方小径。竹影在他脸上晃动,明暗交错。 许久,久到叶轻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轻声说: “因为有些人,我想救却救不了。” 声音很轻,轻得像风吹落一片竹叶。 “所以至少……能救一个是一个。” 这句话落下时,叶轻竹感觉到他托着她肘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很轻微,但她感觉到了——那是一种深埋的、刻骨的、被岁月打磨成平静的痛苦。 她没再问。 有些伤口,不必掀开看。 两人在竹林中慢慢走着。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紫竹竿上,随着走动而扭曲、变形、交织在一起。竹叶在头顶沙沙作响,仿佛千万人在低语,诉说着这座古老书院千年的秘密。 远处传来钟声。 是书院下课的晚钟。声音悠长沉稳,从山巅的钟楼传来,穿透层层竹海,一声声回荡在山谷间。钟声惊起一群归巢的白鹭,它们从竹林深处振翅飞起,雪白的翅膀在夕照中染成金红色,飞向远山深处。 叶轻竹抬头,看着白鹭消失的方向。 右肩的伤口在栖霞丹的作用下,只剩下温热的麻痒。碎雪剑悬在腰侧,剑鞘上的裂纹在夕阳下清晰可见,却也泛着陈旧而坚韧的光泽。 新的生活,开始了。 在这座有千年古柏、有紫竹药庐、有白衣剑圣、有青玉大夫的白鹿书院。 而她的路,才刚踏上第一级台阶。 第50章 第 50 章 三日后,戌时。 叶轻竹依约前往药庐换药。右肩的疼痛已减轻许多,但纱布下那股阴寒之感仍未散去,像有冰水在骨缝里缓缓流动。 走到紫竹林边缘时,她听见药庐方向传来悠扬的笛声。 笛声很轻,被夜风吹得断断续续,曲调却是她从没听过的——既非江南小调,也非北地悲歌,而是一种空灵悠远的韵律,仿佛月光洒在雪原上,清冷中带着说不出的孤寂。 她放轻脚步,穿过竹林。 药庐的窗开着,昏黄的烛光从窗口溢出,照亮了窗外一小片药圃。洛倾辞背对窗口坐在竹椅上,手持一管青玉短笛,正垂眸吹奏。 他今日换了件月白色的长衫,发髻用同色丝带松松束着,几缕碎发散落在额前。烛光在他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将那张本就清逸的脸衬得越发不似凡尘中人。 叶轻竹站在竹林边缘,没有立刻上前。 她忽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洛倾辞不戴“医者”面具的模样。前日他给她治伤时,眼神专注而冷静,像在完成一件精密的工作。而此刻,吹笛的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疏离感,仿佛与这人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 笛声停了。 洛倾辞放下玉笛,头也不回:“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叶轻竹一怔,走出竹林:“你怎么知道我在?” “药圃里的‘听风草’。”他转身看向窗外,“这种草对脚步声很敏感,十丈内有外人靠近,叶片会微微合拢。” 叶轻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见药圃边缘几株银白色的草,此刻正缓缓舒展叶片。 “进来吧。”洛倾辞起身,“该换药了。” —— 药庐内,药香比前日更浓。 角落里的红泥小火炉上,一只陶罐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罐中煎着的药汤呈深褐色,散发出苦涩中带着微甘的气味。 “坐下。”洛倾辞指了指竹榻,“把上衣褪到肩部。” 叶轻竹依言坐下,解开衣带。当右肩裸露在烛光下时,她自己都微微抽了口气——伤口周围的瘀青非但没散,反而扩散开来,整个肩头都泛着不祥的青紫色。 洛倾辞洗净手,用布巾沾了温水,轻轻擦拭伤口周围。他的动作很轻,指尖偶尔触到皮肤,温度微凉。 “疼吗?”他问。 “……有点。”叶轻竹实话实说。不是伤口疼,而是皮肉下的骨头深处,那股阴寒的痛楚正在加剧,像有无数根冰针在刺。 洛倾辞没说话,打开针囊,取出三根细如牛毛的银针。 “你旧伤中的寒气,已侵入骨髓。”他将银针在烛火上缓缓烤过,“单靠外敷药膏治标不治本。我要用‘三阳针法’将寒气逼出,过程会比前日更疼。” 他顿了顿,抬眼看她:“但若能熬过,阴雨天便不会再痛。” 叶轻竹深吸一口气:“来吧。” 洛倾辞点头,第一根银针落下—— 刺入肩井穴。 那一瞬间,叶轻竹浑身剧颤! 不是皮肉之痛,而是从骨髓深处炸开的、仿佛要将整个人冻结的寒意!她死死咬住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肉。 洛倾辞的手很稳。 第二根针,刺入天宗穴。 更剧烈的寒意席卷而来,叶轻竹眼前发黑,几乎要晕厥。她能感觉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正顺着银针被缓缓逼出体外——是积郁十年的寒气,此刻化作白雾,从针尾丝丝缕缕逸散。 “忍住。”洛倾辞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很轻,却奇异地有种安抚的力量,“最后一针。” 第三根针,刺入曲垣穴。 “呃——!” 叶轻竹终于忍不住闷哼出声,整个人向前倾倒。洛倾辞及时伸手扶住她的左肩,另一只手稳稳按住三根银针,缓缓捻动。 他的指尖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并不炽热,却有种温润的暖意,一点点渗透进她冰寒的肩头。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不知过了多久,洛倾辞松开手:“可以了。” 他依次拔出三根银针。针离体的瞬间,叶轻竹清晰地感觉到——那股纠缠她十年的阴寒,真的消失了。肩头虽然还疼,却是伤口愈合的、带着暖意的疼。 “谢谢……”她声音有些虚弱。 “不必。”洛倾辞转身去取药膏,却忽然顿住脚步,目光落在她放在榻边的碎雪剑上。 剑柄处那块青玉,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玉中天然形成的雪花纹路清晰可见。 “碎雪剑。”他轻声说,“剑柄青玉产自北境寒山,玉中雪花纹需百年冰封方能形成。这样的剑,天下只有一柄。” 他转身,看向叶轻竹:“你是寒山派最后的传人?” 叶轻竹心头一震。 她没想到,一个大夫竟能一眼认出师门传承。 “……是。”她低声承认,“师父说,我是他最后一个弟子。” 洛倾辞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像是追忆,又像是惋惜。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拿起药膏,开始为她换药。 重新包扎时,两人离得很近。 叶轻竹能清楚看见他低垂的眉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他的呼吸很轻,带着淡淡的药香,拂过她裸露的肩头时,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她忽然觉得耳根有些发烫,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好了。”洛倾辞打好最后一个结,“三日后再来换药。这期间伤口不能沾水,右臂可以轻微活动,但不能提重物。” 他顿了顿,又说:“若夜里疼得睡不着,可以来找我。我通常子时前都在。” 叶轻竹穿好衣服,忽然问:“洛大夫为何对碎雪剑这么了解?” 洛倾辞正在收拾银针的手微微一顿。 “很多年前,”他声音很轻,“我曾见过这柄剑的前任主人。” “前任主人?是……” “天色不早了。”洛倾辞打断她,吹熄了多余的烛火,“回去吧,好好休息。” 他的语气依然温和,但叶轻竹听出了其中不容追问的意味。 她没再坚持,行礼告辞。 走出药庐时,夜风拂面,带着竹叶的清香。她回头看了一眼——洛倾辞站在窗前,手中又拿起了那管青玉短笛,却没有吹奏,只是望着天边的弦月,不知在想什么。 月光洒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仿佛要融入这无边的夜色。 --- 叶轻竹的住处,是书院西北角的一间小竹舍。 竹舍很简朴,一床一桌一椅,窗外就是竹林。齐文镜说,这里原本是一位隐退女剑客的居所,三年前她离开书院云游,屋子便一直空着。 夜深了。 叶轻竹躺在床上,右肩传来的暖意让她昏昏欲睡。但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时—— 火光。 漫天的火光,将黑夜烧成白昼。 惨叫声。男人的、女人的、孩子的,混杂在一起,刺破耳膜。 “竹儿,快走——!”父亲将她推入地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恐惧。 然后是箭。 一支漆黑的箭,破窗而来,狠狠扎进她右肩。剧痛中,她看见母亲倒在井边,井水被血染红,映出天上那轮惨白的月亮。 “娘——!” 叶轻竹猛地坐起身,冷汗浸透了中衣。 又是那个梦。 十年了,每夜每夜,只要闭上眼睛,那场大火就会重新燃起,那些惨叫声就会重新响起。她试过很多方法——练剑到精疲力尽、喝酒喝到不省人事、甚至用银针刺穴强迫自己昏睡——但都没用。 梦魇如影随形,像烙在灵魂上的诅咒。 她蜷缩在床角,抱紧双膝,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右肩伤口因刚才的剧烈动作而崩裂,鲜血渗出纱布,在月白色的中衣上晕开刺目的红。 窗外,夜风呜咽,竹影摇曳,像极了当年那些在火光中扭曲的人影。 她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但那些画面、那些声音,依然从记忆深处涌出,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 笛声响起。 第二幕:月下笛声 起初很轻,轻得像远山的回音。 但渐渐清晰起来,穿过竹林,透过窗纸,一丝丝、一缕缕,渗入这间被梦魇笼罩的竹舍。 还是那支曲子。 空灵,悠远,清冷如月,却又莫名地……温柔。 叶轻竹缓缓松开捂住耳朵的手,侧耳倾听。 笛声不疾不徐,每一个音符都恰到好处,像月光洒在平静的湖面上,荡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它不像在诉说悲伤,也不像在宣泄情绪,而只是……存在。 就像山间的溪流,不管人间有多少悲欢离合,它只是静静地流,从冬到春,从古至今。 不知何时,她颤抖的身体平静了下来。 不知何时,那些火光和惨叫褪去了颜色,变成了模糊的剪影。 她赤着脚走下床,轻轻推开竹门。 门外,月光如水。 洛倾辞站在不远处的竹林小径上,背对着她,月白色的长衫在夜风中微微飘动。他手持青玉短笛,笛声就是从那里流淌出来的。 他没有回头,仿佛并不知道她在听。 又或者,他知道,却不想打扰。 叶轻竹倚着门框,静静听着。 十年了,这是第一次,有人在深夜里用笛声为她驱散梦魇。 十年了,这是第一次,她不是独自一人面对那些黑暗的记忆。 笛声渐渐低缓,最终化作最后一个悠长的尾音,消散在夜色中。 洛倾辞放下短笛,依旧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 “伤口裂了,要重新包扎。” 叶轻竹低头,这才看见自己中衣肩头那片刺目的血红。她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血腥味。”洛倾辞终于转过身,月光下,他的眉眼比白日里更显清冷,“‘听风草’能捕捉脚步声,‘凝血兰’能感应血腥。你的血渗出来时,我院子里的凝血兰叶片就变红了。” 他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肩头:“跟我回药庐。” “不必麻烦,我自己——” “你单手包扎不好。”洛倾辞的语气很平静,却不容置疑,“而且,你刚才流的汗浸湿了纱布,若不及时更换,伤口会感染。” 叶轻竹张了张嘴,最终没再推辞。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月光斑驳的竹林小径上。夜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与远处传来的溪流声交织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安宁。 --- 药庐里,烛火重新燃起。 洛倾辞让叶轻竹坐在竹榻上,自己则去取干净的纱布和药膏。他动作很轻,拆开染血的纱布时,眉头微微蹙起。 “伤口裂开了一寸。”他说,“你刚才动作很大?” “……做了噩梦。”叶轻竹低声说。 洛倾辞没追问,只是仔细清理伤口,重新上药。他的指尖依旧微凉,但触碰到皮肤时,叶轻竹却不再觉得冷,反而有种安心的感觉。 “你经常做噩梦?”他忽然问。 叶轻竹沉默片刻,点头:“十年了,几乎每夜都会梦到……那场大火。” “大火?” “我家……”她声音有些干涩,“十年前被灭门。我躲在酒窖里,亲眼看着父母……死在外面。” 她说得很简略,但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血的味道。 洛倾辞包扎的手停顿了一瞬。 烛光下,他的侧脸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映着跳跃的烛火,竟有了些许……悲悯? “所以你不怕疼。”他继续包扎,声音很轻,“因为最疼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叶轻竹鼻子一酸,急忙低下头。 十年了,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句话。 师父寒山老人教她剑法,教她活下去,却从不过问她的伤痛。师兄师姐们(虽然早已离散)同情她,却只会说“都过去了”。齐文镜理解她,却也只是点到为止。 只有眼前这个人,这个认识不过三天的陌生大夫,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了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是,我不怕疼,因为最疼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是,我能忍,因为不忍的时候,他们都死了。 纱布重新包扎好,洛倾辞收拾好东西,却没有立刻让她离开。 他从药柜深处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香炉,又从另一个瓷瓶中倒出些许淡紫色的香粉,投入炉中。 “这是什么?”叶轻竹问。 “安神香。”洛倾辞点燃香粉,一缕极淡的、带着松木清香的烟雾袅袅升起,“我自己配的,能助眠,也能……驱散一些不好的梦境。” 香雾弥漫开来,叶轻竹闻着那味道,竟真的觉得心神渐渐安宁,连日来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上。 “洛大夫为何对我这么好?”她轻声问,“我只是一个来避祸的江湖人,与你素不相识。” 洛倾辞坐在她对面的竹椅上,目光投向窗外的月色。 “十年前,”他缓缓开口,“我也有一个妹妹。她和你一样,怕黑,怕一个人睡,总做噩梦。” 叶轻竹心头一震。 “后来呢?” “后来她死了。”洛倾辞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紧,“我没能救她。所以现在……看见做噩梦的人,就想帮一把。” 他转过头,看向她:“这个答案,够了吗?” 叶轻竹怔怔地看着他。 烛光下,他的眉眼依旧温润,但她却从中看出了某种深藏的、被时光打磨成坚冰的悲伤。那悲伤不汹涌,不激烈,只是静静地沉淀在眼底,像深潭底部永远不会融化的积雪。 “对不起,”她低声说,“我不该问。” “无妨。”洛倾辞起身,“夜深了,我送你回去。今夜点了安神香,应该能睡个好觉。” 两人再次走在竹林小径上。 这一次,叶轻竹走在前面,洛倾辞提着灯笼走在后面。暖黄的光晕照亮了脚下的路,也照亮了两人之间那短短三步的距离。 快到竹舍时,叶轻竹忽然停下脚步。 “洛大夫,”她转身,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谢谢你……今夜为我吹笛。” 洛倾辞微微一怔。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叶轻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轻轻点了点头。 “嗯。” 一个字,很轻,却重重落在叶轻竹心上。 她推门进屋,回头时,看见洛倾辞还提着灯笼站在原地。月光和灯光交织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映得既真实又虚幻,仿佛随时会消散在这夜色中。 “晚安。”她说。 “晚安。”他答。 竹门轻轻合上。 洛倾辞又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直到竹舍内的烛火熄灭,他才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下,从袖中取出一块巴掌大的玉佩。 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雕着精致的凤纹——这是前朝皇族才能使用的纹样。玉佩背面,刻着两个小字: “倾辞”。 他摩挲着玉佩,望向天边的弦月,低声自语: “阿竹,若你还在,也该有她这么大了吧……” 夜风吹过,竹叶沙沙,仿佛在回应他的话。 远处传来隐约的狼嚎,但很快就被书院晚课的钟声盖过——那是子时的钟声,沉稳,悠长,一声声,回荡在这寂静的山谷里。 第51章 第 51 章 晨光熹微,白鹿书院的议事堂内气氛凝重。 长案上摊着一卷加急文书,墨迹已干,但字字如刀: “江南三城——临江、清水、桐庐,七日来爆发怪病,百姓昼眠夜不醒,医者束手。至今已逾千人染病,死者十七。地方官初报朝廷,东宫批复:疫病蔓延,恐扰圣听,暂封消息,待查明再奏。” 齐文镜站在案前,指尖压在“死者十七”四字上,指节泛白:“太子这是要等死人过百,才肯让朝廷知道。” 堂内坐着七八位书院师长,最上首的是一位白发老妪——书院当代掌院,裴静之。她闭目良久,才缓缓开口:“书院规矩,不涉朝政。但若见死不救,便失了立院根本。” “学生愿往。”清朗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众人转头,只见洛倾辞一袭青衫立于晨光中,肩上背着药箱,神色平静:“我略通医理,可前往查明病因,配制解药。” 裴静之睁开眼:“你可知此去凶险?若真是疫病,你可能会染上。若是人为……更是危险。” “医者本分。”洛倾辞只答四字。 就在这时,另一个声音响起: “我陪他去。” 叶轻竹从洛倾辞身后走出,碎雪剑悬在腰间,肩伤未愈,脊背却挺得笔直:“我护他周全。” 议事堂内一片寂静。 齐文镜皱眉:“叶姑娘,你的伤……” “已无大碍。”叶轻竹看向洛倾辞,“洛大夫的医术,我信得过。” 洛倾辞侧目看她,眼底掠过一丝极浅的波动,但很快恢复平静。 裴静之沉吟片刻,终于点头:“好。但切记——此行只救民,不涉党争。若查明是人为,也莫要逞强,速回书院商议。” “是。” “是。” —— 傍晚,药庐。 洛倾辞正在整理药材,将数十种药草分门别类装入药箱的暗格。他的动作极快,指尖如穿花蝴蝶,每种药材只需一瞥便能准确抓取分量。 叶轻竹靠在门框上看着,忽然问:“你早就准备好要去了?” “三日前收到飞鸽传书时,便开始备药。”洛倾辞头也不抬,“江南气候湿热,若真是疫病,无非瘴疠、时毒、虫蛊三类。这些药材,够应对大多数情况。” “若不是疫病呢?” 洛倾辞的手顿了顿。 烛光下,他的侧脸被镀上一层暖色,但眼神却冷了几分:“那就要看,是什么人,为了什么目的,让上千百姓‘昏睡不醒’了。” 他合上药箱,转身看向叶轻竹:“你的剑,还能用吗?” 叶轻竹右手按在剑柄上,缓缓抽出三寸。 剑光清冽,映着她坚定的眼睛:“护你足够。” 洛倾辞看了她片刻,忽然从药柜深处取出一个小巧的皮囊,递给她:“贴身带着。” 叶轻竹接过,皮囊很轻,里面装着七八个小瓷瓶,瓶身贴着蝇头小楷:“避瘴丸”“清心散”“止血膏”…… “这是……” “若遇危险,我不一定来得及救你。”洛倾辞的声音很平静,“这些药,能让你多撑一刻。” 叶轻竹握着皮囊,掌心传来温热的触感——是他指尖残留的温度。 “谢谢。” “不必。”洛倾辞转身继续整理,“明日辰时出发,马车已备好。你早些休息。” 叶轻竹走出药庐,在竹林小径上遇见齐文镜。 他提着灯笼,显然已等了一会儿:“叶姑娘,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竹林深处,齐文镜才压低声音道:“江南之事,绝非表面简单。我收到密报,三日前,有京城贵人的马车悄悄进入临江城。” “什么人?” “不知。但马车上有宫禁纹样,且护卫皆佩东宫腰牌。” 叶轻竹心头一凛:“太子的人?” “未必。”齐文镜摇头,“也可能是……借太子之名行事之人。江南是鱼米之乡,盐铁重镇,此时出事,朝中必定震动。” 他顿了顿,神色郑重:“叶姑娘,此去千万小心。洛师兄他……有些事不便明言,但你只需记住——他若让你走,你立刻走,莫回头。” 叶轻竹沉默片刻:“齐兄似乎知道很多。” “知道得多,有时并非好事。”齐文镜苦笑,“我只盼你们平安归来。” 他说完,躬身一礼,提着灯笼隐入竹林深处。 叶轻竹站在原地,夜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 她握紧了腰间的碎雪剑,又摸了摸怀中的药囊。 山雨欲来。 --- 翌日辰时,山门。 一辆青布马车停在石阶前,拉车的是一匹老马,看起来温顺沉稳。驾车的是个哑巴老仆,书院的人都叫他“哑叔”,据说已在书院三十年。 洛倾辞将药箱搬上车厢,自己坐了进来。车厢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靠窗处固定着一个小药柜,方便随时取用。 叶轻竹翻身上马——是齐文镜为她准备的枣红马,四肢修长,一看就是良驹。 “你的伤不宜长途骑马。”洛倾辞从车窗探出,“进车厢来。” “我骑马护卫更方便。” “若遇袭击,你在马上是活靶子。”洛倾辞语气平淡,“进来。” 叶轻竹犹豫片刻,终于下马,将缰绳系在车后,钻进车厢。 车厢内顿时显得有些拥挤。 两人面对面坐着,膝盖几乎相触。叶轻竹不自在地往窗边挪了挪,洛倾辞却已低头翻开一本医书,仿佛并未察觉。 马车缓缓启动,驶下山道。 晨雾渐散,白鹿山在身后越来越远,最终隐入云海之中。 这是叶轻竹十年来第一次离开北方。 窗外的景色从陡峭山峦渐变为平缓丘陵,又从丘陵变为一望无际的稻田。江南水乡的风扑面而来,湿润,温热,带着稻花和泥土的气息。 她看着窗外,洛倾辞看着医书。 车厢内只有车轮碾过官道的单调声响,和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不知过了多久,洛倾辞忽然开口:“你对江南了解多少?” 叶轻竹回过神来:“只知是鱼米之乡,富庶之地。” “也是权力争夺之地。”洛倾辞合上医书,“盐税、漕运、丝织——这三样撑起了月朝半壁国库。谁掌控江南,谁就扼住了朝廷的咽喉。” 他看向窗外飞掠而过的稻田,眼神幽深: “所以这里的‘怪病’,绝不会只是天灾。” —— 晌午,马车在路边的茶棚停下。 哑叔去喂马,叶轻竹和洛倾辞在茶棚里稍作休息。茶棚简陋,只卖粗茶和馒头,但此时却坐满了人——大多是拖家带口往北走的难民。 “听说了吗?临江城已经封了,只许出不许进!” “我表哥一家还在里头,说是睡下去就醒不来,官府把人抬到城西的棚子里,任其自生自灭……” “作孽啊!我家二丫才八岁,现在天天昏睡,喂粥都喂不进去……” 议论声传入耳中,叶轻竹握紧了茶杯。 洛倾辞起身,走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面前,温声问:“大嫂,孩子病了?” 妇人怀中的小女孩约莫五六岁,双目紧闭,脸色潮红,呼吸微弱。 “是、是啊……”妇人眼圈通红,“从三天前开始昏睡,怎么叫都不醒。我们想去京城求医,可盘缠不够,走到这里就……” 洛倾辞伸手搭脉,片刻后,眉头微蹙。 “不是疫病。”他低声对叶轻竹说,“脉象平稳,并无热毒迹象,倒像是……中了迷药。” 