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颊边痣同人》 第1章 碎语 日子流水似的滚,魏家大院墙高,却挡不住外头的风言风语。许锥儿如今是名正言顺的大奶奶,大爷魏德永的腿脚利索得跟没瘫过一样,甚至比寻常人要更显挺拔精神。他重新掌了家,行事雷厉风行,偌大的家业打理得也井井有条,眉眼间早年的煞气淡了,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这温和独独喂了谁,全院上下都清楚。 可外人总不管这些。茶楼酒肆里,总有人咂摸着嘴提起魏家老大当年的“风光”,跟当场看过似的 “啧啧,你是没见识过!那位爷没瘫之前,那可是錾金楼的常客,一打围子就是三天三夜!多少天仙似的姑娘排着队等他点,那真是轮流在膝上坐,风光无限呐!” 这话头一起,便有人附和: “可不是嘛!听说跟他拜把子的那个蔡旅长,也是个风流性子,家里姨太太好几房。这兄弟俩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如今德永爷身子大好了,又正是虎狼之年,哪能守着山里带来的一个就满足?纳小收房,那是迟早的事!” 说着吃着花生嘎嘎的笑,那小块滑溜的直接呛到嗓子里,险些一口气没上来。这些闲话,偶尔也会顺着风,溜进魏家大院的高墙。有那碎嘴的婆子,或是前院跑腿的小厮,私下里嚼舌根,总以为隔着墙、压着声,便无人知晓了。许锥儿不是没听见,可他只当是耳旁风。他心思简单,却透亮。老大待他如何,他怎能不知晓,是夜里紧紧搂着他的,两人直接黏糊劲,像是离不开一样,更是早上非要他亲手系的衣扣,是吃饭时自然而然夹到他碗里的好菜,还是棍儿调皮时,老大板着脸想教训,却总被他一个眼神就瞪回去的无奈。这些实实在在的日子,比外头一万句闲话都要来的现实。他捏着棍儿软乎乎的小手,心里头踏实得很,别人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也就出了。 这日,蔡旅长来家中小酌。和老大在花厅里喝酒,许锥儿带着棍儿在院子里玩。棍儿快三岁了,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蹲在花圃边看蚂蚁搬家,小耳朵却根间谍一样灵光地捕捉到花厅里传来的只言片语。 蔡旅长带着几分酒意,拍着大爷的肩膀,嗓门不免大了些:“德永!不是我说你,如今这身子骨也利索了,家大业大,总得开枝散叶吧?你咋就守着弟妹一个?虽说弟妹是真好,可这……嘿嘿,改天哥哥做东,还是錾金楼,咱兄弟再去打一回围子,给你挑几个可心的!” 大爷皱着眉头,把酒杯往桌上一敦:“胡吣个什么!给我家的听见像什么话”蔡旅长哈哈一笑:“哟,这就护上了?行行行,知道你如今是正经人了。不过话说回来,这弟妹哪儿都好,就是……这肚子一直没动静,老太太那边,怕是不好交代吧?” 大爷喝着酒呢,也不管对面红脸,拆台道 “我倒是听说你也风流,咋听说最近你还遣返家里小妾,家道中了落还是那里不行” 蔡旅长登时一脸吃错了酒,也不管面子,嗷的就一嗓子 “呸呸呸,我行的很,哥哥不知道,我那新进门的,是个厉害家伙,三天两头搁家里作妖,那旁人咋还能待的下去,只能赏些劳什子回家去了” 大爷也是乐了,侃着“那你倒是老实,咋还留个厉害的搁家里辟邪嘛” 面前人喝的已经摇摆, “那我问你,你咋不纳妾” “我不喜欢呗,我就喜欢那一个” “那不敢情好,我也喜欢我那一个”醉醺醺的蔡旅长像是看见什么知音,黏糊的湿手就要和人拜把子。 “要不然,嗝,要不然,咱两是能穿一条裤头长大的兄弟呢” 他们后头还说了什么,棍儿没听清,他只记住了“錾金楼”、“打围子”、“挑几个可心的”。小家伙拧着眉头,丢下手里的树枝,迈着小短腿就跑回许锥儿身边,一头扎进他怀里。锥儿正做着针线,给棍儿缝一件小褂子,见儿子这样,忙放下活儿,把他抱到膝上:“咋了棍儿?谁惹俺宝贝不高兴了?” 棍儿仰起小脸,眼圈有点红,奶声奶气地问:“娘,爹要去錾金楼打围子吗?他不要俺和娘了么?” 许锥儿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听见了干什么!脸上却依旧笑着,用手指刮了刮棍儿的鼻头:“瞎说!你爹才不去那劳什子地方。那是蔡伯伯喝醉了说胡话呢,俺们棍儿可不能学,也不能信,知道不?” “可是”棍儿瘪着嘴,“他们说要给爹挑可心的……” “啥可心的不可心的,俺们棍儿就是爹最可心的宝贝疙瘩!”许锥儿把儿子搂紧,亲了亲他的发顶,“乖,爹要是敢不要咱们,娘第一个不答应!” 话是这么说,许锥儿心里却也泛起一丝极淡的涟漪,不是疑心,而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他知道老大不是那样的人,可这世道,男人三妻四妾仿佛天经地义,尤其是老大这样的家世,他甩甩头,把这念头抛开,继续哄着怀里的儿子。 他没把这当回事,却不知这话是怎么传的,许是棍儿睡前嘟囔被下人听了去,又或是别的渠道,竟一字不差地落进了大爷魏德永的耳朵里,还添油加醋,仿佛许锥儿听了这话,暗自神伤了许久。这天晚上,安置棍儿睡下后,许锥儿回到房里,见大爷还没睡,坐在桌边,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沉郁。桌上,放着一个红木匣子。 “丫儿,过来。”大爷朝他招手。许锥儿走过去,挨着他坐下:“咋啦老大?脸色这么难看,铺子里有事?”大爷没回答,只是打开那个红木匣子。匣子里衬着黄绸,黄绸上,赫然躺着一把乌黑锃亮的手枪。 许锥儿呵了一跳:“呀!你把这玩意儿拿出来干啥?怪吓人的!”他下意识就想把匣子盖上。大爷却按住他的小手,目光沉沉地看着他,那眼神也看不明白,起雾一样:“外头那些混账话,我都听说了。” 许锥儿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失笑道:“哦,你说那个啊!俺当啥事儿呢。老大,别人的话那是别人的,刮阵风就散了,咋能说了俺就信?”他伸手去抚大爷紧蹙的眉头,“俺还说,是那些人羡慕俺们,故意使绊子,想叫俺们不好过呢!你可别往心里去。” 大爷抓住他的手,握得紧紧的,声音低沉而郑重:“丫儿,你听我说。我魏德永这辈子,能再站起来,全是靠你。我这条命,这颗心,早就是你的了。什么錾金楼,什么天仙姑娘,那都是上辈子的事,跟我再没半点干系!至于那姓蔡的,恶人自有恶人磨,早就从良了”大爷拿起那把枪,不由分说地塞进许锥儿手里。冰冷的金属触感让许锥儿一颤,想缩手,却被大爷牢牢握住。 “这把枪你先拿着。”大爷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跟你立个誓,也跟这老天爷立个誓!若我魏德永日后有半分对不起你许锥儿,若我生了异心,想去纳什么小、收什么房,你什么都不用问,就用这把枪,照着我这儿,”他拉着许锥儿的手,将枪口抵在自己的心口,“你就一枪毙了我!绝不要手软,我也一点不反抗” 许锥儿吓得脸都白了,手抖得厉害,拼命想把手抽回来:“你胡说啥咧!快收起来!俺不要听这个!”大爷却不让,执拗地继续说:“打死我,这魏家所有的产业,城里的买卖,乡下的田庄,库里的金银,连同棍儿,全都是你的!你拿着,足够你们娘俩舒舒服服过一辈子,谁也不敢欺负你们!” “魏德永!”许锥儿真急了,连名带姓地喊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疯了吗?俺是那样的人吗?俺要是信那些,早八百年前就收拾包袱跑了,还能跟你在这过日子?”他用力甩开大爷的手,把枪往桌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响,“俺后来嫁给你,图的是你这个人!是你是瘫子时俺也没想过撒手的那个人!你现在给俺这个,是在磕碜谁呢?” 他越说越委屈,背过身去,肩膀微微抽动:“俺要是想要你的家产,当初你给休书的时候,俺拿着钱走人不就得了?”大爷见他真动了气,也慌了神,连忙从背后抱住他,语气软了下来:“丫儿,丫儿你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怕你听了那些话,心里难受,怕你,不信我” 许锥儿转过身,泪眼婆娑地瞪着他:“俺难受啥?俺有啥不信的?俺就信俺眼睛看到的!俺就信你晚上搂着俺,喊的是俺的名字!别人的话,俺就当是在放屁,他们拉稀便不许旁人吃饭了嘛!”说着拿手背抹了把眼泪:“你把枪收起来!以后再敢说这种混账话,俺……俺就捆着棍儿回山上去!让你再也找不着!”这话比什么都管用。