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盲少女太医院苟命记》 第1章 供奉白家 宁希700年。 七百年的大雍帝都,城南巷子里有间三进的宅院。这一户人家姓白,左邻右舍们都称“供奉白家”。 “滋啦”一声猪板油下锅,清水与油花汩汩翻腾,一柄锅铲搅动着细细密密的小泡,撞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诱人的香气飘出灶间,飘进了白术鼻子里。 白白净净的白术姑娘,“供奉白家”的千金,年方十六。 白术拎着与小姐们们出城采的一篮子榆钱野菜回来,刚跨过院子门槛就闻见扑鼻的油脂香气。小姑娘闻着味儿就跑去了灶间,说:“娘,做什么好吃的啦?” 猪油熬到了收火的时候,锅里金黄的油脂噼里啪啦泛着小泡,白家夫人撵白术出去:“离远些,仔细油星子崩到身上。” 白术不走,白术馋。 白术扒着门框站在门口,一双水灵灵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她娘,情绪价值拉满,发出“哇”的惊叹。 白夫人擦了下手,捞出炸的焦香酥脆猪油渣放进草编的筐子,拿盐粒拌了给白术:“出去吃去。” 白术嘿嘿地笑一声,说:“谢谢娘!”又放下她拎回来的一篮子野菜,“我想吃榆钱炒鸡卵。” “好好好,给你做。”白夫人笑着应了,嘱咐道,“洗手啊。” “好嘞娘。” 白术抱着猪油渣蹦蹦跳跳地去了后院,后院里她嫂子在铡杜仲。今日春光好,庭院里晾着许多药材,太医世家,房梁都要被药材熏入了味儿。 “嫂嫂,娘刚炸的猪油渣,又香又脆。”白术人美嘴甜,有好吃的从来不藏私,“来来一起吃。” 白大娘子忙着手上活计,拿不得油腥物,笑说:“小姑奶奶,这些药材最怕沾了旁的气味,我腾不开手,你吃吧。” “哎呀别呀,才炸出来的,冷了就不好吃了。”白术不能允许美食被糟蹋,捏了一块凑到白大娘子嘴边,“嫂嫂来,张口。” 白大娘子张口接了,嚼得嘎嘣脆。白术笑眼弯弯,“好吃吧?” 白大娘子点头:“好吃,可香了。” “来,”白术更开心了,“再来一块。” 屋里是白术五岁的小侄子,跟着他曾祖父认药材,听见院子里的动静跑出来,闹白术说:“姑姑有什么好吃的?我也要。” 白术拍了下他脑袋,就把篮子给了他:“当零嘴儿吃吧。” 小白舟抱着一大筐猪油渣欢欢喜喜地跑回屋吃去了,腮帮子撑得鼓鼓的,一身的奶膘。 白术去洗手,帮她嫂嫂分装炮制好的药材,忽然听见她祖父喊她。老医丞一手端着猪油渣,一手拨拉着往他身上扑着要“零嘴儿”的小白舟,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说白术道:“叫你学些医理,你说什么也不学。看看,一筐的猪油渣你都给了他。他才多大的小人儿?猪油渣不好克化,吃伤了脾胃你给他调理吗?” 白术心虚,暗里给小白舟递了个眼神,赔笑着去挽她祖父,笑嘻嘻道:“哪有呀祖父,我是叫小舟拿来给您吃的,他这么小的人儿,当然吃不了啦。” 白老医丞问:“真是给我吃的?” 白术指天发誓:“就是给您吃的!” 白老医丞更气不打一处来了,狠狠敲了下白术脑袋道:“你还给我吃?我七十多岁要入土的人了,你想做什么?” 白术缩缩脑袋。 白老医丞必要她说出个一二三,问:“我能不能吃?” 白术说:“不能。” 白老医丞又问:“为何不能?” 白术说:“您年纪大了。” 白老医丞追问:“继续。” 白术绞尽脑汁:“因为,因为……猪油渣油腻、粘滞,燥热伤津,津……伤津则口干,口干则损胃气,胃气不足则血衰,血衰而气损,气损则伤津……啊不,伤津已经说过了,我再想想……” 就主打一个满口瞎溜。 老医丞扶额,直道家门不幸,一指小白舟说:“你来说,说不对陪你姑姑一起挨手板。” 白舟怕挨手板,糯糯的童音道:“猪油渣油腻黏滞,助湿生痰,脾主运化,故伤脾。燥热伤津,耗伤阴液;黏滞碍气 ,阻滞气机,故致血瘀。因此既不能补益,又助长病邪,不宜多食。” 老医丞吹胡子瞪白术,满脸都写着:看看你,还不如五岁的孩子! “祖父教得好,舟儿也聪明,以后咱们白家后继有人啦!”