他取出银针,在小女孩指尖轻轻一刺,挤出一滴血。 血珠呈淡粉色,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微光。 “醉梦散。”洛倾辞的声音冷了下来,“这是宫廷禁药,用量大会致人长眠不醒,形同假死。” 叶轻竹心头一震:“宫里流出来的?” “未必。”洛倾辞收起银针,“但制药之人,必定精通宫廷秘方。” 他取出一粒药丸递给妇人:“温水化开,喂她服下,半个时辰内会醒。醒来后多喝水,三日内莫食荤腥。” 妇人千恩万谢,洛倾辞却已转身回到座位。 “看来我们猜对了。”叶轻竹压低声音,“是人为。” “而且是高手。”洛倾辞望着南方的天空,“醉梦散配方复杂,其中三味药材只有宫中药库才有。能弄到这些,还能在江南三城同时下毒……此人势力不小。” “会是太子吗?” “太子若有这心思,就不会压消息。”洛倾辞摇头,“他想瞒住此事,说明他不知情,或者……他也被蒙在鼓里。” 茶棚外忽然传来喧哗声。 两人转头望去,只见几个彪形大汉堵在路口,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疤脸汉子,腰佩砍刀,正冲着难民们吆喝: “都听好了!奉县令大人令,为防止疫病北传,凡南下者需缴‘防疫税’!一人一两银子,交钱放行,不交——就给老子滚回去!” --- 疤脸汉子自称“胡三爷”,是本地县衙捕快的表亲,领着七八个地痞,把守着南下的必经之路。 难民们本就囊中羞涩,此刻更是叫苦连天。一个老汉颤巍巍跪下:“三爷,行行好,我一家五口就剩三钱银子,还要给孩子治病……” “没钱?”胡三一脚踹翻老汉,“那就滚回去等死!” 老汉的孙子——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冲上来扶爷爷,被胡三的手下一把推开,撞在路边的石头上,额头顿时鲜血直流。 叶轻竹霍然起身。 但洛倾辞按住了她的手。 “你的伤未愈,不宜动武。”他声音很低,“我来处理。” “你?” 洛倾辞没答话,起身走向胡三,步履从容,青衫在风中微微飘动。 胡三斜眼打量他:“哟,还有个不怕死的。怎么,想替这些穷鬼出头?” “在下只是路过的大夫。”洛倾辞语气温和,“见这位小兄弟受伤,想为他包扎。” “大夫?”胡三嗤笑,“正好,你也得交税!看病救人是善举,善举更该多交——五两!” 洛倾辞笑了笑,从怀中取出钱袋,倒出几粒碎银:“在下只有三两。” “三两?”胡三伸手就要抢钱袋,“穷酸大夫,滚一边——” 他的手伸到一半,突然僵住。 紧接着,整个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疯狂抓挠全身:“痒!好痒!啊啊啊——!” 他的脸上、脖子上、手臂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大片红疹,奇痒难忍。他拼命抓挠,皮肤被抓出一道道血痕,却越抓越痒。 “三爷!您怎么了?!” 手下们慌了神,想去扶他,却接二连三地也开始抓挠:“我也痒!痒死了!” 七八个大汉在官道上滚作一团,场面滑稽又诡异。 难民们目瞪口呆,只有叶轻竹看见——在胡三伸手的瞬间,洛倾辞的指尖曾轻轻一弹,些许淡黄色的粉末飘散在空气中,被胡三吸入。 痒痒粉。 洛倾辞走到那受伤的少年身边,蹲下身为他包扎伤口,仿佛身后那场闹剧与他无关。 “小兄弟忍一忍,伤口不深,三日就好。” 少年呆呆地看着他,又看看满地打滚的胡三一行人,忽然小声问:“先生……是神仙吗?” 洛倾辞笑了:“我只是个大夫。” 他包扎完,起身看向难民们:“诸位不必缴税了,速速南下吧。记住,若遇关卡,就说‘白鹿书院裴先生让你们过的’。” 难民们如梦初醒,千恩万谢,匆匆赶路。 胡三还在惨叫,洛倾辞走到他面前,俯身问:“还收税吗?” “不、不收了!大侠饶命!饶命啊!” 洛倾辞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服下,一个时辰后痒自消。记住,日后莫再欺压百姓,否则——” 他微微一笑:“下次就不是痒这么简单了。” 胡三连滚爬爬抢过药丸吞下,带着手下狼狈逃窜。 叶轻竹走到洛倾辞身边,低声问:“你何时下的药?” “他伸手时,袖口带风,正好将药粉送过去。”洛倾辞语气平淡,“小把戏而已。” “那药……” “不致命,但足够他痒上三天。”洛倾辞看向南方,眼神微冷,“不过眼下,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能弄到醉梦散的人,绝不会只满足于让百姓昏睡。前方必有陷阱。” 马车重新启程。 这一次,叶轻竹没再骑马,而是坐进了车厢。 她看着身旁垂眸看书的洛倾辞,忽然觉得——这个温润如玉的大夫,远比她想象中更复杂,也更……危险。 但他救那对母女时的温柔,惩治恶霸时的从容,又如此真实。 他究竟是谁? 马车驶过茶棚,将那场闹剧抛在身后。 前方,临江城的轮廓已在视野尽头浮现。 城墙上挂满白幡,城门紧闭,死气沉沉。 一场真正的考验,即将开始。 --- 傍晚时分,马车抵达临江城下。 城墙高耸,却寂静得可怕。往日熙攘的城门紧闭,门前堆满了沙袋和拒马,只有几个身穿厚重防护服的衙役在城楼上巡逻,脸上蒙着浸过药汁的布巾,如临大敌。 更诡异的是——城墙上每隔十步就挂着一串铜铃,夜风吹过,铜铃叮当作响,声音空洞,仿佛在为这座死城奏响挽歌。 “来者止步!”城楼上的衙役大喝,“临江城已封!奉知府大人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洛倾辞下车,仰头道:“在下白鹿书院医者洛倾辞,奉裴掌院之命,前来查探疫情。” “白鹿书院?”衙役一愣,随即摇头,“不行!知府大人有令,便是太医来了也不许进!你们速速离去!” 叶轻竹皱眉,正要开口,洛倾辞却抬手制止。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青铜所铸,正面雕着白鹿衔芝,背面是一个古篆“医”字。 “将此令牌交给知府。”他将令牌抛上城楼,“告诉他,若想救这一城百姓,就开城门。” 衙役接住令牌,迟疑片刻,转身跑下城楼。 约莫一炷香后,城门内侧传来沉重的门闩抽动声。 “吱呀——” 厚重的城门只开了一道缝,仅容一人通过。一个穿着官服、面黄肌瘦的中年人快步走出,手中紧紧攥着那枚令牌,眼中满是血丝。 “在下临江知府,陈文远。”他声音沙哑,“阁下真是白鹿书院的人?” “令牌为证。”洛倾辞拱手,“陈大人,城内情况如何?” 陈文远眼眶一红,险些落泪:“惨……太惨了!七日来,已有三千余人染病,死者近百。医馆全满,药铺断货,连本官的妻儿也……” 他哽咽难言,深吸几口气才道:“两位请随我来,但切记——莫碰任何昏睡之人,莫饮城中井水,莫在黄昏后出门。” “为何?” 陈文远压低声音,眼中闪过恐惧: “因为每到黄昏,城里就会……出现‘收魂人’。” —— 进入城门,叶轻竹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街道上空无一人,商铺紧闭,门窗上贴着黄符。偶尔有行人匆匆走过,也都用布巾蒙着脸,眼神惊恐,仿佛身后有鬼追赶。 更诡异的是——家家户户门口都摆着一碗清水,水中泡着铜钱。有些门口还撒着石灰,画着奇怪的符号。 “这是驱邪的土法子。”陈文远苦笑,“百姓都说,这病不是病,是恶鬼索命。每到黄昏,就有黑袍‘收魂人’在街上游荡,凡是被他们碰过的人,当晚必会昏睡,再也醒不来。” 洛倾辞在一户人家的门前停下。 门内躺着一位老妪,双目紧闭,呼吸微弱。洛倾辞蹲下身,用银针刺破老妪指尖,取血细看。 “和茶棚那女孩一样。”他起身,“醉梦散,剂量更大。” “真是人为下毒?”陈文远声音发颤,“何人如此丧尽天良?!” “毒在何处?” “井水。”陈文远指向城西,“三日前我们发现,全城七口水井,有五口被投毒。剩下两口深井在府衙内,这才保住些许净水。但城中百姓不知,仍有人偷偷取用……” 洛倾辞沉思片刻:“带我去看水井。” 城西,一口古井旁。 井水清澈,但井口周围撒着一圈白色粉末。洛倾辞沾了一点,在鼻尖轻嗅。 “醉梦散的主药之一,‘梦陀罗花粉’。”他眼神冷峻,“此药遇水即溶,无色无味,常人难以察觉。但——” 他忽然俯身,从井沿的缝隙里抠出一小片布料。 布料是上好的云锦,边缘用金线锁边,上面沾着些许白色粉末。 “这是……”叶轻竹接过布料细看,“宫中的料子。” 她曾刺杀过宫中女官,认得这种云锦——只有三品以上女官或皇室女眷才有资格使用。 洛倾辞与她对视一眼,两人心中同时浮出一个名字。 于茉莉。 月朝郡主,前朝遗脉,此时出现在江南,绝不只是巧合。 “陈大人,”洛倾辞收起布料,“今夜我们住在府衙。另外,请将城中所有昏睡者集中到一处,我要逐一诊查。” “集中?那收魂人若是来了——” “正好。”洛倾辞望向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我也想见见,这些‘收魂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夜幕降临。 临江城被黑暗笼罩,只有府衙内还亮着几盏灯笼。 叶轻竹站在窗前,看着死寂的街道,手按在剑柄上。 洛倾辞在她身后整理药材,忽然轻声问: “怕吗?” 叶轻竹摇头:“比起十年前那场火,这不算什么。” “那就好。”洛倾辞将几包药粉塞进袖中,“今夜,可能会见血。” 远处传来更夫嘶哑的梆子声: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这次,是真的要小心了。 因为夜色中,已有几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翻过了城墙。 第52章 第 52 章 赈灾队伍行进到第七日,已入江州地界。 连日暴雨虽停,但官道泥泞不堪,车队行进缓慢。叶轻竹骑马走在队伍中段,目光不时扫过两侧山林——那些被洪水冲刷过的山体裸露着狰狞的黄土,偶尔可见半掩在泥浆中的屋梁残骸。 “再有半日就到江州城了。”齐文镜策马靠过来,压低声音,“收到消息,城里灾民已过三万,粮仓却被当地豪族把控,只肯每日施薄粥一餐。” 叶轻竹握紧缰绳:“官府不管?” “江州知府姓赵,是户部尚书赵德全的堂侄。”齐文镜笑容里带着冷意,“你说呢?” 正说话间,前方传来骚动。 几个衣衫褴褛的妇人拦在路中,跪地哭喊:“求老爷们给口吃的!孩子已经三天没吃……” 护卫头领厉声呵斥:“滚开!赈灾粮要统一发放,岂是你们能拦的?” 他扬起马鞭就要抽下。 “住手。” 叶轻竹的声音不高,却让头领动作一顿。她策马上前,从马鞍袋中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干粮,递给为首的妇人:“先给孩子吃。进城后会有粥棚。” 妇人千恩万谢地退开。 齐文镜看着她,欲言又止。这些日子相处,他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从书院出来的女子——明明剑法凌厉,杀伐果断,却又时常在这些“小事”上心软。 队伍继续前行。 午后,车队在一处竹林边休整。这片竹林生得奇异,竹竿通体呈淡紫色,竹叶却翠绿欲滴,风吹过时沙沙作响,如千万细语。 叶轻竹独自走进竹林深处。 她需要静一静。连日的景象冲击着她——那些麻木的眼睛、溃烂的伤口、还有官员们虚伪的嘴脸。她握剑的手从未如此沉重。 就在她走到竹林中央一片空地时—— 竹叶无风自动。 一道白影如幻象般从竹梢飘落,衣袂翻飞如鹤翼,落地时无声无息。 柳潇湘。 她依旧一身素白劲装,长发以木簪绾起,腰间悬着那柄漆黑的墨羽剑。只是这一次,她脸上没有洗剑坪上的那种疏离的审视,而是一种……近乎灼热的光芒。 “叶师妹。”她开口,声音清冷依旧,却多了些别的意味,“这些日子,跟着那些男人东奔西走,可救了几个人?” 叶轻竹握剑的手缓缓收紧:“柳师姐为何在此?” “路过。”柳潇湘向前一步,浅灰色的眸子锁定她,“听说你在赈灾,来看看。看看寒山老人选中的传人,是如何给这个腐朽的王朝当走狗的。” 话语如刀。 叶轻竹眼神一冷:“我救的是灾民,不是王朝。” “有区别吗?”柳潇湘轻笑,那笑意未达眼底,“你救活一个,他们就会多一个可供剥削的奴隶。你修好堤坝,他们就能多收几年赋税。你以为你在行善?不,你只是在帮这个吃人的制度续命。” 话音未落,她动了。 没有拔剑,只是并指如剑,直刺叶轻竹咽喉! 这一指快如闪电,指尖凝聚的剑气竟让周围竹叶瞬间结霜。 叶轻竹急退,碎雪剑出鞘半寸格挡—— “叮!” 指剑点在剑鞘上,发出金铁交鸣之声。叶轻竹被震得连退三步,右肩旧伤隐隐作痛。 “拔剑。”柳潇湘收指负手,“让我看看,这一个月来你可有长进。” 叶轻竹深吸一口气,缓缓拔剑。 碎雪剑在竹影中泛起淡青光晕,剑身上的裂纹似乎又多了一道——是上次与柳潇湘对战后留下的。 “请师姐指教。” 剑光起。 叶轻竹率先出招。她知道与柳潇湘对战绝不能被动防守,必须以攻代守,抢占先机。寒山十九剑第七式“雪落无声”,剑势轻灵飘忽,剑尖颤动如雪花纷飞,封住柳潇湘周身七处大穴。 柳潇湘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却依然未拔剑。 她只是踏步、侧身、旋腕,以掌为剑,掌缘带起凌厉气劲,竟硬生生切入叶轻竹的剑网之中。每一掌都精准地拍在碎雪剑力道最薄弱处,震得叶轻竹虎口发麻。 十招过后,叶轻竹剑势已乱。 “就这点本事?”柳潇湘忽然变招,一掌拍在碎雪剑脊上。 “铛——!” 叶轻竹连人带剑被震飞,后背撞上一株紫竹。竹子剧烈摇晃,竹叶如雨落下。 她以剑拄地,才勉强站稳,喉头一甜,硬生生将鲜血咽下。 柳潇湘终于拔剑。 墨羽剑出鞘的刹那,整片竹林的温度骤降。那些翠绿的竹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蒙上白霜,仿佛瞬间从盛夏步入严冬。 “你师父寒山老人,当年也是惊才绝艳。”柳潇湘横剑于身前,剑身漆黑,吸收着周围所有的光,“可他毕生所求,不过是‘忠君报国’四字。结果呢?被贬黜出京,郁郁而终。” 她向前一步,剑尖指向叶轻竹:“你这般剑法,这般心性,却要为那些昏聩男人卖命,可惜了。” 叶轻竹擦去嘴角血丝,站直身体:“师姐今日来,不止是为了试剑吧?” “聪明。”柳潇湘收剑,但剑气未散,“我问你,这一路所见,月朝男子视女子如何?” 问题突如其来。 叶轻竹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灾民队伍里,妇孺总是排在最后;分发粮食时,男人总要先抢;甚至有官员公然说“女人饿死几个不妨事,劳力不能少”…… “如草芥。”她低声说。 “不止是草芥。”柳潇湘的声音陡然转冷,“是工具,是货物,是可以随意买卖、丢弃、践踏的东西。朝堂之上无女官,军营之中无女将,就连江湖门派,也视女子为附庸。” 她走近,浅灰色的眸子如寒冰:“但这一切,本不该如此。” 竹叶在她周身无风自动。 “八百年前,九州曾有女帝临朝,天下女子皆可读书习武,出入朝堂。那时节,女子掌兵权,治郡县,研学术,创武学。”柳潇湘的眼中燃烧着某种炽热的光,“那才是盛世。” 叶轻竹心中震动。女帝传说她听过,但一直以为是民间戏言。 “那不是传说。”柳潇湘看穿了她的心思,“白鹿书院藏有当年的史书残卷,我看过。后来男子夺权,焚毁典籍,篡改历史,将那段辉煌抹去,并将女子打入尘埃。” 她伸出手,手掌白皙,指节分明:“我要重建那个盛世。不是改朝换代,是拨乱反正。让天下女子不再为奴为婢,不再被随意买卖,不再因身为女子而低人一等。” 竹林寂静。 只有风过竹梢的沙沙声,和两人清晰的呼吸。 “叶轻竹。”柳潇湘第一次叫她的全名,声音郑重,“你可愿与我同行?” 这句话很轻,却重如千钧。 叶轻竹看着她。这位书院剑圣传人,此刻眼中没有平日的冰冷疏离,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狂热。那种光芒,她曾在某些殉道者眼中见过——美丽,也危险。 沉默了很久。 久到竹叶上的白霜开始融化,凝成水珠滴落。 “师姐。”叶轻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要救的,是眼前快要饿死的孩子,是即将被洪水冲垮的村庄,是被丈夫殴打却无处可逃的妇人。” 她抬起头,直视柳潇湘的眼睛:“我要救的是具体的人,不是虚无缥缈的盛世。更不会为了一个遥远的理想,让更多具体的人流血牺牲。” 柳潇湘眼中的光芒,一点点冷了下去。 “男人之见。”她冷笑,那笑意里带着深深的失望,“你以为救几个人,就能改变她们的命运?今日你救她出火坑,明日她又被卖入另一个火坑。不断其根,伤疤永远会溃烂。” “那就一遍遍救。”叶轻竹握紧剑柄,“救到有一天,她们自己有能力爬出火坑为止。” 四目相对。 一个眼中是燎原的烈火,一个眼中是涓涓的细流。 道不同。 柳潇湘忽然笑了,笑声清冷如碎冰:“好,好。寒山老人教出的徒弟,果然和他一样固执。那就让我看看,你这点微末的善意,能在这吃人的世道里坚持多久。” 她收剑归鞘,转身。 白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竹林深处。只有最后一句话随风飘来: “等你撞得头破血流时,再来找我。我等着。” 竹林恢复了寂静。 叶轻竹站在原地,良久未动。肩上的伤隐隐作痛,心里却更乱。柳潇湘的话像种子,落在心田的土壤里,不知会长出什么。 “她说的,不全错。” 一个温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叶轻竹猛地回头。 洛倾辞不知何时站在一株紫竹旁,青衣如洗,手里提着一个药箱。他走过来,很自然地拉过她的手腕诊脉。 “真气紊乱,旧伤有复发迹象。”他皱眉,“你又强行催动内力了?” “柳师姐她……” “我听见了。”洛倾辞从药箱中取出银针,示意她坐下,“从你们开始比剑,我就在了。” 叶轻竹一愣:“那你——” “为何不出来?”洛倾辞接过话,手法娴熟地将银针刺入她肩周穴位,“因为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柳潇湘的剑道,你的选择,旁人无权干涉。” 银针入体,带来细微的刺痛,随后是温热的麻痒感。混乱的内息被渐渐疏导归位。 “不过,”洛倾辞一边捻转银针,一边轻声说,“她说月朝女子境况,确是实情。你这一路,应当也看到了。” 叶轻竹默然。 是啊,她看到了。太多太多了。 “但她的路,杀气太重。”洛倾辞收起最后一根银针,“她要建立的盛世,恐怕要先踏过尸山血海。而你要救的‘眼前人’,很可能就在那些尸山血海之中。” 他站起身,看向柳潇湘消失的方向:“剑法已臻化境,心却入了魔障。可悲,也可怕。” 叶轻竹也站起来:“洛大夫觉得,我和她谁对?” 洛倾辞转身看她,墨绿色的眸子里映着竹影:“这世上的事,不是非对即错。她看到了百年千年的大势,你看到了眼前当下的苦难。两者皆真实,只是……” 他顿了顿:“只是选择不同。你的选择会让你活得痛苦,但心安。她的选择或许能成大事,但午夜梦回时,不知她能否安枕。” 竹林外传来齐文镜的呼喊:“叶姑娘!该出发了!” 叶轻竹向洛倾辞拱手:“多谢洛大夫。你为何会在此?” “采药。”洛倾辞指了指药箱,“这片紫竹林的竹沥,是治肺伤的良药。顺便……”他看向她,“算到你旧伤可能要复发,来看看。” 他说得轻描淡写,叶轻竹心中却是一暖。 两人并肩走出竹林。 夕阳西下,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赈灾车队已经整装待发,马蹄声、车轮声、人语声混杂在一起,是人间烟尘的喧嚣。 “叶姑娘。”洛倾辞在竹林边缘停步,从药箱中取出一个青瓷瓶递给她,“新配的伤药,比之前的效力强三成。记住,莫要再轻易与人动手。” “记住了。” 叶轻竹接过药瓶,触手温润。 她翻身上马,回头看了一眼竹林。紫竹在晚风中摇曳,竹涛阵阵,仿佛在诉说一个古老而漫长的故事。 车队继续前行,向着江州城,向着三万灾民,向着这个既残酷又温暖的人间。 而她心中的剑,在这一日后,似乎又重了几分。 不是因为迷茫。 恰恰相反,是因为她更清楚自己要挥剑守护什么——不是虚无缥缈的盛世宏图,而是眼前这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泪有笑的人间。 哪怕它千疮百孔。 哪怕她力量微薄。 马车辘辘,碾过泥泞的官道,也碾过时代的辙痕。 前方,暮色四合。 第53章 第 53 章 返程的路,比来时更艰难。 赈灾粮尽数发放,车队轻装简从,却莫名多了几分肃杀。连拉车的马都时不时不安地打着响鼻,像是嗅到了风中隐藏的血腥味。 齐文镜这几日眉头紧锁,加派了三倍斥候。他私下找过叶轻竹:“江州城那些豪族,这次被我们强行开仓放粮,损了面子更损了利。回京路上,怕不会太平。” 叶轻竹按着腰间剑柄,目光扫过道路两侧越来越茂密的丛林。 第三日黄昏,车队行至一处名为“鬼见愁”的峡谷。两侧山崖陡峭如刀劈,中间官道仅容两车并行,是绝佳的伏击之地。 齐文镜抬手,整支队伍停下。 “不对劲。”他压低声音,“太静了。” 确实。时值初夏,山间本该鸟鸣虫啁,此刻却死寂一片,连风声都仿佛被什么吞噬了。 叶轻竹翻身下马,右手已按在剑柄上。她侧耳细听——不是完全没有声音,而是有一种极细微的、均匀的呼吸声,从两侧山崖的乱石后传来。 不止一人。 而且呼吸绵长,是内力深厚之辈。 “至少十二人。”她低声道,“布的是阵法,呼吸节奏完全同步。” 齐文镜脸色骤变:“撤!” 话音未落,破空声已至! 十二道黑影如鬼魅般从山崖掠下,落地时悄无声息,却已呈环形将车队团团围住。这些人皆着黑衣,面覆黑巾,只露一双眼睛——冰冷,漠然,没有一丝活人的情感。 他们手中兵刃各异:刀、剑、钩、索、鞭、刺……看似杂乱,实则暗合某种阵势。每个人站立的位置都经过精密计算,封死了所有突围角度。 “东宫‘影十二煞’。”齐文镜咬牙,拔出佩剑,“叶姑娘,今日怕是难善了了。我拖住他们,你带洛大夫先——” 他话未说完,十二人已同时动了。 没有呼喝,没有信号,仿佛共用同一个大脑。十二件兵刃从十二个方位攻来,气劲交织成网,竟让空气都变得粘稠如胶。首当其冲的三名护卫连惨叫都未发出,便被绞成碎块。 血雾弥漫。 叶轻竹拔剑! 碎雪剑光如青虹贯日,一剑刺向阵眼方位——那是她凭借多年生死搏杀练就的直觉。然而剑至半途,三柄刀、两把剑、一条铁索已同时封堵而来。刀剑索上的内力联成一体,竟硬生生将她这一剑震偏。 虎口迸裂,鲜血顺剑柄流下。 好厉害的合击阵法!这十二人单个修为或许不如她,但联手之下,威力何止倍增! “退!”叶轻竹厉喝,护着洛倾辞向马车靠去。 影十二煞步步紧逼。他们的攻击如潮水般连绵不绝,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叶轻竹独自挡住七人,齐文镜拼死拦住三人,剩下两人已突破防线,直扑洛倾辞! 就在此时—— 一直沉默站在车旁的洛倾辞,忽然抬起了袖子。 素青的袖口在暮色中展开,如一朵昙花无声绽放。没有破风声,没有粉末飞扬,甚至没有任何征兆。但那两个扑向他的黑衣人,却在距离他三尺时,身形陡然僵住。 像被无形的线拴住了关节。 他们保持着前扑的姿势,手中兵刃离洛倾辞的咽喉只有半尺,却再也无法寸进。然后,两人眼中的冰冷迅速转为惊恐——他们感觉到,体内苦修数十年的内力,正在如退潮般疯狂消散! 不,不是消散。 是被某种东西“化”掉了。像是滚烫的烙铁放入冰雪,内力一触即融,消弭无形。 “扑通。” 两人软软倒地,手中兵刃当啷掉落。他们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那个一袭青衣、面色平静如常的“大夫”。 这一变故发生得太快。 围攻叶轻竹的七人阵势出现了一瞬的滞涩——他们修炼的阵法需十二人心意相通,此刻突然少了两人,就像精密齿轮卡进了沙子。 只一瞬。 但对叶轻竹来说,足够了。 她等的就是这一瞬! 碎雪剑光芒暴涨,青虹化作漫天飞雪——寒山十九剑最终式·千山暮雪!这一式她本未完全掌握,强行施展会伤及经脉,但此刻生死关头,顾不得许多了。 剑光如雪崩! 七人仓促变阵,却已失了先机。叶轻竹的剑如庖丁解牛,精准刺入阵法最薄弱处。一剑,两人喉间溅血;再剑,一人心口洞穿;三剑回旋,削断两人手腕…… 血花在暮色中绽放,凄艳如残阳。 齐文镜那边也压力骤减,拼着左臂中一剑的代价,斩杀了最后三人。 峡谷重归死寂。 只是这次,是真的死寂。 十二具尸体横陈在地,血汇成溪,沿着石缝蜿蜒流淌。血腥味浓得化不开,混合着峡谷特有的土腥气,令人作呕。 叶轻柱剑喘息,右肩旧伤处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刚才强行施展禁招,又牵动了旧伤。但她顾不上这些,目光死死盯着那两个瘫软在地、却还活着的黑衣人。 他们眼中充满恐惧,死死瞪着洛倾辞。 “化……化功散……”其中一人嘶声道,声音干涩如砂纸摩擦,“你是……‘毒医’一脉……” 话未说完,洛倾辞已走到他面前。 依然是一袭青衣纤尘不染,依然面色平静如古井。