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阶庭》 第1章 奉安 大昭裕兴十年,皇帝年迈卧病,太子青宣城监国,朝皇后囚周妃。 裕兴十一年,清王青宣佑领军大胜盛国之兵,盛国割明川、雪川于昭。 裕兴十二年,朝皇后以巫蛊之罪杀周妃,周妃之子青宣佑、滨王青宣佐与奉远候暗谋起兵,收买守将,让士兵从水道潜入。 将过子时,奉安城楼外拐角处诡异地出现了用火把画的三个黑圈。 墙内的顾映按着腰间环首刀,掌心沁出的汗珠正顺着刀柄云纹往下滴。他望着漆黑的水门栅栏,感受到揣在胸甲内侧的装着妻儿配饰的木盒正贴着心口发烫。 “顾曲长,该换防了。兄弟们,还醉着呢。”亲兵捧着令符低头行礼,甲胄摩擦声里藏着丝不同寻常的颤音。 顾映伸手去接,在令符之下却触到半枚温热的玉璜,这是和城外约定的信物。 他抓紧玉璜,将一物洒在手中火把上,片刻,一股异香和浓烟蔓延开来。 青铜绞盘发出了咯吱声,黑暗的水面起了些波澜,有几十个口衔芦管的身影贴着闸门底部游入,静静上岸。 领头的蒙面人和顾映对过玉璜,压低声音道:“把弩箭都换成训练用的无镞箭,转射机浇了铅汁!” 蒙面人说话时,城头忽然传来闷哼,几个黑影正把守军尸体拖入阴影,并扒下他们的甲胄。 蒙面人摘下脸上黑巾,对顾映道:“先带我去见弟兄们。” 当最靠近皇城的安庆门的悬门升到了半空中时,震耳欲聋的机括声终于引起了附近巡逻的士兵。 手持长矛的士兵们惊愕地看着大开的城门,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反应快的将要喊人就被一箭封喉。 其余者立马散开,大声呼援,却绝望地发现安庆门的城头上密密麻麻的弓箭,以及城门外冲进来的鬼魅般的无数黑影。 当第一缕阳光照亮横门大街的血河和尸体,整个奉安都笼罩着诡异的气息。 越是靠近皇城,血迹便越浓,尸体就越多,厮杀声萦绕着整个奉安久久不散。 大昭长华十年,奉安。 太常掌故秦沐身着新官袍站在崇德殿门口侧身站立,身侧还有内官随侍。 现下快到正午时分,天有些热了起来,小内官还贴心地为秦沐打扇,秦沐谢过,依旧站的笔直。 殿门吱呀一声开来,略带潮热的穿堂风卷起他绛纱袍的衣角,泛起淡淡熏衣松香。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又有位年纪大些的内官走出,秦沐上前略见了见礼,吴信含笑请他进殿,说是圣上已有空召见。 昭帝青宣明正在御桌前低头思忖着写些什么,秦沐躬身上前见礼。 对秦朗秦沐兄弟两个,青宣明对秦沐向来更随和亲切,所以他抬手示意他免礼,笑容温和地问“子煦新上任,各处可还得力?” 秦沐拱手恭敬道:“回陛下,微臣还算得力,各位同僚对微臣都很帮扶。” 青宣明道:“你父兄都是朕之肱骨,他们自然巴结你不及呀。”他说着又在纸上写了几字。 秦沐并未抬头,青宣明说话时他便微微低头看着御桌垂下来的流苏,听青宣明说完后又笑道:“陛下这样说,臣倒是有些不服,难道臣被陛下钦点为太常掌故不值得他们奉承吗?还要沾父兄的光?” 青宣明哈哈笑了两声,走到他身边双手轻拍了秦沐的肩膀,打量了好一番感叹道:“沐卿真是气宇轩昂,又才情斐然,真是……” 说得秦沐倒有点不好意思,面有绯色。 青宣明又说道:“你不用害羞,你都是该说亲事的年纪了……” 秦沐心下有些惊讶,有些明了今日被召见的真正原因了,不过他反而心下安定了。 “微臣前二十年都只顾埋头读书了,父兄只顾公事,母亲又病弱,倒确实是无人关心微臣终身大事了。” 青宣明轻笑,不置可否,又回到龙椅上坐着写字了。 秦沐又待了半晌,最终没忍住往青宣明桌上瞅了一眼,他这才看见,青宣明并不是在写闲字,也不是批奏章,而且在写一道圣旨。 秦沐从宫中出来,回到永定侯府就直奔了父亲处。 “赐婚?”秦侯爷问道。 秦沐点头称是,他先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才慢悠悠道:“圣旨儿子已请回来了,这事是板上钉钉了。” 秦侯爷叹了口气,:“是哪家姑娘?可有说品貌如何?识字吗?门第差不差也不是大事,你好歹得看得上才算不辜负你呀。” 老父亲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看似是关心儿子婚事,实际上都是在含蓄地说他生怕皇帝赐的儿媳妇配不上他的儿子,他倒不是特别在意对方的家世,只不过女孩子的规矩体统跟家族培养有莫大干系。 而他的二儿子,样貌清俊,饱读诗书,为人又正派,要是真的娶了一个大字不识的女子,万一再在品行上有什么欠缺,就这样盲婚哑嫁了,他都替儿子委屈。 早知道他就早早地替儿子找一个品貌端正的姑娘了,不管家世如何,只要儿子看得上就是了。 老侯爷长吁短叹了一番,突然有些觉得不对。 “沐儿,你说圣旨你已经请回来了?不对呀,要是平日封赏的圣旨也就罢了,从宫中直接领了赏赐和圣旨回来也是正常。 可是这赐婚的旨意,我朝不是要男女两家都要宣旨吗,宣了后再将旨意放在女方家中,等男方迎娶之时再将圣旨请回吗?” 秦沐这才缓缓放下茶盅,说了一句“所以父亲不必担心,这婚事我必须看得上。圣旨在儿手里,是因为圣上要儿子不日前往上陵,将玉颂公主请回京都,这赐婚的圣旨自然也是要先交给公主手中。” 秦侯爷瞪大了眼睛,险些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又忍住了,喃喃道:“玉,玉颂公主?真是天恩浩荡。” 永定侯世子秦朗从门外走进来,他刚到,刚好听到了最后几句关键的。 秦侯爷仔细斟酌着道:“玉颂公主出身高贵,生母俪妃也是名门望族,只是你到底有些散漫,尚公主……” 秦沐无言,父亲说的他都明白。 他又看向大哥,秦朗面色看似没什么两样,却在察觉到弟弟的目光后冲他使了个眼色。 秦沐明了,从老侯爷那里出来后就跟着秦朗去了疏云院。 秦朗开门见山,坐在他日常处理公务跪坐的窗边的木塌上后,就冲着还没落座的秦沐问道:“你对这位公主知道多少?” 秦沐不慌不忙坐在秦朗侧对面的的木椅上,又低头瞅了瞅上面的莲花密云软垫,才抬头看向他大哥,说道:“不多,只知道公主殿下不满十岁就离京,好像是身体不好的样子。此外,便是公主母族尤为显赫,母亲与宫中太后是至亲。” 他看似不太在意,可是说话间眉头不由得微皱。 虽然没有自己想娶的女子,可是他对于婚姻之事也有些憧憬,有一些自己的想象和要求。 秦朗也瞅了一眼那软垫,又低下头把玩着手上未沾墨汁的玉笔,沉思了一会。 骤然得了一个金枝玉叶做妻子,一般人或许觉得是天大的喜事,可是对于秦沐却未必。 不过秦家世代忠良,为国效力,无论有无这桩婚事,都是一样的。 秦朗如是想。 秦沐见兄长久不出声便出声提醒了一声,秦朗回过神来说道:“玉颂公主生母是前任长宁郡守朝闻道之女俪妃。在公主七岁时,奉安城中因大乱疫病横生,俪妃、青阳殿下的生母淑良人都染了疫病,淑良人不幸去世,俪妃虽然不像淑良人一般死于疫病,但是在医好后不久也一直体虚,过了两年也去世了。 那时候公主殿下也生了疫病,治好后也是虚弱不堪。俪妃去世后,她被送到清州上陵静养,一待就是近十年。” 秦沐问道:“公主如此病弱,怎么不好好养在陛下身边又被送到上陵去了呢?” 秦朗答:“大概是因为公主长相越长越似其母,陛下见之伤怀。” 秦沐“啊?”了一声,“陛下是这样的人吗?思念亡妃以至于见不得长得相像的女儿?” 秦朗撇了他一眼,秦沐扭过脸面向门的方向咳了几声。 秦朗补充道:“上陵富足可供养公主。而且当时京中时气一直不好,陛下也无暇顾及公主,所以送到上陵也算是最好的选择。” 秦沐了然。 秦朗接着道:“俪妃娘娘还是王府的夫人时,就颇有美名。陛下继位入宫时,已有一子的淑良人也比不过俪妃娘娘,这其中虽有她们母家家世的缘故,但也可见俪妃和公主受陛下垂爱。” 秦朗所言不虚,青宣明还是信王时,王妃早逝后,他就一直属意于朝俪做新王妃,只是那时奉安已经风云渐起,后来等他成功继位大统,佳人却薄命。 这些秦沐也不是完全不知晓,只是没有兄长那么详尽,他知道这是兄长在宽慰自己。 秦沐回到轻风院中天光已暗,天际霞光四溢。 他看着这光彩喃喃道:“青鸣珂…..” 本是不记得的,但是听秦朗道起当年事,也唤起了他些许少年时的记忆。 大概是他十岁的时候,头一次知道原来奉安城也会有那样惨淡的情景,越是靠近皇城王府,越是天下大乱。 清王青宣佑被杀的前一天,当时还是信王的青宣明将他的幼女青鸣珂和幼子青陌托付在了永定侯府避难。 虽然不过一日,信王便擒住了清王,并且接回了两个孩子,但是秦沐还是记得一些青鸣珂的样子。 后来她确实也离奉安远去了。 第2章 初遇 裕兴十二年,永定侯府。 秦沐已经两日没见过父兄,他自小聪慧,从听到的只言片语之中明白了奉安城这几天的状况,此刻他趴在母亲的床头等着俞春晚醒来。 俞春晚自从生下小儿秦沐后身子便不如从前康健,此时醒来神情也有些倦怠,摸到儿子的脑袋,脸上不免露出了慈爱。 她刚要唤醒孩子让他别着凉,秦朗推开房门对母亲笑道:“您好好休息,我带着二弟回他院里吧。” 见大儿子脸上掩不去疲累,俞春晚最终还是没有问什么,只点了点头,让他把弟弟带走了。 出了俞春晚的院子,秦朗立马抓着弟弟的胳膊把他飞快地拉到了轻风院。 秦沐不明就里,只努力跟上兄长的脚步,方头翘履如落石砸地,飞快进入秦沐的房内。 “清王怎么会来?他不是远在上陵?不可能这么快悄无声息地到了奉安!”这是永定侯秦南堂的声音。 听到父亲似乎在与人对话,秦沐好奇地张望。 重重幔帘之后立着一个陌生的身影,比秦南堂高出半头,他注意到秦沐和秦朗,摆手对秦南堂道:“确有此事,昨夜信王府险些被贼人偷袭攻破,弓弩手支援时便有人看到清王,我想留在下津的早就不是清王,而是他的双生兄弟滨王!” 清王与滨王乃是双生子,相貌也有**分相像。 秦朗皱紧眉头,清王这么快就到奉安了?本来他和父亲认为太子毕竟坐稳皇城多年,只要赶紧清除城内逆佞,守好城门,纵使清王骁勇善战,但是他刚被削兵且远在下津,就算有奉远候支持也难强攻得手。 眼下这情景,以清王在军中的多年名声,只要他在奉安多一时上风,就多一分人心浮荡。若是让他们侥幸等到滨王援兵,那,便真的有些棘手了。 秦南堂心中大乱,“信王殿下……” 信王青宣明上前按住秦南堂双肩,“信王府与太子同心同德,是生是死我无怨言。只是稚子无辜,我这两个孩子若得侯府暂避,先叩谢大恩。” 秦南堂赶紧扶住,“殿下不可!