白术笑嘻嘻对她爷爷撒娇,说,“到底是孙女的一片孝心嘛,一点点应当是可以吃的,祖父尝一尝嘛。” 老医丞重重地叹了口气,“教你也不学,不求你光耀门楣,出去了不要丢咱们供奉白家的人就好,唉。”怎么就出了这么个不学无术的丫头? 白老医丞被笑盈盈的孙女磨的没了脾气,捡了一块猪油渣,味道是不赖。 到了中午时候,白家大郎下值了回家,抱来两匹上好的缎子。 “贵人赐的,说是苏锦。”白家大郎把两匹缎子给白夫人,说,“开春了,您和妹妹做两身衣裳。” 两匹缎子流光溢彩,一批湖蓝,一批春粉,都有提花纹饰。 白夫人眼睛一亮,摸了下说:“真是苏锦,可真漂亮。我一把年纪了,穿在身上却可惜,不如你娘子和丫头一人一身好看。”白夫人说着招呼白术的弟弟白举,“你下午去请江裁缝过来,给你嫂嫂和姐姐量尺寸。” 白举答应了,又跑着帮白夫人把缎子收进屋,还打趣说:“可要请江裁缝仔细着,才好给姐姐相看人家。” 白术想踹他,说:“我才不要嫁人。” 白夫人道:“胡说,好好的小娘子,如何能不找郎君?” “不要。”白术哼哼唧唧地,“我才不要嫁出去,我要留在家里,就做一个老姑娘。” 白术闹了她娘又去闹她大嫂,白大娘子好笑说:“好好好,不嫁就不嫁,哥哥嫂嫂养着你。” 白家大郎补充说:“小妹若有喜欢的儿郎,招了女婿也无不可。” 白夫人摇头失笑说:“就你们惯着她。” 白老医丞笑呵呵:“我看大郎说的对,咱们家招个女婿,也无不可。” 说着话,饭菜就端齐了,一大家人围着桌子做了吃饭,吃到一半,忽听外头有人敲门。 白家大郎放下筷子去开门,见是里长,忙迎他进屋。 里长向白老医丞行了个揖,告罪打扰,问候道:“老医丞,您身子可康健呐?” “康健,康健。”老医丞笑呵呵,也问里长,“你父亲还好吧?” 里长笑说都好,白夫人招呼里长一道用饭,里长说着不麻烦,说起了正事—— “白小娘子还没有婚配吧?夫人可要赶紧相看了。”里长说,“朝廷刚颁了令,女子年过十七未婚配者父母坐罪,有州府配婚。白小娘子十六了吧?您家可要快着些了。” 晴天霹雳! 白术愣了,白家人都傻了。 白家大郎问:“什么时候的事?可当真?” 里长道:“才下的旨意,我也是刚得了消息,就与你家说了。不防使供奉问一问宫中的贵人,想想法子,我们奉旨办差,也不好做。我还要去下一家,不多留了,大公子留步,不必送。” 里正走了,这一顿饭,是吃不下去了。 一大家子人愁云惨淡,白术愁的想哭,说:“娘,我不想嫁人。” 白夫人心疼地揽了她,拍着她背安慰道:“不想嫁就不嫁,叫你爹想想办法,没事啊乖。” 白大娘子推她夫君,小声说:“你快出去打听打听,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好。”白家大郎答应一声,换了衣裳,急匆匆地就出门到街上了。 白老医丞敲了两下桌子,对白术说:“丫头不要慌,先吃饭。船到桥头自然直,别怕。” 白术闷闷地“嗯”了一声,忍下眼泪,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味同嚼蜡。 下午时候白家大郎回来了,说:“街上张了榜,十五未嫁者,五倍供税;十七未嫁者,父母杖责。” 白术脸色一白。 白大娘子抱了她安慰,白夫人又问:“可还有旁的办法?” 白家大郎道:“出家或许使得,我见已经有人家要把女儿送去归尘寺剃度了,盼着晚几年兴许朝廷松了口子,还能把姑娘接回家。” 白术听了脸色更白了,捂着头发说:“不要啊娘,我不要剃发。” 白夫人也愁了,说:“这可怎么是好。”又看向屋外,念道说,“叫小四去寻他爹,怎还不见回来?” 又等了好久。 终于盼到白父回来,一家子人都围了上去,连声地问:“宫里怎么说?” 白父是太医署供奉,早上就听说了消息,里里外外打听了一大圈,急的一日没来及喝一口水。 咕咚咕咚灌了两盏茶,白父道:“朝廷这一回动了真格,药丞前几日便把家里的两个闺女送去了归尘寺,却说归尘寺已经没有了僧房,不收女尼了。” “这……”白夫人脸也白了,“旁的寺院呢?” “也不好办。”白父道,“朝廷只对归尘寺敬重几分,旁的寺院却不好说。若被查到出家逃婚,就刺配充军了。” 这是系列文里的一个荒诞剧哈,里面好多特殊的背景设定什么的,都是其她女主的历史遗存痕迹。