大爷顿时慌了,赶紧把枪塞回匣子,锁进柜子深处,然后紧紧抱住许锥儿,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一遍遍地哄:“我错了,丫儿,我错了,我再也不说了,都是我混蛋,你别哭,你看你哭得大爷心都没了”许锥儿在他怀里渐渐安静下来,小声嘟囔:“本来好好的,非找不自在……” 大爷舔啦舔许锥儿的脸,叹息般低语:“好,不说了。咱们好好过日子,谁的话都不听,就听咱们自己的。” 他们有自己的日子要过,长着呢。至于那些闲言碎语,便烂在嘴里,撵到外头。 第2章 除夕 眼瞅着到了年根儿,魏家大院儿里外忙得脚打后脑勺。除夕这天,许锥儿天不亮就爬起来,踩着梯子就要贴窗花,红纸屑落了一头一脸。院里老妈妈们大奶奶大奶奶的叫,可许锥儿依旧如此,照他的话说,人要是不动,就跟个泥巴糊的一样,迟早是要坏的。 “丫儿,下来!别摔着!”大爷斜着腿在底下喊,大爷的腿到冬天就犯老毛病,阴天下雨酸疼,可人精神头足,冬天里就拄着拐棍满院转悠。许锥儿没少心疼,大爷看着许锥儿的模样反倒暖起来了。 许锥儿扭身往下瞅,颊边那颗小痣也随着在晨光里一跳一跳的:“就差最后一张了!俺贴完就”话还没说完呢,梯子一晃。大爷扔了拐棍,一个箭步冲上去,结结实实把人接个满怀。许锥儿手里的糨糊碗扣了,糊了大爷一脖子。许锥儿慌里慌张给他擦,心疼坏了,嘴里却说“哎,新做的棉袍!” 大爷搂着他不撒手,嘿嘿乐:“摔着没?” “没摔着,你倒是吓到我了,腿没弄着吧”许锥儿挣出来,捡起掉地上的窗花,是个胖娃娃抱鲤鱼,让糨糊糊弄花了一半。他心疼得要命,这算是白剪了。 大爷凑过来看着窗花,“擦擦就行,这不不擦也行,这面可以直接贴” “我瞅着,这娃娃咋这像咱家棍儿” 棍儿正在院里放炮仗,听见说他,举着火星子就跑过来:“爹说我啥?”“说你小时候尿炕!”许锥儿把破窗花塞儿子手里,“去,给娘找张红纸来,我重新剪一个!” 棍儿不干,抱着他爹大腿耍赖:“爹!娘又埋汰我!”大爷把小子拎起来架脖子上:“哪是埋汰你,你娘夸你呢,走,爹带你买糖瓜去。” 爷俩一走,院里清静了。许锥儿重新调糨糊,听见厨房里剁馅儿声咚咚响,心里跟着扑腾。这是他在魏家过的第三个年,头年大爷还瘫着,二年刚好利索,今年,他抿嘴乐,下半身动作倒更麻利了。晌午,蔡旅长派人送来半扇猪肉,嚷嚷着要跟大爷喝两盅。许锥儿在厨房瞎逛,听见前院划拳声,心里惦记大爷的腿,盛了碗饺子让棍儿送去。 “跟你爹说,少喝点,夜里还守岁呢。” 棍儿端着碗一蹦一跳跑出去,没一会儿就回来,小嘴噘老高:“爹让我送回来,说.”棍儿支支吾吾的说不明白 许锥儿一愣,只好掀开盖帘来看,饺子底下压着个红纸包。打开,是五块大洋,崭新的,白亮亮的好看。 “这啥?” 爹说是压岁钱!”棍儿掏出自个儿那个小红包,美滋滋晃,“爹说给我一块,给娘四块!”许锥儿脸腾地红了,把大洋塞回去:“胡闹!俺又不是小娃儿” 正说着,大爷让勤务兵搀回来,喝得脸红脖子粗。许锥儿赶紧扶他上炕,拧热毛巾擦脸。大爷抓住他手腕,把红纸包又塞回来:“拿着,压岁。” 许锥儿躲:“不要!你又不是俺爹,给啥压岁钱!”大爷醉眼朦胧地笑,手指头摩挲他腕子:“现在喊爹也行” “滚蛋!”许锥儿照他肩膀给了一拳,力道不重,头撞过去,嗡声说“俺看你喝酒喝的多了,咋净搁那瞎说!” 炕梢摆弄新衣的棍儿听见,学舌:“爹瞎说!”大爷哈哈乐,把儿子一把捞过来揉脑袋:“小兔崽子,跟你娘一伙的!” 傍晚,雪下大了。天完全黑透时,雪停了,院里挂的灯笼照得雪地红彤彤的。房炕桌上菜肴摆得满满登登:猪头肉、炸丸子、酸菜粉条、小鸡炖蘑菇,中间一大盘饺子,许锥儿把炕烧得滚烫,摆上小炕桌,三大碗饺子都冒着热气。棍儿困得东倒西歪,还强撑着说要等放炮。 “吃,吃完就先放窜天猴。”大爷把醋瓶子推给许锥儿。棍二听到窜天猴儿,顿时精神了,爬在炕上就来数饺子:“俺要吃十个!不,二十个!”窗外传来零星炮仗声,远处有狗叫。许锥儿夹个饺子放大爷碗里。大爷咬一口,油汁顺着嘴角流。许锥儿自然然地就伸手给他抹了,抹完才觉着不对,他是习惯服侍大爷了,在他还瘸在床上的时候,倒也忘了此刻大爷站起来比自己还高一两个头了,走路也忒精神,于是许锥儿脸一热,低头扒拉自己碗里的饺子。 “丫儿。”大爷突然喊他。 “嗯?” “过年好,丫儿。” 外头突然鞭炮声大作,子时了。许锥儿吓得一哆嗦,大爷趁机把他搂得更紧。棍儿蹦起来:“放炮!放炮!” 许锥儿忙慌慌下炕穿鞋:“娘去点!” 院里雪下得正紧,许锥儿举着火,手抖得厉害。大爷拄着拐棍站他身后,温热的胸膛贴着他后背。 “咋不点。”大爷低头看着徐锥儿 “俺、俺怕响” 大爷握住他手,往前一送。引线刺啦冒火星,窜天猴“咻”地冲上天,炸开一团亮。 棍儿在旁边拍手笑 大爷乐着小声在许锥儿耳边念“丫儿,咱俩这样一辈子” “…… 好” 回屋时,剩下的菜凉了。许锥儿想爷们肯定要再喝些酒,于是要热,大爷不让,夹起凉饺子就吃。棍儿熬不住,窝在炕头睡着了,手里还攥着没放的炮仗,其实早就因为攥的太紧,八内里的火苗子掰折了,早就是个空壳 外头炮仗声密起来,噼里啪啦像炒豆。雪光映着窗花,胖娃娃的鲤鱼也像活了 许锥儿突然转身,把另一个描画的红纸包塞进大爷手里:“压岁钱,你也拿着。” 大爷愣住:“咋?” 许锥儿脸红到耳朵根,声音蚊子似的:“你、你也是,你也得压岁.” 说完就想捂脸,赶紧就想背过去,哪知被大爷一把拽回来。大洋掉地上,咕噜噜滚进炕洞底下。 “傻丫儿。”大爷咬他耳朵 棍儿在梦里咂咂嘴,翻个身。被子里,两只手悄悄握在一起,攥出了汗。 第3章 生辰 入了秋,魏家老二得了个大胖小子,周岁宴办得可风光。前院摆了流水席,请了说书先生,咿咿呀呀唱到大半夜。许锥儿也帮着忙前忙后,还给棍儿换了一身新褂子,棍儿拿着新得的玩意儿,跟着府里的其他孩子撒疯去了,许锥儿做到台下,看着那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在众人簇拥下抓周,他心里头也替二爷一家高兴,二奶奶也笑咪了眼。 宴散人静,大爷和他歪在炕上。大爷搂着,手指还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他半长的头发梢儿,像是随口的问:“今儿个瞧见抓周,想起来,丫儿,你的生辰是哪天” 许锥儿正迷迷糊糊要睡背过去,闻言身子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含糊着说:“俺……俺们不过那金贵玩意儿。” “嗯?”大爷支起胳膊,侧身瞄他,“不过?生辰八字,是人就有。说来听听,到时候也热闹热闹,爷给你过。”许锥儿把脸往他胸口埋了埋,声音闷闷的:“没滴的事,俺们山里,孩子不过生辰。过生辰……是要挨打的。” 大爷一愣,卷着他头发的手指停了:“挨打?为啥?” “老话儿说,孩儿的生日,娘的苦日。”许锥儿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点睡意,却在模仿着他爹说话的语调“生你那天,你娘在鬼门关走一遭,你还有脸乐?得让爹娘用柳树条子抽一顿,记住娘的恩,也打掉身上的娇气,才好养活。” 他说得平静,大爷心里却像被针扎了一下,搂着他的胳膊紧了紧:“胡说八道!哪来的歪理!” “真的,”许锥儿抬起头,在黑暗里眨巴着眼,“俺小时候,每回过生辰,俺爹……喝多了酒,就抄起烧火棍,满院子追着俺打。边打边骂,说俺克死了俺娘”他说到这儿,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后来俺爹也没了,就再没人记得俺啥时候生的了。” 大爷半晌没言语,只把他更紧地搂在怀里,下巴蹭着他柔软的发顶。摸着他的发旋他想起许锥儿刚来时那瘦骨伶仃、见人就怯的模样,心里那点酸楚活像是酸成一洼泔水。他的丫儿,活到现在,连个像样的生辰都没过过。 “睡吧。”大爷哑着嗓子说,再没提这茬。许锥儿先前也闹乏了,见旁边再没声,也蜷缩着像个刺猬一样沉沉睡去 许锥儿只当是闲话,说过也就忘了。没想到过了几个月,一天早上,他刚把棍儿收拾利索,大娘就笑嘻嘻地端了个托盘进来,上头搁着一碗热腾腾的面,面上卧着两个油光光的荷包蛋。 “大奶奶,快趁热吃,大爷特地吩咐小灶做的长寿面!”大娘把碗放在桌上。许锥儿愣住了,看着那碗面,又看看旁边含着笑的大爷:“这,这是干啥啊?” “今儿是你生辰,你倒忘啦”大爷拉过他,按在椅子上,把筷子塞他手里,“赶紧的,吃了长命百岁。”许锥儿捏着筷子,手有点抖。他都没跟老大说自己是哪天生的,他咋知道的呢?是了,肯定是婚书上写的。他知道他们这种人在意生辰八字的,要不然再怎么心急,再怎么压价,想必也是进不了门,成不了小媳妇的,他看着碗里白生生的面条,金灿灿的蛋,鼻子一酸,眼眶就热了。 “傻看着干啥,吃啊。”大爷在他身边坐下,夹起一筷子面,吹了吹,递到他嘴边。 许锥儿张嘴吃了,咸津津,香喷喷。他从小到大,从没吃过这么一碗,除了他爹娘之外,旁人专为他做的“长寿面”。 “俺,俺娘要是还在”他嚼着面,含糊不清地嘟囔,眼泪到底没忍住,大颗大颗掉进碗里,“她肯定……也给俺卧荷包蛋……” 大爷赶紧给他擦泪:“哭啥,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往后每年,俺都给你做。我把泪给你舔干了” “别,别舔,俺不哭,等会把荷包蛋哭酸了” 吃了面,许锥儿以为这就完了,心里其实已经甜得跟什么似的。谁知到了下半晌,前院忽然锣鼓点儿响起来,有人唱戏。 棍儿兴奋地拉着许锥儿的手就往外拽:“娘,听戏!听戏!”许锥儿被儿子拽到前院,只见院子里搭了个小台子,一个打扮利落的戏班子正在上头唱一出热闹的武戏,底下摆了几把椅子,老太太、二爷、三爷几家子都在, 瞅他来了,老太太招招手:“哎,主角儿登场,锥儿,快过来坐。德永说今个儿你生辰,请了班子来唱堂会,添添喜气。”许锥儿整个人都呆愣了,被棍儿拉着晕乎乎坐到老太太下首。他长这么大,哪曾想过,有一天,戏班子能进到这么气派的院子里,专为他一个人唱? 他偷偷瞄向旁边的大爷,大爷正端着茶碗,看似专注地盯着台上,嘴角却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许锥儿心里怦怦跳,像揣了个□□。一鼓一鼓的,看着台上那抹着红脸、舞着刀枪的武生,听着那喧天的锣鼓,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还很小的时候,娘还在。娘也是个爱热闹的,有一回镇上来了戏班子,娘偷偷抱着他,走了十几里山路去看。人挤人,他坐在娘的肩膀上,看得清清楚楚。娘一边踮着脚,一边在他耳边说:“锥儿,你看那大将军,多威风! “威风,娘,锥儿以后也要当个大将军“ 说完他乐了,他娘也乐了” 那天,娘还给他买了一小块麦芽糖,甜了他一整天。 后来娘没了,爹喝酒喝得更凶,别说看戏,能少挨顿打就是好的。再后来,爹也没了,他卖身葬父,进了这深宅大院…… 戏台上正唱到精彩处,满堂喝彩。许锥儿却低下头,用袖子使劲抹了把眼睛。 “咋了?”大爷察觉到他不对劲,凑过来低声问,“唱得不好,我让他们换戏?” “没,唱得好,”许锥儿带着点浓重的鼻音,“俺就是,想起俺娘了,她要是能看见,该多好”大爷沉默了一下,在桌子底下,悄悄握住了锥儿有些冰凉的手。 一场堂会唱完,天也擦黑了。送走了戏班子,一大家人吃了顿丰盛的晚饭。许锥儿看着乐着,也吃了不少,等回到大屋,许锥儿觉得像在做梦。大爷吹了灯,和他并排躺在炕上。月光从窗棂照进来,朦朦胧胧的糊涂月亮。 “老大,”许锥儿小声说,“谢谢你。俺今个儿,像又活了一回似的。” 大爷转过身,面对着他,手指轻轻摩挲着他颊边那颗小痣:“这算个什么。往后年年都给你过,一准比这还热闹。” 许锥儿往他怀里缩了缩:“十几年前的今天,俺娘生下俺,登俺娘走的时候,俺还不太记事。就记得她身上总有股皂角味儿,头发又黑又长,俺爹说,她是世上顶好的人,可惜俺没福分……” 他说着,又有点哽咽。大爷把他搂紧,像哄棍儿一样拍着他的背:“没事,往后有我疼呢” 许锥儿“嗯”了一声,把脸埋在大爷坚实的胸膛前。 窗外秋风渐起,吹得树叶沙沙响。炕上,两人交颈而眠,许锥儿在睡梦里,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下午,坐在娘温暖的肩头,看着台上锣鼓喧天,嘴里噙着一块永远也化不完的,甜到滴水都能吸引一群蚂蚁的那么个,麦芽糖。 他穿过石板桥,远远望见家里的茅草屋上漫上去的一长条烟,他看着他妈正在温的一个荷包蛋,那是他妈从母鸡□□里扣下来的。 他看着看着,看见他妈飘走了 他还看见他爸,在灶台上脸熏的黢黑 然后他爸也飘了 他想扯来着,他跑啊,跑啊 两腿却怎么也迈不开 他再一睁眼,发现大爷正额头贴着他呢,看他醒了,这才放心。 “你准是受凉了” “把药喝了” 魏老大跟喂人毒药一样,掐起徐锥儿的脸就往里灌。 “呜呜呜呜,苦”许锥儿没喝过这么苦的药,闻起来也比鸡屎还臭。魏老大从手里捞出来个粘巴呼呼的玩意,含在嘴里,凑在徐锥儿脸庞,嘴对嘴的塞进去。 第4章 心解 日子过得真快,眼瞅着棍儿就能满院子跑了,小嘴叭叭的,可能说了。许锥儿一颗心全扑在孩子身上,整天“棍儿”、“棍儿”地喊,大爷嘴上虽然醋唧唧,可一得闲,也爱把儿子架在脖子上满院晃悠,惹得棍儿嘎嘎乐。 这天晌午,许锥儿正在院里给棍儿洗小褂,那小子皮,蹭了一身的泥。几套衣服都不够他小子换的,活像个泼猴,老太太扶着丫头的手,慢悠悠踱过来,也不说话,就站在日头底下瞅。日光不小,老太太皱纹缝里的眼更眯成线了,许锥儿一抬头,吓一跳,慌忙在围裙上擦擦手:“娘,您咋来了?日头怪晒的,快屋里坐。”说着就要去搬凳子。老太太摆摆手,眼睛却落在许锥儿身上。许锥儿为了方便干活,穿了一身半新不旧的青布裤褂,裤腿挽到膝盖,露出两截白生生的小腿肚子,头发也嫌热,用根木簪子胡乱盘在脑后,额前鬓角汗湿漉漉的,衬得颊边那颗小痣更黑了。 “这衣裳……”老太太眯着眼,像是随口问,“穿着得劲多了吧?”许锥儿哪知道这是啥阵仗,心里咯噔一下,低头瞅了瞅自己。这身衣裳是前些日子老太太让身边最信得过的老嬷嬷悄悄送来的,说是看着利索,让他干活穿。他当时心里直打鼓,怕是老太太又听说了些什么,可到底是老太太托人送来的,他又不敢不穿。好在一身女装换下,许锥儿也不用在裙子底下塞衣服。他不是没怀疑棍儿为何这么容易就给了他,可老太太也没说什么,大爷也只说二奶奶家里人丁多,给个小子,以后也能谋个更好的前程,另外他和德勇腻腻歪歪,日子过得也好,再想些那些事也没个样子,只要不是露着屁股,旁人也是看不出他还是带把的。 “得、得劲,”许锥儿捏着衣角,声音跟蚊子似的,“干活……很,方便。”老太太走近几步,伸手摸了摸那布料,又上下打量他一番。许锥儿紧张得大气不敢出,生怕老太太真看出点啥来。谁知老太太却叹了口气:“是个好孩子,就是……瘦了点。”她这话说得没头没脑,许锥儿正愣神,老太太又压低声音:“往后在外人跟前,尽量穿裙褂。回自个儿屋,或者像现在这样没外人,穿这个也行,松快。”许锥儿眨巴眨巴眼,似乎有点明白了,又有点不敢相信,眼眶子一下就热了:“娘……您……”老太太拍拍他的胳膊,没让他说下去:“棍儿呢?睡晌觉了?” “嗯,刚哄睡着。”许锥儿赶紧点头。 “德永呢?” “去前头铺子了,说是有批山货要瞧。”许锥儿两手跟松鼠一样的搁前面摆着,老太太眼里,这孩子又是俊俏又是可怜见的。她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锥儿啊,”她头一回这么喊他,不是旁的什么,这倒是吓到许锥儿了 “娘知道,委屈你了。” 说着去捞许锥儿那白皙的小手儿,以前也是白的,但就是瘦点儿,像是就挂着层皮,现在却是圆润了不少。 许锥儿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赶紧用袖子抹了一把。 “咱娘俩不说外道话,”老太太拉着他到廊檐下的阴凉处坐下,“你这身份,终究是个隐患。娘老了,护不了你们一辈子。棍儿虽说过了继,名正言顺,可你这当‘娘’的,总得有个长久之计。” 许锥儿心里慌慌的:“娘,您是说……” “我想着,”老太太凑近些,“等棍儿再大一大,懂点事了,记着事了,就跟他说,你身子弱,早些年……生他,落了病根,不能继续生养,你呢,也别说破,就当自个儿真是他娘。有棍儿在,将来德永就算……就算有个万一,你在这家里,也有个倚仗。” 老太太这话说得隐晦,但许锥儿听懂了。这是给他铺后路呢,怕哪天大爷不在了,或者事情败露,他一个“假女人”在魏家立不住脚。有棍儿这独一个儿子,他就能以大夫人的身份终老。 “娘……”许锥儿嗓子眼堵得厉害,千言万语不知道从何说起,只会抓着老太太的手,一个劲儿掉眼泪。他没想到,这个看似严厉的老太太,心里跟明镜似的,还为他想了这么远。 “哭啥,”老太太替他擦泪,自己眼圈却也红了,“咱娘俩的缘分,也是老天爷赏的。你待德永好,待棍儿真心,娘都看在眼里。只要你们好好过日子,娘就知足了。” “没,没哭 老大一定能长命百岁呢,您老也是,我还想多念您几年的好 ”许锥儿是真哭,他能再有个这样的娘,也是修了多少年的福 正说着,屋里棍儿醒了,哼哼唧唧叫“娘”。许锥儿赶紧起身要进去,老太太却拉住他,从丫头手里接过一个小包袱:“里头还有几身换季的衣裳,都是按这个尺寸做的,你留着穿。”许锥儿接过包袱,沉甸甸的。 打那以后,许锥儿在自个儿屋里,只要没外人,就换上老太太给的男装。起初还扭扭捏捏,怕大爷瞧不惯。谁知大爷有一回瞅见了,愣了下,随即咧嘴乐了,凑过来搂着他腰:“哟,这是谁家的小相公?细皮嫩肉的,给爷笑一个?”许锥儿臊得直捶他:“没正经!俺穿这个……是不是怪怪的?” 大爷抓着他的手亲一口:“怪啥?本来就是个男娃娃,好看!比穿裙子精神!就是……”他手不老实往衣裳里摸,“扒起来没裙子方便。” “你又唬我!”许锥儿红着脸躲开,心里却像喝了蜜。老大不说,老太太也默许,他这提了多少年的心,总算能稍稍放下一些。 