他蹲下身,手指轻轻按在那人颈侧,声音温和得像在问诊:“谁派你们来的?” 黑衣人咬牙不语。 洛倾辞指尖微动。 那人突然浑身剧颤,眼珠暴突,口中发出“嗬嗬”的怪声,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青黑色,七窍开始渗出黑血。 三息之后,气绝身亡。 另一人看得魂飞魄散。 “我说!我说!”他嘶喊,“是太子!太子殿下说……说赈灾队里有白鹿书院的人,必须灭口……不能让书院知道东宫插手地方……” “还有呢?”洛倾辞指尖已移到他颈侧。 “还、还有……太、太子得到密报,说洛、洛公子您……您可能是前朝余孽……”黑衣人语无伦次,“让我们抓活的……若抓不到,就、就地处决……” 洛倾辞指尖顿住了。 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让人看不清表情。许久,他轻声问:“太子还知道什么?” “不、不知道了!真的不知道了!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声音戛然而止。 洛倾辞收回手,那人软软倒下,眼睛还圆睁着,满是惊恐与不解。 叶轻竹一直静静看着。 她走到一具尸体旁,蹲下身,掀开黑衣人的衣襟。腰侧,一块乌木腰牌露出——雕刻精细,正面是盘龙纹,背面两个小篆: 东宫。 她沉默着,一块块检查过去。十二具尸体,十二块腰牌,一模一样。 峡谷里只剩下血滴落地的声音,和风吹过崖壁的呜咽。 许久,叶轻竹站起身,走到洛倾辞面前。暮色已深,最后一缕天光斜照在他脸上,那张清逸温润的脸,此刻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 “化功散。”她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据传是前朝宫廷秘药,配方早已失传。中者内力暂失三个时辰,若剂量足够,可废人武功。” 洛倾辞正用一方白帕擦拭手指——方才触碰过尸体的指尖。他擦得很仔细,一根一根,连指甲缝都不放过。 “你不仅是医仙。”叶轻竹看着他,“或者说,医毒本是一体两面,对吗?” 白帕上已染了淡淡的血色。洛倾辞将帕子仔细叠好,收进袖中,这才抬眼看她。 暮色中,那双墨绿色的眸子深不见底。 “我有必须做的事。”他说,声音平静依旧,“有一些债,必须讨回。有一些人,必须保护。” “包括我?”叶轻竹问。 洛倾辞没有回答。 但沉默本身,已是答案。 就在这时,峡谷外忽然传来马蹄声、甲胄碰撞声、还有一声清越的呼喝: “前方何人?速速现身!” 齐文镜脸色一变,强撑着站起:“是官兵!” 话音未落,一队骑兵已冲入峡谷。约五十人,皆披轻甲,手持长枪,显然是精锐。为首一骑白马银甲,头盔下露出一张明媚英气的脸——正是于茉莉。 她勒马停住,目光扫过满地尸体和血迹,瞳孔微缩,但脸上迅速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关切: “齐大人!叶姑娘!你们这是——遇袭了?” 齐文镜连忙上前见礼:“于将军!是,遭遇贼人伏击,所幸已击退。” 于茉莉翻身下马,快步走来。她先查看了齐文镜的伤势,又看向叶轻竹:“叶姑娘可有受伤?我带了军医——” “皮外伤,不碍事。”叶轻竹拱手,“多谢于将军关心。” “那就好。”于茉莉松了口气,转身吩咐亲兵,“清理现场,登记尸首特征,查清来历。再分一队人护送齐大人和叶姑娘去前面驿站休息。” 亲兵领命而去。 于茉莉这才像是刚看见洛倾辞,眼睛一亮:“洛公子也在?真是巧了。”她走到洛倾辞面前,微微欠身,“上次一别,还未好好谢过公子赠药之恩。家父的风湿痛,用了公子配的药后,已好了大半。” 洛倾辞还礼:“分内之事,将军不必挂怀。” “对洛公子是分内事,对家父可是大恩。”于茉莉笑容明媚,从怀中取出两个锦囊,一个递给叶轻竹,一个递给洛倾辞,“此去京城还有五日路程,这些伤药和盘缠,算是我一点心意,万勿推辞。” 叶轻竹接过锦囊,入手沉甸甸的,除了银两,确实有几瓶上好的金疮药。她深深看了于茉莉一眼:“于将军怎会‘恰巧’路过此地?” 于茉莉笑容不变:“奉兵部调令,前往江州接防。途经此处,听到打斗声便赶来看看。”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倒是你们,惹上什么人了?那些尸体……看身手不像普通山匪。” 齐文镜苦笑:“此事,容下官回京后细禀。” “明白。”于茉莉点头,不再追问。她转身安排军务,指挥若定,井井有条。 夜色彻底降临。 士兵们燃起火把,清理尸体,救治伤员。叶轻竹坐在一块山石上,看着于茉莉在火光中忙碌的身影,眉头微蹙。 太巧了。 从江州出发时,她就感觉有人暗中跟随。原本以为是东宫影卫,但现在看来……恐怕不止一方势力。 正思索间,余光瞥见于茉莉走向正在整理药箱的洛倾辞。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站定,于茉莉背对着这边,看不清表情,但洛倾辞的脸色在火光映照下,似乎凝滞了一瞬。 风送来只言片语。 “……洛公子可知……”于茉莉的声音压得极低,“前朝平权遗臣……正在寻一位医毒双绝的传人……” 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 但叶轻竹看见,洛倾辞抬起了头。火光照亮他半边脸,那素来平静温润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某种极其复杂的东西——震惊、警惕、怀念、还有一丝……杀意? 只是一闪而过。 下一刻,他已恢复如常,微微颔首,嘴唇动了动,不知回了句什么。 于茉莉笑了笑,转身离开。 叶轻竹收回目光,看向自己手中染血的碎雪剑。剑身上的裂纹在火光中清晰可见,像一张蛛网,将剑身割裂成无数碎片。 却又奇迹般地,还连在一起。 就像这世道,就像人心。 她想起柳潇湘的话,想起洛倾辞的秘密,想起于茉莉暧昧的态度,想起太子冰冷的杀机。 一张看不见的网,正在缓缓收紧。 而她和洛倾辞,都已身在网中。 夜风骤起,吹动峡谷中的血腥味,也吹动火把明灭不定。 远处,于茉莉翻身上马,银甲在火光中熠熠生辉。她回头看了一眼,目光与叶轻竹在空中短暂相接。 那一瞬间,叶轻竹看清了她眼中的东西—— 不是关切,不是巧合。 是审视,是计算,是某种深不见底的图谋。 然后于茉莉笑了,笑容依旧明媚,调转马头,带着骑兵队绝尘而去。 只留下一地尸体,一地谜团,和一颗越来越沉的心。 叶轻竹握紧剑柄。 碎雪剑发出细微的嗡鸣,像是感应到了主人心绪,又像是预见了前方更加凶险的征途。 夜色如墨,前路未卜。 第54章 第 54 章 七月十五,京城下了一场罕见的冰雹。 鸽子蛋大小的冰粒砸在皇城金瓦上,噼啪作响,如同战鼓。养心殿内却一片死寂,鎏金兽首香炉里龙涎香的烟气凝滞不动,仿佛连空气都冻结了。 老皇帝靠在龙椅上,手里捏着一份密报,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他面前跪着三人。 首辅林阁老,兵部尚书于成,还有东宫太子赵景琰。 “洛倾辞……”老皇帝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洛铭的孙子。洛铭……朕记得他。” 他当然记得。 二十年前那场宫变,前朝余孽意图复辟,里应外合杀入禁宫。是洛铭,时任前朝太医院院正,在最后的混乱中,用一剂“醉生梦死”放倒了当时还是皇子的他,让叛军将他当作尸体弃于乱葬岗,这才捡回一命。 事后论功行赏,老皇帝想封洛铭为新朝太医院首座,却找不到人了。 洛铭带着全家,消失了。 “臣已查实。”太子赵景琰伏低身子,“洛倾辞化名洛川,藏身白鹿书院行医八年。其医术毒术,皆承自洛铭。此次江州赈灾,他出手用的‘化功散’,正是当年洛铭独门秘药。” 老皇帝的手指敲击龙椅扶手,一声,一声。 “于爱卿,”他忽然转向兵部尚书,“你女儿于茉莉,前些日子在江州‘恰巧’救下赈灾队,可与此事有关?” 于成冷汗涔涔:“陛下明鉴!小女只是奉命接防,确实巧合。她对洛倾辞身份一无所知——” “够了。”老皇帝打断他。 殿外冰雹声更急了。 “前朝余孽,潜伏多年,所图非小。”老皇帝慢慢站起来,苍老的身形在烛火中投下巨大的阴影,“传朕旨意:洛倾辞,本名洛川,前朝逆臣洛铭之孙,通晓禁术,危害社稷。即日起,全国通缉。凡提供线索者,赏银千两;擒杀者,赏金万两,封千户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下三人: “白鹿书院……私藏钦犯,该当何罪?” 林阁老身子一颤:“陛下,白鹿书院乃太祖亲封‘天下武库’,超然世外,历代山主皆不涉朝政。此事或为书院个别人所为……” “那就让他们交人。”老皇帝重新坐下,闭上眼睛,“三日。三日内若不交人,朕便派禁军封山。” 冰雹停了。 阳光刺破乌云,照在皇城琉璃瓦上,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光。 圣旨出宫门时,八百里加急的快马已奔向四方。 第二十二章山雨欲来 白鹿书院收到消息,比圣旨还早半日。 一只信鸽跌跌撞撞落在洗剑坪,腿上竹筒里是于茉莉的亲笔信,只有七个字: “身份暴露,速离。” 柳潇湘捏着纸条,站在洗剑坪边缘,望着云海翻涌,许久未动。 齐文镜匆匆赶来:“师姐!京城眼线密报,圣旨已出,最多两日就会传到书院。山下各要道,已出现不明身份的探子。” “他知道了?”柳潇湘问。 “洛师弟……应该知道了。”齐文镜苦笑,“药庐今晨传出异香,是‘百草烬’的味道——他在销毁秘方和药材。” 柳潇湘转身,白衣在风中猎猎作响:“带他们从后山密道走。我去前山,会一会那些‘客人’。” “师姐!”齐文镜急道,“此事关乎书院存亡,是否先禀报山主——” “山主闭关,不见外人。”柳潇湘已向山门走去,“按我说的做。记住,子时前必须离山。” 她走了几步,忽然停住,没有回头: “告诉叶轻竹……若无处可去,可去南疆‘听雨楼’。那里,有她要的答案。” —— 药庐里,药材焚烧的烟雾弥漫。 洛倾辞将最后一卷羊皮古卷投入火盆,火光映亮他苍白的脸。那些记载着前朝秘术、禁方、毒经的典籍,在火焰中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叶轻竹站在门口,看着他烧。 她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说“可惜”。只是静静看着,等他自己开口。 最后一缕青烟散尽时,洛倾辞转过身。火光在他眼中跳跃,那素来温润的眸子里,此刻是一片荒芜的平静。 “我祖父洛铭,前朝太医院院正。”他开口,声音很轻,“二十年前宫变,他救过当时还是皇子的皇帝,也因此得罪了前朝余孽。事后,新帝要封赏,他却带着全家连夜出逃。” “为何逃?”叶轻竹问。 “因为他知道得太多。”洛倾辞走到药柜前,手指拂过那些空了的抽屉,“前朝的秘药、禁术、还有……平权运动的真相。新帝不会允许这样的人活在世上,无论他立过什么功。” 他顿了顿:“我们逃了十年。从北疆到南海,换了七个名字,最后在江南一个小镇落脚。我以为……安全了。” 火盆里的灰烬忽然爆起一点火星。 “十三岁那年,官兵还是找上门了。”洛倾辞的声音没有起伏,像在讲别人的故事,“我父母将我推入地窖,盖上木板。我在下面,听着上面的惨叫、刀剑声、还有火焰吞噬房屋的噼啪声。” 叶轻竹的手指蓦然收紧。 这故事,太熟悉。 “等我爬出来时,只剩一片焦土。”洛倾辞看向她,“和你一样。” 四目相对,两人眼中映着相同的火光,和相同的痛。 “后来我遇到了师父,一个隐居的毒医。他教我医术,也教我毒术。临终前,他告诉我,若想活下去,就去白鹿书院——那里是唯一朝廷不敢轻易动武的地方。” 洛倾辞走到叶轻竹面前,深深看着她: “现在,你知道了。我是钦犯,是前朝余孽,是全天下都要追杀的人。跟我在一起,你会死。” 叶轻竹笑了。 笑容在火光中,竟有几分灿烂。 “这话,柳师姐也说过。”她说,“她说我会撞得头破血流。但你看——” 她举起右手,掌心那道在峡谷被刀气划开的伤口,已结了一层薄痂。 “伤口总会愈合,人总要往前走。”她放下手,眼神坚定,“我六岁那年就发过誓,这辈子,绝不再眼睁睁看着在乎的人死在面前,而自己无能为力。”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齐文镜冲进来,神色惶急:“快走!山下探子比预想的多,师姐在前山拖延,但撑不了多久。密道入口在紫竹林北,跟我来!” 夜黑如墨。 三人奔出药庐,没入紫竹林。竹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千万人在低语送别。 穿过竹林,来到一处瀑布前。齐文镜拨开藤蔓,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密道直通山外三十里的老君观,观主是书院旧人,会接应你们。”他将两个包袱塞给他们,“干粮、银两、还有易容的药材。记住,出山后一路向西,莫回头。” 洛倾辞接过包袱,深深一揖:“齐师兄,大恩——” “别废话了!”齐文镜推他入洞,“书院能护你们一时,护不了一世。以后的路,靠你们自己了。” 他看向叶轻竹,眼神复杂:“叶姑娘,保重。” 叶轻竹点头,转身钻进密道。 齐文镜站在原地,看着藤蔓重新垂下,遮住洞口。许久,他轻叹一声,转身向山门方向奔去。 那里,隐约传来兵刃交击之声。 —— 密道长而潮湿,石壁上生满青苔,脚下积水没踝。 两人一言不发,只凭洛倾辞手中的夜明珠微光,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前方终于透进一丝天光——是出口。 钻出密道时,天已蒙蒙亮。 他们在一处荒废的道观后殿,神像倒塌,供桌积尘。一个老道士正蹲在墙角熬粥,见他们出来,只点了点头,递过两套粗布衣裳。 “换上衣衫,从后门走。山下官道已有盘查,走小路。”老道士声音嘶哑,“一直向西,三百里外有座青云山,山中有个‘百草谷’,或许能暂避。” 两人换了衣裳,扮作逃荒的兄妹。洛倾辞用易容药草略微改了肤色和眉形,叶轻竹将碎雪剑用布裹了,背在身后。 出观,入山。 这一走,就是三天。 为了避开官道和村镇,他们专挑荒僻小路。饿了啃干粮,渴了饮山泉,夜里就在山洞或树下和衣而卧。 第三日傍晚,天色骤变。 乌云从西边压来,雷声滚滚,眼看一场暴雨将至。两人在山中奔走,终于在雨点落下前,找到一座破败的山神庙。 庙宇荒废已久,屋顶塌了一半,但正殿还算完好。神像斑驳,蛛网垂挂,供桌上积着厚厚的灰尘。 刚进庙,暴雨便倾盆而下。 雨水从破洞的屋顶漏进来,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叶轻竹找了些干燥的茅草铺在墙角,又捡来些断木,生起一堆火。 火光驱散了庙中的阴冷和黑暗。 洛倾辞坐在火堆旁,脸色却比刚才在雨中更苍白。他抱着手臂,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冷?”叶轻竹问。 “……老毛病。”洛倾辞勉强扯出笑容,“小时候试药中毒,伤了根本,阴雨天就会发作。”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叶轻竹看见,他嘴唇已开始发紫,牙关紧咬,显然在极力忍耐。 她想起他烧掉的那些秘方,想起他祖父是前朝太医,想起他这一身医术毒术的来历——那该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没有犹豫,叶轻竹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洛倾辞身上。又坐到他身旁,伸手握住他冰冷的手。 “你——”洛倾辞想抽回手。 “别动。”叶轻竹握得更紧,掌心内力缓缓渡过去,温暖着他冰凉的经脉,“寒毒淤积在手太阴肺经,你肩胛旧伤未愈,强运内力疏导会加重伤势。我帮你。” 温和的内力如涓涓细流,沿着手臂经脉上行。洛倾辞的颤抖渐渐平息,但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 火光跳跃,在两人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庙外,暴雨如瀑,雷声轰鸣。庙内,只有柴火噼啪声和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许久,洛倾辞轻声开口: “对不起。” 叶轻竹没说话,只是继续渡着内力。 “从一开始,我就该离你远些。”他低着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我不该让你卷进来。现在……连累你也成了逃犯,朝不保夕。” 他声音越来越低:“你可以回书院的。柳潇湘看重你,山主也会护你。何必跟我亡命天涯……” 叶轻竹终于转过头,看着他。 火光映在她眼中,像有两簇小小的火焰在燃烧。 “洛倾辞。”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叫他,“你听好了。” 她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却无比清晰: “去江州赈灾,是我自己的选择。跟你同行,是我自己的选择。现在跟你一起逃亡——还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十六岁出师,独自闯荡江湖三年。杀过贪官,救过百姓,也受过伤,逃过命。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 她握紧他的手: “所以,没有什么‘连累’。我心甘情愿。” 雷声炸响,一道闪电劈亮庙宇,瞬间照亮洛倾辞怔住的脸。 他看着叶轻竹,看着这个眼神坚定、语气平静的女子。火光在她脸上跳跃,那些旧伤疤、风霜痕迹,在此刻都变得柔和。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永不熄灭的星辰。 许久,他轻轻回握她的手。 手掌依然冰冷,却不再颤抖。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但这一字里,有千言万语。 暴雨还在下,仿佛要洗净这世间所有污浊与尘埃。破庙里,两人并肩而坐,手握着手,肩并着肩。 前方是茫茫未知的逃亡路,身后是步步紧逼的追杀令。 但此刻,在这方寸之间的温暖里,那些恐惧、迷茫、不安,都暂时退去了。 他们只是两个亡命天涯的人,在一场暴雨中,找到了一处可以暂避的屋檐,和一个可以相互依偎的同伴。 这就够了。 叶轻竹靠着墙壁,闭上眼睛。内力还在缓缓流转,温暖着洛倾辞的经脉,也温暖着她自己的心。 她知道,从今夜起,一切都不同了。 她不再是白鹿书院的客卿,不再是赈灾的侠女。 她是逃犯叶轻竹,是前朝余孽的同党,是全天下通缉的要犯。 但她不后悔。 就像她说的——心甘情愿。 火光渐弱,柴薪将尽。 洛倾辞轻轻将外袍披回叶轻竹肩上,自己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柴。火焰重新旺盛起来,照亮破庙,也照亮前路。 雨声渐歇,东方微白。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逃亡,也才刚刚开始。 第55章 第 55 章 青云山下的小镇,叫安宁镇。 镇名安宁,镇子却在七月末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拖入了地狱。 起初只是几个人发热、咳血,镇民以为是寻常暑热。直到第三日,第一个死者出现——浑身烫如火炭,七窍流血,死状凄惨。 恐慌如野火般蔓延。 “是‘热毒症’。”破庙里,洛倾辞检查完一个被抬来的孩童后,脸色凝重地洗着手,“前朝医书有载,此症发于盛夏湿热之地,传染极强。若无对症之药,七日必死。” 叶轻竹看着庙外——镇上唯一的医馆已被病人挤满,更多人在街上哀嚎。官府的人来了又走,只丢下一句“已上报州府”,便再无音讯。 “有药可治吗?”她问。 洛倾辞沉默片刻:“有。需三味主药:十年以上的‘寒水石’,‘天山雪莲’,还有……”他顿了顿,“‘冰魄草’。” “前两样,药铺或许还能找到。但冰魄草……”他洗净手,声音低沉,“只生长在极寒之地,月朝境内,只有皇宫‘揽月宫’后的冰窖中才有培植。是御用贡品,常人绝难得到。” 叶轻竹看向他。 洛倾辞避开她的目光:“我们该走了。此地已成疫区,久留必被传染。更何况追兵随时会到——” 他话未说完,庙外传来凄厉的哭喊。 一个妇人抱着个五六岁的男孩冲进来,扑通跪在洛倾辞面前:“大夫!求您救救狗儿!他就剩一口气了!” 男孩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出血,呼吸微弱如游丝。洛倾辞俯身诊脉,片刻后,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颤。 热毒已入心脉。 若不及时用药,最多撑到今夜子时。 妇人见他沉默,哭声更哀:“镇上的大夫都跑了……求您发发慈悲!狗儿才六岁,他爹去年修河堤被水冲走了,就剩我们娘俩……” 洛倾辞闭上眼睛。 叶轻竹看见他握紧了拳,指节泛白。 许久,他睁开眼,从药箱中取出银针:“我先用针法护住他心脉,能拖一日。但药……”他看向叶轻竹,眼中是深深的无力。 叶轻竹转身,走到庙门口。 夕阳如血,将小镇染成一片凄红。哀嚎声、哭声、求神拜佛的诵经声,混杂在一起,像一首地狱的挽歌。 她按着腰间的碎雪剑。 剑身冰凉,透过布帛传来。 “你需要多少冰魄草?”她问,没有回头。 洛倾辞的声音发紧:“三钱……不,两钱就够。但叶轻竹,你听我说——揽月宫是皇宫禁地,有三十六禁军日夜轮守,还有三名大内高手坐镇。你去,是送死。” 叶轻竹转过身。 夕阳从她身后照来,给她周身镀上一层金红的边缘,面容却隐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狗儿能撑多久?”她问。 “最多……三日。” “从这里到京城,快马加鞭,一日夜可到。”叶轻竹开始解下背上裹剑的布,“盗药,一夜。返回,一日夜。来得及。” “叶轻竹!”洛倾辞站起身,声音第一次失了平静,“那是皇宫!不是江州县衙!你去,十死无生!” 妇人抱着孩子,茫然地看着两人。 叶轻竹已解开布帛,碎雪剑在夕阳下泛着淡青的光。她低头检查剑身——裂纹又多了几道,但剑脊依然笔直。 “洛倾辞。”她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你记得在峡谷那夜,我说过什么吗?” 洛倾辞怔住。 “我说,我绝不再眼睁睁看着在乎的人死在面前。”她顿了顿,“这世上我在乎的人不多。你是一个。这个孩子……现在也是。” 她将剑系回腰间,走向庙门: “等我回来。” “叶轻竹!”洛倾辞冲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不许去!我不许你去!” 他眼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恐惧——不是为他自己,是为她。 叶轻竹看着他,忽然笑了。 笑容很淡,却让洛倾辞心头狠狠一揪。 “你医者仁心,不忍看这孩子死。”她轻轻挣开他的手,“我江湖草莽,只知道——该救的人,就要救。该做的事,就要做。” 她转身,迈出庙门。 “若三日后我没回来,”她的声音飘散在晚风中,“你就带着孩子和镇上还能动的人,往南走。南疆湿热,热毒传不过去。” 话音落,人已消失在暮色中。 洛倾辞追到庙门口,只看见远处官道上,一个身影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 夜幕降临。 他站在庙门口,手指死死抠着门框,指甲断裂渗血,却浑然不觉。 妇人抱着孩子,怯生生问:“大夫……那位姑娘她……” 洛倾辞没有回答。 他只是望着京城方向,眼中一片空茫。 许久,他转身走回庙内,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把孩子放下,我为他施针。” 针尖刺入穴位时,他的手在抖。 这是行医十年来,第一次。 —— 皇宫,子时。 揽月宫坐落在皇城西北角,因宫中有一处引自地下寒泉的冰窖而得名。七月盛夏,此地却寒意森森,宫墙外的柳树都覆着一层薄霜。 叶轻竹伏在宫墙外的槐树上,已近一个时辰。 她换了一身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碎雪剑用黑布裹了背在身后——今夜不宜用剑,剑光太显眼。 一个时辰的观察,她已摸清禁军巡逻的规律: 三十六人,分三队,每队十二人,每半柱香交错巡逻一次。每队有一名队长,腰悬铜铃,遇敌即摇。 冰窖入口在揽月宫后殿,门前有两名禁军值守,门内……气息深沉,至少有三名内力深厚之辈。 