“然后转身叫过秦沐,”沐儿,从现在起你不可踏出院门半步,要寸步不离地守着郡主和三公子!” 秦沐上前称是,青宣明身旁的两个六七岁的孩子被父亲拉动了几步,俱是一脸的呆滞,锦衣上似有血迹。 几人没有再多说什么,秦朗只在临走时嘱咐了弟弟几句,便跟着秦南堂和青宣明急匆匆出门去了。 大人们走后,带走了腥风血雨的不安,屋子里只剩下三个沉默的孩子。 秦沐心里不安,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的脑袋还晕乎乎的。 可他记得兄长的嘱托,母亲前两天心力交瘁得卧床静养,他得守好信王的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中的男孩是信王的第三子青陌,生母是信王的向夫人,信王长子青隐是青陌的同胞兄长,他身着织锦玄色袍,身量虽不足,但是气势迫人。 女孩则是信王幼女上陵郡主青鸣珂,年虽不满七岁,却是大昭食邑最大也是册封最早的郡主,其母俪夫人与朝皇后同族。 悠悠暮光从窗棂渗进层层残色,青鸣珂大概是因为害怕,整个人是呆滞的,苍白的小脸上没有任何神采。 她一只手牵着青陌,另一只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襟,上面隐约绣着“长乐”等吉字。青陌牵着她去哪,她就傻傻地跟着。 青陌则是戾气十足,信王离开不过两刻钟,他便按耐不住左右冲撞,还不许秦沐跟着他。 两个男孩是差不多的年纪,论起来秦沐也是蜜罐里长大的少爷,奈何遇到了更无法无天的龙子龙孙,他也只能小心阻拦伺候。 侯府虽还是风平浪静,但是底下人心难免不稳,秦沐没有让更多人进屋来伺候,端茶倒水他都亲力亲为。 见秦沐一味忍让,青陌顽劣心更起,他松开妹妹,指使秦沐道:“我饿了,我要吃肉羹!狗肉羹!” 秦沐一愣,青陌露出在那时的秦沐的眼中妖魔一般的笑容:“就吃那一条!”说着他就指向了门口。 秦沐的小侍从灵云怀里正替二公子抱着一条松花色的小狗。 秦沐不动,灵文抱紧了松花,小狗抱得不舒服嗷嗷叫了两声,很快又安静下来。 青陌疑惑地问:“你们,没有听见我说什么吗?” 凌文低下头,只敢瞧着松花圆溜溜的大眼睛。 松花是条刚出生不久的小狗,不止是秦沐,秦沐院子里的大多能够得上的下人都很喜欢它。灵文想不通,怎么会有人想要吃它呢。 青陌反应过来他们在忤逆他,大怒走向灵文。 “把狗给我!” 他瞪着灵文,灵文跪下,却不肯放下松花。 秦沐快步从灵文手中夺下松花,抱着它走向一边。 青陌追过去,喝道:“大胆!我让你把狗给我!” 秦沐只是不语,脸上也有薄怒。 他知道,不止是他,就算父亲母亲也在,也拦不住青陌。 可他不会放手,死也不放。 青陌的胸膛起伏着,眼珠瞪得老大。 “三哥?”一声轻柔稚嫩的呼唤。 青陌身上的戾气像是立时散了一般,嘴上还是没好气:“你干嘛?” 青鸣珂起身来到他们身边,伸手摸了摸秦沐怀里松花的脑袋,松花转着头去嗅青鸣珂的手指。 青鸣珂被松花嗅得发痒,笑了,“我喜欢它,能送给我吗?” 她的笑容自然不像妖魔,而像是池上的荷花有风吹过时微微颤动的花瓣,稚嫩而轻柔。 只犹豫了一瞬,秦沐把松花递给了青鸣珂。 他压下不舍,恭敬道:“它叫松花,就送给郡主了。” 青鸣珂点点头,抱着松花继续坐回去不说话,青陌的眼神能喷火,到底没有再闹起来。 夜幕如时降临,黑雾笼罩了天际,只吝啬几缕残光给与人们光亮,照亮了城墙之上。 青宣明高举一颗头颅,任那血滴顺着他的手腕流回臂弯。 “清王已被本王正法!” 一声沙哑的呼声从高处传向下方混乱的人群,血迹斑斑的卫兵们褪去颓气,高昂起皇城卫士的头颅,呐喊着再次冲向了敌人! 飞扬的头颅落在地上,溃兵内心的疑虑似乎都被验证,略一失神中断矛尖头突然刺穿鞋面,低头看见自己的脚掌正挂在矛头的倒刺上摇晃。 永定侯府,一身甲胄的兄长让秦沐很是陌生,但是兄长今夜回来了他很高兴。 他迎了上去,秦朗只勉力冲他笑了笑,走到青鸣珂面前蹲下看了眼松花便挪开视线道:“郡主,清王已伏法,就算滨王坚持谋反也难成气候了,奉安平安了。” 秦沐乃至青陌都不由得露出喜色,一时之间都忘了前不久的争执。 青鸣珂拥紧松花,稚嫩的肩膀微不可见地抖了抖。 “青阳公子马上就会来接二位回府,郡主不要害怕,一切都结束了。” 府外时而糟乱时而寂静的氛围也变得不同,城门角楼上依次亮起赤色灯笼,约莫半个时辰后,大批卫士开始清理血路,打起了更鼓。 一身暗色的少年匆匆地进了轻风苑,玄色披风带出了丝丝风声。 秦南堂此时还没回府,秦朗虚做一礼,青阳抬手按下,把青鸣珂拉到身边仔细查看。 青陌冷冷看着,抬脚故意轻踢秦沐的鞋子,秦沐深呼一口气,忍下。 见妹妹脸色苍白,青阳一把把她抱在怀里,青鸣珂却从青阳怀里挣出,回身把松花递出去。 秦沐愣了下,赶忙接过松花,少年稚气的脸庞满是笑意,秦朗提醒他谢恩。 青鸣珂有模有样地摇头,“本来就是你的,何必谢我。” 天色渐明,这冗长的黑夜总算要过去了。 青阳把青鸣珂抱起来,冲青陌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上,便将两个孩子带回了信王府。 朝俪和向秋园已不见叛乱时的慌乱,此刻正同坐在后院的正厅中,静静等候着自己的孩子归来。 史淑不敢与两位夫人同坐,只立在女婢们身前。 流萤坠入小池,搅碎半幅晨霞时,青阳带着青鸣珂和青陌回来了。 青阳远远一拜,并不进院,宋淑冲着儿子安心地笑了,外面到底还是不太平,眼下见到青阳安然回来她就放心了。 两个母亲还没来得及安抚怀中的孩子,只听外院有人扣门急报。 青阳赶紧前去查看,朝俪神色严峻,轻抚女儿的后背,走近几步。 却见青阳听了那人奏报,神色奇异地回来了。 “俪夫人……史皇孙殇!” 史皇孙青陦是青宣诚的小儿子,先天不足,年方十三,而他的唯一的兄长青隆也在五年前去世。 朝俪回神扫去杂念,“阳儿,你且把妹妹抱到淑姬院中,在我和王爷回府前,你不必拘礼,在后院里守着便是。若是得空,我进宫后就让你大哥先回府照看。” 她快速说完,便把青鸣珂递给青阳,带了两个侍女,进宫去了。 史淑按住心口,泪凝于睫,“那孩子,真的没了?” 向秋园轻扶史淑的肩,院灯投下的光影掩住她的神色,“是啊,怎么就没了呢?” 青阳搀住淑姬,“母亲莫要太伤心了,史良娣很快会再有孩子出生的。” 可惜这个孩子并没有出生,尽管太子青宣城极为重视史良娣的这一胎,但是史良娣骤然失子,不久后又遇到奉安疫病突生,她不幸染病,未及生产便流产了。 青宣城亦染疫病,病愈后身子大不如前,一年后逝世。 至于滨王,在清王被杀的消息传开后,竟不似平常绵软的性子被吓退,在奉远的地界上被打退后带着残兵逃窜。 青宣城离世前曾让青宣明一定要杀了滨王,青宣明深以为然。 裕兴十三年末,青宣明被立为太子。 腊月十九,老皇帝没撑过年关,崩逝,青宣明继位大统。 第3章 上陵 秦沐自五月中旬出发前往上陵,与他同行的除了侍卫数十人还有侍羽营左副统领百盛月。 毕竟青鸣珂是公主之尊,就算是与其有婚约的男子,也不好跟他一路同行数日。而百盛月既有官职又是女子,且还有武艺傍身,此行她跟着最妥当。 他二人都不算十分稳重,而且因是世交,年少便相识。 一开始上路的时候是有说有笑,再后来遇到有什么意见不同,例如何时停下整修,以及住不住客栈,吃什么晚饭都能说个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最后说得累了就勉强应下对方,但是还是互相含沙射影。 以往在这种言语上的文章,秦沐对上百盛月都是无往不胜的,但是现在他婚约在身,又是在去请他未婚妻的路上,难免有些羞涩。 百盛月只要一意有所指说道“成亲”“洞房花烛夜”以及跟玉颂公主有关的话上,他就难免有些语塞。尤其是他现在又不好回敬百盛月有关她将来婚事的言语,怕戳她心窝子。显然百盛月也知道他有所顾忌,所以愈发得意愈发肆无忌惮。 后来天气越发热起来,百盛月也没了精神玩笑,只顾赶路,秦沐才清净下来。 到了六月初六这一日,百盛月和秦沐终于进了上陵。 先祖皇帝初定天下时,曾数次做赋怀念故乡盛景,今日一见果然不凡。不过他们并没有心思游玩,一早便到了一处宅院。 晨雾初散,乌木朱漆的高阔门楣巍然矗立,“青梧院”三字昭示主人威仪。 百盛月扣了门,静待人前来引路。 来人穿着葛布短褐,面色黝黑,三十左右的年纪,听了吩咐后不慌不忙地将他们带到了进入内院的院门处,便不再往前,只在院门外遥遥扣喊了几声什么姑娘,然后站在门边躬身候着。 百盛月暗自观察,觉得此人十之**是军旅之人。 吱呀一声,内院的院门开了,一位穿着青黄长裙,外罩一件绯色窄袖外衣的约莫不到三十岁的清秀侍女从门后走出行礼。 秦沐向前一步行礼道:“在下秦沐,同侍羽营都统奉圣旨而来,请见公主殿下。” 暮云连忙向他二人又行了一礼,将他们引至内院。 进了内院走过一个回廊,秦沐渐渐感受到一股凉寒之气,隐隐约约听见有水流的声音,他不由得向水声方向抬头望去,可是墙院和树木遮挡住了他的视线。 暮云有所察觉回身笑道:“回大人,此宅不远处有一瀑布从山体上流下汇成一条水流,瀑布和水流交汇处水石相击发出声音,在雨水充足的时节,这声音就会传到这里来。” 秦沐谢过解答,暮云微微一笑。 又走过几道院门,拐了几个弯,一路上洒扫喂雀的下人们都噤声闭气。终于暮云在一道微闭着的竹纹的木门处停下,她扣了扣门,门后立刻走出一位更为年轻的女孩来,时至午时,她可能是刚打了个盹,还没解过困来,眼睛还有些张不开。 她穿着较暮云更为精致好看,腰间还有两只铜铃清脆作响。她揉着困倦的眼睛骤然看见暮云身后还领着两个气度不凡之人,连忙整顿衣衫上前。 暮云极有眼色,连忙解释了秦沐刚刚说过的奉旨而来的言语。 这位铜铃姑娘又将他们领到园中,让他们在廊下等候,她进屋内询问公主殿下是否方便这时见人。 他二人进门来就是一处回廊,中间有一株大柏树,极高极大,树下有一张石桌和几个石凳。正对着石凳的是这个院子的前屋,从他们的方向还能隐约看到屋里的摆设似乎是喝茶见客之处。正对门的是一面雕花镂空的屏风,下面摆着桌椅和一些盆栽。 他们从走进来的木门那一边的西廊那边往前屋那边走去,走到前屋的拐弯处,秦沐和百盛月在那里站等。 天气炎热,廊下边缘处都有半截幕帘垂下遮挡阳光,帘布基本都是墨青色,让人看着也觉得凉爽。他们两个站了一会,觉得身子也自在了许多。 叮叮铃铃是铜铃的声音,还夹杂着不止一人的脚步声,声音是从后屋传来,渐渐往前屋他们站的方向走来,一路上还有遮挡着前屋和后屋之间的幽绿色纱帘,让秦沐看不清楚来人是谁。 