隔壁的连载文在白术之前,完结文在白术时代之后。完结文的番外文《棠棣之华》,和白术的时代有一点交集,一点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供奉白家 第2章 抢婚闹剧 “不如报病?”白家大娘子也想辙,道,“身患重疾不能婚配,咱们家倒是好办。” 白父摇头:“方才还与同僚商量这个主意,使人去问了御前大监,大监道尚书省已经在拟律法,州府做媒,鳏寡病残相配,不使民孤。” 那更不行了,白大娘子忙噤声,“呸”了声道:“小妹好好的姑娘家,可不能随便配了去。” 白术开始还认真在听,越听越知道,这一回,是真的没有什么“逃婚”的希望了。 看着父母哥嫂叹气发愁的模样,白术拉了拉她娘的衣袖,说:“娘,您就……给我寻一户人家,我嫁了吧。” 说罢,白术控制不住地落了泪,抹了一下,又抹一下,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说:“没什么,我,我就是舍不得您,舍不得,家。” …… 白术正值芳龄,白白净净,家世也好,早几年前就有许多人打听,求亲媒人一度踏破了门槛,只是因她自己不想成婚,才耽搁到了现在。 她愿嫁,觅得良婿应当不是问题。 白家人都心疼姑娘,摩拳擦掌,一定要为白术挑一个样样都好的如意郎君。 白术很珍惜这段最后在娘家的潇洒日子,每天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隔壁史官世家的女儿太史仪大早上来敲白术的门,见她还在睡着,连拉带拽地把她从被窝里拖出来,说:“我的白大小姐诶,您可真心大,还睡呢?你没听说嘛,咱们再不成亲,爹娘都要被拉去打板子啦!” “听说了啊,”白术揉着惺忪睡眼,说,“归尘寺都没地方了,咱们还有什么法子?成亲就成亲呗。” “那你还睡?”太史仪叉腰瞪眼,“快快快,咱们去街上挑郎君去。” 白术:“……” 白术与太史仪是打小儿一道长大的交情,好的能穿一条裤子。 “不是,姐妹,”白术让太史仪静一静先,“倒是也不至于这么着急……” “怎么不着急?”太史仪点点白术脑袋,说,“你还不知道外面什么样了吧?青石书院都被围了,白山书院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凡样貌周正的青年才俊,在街上走出八步就要被十个媒婆围着问有没有成婚,僧多粥少啊,你还说不着急?” 白术一个激灵瞬间清醒,“史小仪,你不要吓我!” 太史仪嗤一声说:“你也不想想京里有多少女户、多少跟着父母兄嫂的老姑娘?你没有到十七还不着急,那二十多岁、三十多岁的,哪个不着急?再不紧着些,真要由着官府配了老鳏夫不成?” 白术突然意识到事情的紧迫了。 不用太史仪再催,她慌慌忙忙地就洗漱穿衣出门,反过来还催太史仪道:“快点快点,你比我急。” 两个姑娘挽着手一阵风一样跑出门,白夫人拎着汤勺在后面追白术:“饭刚好,你吃两口再出去。” 白术头也不回地跑:“不了娘,我着急。” 白夫人问:“着急什么?” 白术人影已经不见了,只有声音飘回来—— “给您找女婿!” 白术和太史仪,两个“世家之耻”,一对咸鱼。 白术生在太医世家,祖上八辈、或许不止,都是太医。她的祖父曾任太医署医丞,祖上更是出过太医署令,白家人现在住的那一所三进的宅院,还是从前景裕皇后所赐。据说景裕一朝是白家最辉煌的时候,老祖宗深受景裕圣后宠信,但为什么受宠信,老祖宗不敢说,子孙们也不敢问。 白家世代为太医院供奉,出过许多名医。当然,宫里的医官不好当,也有不少没伺候好贵人的祖宗没有落得好下场。这是个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高危行当,白术觉得寒窗苦读二十年,再熬资历二十年,结果咔嚓一刀就把性命丢给皇家医闹太不划算,所以这要命的家传绝学,不学也罢。 太史仪生在史官世家,“据实以记,秉笔直书”是太史家的家训。太史家人丁不旺,是因为早前厉帝年间,因秉笔直书“帝征松原、掳妘氏女”这八个字,被杀了太多人,最后只剩下太史仪她祖父这一根独苗,逃到了青石书院才苟得一命。