棍儿一天天长大,越来越黏许锥儿。小娃娃不懂那些弯弯绕,只觉得这个“娘”跟别的娘不一样,能陪他上树掏鸟蛋,能带他下河摸小鱼,跑起来比风还快,笑起来声音亮堂堂的,比那些婶娘阿姨有意思多了。 有一回,棍儿跟二房三房的孩子打架,被人家骂“是个断子的祸害”,棍儿气得小脸通红,跑回来扑到许锥儿怀里哇哇哭。许锥儿心疼得跟什么似的,搂着孩子一边哄一边问缘由。棍儿抽抽搭搭说了,许锥儿火气“噌”就上来了,也顾不上什么身份体统,拉着棍儿就去找那几个孩子理论。 他穿着那身利索的男式裤褂,往那儿一站,叉着腰,嗓门也忘了压:“谁说的?啊?谁骂俺家棍儿了?我家棍儿一个抵百个!再让俺听见谁瞎咧咧,看俺不撕了他的嘴!” 他那股山里孩子打架不要命的劲儿一上来,还真把那几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镇住了。虽说他也是个小身板,但好歹是山里混过来的,山里的野猫也比娇生的狗要厉害,正好二奶奶闻声赶来,一看这架势,心里明镜似的,赶紧打圆场,把自家孩子训斥一顿,又拉着许锥儿的手说好话:“大嫂你别生气,小孩子家胡吣吣,回头我好好管教!棍儿有你这么护着的娘,是他的福气!” 经此一事,再没人敢当面说棍儿什么。棍儿也更依恋许锥儿了,晚上睡觉非得着“娘”的脖子才能睡着。许锥儿看着孩子熟睡的小脸,心里又软又暖,只觉得为了这孩子,吃多少苦、受多少委屈都值了。只不过小孩睡着了,老大又要和他演一回强抢民女的戏码 老太太那边,对棍儿也是真心疼爱。时常让人送些好吃的、好玩的过来,还亲自教棍儿认字、描红。她私下里对许锥儿说:“棍儿是个聪明孩子,好好栽培,将来能顶起魏家的门户。你……多费心。”许锥儿明白,老太太这是把魏家的希望,也寄托在了棍儿身上,连带着,也是对他这个“娘”的认可。 日子就这么流水似的过着,有酸有甜,有笑有泪。许锥儿还是那个许锥儿,颊边一颗小痣,只是他不用再时时刻刻绷着劲儿装女人,在属于自己的那一方小天地里,他能稍微喘口气,做回片刻真实的自己。 他知道,前路或许还有风雨,但只要老大信他,娘疼他,棍儿依恋他,这魏家大院,就是他的家。他这颗从山崖石缝里跌跌撞撞滚落下来的小石子儿,终究是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扎下根来了。 晚上,哄睡了棍儿,大爷凑过来,手脚不老实。许锥儿穿着那身细布小褂,领口松垮,露出半截锁骨。大爷咬着耳朵低笑:“俺发现,你穿这个,比穿裙子还勾人……” 许锥儿红着脸掐他:“悄点声!别吵醒棍儿!” “ 隔壁屋呢,看过了,睡的够熟了” 第6章 酒醉 腊月二十六,魏老太太七十大寿。天蒙蒙亮时,许锥儿就蹑手蹑脚地爬下炕,生怕惊醒身旁酣睡的爷俩。他对着水盆照了照脸,把短头发仔细地抿进头巾里,又抻平身上那件绛色的棉袍,这是老太太前日刚送来的,说是寿宴上穿,她看着热热闹闹的,忒喜庆!许锥儿觉得脸上发烧,咋他的贺礼还没送,老太太的反倒穿在他身上了。 “起这早干啥?”大爷翻了个身。侧身曲着肘瞧他,许锥儿闻言系扣子的手一抖,回头小声念:”今儿灶房说要蒸寿桃,俺就去搭把手,横竖也睡不着“,声音轻的生怕把棍儿也作弄醒了 ,其实哪用着他动手。可这是他来魏家头一回遇上如此大的事,生怕出一点岔子。临出门前,他回头瞅了眼炕上,棍儿四仰八叉睡在大爷臂弯里,爷俩呼吸匀停。许锥儿心里一暖,轻手带上门。 晌午,时辰到,寿宴摆在正堂,八仙桌铺着大红桌围。许锥儿缩在角落,看丫鬟们端上整鸡整鱼。大爷在前厅忙着应酬宾客,他紧张地绞着衣角,直到大爷挨着他坐下,喜宴开席。大爷摸着身边人有些发凉的小手,摇了摇。 “怕啥?“大爷低声说,“我娘中意你,前儿还夸你腌的酸黄瓜爽口,这席上都是认识的人,莫要拘谨,你可是 大奶奶” 许锥儿脸一热,正要答话,忽见二奶奶摇着团扇过来:“大嫂今日气色真好,到底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他慌得就要站起来,脑袋里还在想怎么回话,就被大爷按住了。这时老太太让人扶出来,满屋子人呼啦啦起身贺寿。许锥儿跟着行礼,动作笨拙得有些好笑,像是放在罩子里的西洋木偶人。 酒过三巡,气氛活络起来。二爷端着酒杯过来:“大嫂,我敬你!娘常说,要不是大嫂精心伺候,大哥也不能好得这般利索。” 许锥儿慌得直摆手:“俺、俺其实没干啥...…” 是嘞,喂人吃食,拉人晃悠,骑在身上,含在嘴里,确实是,没干什么 话没说完,三奶奶也要过来敬酒。看实在也推拒不过,许锥儿只好抿了一小口。 辣!酒液从喉咙一直烧到心口,呛得他眼圈发红。大爷作势要拦,二奶奶笑道:“大哥忒小气,寿宴上还不让大嫂松快松快?"接二连三有人来敬,许锥儿推也不过,渐渐喝了三五杯。起初还拘谨着,后来觉得浑身暖洋洋的,他也喝的高兴,像山里躺在晒足的玉米堆里。他偷眼瞅大爷,竟也发现大爷今日格外俊,眉峰如刀,嘴角还噙着笑。 “看啥?“大爷给他夹了块鱼肉。 许锥儿想也不想脱口而出:“看长得咋恁俊。“声音软绵绵的,带着山野的憨气。 满桌霎时静了。他后知后觉捂住嘴,颊边小痣羞得通红。老太太噗嗤一声也笑了:“德永啊,逆瞧你把媳妇儿给拘束的,喝点酒才露真性情。“,老太太今天高兴,连带着也半点调侃着他俩,许锥儿晕乎乎地想,酒真是好东西。他胆子更大了起来,悄悄就在桌下勾大爷的手指。粗糙的指节,温暖的掌心,他像得了糖的孩子,勾着就不愿放。此刻晕乎的已经不记事了,头一点一点的,让他自己来看,像个小鸡在进食。 “丫儿,丫儿,醉了“大爷凑近亲声问。 许锥儿摇头,眼睛水洗过般亮:“俺,俺没醉,俺,清醒着呢。"说着手已经不老实,就要去凑面前那人的嘴。 这回连伺候在旁边的丫鬟都憋不住笑了。大爷一把攥住他作乱的手:“回家再作弄你。“ 宴散时,许锥儿脚步已经发飘。走线也走不直,大爷半扶半拉着他往回走,还是不老实,走着走着就在走弧线,最后大爷只能扛着走,徐锥儿在大爷肩头蹭了蹭,突然小声说:“俺爹,也时常这样背俺娘“大爷听了把人背的更紧了,身上那人两个爪子再自己肩头胡乱摆着。 许锥儿也不晓得梦到个什么,在那讲胡话 月光洒在青石板上,他的声音渐渐传来:“老大,俺不是个好的,是俺骗了你...…,俺娘说人首先要诚实 呜呜呜呜 是我骗了你“ “胡说。“大爷把他往背上托了托,"你是最好的。"许锥儿把滚烫的脸埋进大爷颈窝。夜风很凉,锥儿还抽抽的低声哭,大爷心里烧着一团火。经过梅树,许锥儿忽然又伸手折了枝红梅,笨拙地插在大爷衣襟上:“给你戴只花...…“ 回到屋里,他趴在炕沿看大爷打水。水声哗啦中,他轻声说:"等开春,俺想在后院种片菜地。“” “种啥?“ “种茄子、菜橛子,黄瓜、...…“他掰着手指数,眼神朦胧,“再种架串葡萄,夏天就拿来遮阴。”大爷拧了帕子给他擦脸。许锥儿抓住他手腕,醉眼朦胧地笑:“俺还要养群鸡,天天下蛋给你补身子“ 话没说完,人已歪在炕上睡着了。烛光里,他颊边小痣像粒硃砂。大爷轻轻给他脱了鞋,盖好被子。窗外隐约传来热闹,而屋内只有均匀的呼吸声。 次日许锥儿醒来时,头痛欲裂,他惶惶地回忆昨夜,只记得零碎片段,还有别的他只记得些羞赧,旁的却不知了,正要起身,缺自来的扶着腰,见炕头搁着枝红梅,只不过花瓣散落。 “醒了?“大爷端着粥进来。许锥儿把脸又埋进被子,声音闷闷的:“俺,俺,昨日...…是不是给你丢人了? 想起面前人昨日表现,大爷“言不由衷“地应到 “没丢人。“ 这才把他捞出来,“娘今早还夸你,说出了你这么个厉害媳妇,是我的福气” 许锥儿摸了摸腰,觉得酸的跟掰折了似的。 “大爷,我这腰咋这么酸呢” 第7章 命运 (一) 许锥儿六岁那年的冬天,雪大的得埋膝盖了。走起路来,也沙沙的,响的很,他爹天不亮就揣着俩窝窝头进了山,说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在洞里掏只野兔子。说到底还是动物能冬眠,可人却不能在床上干卧着。 锥儿缩在漏风的被窝里,听见他娘在灶房咳嗽,一声接一声,要把肺给咳出来。 “锥儿,起来了嘛。”没听到他应声,他娘就掀开帘子进来,手里端着个能照见碗底的稀粥,粥面上飘着两片黄菜叶。许锥儿这才爬起来,光着瘦棱棱的脊梁,想给他娘先拍背。 他娘握住他冰凉的小手,鼻头一酸:“不碍事不碍事,快吃吧,吃完和娘去干活” 河面结了冰,杵衣棒砸下去,冰碴子能溅到脸上,许锥儿蹲在一旁,被他娘裹成了个球,还是头儿红的跟夕阳似的球儿,他看着他娘把冻成冰疙瘩的衣裳一点点按进水里。手指头很快就冻红了,他娘有几个指节还裂了口子,渗着些血丝。 许锥儿在河边看着,野草早就变得干瘪,仓皇的没有韧劲,他薅起一根在手头打转,其实他娘平常干活不爱带他,可雪下的急,他家的茅草房子看起来实在脆弱,他娘不敢把他一个放在屋里头。 “哟,这不是许家的小锥儿么?”几个半大小子背着柴火路过,领头的是村东头刘寡妇家的铁蛋,“咋陪你娘洗衣裳?