但是随着她们越来越近,身影也越来越清晰,是有两个侍女在后,一名女子在前,徐徐往他的方向走来,在前的那位身着青色衣衫与这院中的绿意几乎融为一体。 秦沐不敢再看,与百盛月一同跪下行礼道:“微臣见过公主殿下,殿下长乐未央!” 青鸣珂行至他二人面前,并不去坐侍女们放在她身侧的椅子,而是很有兴致地看着秦沐和百盛月,尤其是百盛月,这大概是因为百盛月一身飒爽打扮让她觉得新奇。 她看了一会儿,让他们平身。 秦沐从进到这个宅子里就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现在对公主不在前屋正厅坐着传召他们,而是自己跑到外面来见他们更是有些意外。 他虽然行事有些不拘小节,但是若是正经时候也是很爱端起世家公子的风范的。 听到女孩子轻声让他们平身,他缓缓站起身,微微抬头看去。 青鸣珂似乎连发髻也没梳,只用一只玉钗挽起一部分头发,不至于遮挡面容。 除此之外发间没有一件饰品,衣衫上有金线构成的柳叶暗纹,在近日的好光线下渐次亮起微光,她提起些裙摆在椅子上坐下,提裙间手腕上露出了一只白玉镯。 青鸣珂坐下后,冲他们两个一笑,柳叶峨眉,凤眼微弯。 她的脸极白,嘴唇也有些青白而且身形消瘦,不过她笑得明亮,又因生的美,看起来倒是很有神采。 百盛月看到她笑有些愣住了,过了会回过神来,想冲秦沐挤眉弄眼,但是好歹还知道这是在皇家面前,生生忍住了。 秦沐正色道:“微臣秦沐奉陛下圣旨而来,劳殿下听臣宣旨。” “是要带我回京城,回到父皇身边吗?”青鸣珂从椅子上直起上半身,她神思恍惚,仿佛想到了自己当初离开京城时的情景。 秦沐道:“请容臣先宣旨,”他神色有些为难,“殿下,宣旨时,您要跪听。” 圣旨并不长,很快就读完了。 秦沐收起圣旨,虚扶了一把青鸣珂道:“殿下请起。” 青鸣珂起身后又在椅子上坐下,身边侍女已将圣旨收下。 青鸣珂没有开口,秦沐也没有说话,百盛月不知道说什么,氛围陷入了沉寂。 唯有铜铃姑娘悄悄看了几眼未来的驸马爷,她刚才听见圣旨里的驸马和刚刚秦沐自称的名字是一样的,如果她没有听错,那这位秦大人就是公主的驸马了。 青鸣珂站起身来对另一位侍女说道:“给两位大人收拾西院的屋子住下吧。”说完她便向秦百二人微微点头示意,转身往后屋去了。 向寒应下,秦沐和百盛月也躬身目送青鸣珂离去。 竹园后屋之中,棂窗半启,竹影婆娑映上满架简牍,帛书堆叠如丘。青鸣珂坐在窗边,描着翠竹投在画纸上的影子,她细细勾勒着叶子的轮廓和竹子的枝干,心不在焉。 西院之中,秦沐正在整理他的行李,一一放在房中各处,他甚至还带了几本书,这让倚在门口的百盛月口中“啧啧”不已,秦沐置若罔闻。 百盛月道:“驸马爷果然是好读书,都到了这个地方,还不忘你那几本破书呢。” 秦沐懒得理她,百盛月又说道:“只是你书读的还是不够多,这哄女孩子的书看来你是没读几本,人家公主殿下一听说要嫁给你,都没个笑脸了,你也说不出讨人欢心的几句话来。” 秦沐撇了她一眼,还是没搭腔。 百盛月觉得没趣,转身走了。 秦沐将东西一一规整之后,才坐在藤椅上,微微发起呆来。 次日早膳,公主传召二人前去用膳。前一日并未有人告知他们二人第二日要去公主处用早膳,不过好在他们两个都是惯常早起的,并没有措手不及。 早膳是摆在前屋的侧厅处,他们两个到场时,青鸣珂已经坐在桌前等着摆饭了,见他们两个到了,便摆手吩咐侍女全都摆好。 今日青鸣珂是装扮过的,朱红菱纹锦缎裁成的曲裾,在她转身时漾出层叠的霞色,乌黑的发间斜插着两股玉钗,束发的发带上坠着琉璃珠。 二人先谢过赐饭,然后入座用饭,秦沐吃了一碗粥和两个胡饼,百盛月则吃了一碗粥和一块酥饼以及两块炙羊肉,青鸣珂只吃了半碗肉糜粥便放下碗筷了。 等侍女收拾碗筷的功夫,青鸣珂问道:“百大人是武将吗?我看你昨日穿着甚为潇洒呢?”她恢复了一开始见到百盛月的好奇的样子。 百盛月解释道她其实不算是正儿八经的武将军,只是在侍羽营中领了个武职罢了,昨日的穿着是她平日里在营中值班的行头。 青鸣珂点点头,低头抿了一口茶,示意他们也喝口清茶。 秦沐只微微抿了一口,便放下茶盏,青鸣珂微微笑道:“不和公子口味?” 秦沐愣了一下:“没有,只是刚刚粥吃多了……” 茶是好茶,只是旧了,他一贯嘴刁,一时神魂不稳找了个蹩脚的借口。好在青鸣珂只是随口一问,并未在意。 几年前,这座宅邸还是先朝的宗亲留下的花园,只不过有两个院落可以住人,其余的地方大多都是观赏的园景,这些年只有青鸣珂和宫仆护卫长待至此也算宽敞。 青鸣珂体虚,早膳结束就要去休憩,只嘱咐了侍女向寒带他们转转院子。 几人走过了奇石,再过了几道花墙,确实算是个幽静的好去处,只是秦沐是大家出身,不以为奇。不过走进水声之处,他们踏上了建在一弯笔直的碧水之上的木桥,这弯碧水直通往一湖池水,湖里荷香四溢,美不胜收。 单说这湖荷花也不算美绝,绝就绝在这湖水依傍着一处山峰,这个季节满山都是绿野,远远看去就像一块墨绿色的画布将这湖水纳入其中。这木桥通往的是建于湖上的一处凉亭,在亭廊之中可纵观美景。 二人一时神往,在此地逗留了许久。 约莫未时,郡守万不闻遣人递来拜帖。 青鸣珂只回说送行酒他们会去,拜见就不必了,来人知晓公主脾性,并未多说什么,却又去了秦沐的院落专程拜会。 秋意得知消息对她附耳说了几句话,青鸣珂并没有什么反应,秋意便不再言语。 这府内幽静安逸,厨子也是好手,尽管食物风味与奉安略有不同,但是秦沐和百盛月一日三餐都是在府内,即使有时出去闲逛,也是回府中用膳。 到了第三日,几个年轻人也算有些相熟了,尤其是青鸣珂与百盛月,大概是因为同为女子,二人虽然性情不同但是确是十分投缘。 青鸣珂温婉柔和,对于百盛月的武艺带有些天然的艳羡,百盛月也对公主的平易近人感到十分亲切。 秦沐作为男子则是不好过于随意,不过这府中一切事务都是公主一人说了算,等几人过了初见时的端庄劲儿,就连青鸣珂也活泼起来,见到如此,秦沐便也随性起来。 三人窝在初见的前院廊厅那里,不复初见的矜持,却是商量着要去爬那后山。 他们身边只有向寒在旁随侍,不远处的秋意想说些什么,也不敢开口。 青鸣珂笑看秋意一眼,依旧把手臂放在小桌上杵着脑袋说:“这后山在我府里是叫后山,其实应该叫做小影山。它是两座山头,合在一起叫做影山。这小的山头,就是从我这湖边能看到的后山。” 秦沐点头:“果然如此,那这后山莫不是有士兵把守?” 昨日他出门闲逛,想看看风土人情,便发现上陵广为人知的影山环绕着南山界内第一大河清河,山脚和河畔都有不少人家和商铺,热闹非凡。自然他也就发现影山的位置似乎与公主的府中后山是重合的,这府邸选址巧妙,隐于小影山的山下,得了瀑布的美景,又躲去了大影山的喧嚣。 青鸣珂点头,小影山并不高,为了护卫她,一直都有士兵在小影山驻扎守卫。而山下府里只有一部分精锐在轮值,倒是十分清净。 申时将末,几人带了十来个随从,终于爬到了半山腰的平坦之处,天气虽然还有些许燥热,但是从清河不时吹来习习凉风,并没有热着他们。 青鸣珂本就畏寒而不怕热,更是一滴汗都没流,只是她腿脚比不得秦沐和百盛月,不然不至于一行人才爬到半山腰就要歇息。 向寒将软垫铺在大石上,扶青鸣珂坐下。 从半山腰往下看去,公主宅便尽收眼底,除了比较清晰的荷花湖,隐隐约约还能瞧见那颗大树。 青鸣珂实在不想动弹了,就说请他们两位随意行走,她在此处等候。 百盛月行了礼,便快步走开了。 秦沐往山下瞅了瞅,又往山上看了看。 青鸣珂喝了几口水,又摇了几下扇。 向寒抿嘴笑了笑,也不吭声。 说来也怪,百盛月若是在场,青鸣珂和秦沐倒也能自然说些话,他一走,二人都觉得有些不自在。 秦沐来回走了几步:“不知道盛姐跑到哪里去了。” 青鸣珂淡淡开口:“其实我好奇有一阵儿了,怎么你叫她姐姐?” 秦沐解释道:“我们两家是世交,我自记事起便这么叫了。而且……” 他没接着说,正想着停在此处有些突兀,脑中在思索该接些什么,眼角余光似乎看到一道寒光。 他立马警觉,猛地转身往刚才的方向看去,却没再看到什么。 其他人也下意识往那个方向望去,青鸣珂不以为意:“你大概是看到了山上的驻防吧。” 秦沐也反映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由得又往山上瞅了几眼。 清风阵阵习来,吹动两人的发丝和衣衫。 青鸣珂柔声唤他:“秦公子?” 秦沐走近几步:“殿下有什么吩咐?” 青鸣珂挥了挥手中的扇子,向寒立马带着其他人走远了。 秦沐右手捻了捻袖口。 青鸣珂凝眸看向秦沐:“你失望吗?” 她声音很轻,似乎只是闲聊。 秦沐抬眸,“殿下仁泽草木、鹤立千雀,臣只是微小之人,唯有仰慕。” 青鸣珂嗤笑一声,复以扇掩面,露出清亮眸子,“百姑娘说你很好,我与她很是投缘,愿意,信她一信。” 秦沐左右顾盼,耳朵发红。 静了半晌,青鸣珂正色道:“我只是想既然事已至此,不如彼此坦诚些,公子莫怪。” 秦沐轻笑,“哪的话,秦某敬佩殿下的坦诚。” “好了,我实在是爬不动了,不如你在这里等她回来吧,我先回去了。” 秦沐坚持送她下山,青鸣珂由得他去。 百盛月是一人下山的,不好埋怨公主,忍不住说教秦沐。 秦沐却感念她说了自己的好话,言语间多让了她几句。 第4章 青阳 上陵的夏日极热,往年即便青鸣珂这样不怕热的体质,也不大到廊下去。 好在今年天还没彻底热起来,他们就要回奉安了。 六月十六,车马行装都已经置办和整顿好了,青鸣珂便要离开她生活了近十年的地方,回到出生之地去了。 上马车之前,她回头看了那郁郁葱葱,绿意盎然的山头最后一眼。 一路上少不了颠簸,青鸣珂倒从没叫苦,但百盛月和秦沐也没有如他们来时那样赶路。 遇到凉爽的天气,青鸣珂不愿意待在马车上,反而要策马,她幼时曾受青宣明教导过马艺,时隔多年经百盛月从旁协助,倒是很快熟练起来。 只是帝女车队即便是再低调,也是浩浩荡荡,惹人注目,遇到城镇人员密集之地,青鸣珂也只能端坐在马车中。 这日好不容易到了长宁一带。 长宁是大昭南部极为富饶的地界,山水如画,土地肥沃,前朝之时,有数位皇妃都出自长宁,青鸣珂的生母俪妃的父亲就是前任长宁郡守朝闻道,朝闻道出身长宁大户,膝下唯有一女朝俪,俪妃因疫病过世之后,朝闻道十分伤怀,加上年事已高,在告老返乡之后两年便也离世了。 长宁现任郡守还在惶恐接驾之时,青鸣珂已先轻装到了朝府。 闻公主将至,长宁候朝闻远从外匆忙赶回,命人以清酒泼洒府前青石阶,率妻妾子孙三十余口疾至阶下,依品秩伏地。 