故而,这也是个要命的行当,太史仪也不要干。 两个姑娘出双入对,咸鱼到了一起。 繁华帝都上人来人往,白术与太史仪上了馔玉楼二层的雅间,打量着往来行人。 太史仪说的“凡样貌周正的青年才俊,在街上走出八步就要被十个媒婆围着问有没有成婚”虽有夸张,但白术的确发觉,街上的媒婆多了许多,也有不少大小伙子被人拦住了问。 两个姑娘要了茶水点心,一面磕着瓜子,一面对楼下行人评评点点。 白术说:“史小仪,你看那个戴方巾的怎么样?” 太史仪说:“太胖了,不喜欢。” “那个穿长衫的呢?” 太史仪说:“太瘦了,不好看。” “诶那个那个,”白术知道太史仪看脸,指着个手拿折扇的公子道,“这个好看,我去给你问问!” “我的天,白小术,你也太不挑了吧?”太史仪惊恐地按住了要下楼的白术说,“你也瞅瞅他从哪里出的门!” 哪里?白术抬眼一看—— 教坊司下的“软玉楼”招牌很是抢眼。 “那这个不行,不行不行。”白术连连摇头,“咱们再看看。” 白术和太史仪,从早看到了晚。 一无所获。 白术说:“都说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多得是,我看不见得。” 太史仪附和道:“我倒是情愿捉□□去。” 白术说:“明儿咱们去青石书院看看?” 太史仪道:“别想了,青石书院咱们根本挤不到跟前。” 白术:“唉。” 太史仪:“嗐。” 太史仪说:“走了,明儿见。” “明儿再见。” …… 白术回到了家,家里来了客人。也是老街坊,姓王,街坊都称他王屠户。 王屠户带了半扇猪肉来。 王屠户的娘子对白夫人赔笑说:“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您看这事儿闹的,都是为了孩子不是?” 王屠户是个五大三粗的粗人,不会讲什么场面话,开口直言道:“白老哥,这事儿是老弟我对不起咱家丫头,这样,以后咱家的肉,老王我包了。以后您家有什么事儿,支应一声,老弟我上刀山下火海绝无二话!” 白家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白术回家就见这样的场面,闹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情。先向她爹娘报了个道,疑惑问:“王伯王婶儿,怎么了?” 白大娘子拉了白术去一边,小声和她说:“你别说话。是今儿早上,母亲应了上个月来向你提亲的吕家小公子,却到了下午,那吕家夫人忽然拐弯抹角地来问嫁妆,一打听才知道,王屠户足给他闺女陪嫁了八十亩的田产。这吕家人,就悔了婚。” 白术明白了。太医白家虽然世代为太医署供奉,俸禄赏赐都不少,可白家人乐善好施,常开义诊,对穷人家施医舍药都不要钱,故虽衣食无忧,瞧着也光鲜,内里却算不得富裕。 白术说:“王姐姐有二十五六了吧?也不怪他们着急。” 白大娘子说白术可别想着旁人了,“吕小公子多好的人家?祖上是出过光禄勋的,如今虽不比得旧时风光,人品相貌却都是顶好,你错过了这个,下一个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可是强扭的瓜也不甜呀。”白术说,“那吕家夫人能因八十亩嫁妆就生出了悔婚的心思,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家,我又何必嫁过去糟心呢?” “这倒也是。”白大娘子叹了口气,又说,“王家姑娘也是可怜,从前都定了亲了,偏那郎君被征了徭役,七八年没有回来,他家人也实诚,一拖就拖到了现在,唉。” 那边的王屠户夫妻俩已经要给白家夫妇跪下了,王家娘子哀求说:“都是街坊邻居,我家丫头也是您二位看着长大的,再不成婚,不知要被配了那个眼瞎腿瘸的老鳏夫去。求您二位发发慈悲,这一回白术就让一让我家丫头,以后白术丫头的嫁妆我家出,一样八十亩田,绝不让咱家丫头在婆家受一点委屈。” 白家夫妻两个忙起身,搀了王屠户夫妻俩起来。 白父说道:“何至于到这样地步了?” 王家娘子拭泪说:“不敢瞒您,我们今儿寻了七八个媒婆问,说如今有许多人家,清清白白的闺女,只要能嫁出去,给人做妾都愿意,我们也是实在被逼得没了法子。