没有破绽。 或者说,唯一的破绽是——时间。 每半柱香,三队交错的瞬间,会有约十息的时间,视线死角最多。 十息。 从宫墙到后殿,三十丈距离,还要解决门口两名守卫,打开冰窖门,取药,撤离。 不可能。 叶轻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一片冰寒的决绝。 她解下背后碎雪剑,黑布散开,淡青剑身在月光下泛起幽光。剑身上的裂纹如蛛网蔓延,仿佛下一刻就会崩碎。 “老伙计,”她轻抚剑脊,“今夜,陪我最后一程。” 寅时三刻,月偏西。 三队禁军再次交错。 就是此刻! 叶轻竹如夜枭般从槐树掠下,脚尖在宫墙上连点三下,已翻过三丈高墙。落地无声,身形化作一道模糊的黑影,贴着墙根疾奔。 五息,过前殿。 七息,至中庭。 九息—— 后殿门前两名守卫同时警觉,手按刀柄:“谁?!” 叶轻竹已到他们面前。 没有拔剑,只是双掌齐出,掌缘带起凌厉气劲,精准击中两人颈侧。守卫软软倒下,未及发出声响。 十息。 她推开冰窖石门。 寒气扑面而来,冻得她呼吸一窒。冰窖内壁凝结着厚厚的冰霜,正中石台上,一株通体莹蓝、形似兰草的植物静静生长——冰魄草。 就在她伸手摘取的瞬间—— “大胆!” 三道身影从冰窖暗处暴起!掌风、拳劲、指力,分袭她后心、左肋、右肩! 大内高手! 叶轻竹不避不闪,左手继续摘草,右手反手拔剑—— 碎雪剑出鞘! 青虹炸裂! 这一剑,她灌注了全部内力,甚至不惜牵动右肩旧伤。剑光如雪崩天倾,瞬间照亮整个冰窖! “寒山十九剑·千山暮雪!” 三名高手脸色骤变,急退!他们认出了这一剑——是白鹿书院的绝学! 趁这一瞬,叶轻竹已摘下冰魄草,塞入怀中。转身,冲出冰窖! “敌袭——!” 铜铃狂摇,响彻夜空。 三十六禁军从四面八方涌来,刀光如林。叶轻竹剑光纵横,在人群中撕开一道缺口,但背上、左臂、右腿同时中刀,鲜血飞溅。 不能停! 她咬牙前冲,碎雪剑所过之处,血花绽放。但禁军训练有素,倒下两人,立刻有四人补上。包围圈越来越小。 一支冷箭从暗处射来,穿透她左肩。 第二支箭,钉入右腿。 第三支箭—— 叶轻竹猛地转身,碎雪剑横斩,斩断箭杆,但箭头已没入右腹三寸。 剧痛让她眼前一黑。 “抓活的!”有人厉喝。 不能被抓。 她想起洛倾辞,想起那个叫狗儿的孩子,想起安宁镇那些绝望的眼睛。 还有……她答应过他,要回去。 “啊——!” 一声长啸,叶轻竹体内残存的内力轰然爆发!碎雪剑光芒暴涨到极致,剑身上的裂纹在这一刻全部亮起,仿佛整把剑要从内部崩碎! “给我——开!” 最后一剑。 剑光如银河倒泻,硬生生在重重包围中劈开一条血路!禁军倒下七八人,缺口出现! 叶轻竹冲了出去。 身后箭矢如雨,她不管不顾,只向前奔。翻过宫墙,落入护城河,冰凉的河水浸透伤口,刺痛如万蚁噬咬。 她挣扎着爬上岸,从怀中摸出冰魄草——还好,用油纸包着,未湿。 然后她开始奔跑。 沿着来时的路,向着京城外,向着南方,向着三百里外那个有洛倾辞在等她的破庙。 血一路滴落。 意识开始模糊。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记得天亮了,又黑了。路上似乎有追兵的马蹄声,她滚进路边的水沟躲过。 第二天黄昏,她看见了青云山的轮廓。 还有十里。 五里。 三里…… 右腹的箭伤已经溃烂,每走一步都撕心裂肺地疼。左肩的箭还在,随着动作磨着骨头。失血过多,眼前一阵阵发黑。 但她还在走。 因为答应过,要回去。 第二十八章血色归途 破庙里,第三日的黄昏。 狗儿的情况越来越糟,即使洛倾辞用尽针法,孩子的呼吸也越来越微弱。庙里又抬进来三个病人,都是热毒症。 镇上已死了十七人。 妇人守在狗儿身边,眼睛哭得红肿,却再没流泪——泪已流干。 洛倾辞坐在庙门口,望着官道方向。 三日之约,今日是最后一日。 夕阳西下时,他看见官道尽头,出现了一个身影。 很小,很慢,摇摇晃晃,像风中残烛。 洛倾辞站起身。 那身影越来越近——是个女子,浑身是血,衣衫破烂,左肩露出一截断箭,右腹缠着的布条已被血浸透成暗红色。她走路的样子,像是随时会倒下,却又奇迹般地一步步往前挪。 是叶轻竹。 洛倾辞冲了出去。 他跑到她面前时,叶轻竹正好抬起头。脸上满是血污和尘土,只有那双眼睛,还亮着最后一点光。 她看着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只咳出一口血。 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 油纸也被血浸透了,但当她颤抖着打开时,里面那株莹蓝色的冰魄草,完好无损,在夕阳下流转着梦幻般的光泽。 “药……”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拿到了……” 手一松,油纸包落下。 洛倾辞接住,冰魄草入手冰凉。他抬头,叶轻竹已向后倒去。 他抱住她。 入手一片粘腻温热的血——她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箭伤、刀伤、还有内力过度透支导致的经脉寸断。 “叶轻竹……”他声音颤抖,“叶轻竹你醒醒!” 没有回应。 他摸她脉搏,微弱如游丝,随时会断。 洛倾辞抱起她,冲回破庙。将她放在干草上,撕开她染血的衣衫——右腹的箭伤已经化脓溃烂,左肩的箭洞周围发黑,是中毒的迹象。 他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银针。 “大夫!救她!求您救她!”妇人在旁边哭喊。 洛倾辞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他先封住叶轻竹心脉周围的大穴,护住最后一丝生机。然后处理伤口——拔箭、清创、上药。 每一处伤口都深可见骨。 每一处,都是为他而受。 当他处理完所有外伤时,天已全黑。叶轻竹的脉搏依旧微弱,气息时有时无。 洛倾辞从怀中取出最后一个小瓷瓶。 里面只有一粒药。 拇指大小,通体赤金,表面有天然云纹——是洛家祖传的“九转还魂丹”。当年祖父洛铭一共只炼成三粒,一粒救过先帝,一粒在逃亡中遗失,这是最后一粒。 能生死人,肉白骨。 但只能救一人。 他看向旁边草席上的狗儿——孩子呼吸已微不可闻,若不用冰魄草,熬不过今夜。 又看向叶轻竹——她脸色惨白如纸,唇色青紫,是失血过多、内力枯竭、毒气攻心的死相。 洛倾辞的手停在半空。 许久。 他拔开瓶塞,倒出那粒赤金色的丹药,轻轻掰开叶轻竹的嘴,喂了进去。 然后运起内力,助药力化开。 九转还魂丹不愧是圣药,片刻之后,叶轻竹的脸色开始恢复血色,呼吸也逐渐平稳。虽然依旧昏迷,但命,保住了。 洛倾辞这才起身,去处理冰魄草。 他取了其中一片叶子,捣碎成汁,喂狗儿服下。又将剩下的仔细包好——这些,够救镇上所有病人了。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叶轻竹身边,坐下。 庙里安静下来,只有柴火噼啪声。 妇人抱着已开始退烧的狗儿,靠着墙睡着了。其他病人服了药,也沉沉睡去。 洛倾辞看着叶轻竹沉睡的脸。 火光在她脸上跳跃,那些旧伤疤、新伤口,在此刻都显得格外刺目。他伸出手,想碰碰她的脸,却在半空停住。 手上,还沾着她的血。 “对不起……”他低声说,声音哽咽,“对不起……” 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 一滴,两滴,落在叶轻竹手背上。 这个素来温润平静、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孩子。他紧紧握住叶轻竹冰凉的手,将额头抵在她手背上,肩膀剧烈颤抖。 “你说你心甘情愿……”他哽咽着,声音破碎,“可我宁愿你恨我,怨我,离我远远的……也不想看见你这样……” “叶轻竹,你醒醒……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只要你醒过来……” 没有回应。 只有均匀的呼吸声。 洛倾辞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像誓言,又像诅咒: “你若死了……” “我学了这一身医术毒术,谋划了这么多年,甚至想颠覆这天下为洛家报仇……” “又有什么意义?” 庙外,夜风呜咽。 庙内,火光温暖。 他抱着她,像抱着此生唯一的珍宝,也像抱着随时会消散的幻梦。 这一夜很长。 长到足够让一个温润如玉的医者,在心上刻下永不愈合的伤口。 也足够让一个江湖女子,在昏迷中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没有追杀,没有逃亡,只有阳光、竹林,和一个青衣男子温柔的笑。 她好像听见他在哭。 她想说“别哭”,却睁不开眼。 只能更紧地,握住他的手。 在梦里,也在梦外。 两只手,就这样紧紧握着,仿佛要握过这个漫长的夜,握过所有血雨腥风,握到世界尽头。 天快亮时,叶轻竹的睫毛颤了颤。 洛倾辞立刻察觉,低头看她。 她缓缓睁开眼睛,眼神涣散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在他脸上。 看见他通红的眼眶,她愣了愣。 然后,很轻很轻地,扯出一个笑容: “……你哭起来……好丑……” 话音未落,又昏睡过去。 但这一次,是安稳的沉睡。 洛倾辞怔怔看着她,许久,也笑了。 笑着,眼泪又掉下来。 他俯身,在她额头印下一个极轻的吻。 “睡吧。”他低声说,“我守着你。” “从此以后,换我守着你。” 窗外,曙光初现。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他们的命运,从这一刻起,真正纠缠在了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像冰魄草与火,像寒山剑与血。 像这乱世中,两个亡命之徒最卑微也最奢侈的——相依为命。 第56章 第 56 章 暮色四合时,于茉莉的别院笼在层叠的竹影里,灯烛幽微如鬼火。她将洛倾辞与叶轻竹安置在东南角的静水阁,阁外看似只有三两仆妇,实则暗桩遍布,连廊下那缸睡莲都藏着转动机括。 “叶姑娘这伤,再不静心养着,怕是以后要落病根。”于茉莉亲自端着药碗进来,眼风却扫向洛倾辞,声音柔得像浸了蜜的软刀,“这几日她为你挡剑、试毒、闯宫门……我这么个局外人看着都心疼。” 叶轻竹接过药,指尖触到碗沿的烫意,还未开口,洛倾辞已冷冷截断:“于姑娘费心了。” 于茉莉不恼,反而笑吟吟地走近两步,腰肢款摆,投在屏风的影子却如吐信的蛇:“洛公子,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今外面通缉令满天飞,你们能进我这别院,是我担着灭门风险。可叶姑娘这般不要命地替你铺路,你就忍心让她继续当刀口舔血的棋子?”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字字诱人,“不如与我合作——我只要你手中那份盐铁漕运的账册。事成之后,我许她一世平安,富贵双全,远走高飞。” 阁内一时静得只听见药汤晃动的声响。 洛倾辞抬眸,眼底像凝了一层霜,声音却平静得可怕:“她想要的,从来不是富贵。”他侧过头,目光落在叶轻竹苍白的侧脸上,语气缓了几分,却更重,“于茉莉,你这种拿人心当筹码做买卖的人,永远不会懂。” 于茉莉脸色微变,旋即掩唇娇笑:“不懂的人是你。这世道,情爱值几个钱?”她转身离去,珠帘摔出清脆的冷响。 叶轻竹攥着药碗,指节泛白:“她不会善罢甘休。” “我知道。”洛倾辞取过她手中汤药,轻吹了吹,递到她唇边,“但只要我在,没人能把你当筹码。” --- 三日后,一封洒了特制香粉的信笺被暗卫呈到洛倾辞案头。信封上“洛倾辞亲启”五个字笔锋凌厉,是柳潇湘惯用的狂草。 叶轻竹正趴在窗边的软榻上晒药草,闻见那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混着一丝腥甜,脸色微变:“是‘锁魂香’,信纸浸过毒。” 洛倾辞没碰那封信,用银钳夹住,在烛火上慢慢烤开。信笺展开,字迹如刀:“前朝医典《青囊毒经》在你手中已十年,交出来,我可保叶轻竹周全。否则,她昨日尝的‘七日断魂散’,只是开胃菜。——柳潇湘” 烛火跳动,信纸在洛倾辞手中被捏得皱成一团。 “别信她。”叶轻竹撑着身子坐起,额角渗出一层薄汗,“《青囊毒经》是你母妃唯一的遗物,也是你复国最关键的筹码。她柳潇湘算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洛倾辞已将信笺凑到烛焰上。火舌舔舐着纸角,毒香与墨香混着焦味弥漫开来。他看着她,一字一顿:“她若想要,让她自己来取。拿你的命威胁我——”他冷笑一声,眼底却压着暴戾的猩红,“她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叶轻竹怔怔地看着那张纸化为灰烬,灰烬落在洛倾辞的掌心,他攥紧,任由余温灼痛皮肤。 “轻竹,”他忽然低低唤她名字,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疲惫与狠厉,“我洛倾辞这辈子,最恨别人拿你做文章。” 窗外,一只信鸽扑棱棱飞走,是于茉莉的眼线。 --- 叶轻竹的伤养了七日,第七夜,洛倾辞亲自为她拆下最后一圈纱布。伤口已结痂,粉红的疤痕蜿蜒如小蛇,横在她原本光洁的肩上。 “会留疤。”她轻声说。 “嗯。”他应得平淡,指尖却抚过那道疤,像在抚一件稀世珍宝,“以后谁敢多看一眼,我挖了他眼珠子。” 叶轻竹失笑,心底却泛起酸涩的暖意。她还想说什么,洛倾辞已起身,将一套崭新的男子衣袍扔给她:“换上,今晚随我去个地方。” 马车在城中绕了三圈,最后停在一间破败的祠堂后。洛倾辞掀开青砖,露出一条通往地底的石阶,潮湿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牵着她的手,步步向下。 地下密室比想象中宏大,四壁嵌着东海夜明珠,照得如同白昼。数十人早已等候在此,或白发苍苍,或正值壮年,皆着前朝旧服。为首的老者捧着一卷泛黄的《青囊毒经》,双手颤抖。 见洛倾辞进来,众人齐齐跪拜,声如洪钟,震得石壁嗡嗡作响—— “少主,该复国了!” 叶轻竹僵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她缓缓转头,看向身侧的洛倾辞,却见他神色如常,只握着她手的那只掌心,渗出冰凉的汗。 “倾辞……”她嗓音发涩。 洛倾辞没看她,目光扫过那些匍匐的遗臣,声音压得极低,像是说给她听,又像说给自己听: “你一直以为,我护着你,是因为你救过我。”他终于侧过脸,眼底翻涌着十年隐忍的暗潮,“其实叶轻竹,十年前在死人堆里,是你先抓住了我的手。你才是前朝唯一的血脉,他们要找的少主——从来不是我。” 密室中死寂一片,唯有夜明珠的光,照亮她惨白的脸。 第57章 第 57 章 南疆瘴气弥漫的雨季,他们躲进一处被遗忘的山谷。 谷中有座半坍的石祠,供奉的神祇面目已被风雨侵蚀模糊。正是在这里,他们遇到了那群“前朝遗臣”最后的残部——不足二十人,多是老弱妇孺,藏身于此已近十年。 为首的是个独眼老叟,姓魏,曾是前朝的兵部侍郎。他见到洛倾辞时,浑浊的独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枯瘦的手抓住洛倾辞的腕子,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洛院正……的孙子?你祖父的‘七星连珠针’,你可会?” 洛倾辞点头,从药囊中取出七枚长短不一的银针。老叟一见那针的排列顺序,便老泪纵横,颤巍巍要下跪,被洛倾辞扶住。 “二十年了……老臣以为,洛家早已绝后……”魏老泣不成声。 叶轻竹站在祠堂门口,看着这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们。他们眼中除了绝望,还燃烧着一种她看不懂的、近乎偏执的火焰——复国的火。 她摸了摸颈间从不离身的玉佩。 那是块羊脂白玉,雕着简单的云纹,触手温润。师父寒山老人交给她时说:“这是你父母留下的唯一念想,收好。”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正在分粥,抬头时无意瞥见那玉佩,手中的木勺“哐当”落地。 她踉跄着扑过来,枯瘦的手指悬在玉佩上方,颤抖着不敢触碰,眼泪却已滚滚而下。 “这……这是……”老妇的声音嘶哑如破锣,“叶将军的‘凌云佩’……怎会在你身上?!” 祠堂内骤然死寂。 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目光聚焦在叶轻竹颈间。 叶轻竹下意识按住玉佩:“你认得此物?” “岂止认得!”老妇扑通跪地,以额触地,放声大哭,“老奴伺候叶夫人十五年!这玉佩是叶家世代相传的信物,正面云纹,背面刻有一个极小的‘叶’字篆书,在云纹第三道旋涡处!” 叶轻竹指尖一颤。 她从未注意过背面有字。 颤抖着手将玉佩翻过来,凑到火把下细看——在云纹交错最繁复处,果然有一个米粒大小的“叶”字,笔划古拙,需极仔细才能辨认。 老妇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端详叶轻竹的眉眼,声音发颤:“像……太像了……这眉眼,和叶夫人年轻时一模一样……” 她忽然抓住叶轻竹的手:“小姐!你是叶家的小姐对不对?叶将军的独女,轻竹小姐!” “叶将军?”叶轻竹脑中一片空白。 “叶啸天将军!”老妇泣不成声,“前朝镇北将军,驻守北疆二十年,蛮族不敢南下牧马!当年月寻叛乱篡位,派使臣劝降,叶将军当庭撕了劝降书,说‘叶家只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 她的话语如惊雷,在叶轻竹脑中炸开。 破碎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火光、马蹄声、父亲将她推入地窖时坚毅的眼神、母亲最后的拥抱……还有那句她永远忘不了的话: “轻竹,活下去。叶家的女儿,宁折不弯。” —— 那一夜,祠堂里的火把燃到天明。 老妇——曾是叶夫人贴身嬷嬷的周嬷嬷,断断续续讲述了二十年前的往事。 “月寻本是前朝镇南王,手握重兵。永和十三年春,他借口‘清君侧’起兵,三个月就打到京城。陛下……陛下在城破当日**于太极殿。” 周嬷嬷的声音干涩如枯叶: “那时叶将军还在北疆抵御蛮族,听闻噩耗,立即率军南下勤王。可赶到时……京城已破,月寻登基,改国号为‘月朝’。” “月寻派使臣去招降,许叶将军一字并肩王。将军当众撕了诏书,斩了使臣,退守北疆要塞‘铁壁关’,发誓绝不归顺伪朝。” 祠堂外,夜雨淅沥。 叶轻竹坐在角落里,抱着膝盖,脸色苍白如纸。洛倾辞默默坐在她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 “月寻调集三十万大军,围攻铁壁关。”周嬷嬷闭上眼,仿佛不忍回忆,“围了整整六个月……关内粮草断绝,树皮、草根都吃光了。最后……最后是关内副将叛变,半夜开了城门……” 她痛哭失声: “敌军涌入那夜,叶将军将小姐您——那时您才六岁——交给寒山先生。老奴记得清楚,将军说:‘带轻竹走,去白鹿书院。告诉她,叶家没有降臣,只有忠魂。’” “然后将军披甲提枪,带着叶家最后三百亲兵,杀出将军府……再也没回来。” “夫人……夫人将我们这些仆人遣散,自己换上诰命服,坐在正堂。等叛军冲进来时,她已饮鸩自尽……” 周嬷嬷跪爬到叶轻竹面前,抓住她的衣角: “小姐!叶家满门一百七十三口,除您之外,无人幸存!男丁被枭首示众,女眷被充入教坊司,老弱……被活埋于关外万人坑!” “这些年,老奴苟活于世,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能见到叶家后人,能亲口告诉您这些……” 祠堂里一片死寂。 只有压抑的啜泣声,和柴火噼啪的炸裂声。 叶轻竹一动不动。 她低着头,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脸。洛倾辞感觉到她的手在剧烈颤抖,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小姐……”周嬷嬷还想说什么。 “出去。” 叶轻竹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 “所有人都出去。” 魏老叹了口气,示意众人退出祠堂。周嬷嬷还想留下,也被搀扶出去。 最后离开的洛倾辞回头看了一眼——叶轻竹依然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凝固的石像。 他轻轻带上了门。 —— 雨越下越大。 祠堂内,火把的光摇曳不定,在墙壁上投出扭曲的阴影。 叶轻竹终于动了。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片空茫的死寂。眼睛睁得很大,瞳孔却涣散着,仿佛透过眼前的火光,看到了二十年前那场滔天血海。 父亲……不是普通的武官。 是镇北将军。 母亲……不是寻常妇人。 是宁死不屈的诰命夫人。 叶家……不是意外遭劫。 是满门忠烈,被屠戮殆尽。 而她,叶轻竹,背负着这样的血海深仇,竟然活了二十年……还曾天真地想要“行侠仗义”,想要“救眼前人”。 多么可笑。 多么可悲。 “呵……” 一声极轻的笑从她喉咙里溢出,随即变成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她抬手捂住脸,肩膀剧烈颤抖起来。 没有号啕大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悲鸣,像受伤的幼兽,在深夜独自舔舐伤口。 原来师父从不告诉她身世,是怕她承受不住。 原来她右肩那支箭,不是山匪流矢——现在想来,箭镞制式分明是军中之物。 原来她这些年漂泊江湖,冥冥中总往北走,是因为血脉深处记得,那里曾是家的方向。 祠堂门被轻轻推开。 洛倾辞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汤。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将汤碗放在地上,然后伸出双臂—— 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叶轻竹僵硬了一瞬,随即崩溃。 她抓住他的衣襟,将脸埋在他肩头,压抑了二十年的泪水终于决堤。不是抽泣,是撕心裂肺的痛哭,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 洛倾辞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着她,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受惊的孩子。 雨声、哭声、柴火声,交织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变成哽咽,最后只剩疲惫的抽噎。 叶轻竹靠在他肩上,声音沙哑破碎: “我父亲……死的时候,是不是很疼?” 洛倾辞抱紧她:“叶将军是战死的。将军战死沙场,是荣耀。” “我母亲……喝毒药的时候,是不是很怕?” “叶夫人是自尽的。烈女殉节,是风骨。” 他捧起她的脸,用袖子轻轻擦去她满脸的泪痕,直视她通红的眼睛: “叶轻竹,你听好。你的父母是英雄,你的家族是忠烈。你不必为他们感到羞耻,你应该为他们骄傲。” “而你要做的,不是沉浸在悲痛里。” 他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 “是记住。” “记住这笔血债,记住这份仇恨,记住你姓叶——镇北将军叶啸天的叶。” 叶轻竹怔怔看着他。 火光在他眼中跳跃,那双素来温润的墨绿色眸子里,此刻燃烧着与她同样的火焰——复仇的火焰。 “从今往后,”洛倾辞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你的仇,我帮你报。” “你的痛,我陪你担。” “你要颠覆这天下,我为你配毒炼药。” “你要斩尽仇敌,我为你递剑拭血。” 他低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呼吸相闻: “叶轻竹,你不是一个人了。” “你有我。” 眼泪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崩溃的绝望。 是找到了方向的痛。 是有了倚靠的伤。 叶轻竹闭上眼睛,深深吸气。再睁开时,眼中那些迷茫、脆弱、彷徨,都已被烧成灰烬。