青鸣珂自马车上踏阶而下,虚扶长宁侯起身,“叔祖父请起,您政务繁忙,何必这样兴师动众呢。” “臣前日刚在奉远查清一桩侵占良田的案子,便听闻二殿下到了府上,怎能不来请安?谁知竟这样巧,公主今日便到了,臣更当恭迎。如此简陋见礼,实属冒犯天威,请殿下恕罪!”长宁侯朝闻远与堂兄朝闻道面容有三分相似,性情却比稳重许多。 青鸣珂这时才留意到人群后有一男子并没行礼,只倚在正门内侧笑看着自己,正是青阳。只是相较于自己,兄长的容貌变化不大。 “二哥!”青鸣珂少有如此激动的神情,最后几步几乎是扑到兄长面前,她堪堪忍住泪光,双目通红。 “可怨我没恭迎大驾?”青阳调笑。 青鸣珂噗嗤笑了,青阳为她抹去泪花。 秦沐与百盛月自众人中走出给青阳见礼,青阳捻着手上泪痕,打量了秦沐一番,“秦子煦,看来你没照顾好我妹妹啊”。 秦沐和百盛月连忙告罪。 落在后面的皂衣长袍的长宁侯长孙朝自言撇了一眼身旁的朝自云,后者拭去额角虚汗。 长宁侯和青阳都有政务在身,需尽快回奉安述职,朝府当晚便设宴款待青鸣珂和青阳。 朝府正院中檐下悬起茜色云纹锦帷,中庭设青铜朱雀衔环熏炉,沉水香雾缭绕如丝。 此时暮色四合,青鸣珂与青阳同坐主座,二人仍着常服,青阳不怎么言语,默默看缕缕烟云散尽。 青鸣珂想见府上的姐妹,在宴开前边让府里姑娘们也一同入席,不比拘礼。 粉面桃花似的三五少女袅袅婷婷地立在青鸣珂面前,为首的朝含露髻绾金螭衔珠步摇,眉心一点丹朱晕作合欢花钿,带妹妹们屈膝叩首:“二位殿下远来,请受臣女与诸妹妹一礼。” 几位姑娘与朝含露打扮相似,除了带着青玉禁步的一位与朝含露年岁相仿的姑娘很是灵泛,其余都略有怯意,礼数得体。 青鸣珂示意侍女奉上给姑娘们的礼物,是人手一份的金玉头面,另有诸多更为稀世的耳珰、步摇钏镯等送到各妯娌处,连未有家眷的公子也有赠礼挑选。 虽说未曾分席,但是依旧是女孩们坐在一处,男宾聚在一处。青阳也自觉离了青鸣珂身旁走到秦沐身旁。 秦沐正端起杯中酒,敬朝闻远:“晚辈远道而来,多有叨扰。” 朝闻远笑意颇深,满饮此杯。 余下的由朝闻远长孙朝自言、侄孙朝自云为首的几位年轻人不敢受他敬酒,先一步举杯饮尽。 朝自言道:“三公子从上陵一路过来,路上可还安稳?” 秦沐略有差异:“安稳?” 朝自言道:“我是说山高路远,马车可还平稳,我记得殿下身子柔弱。” 朝闻远也忆起当年之事,面上带了感慨之色。 秦沐看了主座一眼道:“千里之途,在下多有照顾不周,都是殿□□谅。” 朝自云笑说:“三公子温文尔雅,待人如沐春风,何况还有百大人在,殿下自然万安。” 朝自云比朝自言年轻几岁,待人处事却不输。席间除了朝闻远父子,也就他说得上话。 “三公子要是有意,不如多留几日,之后便是七夕佳节,殿下也好跟姐妹们同庆。”朝自云道。 朝自言也附和:“自云所言不虚。” 女宾处之中传出一道女声:“二位哥哥别着急,玉颂姐姐已经答应我了,要在咱们家待过七夕呢,难道三公子能不等姐姐吗?”这话便是方才身带禁步的女孩所说。 朝闻道听出是自家孙女朝含笑的声音,想要训斥却已来不及了。 朝自言笑斥妹妹:“这丫头真是没规矩,见笑了,三公子和殿下都见笑了……” 秦沐面色如常,轻笑说:“无妨,无妨。” 众人或多或少都带了些许笑意,连青阳也笑看着秦沐。 席间安排了一出歌舞,音律动听,词取《天作》,青鸣珂赏乐师与舞女。 众人又围到青鸣珂身边纷纷祝酒,青鸣珂大概不胜酒力,只饮了青阳所劝之酒,朝闻远和朝自言默然对视。 朝自言饮下杯中冷酒,冲着门廊处招了招手,便有下人悄悄走到他身边,不多时又悄然离去了。 朝自云反复摩挲着台桌的桌角,一会看向坐在正中的青鸣珂,一会看向刚刚有人离去的方向。 白天的暑热尽数退出,晚风的凉意借着烛光和酒气袭来,秋意从厅门处等候的语燕手里取过披风,沈乐文出现在阶下,“秋意姑娘,有一事劳您先告知百大人!” 不一会儿,秋意急匆匆地回到青鸣珂身边,将披风搭在青鸣珂身上,青鸣珂抬了抬胳膊不愿披上,虽起了风,但是她还不冷。 秋意跪坐下来,近身说了几句。 青鸣珂下意识看向了朝自云的座位,人已不在那,不知道离开多久了。 秦沐已注意到秋意来得匆忙,见青鸣珂眼神的方向便提醒道: “殿下,云公子已离席小半个时辰了,他离开后言公子也出去了一趟,刚回来没多久。” 青阳也饶有兴致地看着,百盛月关心青鸣珂道:“殿下,有什么事吗?” 青鸣珂淡淡道:“正需要百卿呢,沈副统领那里要你同去出马才行,你替我把人直接带到宴席上来。” 百盛月起身领命。 她刚走,青鸣珂站起身,所有人都跟着站了起来。 朝闻远急忙上前行礼,“如今夜色还早,殿下何不再留一会,想来二殿下和三公子还没喝尽兴呢?” 青阳连连摆手,“不不不,我白白蹭了酒席已是赚了,哪里敢劳动妹妹作陪?” 朝闻远面色微变,“这,是小儿招待不周,殿下见谅。” 青鸣珂自然发现二人之间的微妙,她道:“人多晃眼,让下人们都先下去吧,各位有需就让秋意代劳吧。”秋意福了一礼。 朝自言急忙也上前来行了一礼,“怎敢劳动殿下身边人,我这就让他们都下去,反正大家都是自家人,一起热闹热闹也好。” 他们这里说得热闹,几个小姑娘此时离得有些远,有些不明所以,朝含笑先开口道:“连迎风和展叶都不能留吗?我和长姐要让她们凑酒令呢?” 朝含露拉住她的手,有些不安地低声道,“笑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我有点担心。” 朝含笑抱住姐姐,疑惑道:“有什么担心的?” 说完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声道:“是因为那个明珠吗?她还没有找到吗?好好的人怎么会咱们府里不见了呢?这要是让公主姐姐知道,怕是要觉得害怕呢。” 朝含露看向已重新端坐的青鸣珂与朝闻远、朝自言等人,又将目光定在朝自云的座位上,秀眉紧皱。 不消一刻钟,庭院中仆人已经走光了,剩下的除了青鸣珂四人,都有些惴惴不安。 又过了半刻钟,百盛月带了人进来,沈乐文亲提了两名仆从打扮的男子,还有一个丽装女子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身边是朝自云。 朝自云的视线时不时地关注着身边的女子。 朝含露认出女子后面色刷白,朝含笑也从姐姐怀里瞬间直起身,其他几个更小些的姑娘也不敢出声。 那女子和朝自云被带到青鸣珂面前,二人皆跪下。 两个仆人被押在在较远处,也跪下叩头。 朝闻道和朝自言的脸色难看得狠,秦沐奇道:“这是什么意思,百大人?” 百盛月看了青鸣珂一眼,等她的示意。 青鸣珂见到如此,看向兄长,青阳也微微皱眉。 “秋意,我有几副琉璃珥珰,你带姑娘们去挑吧。” 秋意到朝含露等人跟前行了一礼,“各位姑娘们,请先跟我去吧。” 姑娘们都乖乖跟着秋意离开了。 青鸣珂示意百盛月可以讲了,百盛月给朝闻远作揖,“得罪了,盖因盛月身兼护卫公主的职责,不敢大意,那两个下人被我的副官撞见正在行凶,盛月不能不管。” 秦沐皱眉,“是府里的下人吗?” 沈乐文答道:“据他们所说,确是这府里下人。云公子,似乎认识他们,也认识这个姑娘……” 他指着地上跪着的朝自云和明珠,朝自云衣衫略有些凌乱,明珠却发髻都散乱了,只是强撑着泪眼不肯落下泪,半个裙摆都是湿哒哒的。 沈乐文是听手下禀报后,注意到这两个行凶的仆人和明珠的踪迹的。他不敢贸然出手便跟踪上去静观其变,眼见挣扎着的明珠要被投入水中,才救下了明珠。 朝自云是在沈乐文救下明珠正在逼问行凶的两人时出现的,让沈乐文想不到的是,行凶的两人还敢当面向朝自云求救,他才意识到此事得告知百盛月处理。 可是当时百盛月已经在宴会上了,他本想等宴席结束后再禀报,刚巧在门口遇到了秋意,他便想着有备无患以免耽误了事,想让秋意先转告一声。 谁知秋意听了几句却像是听出了门道,直接去禀报了公主。 沈乐文简单自述完,院中一片死寂,朝自言冷汗涔涔,知道自己怕是走错了这步。 青阳等人看了青鸣珂一眼,见她面沉如水,眼神只看向朝自云和明珠。 青阳问明珠:“这位姑娘我倒是眼熟,你可知自己犯了什么错招来了杀身之祸?” 明珠抬起头,朝自言立时喝道:“鸡鸣狗盗之徒,还敢冒犯二位殿下尊颜!” 青鸣珂被他吓了一跳,抬手制止了他,然后走到朝自云面前,“你来说。” 朝自云面色极为难看,几度欲言又止。 明珠却咬唇含泪一笑,磕了一个响头:“启禀殿下,奴婢来禀报吧!” 朝自言又喊道:“大胆!岂有你说话的份!” 青鸣珂立时侧身,薄怒的面容冲着朝自言,连沈乐文都皱眉看着朝自言。 一声警钟终于在朝自言脑中敲响,他赶紧看向父亲。朝闻远的脸色几乎要比朝自云难看,朝自言赶紧跪下告罪:“殿下恕罪,自言饮多了酒,冒犯了殿下……” 青鸣珂幽幽开口:”何至于让两位哥哥都来拜我呢?这本是家宴,反而跪的跪,杀人的杀人,何必如此……” 青阳也幽幽开口,“看这阵仗,言公子莫不是想说是这位明珠姑娘擅自偷了我孝敬给伯祖母的步摇?” 听得此言,青鸣珂环视诸人,才有些明白过来先前微妙的气氛从何而来。 朝太后朝闻迎是朝自云的亲姑祖母,青阳礼敬朝自云的亲祖母江知仙为伯祖母,他来时朝府长辈唯有这一位长辈,送些见面礼也无可厚非,可后来这见面礼大概是出现在了不该拥有的人的身上,还被青阳撞见了。 青鸣珂有些头痛。 朝府虽不及奉安的长宁侯府地位崇高,但是本属同族,长宁侯世子长子朝自云一年中总有近半的日子待在长宁,长宁侯朝闻远和太后朝闻迎也对朝府极为亲厚,便是现今长宁郡守也难真正越过长宁朝府。 可是,朝自云连皇子赠与之物都敢讨了来送给美人,这位美人竟也敢戴在头上招摇? 室内静寂无声,朝闻远轻叹一声上前叩拜,青鸣珂连忙搀扶,青阳也惊愕着后知后觉地同去扶起。 “长宁侯万万不可!” 朝闻远沉声道:“二位堂兄已逝,堂侄朝修远任玉川,规训子弟之职本就是我该承担,自云荒唐,臣自该罚!”说完他坚持叩首。 青阳笑道:“长宁侯何出此言,你一心为政哪里顾得了许多,何况言公子早先已经向青阳致歉了。” 青阳只是觉得面上无光,心绪郁结,本也不想与朝府交恶,现下给长宁候个人情也不错。 青鸣珂轻敛眸色,微笑着挥挥手,“既是舞姬,又得云表哥如此钟爱,想来有些技艺,要真是投水死了也是可惜,去换身衣裳且为家宴助兴再说吧。” 众人不敢违背,由着向寒领了暂时逃过一劫的明珠离去。朝自言也搀起朝自云。 百盛月和沈乐文对视了一眼,命家仆杀人一事便是揭过了? 第5章 明珠 听得此言,青鸣珂环视诸人,才有些明白过来先前微妙的气氛从何而来。 