说句不好听的,现在外头的媒婆,开口先问小娘子能带多少嫁妆,没有几十亩的良田,看也不看,只问愿不愿意做小,不愿意就没戏。” 屏风后的白术听见了这一句,白大娘子见她脸色不好,忙劝慰她道:“小妹你莫急,这王婶子必定是胡诌的,你别当真。” 白术摇摇头,她今日在街上看到了媒婆们逢人就拉着问的场面,知道王婶子所言非虚。 “有劳嫂嫂给爹娘说一声吧,那个吕家的小公子我不要了。”白术低声说道,“都是街坊,不要让爹娘为难了。” 白术闷闷地说了这一句,就转身回了屋子,长长的,也叹了一口气。 第3章 辩证鬼才 白术姑娘决定“自食其力”,跟着太史仪上街上找女婿。 越找心越凉,凉的透透的。 “开口就问嫁妆,这和把人当猪一样上称有什么区别?”太史仪愤愤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德行!” 白术叹了口气,问她:“你家里问的怎么样了?” 太史仪说:“别提了,我爹和舅舅已经往外郡打听了。” 史官世家,比太医世家清贵,也更清贫。 “你要外嫁?”白术惊呆了,说,“这怎么行?以后回一趟家好难的,不可以。” “没办法,”太史仪说,“我下个月就十七了,我也不想连累我爹娘挨板子,外郡总比京里好寻一些。” 愁人。 白术不知道如何安慰她,说:“不如招个赘婿?” 太史仪笑她:“姐妹,咱们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嫁妆还凑不齐,哪儿招的来赘婿?” 这就更愁人了。 白术悲伤。 太史仪反来安慰她说:“你还有大半年呢,不急。我爹说,等这一阵风过去,应当会好很多,中间还有一场春闱,你多留意上京的士子,有机会。” 白术说:“想到你要远嫁,以后见不到你,我就好难过。” 太史仪抱抱她道:“我会给你写信,你也要记得,给我来信哦。” 两个小姑娘,抱着哭唧唧。 白术回到了家,白家人说话都小心,连“荤”字都不敢提了。 白老医丞也开始拜访起了旧日同僚,打听谁家有适龄的后生,可打听到了几个,回来与白父白母说了,都觉得不大满意。 就这么又过了好几日,忽然一日下午,太史仪又风风火火地闯进了白术屋子,说:“快!快!宫里在招人,咱两个进宫去!” “啊?”白术稀里糊涂,还没来及问几句,就被太史仪又拉又拖地拽出了屋子,白术被拖得踉踉跄跄,问,“你说清楚,什么进宫?” 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太史仪拖着白术一路狂奔,穿行在车水马龙的宣德大街上:“来不及了,好多人,招满了,再晚就没了!” 路上太史仪边跑边对白术说:“宫里才放了一批宫人出宫,今儿在宣德广场招宫人。原是要招三日,却不想人多,一日就要报满了,还有许多千金小姐们也报了名。我爹托了好几层关系,才把我塞进了彤史局。进宫了就不用嫁人,你可快着些吧。” “不是,等等……”白术一头雾水,“你不是说打死也不做女史?”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哪管得了这些!”太史仪一边拉着白术跑,一边拨开拥挤的人群,“让让让让,借过借过,谢谢。” 终于在日落前赶到了宣德广场,宣德广场的人依然很多。但宫里出来的贵人们已经开始收拾笔墨。一名太监模样的人挥开攥着他的衣袖待嫁娘子们说:“咱家说了,织女已经招满了,你们有磨蹭我的功夫,不如去看看膳房还有没有位置,滚滚滚。” 宣德广场很大,一眼望过去,密密麻麻全是人。 白术被太史仪拉的晕头转向,太史仪也晕头转向,挨着席位问有没有位置。 膳房也满了。 下一个考工室,也满了。 白术跟着太史仪飞奔,促不防撞倒了个姑娘。姑娘“哎呦”着揉着腰站起来,怪她两个说:“你们两个怎么回事?不看路吗?” 白术与太史仪忙赔罪,说:“是我们跑的急,眼见宫里贵人们要回去了,太着急。” 那姑娘打量她两个一眼,也不计较被她两个撞到的事情了,好心说:“宫中各司都快招满了人,挑剔得很。你们乱跑一气不行的,没有什么拿手的活计,入不了贵人眼。我是城西豆腐郑家的,会点豆腐,膳房才收了我。