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炼过的、冰冷的坚定。 ——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 叶轻竹推开祠堂门时,天光刺破云层,照进山谷。她已洗净脸,换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裳——是周嬷嬷连夜改小的,原本是珍藏多年的叶夫人旧衣。 素白的衣裙,没有任何装饰,只在腰间束了一条深青色的布带。 碎雪剑悬在腰侧。 她走到祠堂前的空地,遗臣们已经聚集在那里,默默看着她。 周嬷嬷又想跪下,被叶轻竹扶住。 “嬷嬷,”她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从今日起,不必再跪我。叶家已亡,我也不是什么小姐。” “不!小姐永远是小姐——”周嬷嬷急道。 叶轻竹摇头,转身面向众人。 晨光中,她的身影挺拔如竹,眉眼间依稀可见当年叶夫人的风姿,却更多了几分沙场淬炼出的锐气。 “诸位都是前朝旧臣,与我叶家有故。”她缓缓开口,“如今聚于此地,是为复国,也是为复仇。” “我,叶轻竹,镇北将军叶啸天之女。二十年前侥幸逃生,今日方知血海深仇。” 她拔出碎雪剑。 剑身在晨光中泛起淡青寒光,裂纹如蛛网,却依旧笔直。 “此剑名‘碎雪’,是我师父寒山老人所赠。他说,剑如人心,宁碎不弯。” 她手腕一振,剑尖斜指地面: “今日,我以此剑立誓——” 声音陡然拔高,清越如剑鸣,在山谷中回荡: “月朝不仁,屠我满门,我便以剑伐之!” “月寻篡位,祸乱天下,我便以血偿之!” “此仇不报,此恨不雪,我叶轻竹——” 她举剑向天,一字一顿: “誓不为人!” 剑光如虹,映亮她决绝的眉眼。 遗臣们怔怔看着,不知是谁先跪下,接着所有人都跪倒在地,以额触地: “愿追随小姐!复国雪恨!” 声音汇聚成浪,在山谷中久久回荡。 洛倾辞站在祠堂门口,静静看着她。 晨风拂起她的长发和衣袂,那个曾在他怀中崩溃痛哭的女子,此刻如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杀气凛然。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不同了。 叶轻竹不再是那个独自行走江湖、只想“救眼前人”的侠女。 她是叶家遗孤,是复仇的厉鬼,是即将搅动天下风云的——剑。 第四十章前路 当夜,山谷中燃起篝火。 魏老铺开一张手绘的九州地图——纸质泛黄,墨迹斑驳,是二十年前的前朝疆域图。 “如今天下,月朝看似稳固,实则暗流汹涌。”魏老的手指划过地图,“北方蛮族年年寇边,西境藩王蠢蠢欲动,江南赋税沉重,民怨已深。” “而我们的力量……”他苦笑,“不足百人,多是老弱。复国……谈何容易。” 叶轻竹盯着地图,忽然开口:“不必复国。” 众人愕然。 “前朝已亡二十年,百姓早已习惯月朝统治。强行复国,名不正言不顺,只会让天下再陷战火。”她指尖点在地图上,“我们要做的,不是复前朝。” 她抬起眼,眼中寒光凛冽: “是灭月朝。” “月寻篡位得国不正,这些年来横征暴敛,诛杀忠良,早已失尽人心。我们要做的,是替天行道,诛此国贼。” 洛倾辞微微颔首:“名正,则言顺。我们可以打出‘清君侧,诛国贼’的旗号,联合所有对月朝不满的势力——被压迫的百姓、被削藩的王爷、甚至……朝中那些对月寻不满的臣子。” 魏老眼睛一亮:“洛公子此言有理!老夫记得,当年月寻篡位时,有许多老臣表面归顺,实则心怀怨恨。若能联络……” 计划在火光中一点点成型。 叶轻竹始终沉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颈间玉佩。 夜深时,众人散去。 她独自走到山谷深处的一处瀑布边。水声轰鸣,水雾弥漫,在月光下泛起朦胧的光晕。 洛倾辞跟了过来,将一件外袍披在她肩上。 “在想什么?”他轻声问。 叶轻竹望着瀑布:“在想……我父亲当年,站在铁壁关上,看着三十万敌军压境时,在想什么。” “也许在想如何破敌。也许在想如何保全百姓。”洛倾辞站到她身边,“但一定也在想——要让你活下去。” 她转头看他:“你说,如果父亲知道,他拼死保下的女儿,最后还是要走上这条复仇的路……他会后悔吗?” “不会。”洛倾辞回答得毫不犹豫,“叶将军是军人,军人最懂——有些仗,必须打。有些血,必须流。” 他握住她的手:“而你,是他的女儿。你骨子里流着叶家的血,注定要为叶家、为天下,挥出这一剑。” 叶轻竹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许久,她轻声说:“这条路……会很难。” “我知道。” “会死很多人。” “我知道。” “我们可能会失败,可能会死。” 洛倾辞笑了。 他伸手,将她被水雾打湿的鬓发别到耳后,动作温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那就一起死。” “黄泉路上,也有个伴。” 叶轻竹看着他,看着这个温润如玉、却愿为她堕入地狱的男人。 忽然,她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印下一个轻轻的吻。 一触即分。 洛倾辞怔住。 “这是约定。”叶轻竹退后一步,眼中映着月光和瀑布的水光,“洛倾辞,若此战能成,若你我都能活下来——” 她顿了顿,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 “我要你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我过门。” 洛倾辞的瞳孔微微收缩。 然后,他笑了。 不是平日温润的笑,而是带着几分狂气、几分决绝的笑。 “好。”他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等我颠覆这天下,便以万里河山为聘,娶你为妻。” 月光如水,瀑布如练。 两个亡命之徒,在绝境之中,许下了最奢侈的约定。 前方是尸山血海,是刀光剑影,是可能永无尽头的黑暗。 但此刻,他们握紧彼此的手,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的重量,也握住了彼此余生的所有光亮。 叶轻竹望向北方——那是铁壁关的方向,是叶家一百七十三口埋骨之地。 父亲,母亲。 叶家的女儿,回来了。 带着剑,带着血,带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这一次,她不逃了。 她要战。 至死方休。 第58章 第 58 章 九月,京城芙蓉花正盛。 于茉莉以“赏芙蓉、议江南水患”为名,在兵部尚书府设宴。请柬送出七份,赴宴者却只有两人——太子赵景琰,三皇子赵景煜。 其余皇子,称病的称病,外巡的外巡。 “这两人斗了十年,如今父皇病重,愈发剑拔弩张。”于茉莉站在水榭中,看着池中残荷,“请旁人,旁人也不敢来。” 叶轻竹隐在假山后,一身侍女的青布衣裳,低头端着茶盘。碎雪剑藏在后厨柴堆,今夜她用不上剑。 洛倾辞扮作太医随从,背着药箱,站在水榭外廊下。药箱底层,有一个夹层,里面是三个小瓷瓶。 一瓶“七日散”,无色无味,入酒即化,饮下后毫无知觉,七日后心脉悄然断裂,状似急病暴毙。 一瓶“醉春风”,服后半刻钟内神智昏沉,有问必答。 还有一瓶,是解药。 “记住,”昨夜,洛倾辞在密室中反复交代,“七日散只下给三皇子。太子那边,用醉春风——我们需要知道东宫到底掌握了多少。” 叶轻竹点头:“于茉莉可信?” “她想要从龙之功,但更想让她父亲坐上首辅之位。”洛倾辞目光沉沉,“目前,我们的目标一致。” 暮色四合时,两位皇子到了。 太子赵景琰一身明黄常服,眉目阴鸷,身后跟着四名气息沉凝的侍卫。三皇子赵景煜则是一袭月白锦袍,笑容温润,只带了两名文士模样的随从。 “皇兄。”赵景煜含笑行礼。 “三弟。”赵景琰虚扶一把,眼中却无笑意。 宴设在水榭。八仙桌上摆着二十四道时令佳肴,侍女鱼贯而入,斟酒布菜。叶轻竹低着头,为三皇子斟酒时,手指极稳,酒液如线,注入白玉杯中,没有一丝涟漪。 洛倾辞站在廊下,指尖捏着一粒黄豆大小的蜡丸。蜡丸里封着“醉春风”的粉末,待太子酒杯空时,他需以太医身份上前请脉,趁机将蜡丸弹入新斟的酒中。 酒过三巡,气氛依旧冰冷。 “江南水患,皇兄觉得该派谁去赈灾?”赵景煜笑着问。 “自有工部与户部会商。”赵景琰抿了一口酒,“倒是三弟,听说你上月去了一趟北疆,见了镇北军李将军?” “秋狩罢了。”赵景煜转动酒杯,“李将军是父皇旧部,儿时还教过我骑射,叙叙旧而已。” 话中有话,刀光剑影。 于茉莉适时举杯:“两位殿下,江南水患关乎百万民生,不论派谁去,总需一位殿下坐镇协调。不知哪位殿下愿为国分忧?” 这是**裸的站队邀请了。 赵景琰与赵景煜对视一眼,同时举杯。 就在此时—— 洛倾辞动了。 他背着药箱上前,躬身道:“太子殿下,您近日咳疾未愈,酒宜少饮。容微臣为您请脉,酌情增减药量。” 赵景琰不耐地摆摆手,却还是伸出了手腕。 洛倾辞三指搭脉,垂眸静听。就在他收回手的瞬间,袖中那颗蜡丸无声滑落,精准落入侍女刚为太子斟满的新酒杯中。蜡遇热酒,顷刻融化,粉末消弭无形。 整个过程,快得连叶轻竹都只看到一抹残影。 她心头一紧,低头退到阴影里。 “无大碍,但酒确宜少饮。”洛倾辞退下。 赵景琰不以为意,举杯向赵景煜:“三弟,江南之事,容后再议。今日只赏芙蓉,不论国事。” “皇兄所言极是。”赵景煜含笑举杯,杯中酒液在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两人同时饮尽。 叶轻竹看见,三皇子喉结滑动,那杯掺了七日散的酒,一滴不剩。 宴继续,话更少。 半个时辰后,太子赵景琰忽然扶额:“这酒……后劲颇大。” 于茉莉关切道:“殿下可是累了?偏厅已备好醒酒汤。” 赵景琰起身,脚步微晃。洛倾辞上前搀扶:“微臣送殿下过去。” 两人转入偏厅,门轻轻合上。 水榭中,只剩下于茉莉与三皇子。 赵景煜把玩着酒杯,笑容依旧温润,眼神却锐利起来:“于将军今日这宴,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于茉莉笑容不变:“殿下说笑了。” “明人不说暗话。”赵景煜放下酒杯,“太子近日动作频频,拉拢禁军,结交阁老。于将军是聪明人,该知道站哪边才是长久之计。” “殿下是指……” “若我登基,”赵景煜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兵部尚书之位,可不仅是令尊的。于家,可封侯。” 于茉莉瞳孔微缩。 偏厅内,洛倾辞将一枚银针刺入太子颈□□位。 赵景琰眼神涣散,瘫在太师椅上。 “殿下,”洛倾辞声音平缓,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上月东宫暗卫在江州峡谷伏击赈灾队,是谁下的令?” “是……孤。”赵景琰喃喃。 “为何要杀洛倾辞?” “他是……前朝余孽……洛铭的孙子……留不得……” “这些消息,从何得来?” “于……于成……于尚书密报……” 廊外,叶轻竹与于茉莉对视一眼。于茉莉脸色微白,却强自镇定。 洛倾辞继续问:“东宫如今,掌握了多少前朝遗臣的名单?” 赵景琰嘴唇蠕动,报出七个名字。其中三个,叶轻竹在魏老的密卷上见过。 “还有呢?”洛倾辞指尖银针微微转动。 “还……还有……白鹿书院……有他们的人……但不知是谁……” 水榭中,赵景煜忽然起身:“时候不早,孤也该回了。” 于茉莉忙道:“臣女送殿下。” “不必。”赵景煜摆摆手,带着随从向外走去。经过假山时,他忽然停步,看了低着头的叶轻竹一眼。 那一眼,意味深长。 叶轻竹心头一跳,却始终没有抬头。 直到三皇子的身影消失在月门外,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偏厅门开,洛倾辞走出,对于茉莉点了点头。 “问出来了。”他声音极轻,“东宫知道的,比我们想象的多。但好在……他不知道最关键的那个名字。” 于茉莉看向他:“哪个名字?” 洛倾辞没有回答,只是看向叶轻竹。 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叶轻竹。 太子还不知道,叶家遗孤还活着,并且已经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七日散的药效,七日后发作。”洛倾辞收回目光,“这七日,需让三皇子‘抱恙’,闭门谢客,以免节外生枝。” 于茉莉点头:“我来安排。” 夜色渐深。 两位皇子先后离府。兵部尚书府重归寂静,只有池中残荷在秋风中瑟瑟作响。 叶轻竹与洛倾辞换回常服,从后门悄然离开。 马车驶过寂静的街道,车厢内,两人沉默不语。 许久,叶轻竹轻声问:“那七个人……” “魏老会处理。”洛倾辞握住她的手,“放心。” 她的手很凉。他用力握紧,想把自己的温度传过去。 “叶轻竹,”他忽然说,“若你觉得……这条路太脏,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下毒,构陷,挑动骨肉相残。 这不是她曾经信奉的侠义之道。 叶轻竹看着窗外流逝的夜色,很久,才低声说: “我父亲一生光明磊落,最后被乱刀砍死,悬首城门。” “我母亲温婉善良,最后饮鸩自尽,尸骨无存。” “洛倾辞,这世道本身……就是脏的。” 她转过头,看着他,眼中映着车窗外的灯火,明明灭灭: “想要在脏水里洗干净身子,是痴人说梦。我们能做的,只能是……把脏水烧干。” 洛倾辞将她拥入怀中。 马车辘辘,驶向京城深处,驶向更深的黑夜。 七日后,黎明,三皇子府传出噩耗。 三皇子赵景煜,于睡梦中突发心疾,暴毙而亡。 太医查验,脉象显示心脉齐断,确是急病。但三皇子妃哭诉,殿下前日尚在院中练剑,身体康健,绝无隐疾。 矛头,悄无声息地转向了最后与三皇子公开不和的—— 太子赵景琰。 —— 三皇子暴毙第三日,早朝。 太极殿上,御史大夫出列,直言三皇子死因蹊跷,请求彻查。话音未落,三皇子一派的官员纷纷附议。 太子党则厉声反驳,称此为污蔑,要求严惩造谣者。 龙椅上的老皇帝咳嗽不止,脸色灰败,看着下面吵成一团的臣子,眼中尽是疲惫与失望。 “够了!”他猛地一拍龙椅,却因用力过猛,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指缝渗出。 大殿死寂。 “传……传朕旨意。”老皇帝喘息着,“三皇子……按亲王礼制下葬。死因……由刑部、大理寺、太医院三方会查。一月内……给朕结果。” 圣旨下,暗流却更汹涌。 三皇子党认为这是太子拖延时间,销毁证据。太子党则认为这是有人构陷,图谋储位。 朝堂裂痕,从暗处摆上了明面。 而在这裂痕之下,更隐秘的火焰开始燃烧。 第四十三章白衣起 三皇子头七那日,江南泸州,暴雨。 县衙大门在深夜被轰然撞开。十几个黑衣人冲入,见男丁便杀——县令、师爷、衙役、甚至马夫。血从大堂流到天井,混着雨水,染红了整座衙门。 最后,黑衣人在县衙正堂的梁上,悬起一面白布旗。 旗上四个血字:女子当政。 同一夜,泸州粮仓被劫,守仓官兵全部被杀,尸体被剥去上衣,背上用刀刻着“牝鸡司晨,天诛地灭”。 消息传开,泸州大乱。 有百姓拍手称快——这县令是个贪官,死有余辜。 更多人惊恐万状——这是造反!是妖人作乱! 而这一切的幕后,一袭白衣的柳潇湘,正站在泸州城外的山岗上,望着城中冲天的火光。 她身后,站着十二名女子。皆着白衣,面覆白纱,手持长剑。 “第一步。”柳潇湘声音清冷,“让天下人知道,女子也能杀人,也能夺权。” “下一步呢,师姐?”一名女子问。 “下一步,”柳潇湘转身,望向北方,“等朝堂乱到无可收拾,等百姓对月朝彻底失望。然后……” 她眼中寒光一闪: “取京城。” 第四十四章恐慌 泸州之事,如野火燎原。 接下来半个月,江南又有三处县衙遭袭,模式如出一辙:深夜破门,屠杀男官,悬挂“女子当政”血旗。 朝廷连发八道剿匪令,却连凶手的影子都摸不到。民间开始流传各种谣言: 有说这是前朝女帝阴魂不散,回来索命。 有说这是深山修炼的妖女,专吸男子阳气。 更有甚者,开始怀疑身边的女子——寡妇、女医、甚至尼姑,都成了可疑对象。 恐慌在蔓延。 而在这恐慌中,另一种声音也开始悄悄滋生—— “那些狗官,死了活该!” “女子当政……若真能杀尽贪官,有何不可?” “听说领头的是个白衣仙女,专杀为富不仁的男子……” 茶馆里,酒肆中,田间地头,窃窃私语如虫蚁,啃噬着月朝摇摇欲坠的根基。 京城,兵部尚书府密室。 于茉莉将密报拍在桌上:“柳潇湘!她这是要把我们都拖下水!” 她对面的阴影里,坐着叶轻竹和洛倾辞。 “她要的,就是天下大乱。”洛倾辞平静道,“越乱,她的‘女子盛世’才越有土壤。” “可她现在杀的全是小官小吏!”于茉莉咬牙,“真正该杀的人在京城!在皇宫!” “她在积蓄力量,也在试探朝廷的反应。”叶轻竹开口,“更重要的是——她在用这种方式,筛选同道。” 于茉莉一怔。 “那些因她杀人而叫好的百姓,那些偷偷给她送粮的农户,甚至那些暗中掩护她行踪的乡绅……”叶轻竹目光沉静,“这些人,将来都会成为她的根基。” 洛倾辞点头:“她在播种。而我们……” 他看向叶轻竹: “该准备收割了。” 第四十五章暗涌 十月初九,刑部、大理寺、太医院三方会查的结果出来了。 结论含糊其辞:三皇子确系心脉断裂而亡,但“是否外力所致,暂无确凿证据”。建议“继续详查”。 这份和稀泥的结论,激怒了三皇子党。 当天下午,十三名官员联名上书,弹劾太子“残害手足,德行有亏”,要求废储。 太子党则反咬一口,称三皇子“结党营私,图谋不轨”,死有余辜。 朝堂彻底分裂。 老皇帝在病榻上看到奏折,气得吐血昏迷。太医抢救半日,才勉强吊住一口气。 京城,开始戒严。 禁军十二卫调动频繁,东宫与三皇子府旧部摩擦不断。坊间传言,今夜可能要兵变。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午夜—— 一匹快马冲入京城,马上驿卒高举八百里加急的旗子,嘶声大喊: “北疆急报!蛮族三十万大军南下!镇北军告急!” 消息如惊雷,炸醒了所有沉睡或假装沉睡的人。 蛮族来了。 在这个月朝最虚弱的时候。 兵部尚书府,于茉莉接到父亲手令:立即进宫,商议北疆军务。 她换上戎装,临行前,回头对密室方向说了一句话: “乱局已开。接下来……各凭本事吧。” 密室中,叶轻竹与洛倾辞对坐。 桌上摊着一张北疆地图。 “蛮族南下,是危机,也是机会。”洛倾辞指尖点在地图上的“铁壁关”——叶家当年死守之地,“朝廷必然要派兵增援。而谁掌握了这支军队……” “谁就掌握了天下的权柄。”叶轻竹接道。 她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冰冷的光: “我要去北疆。” 不是请求,是宣告。 洛倾辞看着她,许久,缓缓点头: “好。” “但这一次,不是去复仇。” 他握住她的手,声音低沉而坚定: “是去拿回,本就属于你的东西。” “镇北军,曾是你父亲的军队。” “现在,该由他的女儿,来执掌了。” 窗外,秋风肃杀。 窗内,灯火如豆。 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织成一体,仿佛一把即将出鞘的、染血的剑。 北疆的风雪,京城的阴谋,江南的烽火。 所有线索,所有仇恨,所有野心,都在这一刻,汇聚向那个遥远而悲壮的名字—— 铁壁关。 叶轻竹的指尖,轻轻拂过地图上那个墨点。 父亲,我回来了。 这一次,我带剑而来。 第59章 第 59 章 去北疆的路,必经泸州。 叶轻竹与洛倾辞扮作北上的药材商,马车在官道上缓行。越靠近泸州,路上的流民越多,个个面黄肌瘦,眼神惊恐。 空气中,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第三日黄昏,他们绕过一个山坳,前方赫然出现一座小城。 城墙低矮,城门洞开。没有守军,没有行人,只有几只乌鸦在城楼上盘旋,发出嘶哑的啼叫。 太静了。 洛倾辞勒住马,眉头紧锁:“不对。” 叶轻竹翻身下马,按着剑柄,一步步走向城门。越近,那股焦糊味越浓,还混杂着另一种更熟悉的味道——血腥。 踏入城门的瞬间,她僵住了。 街道上,尸体横七竖八。 不是战死的士兵,是穿着粗布衣裳的百姓。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有白发苍苍的老者……全都倒在血泊里,很多人的眼睛还圆睁着,凝固着死前的惊恐。 叶轻竹的手开始发抖。 她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每条街都是同样的景象——屠杀,无差别的屠杀。 县衙在城中央,大门碎裂,牌匾歪斜。院子里,几十具穿着衙役服色的尸体堆叠在一起,血把青砖地染成了暗红色。 一个老妇跪在尸堆旁,怀里抱着一个年轻的衙役。衙役胸口有个对穿的血洞,早已气绝多时。 老妇没有哭嚎,只是轻轻摇晃着儿子的身体,像在哄婴儿入睡。嘴里反复喃喃: “三儿不怕……娘在这儿……” “他们早上还说,等发了饷,给娘买件新棉袄……” “三儿就是贪吃,饷银总不够花……”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剩气音。 叶轻竹走到老妇面前,蹲下身。老妇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她,忽然笑了,笑容凄惨如鬼: “姑娘……你说,我儿犯了什么罪?” “他十四岁就没了爹,为了养我,来衙门当差……” “扛米袋,巡夜,给老爷们跑腿……连只鸡都不敢偷……” “那些白衣仙女……凭什么杀他?” “她们要女子当政……我儿就是个看门的……碍着她们什么了?” 老妇的声音陡然尖利: “她们凭什么!!” 最后一句,是嘶喊出来的。喊完,老妇一口血喷在儿子脸上,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洛倾辞疾步上前诊脉,片刻后,缓缓摇头。 气绝,心脉尽碎。 叶轻竹跪在血泊里,看着眼前两具依偎的尸体。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纸钱和灰烬。 她想起柳潇湘在竹林里说的话:“我要重建那个盛世……让天下女子不再为奴为婢……” 又想起狗儿烧得通红的小脸,想起安宁镇那些等药救命的百姓。 最后,她想起自己立誓时说的:“我要救的是具体的人。” 具体的人…… 眼前这个死去的衙役,难道不是具体的人吗? 他的母亲,难道不是具体的人吗? 叶轻竹缓缓站起身。 手上、衣摆上,都沾了血。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染血的掌心,忽然笑了。 笑声很轻,却让洛倾辞心头一紧。 “柳潇湘的大营,”她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在哪儿?” 第四十七章白衣大营 柳潇湘的大营,设在泸州城外三十里的白云观。 道观本是清修之地,如今却成了兵营。观外空地上扎着几十顶白色营帐,营中往来皆是白衣女子,或持剑,或挽弓,神情肃杀。 观门两侧,挂着那面刺眼的白旗:“女子当政”。 叶轻竹单骑而来,在营门前勒马。 守门的白衣女子厉喝:“来者何人!” “叶轻竹。”她翻身下马,“见你们首领。” 女子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入内通报。片刻后,观门大开。 柳潇湘站在正殿前的台阶上,依旧一身白衣,长发以木簪绾起,腰间悬着墨羽剑。她看着叶轻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很快又归于冰冷。 “叶师妹,”她声音清冷,“你来晚了。若早半月,我还当你是个可用之才。” 叶轻竹一步步走上台阶,在柳潇湘面前三丈处站定。 她没有看柳潇湘,而是望向观内——殿前广场上,堆放着许多箱子,箱盖敞开,里面是金银、绸缎、粮食。 “这些东西,”她开口,“是哪儿来的?” “自然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柳潇湘淡淡道,“那些贪官污吏搜刮的民脂民膏,我拿来养兵,有何不妥?” “那城里的百姓呢?”叶轻竹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那些货郎、妇人、老人……他们也是贪官污吏?” 柳潇湘眉头微蹙:“成大事者,难免有误伤。” “误伤?”叶轻竹笑了,“三百七十四具尸体,三百七十四个‘误伤’?” 她向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 “柳潇湘!你看看我身上这血!这是我从一个老妇人怀里抱着的衙役身上沾来的!那衙役才十九岁,早上出门时还说要给娘买新棉袄!” “他就该死吗?!” 广场上的白衣女子们纷纷侧目。 柳潇湘脸色沉了下来:“叶轻竹,你太天真了。