朝太后朝闻迎是朝自云的亲姑祖母,青阳礼敬朝自云的亲祖母江知仙为伯祖母,他来时朝府长辈唯有这一位长辈,送些见面礼也无可厚非,可后来这见面礼大概是出现在了不该拥有的人的身上,还被青阳撞见了。 思及此,青鸣珂有些头痛。 朝府虽不及奉安的长宁侯府地位崇高,但是本属同族,长宁侯世子长子朝自云一年中总有近半的日子待在长宁,长宁侯朝闻远和太后朝闻迎也对朝府极为亲厚,便是现今长宁郡守也难真正越过长宁朝府。 可是,朝自云连皇子赠与之物都敢讨了来送给美人,这位美人竟也敢戴在头上招摇? 室内静寂无声,朝闻远轻叹一声上前叩拜,青鸣珂连忙搀扶,青阳也惊愕着后知后觉地同去扶起。 “长宁侯万万不可!” 朝闻远沉声道:“二位堂兄已逝,堂侄朝修远任玉川,规训子弟之职本就是我该承担,自云荒唐,臣自该罚!”说完他坚持叩首。 青阳笑道:“长宁侯何出此言,你一心为政哪里顾得了许多,何况言公子早先已经向青阳致歉了。” 青阳只是觉得面上无光,心绪郁结,本也不想与朝府交恶,现下给长宁候个人情也不错。 青鸣珂轻敛眸色,微笑着挥挥手,“既是舞姬,又得云表哥如此钟爱,想来有些技艺,要真是投水死了也是可惜,去换身衣裳且为家宴助兴再说吧。” 众人不敢违背,由着向寒领了暂时逃过一劫的明珠离去。朝自言也搀起朝自云。 百盛月和沈乐文对视了一眼,命家仆杀人一事便是揭过了? 明珠姿容不凡,又有秋意亲自给她梳了发髻,抹上脂粉,描上细眉,挑了一身宫装华裙,所以即使明珠战战兢兢,依然是春花秋月一般袅娜动人。 向寒赞叹道:“真是花容月貌啊,你又会舞,要是行事稳妥些,也不至于有今日之祸呀。” 明珠愧不敢言,眼下虽知自己死罪大概已免,但是活罪难逃,本就已经后悔不迭。 此时又见秋意、向寒对自己并无丝毫辞色,之前忍着的泪水在此时忍不住了,她扑通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向寒将她扶起来,笑道:“哭什么?你这个小丫头还看不出来?我们殿下是不会伤你性命的,她哪犯得着跟你置气呀?你好好舞就是了。” 明珠心中大定。 小半个时辰后,明珠被带回宴上,众人包括朝自云已经坐回各自的位子上了,只是脸色依旧不好。 见她到了,朝自云站起身,明珠下意识看着他,他招了招手,一队乐师弯腰快走到廊下。 “奏!” 丝竹之声响起,是月下舞的曲调,明珠定神转身,从背身侧面抬腕,借着起调抬步收臂又悠然抬手拂过鬓边,裙角翩然微动,只这一动便舞乐合一。 青鸣珂这才凝神细看她舞。 乐在舞中,舞在月下。 剪水秋眸,杨柳韧腰。 明珠之舞柔若无骨却干净利落,舞过之处都似有微风拂过,既婀娜风流又余韵悠长。 一舞尽,满堂皆静。 连青阳都连连点头,这般舞姬不在奉安当真算是明珠蒙尘了。 明珠再次下跪叩头,青鸣珂才回过神来。 她笑了笑,不是平时敷衍的笑容,而是温和的,发自内心的赞赏。 “明珠?” 明珠应道:“正是奴婢贱名。” “你当配此名。” 明珠愕然,回道:“殿下谬赞,奴婢不敢。” 前方仿佛有了些走动的动静,她微微抬头去看,青鸣珂已经起身,还从秋意手中接过一物向她走来。 青鸣珂招手让明珠直起身来,她将月华垂珠步摇亲手又插入明珠发间。 又道:“你当配此珠。” 明珠伸手去抚那垂珠,难以言喻地再次流下泪珠。 青鸣珂的心情当真好像不错,她笑语向青阳:“这惊鸿一舞可堪兄长入目。” 青阳笑着点头,青鸣珂粲然一笑,见状众人也放下心含笑饮尽杯中酒。 天幕垂星,月意朦胧,多少未尽之语,未了之情,付于此景中。 次日长宁侯便整顿行装回了奉安城,青阳随长宁侯同回。 七夕是未婚女子的大日子。 青鸣珂虽素来不喜多言,但也不愿孤傲示人,是以朝含笑的性格算是和青鸣珂的脾性,她总能在旁添些热闹。 此刻也一样,庭院里众女孩们齐聚一堂,有分吃巧果的,也有穿针乞巧的,唯有朝含笑亲自端着脸盆要去放在花架下接露水:“别拦着我,我要花叶上的露水!” 朝含露与朝含笑最要好,她站在路边招手:“笑笑?笑笑你先别出来,帮我把果盆放在那边上。” 青鸣珂没见过接露水的习俗,便盯着朝含笑看。 百盛月对此没什么兴趣,就守在青鸣珂身边,让秋意向寒她们也去玩去了。 语燕奉上几碟蜜橘和奈果,青鸣珂和百盛月尝了两口就让分给女孩们了。 朝含露领着妹妹们行礼谢恩,朝含笑从花架子下爬出来,青鸣珂打趣道:“快让含笑吃两口,她最出力了。” 庭院中欢声笑语不断,按照风俗,大家是要一起守夜许愿的,可青鸣珂难忍困意,未至夜半便让女孩们自便,她自去休憩去了。 向寒领了几个锦盒送给了姑娘们,盒子里是一些精致的珠花首饰,另有一对月华耳坠让朝含露转交给明珠。 众女孩自是谢恩。 翌日,明珠前来谢恩。 青鸣珂散发梳洗,身着轻薄绸衣坐在镜前闭目凝神。 秋意为她挽发,轻声道:“她倒算是乖觉,知道在府里是留不得了。” 青鸣珂又打了个哈欠,秋意皱了眉头:“虽说守夜是习俗,可殿下对她们实在是体贴,扰了自己大半夜的清净。” 青鸣珂摆摆手,看了看窗外的日光,“把早膳摆到外面廊下吧,给明珠也备一份。” 秋意有些意外,应下后去叫人安排。 红枣粥甜丝丝的,煮的火候也不错,青鸣珂这般不爱吃甜的也觉得不错,连特意让人备下的齑菜也没怎么动筷。 可惜明珠却是食不知味,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粥,盘中的齑菜一筷子也没夹。 青鸣珂放下勺子,接过秋意递来的帕子道:“我今日起迟了,也没什么胃口,随便安排了些,看来不和你的胃口。” 明珠立刻起身跪到一旁:“回殿下,奴婢来前已经用过早饭了,故而才吃的不多。” 青鸣珂颔首:“那就好。” 明珠心一横,磕头道:“听向寒姑娘说,殿下过两日就要离开了?奴婢,奴婢斗胆请殿下带走奴婢!奴婢愿意一辈子给殿下献舞,就是只做些粗活也愿意!” 青鸣珂歪头笑了:“真的愿意?” 明珠提高了声量:“万死不辞!” 青鸣珂无奈:“我让人死干什么?而且这舞乐也确非我所好。” 明珠心下一沉,浑身气力都失了一半。 周围变得寂静,让明珠仿佛身至那个夜晚,此刻她依旧是匍匐在地上的蝼蚁。 青鸣珂看出她的无助,遂接着说:“你可愿意去太乐司?秦三公子官属太常,想来愿意为你引荐。” 太乐司是主管宫中祭祀、宫宴等一切舞乐的官署,天下舞者莫不向往,明珠也不例外。 明珠的心境又如那夜峰回路转死里逃生,她重新支起上身又重重叩首行礼:“谢殿下救命之恩!” 其实何止是救命,乐府乃皇家官署,非寻常人可进,青鸣珂不好舞乐,却愿为她引荐,可见确实赏识。 “你也不用回去了,就住在我这院里,府里要带走的东西这两天收拾一下就是。” 说完,青鸣珂便离开了,明珠对着她的背影又磕了三个头,才起身跟着向寒去收拾东西。 时过正午,青鸣珂躺在竹榻上还未醒来,秋意打帘进来,接过语燕手中摇扇继续往榻上煽动阵阵凉气,挥手让语燕退下。二人动作很轻,青鸣珂还是醒了。 “你方才出去了吗?”青鸣珂忽然呢喃,眼睫还覆着。 秋意连忙称是,然后端起冰鉴中的梅子饮,奉在竹塌旁的小桌上。 酸甜的味道驱散了残留的倦意,青鸣珂起身去拿,秋意连忙递到她手中后,又轻轻摇扇。 “是言公子,想请您晚间去街市赏灯,说是已安顿好了极热闹的场面。奴婢说您昨日晚睡,今日实在困倦,言公子便问请您明日再去可好,让奴婢转达。” 青鸣珂奇道:“长宁花灯有盛名我是知道的,可这不前不后的日子也有热闹吗?” 秋意笑道:“奴婢也是这么说的,言公子说,殿下难得来长宁一游,定要让您尽兴。” 听得此话,青鸣珂出神半晌,外面的蝉鸣声里不知夹杂何处的丝竹之声,一朵玉簪花整朵被吹落进半掩的竹窗内,落在青鸣珂腕边。 她捡起玉簪花轻嗅,“他们的一番心意,明日自然要去的。” 末了,又怅然一叹。 第6章 花灯 次日戌时刚至,如云霞的灯光便映亮了街市。 轿帘方掀开半角,裹着蜜饯香的风便卷了进来,街上火树银花间浮动着走马灯转出的《踏歌图》。青鸣珂的绣鞋刚沾地,就被举着鲤鱼灯的稚童撞个正着,那鱼腹上墨迹未干的灯谜随风翻卷:"四个不字颠倒颠,四个八字紧相连,四个小人打秋千——打一物"。 方才同车的百盛月连忙扶住青鸣珂,秦沐、青阳、朝自言从不远处赶来,来寻稚童的年轻妇人见状脸色一变,忙向青鸣珂赔笑道:“对不住姑娘,小孩子没规矩,冲撞您了!” 青鸣珂摇摇头,指着鲤鱼灯道:“这个谜底是米字,是不是?” 小童转惧为喜,“姐姐真聪明!” 一声“姐姐”逗笑了青阳,年轻妇人见状松口气带着孩子离开了。 朝自言见状笑道:“如此看来,我倒是没安排错,我且带你们去一好去处。” 众人随朝自言走了不一会,便到了一处小楼。 只见百盏各色彩灯悬于楼台各处,内院有一处五丈见方的高台,中央凿曲水流觞渠,漂着七十二盏荷叶浮灯,渠底铺镜面青砖,倒映灯笼如星河坠地。 东南角湖石盆景内置水车装置,带动竹制小人作猜谜状,西墙悬排箫状风铃,每管刻《诗经》一句,随风奏出宫商角徵羽,北墙挂丈二素绢,专供才子佳人即兴题写新制谜面。 朝自言亲自引着青鸣珂等人上阶入座,高台上已有不少人,年轻男女居多,年长者也有,大多都认出了朝自言,见他带着二女一男与仆从,只以为是朝府其他姑娘和公子,不少人还长揖一礼,朝自言并未搭理。 几人落座后,朝自言解释道此时猜灯谜者可自由去猜四周的灯谜,猜中了便可得相应的花灯,不过这样的花灯不足为奇,过会便会有奇巧无比的出场,那时便有掌柜亲自喊出灯谜,众人同猜,先猜中者得灯。 青鸣珂听着有趣,秦沐想先行去猜,他道恐猜不中奇巧的,先得些容易的充场面,其余几人失笑,由得他去。 不一会儿,秦沐便提着一盏牡丹灯回来了,青鸣珂问他猜了什么谜,秦沐道是字谜,“人依旧日去,柳丝系客心”。 青鸣珂一时没猜出,秦沐补充道是字谜,她再一思忖,猜是“修”字,秦沐含笑称是。 朝自言侧身向百盛月道:“百姑娘,我也想跟你猜一个字谜。” 百盛月听得此言,暗道不好,但她不愿示弱,只得微笑。 朝自言看了青鸣珂和秦沐两眼,笑吟:“半遮玉面半含心,春草离离伴月明。” 百盛月顺着朝自言的目光看到青鸣珂已摘下幕笠,只用扇子半掩面凑近与秦沐说话,二人笑眼明亮。她再细细咀嚼“半含心”与“春草”“伴月”,会心一笑,可不就是个情字? 朝自言哈哈一笑,举盏敬百盛月,青鸣珂听得笑声侧目而视,见他二人笑而不语。她坐直了身子,轻摇竹扇,耳尖却还是附上薄红,秦沐看向下方诸人,轻咳一声,“来了,果然是奇巧。” 一盏三丈高的琉璃走马灯,正由八名赤膊汉子抬上高台。 那灯分作三层:底层雕着龙凤衔珠,中层绘十二仕女执团扇扑流萤,顶层悬一颗明珠,悬着三寸宽的洒金红纸,上书斗大一个字谜。 “一横如天盖,四点似泪垂。问君为何落?五谷待相随。”掌柜念罢,道是地名。 