真成小丫头片子了” 许锥儿低头不吭声,把脸往破棉袄领子里缩。远远望着他娘,他生得是好看,眉毛细细弯弯,眼睛大,睫毛长得像把小刷子,颊边还有颗小痣。村里孩子总拿这个笑他。 铁蛋扔了柴捆,跳过来就要捏他下巴:“让哥们几个瞧瞧,这小脸嫩的,嘿,比王老财家大闺女还俊咧!可惜了,可惜了,可惜你是个带把儿的,白瞎了(liao)了这长相” 许锥儿穿的多,腿也麻,像只被惹急了的小兽。作势就要起身去打,铁蛋被他眼里的光唬了一会儿,但也就一瞬,随即恼羞成怒,一脚踹翻洗衣盆。破木盆顺冰面滑出老远,洗好的衣服散了一地。 听到动静,他娘起身一看,“锥儿~锥儿~ 铁蛋,我看教训你的还不够,死人养的”许锥儿他娘提着杵衣棒赶过来,脸气得发白。她身子弱,可教训崽子还有些能耐。铁蛋几个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地走了。 傍晚,许锥儿他爹回来了。肩上扛着捆湿柴,手里果真拎着只灰兔子,不大,瘦骨嶙峋的。吓的直蹬腿,看见许锥儿坐在屋里,两只小手卧在屁股底下,显然是冻着了,他爹放下东西,蹲下来掏出他的手,儿子手上满是冻裂的口子,他爹缓了半天没说话。最后闷闷道:“,锥儿,明儿爹去镇上,看能不能扛两天大包,给你换副棉手捂子。” 夜里,许锥儿跟他爹娘睡一个被窝。他那床被子实在是破了孔,漏了风,暖也暖不起来,他拱到爹娘中间,可暖和了。他家唯一那条老黄狗,也挤在炕角,呼哧呼哧喘气。 “爹,娘” 外头已没什么别的动静,只有屋上头的茅草被风刮的呼呼响,许锥儿小声说,“俺真想是个女娃娃。” 他爹娘在黑暗里愣了半天,他娘连忙去摸他脑袋,傻孩儿别不是发烧了。 不是发烧,莫不是说梦话? 可许锥儿的眼睛睁的又大又亮 ”他们说我是个女娃娃,就能卖钱了,爹,娘,你们两把我卖了吧,铁蛋说我这样的,人家不嫌弃男女 ” 许锥儿感觉被窝里变热了, ”孩子咋这样瞎说,铁蛋那王八羔子,他爹就是被他给克死的” 他娘带着怒气的侃。要不是他爹拦着,他娘现在都能去村里踹寡妇的门,他爹一双大手摸他脑袋,也不责备,只是说:“傻话。是男是女,都是爹娘的孩儿。” “可他们,他们老笑俺” “让他们笑去。”他爹声音沉沉的,“咱锥儿心善,手巧,能干活,比他们哪个孬种都要强。等你娘身子好些,爹让村里写信的叔认几个字,不图念学,就图不受人糊弄。” 许锥儿六岁的概念里没有其他,只有他爹娘。 许锥儿“嗯”了一声,把冰凉的小脚丫贴在他爹暖烘烘的肚子上。他爹嗷一声,窗外北风也嗷嗷叫,可被窝里是暖的。他闻着爹娘身上熟悉的气味,狗呼噜声,慢慢睡着了。 梦里没有铁蛋,只有一碗热腾腾的兔子肉,油花亮汪汪的。 他爹按着他的手,让他写字。 (二) 魏德永九岁那年,已经能把《三字经》倒着背了。魏家正房堂屋里,他穿着簇新的一件宝蓝绸缎小褂,背着手,一字不差地给来客背书。满屋子人啧啧称赞,魏老太爷捻着山羊胡,眼里是藏不住的得意。一脸的骄傲。 “德永这孩子,开蒙早,天分高,七岁都能吟诗作赋,人家呢,还说他莫不是个伤仲永,可德永这孩子,也不恼,这两年了,更是精进,实在是块读书的好料。”私塾先生夸道,圆框眼镜得意的挂在鼻子上,手里珠子盘的飞快。 背完了经,赏钱是一小锭银锞子。魏德永规规矩矩接了,道了谢,一出堂屋门槛,就撒丫子往后院跑。银锞子被他随手塞给贴身小厮栓柱:“拿去,买些画本儿,剩下的全归你!” 后院马厩旁,他养了只鹞鹰,叫“铁爪子”,是前些日子蔡老爷送的。他家的大儿子和德永是发小,那孩子也聪慧,可到底要顽劣些,可他那种家庭,顽劣也算一种优点,魏德永爬上石墩子,想把鹞鹰架出来玩,被喂马的老李头慌忙拦下:“哎哟,我的大少爷哟,这可不使不得了!让俺去唤那教鸟的,这扁毛畜生野性大,小心叨了您的眼啊!” “怕啥!它听我的!我是他主人”魏德永小脖子一梗,蛮劲上来。正闹着,他娘房里的丫鬟寻来:“大少爷,太太叫您去试新衣裳,明儿个要去县里赵局长家吃寿酒。” 新衣裳是西洋呢料的,看着硬挺,领子浆得能划人。魏德永被按在镜子前,随意被丫鬟婆子们摆弄。他趁人不备,一把扯掉脖子上的红领带,随意便扔在地上:“勒得慌!不戴!” 一套黑色西服穿在半大孩子身上,却透着番娇贵。 次日去赵局长家,车正路过街市。魏德永趴在车窗边,看见一群半大孩子正在空地上抽冰嘎(陀螺),笑声传得老远。他巴巴看着,直到拐弯。身旁惯会猜心思的小厮凑过来小声说:“少爷,回头小的就给您弄个冰嘎,用牛骨的,一准比他们的都大”魏德永没吭声。他不稀罕更大的,他就想跟那群野孩子一样,在冰上撒欢地跑,摔个屁股墩儿也不怕脏了衣裳。可他从小就没那个机会。 赵局长家的席面摆了三桌,山珍海味。大人们推杯换盏,说着他听不懂的官场话、生意经。魏德永被安排坐在一群小客人中间,个个都穿着体面,说话呢死气巴来的,不是秀着自己爹娘的故事,就是说着今又掏个什么宝贝,他觉着没意思,趁大人不注意,溜到后花园。 园子里有假山,他蹭蹭就爬了上去,站在高处往远处看。能看到城外的土路,稀稀拉拉的行人,还有更远处灰蒙蒙的山。山那边是啥样?也有这么大的院子,这么多规矩吗? “德永!快下来!成何体统!”他爹的喝骂声从下面传来。魏德永慢吞吞往下爬,他突然想,要是能像那只鹞鹰以前一样,扑棱棱飞出去,飞过这高墙,该多好。 可他也想 如今的鹞鹰,好像也不会飞了 (三) 许锥儿十岁那年,他娘没了。开春时咳出了血,爹把娘强拉到镇里,可那老鼻子说来晚了,没救了,也没开药,就像是招了什么祸害,直接把人打发走了,他娘没撑到麦子抽穗。他爹一夜之间老了十岁,背驼得不能做活。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才换了口薄棺材。下葬那天,却是雨夹着雪,许锥儿穿着单衣,跪在泥水地里,看着他娘被黄土一点点盖住,哭的小声,牙齿却把下嘴唇咬出了血。 以前他娘和他说过,人死了,就隔了层黄土,也还有日子能寻。 可是他看着那层黄土,把他娘最后那点样子也带走了。 家里那条老狗,毛都秃了,还颤巍巍地跟着送葬,对着新坟低低呜咽。回家的路上,它倒在许锥儿脚边,就再也没起来。许锥儿把它埋在了他娘坟旁,想着,这狗还能做个伴。 家里彻底空了。他爹更没个人气,进山的时候越来越多,腰还弯着,却不得不去,有时几天不回。许锥儿学会了所有活计:挖野菜,捡柴火,用破瓦罐煮糊糊,给自己补衣裳。针脚歪的不大好,他娘还没八自己的手艺传下来。 铁蛋他们还是常来招惹。有一回,他们把许锥儿堵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抢了他刚捡的半筐野草。“小娘们儿,叫声好听的,就还你。”许锥儿这回没低头。他抄起地上一根粗树枝,死死攥着,眼睛通红:“还给我。” 那眼神太骇人,像不要命了。铁蛋心里有点怵,可想起之前,嘴上还硬:“咋的?还想动手,这回,你娘可没地救你了”手里把筐子扔在了地上。许锥儿捡起筐子,手边拿起一块石头就是一投,他把头准,遗传他爹,铁蛋登时头鼓个大包。 一旁看热闹的也不笑了,就站那啥也不干,插着兜儿 ”许锥儿,你给我等着,我喊我新爹来揍你” 许锥儿自然没当回事,拿着剩了一些野草的筐,退进自家那摇摇欲坠的柴门。 他还要煮饭,今天他爹该回了 夜里,他爹回来了,带回来一点糙米。许锥儿生火热饭,火光映着他平静的小脸。他爹看着他麻利的动作,忽然说:“锥儿,是爹对不住你。” 许锥儿摇摇头,把煮好的粥盛到缺口碗里:“爹,吃饭。” 他不再说“想当女娃”的话了。他知道,这世道,男娃女娃,苦都是一样吃。只是有时对着水缸里模糊的影子,他会迅速移开眼。那过分清秀的眉眼,如今只让他觉得是个累赘。 (四) 魏德永十三岁,已经是镇上“有名”的小爷。书念得不差,可心思活,主意大。领着一帮家世相当的半大少年,逃学斗蛐蛐,下河摸鱼,甚至偷偷跑去镇上的楼儿听梆子戏。先生告状,魏老太爷的戒尺打断过两根,可打完了,他该咋样还咋样。 有一回,他跟人打赌,爬上了镇上最高的关帝庙,把一枚铜钱放下。底下看热闹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惊呼不断。他利索地下来,拍拍衣裳,接过赢来的蝈蝈笼子,脸上是满不在乎的笑。心里却空落落的,那高处的气儿,好像也没那么自在。 蔡老爷升了官来家喝酒,拍着他的肩膀对魏老太爷说:“老哥,德永这孩子,胆大,机灵,是块闯荡的料!光会死读书不行,这世道,得有点野性!” 魏老太爷笑着摇头,心里却动了动。这年月,兵荒马乱,或许……真该变变了? 魏德永开始跟着家里的管事跑一些小生意,去码头,下粮行。他学得快,嘴皮子也利索,见了三教九流的人都能说上话。他喜欢这种活气,比在书房里对着之乎者也有意思得多。也就是在那乌烟瘴气的码头上,他第一次听说“鎏金楼”的名头,听说那里的热闹,那里的“风流”。心里头,那颗被规矩束着的心,有些什么东西在往外冒。 但他也有怕的时候。他怕他娘叹气,怕他爹失望的眼神。每当他做了“出格”的事,夜里躺在锦绣堆里,就会想起这些。