变革总要流血,这是代价。” “代价?”叶轻竹眼中寒光爆射,“凭什么你的大业,要用无辜者的血来付代价?!” “因为他们生在男权当道的世道!”柳潇湘声音也凌厉起来,“他们的父兄、丈夫、儿子,都曾压迫过女子!这世道对女子的每一分不公,都该由所有男子来偿还!” “那孩子呢?!”叶轻竹厉声质问,“我刚进城时,看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胸口被一剑穿心!他也压迫过女子吗?!” 柳潇湘沉默。 风吹过广场,白旗猎猎作响。 许久,她缓缓开口:“叶轻竹,我以为你和那些庸人不同。我以为你明白,为了一个更好的世道,牺牲是必要的。” “我不明白。”叶轻竹摇头,一字一句,“我只知道,如果有人告诉我,为了一个‘更好的世道’,需要牺牲我爹、我娘、我师父的命——” 她拔出碎雪剑: “我会先杀了那个人。” 剑光如雪,映亮她决绝的眉眼。 柳潇湘看着那柄剑,看着剑身上蛛网般的裂纹,忽然笑了。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深深的失望。 “寒山老人教你的,是妇人之仁。” 她也拔出了墨羽剑。 漆黑的剑身在秋阳下吸收着所有光线,剑尖斜指地面: “既然道理说不通,那就用剑说话。” “让我看看,你的‘仁’,能不能挡住我的‘道’。” —— 没有裁判,没有规则。 只有两道身影,在白云观前的广场上,骤然相撞! 青与黑,雪与夜。 叶轻竹的剑如疾风骤雨,每一剑都倾注着满腔的悲愤。寒山十九剑在她手中发挥到极致,“竹影穿云”直刺咽喉,“雪落无声”封死退路,“千山暮雪”笼罩八方! 但柳潇湘的剑更快,更冷,更无情。 墨羽剑在她手中仿佛活物,剑招诡谲莫测,时而如毒蛇吐信,时而如飞鸟回旋,时而如泰山压顶。她甚至不用完整的惊鸿剑法,只是最简单的劈、刺、撩、斩,却每一招都精准地打在叶轻竹剑势最薄弱处。 三十招,叶轻竹左臂添了一道血痕。 五十招,右腿被剑气划开,鲜血染红裤管。 七十招,碎雪剑与墨羽剑再次硬撼,剑身上的裂纹蔓延,几乎贯穿整个剑脊! “你的剑要碎了。”柳潇湘冷冷道,“就像你的道一样,华而不实,一碰就碎。” 叶轻竹不答,只是咬牙出剑。 她想起洗剑坪上初遇,想起竹林中的招揽,想起那些关于“女子盛世”的灼热话语。 也想起县城里那三百七十四具尸体。 剑越来越重。 不是碎雪剑重,是她的心重。 九十招时,右肩旧伤骤然剧痛——是当年箭镞碎片留下的暗伤,在连续恶战与内力催逼下,终于再次迸裂。 她动作一滞。 只一瞬。 柳潇湘的剑已到胸前。 叶轻竹急退,碎雪剑回防,却已慢了半拍。墨羽剑的剑尖刺破她胸前衣襟,入肉三分,鲜血瞬间涌出。 剧痛让她眼前发黑,踉跄后退,以剑拄地才勉强站稳。 碎雪剑发出一声悲鸣,剑脊上最大的一道裂纹,终于彻底裂开。剑身从中断开,上半截“当啷”落地,下半截还握在她手中。 断剑。 就像她与柳潇湘之间,那曾经若有若无的、同门之谊的最后一丝牵连。 柳潇湘收剑,墨羽剑尖滴落一滴血。 她看着叶轻竹惨白的脸、胸前的伤口、还有手中那半截断剑,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东西——像是惋惜,又像是解脱。 “你输了。”她声音依旧冰冷,“看在那个人面子上,饶你一命。” 叶轻竹喘息着,抬起头:“谁?” “洛倾辞。”柳潇湘淡淡道,“告诉他,他的毒,我记下了。若他再不归顺,下次——” 她剑尖微抬,指向叶轻竹心口: “便是你的死期。” 说完,她转身,白衣在秋风中飘荡,走向大殿。 “柳潇湘!” 叶轻竹嘶声喊住她。 柳潇湘停步,没有回头。 “你记住,”叶轻竹撑着断剑,一字一句,像用尽全身力气,“今日你不杀我,来日——我必亲手斩你于剑下。” “为那三百七十四个冤魂。” 柳潇湘沉默片刻,轻笑一声: “我等着。” 白衣消失在殿门内。 广场上的白衣女子们围了上来,剑尖指向叶轻竹。 “让她走。”殿内传来柳潇湘的声音,“断剑之人,已不配为敌。” 女子们让开一条路。 叶轻竹咬着牙,捡起地上那半截断剑,将两截残剑并在一起,用布条死死缠住。然后转身,一步步,踉跄着走出白云观。 每一步,都在青石地上留下一个血脚印。 观外,洛倾辞不知何时已赶到,正被几名白衣女子拦住。看见叶轻竹浑身是血地走出来,他瞳孔骤缩,冲上前扶住她。 “走……”叶轻竹只说出一个字,便眼前一黑,倒在他怀中。 洛倾辞抱起她,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身后,白云观的白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那面旗上,“女子当政”四个血字,在夕阳下,红得刺眼。 第四十九章断剑之誓 叶轻竹昏迷了一天一夜。 洛倾辞在荒山破庙里为她疗伤——胸口的剑伤深及肋骨,右肩旧伤再次崩裂,内力耗尽,经脉受损。 最麻烦的是,她心脉郁结,有走火入魔之兆。 “柳……潇……湘……”她在昏迷中,还在咬牙切齿地念这个名字。 洛倾辞用银针为她疏导内力,又喂她服下安神定魂的丹药。直到第二日正午,她才悠悠转醒。 第一眼,看见的是庙顶漏下的天光。 第二眼,看见的是洛倾辞憔悴的脸。 “剑……”她嘶声说。 洛倾辞默默将缠着布条的断剑递给她。 叶轻竹接过,颤抖着手解开布条。两截碎雪剑静静躺在掌心,断口参差,像被硬生生掰断的骨头。 她看着这柄陪她走过十年江湖、斩过贪官、救过百姓、也差点死在皇宫的剑,许久,一滴泪滑落。 滴在剑脊上,顺着裂纹流淌。 “它断了。”她轻声说。 “剑会断,”洛倾辞握住她的手,“但剑意不会。” 叶轻竹抬起头,看着他。 “寒山老人教你剑法时,可曾说过,剑是什么?”他问。 叶轻竹沉默片刻,缓缓道:“师父说……剑是手臂的延伸,是心意的具现。持剑者,心正,则剑正。” “那现在,”洛倾辞看着她,“你的心,还正吗?” 叶轻竹闭上眼。 她想起县城里的血,想起老妇的哭诉,想起柳潇湘冰冷的眼神。 也想起自己的誓言:诛暴君,安天下。 许久,她睁开眼,眼中再无迷茫,只有一片淬炼过的清明: “正。” “我要杀的,从不是某一个性别,某一种身份。” “我要杀的,是‘不仁’。” “月朝皇帝不仁,我杀皇帝。柳潇湘不仁——我一样杀她。” 洛倾辞笑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长条形的布包,解开——里面是一柄剑。 剑鞘古朴,没有任何纹饰,通体乌黑,与柳潇湘的墨羽剑有几分相似,却更沉,更拙。 “这是我祖父留下的。”洛倾辞将剑递给她,“他生前说,此剑名‘镇岳’,是前朝铸剑大师取天山玄铁所铸,剑成之日,雷劈不断,火熔不化。” “他本想在合适的时候,赠予一位配得上它的剑客。” “现在,我觉得你配得上。” 叶轻竹接过剑。 入手极沉,比碎雪剑重三倍有余。她缓缓拔剑—— 剑身漆黑如永夜,没有任何反光,却自有一股沉浑厚重之气扑面而来。剑脊宽厚,剑刃看似钝拙,但指尖轻触,便感到一股刺骨的锋锐。 好剑。 她挥了挥,剑风沉重,却意外地趁手。仿佛这剑生来就该由她来握。 “镇岳……”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镇守山岳,宁折不弯。” 她将断成两截的碎雪剑仔细包好,收入行囊。然后起身,手持镇岳,走到破庙门口。 外面,秋阳正烈。 她举起剑,剑尖向天,一字一句: “以此剑立誓——” “不仁者,皆可杀。” “无论男女,无论尊卑。” “此志不改,此心不灭。” 声音在荒山中回荡,惊起一群飞鸟。 洛倾辞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挺直的背影,眼中满是温柔与骄傲。 这才是叶轻竹。 不是被仇恨驱动的复仇者,不是被理想蛊惑的狂热者。 而是一个看清了黑暗,却依然选择坚守心中之“仁”的—— 剑客。 —— 三日后,他们继续北上。 叶轻竹的伤还未痊愈,但她坚持要走。胸口的剑伤用最好的金疮药敷着,外面缠着厚厚的绷带,外面再套上粗布衣裳,倒也看不出异常。 只是脸色依旧苍白,骑马时需洛倾辞在旁边照应。 “柳潇湘不会善罢甘休。”路上,洛倾辞说,“她这次放你走,一是看在我的毒术份上,二是……她还没放弃招揽你。” “招揽?”叶轻竹冷笑,“用三百七十四条人命招揽?” “在她看来,那是必要的牺牲。”洛倾辞目光深远,“就像当年我祖父……为了救更多的人,有时不得不放弃一些人。” 叶轻竹看向他:“你赞同她?” “我不赞同。”洛倾辞摇头,“但我理解。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看见一个人落水,会跳下去救;另一种人,会先造一艘大船,希望将来能救所有人。” “柳潇湘是第二种。而你……”他看着她,“你是第一种。” “第一种人,往往救不了几个人,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叶轻竹沉默。 许久,她轻声说:“可我师父就是第一种人。他救了我。” “我爹也是第一种人。他守铁壁关,想救关后的百姓。” “我也是第一种人。”她抬起头,眼中映着北方的天空,“就算只能救一个,也要救。” 洛倾辞笑了,握住她的手: “好。” “那我们就做第一种人。” “救一个,是一个。” 马蹄嘚嘚,车轮辘辘。 北上的路还很漫长,前方是风雪,是战场,是二十年前叶家覆灭之地。 也是叶轻竹,将要重新站起来的地方。 她摸了摸腰间镇岳剑冰冷的剑柄。 断剑已碎,新剑当立。 柳潇湘,我们北疆再见。 到那时—— 剑下分生死,道上见真章。 第60章 第 60 章 十月初,第一场雪还没落下,白鹿书院的山门,先迎来了五千铁甲。 月朝皇帝在病榻上下旨,以“私藏钦犯、勾结叛逆”之名,发兵围山。领兵的是禁军副统领高焕,一个以酷烈闻名的中年将领。 五千精兵分三路,堵死了书院所有下山通道。弓弩手在前,箭镞在秋阳下闪着寒光;重甲步兵在后,盾牌如墙,缓缓向山门推进。 “书院众人听令——” 高焕骑在马上,声音用内力送出,回荡在山谷间: “交出钦犯叶轻竹、洛倾辞,解散书院,可免一死。否则,鸡犬不留!” 山门前,齐文镜带着三十名书院弟子持剑而立。人人面色凝重,却无一人后退。 “书院自太祖立朝便存于世,超然物外,不涉朝政。”齐文镜扬声回应,“高统领今日之举,是要违逆祖制,与天下武人为敌吗?” 高焕冷笑:“祖制?陛下就是天!陛下说你们是叛逆,你们就是叛逆!” 他大手一挥: “放箭!” 第一波箭雨,如蝗虫般遮天蔽日而来! 书院弟子挥剑格挡,剑光交织成网。但箭矢太多,太密,三名弟子中箭倒地,鲜血染红石阶。 “退!退到洗剑坪!”齐文镜急喝。 众人且战且退,撤入山门。箭矢钉在古柏上、石碑上、石阶上,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洗剑坪上,已聚集了所有留在书院的弟子和教习,约两百余人。人人持剑,面色决绝。 柳潇湘不在——她已离山数月,行踪不明。 山主仍在闭关。 能主事的,只有几位年迈的长老,和刚从北疆折返、在此暂避的叶轻竹与洛倾辞。 “五千对两百。”一位白发长老苦笑,“此战……怕是书院千年基业,要断送在我等手中了。” 叶轻竹按着腰间镇岳剑,看向洛倾辞。 洛倾辞正蹲在地上,手指沾着泥土,在青石上画着什么。他画得很专注,对越来越近的喊杀声充耳不闻。 “洛大夫?”齐文镜也看向他。 洛倾辞终于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给我半个时辰。” “你要做什么?” “布阵。”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以书院七处药圃为基,布‘青筠毒阵’。” 长老们面面相觑:“毒阵?书院从不……” “现在不是讲究的时候。”洛倾辞打断他们,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要么用毒,要么死。” 他看向叶轻竹:“我需要七个人,守七处阵眼。阵成之后,毒雾漫延,入阵者内力暂失,四肢麻痹。但布阵之人也需承受反噬——轻则经脉受损,重则武功尽废。” 叶轻竹毫不犹豫:“算我一个。” “还有我。”齐文镜上前。 另外五名修为最高的弟子也站了出来。 “好。”洛倾辞从药箱中取出七个青瓷瓶,“瓶中是‘青筠散’的引子。你们分别去七处药圃——紫竹、寒潭、听松、望月、鸣泉、栖霞、揽翠。” 他快速交代方位和口诀:“到了之后,将药粉撒入药圃中心,然后以内力催动。记住,一旦开始,不能中断,直到我说‘收阵’。” 七人点头,接过药瓶,分头掠去。 洛倾辞则走向洗剑坪中央,盘膝坐下。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鸽蛋大小的墨绿色珠子——那是洛家祖传的“百草珠”,可引动方圆十里内的草木药性。 他将珠子按在掌心,闭上眼睛,开始低声诵念古奥的口诀。 —— 山下,高焕已等得不耐烦。 “故弄玄虚!”他冷哼,“传令,全军推进!一个时辰内,我要踏平洗剑坪!” 五千士兵如潮水般涌上山道。 他们经过紫竹林时,最先察觉到异样。 竹林无风自动,竹叶沙沙作响,叶尖开始渗出淡青色的汁液。汁液滴落在地,迅速蒸发成雾气,雾气带着奇异的草木香,闻之令人神清气爽。 士兵们起初不以为意,甚至有人深吸几口:“这书院倒是好地方,连雾都是香的。” 但很快,有人开始脚步踉跄。 “怎么回事……手脚发软……” “我提不起力气了!” “内力……内力在消散!” 恐慌如瘟疫般蔓延。 而这才只是开始。 寒潭边的药圃,雾气呈冰蓝色,触之如针刺,冻得士兵牙齿打颤;听松崖下的药圃,雾气带着松脂的辛辣,吸入后双目刺痛,泪流不止;望月坡上,雾气如月光般朦胧,却让人产生幻觉,分不清敌我…… 七处药圃,七种毒雾。 这些雾气并非剧毒——洛倾辞终究留了手,没有用见血封喉的杀招。但它们混合之后,在山风的吹拂下,笼罩了整个白鹿山。 五千士兵,如陷泥沼。 弓箭手拉不开弓,重甲兵举不动盾,骑兵从马上栽落。他们像喝醉了酒,东倒西歪,手中的兵器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妖术!书院用妖术!”高焕在阵后嘶吼,但他自己也感觉手脚发麻,内力如退潮般消散。 他咬牙拔刀,想亲自冲阵,却只迈出三步,便单膝跪地,刀尖杵地才勉强撑住身体。 “撤……撤退!”他嘶声下令。 但已经晚了。 —— 洗剑坪上,洛倾辞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他掌心的百草珠光芒明灭不定,七处阵眼的反噬之力,正通过这颗珠子,全部压在他一个人身上。经脉如被千万根针同时穿刺,气血逆流,喉头腥甜。 但他不能停。 阵法一旦开始,中断则反噬加倍,所有布阵之人都会经脉尽断而亡。 “叶姑娘……齐师兄……”他咬牙传音,“可以了……冲阵……” 声音虚弱,却清晰地传入七人耳中。 叶轻竹守在紫竹阵眼,闻言猛然睁眼。 她拔出镇岳剑,长剑漆黑如夜,剑身却隐隐泛起青芒——是毒雾在剑上凝结成霜。 “书院弟子!”她清喝一声,声震山谷,“随我——杀!” 两百道身影,如离弦之箭,从洗剑坪冲下! 剑光如雪,在青色的毒雾中绽放。 这是一场不对等的屠杀。 五千士兵毫无还手之力,像待宰的羔羊。书院弟子们却如有神助,在毒雾中来去自如——洛倾辞提前给他们服了解药。 叶轻竹冲在最前。 镇岳剑沉重如山,每一剑挥出,都有三五人倒下。她没有下死手,只是挑断手筋脚筋,或刺伤非要害处。但惨叫声依然此起彼伏,混着血腥味和毒雾的草木香,构成一幅地狱般的画卷。 齐文镜跟在她身侧,剑光如虹,专挑军官下手。每杀一人,敌阵就乱一分。 半个时辰后,山道上已躺满了呻吟的士兵。 五千兵马,折损过半。剩下的人连滚带爬向山下逃去,盔甲、兵器丢了一路,狼狈不堪。 高焕被亲兵架着逃到山脚,回头望向被青色毒雾笼罩的白鹿山,眼中尽是恐惧与怨毒。 “撤……撤回京城……”他吐出一口黑血,“此仇……必报……” —— 毒雾渐渐散去。 太阳重新照进山谷时,洗剑坪上已是一片狼藉。 受伤的士兵被集中看管,书院弟子们正在救治同门——刚才的冲杀中,也有十几人受伤,三人重伤。 叶轻竹拄着剑喘息,镇岳剑尖还在滴血。她胸前伤口又裂开了,鲜血染红了绷带,但她浑然不觉。 她看向洗剑坪中央。 洛倾辞还盘膝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洛大夫!”齐文镜快步过去。 洛倾辞缓缓睁开眼,脸色白得透明,嘴角有一缕血迹。他勉强笑了笑,想说什么,却猛地咳出一大口血。 血是黑色的——是毒气反噬入体。 “快!扶他进药庐!”叶轻竹冲过去。 几个弟子七手八脚抬起洛倾辞,奔向药庐。叶轻竹紧跟在后,握着他的手,只觉得那只手冰凉刺骨。 药庐内,洛倾辞躺在竹榻上,气息微弱。 叶轻竹撕开他胸前的衣衫——皮肤下,墨绿色的毒气如蛛网般蔓延,已侵入心脉。 “怎么会这样……”她声音发颤。 “青筠阵……反噬……”洛倾辞艰难地开口,“七处阵眼……的反噬……都压在我一人身上……正常……” “你别说话!”叶轻竹转头冲外面喊,“拿银针!拿‘九转还魂丹’——如果还有的话!” 齐文镜苦笑:“九转还魂丹……上次洛大夫已经用了最后一粒。” 叶轻竹的心沉到谷底。 她握住洛倾辞的手,内力源源不断渡过去,想帮他压制毒气。但她的内力一入体,就被毒气疯狂吞噬,反而加重了他的痛苦。 “别……”洛倾辞摇头,“没用……这是……洛家秘术的反噬……只能……自己扛……” 他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努力扯出一个笑容: “放心……我死不了……祖父说……我命硬……” 话音未落,又咳出一口黑血。 叶轻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滴在他手背上。 “你答应过我的……”她哽咽,“答应过要陪我走到最后……” “嗯……”洛倾辞闭上眼睛,“所以……我不会死……” 他的呼吸渐渐平稳,像是昏睡过去,但胸口的毒气仍在缓缓蔓延。 叶轻竹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齐文镜带人处理善后,清点伤亡,加固防御——谁知道朝廷会不会再派兵来。 直到黄昏。 药庐外忽然传来弟子们的惊呼声: “柳师姐!” 叶轻竹猛然抬头。 药庐门口,一袭白衣的柳潇湘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她依旧是那副清冷模样,只是眼中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她走进来,看了一眼竹榻上的洛倾辞,又看向叶轻竹。 “毒阵布得不错。”她淡淡道,“以药圃为基,引草木之毒,既退敌,又不伤书院根本——洛倾辞,你终究还是心软。” 叶轻竹握紧剑柄:“你来做什么?” “来看看。”柳潇湘走到榻边,手指虚按在洛倾辞腕脉上,“毒气入心脉三寸,再深一分,神仙难救。不过……他体内似乎有某种东西,在护着心脉。” 她收回手,看向叶轻竹: “是洛家的‘百草蛊’。以身为皿,养蛊护心。难怪他敢布这种反噬自身的毒阵。” 叶轻竹怔住:“蛊?” “医毒不分家,蛊毒亦然。”柳潇湘转身,面对她,“叶轻竹,我今日来,不是与你吵架的。” 她顿了顿: “洛倾辞这身本事,留在书院,可惜了。” “我最后问他一次——” 她的声音清晰而冰冷,在药庐中回荡: “是选那虚无缥缈的复国大业,跟着这些前朝遗老苟延残喘;” “还是选我,选一条真正能改变这世道的路;” “或者……” 她看向叶轻竹,眼中闪过一丝讥诮: “选你,选这条注定布满荆棘、随时可能丧命的逃亡之路。” 叶轻竹站起身,与她对视: “他不必选。” “他的路,他自己走。但他若选我——”她一字一句,“我拼死,也会护他周全。” 柳潇湘笑了。 笑容里有失望,有嘲讽,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好。” 她转身,走向门口。 “等他醒了,告诉他: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下一次见面,若他还是这个答案——” 白衣在门口停顿一瞬: “我便不会再留手。” 话音落,人已消失在暮色中。 药庐重归寂静。 只有洛倾辞微弱的呼吸声,和叶轻竹紧握剑柄的骨节轻响。 窗外,残阳如血。 照在洗剑坪上那些未干的血迹上,也照在远方——那里,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第61章 第 61 章 三日后,洛倾辞终于醒来。 毒气被他体内的百草蛊硬生生压制回经脉深处,代价是蛊虫反噬,此后每月月圆都会发作一次,痛不欲生。 “无妨。”他靠在榻上,脸色依旧苍白,语气却平静,“每月疼一次,总比死了好。” 叶轻竹守了他三天三夜,此刻眼睛熬得通红。她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就在此时,齐文镜匆匆进来,神色凝重: “山下传信,三路人马正向书院而来。” “一路是柳潇湘的白衣军,约八百人,已到三十里外的青松岗。” “一路是……于茉莉率领的禁军,打着‘调停’旗号,约三千人,在五十里外扎营。” “还有一路……”他顿了顿,“是魏老等前朝遗臣,带着他们这些年暗中积蓄的力量,约五百人,从南边赶来,说是要‘护卫少主’。” 洛倾辞与叶轻竹对视一眼。 “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叶轻竹问。 “是我传的信。”洛倾辞缓缓坐起身,“青筠毒阵之事必已传开,书院已成众矢之的。与其各自为战,不如……摊牌。” 他看向齐文镜:“请书院各位长老,以及三路领头的,到议事堂。有些话,该说清楚了。” 齐文镜深深看了他一眼,点头离去。 —— 白鹿书院的议事堂,已有百年未如此热闹过。 堂内,三方人马泾渭分明。 东侧,柳潇湘独自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身后站着十二名白衣剑侍。她依旧一袭白衣,墨羽剑横在膝上,眼帘微垂,仿佛对满堂剑拔弩张的气氛毫不在意。 西侧,魏老带着七八名前朝遗臣,个个须发皆白,却目光炯炯。他们身后,是几十名劲装汉子,虽衣着各异,但站立姿势整齐划一,显然是行伍出身。 北侧,于茉莉一身戎装,腰间佩剑,身后站着四名禁军将领。她笑容得体,目光却在三方之间游移,像是在掂量着什么。 书院的长老们坐在主位,面色凝重。齐文镜站在一旁,手按剑柄。 堂内死寂,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脚步声从堂外传来。 洛倾辞与叶轻竹并肩走进来。 洛倾辞换了一身素青长衫,脸色虽然苍白,步伐却稳健。叶轻竹跟在他身侧,镇岳剑悬在腰间,黑衣衬得她眉眼愈发凌厉。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们身上。 魏老率先起身,颤巍巍要跪:“老臣……” “魏老不必多礼。”洛倾辞虚扶一把,声音温和却坚定,“今日在此,没有什么少主臣子,只有需要做出选择的人。” 他走到堂中央,目光扫过三方: “柳师姐,魏老,于将军,还有书院的各位师长——感谢诸位前来。有些话,今日必须说清。” 柳潇湘终于抬起眼帘,浅灰色的眸子如寒潭: “说。” 洛倾辞深吸一口气: “首先,书院无辜。青筠毒阵是我一人所为,与书院无关。陛下若要问罪,我洛倾辞一力承担,还请莫要牵连书院千年基业。” 书院长老们动容。一位白发长老起身:“洛大夫,此事……” “长老不必多说。”洛倾辞摇头,“我意已决。” 他转身,看向魏老: “其次,魏老,还有诸位前朝旧臣——洛家欠前朝的恩情,祖父已用性命偿还。我洛倾辞,不会再为‘复国’二字而活。” 魏老脸色骤变:“少主!您这是……” “我不是什么少主。”洛倾辞的声音清晰,“我是洛倾辞,一个大夫。前朝已亡二十年,百姓早已安居。强行复国,不过是让天下再陷战火,让更多无辜之人流血——这样的‘大业’,我不要。” 遗臣们哗然,有人愤而起身:“洛公子!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叶将军的血仇,洛院正的冤屈,难道就这么算了?!” “血仇要报,但不是以复国之名。”洛倾辞看向叶轻竹,“叶家的仇,叶轻竹的剑,自会去讨。但那是私仇,不是国战。” 堂内又是一静。 柳潇湘忽然轻笑出声:“说得好听。那你想如何?继续带着她亡命天涯?等着被朝廷追杀至死?” 洛倾辞转向她: “柳师姐,你的路——用无辜者的血铺就的女子盛世,我亦不会选。” 柳潇湘笑容冷了下来。 “你要改变这世道,我敬佩。但你的手段……”洛倾辞摇头,“与我心中的‘道’,背道而驰。” “妇人之仁。”柳潇湘冷冷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小节?”叶轻竹终于开口,声音如冰,“三百七十四条人命,是小节?” “那是必要的牺牲!” “谁定的必要?!”叶轻竹上前一步,眼中寒光爆射,“你吗?你凭什么决定哪些人该活,哪些人该死?!” 