你们会做什么?” 太史仪看向白术,白术说:“我大概……”她想了一圈,说,“会吃豆腐?” 这就没招了。 郑小娘子看着白术,满眼写着“无语”。 “我是太史仪,才入了彤史局。”太史仪又忙问郑小娘子,“现下还有哪些司局没有招满人?我们去碰碰运气。” “呐,”小郑娘子显然已经在这儿走了一大圈,抬手向远处一指,说,“那里是太医署,在招医女。只是他们要考校医理,严得很,才没有招满。” 太医署!太史仪眼睛亮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可不是就老天给白术留的位子? 太史仪向小郑娘子道了一声“多谢”,拉着白术又奔向了太医署的地盘。 太医署的人也在收拾笔墨了。 没办法,太医署的门槛高,找不来女医官也正常,太医署对此已经习惯。 太史仪和白术气喘吁吁地扒住了太医署的桌案。 “等,等!”太史仪喘着气,指着白术道,“还有她,她要报名。” 太医署的令史上上下下打量白术一眼,白白净净的小娘子,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清澈的愚蠢,看着就不像精通医术的模样。 他刚想打发这两个姑娘一边儿玩儿去,却忽的鼻子动了动,闻见了股草药香气。 令史问:“你懂医术?” 白术姑娘很诚实,刚想说“不懂”,却还没开口,太史仪拍案替她抢答:“她懂!” 不是……白术拧眉看向太史仪,太史仪递给她一个“放心,一切有我”的眼神。 令史斥太史仪道:“我问的是她,你插什么嘴?” 说着令史放下了案卷,又问白术:“你叫什么名字?” 白术说道:“白术,健脾燥湿的白术。” 令史认真地看了白术一眼,太史仪又插话说:“她是供奉白家的。” 哎呦! “原来是白供奉的千金!”令史闻言顿时起身相迎,和蔼可亲地笑道,“哎呀,怎不早说?令祖父身子还好吧?哎呀呀真是,你小时候我还见过你,居然长成大姑娘了,眼前头竟没认出来。” 令史要与白术寒暄,太史仪操心白术的终身大事,打断了说:“大人不急,天色晚了,不好耽搁大人下值。不知白术她,能不能进太医署?” “能啊!哎呀,白供奉的千金再入不了太医署,太医署可就招不得女医了哈哈。”令史开着玩笑,大笔一挥就把白术的名字添上了,“妇儿科,可以吧?只这一个有缺额了。” 白术懵懵懂懂的,她对太医署一窍不通,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稀里糊涂点头说:“可以。” 令史喜笑颜开,还夸她说,“白小娘子果然是家学渊源深厚。姑娘回去了,可要替我向令祖父与令尊令堂问好。姑娘的两位兄长亦都是年纪轻轻一手好医术,前途无量呐。” 白术已经不知自个儿是个什么表情了,笑的太僵硬,她觉得脸要抽了,说:“您可太抬举我了,不敢,不敢当……” 白术就这么晕头转向地进了太医署。 回到家的时候,整个人都是蒙的。 太史仪还给她说:“别怕,我不也是什么都不会么?没关系,一边干一边学,干中学,我爹说的,找个师傅带着,三五日就上手了。躲过这一阵风头,过几年出宫,咱们钱也有了,也不必嫁人了,名声还好听,多好。” 白术想想,觉得闺蜜说的有道理。 白术回了家,与她爹娘和祖父说了她进到太医署的事,震惊了一屋子的人。 “你你你,你再说一遍?”白供奉指着白术的手抖得像筛糠,“你要进太医署?哪一科?不是大方脉吧?” 白术摇头,“不是。” “那就好,那就好。”白供奉长舒一口气,道,“你这半瓶子也没有的水平,舞到御前就完了。你进的是哪一科,方剂,还是炮制?” 白术回答道:“妇儿科。” “什么?妇儿科?小方脉?”白供奉又一口气提上来,险些昏死了过去。白夫人忙抚他背,说着宽慰的话。 白术虚心讨教:“妇儿科……是做什么的?” 一屋子,静的落针可闻。 白术又说:“太史仪说,边干边学,有师傅带着,三五日就能……上手了?” “嚓”的一声白供奉没拿稳白夫人递给他的茶盏,白瓷茶盏摔得粉碎。 白老医丞敲着拐杖跺脚说:“你个混丫头,咱们医科,与他们太史家记史能一样吗?啊?他们家的识字就能干,咱们三五日上手?你想什么?咱们这行当,三年学徒,五年半足,苦读十年也不一定能开堂坐诊,你三五日?