这便有些难度,年轻些的也占了下风,因为就算猜出了门道,要是不曾知晓此地也猜不准。 秦沐猜是丰雨县,心中也有□□把握,但见青鸣珂兴致不大,知她不喜那灯蠢笨,便不多言。 不一会,此灯被一个坐在栏杆处的年轻女子赢下了,众人齐声喝好。 第二盏花灯比第一盏小巧多了,是一盏栩栩如生的燕子灯,也不知灯骨藏于何处,一根也看不出,燕喙衔一枚玉雕的杏花,移动间双翅轻颤,有伙计近前轻扇燕翅,燕灯似羽毛般轻盈腾飞,只有玉石处不动,投在粉墙上的影便似真燕穿林。满场哗然,急问谜面。 掌柜报道:“兽非猛虎田中藏,夜巡无声叩轩窗。也是猜一地名。” 众人七嘴八舌,不多时有人高声叫嚷,“这谜底是猫吧!明明是个牲畜,怎么还打一地名?” 此话一出倒是给旁人提了醒,“我猜出了,我猜出了!是狸县!” 掌柜高喊:“中!”可这次并没有众人祝贺。 “狸县?丰雨县也就罢了,这狸县又是什么鬼地方?听都没有听说过让人怎么猜啊?” “就是就是……” 高台上的人还好,虽也有不满的,但是顾着体面没出声。 青鸣珂几人本也凝神在猜,听得有人猜中只得作罢,见众人吵嚷起来也只是瞧热闹。 见场面乱起来,登楼中另一位年轻掌柜出来回话,此人是个年轻俊朗的男子,走到吵嚷的众人中间。 “对不住各位,此次花灯会略有仓促,钟某人思虑不周以自家家乡为题误了大家。”他朗声道。 见他态度有礼,便又有人替他说话:“倒也不算极刁钻,既能猜出猫来,也就不难想到狸字,再随便安个狸乡狸县的也能蒙对,本来也就是图一玩吗?” 钟长明感激地给替自己说话的长者拘了一礼,“多谢多谢,给诸位添麻烦了,钟某人为致歉,在座各位每桌皆赠一壶朱颜酡,记在我的账上!” 朱颜酡一壶之价不算很高,但是每桌皆赠对于一个年轻掌柜来说也算是大手笔了,众人听完,便都消气了,静待最后一盏。 最后一盏灯是一盏玉兔弄月的灯笼,兔身不知只是用的什么纸,里头透出的光芒明暗有致,像是有图案。 这盏灯比先前的两盏都小巧多了,青鸣珂以扇掩面清喊道:“请近前来我看。” 闻得此声,这位掌柜略有犹疑,看向还未离去的钟长明,钟长明近前来亲提此灯奉与青鸣珂桌前,经过百盛月面前时眼眸微动,百盛月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走到青鸣珂面前,钟长明便不敢抬头,躬身举灯。 青鸣珂仔细去瞧,原来这兔身以竹丝编成,耳廓大概是竹膜所致,薄如蝉翼。双眸嵌着血珀石,四肢托着碗口圆的月亮,月亮上有清晰可见婵娟美人图。 那兔身映在地上的光影是一句话,青鸣珂轻诵:“月满金瓯,岁岁无忧”。 钟长明移动手中提手,那影子又变成了桂树模样。 离青鸣珂等人位子较近的人皆称奇,有较远处的小公子要靠近来看,朝自言摆手喝退。 “就是这样古朴雅致才最好,请出谜题吧。”青鸣珂道。 钟长明将灯谜拿下看了,收于袖中,朗声道:“膝前横木对佛灯,蛇腹青丝唤愁影。谜底为一物。” 几乎就在钟长明最后一个字说完,便有二人脱口而出“古琴”二字。 一个是秦沐,另一个是位缃色外衣、容貌秀雅的二十出头的男子。 朝自言认得此人是何家二房长子何秋霁,挑了挑眉。 秦沐和何秋霁都有些意外,相视一笑,心中暗暗较劲。 二人同时猜中,让场面又变得热闹起来。钟长明叹气,只得道:“只能请两位贵人竞价了。” 何秋霁微微一笑,站起身来,道:“我出五十两。” 此言一出,众人更是乐得看热闹。 秦沐也起身道:“一百两。” 何秋霁再道:“二百两。” 秦沐皱眉,依然道:“三百两。” “二百两?三百两??啧啧,年轻公子真是挥霍呀。” 百盛月也咋舌,心中有些担忧秦沐出门在外身上未必有三百两现银吧。 朝自言笑眼依旧,纯是看戏。 何秋霁顿了一会,与身旁的弟妹对视了一眼,又要开口,钟长明抢先道:“两位公子,我这灯可值不了这个价钱,使不得呀。” 何秋霁哪里管他,他走近秦沐几步,道:“五百两现银,即刻便能送到掌柜手上。这位公子眼生,想来不是本地人,公子做客他府已是不便,即使极爱这灯,可到底累赘。” 众人一片哗然,都盯着秦沐,等他开口。 秦沐面有愠色,此人的座位与他们的是同等规格,想来也是长宁大户,见自己面生又与朝自言同席,便猜自己是寄居朝府的客人。强调现银便是笃定自己即使有家底,也会因出门在外一时拿不出来。 他亦走近何秋霁,从发冠上取下一枚青玉。 “此物价值应抵千两,请公子割爱。” 何秋霁打量了一番那青玉,果见不凡,但是他决意要抢灯,便冷笑道:“呵,公子真是说笑了,此处可不是当铺,要当东西还请挪步!” 秦沐面色一变,手心握紧青玉。 百盛月将要起身,被朝自言拦住:“姑娘别急,别小瞧三公子啊。” 青鸣珂淡淡看了朝自言一眼,微微向前倾身,道:“三公子?” 轻柔清亮的女声让二人同时看去,被黑暗掩去大半清晰面容的女子嘴角噙笑。 “要是为了这灯折损千两,我倒觉得不值,反而要恼了。” “那可不是,连我们听着都心慌呢,一盏灯而已。”钟长明和另一个掌柜也连忙打圆场。 此事才作罢,众人巴不得场面再大些,暗叹可惜。 秦沐回到位子上,不发一言。百盛月递去同情一眼,也没被他接收到。 何秋霁坚持出了五百两,不一会便有他家仆人送来。 何秋霁的妹妹何雪霁笑盈盈地便要接过那灯,可还没等她涂了蔻丹的青葱似的指甲碰到那灯,就被兄长何秋霁拿走了。 何秋霁提着灯,对着朝自言的方向先是行了一礼,然后对着青鸣珂处道:“秋霁自知鲁莽,愿将此灯赠予姑娘!” 众人暗叫好戏。 钟长明刚放下的一口气又提了起来。 立在后方的向寒、秋意本在分食奈果,此刻也面面相觑。 “朝姐姐,我家兄长并非有意与您抢灯,只是他向来擅于琴音,既然同时猜出了谜底便有些不甘心拱手让于那位公子罢了,请您收下此灯吧,否则要是你心中不快,兄长心中也会不安的。”何雪霁本有些不开心,可她也愿自家兄长能与朝家有姻,此刻也翘首期盼兄长能得这位朝家姑娘青眼。 秦沐紧紧抿着唇,嘴角有一丝诡笑。 经刚才一事,青鸣珂的兴致已不大了,听得此言,更是冷笑。 “并非有意?公子若是堂堂正正以财获胜,我怎会不快?只是你先是言辞讥讽他人,再佯装大度,才是让人不悦!” 说完,青鸣珂便起身离去,连帷幕都没带,百盛月连忙跟上,替青鸣珂戴上。 秦沐也跟上,朝自言先时手中正在给秦沐斟酒,见状连忙起身,连酒杯都打翻了一只。 几人匆匆下了楼梯,一路上青鸣珂为首,朝自言在旁百般赔罪,她俱是不理。 百盛月暗中偷笑,轻拍秦沐肩膀安慰,秦沐也不理,还掸了掸肩膀道男女有别。 百盛月不跟他计较,只远远跟钟长明点了个头道别,钟长明躬身行礼。 向寒落在最后头,被重新挤过来看热闹的人撞了一下,险些摔倒,一只粗糙有刀疤的大手扶住了她。 她稳住了身形,下意识去看,晶亮的眼神冲着那人甜甜笑了,才继续跟上。 何家兄妹三人则是愣在当场,何雪霁、何明霁因众人议论纷纷有些待不住,纷纷劝兄长离开。 何秋霁脑中却一直在回想方才的情景,他原以为那位窈窕女子是朝含露或是朝含笑,但刚刚那名女子却敢在朝自言面前扭头便走,朝自言也连赔小心。 他越是思索,脸色就越难看。 第7章 回宫 眼见气氛凝重,百盛月适时笑道:“你们说巧不巧,那钟掌柜竟是我认得的。” “我倒是看出你俩相识,不知是什么缘分?”青鸣珂挽了百盛月在身边,道出疑惑。 原来百盛月半年前首次出奉安办案,在渡口与钟长明同船。 当时船上有个人不知道是吃了什么不洁净的食物上吐下泻浑身起红疹子,跟船家起了不小的争执。 “是那几个多事的,自己明知道同伴对桃子过敏,还怂恿他吃,说是让船家的人洗净把毛也刮净就没事,结果出事了就拿船家顶包。我料理了他们之后,他们还拿家乡话来骂我,我听不懂,当时也没在意。钟长明和那些人同乡,倒是还帮我跟他们争执了起来,所以才相识。”百盛月道。 “原来是这样,今日又碰见可算是有缘了。”朝自言接话道。 青鸣珂停在一处小摊,随手捻起一根竹簪,让秋意给钱,朝自言连忙先付了。青鸣珂笑觑他一眼,“一根竹簪子算不得什么,可惜的是三公子那发冠缺了玉,得找能工巧匠才能恢复如初。” 朝自言郑重道:“三公子这冠在下必定赔上。” 秦沐笑着摆手,“我回奉安后找人修一下便是,多谢二位美意。”话虽如此,眼眸却比之前明亮了许多。 回府当晚,朝自言便亲捧了一套白玉琉璃冠到秦沐房中。 秦沐知他家不缺,为使他安心,略一推辞便也收下了。 第二日,朝自言亲送青鸣珂一行人一路回了奉安。 几日后,青鸣珂坐在马车中听外头由人声鼎沸人声鼎沸,渐渐变为只有沉重的车轮之声。 队伍停在宫道旁,她上了轿撵,过昭盛门,正对着的是勤政殿的侧门。 黄金为君门,壁玉做轩堂。 内室中,青宣明已经换好了常服坐在案边等候,他不过四十岁,正值壮年。 一阵脚步声带来的是七年前的光阴,一丝锐气隐匿于青宣明期盼的眸中。 青鸣珂快步近前,迫不及待地行了大礼,脱口而出:“爹爹!” 青宣明失神一瞬,在他还是个普通皇子的时候,对于俪夫人生下的唯一女儿的爱怜是最真挚的,只是那时候她还是稚嫩的童声,今日却已是少女纤细柔婉的嗓音。 他亲扶起青鸣珂,拉到自己身边同坐,抬手让还在拘礼的另外两人起身。 少女的眼中满是喜悦,亲昵地瞧着自己的父亲。 见女儿这幅模样,青宣明顿生万千慈爱,千言万语也难诉说此刻的心境,“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珂儿……,你先住在玉音堂,那里已收拾妥当了。” 青宣明让常侍赏了百盛月和秦沐五十金,二人谢恩领赏后便退下了。 “一路上可劳累?”青宣明温声问。 青鸣珂点头,“但是也有趣,见了许多山水风光,此刻想来还有些不舍。” 青宣明欣慰道:“看来他们两个把你照顾得很周到。”他的目光中有几分调侃。 青鸣珂低头饮茶,略有几分不自在。 青宣明心中更酸软,他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告诉爹爹,你可愿意是他?” 青鸣珂疑惑地看向青宣明,她从没想过此事还有回环余地。 青宣明道:“若你实在不愿,爹爹愿做戏言!” 青鸣珂心中微震,思索片刻,她饮尽杯中残茶,缓缓点头。 青宣明哈哈大笑,却在听到一人声音时戛然而止。 “皇帝这样开心,玉颂可是已到了?”是一五十多妇人惊喜的声音。 黛色锦缎满绣彩凤,发间垂凤随行动摇摆,朝太后踏入了殿中。 “皇祖母!”青鸣珂含笑上前行礼。 眼前这个神采依旧的老妇人亲自扶起青鸣珂,让她坐在身边。 “青阳进宫时曾说起遇刺一事,你这一路上可还安稳吧?” 青鸣珂惊讶道:“二哥遇刺了?” 青宣明称是,说是青阳私服巡盐时大抵是露了财,惹了宵小纠缠,怕吓到青鸣珂便没告诉她。 