可第二天太阳一出来,那点子愧疚又被更大的无聊和憋闷盖过去了。他觉得心里有股劲,一股不知道往哪儿使的劲,推着他,总想撞破点什么。 他是大公子,他想干什么,想要什么,都是靠自己挣来的,这没什么可羞耻的。 (五) 许锥儿和大爷,一个在漏风的茅草屋里,就着咸菜疙瘩喝能照见影子的粥,心里算计着明天的柴火去哪里捡才不跟人抢;一个在高墙深院里,对着满桌鸡鸭鱼肉挑挑拣拣,心里琢磨着明天去哪里找点新鲜乐子。 一个手上的裂口,春天来了还会痒,;一个心里的痒,却越来越抓挠不着。 他们之间,不止是山路,还是云泥。 有一年春天,许锥儿在山坡上挖野菜,看见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晃晃悠悠掉下来,挂在酸枣树上。那风筝真漂亮,绢布的,画着威风的老鹰,比村里孩子糊的破纸风筝不知强多少倍。他费劲取下来,拿在手里看了好久,最后小心地折好,带回家,塞在了房梁的缝隙里。偶尔抬头看看,心里会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能放这种风筝的人,过得是啥日子呢? 他不知道,那只“鹞鹰”风筝,是魏德永在自家后院放烦了,一脚踹了线轴,任它飞走的。小厮作急要去找,因为那是魏德用喜欢的,可小厮被他骂了回来:“一个破风筝,也值当你跑断腿?没出息!” 风筝飞走了 风吹过山野,也吹过高墙。裹着沙尘,裹着柳絮,裹着各自命运里微不可察的尘埃飞到了那个酸枣树上,一切缘分都在无人知晓的岁月里,默默生长。 直到很多年后,一场意外,一场凋亡,一阵哭诉,一场大雪,还有那么一辆驴车。 把这两粒不同的尘土,吹到同一个炕头上。 第8章 二虎 夜深,秦二虎翻出后院,那姓蔡的下的是个狠手,以剿匪的名义硬生生打了他三天三夜,鞭子一条一条的招呼,打完了就由他自生自灭,其实秦二虎也晓得,他多半是死不了,他们几派土匪和军阀都是串了通的,姓蔡的也不能真把他弄死,要没交保护费,他秦不能苟到今天。他早就买通了底下人,给他提前放了出去。 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但最伤的,还是那么个心尖尖,像被冰水浇过了,凉飔飔的漏着风,流着脓。 他记得锥儿最后看他的那一眼,真没有半点情愫,却是被欺负的惶恐。 他真是个混蛋,喝了酒,弟兄们侃几句,他就心思上来,欺负了心上的尖尖,他秦二虎混账了半辈子,抢过粮,放过火,在官兵刀口眼里过活,什么日子他都过过,如今他蛮横惯了,还真以为一夜的照顾都是情意,也真以为反抗都是欲拒还迎了,说到底他还是什么都不是,只是个混球,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纠缠,是有多么的腌臜。 “娘的,俺真他妈的没出息!”秦二虎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踉跄着逃出城外。蔡旅长的兵还假模假样的在镇上挨家挨户的搜,火光把人晃得心烦。他得找个地方好躲过这波风头。 溜进城外,爬进乱葬岗,他趴在冰冷的坟包后头,凉风在四处叫嚣着,只有夜猫子叫得欢,庄子里并没什么人烟,地里也都是水洼洼,还说什么粮食,野草都懒得长了,抽条一细条,颤巍巍的抖着,野猫叫的欢,像小孩苦闹,只把人心里叫的发着毛。 秦二虎卧在那,身上浸着汗和血,他想起许锥儿的话 “二虎哥,就是旁人,俺也是要救的。” 是了,锥儿心善得像个菩萨座前的童子,长得也像,他那年倒在雪堆里,几乎药死了,或者说其实已经死了,他模样吓人,来往有人朝他点火,说莫不是个山里精怪,还有的直接放炮,笑骂着说要赶年兽,他当时脑袋是晕的,可耳朵却是清的,他想这种日子,妖怪倒过的比人要好嘞。他看见那么搁人,背着自己,腿在地上拖着,他被人抱着,身子贴着身子,他念着那么点湪,只把那人刻在心里,他想法简单,谁救了他的命,他就是要还人家的,可秦二虎到底不识几个字,后来又当了土匪,等混成个人儿,只听说许锥儿被人搂了去,他爹没了,屋子也倒了,他沿途找这,却一次次扑空,他念着他的好啊,仗着几分救命之恩,一见到人,就想把人往土匪窝里拽,跟强抢民女的恶霸其实也没区别。 反观魏家那个瘫子……呸!现在瞧着也倒能拄拐了,他当时想富贵人家说是冲喜,其实就是买个照顾人的伙计,可事实上,那魏德永看许锥儿的眼神,像护食的狼崽子,虽然让他秦二虎浑身不舒坦,可那份紧着、护着的劲儿,秦二虎再怎么讨厌魏家,那份情,暂时也在他眼里做不了假。 “算你狗日的还有点良心……”二虎闷哼一声,撕下里衣干净的布条,重新捆紧胳膊上的伤。他额角疼的青筋直蹦,他想起这些年,拉着几十号兄弟劫富济贫,听起来威风,可抢来的粮食分到穷苦人手里,又能顶几顿饱?这世道,富人越富,穷人骨头熬干了油也填不饱肚子的。他这点子“义举”,就像拿水瓢舀大海,顶个屁用,外界还说他恶人一个,四处捞男娃子欺负,呸!,他不做恶人,早死了,啧,这世道,说到底才是吃人的恶人! 他还想起当时自己悠悠转醒,屋里火光咋咋呼呼带点火星的亮,许锥儿脸红红地问:“二虎哥,俺想问,你将来要什么打算。” 那双清澈的眼睛望着他,那个场面,如今看来,让他想起后来那些打家劫舍的勾当,都沾着洗不净的血腥气。他秦二虎是想当英雄,他不是想当恶棍啊。 天渐渐亮了,秦二虎觉得身上滚烫,遂摸到一个看坟人废弃的窝棚,好在里头有半缸黑色的雨水,还有几块发霉的东西。他蜷在草堆里,身上发烧,浑身滚烫,她迷迷糊糊做着梦。一会儿是许锥儿在雪地里给他背回去;一会儿是兄弟们喊着“大哥”一样的冲锋陷阵;一会儿又会到他爹娘饿死在逃荒路上的惨状,最后,他梦见一支穿着灰布军装的队伍,打着旗,唱着嘹亮的歌,给贫苦农户分田地,建学堂……那景象,是他从未见过的敞亮。他睁眼一看,一轮太阳照在面上,风依旧在吹 几天后,秦二虎拖着还没好利索的身子,悄悄潜回了以前活动的山坳。寨子已经被蔡旅长的人端了,只剩焦土。他找到藏在山涧里的两个负伤的心腹兄弟,这才知道好些人都散了,有的回了家,有的投了别的山头。这也得亏他当时说的,要是情况不对,大家还是四处散了,好歹能保命。 “大当家,你可算是回来了!”兄弟看见他,眼圈都红了,恶狠狠的说“蔡扒皮放出话,悬赏一百大洋要大当家的脑袋!”秦二虎摆摆手,灌了几口凉水,这才舒服了,哑着嗓子问:“还有多少兄弟?” 那亮兄弟支支吾吾,恐怕上了人心,低声答 “就……就剩我们俩了,还有黑娃他们几个,听说往北边跑了,说是,说是去投奔起yi了。” “起yi?”秦二虎心里咯噔一下,和他梦里那支队伍竟然对上了号。 “嗯,说也是穷人的队伍,要打土豪,还真给穷人分地,更不欺负老百姓。”几人眼里闪着光,“大哥,咱们……咱们也去吗?” 秦二虎没立刻回答。他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想起许锥儿,想起魏家高墙,想起自己这半生漂泊。继续当土匪,其实早晚也是个死;回家种地?他早就没家了。或许,那条北上的路,才是真正的“亮堂地方”。 又休养了十来天,秦二虎能走远路了。到底名字戴个虎,秦二虎决定去找许锥儿道个别。这一去,山高水长,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他是死还是活,旁人也不知道了,他得亲眼再看看锥儿,把话说清楚,也好了却自己这桩糊涂心思。 秦二虎不敢白天去,便趁夜翻墙进了魏家。他对大院格局熟门熟路的,不过那墙确实高,外面用土和粮食和的,打散下来,也能吃食,他躲过巡更的,摸到许锥儿和大爷住的那排后罩房。窗纸透着暖黄的灯光,映出两个人影。一个是许锥儿,正坐在炕沿边,低着头,像是在干什么,侧影,另一个是魏德永,就坐在他身后,一只手搭在许锥儿瘦削的肩上,微微俯身,像是在看他手里的什么,两人都靠得极近。 其实秦二虎心里那点残存的火星子,早就灭了。他原本还想说点狠话,吓唬吓唬魏德永,可见了这光景,什么话都显得多余又可笑。他正准备悄悄退走,却见许锥儿像是心有所感,忽然抬起头,朝窗外望了一眼。 秦二虎下意识缩进墙角的暗影里。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轻微的开门声。许锥儿披了件外衫,端着个盆出来,像是要倒水。竟走到院角的排水沟边,左右看了看,轻轻唤了一声:“……二虎哥,事你嘛?” 秦二虎心里一紧,慢慢从暗处走出。 锥儿还肯叫他 月光下,许锥儿看见他,脸上没有太多惊讶,只是微微蹙眉:“你伤好些了嘛?”声音压得低低的,原来锥儿早知道他跑了的。 “轻伤,俺,俺死不了。”秦二虎粗声粗气地说,自觉走近几步,许锥儿气色比上次见时好了许多,脸颊似乎丰润了点,穿着干净的棉布衣裳,像个正经人家的小少爷。“ 许锥儿点点头把手里的盆放下,“老大对俺好。”他顿了顿,看着秦二虎,眼神清澈见底,“二虎哥,你以后,有啥打算?” 