你呀你,你这是……欺君呐!” 家门不幸,祖宗老脸要被丢尽了,家门可太不幸了! 几百年太医世家的名声,要毁在白术手里了。 啊不,名声毁了是小事,问题是医坏了贵人,它要命! 白家人如临大敌。 离进宫还有几日,白家人忙前忙后,要跑断了腿。 白术她爹、她大哥、她二哥还有四弟分头行动,求爷爷告奶奶地请遍了太医署的同僚同窗们。 白术她爹说:“小女顽劣,不学无术,误打误撞入了妇儿科,还请仁兄照应一二,多多包涵。” 太医署的人都觉得白家人在自谦,甚至还有一点炫耀的嫌疑。一听白术进的是妇儿科,各个肃然起敬,都说:“令千金果然是家学渊源深厚,竟志在妇儿科,佩服佩服。供奉这么说可是折煞愚弟了,少不得我等还要向令千金讨求教才是。” ——妇儿科,啊呸,狗都不干。 白家人:有口难言。 这说来另有一处渊源,白爹是个女儿奴,白术小时候,他逢人就夸自家闺女多么伶俐可爱,比那两个小子都聪明,故而太医署的同僚们都知道太医白家出了个神童女娃娃。却不想长大了的白术是那样一个混吃等死的咸鱼性子,但海口已经夸下,白爹不想打脸。 现在,白爹后悔,道是不如早点自个儿打脸,好过等亲闺女扇。 白术的爷爷也拄着拐杖一家家拜访旧交学生,打听白术被分去了哪一位医官的门下,若能活动一二最好,起码自己人盯着,不能叫她闯下塌天的大祸出来。 白术也没有闲着,趁着这几日,头悬梁锥刺股地恶补,能学一点是一点。老师么……是她五岁的小侄子,白舟。 白术觉得她受到了侮辱,对她爷爷抗议,白老医丞说:“开蒙尔,小舟够了。” 白术跟着她一身奶膘的小侄子,把“四诊五行六淫七邪八纲”从头学起。 太侮辱人了! 白术垂泪,就…… 嗯,是她太笨,侮辱了白舟小先生。 白舟给白术讲“不寐”症的几种证型:“心烦不安,舌红尿黄,为心火亢盛;梦多易醒,脸白心慌,为心脾两虚;心烦腰酸,水火不调,为心肾不交;胸闷苔腻,头重恶心,为痰热扰心……” 白术歪着脑袋咬着笔杆,清澈愚蠢的大眼睛里只有云里雾里的蒙圈。 “你等等。”白术听不下去了,越听越糊涂,问道,“我没有明白,心火亢盛和心肾不交,这俩都心烦啊,我怎么就知道它到底是心火自己旺、还是肾水不足的心火旺呢?有区别吗?” 白舟解释说:“心火亢盛是实火,热象;心肾不交是虚火,有腰酸、口干等阴虚之象。” “不是啊,”白术皱眉道,“心火既是实火,热象,灼伤津液,那不就是口干么?所以它就是阴虚啊。还有你说心脾两虚会心悸胸闷,痰热扰心也会心悸胸闷,那血虚和痰堵还有什么区别?” 白舟挠挠脑袋,把白老医丞讲过等东西想了一遍,奶声奶气又道:“有区别,心脾两虚是空慌,痰热是闷堵,舌脉更不一样。” “你容我理理。” 白术觉得她现在脑子里一半是干干净净的清水,一半是干干净净的面粉,不动脑子的时候泾渭分明,可只要这套阴阳五行八纲辩证在脑子里转动起来,水和面粉就混在了一起,搅成一盆浆糊了。 第4章 党参性味 白术又说:“你看啊,心肾不交的根源是肾阴虚,对吧?肾阴亏了,就不能帮助心阴去制约心阳,所以心火才旺,对吧?那所以心火旺是心肾不交的结果,反过来,心火旺久了,会把心阴烧干,心阴和肾阴相通,这会不会又导致肾阴虚,从而心肾不交?所以就是一回事啊!” 小白舟:“……” 小白舟忽然觉得他姑姑说的有点道理。 白术越说越来劲,理直气壮道:“再说痰热扰心。痰是哪来的?脾虚生的。心脾两虚的人,脾虚就会生痰啊,那为什么不能是痰热扰心呢?他到底是脸白的虚证,还是苔黄腻的实证?所以到底是虚证,还是实证?” 白术小嘴叭叭的,把小白舟都听呆了,白术还在提出她的困惑:“所以心火旺可能是心肾不交,心肾不交可能会累及脾,变成心脾两虚,心脾两虚又会生出痰热导致痰热扰心;那痰热堵着,心火能下去吗?下不去不就又变成心火亢盛了嘛?” 绕了一大圈,全回来了。 小白舟已经完全懵了,对他短暂的学医人生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怀疑。小奶娃娃瘪瘪嘴,“哇”的一声就哭了,抡着小短腿跑出去找白老医丞,大哭说:“阿公呜呜,姑姑把我整不会了!” 小奶娃娃嚎啕大哭,说什么也不教他这个“辩证鬼才”的小姑姑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姑姑大人欺负小孩儿。 