眼看两人又要冲突,于茉莉适时出声: “诸位,稍安勿躁。” 她站起身,笑容温和:“今日聚在此地,不是为争吵,是为寻一条生路。朝廷大军压境在即,我们若再内斗,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她看向洛倾辞:“洛公子,柳姑娘,魏老——不如各退一步?柳姑娘停止在江南的……行动,洛公子与叶姑娘暂避锋芒,魏老也莫要急于复国。我们先联手,渡过眼前危机,再从长计议,如何?” 这番话听起来公允,堂内气氛稍缓。 柳潇湘却冷笑:“于将军打得好算盘。让我停手,等朝廷缓过气来,再调头剿灭我们?” 于茉莉笑容不变:“柳姑娘多虑了。家父在朝中尚有几分薄面,可居中斡旋……” “不必了。” 洛倾辞忽然开口。 他走到叶轻竹身边,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牵起了她的手。 十指相扣。 “我的选择,从来很简单。”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议事堂每个角落: “医可济世,悬壶渡人。” “亦可为一人,倾尽所学,踏遍地狱。” 他转头,看着叶轻竹,眼中再无其他,只有一片坦荡的温柔: “我选她。” “她若想报仇,我陪她杀人。” “她若想救人,我陪她行医。” “她若想颠覆这天下——”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我便为她,配尽天下奇毒,铺一条通天血路。” 堂内死寂。 烛火在每个人脸上跳动,映出各异的神色——震惊、愤怒、失望、恍然…… 魏老颓然坐倒,老泪纵横:“少主……您这是……自毁前程啊……” 柳潇湘缓缓站起身。 她看着那两只紧握的手,看了很久。眼中起初有怒火,有不解,有被背叛的痛楚,最后……全都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冰。 “好。” 她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转身,走向门口。 白衣拂过门槛时,她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洛倾辞,叶轻竹。” “既如此——” 声音如碎冰,砸在青石地上: “战场上见。” 话音落,人已消失在门外。 十二名白衣剑侍紧随而去,脚步整齐划一,仿佛某种宣判的鼓点。 遗臣们面面相觑,最终,魏老长叹一声,带着人也走了。临走前,他深深看了洛倾辞一眼,那眼神里有痛惜,有决绝,也有一丝……解脱。 堂内只剩下于茉莉一方,和书院众人。 于茉莉笑容依旧,眼底却闪过一丝极快的算计。她起身,拱手:“既然谈不拢,本将军也该回去复命了。诸位……保重。” 她带着禁军将领离开,脚步轻快,仿佛只是来看了一场戏。 议事堂重归空旷。 只剩下烛火噼啪,和紧握着手的那两个人。 齐文镜走到他们面前,欲言又止。 “齐师兄,”洛倾辞先开口,“书院……可能要暂时封山了。” 齐文镜苦笑:“我明白。你们……准备去哪儿?” 叶轻竹与洛倾辞对视一眼。 “北疆。”两人异口同声。 该回去了。 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回到血仇的源头,回到……他们必须面对的命运。 窗外,夜色如墨。 而远方的烽火,已经点燃。 真正的乱世,开始了。 第62章 第 62 章 永和二十三年冬,腊月初八。 月朝老皇帝赵峥在昏迷三个月后,于子时三刻咽下最后一口气。死时双目圆睁,枯瘦的手死死抓着龙榻边的黄绫,仿佛想抓住早已流逝的江山。 皇宫丧钟敲响,九长九短,声震京城。 按照礼制,太子赵景琰应在灵前继位。但就在百官齐聚太极殿,准备行登基大典时—— 变故陡生。 一袭白衣,如鬼魅般出现在龙椅之侧。 柳潇湘。 她身后,是十二名同样白衣的女子,手持滴血的长剑。殿外,三千白衣军已控制宫禁,殿内侍卫的尸体倒在血泊中,温热未冷。 “逆贼!”太子目眦欲裂,“你敢——” 话未说完,墨羽剑的剑尖已抵在他喉间。 “太子赵景琰,”柳潇湘声音清冷,响彻大殿,“弑弟逼父,德行有亏,不配为君。” 她手腕一抖,剑尖轻挑。 太子喉间绽开一朵血花,瞪大眼睛,缓缓倒地。鲜血顺着汉白玉台阶流下,与老皇帝驾崩时铺就的白毡融在一起。 满殿死寂。 文武百官跪了一地,无人敢抬头。 柳潇湘收剑,目光扫过瑟瑟发抖的宗室。最后,落在角落里一个被乳母抱着的、三岁孩童身上。 那是太子的庶子,赵昱。 “国不可一日无君。”柳潇湘走到乳母面前,伸手——乳母吓得浑身发抖,却不敢松手。柳潇湘亲自接过孩子,抱在怀中。 三岁的赵昱不知发生了什么,睁着乌黑的眼睛看着她,还伸手去抓她鬓边的白发。 柳潇湘低头看着这个孩子,眼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 然后,她抱着孩子,转身,一步步走上丹陛。 在染血的龙椅旁,她停步。 “即日起,皇孙赵昱继位,改元‘昭明’。” 她将孩子放在龙椅上——那龙椅太大,孩子坐上去,双脚悬空,茫然地抓着扶手。 “本座柳潇湘,”她转身,面对百官,一字一句,“受先帝遗诏,奉为摄政,总揽朝政,辅佐幼主。” “诸位大人——” 墨羽剑还滴着血,她微微一笑: “可有异议?” 殿内,只有牙齿打颤的声音。 —— 三日后,摄政女王柳潇湘颁布第一道政令: 《女尊令》。 全文九条,刻在石碑上,立于皇宫前广场,供万民观瞻。 一、废男子科举,禁男子读书识字,私藏书籍者斩。 二、罢黜所有男子官职,由女子接任。拒不交印者,满门抄斩。 三、男子不得拥有私产,田宅、商铺、银钱,尽数收归女户。 四、女子可纳三夫,男子须守贞节,违者沉塘。 五、男子不得习武、佩兵,违者断手足。 六、女子杀人,罚银;男子伤人,凌迟。 七、家中以女为尊,父从女,夫从妻,子从母。 八、每月初一,男子须至女祠跪拜,诵《女德经》。 九、此令即日施行,天下共遵。 石碑立起的当天,京城炸了。 茶楼里,说书先生抖着胡子:“这……这成何体统!牝鸡司晨,国将不国啊!” 绸缎庄的掌柜瘫坐在店里,看着冲进来的女官清点他的财产:“这铺子是我祖传三代……” “现在不是了。”女官冷冷道,“按《女尊令》,男子不得有私产。从今天起,这铺子归官府,再分配给无业女子经营。” 书生们抱着经书痛哭,被白衣军拖走,书籍投入火堆,火焰映亮他们绝望的脸。 更惨的是那些小吏、衙役、甚至宫里的太监——一夜之间,全被赶出衙门,换上趾高气扬的女子。这些女子有的识字,有的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却掌握着生杀大权。 反抗,从第一刻就开始了。 第五十九章血色镇压 最先举起刀的是京城巡防营。 三千男兵,在副统领的带领下,冲击皇宫,要“清君侧,诛妖女”。他们冲到宫门前时,柳潇湘亲自站在城楼上。 她没穿白衣,换了一身玄黑摄政王服,长发高束,墨羽剑悬在腰侧。 “放箭。”她只说两个字。 城墙上,三千弓弩手齐射——全是女子,箭法却奇准。箭雨落下,巡防营成片倒下,血染红了护城河。 副统领身中七箭,仍嘶吼前冲,被柳潇湘一箭射穿咽喉。 “暴尸三日,以儆效尤。”她淡淡道。 当夜,京城九门悬挂起一百三十七颗人头。全是参与兵变的军官,从头到尾,死不瞑目。 但这只是开始。 江南,三个县的男丁聚集起义,推举当地一个老秀才为首,号称“保皇军”,要“诛妖女,复纲常”。 柳潇湘派出一千白衣军,由她亲传弟子统领。 十日后,三县被屠。 不是击溃,是屠杀。凡身高过车辙的男子,尽数斩首。女子若不归顺,同罪。 尸体堆成京观,立在县城外,插着白旗,旗上写着:“逆天者,此下场。” 消息传开,天下震动。 那些原本因痛恨贪官而暗中支持柳潇湘的百姓,开始倒戈。 “她比贪官还狠啊……” “男人就不是人了吗?” “我儿子才十四岁,就因为藏了本《论语》,被砍了手……” 私下的议论,如野火燎原。 但柳潇湘的镇压,比野火更烈。 她成立了“女鉴司”,专司稽查“逆言”。凡有非议《女尊令》者,举报有赏,隐匿连坐。一时间,夫妻反目,父子相告,邻里互揭。 京城菜市口,每日血流成河。 有老臣在朝堂上泣血进谏:“陛下!摄政王!如此酷政,民心尽失,国将亡矣!” 柳潇湘坐在龙椅旁的摄政位上,眼皮都未抬: “拖出去,斩。” “其家眷,女子充入女鉴司为奴,男子……阉割,送入宫中倒夜香。” 朝堂再无人敢言。 第六十章暗流与算计 在这场血色风暴中,有一个人,始终安静如影子。 于茉莉。 她交出了禁军兵权,只留了五百亲卫,闭门谢客。每日只是读书、习武,偶尔入宫向摄政王请安,恭顺无比。 柳潇湘对她有些疑心,但看她如此识相,且于家在军中根深蒂固,暂时未动她。 但暗地里,于茉莉的书房,每夜都亮着灯。 “第十七个。”幕僚递上一份密报,“江南刘氏,原是柳潇湘的拥护者,因其长子被女鉴司以‘私藏兵书’罪名斩首,全家连夜逃出,现已到我们安排的庄子。” 于茉莉接过,仔细看着:“刘家掌握着江南三成的丝绸生意……很好。继续接触那些被柳潇湘逼反的家族,许他们,将来《女尊令》废除后,可恢复旧业,加封爵位。” “是。”幕僚顿了顿,“另外,北漠的使者又来了,问将军何时兑现承诺。” 于茉莉走到窗边,望着皇宫方向。 那里,白日悬挂人头,夜里灯火通明,像一头吞噬生命的巨兽。 “告诉北漠王,”她缓缓道,“三城之约,待我掌权之日,必定兑现。但现在……还需要他们再加一把火。” “将军的意思是?” “让北漠骑兵,在边境多‘活动活动’。”于茉莉转身,眼中寒光一闪,“最好能攻破一两座边城,让柳潇湘不得不派兵去救。京城……越空虚越好。” 幕僚领命而去。 于茉莉独自站在书房,从暗格里取出一卷书稿。 封面无字,翻开,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这几个月发生的事: 《腊月初八,柳氏弑君杀储,强立幼主。》 《腊月十一,颁《女尊令》,焚书坑儒。》 《腊月二十,屠巡防营三百人,悬首九门。》 《正月十五,江南三县抗令,柳氏派兵屠城,死者逾万,筑京观。》 《二月二,女鉴司成立,首日缉拿七百人,菜市口血漫街石。》 …… 她提笔,在最后添上一行新字: 《二月廿八,柳氏下令,凡家中无女子者,男子须入“劳役营”,修皇陵至死。已征发三万男丁,路有冻死骨。》 写完,她合上书稿,抚摸着封皮。 这卷《柳氏暴行录》,她已经让人暗中抄写了数百份,通过秘密渠道,散发到各州各县。 现在,还需要最后一把火。 一把能让天下人对柳潇湘的恐惧,彻底转化为仇恨的火。 她走到墙边,推开一幅山水画,露出后面的暗门。门后是一个小小的佛堂,供着一尊观音像。 于茉莉点燃三炷香,插入香炉,合十跪下。 “菩萨保佑,”她低声念诵,“信女此举,非为私欲,实为天下苍生。柳氏倒行逆施,人神共愤。信女愿承此业,拨乱反正……” 香烟袅袅,观音低眉。 仿佛在聆听,又仿佛在叹息。 窗外,又一轮新月升起。 照在京城死寂的街道上,照在菜市口未干的血迹上,也照在北方——那里,叶轻竹与洛倾辞,正踏着风雪,走向铁壁关。 而更远的北漠,铁蹄已开始集结。 这个冬天,格外漫长。 漫长到仿佛永远不会有春天。 第63章 第 63 章 永和二十四年春,柳潇湘称摄政的第三个月,铁壁关的积雪开始消融。 但化开的不是雪水,是血。 洛倾辞站在关城的箭楼上,望着北方苍茫的草原。他依旧一身素青长衫,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沉重。 三个月,他走遍了北疆七州。 从那些被《女尊令》逼得家破人亡的乡绅,到被夺了兵权、满腔怨愤的旧部军官;从前朝遗臣暗中培植的力量,到对柳潇湘暴政忍无可忍的江湖门派…… 他一家家拜访,一次次长谈。 不谈复国,不谈私仇,只谈一件事:平权。 “柳潇湘要的,不是女子当政,是女子暴政。”他站在一群被夺了田产的乡绅面前,声音平静却有力,“她杀的不只是男子,是‘人’。今日她因你是男子而杀你,明日就会因你不听话而杀你——无论男女。” “我们要的,是一个男女皆可读书习武、皆可为官行商、皆可凭本事立世的世道。” “不是女子压男子,也不是男子压女子。” “是人,皆平等。” 这些话,像种子,撒在北疆干涸的土地上。 三月十五,铁壁关下,聚集了三万余人。 有丢官的武将,有被夺产的富户,有被逼起事的农民,也有只是不愿再看人间沦为地狱的普通人。 他们举的旗,不是“复前朝”,也不是“诛妖女”。 白底黑字,只有两个大字: 平权。 洛倾辞被推为盟主——不是因为他武功最高,而是因为他医术仁心,三个月来救过无数伤兵难民,更因为他身边,站着那柄最锋利的剑。 叶轻竹。 她站在点将台上,一身黑衣,镇岳剑悬在腰间。风吹起她的长发,露出额角一道新添的伤疤——是七天前攻克第一座城池时,被守城女将所伤。 台下三万双眼睛望着她。 她缓缓拔剑。 镇岳剑出鞘,漆黑剑身在春阳下无光,却自有一股沉浑杀气。 “柳潇湘说,女子当政。”她开口,声音清越,“我说,狗屁。” 台下寂静。 “政者,正也。心不正,手段不正,纵是女子,亦是暴政!” 她剑尖斜指南方: “这三个月,我们连克七城。每一城,我们开仓放粮,惩处酷吏,重新丈量土地,分给无田者——不论男女。” “我们要的,不是一个性别压倒另一个性别。” “我们要的,是让种田的有田种,让读书的有书读,让想当兵报国的——不论男女,皆可入伍!”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 “平权盟的剑,不杀无辜女子,也不纵容暴虐男子。” “我们只杀——不仁者。” “今日起兵——” 剑光如虹,划破长空: “目标:京城!” “诛暴政,平天下!” 三万人的吼声,如山崩海啸: “诛暴政!平天下!” 声震四野,连关外的北漠探马都惊得勒马回望。 平权盟,起兵。 —— 叶轻竹为前锋,率八千精兵南下。 她的打法,与柳潇湘截然不同。 不屠城,不筑京观,不悬白旗。 每至一城,先派使者入城,散播《平权檄文》——那是洛倾辞亲手所写,列举柳潇湘十大罪状,阐明平权盟“男女皆平等,仁政安天下”的宗旨。 若守城将领开城投降,则秋毫无犯,只收缴兵权,惩处女鉴司酷吏,其余官吏留任。 若负隅顽抗…… 镇岳剑下,从无活口。 第七日,克朔方城。守城女将是柳潇湘的亲传弟子,在城楼悬起十颗不肯归顺的官员人头。叶轻竹破城后,亲手斩其于剑下,却下令厚葬,并寻回家属,赠银安抚。 第十五日,破风陵渡。此地守将开城投降,叶轻竹依约不杀,却发现她私设刑狱,虐杀男囚取乐。次日,此将暴毙狱中——喉间一枚银针,针尾刻着极小的“洛”字。 第二十三日,兵临河间府。这是南下第一座大城,守军三万,城墙高厚。叶轻竹围而不攻,每夜派死士用箭将《柳氏暴行录》射入城中。 第五夜,城内发生兵变——被强征入伍的男兵反戈,打开城门。 叶轻竹入城时,街道两侧跪满了人。有男子,也有女子。 一个老妪颤巍巍捧着一碗水:“叶将军……您……您真的不杀女人?” 叶轻竹下马,接过水一饮而尽:“老人家,平权盟的剑,只杀该杀之人。” 她指了指身后大军:“您看,我们军中,也有女兵。” 老妪老泪纵横,忽然跪下磕头:“菩萨……菩萨显灵了啊……” 那一日,河间府自愿加入平权盟者,逾五千人。 消息传回京城,柳潇湘震怒。 她连斩七名败军之将,将人头送往河间府“犒军”,附信一封: “叶师妹,别忘了你是谁教出来的。你的剑法,每一招都流着白鹿书院——也就是我柳潇湘——的血。” “现在,你要用我的剑,来杀我的人?” 叶轻竹的回信更短,只有八个字,写在送来的人头皮箱上: “剑本无主,心正则正。” 柳潇湘看到这八个字时,捏碎了手中的白玉茶杯。 鲜血从指缝渗出,她却笑了。 笑容冰冷如刀。 “好,好。” “那就让师姐看看,你的‘心正’,能走到哪一步。” —— 四月初八,叶轻竹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信纸是最普通的宣纸,墨迹却带着淡淡的梅香——那是柳潇湘素日熏衣用的香。 信上只有一行字: “三日后,落雁坡,你我单独一叙。若敢带兵,屠河间。” 落雁坡在两军对峙的缓冲地带,地势开阔,无处设伏。 叶轻竹将信递给洛倾辞。 洛倾辞看完,沉默良久:“是陷阱。” “我知道。”叶轻竹点头,“但她说了,不带兵,就不会屠城。河间府刚归顺,人心未定,若因我一人而遭屠戮……” “我替你去。”洛倾辞握住她的手,“用毒,我比她强。” 叶轻竹摇头:“她要见的是我。若你去,她立刻会屠城——柳潇湘说到做到。” 她看着洛倾辞担忧的眼睛,轻声道: “放心,我有镇岳剑,有寒山十九剑,有你这三个月为我调制的避毒丹。就算她是鸿门宴,我也能杀出来。” 洛倾辞还想说什么,叶轻竹已转身下令: “传令,三日后,我独赴落雁坡。全军按兵不动,违令者斩。” 三日后,落雁坡。 春风和煦,野花初绽,全然不似战场。 柳潇湘果然独自一人。 她坐在一块青石上,面前摆着一张小几,两杯清茶。依旧是白衣,墨羽剑放在手边,像只是来赏春的友人。 叶轻竹按剑走近,在十步外停住。 “师姐好雅兴。” “坐。”柳潇湘抬手示意对面的石凳,“尝尝,今年的明前龙井。” 叶轻竹没有坐,也没有碰茶杯:“师姐约我来,不会只为喝茶。” 柳潇湘端起自己那杯,轻啜一口:“这三个月,你做得不错。连克七城,收拢人心,连我都不得不承认——你比我想象的更有手段。” “不是手段。”叶轻竹直视她,“是人心所向。” “人心?”柳潇湘笑了,“人心是最善变的东西。今日他们因你分田而拥戴你,明日就会因你少分一斗米而唾骂你。” 她放下茶杯,站起身: “叶轻竹,我们不必绕弯子了。” “你这三个月攻城略地,靠的是什么?是你那套‘平权’的空话吗?” “不。” 她向前一步,浅灰色的眸子锁定叶轻竹: “你靠的,是洛倾辞为你联络各方势力,是于茉莉暗中给你传递情报,是北漠在边境牵制我的兵力——还有,是我那些不争气的部下,因为《女尊令》而人心离散。” “若我收回《女尊令》,安抚旧部,全力对付你——” 她微微一笑: “你觉得,你的‘平权盟’,还能撑多久?” 叶轻竹握紧剑柄:“师姐想说什么?” “我想说,”柳潇湘又走近一步,“我们本不必为敌。” “我承认,《女尊令》操之过急,杀戮过重。我可以改——男子可读书,可经商,甚至可以入朝为官,只要他们安分守己。” “而你,”她看着叶轻竹的眼睛,“可以做我的大将军,统领天下兵马。我们可以一起,建立一个真正男女平权的盛世——不是空话,是实实在在的权力。” 风吹过,野草低伏。 叶轻竹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问: “那河间府被屠的三千男丁呢?江南三县那一万多条人命呢?京城菜市口每日流淌的血呢?” “——这些,怎么改?” 柳潇湘的笑容淡去。 “成大事者,”她缓缓道,“不拘小节。” “小节。”叶轻竹重复这个词,忽然笑了,“师姐,你永远不明白。” “我不需要什么大将军,也不需要什么盛世空话。” “我要的很简单——” 她拔剑: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你欠下的血债,今日,该还了。” 剑光起! 柳潇湘早有准备,墨羽剑瞬间出鞘! 青与黑,再次碰撞。 但这一次,只过了十招。 叶轻竹忽然觉得四肢发软,内力如潮水般退去。她踉跄一步,以剑拄地,才勉强站稳。 “茶……里有毒?”她咬牙。 “不是茶。”柳潇湘收剑,淡淡道,“是你呼吸的空气。落雁坡的每一株野花,都被我提前三天,洒了‘春风醉’。” “无色无味,随风扩散。你服的避毒丹,只能防入口之毒,防不了弥漫天地间的……花香。” 叶轻竹眼前开始模糊。 她最后看到的,是柳潇湘走近的身影,和那双浅灰色眸子里,冰冷的失望。 然后,黑暗吞噬了一切。 —— 叶轻竹醒来时,人在祭天台。 这是京城最高的建筑,汉白玉砌成,九十九级台阶,平日只有皇帝祭天时才可登临。此刻,她却被人用玄铁链锁在正中的铜柱上。 铁链粗如儿臂,从手腕、脚踝、腰间缠过,最后锁死在铜柱底部的机关里。玄铁坚硬无比,纵是神兵利器也难以斩断。 更毒的是,铁链内壁嵌着细密的倒刺,稍一挣扎,便刺入皮肉,血流不止。 台下,是黑压压的京城百姓。 柳潇湘站在台边,一袭摄政王服,长发在风中飞舞。她看着醒来的叶轻竹,声音用内力送出,响彻全场: “此人,叶轻竹,前朝余孽,假借‘平权’之名,行叛乱之实。三月来,攻城略地,杀戮无辜,罪不可赦!” 百姓们窃窃私语,却无人敢大声。 叶轻竹抬起头,看着柳潇湘,忽然笑了。 笑声嘶哑,却清晰: “柳潇湘,你怕了。” 柳潇湘眼神一冷。 “你怕我的‘平权’真的深入人心,怕你的‘女尊’谎言被戳穿,怕这天下人终有一天会明白——” 叶轻竹提高声音,对台下百姓: “真正的平权,不是女子压男子!是每个人都凭本事吃饭,凭良心做人!是儿子可以孝顺父亲,妻子可以敬爱丈夫,女子可以读书习武,男子也可以织布绣花——只要他们愿意!”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儿子告发父亲,妻子举报丈夫,邻里互相揭短,人人自危,活得不像人,像畜生!” 台下哗然。 柳潇湘厉喝:“住口!” 她走到叶轻竹面前,压低声音:“你以为,说这些有用?” “有用。”叶轻竹直视她,“至少,他们听到了。种子已经撒下,你杀了我,也杀不完。” 柳潇湘沉默片刻,忽然也笑了。 那笑容里,有残忍,有快意,也有一丝……悲哀。 “你说的对,种子已经撒下。” “所以,我要用你,把另一颗种子——彻底掐灭。” 她转身,对台下: “传令!” “将叶轻竹锁于祭天台,曝晒三日,不断水食。三日后——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百姓惊呼。 柳潇湘却已走下台阶,对身边女官低声吩咐: “把消息散出去。尤其是……传给洛倾辞。” “告诉他——” 她回头,看了一眼铜柱上浑身是血却依然挺直脊梁的叶轻竹,一字一句: “独身赴约,以平权盟兵符,换她性命。” “三日期限,过时不候。” 女官领命而去。 柳潇湘独自走向皇宫,夕阳将她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风吹过祭天台,扬起叶轻竹散乱的长发。 她看着天边如血的晚霞,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寒山老人教她剑法时说过的话: “轻竹,剑是双刃的。一面杀人,一面伤己。” “你要记住,握剑的人,终有一日……也会被剑所伤。” 她低下头,看着手腕上勒出血痕的玄铁链。 师父,你说得对。 但我不后悔。 如果握剑的代价是要被剑所伤—— 那至少,我的剑,曾为一些对的事,亮过。 第64章 第 64 章 第三日,黄昏。 天空铅灰,开始飘雪。细小的雪粒打在祭天台的汉白玉石面上,沙沙作响,很快积起薄薄一层。 叶轻竹被锁在铜柱上,已整整三日。 水米未进,嘴唇干裂出血,脸色苍白如纸。手腕脚踝被玄铁倒刺磨得血肉模糊,血迹在铁链上凝成暗褐色的痂。风雪灌进单薄的囚衣,冻得她浑身发颤。 但她依然挺直脊梁,昂着头,望着宫门方向。 台下,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人群中,有人目露不忍,有人窃窃私语,更多人只是麻木地看着。 雪越下越大。 宫门缓缓打开。 柳潇湘独自一人走出来,依旧一袭白衣,墨羽剑悬在腰侧。她在风雪中一步步走上祭天台,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的轻响。 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她停在叶轻竹面前。 “时辰到了。”她声音平静,“洛倾辞没有来。” 叶轻竹笑了,干裂的嘴唇扯开,渗出新的血珠: “他……不会来。” “是吗?”柳潇湘缓缓拔剑,墨羽剑在风雪中泛着幽光,“看来,在他心里,兵符比你更重要。” 剑尖抬起,指向叶轻竹咽喉。 台下百姓发出惊呼。 就在此时—— “我来了。” 一个声音从台阶下传来,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风雪。 所有人齐齐转头。 风雪中,洛倾辞一步一步走上祭天台。 他依旧是那身素青长衫,没有披氅,肩头已落满雪花。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匣,匣盖紧闭。 他的目光越过柳潇湘,落在叶轻竹身上。看见她浑身的伤、苍白的脸、却依然明亮的眼睛时,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很快恢复平静。 “放了她。”他走到台中央,将木匣放在地上,“兵符在此。” 柳潇湘转身,剑尖转向他:“打开。” 洛倾辞蹲下身,打开木匣。 匣中,一枚青铜兵符静静躺在红绒布上。兵符铸成凤首形状,正是平权盟调兵的信物——三万大军的指挥权。 柳潇湘眼中闪过一丝炽热的光芒。 她走过去,弯腰,伸手去取兵符。 指尖触到青铜的瞬间,异变陡生! 兵符表面,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青色粉末,在她触及时悄然化开,瞬间渗入皮肤! 柳潇湘脸色剧变,猛地抽手后退,但已来不及。 “蚀骨软筋散……”她咬牙,感受着内力如退潮般溃散,四肢开始发软,“你……竟敢……” “师姐教我的。”洛倾辞缓缓站起身,“医毒本是一体。毒可杀人,亦可……救人。” 他看了一眼叶轻竹:“放了她,我给你解药。” 柳潇湘撑着剑,勉强站稳。蚀骨软筋散的药效极烈,她此刻内力十不存一,连握剑的手都在颤抖。 但她忽然笑了。 笑得疯狂,笑得悲凉。 “洛倾辞……你以为,这样就能赢我?” 话音未落,她手中墨羽剑陡然刺出! 不是刺向洛倾辞,而是刺向铜柱上的叶轻竹! 这一剑虽失内力,却依然快如闪电,直取咽喉! “不——!” 洛倾辞瞳孔骤缩,几乎本能地扑身上前! 他挡在叶轻竹身前,用身体迎向剑锋—— “噗嗤!” 墨羽剑刺穿他右胸,剑尖从背后透出,鲜血瞬间染红青衫。 时间仿佛静止。 叶轻竹眼睁睁看着那柄剑刺入他身体,看着鲜血喷溅,看着洛倾辞脸上瞬间失去血色。 “洛……倾辞……”她嘶声喊,拼命挣扎,玄铁链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而就在中剑的同一瞬—— 洛倾辞反手,从袖中抽出一根三寸长的银针。 针尖幽蓝,在风雪中泛着淬毒的光。 他用尽最后力气,狠狠刺入柳潇湘持剑的手腕! 银针没入“内关穴”,毒液瞬间顺着经脉逆流而上! 柳潇湘闷哼一声,持剑的手猛地一松。墨羽剑还插在洛倾辞胸口,她却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了,踉跄后退,撞在祭天台栏杆上。 “你……”她看着手腕上那点迅速蔓延的乌青,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恐惧,“这是……‘封脉绝魂针’?!” 洛倾辞单膝跪地,右手死死抓着透胸而出的剑身,鲜血从指缝汩汩涌出。他抬起头,脸色惨白如雪,嘴角却扯出一个极淡的笑: “师姐……毒术……你不如我……” 柳潇湘咬牙想运功逼毒,但蚀骨软筋散加上封脉绝魂针,两重剧毒在体内冲撞,经脉如被千万根针同时穿刺,痛得她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而就在这混乱的一瞬—— “咔!” 一声脆响,从铜柱方向传来。 柳潇湘猛地转头。 只见叶轻竹双目赤红,浑身肌肉贲张,那粗如儿臂的玄铁链——竟被她硬生生震断了! 不,不是震断。 断口处,有明显的磨损痕迹——那是她这三日,每时每刻,都在用残存的内力,一点点磨蚀铁链最薄弱处! 她一直在等,等一个机会。 而现在,机会来了。 玄铁链寸寸断裂,叶轻竹脱困而出! 她甚至没有去拔插在洛倾辞胸口的墨羽剑——而是从怀中,掏出了那两截断剑。 碎雪剑的残骸,被她用布条死死缠在一起,早已不成剑形。 但此刻,她握着这把断剑,眼中燃烧着滔天的杀意与悲痛。 风雪在她周身狂舞。 她一步踏出,脚下积雪炸开! 碎雪剑——或者说,碎雪残剑——在她手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那光芒不是青色,而是血红色,仿佛剑身中封印的所有不甘、愤怒、悲痛,都在这一刻彻底燃烧! “柳——潇——湘——!” 她嘶吼着,人剑合一,化作一道血色惊虹! 这一剑,没有招式。 只有杀意。 柳潇湘想躲,但双重剧毒之下,她动作慢了一瞬。 只一瞬。 血虹已至! “铛——!” 碎雪残剑挑飞了柳潇湘手中长剑——她本就握不稳了。 剑光不停,直抵眉心! 剑尖,停在柳潇湘眉心前三寸。 冰冷的剑气刺破皮肤,一滴血珠渗出,顺着鼻梁滑落。 风雪忽然停了。 祭天台上,死寂无声。 只有洛倾辞压抑的咳嗽声,和鲜血滴落在雪地上的滴答声。 叶轻竹握着断剑的手在剧烈颤抖。 只要再进三寸,就能刺穿这个女人的头颅。 为那三百七十四条人命。 为河间府三千男丁。 为江南三县上万冤魂。 为……此刻倒在血泊中的洛倾辞。 她眼中杀意汹涌,剑尖却停住了。 因为,她看见柳潇湘的眼神。 那双浅灰色的眸子里,没有恐惧,没有求饶,甚至没有愤怒。 只有一片空茫的、近乎解脱的疲惫。 还有……一滴泪。 顺着眼角滑落,混着眉心血,滴在雪地上。 “动手啊。”柳潇湘轻声说,声音嘶哑,“杀了我,为你的‘平权’正名,为你的洛倾辞报仇。” 叶轻竹的剑,又进了一分。 剑气划破柳潇湘额头,血线流下,模糊了视线。 但最终,叶轻竹没有刺下去。 她收回了剑。 不是原谅。 而是—— “你的命,不该由我一人来取。” 她转身,走向倒在血泊中的洛倾辞,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柳潇湘怔怔站在原地,任由额头的血淌过脸颊。 她看着叶轻竹跪在洛倾辞身边,颤抖着手去探他脉搏;看着洛倾辞艰难地抬起手,握住叶轻竹的手;看着那两人在风雪中相拥,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彼此。 而她,像被整个世界遗弃。 台下,百姓开始骚动。 有人高喊:“杀了她!杀了这个妖女!” 有人却沉默。 柳潇湘缓缓闭上眼睛。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是百姓的怒骂,是远处隐约传来的马蹄声——是平权盟的军队,还是于茉莉的禁军?她分不清了。 她只知道,自己输了。 不是输给叶轻竹的剑,不是输给洛倾辞的毒。 是输给了……她曾经嗤之以鼻的,“妇人之仁”。 雪又开始下了。 纷纷扬扬,覆盖了祭天台上的血迹,也覆盖了她眼中最后一点光。 远处,于茉莉站在宫门阴影里,看着这一幕,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现在,该黄雀登场了。 第65章 第 65 章 祭天台上,风雪愈狂。 柳潇湘站在原地,额头血流如注,却浑然不觉。她看着叶轻竹抱着洛倾辞,看着那个素来温润的男子胸口插着她的剑,气息奄奄。 也看着台下百姓眼中,从恐惧到迷茫,再到隐约的……愤怒。 “杀了她!” “为死去的亲人报仇!” 呼喊声起初零星,渐渐汇成浪潮。 柳潇湘缓缓转过身,面对台下的万民。风雪扬起她染血的白发,那张曾经清冷如仙的脸上,此刻血泪交织,竟有几分凄厉的悲壮。 她忽然笑了。 笑声起初很低,随后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在风雪中回荡,盖过了所有呼喊。 “哈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眼泪混着血,滚滚而下。 “我柳潇湘……十四岁入白鹿书院,十六岁得授惊鸿剑。师父说,我是百年一遇的剑道奇才。” 她的声音嘶哑,却用内力送出,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可我第一日握剑就想,为什么?为什么惊鸿剑法三百年来只传女子,却告诉我们‘女子习武只为自保,不可逞强斗狠’?” “为什么书院藏书万卷,女子却只能读《女诫》《女训》,不能看兵法史册?” “为什么这天下,男子可以封侯拜相、纵横沙场,女子却只能相夫教子、老于深闺?” 她一步步走向台边,每走一步,脚下的积雪就染红一分: “我不服。” “所以我要改。我要用我的剑,劈开这千年的铁幕!” “我杀贪官,你们说我是侠女。” “我屠豪门,你们拍手称快。” “可当我真正举起‘女子当政’的旗,要颠覆这吃人的世道时——” 她猛地指向台下,眼中尽是悲愤与嘲弄: “你们却怕了!” “你们说我是妖女!是暴君!要杀我而后快!” “为什么?因为你们习惯了!习惯了男人高高在上,习惯了女人低声下气!哪怕那个男人是个废物,是个暴君,你们也觉得天经地义!而一旦有个女人想站起来——” 她声音陡然拔高,如剑鸣裂空: “你们就觉得,天要塌了!!” 台下死寂。 只有风雪呼啸。 柳潇湘喘着气,胸脯剧烈起伏。许久,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血的手。 “可我做错了……” 声音忽然变得很轻,轻得像叹息: “我恨男人压迫女人,所以我要女人压迫男人。” “我恨暴政,所以我自己成了暴君。” “我杀那些贪官时,觉得自己在替天行道。可当我为了‘大业’,默许手下屠杀无辜百姓时……” 她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问天,也仿佛在问自己: “我和那些我恨的人……有什么区别?” 雪花落在她脸上,瞬间融化,混着血水淌下。 她缓缓转身,看向叶轻竹。 叶轻竹正用颤抖的手,给洛倾辞伤口撒上金疮药。洛倾辞握着她的手,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那画面,刺痛了柳潇湘的眼睛。 “叶师妹,”她轻声说,“你说得对。” “剑本无主,心正则正。” “我的心……早就歪了。” 她忽然跪下。 不是向任何人下跪,是向这苍天,向这被她鲜血染红的祭天台,向那些死在她剑下的亡魂。 然后,她抬起右手,并指如剑。 指尖凝聚最后一点内力,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心口! “噗!” 不是刺入,是震断。 手太阴肺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阴心经……全身主要经脉,被她用惊鸿剑法的内劲,从内部瞬间震断! “呃——!” 她闷哼一声,口中喷出大口黑血,身体剧烈颤抖,却依然跪得笔直。 “我一生……为复兴女尊……” 血从七窍涌出,声音断断续续: “到头来……成了……自己最恨的……暴君……” 最后一个字吐出,她向前扑倒。 倒在雪地里。 白衣瞬间被血浸透,在纯白的雪地上,绽开一朵巨大而凄艳的红梅。 风雪骤急。 盖住了她的身体,也盖住了祭天台上所有的血迹。 死寂。 长久的死寂。 直到—— “踏、踏、踏……” 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从宫门方向传来。 黑压压的禁军,如潮水般涌出,瞬间包围了祭天台。弓弩手登上四周屋顶,箭镞在风雪中闪着寒光。 于茉莉一身戎装,骑马缓缓走出宫门。 她脸上带着胜券在握的微笑,目光扫过台上台下: “逆贼柳潇湘已伏诛!然国贼未清——台上二人,洛倾辞、叶轻竹,勾结北漠,图谋不轨,按律当诛!” 她扬起手: “放——” “箭”字未出口,一个虚弱却清晰的声音响起: “于将军。” 洛倾辞在叶轻竹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他胸前还插着墨羽剑,每说一个字都有血沫溢出,但眼神却锐利如刀。 “在动手前……不如先看看这个。” 他从怀中——那个本该被搜走、却因重伤而被忽略的怀中——掏出一卷羊皮。 羊皮展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和……一个鲜红的北漠王庭狼头印! “这是三个月前,于将军派心腹送往北漠的密信副本。”洛倾辞声音不大,却在寂静中传得很远,“信中许诺,只要北漠出兵牵制柳潇湘,事成之后,割让北疆云州、朔州、凉州三城,并开放互市,岁贡战马三千匹。” 他顿了顿,补充道: “原件……此刻应该已在北漠王庭。于将军若不信,可派人去取。” 于茉莉的笑容僵在脸上。 她身后的禁军将领们面面相觑,开始骚动。 “胡说八道!”于茉莉厉喝,“这是伪造!是洛倾辞为脱罪编造的谎言!” “是吗?”洛倾辞咳出一口血,却笑了,“那于将军能否解释,为何北漠骑兵这三个月来,只在边境游弋,却从不真正攻城?为何每次柳潇湘要调兵南下平叛时,北漠就‘恰好’在边境‘演习’?” 他看向禁军将领中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将: “张副统领,您戍边二十年,北漠何时这么‘配合’过?” 那位张副统领脸色变幻,握刀的手微微颤抖。 于茉莉眼中闪过狠色:“众将听令!洛倾辞妖言惑众,格杀勿论!放箭——” “我看谁敢!” 一声暴喝,从禁军后方传来! 只见一位中年将领排众而出,正是之前被柳潇湘罢黜的禁军旧部。他身后,跟着数百名同样被夺了兵权的军官。 “于茉莉!”那将领怒目圆睁,“老子早就觉得不对劲!柳潇湘再疯,也知道守土卫国!而你——你竟敢私通北漠,卖国求荣!” “对!兄弟们!”另一名将领高喊,“咱们当兵是为了保家卫国,不是给卖国贼当狗!” “抓住于茉莉!清君侧!” 禁军中,忠于于茉莉的、忠于旧朝的、还有单纯被煽动的,瞬间乱成一团。原本指向祭天台的弓箭,纷纷调转方向,指向了曾经的同伴。 于茉莉脸色煞白,猛地拔剑:“反了!都反了!给我杀——” 她话音未落,身边两名亲信将领忽然出手,一左一右扭住她的胳膊,夺下佩剑,用绳索死死捆住! “你们……你们竟敢背叛我!”于茉莉嘶吼挣扎。 “背叛?”其中一名将领冷笑,“于将军,我们效忠的是月朝,是这片土地,不是你于家的私兵!” 于茉莉被押到祭天台下,仰头看着台上的洛倾辞和叶轻竹,眼中尽是怨毒与疯狂。 “成王败寇……我认了!”她嘶声大笑,“但洛倾辞,你以为你赢了?!” 她猛地转头,看向远处——魏老等前朝遗臣正带着人马赶来。 “你看看他们!”于茉莉笑声癫狂,“那些前朝遗老,要的是复国!是恢复他们祖上的荣华富贵!不是你那套‘平权’的空话!” “等他们掌了权,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这种‘背离祖训’的叛徒!” 魏老等人已到台下,闻言脸色骤变。 洛倾辞却平静地看着他们。 然后,在所有人注视下,他缓缓从怀中掏出三样东西。 第一块,是平权盟的凤首兵符。 第二块,是前朝遗臣交给他的、象征“少主”身份的龙纹玉珏。 第三块,是于茉莉之前为拉拢他、私下赠予的禁军调兵虎符。 三块兵符,在风雪中泛着不同的光泽。 洛倾辞将它们并排放在地上。 然后,抬起脚—— “咔嚓!” 第一块,凤首兵符,断成两截。 “前朝已逝。” “咔嚓!” 第二块,龙纹玉珏,粉碎。 “月朝当亡。” 他弯下腰,捡起第三块虎符,用尽最后力气,狠狠砸在青石地上! “我要的——”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所有人:禁军、遗臣、百姓、江湖客……声音虽虚弱,却字字如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从来不是什么复国,不是什么权倾天下。” “我要的,是一个天下人——无分男女老幼,无分贵贱贫富——” “皆可凭本心而活,凭本事立世,不必跪任何人,也不必被任何人跪的……” “人间。” 话音落下,风雪骤停。 一缕阳光,刺破铅灰色的云层,照在祭天台上。 照在相扶而立的两人身上。 照在断成三截的兵符上。 也照在台下,那些怔怔望着这一切的人们眼中。 许久。 魏老踉跄后退一步,老泪纵横,却最终长长一叹,躬身拱手: “老臣……明白了。” 他转身,对身后遗臣挥手: “散了罢……都散了罢……” “这天下……是年轻人的了。” 遗臣们面面相觑,最终陆续散去。 禁军将领们单膝跪地: “请洛先生、叶姑娘……主持大局!” 百姓们跟着跪下,黑压压一片: “请二位……救救这天下!” 洛倾辞看着这一幕,忽然身子一软,倒在叶轻竹怀中。 “我累了……”他轻声说,“接下来的路……你替我走……” 叶轻竹紧紧抱住他,泪如雨下,却用力点头: “好。” “我带你……去看你说的那个人间。” 阳光越来越盛,融化了祭天台上的积雪。 也融化了,这个漫长寒冬里,所有的血与恨。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新的故事—— 才刚刚写下第一个字。 第66章 第 66 章 永和二十四年秋,持续了八个月的“女尊之乱”终于平定。 柳潇湘自绝于祭天台,于茉莉因通敌叛国被押入天牢,三日后在狱中吞金自尽——据说是她父亲于成尚书派人送进去的“体面”。 朝廷空虚,百废待兴。 太极殿上,百官跪了满地,三次上表,请洛倾辞与叶轻竹登基。 “国不可一日无君!洛先生仁德,叶姑娘英武,正当大位!” “前朝遗泽,万民归心,请二位以天下为重!” 洛倾辞靠坐在椅中,胸前伤口还未痊愈,脸色依旧苍白。他静静听完,只问了一句: “诸位是想要一个姓洛或姓叶的皇帝,还是想要一个……不会再出柳潇湘的世道?” 满殿哑然。 三日后,承天门外贴出皇榜。 不是新帝登基诏书,而是一份《推贤令》。 文中历数月朝宗室罪孽,但特指一人例外——月清璃。 她是月寻的远房侄孙女,父亲早年被贬,母女二人被囚于冷宫偏院十七年。柳潇湘掌权时,因她是女子且“无用”,反倒逃过清洗。她偷偷读过被禁的史书,私下接济过被追杀的男官家眷。 “此女虽出身宗室,然自幼见惯压迫,深知民间疾苦。更难得者,其心仁厚,不因己身受难而迁怒他人。” 皇榜最后写道: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帝位非血统之私器,当择贤明者居之。” “今推月清璃继位,改元‘昭平’。望其以女子之身,行平等之政,开万世太平。” 消息传出,天下震动。 有遗老痛心疾首:“竟将江山让与敌裔!糊涂啊!” 更多人却松了口气——至少,不用再打仗了。 十月初八,月清璃在承天门登基。 她穿着临时改小的龙袍,站在高台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百姓和军队,手在袖中微微发抖。 洛倾辞与叶轻竹站在她身后半步。 “陛下,”洛倾辞轻声说,“记住这种感觉——不是权力让你颤抖,是责任。” 月清璃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 她展开即位诏书,声音清亮,在秋风中传得很远: “朕以渺渺之身,承天下重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自今日起,废《女尊令》,颁《平权律》——” “律法之前,男女平等。” “男子可科举入仕,女子亦可;女子可继承家业,男子亦可;夫妻不和,皆可提请和离。” “人命为贵,严禁溺婴、贩卖人口,违者斩。” “设女学,凡女子年满六岁,皆可入学读书,束脩由官府补贴。” “广建官立医馆,诊金取市价之半,贫者免费。” “此律为万世之基,后世子孙,不得擅改!” 诏书念完,承天门外,久久无声。 然后,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 “陛下万岁——!” 声浪如山呼海啸。 月清璃转过身,看向洛倾辞与叶轻竹,眼中含泪:“两位先生……我……” “你做得很好。”叶轻竹微笑,“以后,就靠你自己了。” “我们该走了。”洛倾辞拱手,“陛下保重。” 两人转身,走下高台。 月清璃想追,却被礼官拦住——仪式还未结束。 她只能站在原地,看着那两道身影,一青一黑,并肩穿过跪拜的人群,穿过洞开的城门,消失在秋日澄澈的阳光里。 像两只终于卸下重担的鹤,飞向了属于他们的天空。 —— 清露谷在南疆与中原交界处,四季如春,鲜为人知。 谷中有溪,溪边有竹,竹后有屋。 三间竹屋,一间做药庐,一间做卧房,一间做书房兼客堂。屋前开垦了半亩药圃,种着洛倾辞从各地移栽来的草药。屋后是一片桃林,三月开花时,落英如雪。 洛倾辞的伤,养了整整一个冬天。 叶轻竹每日为他煎药、换药、用内力疏导经脉。他胸口的剑伤太深,伤及肺脉,每逢阴雨天就会咳嗽。但她从不抱怨,只是默默在他咳时递上温水,在他痛时握紧他的手。 开春时,洛倾辞终于能下地行走。 第一件事,就是去整理荒废的药圃。 叶轻竹帮他松土、播种、浇水。她握剑的手干起农活来有些笨拙,常常把草药苗当杂草拔掉,惹得洛倾辞哭笑不得。 “你还是去练剑吧。”他接过锄头,“别糟蹋我的药。” 叶轻竹不服:“我学得会!” 但她确实学得慢。三个月后,她终于能分清薄荷和艾草,也能帮洛倾辞晾晒药材了。作为奖励,洛倾辞在桃树下给她搭了个简单的剑桩。 从此,清晨的桃林中,多了剑风声。 碎雪剑已经彻底断了,无法重铸。叶轻竹找了谷中最好的铁匠,用断剑的残骸,加上一点洛倾辞给的玄铁,重新打了一柄剑。 剑身比碎雪轻,比镇岳薄,通体银白,剑脊上保留了碎雪剑特有的雪花暗纹。她没给新剑取名,洛倾辞问起时,她只说: “剑就是剑,何必有名。” 但她练剑时,洛倾辞总在一旁捣药。石杵与臼碰撞的笃笃声,和剑锋破空的簌簌声,奇异地和谐。 有时他会抬头看她。 看她一身素衣,在漫天桃花中舞剑。剑光如练,卷起落英纷飞,在她周身形成一道粉白色的旋风。阳光透过花隙洒在她脸上,那些旧伤疤变得柔和,眉宇间终于有了几分这个年纪女子该有的恬静。 每到这时,洛倾辞就会停下手中的活,静静看着。 仿佛要把这一幕,刻进骨子里。 第六十九章客至 四月,春深似海。 这天黄昏,谷外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个年轻侠客,左肩中了一箭,草草包扎过,鲜血还在外渗。他脸色苍白,拄着树枝,踉踉跄跄走到竹屋前。 桃林中,叶轻竹正在练剑最后一式。 剑光收,落英歇。 她转身,看见门口狼狈的陌生人。 侠客也看见了她——一个女子,素衣布履,手持长剑,站在漫天桃花中。分明是极美的画面,他却莫名感到一股凛冽的剑意,下意识后退半步。 “请问……”侠客迟疑着开口,“此处可是……洛医仙居所?” 他听说南疆清露谷有位神医,姓洛,什么疑难杂症都能治,便慕名而来。可眼前这景象……女子练剑,药香袅袅,倒像寻常农家。 叶轻竹收剑归鞘,微微一笑: “是家。” 侠客一愣。 竹屋门吱呀一声推开,洛倾辞端着药筛走出来。他换了粗布衣裳,袖子挽到手肘,手上还沾着药末。 “有客人?”他看向侠客的伤肩,“箭伤?进来吧。” 侠客懵懵懂懂跟着进屋。 药庐里,瓶瓶罐罐摆得整齐,药香浓郁。洛倾辞让他坐下,熟练地剪开包扎,检查伤口。 “箭镞淬了毒,好在不深。”他边说边取银针,“忍着点。” 侠客这才回过神,小心翼翼问:“您……真是洛医仙?” “姓洛,大夫。”洛倾辞头也不抬,“不是神仙。” “那外面那位……” “我妻子。” 侠客又是一怔。他想象中能起死回生的神医,该是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怎会是这般……烟火气十足的模样? 洛倾辞手法极快,清创、剜肉、敷药、包扎,一气呵成。末了递给他一包药:“早晚各一服,三日后可拆绷带。诊金十文。” “十……十文?”侠客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之前找大夫,同样的伤要收十两! “嫌贵?”洛倾辞挑眉,“那五文。” “不不不!”侠客忙掏钱,“十文!十文!” 他放下钱,犹豫着又问:“敢问……外面那位女侠,可是姓叶?” 洛倾辞动作一顿,抬眼看他。 侠客连忙解释:“晚辈……晚辈是听说,当年平权盟有位叶将军,剑法通神,黑衣白马,与洛医仙……” “你认错人了。”洛倾辞打断他,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她就是我爱练剑的妻子,不是什么将军。” 侠客张了张嘴,最终识趣地点头:“是……晚辈唐突了。” 他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一眼。 暮色四合,桃林染上金红。叶轻竹正收剑回屋,洛倾辞在屋檐下生起小泥炉,准备煎药。炊烟从烟囱袅袅升起,融进晚霞里。 寻常得……像天下任何一对寻常夫妻。 侠客忽然想起江湖上的传说——说洛医仙为救一人,曾剑挑皇宫;说叶将军为平天下,曾马踏连营。 可眼前,只有捣药声、煎药香,和一声温和的: “吃饭了。” “来了。” 侠客摇摇头,笑了。 或许,传说就该活在传说里。 而真正活下来的人,有权选择……把日子过成炊烟。 —— 夜深了。 侠客宿在客堂,洛倾辞和叶轻竹回了卧房。 窗开着,月光洒进来,照在并肩躺着的两人身上。 叶轻竹忽然轻声说:“今天那人,认出我了。” “嗯。”洛倾辞闭着眼,“以后还会有人认出来。怕吗?” “不怕。”她转头看他,“只是觉得……像梦一样。” 一年前,她还是亡命天涯的钦犯,他是深藏不露的毒医。他们活在追杀、阴谋、血雨腥风里,每一刻都可能死。 而现在,她可以在桃树下安心练剑,他可以专心侍弄药草。不必担心半夜有刺客,不必警惕食物里有毒。 “洛倾辞。” “嗯?” “如果……如果有一天,又有人需要我们去救,去战,”她问,“我们会再去吗?” 洛倾辞沉默了很久。 久到叶轻竹以为他睡着了,他才轻声说: “会。” “但这一次,不是为复仇,不是为报恩,不是为任何人的期待。” 他翻过身,握住她的手,在月光下看着她: “只为——我们心中,那把尺还量着对错。” 叶轻竹笑了。 她凑过去,在他唇上轻轻一吻: “好。” “那说定了。” 窗外,春虫唧唧。 窗内,呼吸匀长。 远处山峦如黛,近处溪水潺潺。 更远处,新朝的灯火次第亮起,学堂里传来孩童的读书声,医馆里还有人在排队抓药。 而清露谷的炊烟,在月色中袅袅不散。 仿佛在说: 故事结束了。 但生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