秦二虎深吸一口冰冷的气,喘了喘:“俺要走了。往北边去。” “北边?”许锥儿有些茫然,他不知道北边有什么好地方。 秦二虎盯着他,继续“俺想明白了,劫富济贫救不了命。俺要去干点正经事,对得起你当年救俺的那么个夜,我要去赎罪去” 许锥儿似懂非懂,但听到“正经事”,眼睛亮了亮,虎牙一漏:“那好!走正道好!”他像是松了口气,又有点担心,“那路上,险不险?” “刀山火海俺也闯了,怕啥。”秦二虎咧咧嘴,想笑,却没笑出来。他看着许锥儿,心里堵得慌,好多话翻滚着,最后只憋出一句:“锥儿,当年的事,谢了。是俺混账,对你存了歪心思。你要是气,现在就把俺打死吧,就当赔了你那条命。” 许锥儿低下头,用脚尖蹭着地上的土:“俺没……俺知道你不算大坏人。就是……就是,喝了酒。” 听他这话秦二虎心理更加刺挠了,对,那天,是喝了酒,却也不全怪酒,可随即还是一改脸色道,“俺跟你说正经的。魏德永那小子……”他朝亮灯的窗户瞥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带着股狠劲儿,“他现在对你好,俺瞧着了。可富贵人家,我见多了,他要是哪天敢犯浑,欺负你,给你气受,我到了地方,给你寄信,你到时,指个人给俺捎个信!千山万水,俺秦二虎也回来给你出头!哪怕拼了这条命,也再卸他一条腿!” 他说得咬牙切齿,却是真心话。哪怕他走了,也得让魏家知道,许锥儿可不是没滴撑腰的! 许锥儿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是嘲笑,是那种带着点无奈,又有点被逗乐的,软软的笑。他抬起脸,颊边那颗小痣在月光下抖:“哈哈哈,二虎哥,你看你,又说浑话。老大他不会的。”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魏德永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达:“丫儿,水凉,倒完快回来了。” “哎,好,俺就回!”许锥儿赶紧应了一声,又看向秦二虎,眼神柔和,“二虎哥,那你,保重。路上也当心些。” 随着拿出个小袋子,就要强行塞到秦二虎手里,二虎正推脱呢,许锥儿沉声说:“再不走,俺可喊人了啊” 秦二虎知道这确实是该走了。他深深看了许锥儿一眼,像是要把这模样刻进骨头里。 “你也是,要好好的。” 说完,他不再回头,大步流星地消失在黑暗中,背影决绝,一如他当年落草为寇时的义无反顾,只是这一次,方向不同了。 许锥儿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才轻轻叹了口气,端起身后的盆。一转身,却见魏德永不知何时已站在房门口,披着长衫,静静地望着他,目光深沉,看不出情绪。 “外头冷,进屋。”魏德永的声音也听不出波澜,只是伸手,自然地接过许锥儿手里的空盆。 “好。”许锥儿乖乖应着,跟他进了屋,掩上门。 魏德永把盆放好,转过身,看着正在低头搓手的许锥儿,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得:“他走了?” 许锥儿动作一顿,抬起头,有些心虚却也“嗯”了一声。见大爷不继续 ,许锥儿蹭过去,挨着他坐下,小声说:“他说……他不做土匪了,要去北边找队伍,干正经事。” 魏德永从鼻子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没说话。 锥儿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秦二虎最后那番“卸腿”的狠话咽回了肚子里。 魏德永反手将他的手紧紧攥在掌心,用力握了握。灯光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融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犬吠,很快又归于寂静。 许追儿不知道,他那个布口袋,摆在那,魏德勇塞了封信,还多添了那么几个白亮亮的大头币。 第9章 杂事 (一) 秦二虎消失在风雪里,而魏家大院的日子,还是一天天往下过。 过了几月,秦二虎送了信,他字写的端正,一看就是托人所写,信里没谈其他,只说了些碎末末。这信竟然还是从江西送来,想来也走了怪长的路,虽然大爷也不想看信,但许锥儿一口一个的文化人念他,大爷只好帮忙答应回了封。 大爷问许锥儿开头要怎么填,也就是问他怎么该称呼,徐锥儿想都没想就比划着“就写,就写二虎哥吧”,大爷也想都没想,提笔写下 秦二虎 三字儿。 用他的话说就是 “这信,这么远,不指名道姓,还不知道送哪儿去” (二) 开春,河开地也化了冻,风里带着些土腥气,伴着还有些凉的温度,凉气便也偷懒的猫在山坳里,日子依旧悠悠地过。 这几天,大爷的腿脚利索多了,除了阴雨天还会有点酸胀,平日走路已看不出大碍,只是手里习惯性拄着那根手杖。 许锥儿的日子也似乎没什么不同,他还是习惯天不亮就起来,虽然大爷拉了他好几次,喊他名儿,可许锥儿照常洒扫庭院,盯着棍儿吃了早饭,就送他蹦蹦跳跳去前院找先生开蒙。 他娘说,人首先,就不能懒。 大爷在他的督促下,也是天不亮就起来锻炼,屋前头嬷嬷如常称奇 这大奶奶,恐是最厉害的主儿,惯会拿捏人,被土匪窃去,还是个完璧回来的,了不得可了不得 (三) 不过若是什么都没变,那也是不大可能了。 就比如,吃饭。魏德永如今是正经上桌,不再在屋里单独开小灶。 其实老太太对他向来愧疚,起初他瘫在床,老太太还一顿顿往里送,可老大却不领情,饭怎么送去就怎么端回来,老太太没法,拨了几个身边懂事的丫鬟去照顾,可事实上,多半都被大爷撵了去,一来二去的,老太太那个心啊,也着实被泼凉了,堵在那儿的不痛快,其实她怎么会不担心老大,老大是她头胎,这孕中又受了难,家里那个,又在外养了个小的,能保住这么个都是天大的好事。 如今,每顿饭,老大和老太太坐主位,许锥儿就紧挨着他坐。老太太上了年纪,吃得清淡,动几筷子就歇了。二爷三爷两家,表面各吃各的心思。 他俩也都是桌上话不多的。其实到底是不晓得怎么开那个话头罢了,三弟也偷着不往锥儿那看,上次镯子的事已经说明白了,他哪有那个胆量继续纠缠,桌上竟一阵沉默,说到底,这老大刚好,大嫂又刚被救回来,他们一群人,又能说叨个什么呢,反倒是小子们在隔壁院儿里玩,倒没有什么顾虑的围着屋子笑。 魏德永不说话,只吃饭,但他筷子稳,眼神利。反观许锥儿胃口小,还拘谨,往往只扒拉眼前一盘菜,跟个兔子一样,魏德永看着,伸了筷子,从那盘红烧肉的碗底,精准地夹起一块半肥半瘦、炖得油亮酥烂的放进他碗里。隔一会儿,又从清蒸鱼的肚腩上撇下一大块没刺的,搁过去。再一会儿,又是一勺子嫩黄的鸡蛋羹……,只把许锥儿的碗给填的不知道怎么下口扒饭。 许锥儿脸皮薄,就只能在桌下偷偷扯他衣角,带着耳根也发红。大爷却面不改色微微侧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唠:“吃你的。瘦得跟麻杆儿似的,风大点我都怕你让风给吹跑了。”许锥儿臊得没法,只能低头把碗里的东西一点点吃完。一来二去,饭桌上的人都瞧出了门道。二奶奶拿团扇掩着嘴笑,三爷咳嗽一声低头继续喝酒。老太太看着,眼里倒是多了点欣慰,慢悠悠抹了抹嘴,净了净手说:“德永如今,是真知道怎么疼人了。” 这么一阵下来才把刚才的凉意化开。 大爷还是厉害的,这么多年下来,依旧是个闭口仙人,他不说话,旁人就不爱说话了。 (四) 入了秋,一场寒雨过后,天气骤然凉透。梧桐一夜间黄了大半,风卷过,叶子簌簌地落,铺开满院金黄。 有人看落叶如钱币,有人看落叶却如纸钱。 许锥儿这几日许是累着了,又吹了风,夜里躺下时,便觉得头沉身冷。他怕大爷担心,缩在被窝里一声不吭,只悄悄蜷紧了身子。大爷觉出身边人不对。往常睡下,锥儿总是暖烘烘贴过来,今儿却离得老远,背身蜷着,倒像个受屈的小媳妇。大爷先是疑心昨夜是否太过,可细想又觉不像,白日里人还好好的,行动如常,两人也未曾争执。 “丫儿?”他试探着侧过身,伸手去探他额头。一触之下,心里便是一沉,那温度灼人,像捧了块炭。 “这是怎么了,烧成这样?” “没……没啥,”许锥儿声音喑哑,带着厚重鼻音,却还在逞强,“俺就有点冷,睡一觉就好……”大爷眉头拧紧,也顾不得时辰,撑起身就要下床:“浑说什么!发烧也是能硬撑的?”他提高声音要唤外间守夜的仆从去请郎中,却被许锥儿一把攥住手腕,拽得他险些倒下去。 “大爷,别……”许锥儿烧得眼皮泛红,眼上起泪珠,手上却攥得死紧,“深更半夜的,别惊动人……俺真没事,喝点热水捂捂汗就好……” “小时候发烧,俺娘贴着,贴着 俺,俺就好了……” 见他这副模样,大爷心头火气散了大半,只剩下密密匝匝的心疼。好在房中常备着药,他给人灌下一些,又掀被将他连人带被揽进怀里。许锥儿身上烫得骇人,隔一层亵衣仍能感到那股热气。 “就会逞能。”魏德永低声斥了句,手臂却收得更紧,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发颤的身子。他扬声叫人备了热水与布巾,亲自拧了凉毛巾,轻轻敷在那滚烫的额上。 许锥儿昏沉着,被凉意激得微微一颤。 夜渐深。 他开始含糊呓语。 “爹……熊皮……能卖钱……”像是在山里,梦见过世的爹与往日艰辛。魏德永听着,心里像被细针扎过。他见过许锥儿手上层层叠叠的茧,知道这人在山上吃过多少苦。过了一会儿,许锥儿又不安地挣动起来,声音带了哭腔:“老大……你别赶俺走……俺不是故意骗你的……俺给你当牛做马……别休了俺……” 这话像钝刀,狠狠剐在魏德永心口。原来这傻小子心里始终揣着这份不安。即便两人早已肌肤相亲,即便他待他掏心掏肺,那源于最初欺骗的愧与惧,仍在病中毫无防备地泄露出来。 “傻锥儿,”魏德永低下头,脸颊贴着他滚烫的额角,声音沙哑得厉害,“谁要休你?谁舍得赶你走?你就是心疙瘩,失了你,我怎肯活呢”他一遍遍重复,“锥儿是我的命根子,知不知道?” 许锥儿似乎听不见,仍陷在梦魇里,眼泪顺着通红的脸颊往下淌,洇湿了魏德永的衣襟。那泪水滚烫,仿佛带着钩子,灼得他心口抽痛。大爷几乎是无意识地,伸出舌头,一点点、极轻地,将那些咸涩的泪痕舔去。恨不得这病痛能替他受了。 “唔……”许锥儿被那痒意惊扰,呜咽一声,朝他怀里更深地埋进去。 魏德永就这样搂着他,一遍遍换下他额上温了的毛巾,用温水擦拭他滚烫的脖颈与手心。许锥儿时睡时醒,醒时迷迷糊糊,见魏德永眉头紧锁,还会用滚烫的手软软推他:“老大……你睡……俺没事……”“我睡不着,”魏德永握住他那只没什么力气的手,贴在自己心口,“你好好睡,我守着你。” 后半夜,许锥儿终于发出一身透汗,体温渐渐退下去,呼吸也均匀绵长起来。魏德永却是一夜未合眼。他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看怀里人安静的睡颜。烧退了些,脸色不再骇红,颊边那颗小痣清晰如故,大爷觉得那颗痣终于鲜活起来。 这一夜,比他自己当年瘫在床上不能动时更难熬。那时是绝望,是死寂;而今,是眼睁睁看着心头肉受苦的焦灼与疼惜,恨不得这病生在自己身上,再重十倍也行。 天快亮,许锥儿轻轻一动,悠悠转醒。他睁开眼,还有些茫然,先感受到的是紧紧环着他的、坚实温暖的怀抱,以及魏德永布满血丝却一瞬不瞬望着他的眼睛。他颤生生地“老大……”他声音虚弱,却清亮了些,“你……一宿没睡?” 魏德永没答,只用手背又探了探他额温,确认真的不烫了,那颗悬了一夜的心才沉沉落下。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将人搂得更紧些,下巴抵着许锥儿柔软的发顶,哑声道:“嗯,怕你这傻丫儿再做噩梦,怕你踢被子,怕你……又偷偷哭。” 锥儿怔怔的,依稀记得梦里哭过,也记得有个温柔潮湿的触感拂过脸颊。他抬眼望着魏德永熬得发灰的脸,心里又酸又胀,像被什么填得满满当当。“俺……俺好了,”他小声说,带着浓重鼻音,“你快赶紧睡会儿吧。” 魏德永却不动,只是看着他,看了好久,才低低开口:“锥儿,往后不准再说‘休’这个字。你是俺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门的媳妇,是俺魏德永的当家人。记牢了没?” 许锥儿眼圈一红,重重点头,把脸埋进魏德永颈窝里,瓮声应道:“嗯。” 窗外,天色澈亮,鸟雀在枝头啾鸣。屋里药盆早熄了,魏德永抱着他失而复得的“小火炉”,只觉得这秋日的清晨,胜过他生命中的所有 第10章 问答 1.问:回忆,第一眼见面,互相对对方心里是个啥想法? 大爷:(冷哼一声,但眼底却有笑意):什么想法?想来又是一个黑灯瞎火塞进来的小媳妇。瘦瘦小小,头发半长不短,瑟缩地连句整话都不会说。鹌鹑一样(转头看向许锥儿)当时只觉得,这丫儿怕是也熬不过半年。 锥儿:(正低头缝补棍儿的小衣裳,闻言抬头瞥他一眼):哼,大爷说假话,那俺当时看见,你,还老是偷偷看俺!俺点蜡烛的时候,你眼珠子跟着俺转哩! 大爷(伸手去掐脸) 好咧,那是因为你颊边这颗痣,生得怪招人儿的。那你当时看我,是个啥感觉。 锥儿: (晃了晃头,不想说话) 大爷:没事,你心里念我是个瘸腿糟老头子我也不恼 锥儿:哪能啊,大爷长得俊,我 ,额, 当时觉得,俺见着大爷,有些可怜,就是,就是,哎呦,可别问了,我形容不出来。 2.问:曾经或现在最害怕个什么 许锥儿:现在嘛,没什么怕的,先前,,最怕……最怕老大发现俺是个小子,把俺撵出去咧。后来(脸微微发红)后来是怕他知道了,嫌俺脏,恶心俺。 大爷:胡说八咧,我魏德永是那等糊涂人,你是小子还是闺女,都是你。再说这浑话,晚上我还收拾你。 锥儿(耳根通红,挣了挣):你看你……又没正经!俺说了,是先前的嘛。你这人,也忒记仇,我不想答了 中场休息,(笔者偷摸看了个春gong儿的前段 后被轰了出去 哭泣) 锥儿:那大爷呢,大爷有什么怕的(抬眼望着大爷,那眼神哟~) 大爷:怕啥,怕,怕自己活不久,怕这根脆骨头,只怕不能陪锥儿,到白头。 锥儿:(脸色变了变,呆了一会,手就摸了上去)呸呸呸,俺打嘴了,咋文化人还瞎说八道咧!大爷命硬,阎王拽不走,俺也不准。 问:大爷,你是什么时候觉出锥儿不对劲的? 魏德永(眯着眼回忆):早就觉怀疑了。手上劲儿大,脚也大,嗓门不似寻常闺女细软。喂饭时凑过来,那股子愣头青的劲儿……(轻笑)但我那会儿瘫着,心里也灰着,懒得深想。只当是山里姑娘不同。后来,(瞥一眼许锥儿)他给我如厕,手还抖了抖,比我还在乎我那副烂皮囊,我就觉着,这丫头,不,这小子,傻得透顶。 许锥儿(嘟囔):俺那不是怕你烂在床上嘛……俺爹说过,活人就得有个活人气儿。(回过味来)不对啊,那你怎么问俺有没有男人! 问:锥儿,现在日子过得舒坦了,还有啥念想不? 许锥儿(眼睛亮晶晶的):现在就挺好!棍儿乖,就是大爷闹的凶了些(被魏德永瞪了一眼,赶紧改口,老大身子骨也硬朗。俺就想着,把棍儿好好拉扯大。(突然想起什么,小声说)就是,大爷也别老跟孩子争,他还小呢,就稀罕蹭着俺睡。 魏德永(不满):他都多大了,五岁的孩子了,惯得他都没样了再说,(压低声音,带着醋意)他蹭的是俺媳妇儿。 许锥儿(气得捶他):你……你咋连小孩的醋都吃!没羞! 问:大爷,听说三爷(德笙)以前给锥儿送过糖人,还有镯子,你现在想起来还膈应不? (笔者感觉被威胁 但没法 这是随机问答咧) 大爷(脸色一沉,冷哼一声):哼,毛头小子,不懂规矩。那镯子成色差得很,也敢往他嫂子腕子上戴?(转头盯着许锥儿)我后来给你买的翡翠镯子呢,怎么不戴着? 许锥儿(哭笑不得):俺干活儿呢,怕碰坏咧!那么金贵的东西……(小声嘀咕)再说,那糖人你不是也吃了嘛,吃得比俺还香。 大爷(被反将一军,略显尴尬):以后想吃糖,跟我说,买一屋子给你,别拿外人的。 锥儿:嗯呐(点头) 问:现在家里大事谁做主 许锥儿:那当然是老大做主,俺听他的 魏德永:嗯 许锥儿(接着小声补充):不过……小事儿俺说了算。 魏德永(挑眉):哦?那什么是大事 许锥儿(眨巴眨巴眼,理直气壮):俺……俺还没遇上过啥大事儿咧! 魏德永(失笑,摇头):你啊……小滑头,不过今后也想听你的 锥儿:真滴嘛 大爷:真的 锥儿:那,那,那俺们今晚可以只睡觉嘛 大爷: …… 问:私下里有什么别的称呼吗? 魏德永(咳嗽一声,略显不自然):没有。 许锥儿(偷笑):有!他有时候……有时候那啥的时候,会叫俺“心尖儿”唔 唔 唔…… 魏德永(一把捂住他的嘴) 许锥儿(挣脱开,躲到安全距离,笑嘻嘻地) 魏德永(无奈又宠溺地看着他,压低声音):……心尖尖,过来。 笔者:那锥儿呢 许锥儿: 没了吧,俺想想,就喊老大和大爷啊 大爷: 那恐怕不止 笔者: 哦? 大爷: 以前 ,喊过, 哥哥 锥儿: 你莫听他胡说,俺,俺可没有 大爷:那你怎么喊人 二虎哥 锥儿:那不一样 大爷:怎么不一样, 笔者: 啊咧,这可了不得了 锥儿:那以后喊 大爷:今晚喊 锥儿:前头说了,今晚歇歇 大爷:锥儿想到哪儿去了 锥儿 (红了脸 不再答了) 问:最后,有啥想跟对方说滴? 魏德永(收起玩笑神色,深深看着许锥儿):锥儿,这辈子,我最大的运道,不是重新站起来,是那天晚上,花轿里抬进来的是你。还是委屈你了,用这种方式进我魏家的门。往后,有我一天,绝不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许锥儿(眼圈微微发红,低下头扯着衣角):老大……俺、俺不委屈。俺用一副棺材板骗了你一个大老爷们,是俺赚大了。(抬起头,憨憨地,又无比认真地说)俺就想跟你好好过日子,给你当牛做马……啊不是,是跟你白头到老咧。 魏德永(将他紧紧搂住):傻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