朝太后见青鸣珂心有余悸,心疼地搂在怀中,“你们两个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出门在外我也最是揪心,总想着不要冷着冻着了……”她拭了拭通红的眼角,“如今好不容易盼你这个孩子在身边了,不日又要出嫁了……” 青鸣珂低头,眼圈也发烫。 青宣明笑道:“玉颂的公主府离昭平门最近,以后若是受了委屈,可时时来告状。” 祖孙二人才笑了,三人共聚好一会子天伦。 这段时间秋意向寒已经被御前常伺候的侍女聂璇为首的几人安置到了玉音堂内为青鸣珂安置好上陵的物件,她们二人按照在上陵的习惯做了一番规整。 玉音堂比青梧院稍小一些,屋子也要少一些,但是却高大宽敞了许多,侍女们的住处也大了不少。秋意向寒两个是公主旧婢,多年贴身伺候,回宫后自然地位也和其他侍女不同。聂璇带她们看了宫殿各处的配置后,便离去了。 离去前,还特意问了他们:“秋意、向寒......是你们本名吗?” 秋意、向寒停下手中的动作,对视一眼,然后秋意回道:“回聂璇姐姐,秋、向是奴婢们的本姓,不过我们本名不太好听,是公主给我们赐名的。”婧璇便不再多说什么。 聂璇离去后,玉音堂内其他各处的侍女都上前来与秋意和向寒见礼问好,自不必说。 青鸣珂到玉音堂后,宫殿内已经井然有条,多日来她终于得以独处,看着窗户外面一众侍女和内侍都已经屏声静气,各司其职,她疲倦地唤来秋意为自己捶腰,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直到朝太后传旨召青鸣珂申正去惠延宫中一同用晚膳,秋意才将青鸣珂唤醒。 惠延宫中,朝太后由墨姬等人侍奉布菜,下首左右分别坐着青鸣珂和贵妃向秋园,向贵妃下方还坐着贵嫔赵慧因。 赵贵嫔位份不高,但是她刚生了四皇子青阶,除了有两个皇子的向贵妃,宫中嫔妃唯有她有皇子。 朝太后喜欢看到咿咿呀呀的小孙子,时常让赵贵嫔带着青阶来自己宫中。 向贵妃带着笑意向青鸣珂举盏:“孤与公主多年未见了,公主风姿更甚了。” 青鸣珂停下筷子,也拿起玉酒杯清抿了一口,面上无波,心里却摇头,她当年离宫时她不过是刚从大病里捡回一条命,哪有什么风姿。 赵贵嫔察言观色,不敢不表示,她站起身来先行了平礼,再拿起杯子对青鸣珂极端庄地笑道:“嫔妾还要喂奶,不能饮酒,只好以茶代酒贺殿下回宫之喜!” 青鸣珂也给她面子,微微直起身来抬手饮尽杯中残酒,看着那个粉嘟嘟的天真婴儿,她难免觉得可爱,随口问道:“四弟的名字是?” 赵贵嫔笑意更甚,“陛下亲取的名字,咱们四皇子叫青阶。” 青鸣珂吟道:“光彩照阶庭,是好名字。贵嫔快请坐下吧,别多礼。” 赵贵嫔虽未饮酒,但是也红光满面地坐下了。 上首的朝太后见底下人一直在说话,说道:“别只顾着说话,都多用些。”然后嘱咐宫人去催一道青鸣珂爱吃的菜。 向贵妃适时地接话调侃:“太后是心疼孙女呢,想让孙女多吃点,是不是?”她眼波转向青鸣珂又看向赵贵嫔,赵贵嫔的笑意淡了几分不再多言。 连着多日,朝太后都召青鸣珂相伴,从上陵的风土人情谈到俪妃的染病去世,再说到她自己身上的世事变迁。 “陦儿和宣城都走了的时候,吾觉得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呢,但转眼间就又过了这么多年……”朝太后握着青鸣珂的手,“玉颂,你的封号是吾和皇上一起定的。” 青鸣珂点头称是,那年逢多地水患,青宣明无力顾及玉颂及笄,不能让她回奉安行礼,但朝太后和青宣明送来的诸多贺礼,也颇为用心。 朝太后见她面容安宁不知世事的模样,心下微叹,“玉颂,祖母不只是你的皇祖母。” 青鸣珂抬眸看向朝太后。 “在这个偌大的宫里,只有你和祖母身上留着一样的血。”她握着青鸣珂的手微微颤抖,“只有你……” 青鸣珂在宫中一直安稳住着,过不了几日也在向贵妃处见过了青隐,青隐和青阳二人相差不过五岁,皆是有礼端方之人,只是青隐沉稳说话并不多,与青鸣珂也只是随口问候了几句便再不搭话,青鸣珂也不在意。 至于青陌,他虽然和青隐都是向秋园之子,但是性情大为不同。他年纪不过二十岁,还没有娶妻,但是府中美人不少,平日里也更喜欢吃喝玩乐,很会应付青宣明和青隐。 青宣明虽然知道他无用,但是平时也不太管他,只要青陌别给他找麻烦就是了,即使青陌一两个月不出现在他眼前,他也不甚在意。 倒是向贵妃曾不好意思地替青陌解释,说是青陌爱好舞乐,最近是为了青宣明的万寿节跑出去游历去了。 向贵妃抚摸着袖边绣着的牡丹花,歉意道:“等陌儿回来,我让他给妹妹赔礼。” 八月十五宫里是要摆宴做中秋宫宴的,今年又因为青鸣珂回宫,所以向贵妃办的格外隆重。她还特意提前嘱咐青隐,一定要把青陌寻过来,青隐敷衍应下。 八月十五,宫中皇帝和众妃嫔以及公主皇子齐聚宫中华月成庭共度佳节。 青宣明宫嫔们一同把盏敬贺过青宣明、向贵妃,然后是青隐、青阳、青鸣珂和两个五六岁的皇妹青鸣珠和青鸣琼敬贺青宣明,最后青隐又敬了生母向贵妃后,向青宣明替没来的青陌告罪。 向贵妃也神情不自在,她有些不安地看着皇帝,却见皇帝了然一笑,“朕知道他在哪儿,不必管他,让他先去玩去吧。” 向贵妃和青隐有一瞬间地揪心,但见青宣明神色十分轻松,又放下心来。 酒过三巡,青鸣珂觉得脸都笑僵了,身上也有她不爱的酒气了,所以她跟邻座的青阳嘱咐了一声,就出去吹风了。 一出了殿门,就看见月华如水,照得宫院内犹如白昼,秋意也沉醉其中。 她们两个悠然赏了一路,华月成庭景致本就是宫院翘楚,月景下更添了静谧之美。 青鸣珂拂过花叶,提了衣衫侧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秋意在旁打扇。 她们坐了一会正要起身,却听见有一个男声带着醉意冲她们笑道:“这位美人是谁?也是贵妃请来赴宴的吗?” 青鸣珂吓了一跳,转身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年轻男子出现在她身后的竹林旁,他身穿茶白色松鹤长衫,斜倚在竹身上,面容和大半个身子都隐在竹影下,怪不得她们两个没注意到他。 青鸣珂看不到他的脸,这个男子却能把她看得清清楚楚。青鸣珂长发挽起繁复的云髻,金玉钗环点缀其间,疏落有致,但是却也抢不过她的面容之美,肩头有身后的束发锦带飘落,随着她的转身微微扬起,又添了几分气韵。 男子直起身来,他再打量青鸣珂的衣着,更觉身段绰约,看她的神情,却不卑不亢,淡然悠远中带着对他的微微探究。 秋意护到青鸣珂身前,喝道:“你是何人,敢对公主殿下无礼!” 青陌露出一个愕然懊恼的神情,他叹了口气,冲着青鸣珂快速作了一揖,微躬了身,:“给妹妹赔礼了。” 秋意愣住,青鸣珂噗嗤笑了,“是三哥啊~三哥懊恼什么呢?见到妹妹很失望吗?” 青陌无奈摇了摇头,“不懊恼,我是吃酒吃醉了,就说家宴怎么多了个我没见过的美人呢?” 青陌显然比他哥哥青隐性格跳脱,他几步走到青鸣珂身边,坐在凳子上跟她说话。 青宣明从后面院子赏月而来,刚好碰见两兄妹,他笑着跟青隐和向贵妃说:“瞧,他这不就出现了吗?” 青陌和青鸣珂回身行礼,青陌走上前去站在青宣明身旁,乖巧道:“儿臣和妹妹很投缘呢,妹妹可没有怪我久不去看她,父皇就别让大哥和母妃老责怪我乱跑了。”说着,他还跟青鸣珂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拆穿他的说辞。 青鸣珂但笑不语。 向贵妃看着儿子笑语吟吟:“待会你给你妹妹赔一盏。”青陌应下。 众人都一派其乐融融,青宣明笑意更甚,带着众人继续去前面的庭院赏月去了。 第8章 秋猎 九月初十是青宣明的万寿节。 秋江暮景,胭脂林障,翡翠山屏。辽阔的秋猎场上,抬头就是这般美景。 青宣明站在擂台中央,两旁分别是青鸣珂和青隐,青阳站在青隐身旁,面色略有些不适。以往这种场合,青宣明对他和青隐基本是一视同仁的,今日有青鸣珂在场,青宣明疼爱多年未见的女儿,要她随侍身旁无可厚非。只是身边剩下的唯一位置终究还是给了长子,青阳掩下心事。 台下方信等几个内侍牵来三匹御马,青宣明嘱咐道:“再牵一匹更小更温顺的给公主。” 青隐有些意外:“皇妹会骑马吗?”青鸣珂谦虚道:“勉强会而已,皇兄们大展身手,我就慢慢骑,慢慢骑......” 青阳看着妹妹穿的飒爽但是有些单薄的衣衫,承诺道:“珂儿别怕,二哥陪着你慢慢骑。” 青宣明摇头:“你想得美,青陌已经躲懒了,你必得上场去。”他巡视四周,指了秦沐和军器司少卿封言齐随护青鸣珂左右。 秋猎一开场,众人便都骑着马奔驰而去,青宣明骑术甚佳,都不用旁人谦让,他已经冲在前方了,青隐和青阳跟在他身旁。 青鸣珂一开始就没怎么使力,她只是随性骑着,望着前面扬尘而去父兄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封言齐年纪不小,平时也较为寡言,加上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幌子,所以更为沉默,力求做一根有眼色的木头。 秦沐见前面青鸣珂骑向和众人偏离的方向,提醒道:“殿下若想避人狩猎,我知道一个地方,那里虽没有虎狼之类的猎物饲养,但是野兔和鹿是有的。” 青鸣珂让他带路,三人来到了一处林中。 不一会儿就有野兔冒头,青鸣珂屏住呼吸射出一箭,并没有射中。她泄了气,有点不悦,秦沐在旁安抚:“殿下没拿过弓,能射的这样直已经不错了。” 青鸣珂摇头:“已经练了大半个月了。” 见她难得这样孩子气,秦沐失笑道:“只练了大半个月就能射成这样也很不错了。殿下再拿起弓来我看看。” 青鸣珂果真再举起弓箭来,秦沐在旁指导她的动作,不多时就发现她的问题其实是在于力气而非姿势。 他思忖片刻,如实委婉地告诉青鸣珂,青鸣珂自己心里也有数,也不坚持要射到猎物,只在附近随意骑射。 封言齐经验老道,注意到前方竟有一只幼鹿落单,他提醒青鸣珂道:“殿下,幼鹿行动不如成鹿机警,殿下靠近些或许能得手。” 秦沐也在旁点头,青鸣珂边骑马靠近了些,边举起弓箭,片刻后松了手腕,幼鹿中箭后呦呦叫了几声倒地不起。 青鸣珂兴奋地下马去看那小鹿,秦沐也下马拿出青色棉布绑住小鹿,青色显示这是青鸣珂射中的猎物。 青鸣珂蹲在那里看了片刻,突然又生出些不忍来,可箭已射出,没有回环余地了。 就在这时,“嗖!”的一声破空而来,封言齐最先反应过来是箭声,但是他离得太远来不及赶到青鸣珂身边,只能大声喊到:“有箭!避开!” 