白术靠着墙角,弱弱的辩解很是苍白:“我不是,我没有,我是真的……不会。” 白老医丞叹气,说:“等着,我给你找个师父。” 几日后,白家来了客人。 白夫人张罗了一大桌的饭菜,傍晚时分,白供奉引了位略有些驼背的小老头回来,说是老头也不大合适,他的须发还没有白,约莫四五十岁左右。 小老头先问白老医丞好,称白老医丞为“师父”。 白供奉又向白术介绍:“这位是为父的师兄,妇儿圣手万供奉。” 白术懂了这一场“家宴”的意思,上前甜甜地喊人:“见过万伯伯。” 驼背的小老头万供奉笑呵呵点头,夸白术说:“早就听说翰飞老弟有一个好闺女。你不知道,为了抢你闺女,我们几个老家伙可是抢破了头,今日瞧着果然是个机灵丫头,哈哈。” ——满是对“抢”到了白术的自豪。 白术汗颜,陪着尬笑。 白父臊的老脸红。 开席吃饭,酒过了三巡,白父清了嗓子对万供奉开口,说:“以后这丫头就多赖师兄看顾了。唉,都怪弟与内子教女无方,这丫头自小顽劣,以后在师兄门下,师兄只管严加管教,万不可纵她闯下大祸。” “哪里哪里,”万供奉说,“旁人我不知道,还能不知道师父的家教?我看着丫头面相,来日成就必不在你我之下,哈哈哈哈。” 白父陪着干笑两声,说:“借师兄吉言了。这样,择日不如撞日,师兄就收了我这丫头做徒弟,也是咱们师门一脉相承。”说罢白父不等万供奉答应,就点白术说,“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你师父倒茶?” “啊?哦。”突然就有了个师父,白术有些懵,但她反应快,忙起身换杯盏,倒了热茶奉于万供奉,恭恭敬敬说,“师父在上,请饮茶。” “使不得使不得。”万供奉托了白术,起身避开说,“贤弟折煞了我!我学识浅薄,怎敢当令千金的师父?” 白父却坚持万供奉收下白术这个徒弟,站在白术身边,一手拉她一手拉着万供奉,与万供奉推心置腹地强塞道:“师兄就收下小女吧,我供奉外朝,内宫里总难看顾,恬颜请师兄收小女为徒,有师兄照应着她,愚弟与内子才能放几分心。师兄只当念我们做父母的心肠,破例收下她吧。”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父母与子女传承的是血脉,师父与徒弟传承的是毕生衣钵。 万供奉见白家人如此郑重,不好再推辞,说:“好。今日先定下名分,再择几日过礼。” 万供奉饮了白术的敬师茶,白家人才松了口气。 白老医丞也不能太坑自己的大徒弟,指着白术对他说:“你既收了她为徒,不如考校考校她,好知道底细。” 那还不都露馅了?白术心虚,她唤道:“祖父。” 唤祖宗也没用,白老医丞一板脸,不理她。 万供奉哈哈笑两声,说:“老师出来的孙女,必定学艺精湛,哪里还用考校?” 白父轻咳一声,低头说:“师兄还是,问一问吧。” 万供奉磨不过,想了下,也不能把题目出的太难,就指着桌上的党参炖乌鸡说:“白小娘子,你来说一说,这党参性味如何啊?” 什么性?什么味? 才被阴阳五行八纲辨证搞的糊里糊涂的白术还没有学到药材性味,盯着那一盅党参炖乌鸡,想了半晌说:“热性,咸的。” 四个大字宛如平地惊雷,白老医丞无语望天,白供奉痛苦捂脸,白家大郎惊掉了筷子,二郎弯腰帮他找筷子,四郎捂了小白舟耳朵道:“你小姑姑胡说八道,小孩子家不要听。” 万供奉一瞬间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问:“你说什么?” 白术沉默,但她觉得叫她新拜的师父话掉在地上不好,硬着头皮一脸认真地答道:“它还冒着热气,所以性热;炖鸡要放盐,所以是咸的。” 万供奉深吸一口气,胡子都在抖,这这这……这哪是家宴?分明是一场鸿门宴呐! 万供奉惊魂未定地看向白老医丞,只见老医丞淡定起身,握住万供奉的手,殷切地对他郑重道:“爱徒啊,从今日起,我白家几百年的声誉、和一家老小的性命,全都托付于你了。” 万供奉:不行了,他现在就上折子辞官,来得及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