秦沐下意识地拉着青鸣珂滚在一旁并将青鸣珂护在身下,那支箭呼啸而过射向离他们不远处的母鹿身旁,母鹿吓了一跳,也顾不得小鹿了,跳着跑开了。 原来是金羽营左统领周永为在一旁只看到了来寻幼鹿的母鹿,并没有看到蹲在一旁的青鸣珂和秦沐,才射出了一箭,他看到摔到一旁的青鸣珂和秦沐时吓了一跳,他虽然没看清人是谁,但是穿着女装的在这秋猎场的能有几个? 周永为赶紧下了马,跪在青鸣珂身旁磕头:“殿下恕罪,微臣并未看到有人,才射那鹿的。” 秦沐扶起青鸣珂,封言齐也跑了过来,他向来与人为善,看青鸣珂并没受伤,他试探着开口求情道:“周朗卫骑着马在那边确实看不到殿下在此......” 青鸣珂不予计较,抚了抚衣物和发鬓上的灰尘,淡淡开口:“我没事,你起来吧。” 她为了方便未梳高髻,鸦青鬓角沾着片残枫,倒像是特意染了时兴的胭脂色。 周永为长长舒了口气,磕了个头站起身来。 青鸣珂对秦沐有些不自然道:“刚才多谢你相救。”方才的举动实在是有些亲密。 秦沐耳后微红,“那箭本来也伤不到殿下,我没有帮到什么,还害殿下的衣裳脏了。” 他还没说完,余光撇到了地上的箭,皱眉把地上的箭拔起来端详了片刻,秦沐对周永为语气不善:“周统领,按理说这箭不是秋猎能用的吧?” 周永为紧张起来,他讪讪道:“这,微臣用惯了营里的弓箭,见四下无人想射只鹿......” 秋猎场上的猎物是可以由射中者带回去的,他素爱鹿肉,但是鹿极机警不易射中,他才出此下策。金羽营负责护卫宫墙城门,营中的弓箭是大昭特有的最好的弓箭,弓身轻巧,箭的声音小,只是制作用材较为昂贵,普通人是用不到的,连护卫宫外京城的侍羽营也得请示后方可获得,自然不被允许用作秋猎。 先是险些伤了公主,再是秋猎违规用箭,封言齐这个老好人也不免佩服起这个莽夫。 听得此言,青鸣珂接过那箭冷眼瞧了一番,递给了封言齐就转身上马。秦沐见周永为还想求情,示意封言齐阻拦,此人着实需要得个教训。 等秦沐跟着青鸣珂走了,封言齐叹道:“周兄,你勇猛无双但是冒进妄为,着实该吃些教训了,待会我会替你委婉告知世子的。” 周永为苦着一张脸,后悔不迭。以秦朗的处事作风,必定没他的好果子吃。 他失魂落魄地跟着封言齐去领罪,还没走到秦朗的帐篷就见他面色凝重地走出来,身边还跟着一位常侍,直接越过他们离开了。虽然只是暂时地脱困,周永为还是松了口气。 另一边,众人策马的呼喝声忽远忽近,青鸣珂倚着西围场枫林边的栓马石坐下,麂皮小靴漫不经心踢着散落的箭镞:“我知道自己累赘,真是抱歉,让你陪我在这待着。” 秦沐从御马背上解下水囊的动作顿了顿,他虽会武却性情偏静,眼下偷闲其实很乐意。他把水囊递给青鸣珂,见她望着天际孤雁,目光悠远,轻声道:“殿下好像消瘦了些。” 青鸣珂下意识摸上脸颊,“是吗?” “有什么烦心事吗?殿下可以跟微臣说,就像之前你和百大人一样。”秦沐声音缥缈,混在渐起的马蹄声里,一起入了青鸣珂的耳。 枫林的胭脂色蔓延无边,青鸣珂出神的望着,没有说话。 “那就先听我来说些往事吧,” 秦沐移开视线,笑着道“不知殿下可曾疑惑过我的名字和兄长不像是亲兄弟?” 朗和沐无互通之处,青鸣珂的确不解,侯府名门的子弟取名不该如此。 秦沐笑道:“不光是名字,我刚出生的时候就被抱给了堂叔,连我母亲的面都没见过。” 秦沐口中的堂叔并不是秦南堂的亲兄弟,而是因先辈们的旧交连宗的兄弟秦哲。秦哲与秦南堂同岁,二人曾一同入军营,几年后又几乎同时娶妻,但是直到秦南堂长子秦朗已经启蒙入学,长女秦奉卷也会走路了,秦哲的妻妾也没有生出一子半女。 再过了两年,秦哲上门求嗣子过继,秦南堂当场应下将第二个儿子过继给秦哲。 听到此处,青鸣珂不免问道:“难道侯夫人也肯吗?” 秦沐苦笑,“她心里自然不肯,不然也不会在孕期便忧心忡忡,致使她生产时比头胎还要艰难……”语气怅然似乎还含了丝哽咽,他调整情绪,接着叙述。 秦沐三岁的时候,俞春晚思念儿子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秦南堂也没了法子,借着恭贺秦哲乔迁的名头带着她去看秦沐。临走的时候,年幼的秦奉卷不知道听谁说了秦沐的身世,她整日陪伴在嫡母身边一心讨她欢心,竟在众人忙乱之时,悄悄把秦沐抱上了侯府马车的箱子里。俞春晚发现后死活也不愿意把秦沐送回去,为此与秦南堂大吵一架。他们二人一向举案齐眉,从未如此争吵过,谁也不肯让步。 秦哲发现孩子不见后,多次向侯府探求,秦南堂不愿背信,但是也不能逼迫病妻太甚,只能回说俞春晚病情加重,让秦沐暂居侯府,等她好转,再将孩子送回。 这一暂居,便是十几年,俞春晚至今缠绵病榻,秦沐便再也没有离开侯府。 “不光是母亲卧床不起,就连兄长也是,偶有几回堂叔来侯府,他都不让我出院门一步。” 说到这,秦沐不禁笑出声。 青鸣珂也微微笑了,“母亲对于子女是以血肉浇灌,失去孩子便如刀剜斧刨般疼痛。”至于秦南堂,或许也有慈爱,终究不是自己流的血,在尚未养育之时割舍便更容易。 “我已经不太记得三岁前的事情了,但是从记事起便觉得父亲看我的眼神总有些不同,心中难受又不知该跟谁说,怕让母亲想起伤心事,又不敢总是打扰兄长。可是日子过得久了,父亲好像也变了,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提起这件事,好像我们本来就是一直生活在一起的,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别的事,这种感觉倒是很神奇。” “真的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今日何必再提起呢?”青鸣珂含笑,心里起了波澜。 秦沐温声道,“不知道呀,不是每件事都能说清楚的,越是朦胧,越是久久散不去。” 青鸣珂站起身,西斜的日光将她的影拉长,她叹了口气,陈年旧事固然难以忘怀,眼下更为费神的却不止这些。 她拉过缰绳,准备上马,秦沐替她整理马鞍,神**言又止。 青鸣珂奇道,“你刚才已说了好些,现下扭捏什么?” 秦沐被梗了一下,“殿下真的不记得了?” 青鸣珂不解的看着他,却听到远处一声呼唤。 “珂儿!”青阳打马到他们面前,看了秦沐一眼,道:“天色不早了,宫中备了寿宴,父皇让你二人同去。” 第9章 婚期 九枝青铜灯将鎏金地砖映得煌煌如昼,东阶的编钟正奏响礼乐之音。 除了宫中之人,青宣明还宣了平时较得圣心的王公大臣入宫为他庆贺,其中不乏一些王候贵女。 青鸣珂跪坐在凤纹凭几上,曲裾深衣层叠逶迤,玄色缘边用金线绣着二十八宿纹。 向贵妃正一一向她介绍来人,青鸣珂一一点头。匆匆一眼她也记不住面孔和名字,只是给向贵妃的好意一个面子。 说到永定侯府的人,向贵妃带了意味深长的笑意指给她看:“公主瞧,那是永定侯世子妃,是跟永定侯自小定的婚约呢。” 青鸣珂扭头望去,只见坐在秦朗身后的那位女子,身穿绣金宽袖莲纹长袍,头带玉燕宝石钗,明媚皓齿,眉眼清媚。她似乎不太适应这种地方,略有些不自在。 这边的青阳欲与身旁的青陌碰杯,却见他对着秦朗那边发呆,不由得冷笑一声。 青隐依旧是三兄弟中最沉默的,在席间一贯的寡言沉稳。 等到宴席上吃的差不多了,青陌上前跟青宣明说了几句,青宣明点头,青陌便让他备好的歌舞上前来表演。 编钟清脆,有腰肢轻曼的女子相继敲响悠扬的乐律,同时又交织成舞。舞了两圈后,她们加快了步伐和敲钟,口中朗声唱道:“维清缉熙,文王之典。肇禋,迄用有成,维周之桢。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向贵妃在这乐律中眼眸越发有得意之色,青宣明也面有悦色。 歌舞罢,青宣明将他猎中的猎物赐给威武将军府、燕王府、永定侯府等。 秦朗代秦南堂起身谢恩道:“臣谢陛下恩赐,只是微臣等已蒙圣恩在宴席之上了,不敢再受。” 青宣明摆手:“你坐下,你母亲身子不好,你也该念着她才是。” 秦朗便坐下了,一旁的秦沐和身后的林诗玉也跟着坐下。 青宣明将青鸣珂唤到跟前,拉着她的手端详她:“气色好多了。” 他又唤了秦沐到桌前,让他不必行礼,秦沐依言立在青宣明和青鸣珂面前,身姿挺如青松。 青宣明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下首的侍中郎程万良应景打趣道:“看来陛下留了公主殿下这些时日在身边,如今莫不是舍得女儿出门了?” 青鸣珂低头嘴角弯了几分,不见欣喜和羞涩,倒有些讥讽的意味。 凤鸟穿花金步摇遮住了青宣明的视线,他只顾端详着青鸣珂和秦沐两人,愈看愈满意,“年前南山渚就可竣工,等过了来年十五,就把你们俩的事办了吧。” 秦沐谢恩,青鸣珂也起身行礼,青宣明复又拉青鸣珂入座,对席上众人道“玉颂大婚后,上陵、丰雨皆为食邑,南山渚、湛园为居住赏玩之所。” 上陵不必多说,康郡的丰雨县一县之粮丰年时有大昭十中之一,南山渚的湖光楼阁与湛园的缤纷满园也为人称赞。 众人齐贺:“公主千岁。” 朱漆屏风后转出捧着鎏金盘的黄门令,金盘中的玄玉双雁玉佩在烛火下流转幽光,赤金婚书用朱砂写着婚期为"长华十一年仲春廿八"。 青鸣珂和秦沐领过玉雁一同叩头,她扬起恰到好处的微笑接过婚书,鎏金边缘在掌心烙下新月状的红痕。 秦沐嘴角噙笑回了座位,秦朗跟林诗玉相视一笑。 青鸣珂是在半个多月青阶的周岁宴上,在赵贵嫔的口中才得知百盛期的丈夫徐之扬刚到玉川不久遇到意外罹难的消息,赵贵嫔揉去自己眼角的泪花,轻叹一声道:“我本不该给公主说这个,可是我知公主与百大人交好,才想起了这事。” 百盛期是百盛月的妹妹,两年前嫁给了徐将军府的徐之扬。 赵贵嫔也摸了摸青阶的脸蛋,接着道:“说来百家两位姑娘都是命苦,百盛月本来是跟秦世子差点成了姻缘的。” 见青鸣珂有兴趣,她更来了兴致,赶紧道:“如今的世子妃出身的林家是先帝那时就开始没落的,林家人十多年前已不在奉安久居了,又值战乱不安定,永定侯府都以为林家只有一个嫁给英国公旁支次子的长女了,都不念着这桩婚事了。谁知......也就是前几年的事,秦百两家都要议亲了,林家那个英国公旁支次子的女婿刚好升官到奉安了,秦侯爷不忘旧日老友的情谊主动联系这位晚辈,这才得知林家确实是败完了,家里都还在奉远郡的,额,狸县吧,勉强过活。” “而林家还有一位待字闺中的姑娘,只是年纪不大,比公主您还小上一岁呢。加上从小家就败了,不比早就嫁人的姐姐养尊处优。那林家长女还说家里也早就忘了和秦家的婚约,万不敢再高攀的。” 说道此处,赵贵嫔啧啧做声,喝了口茶还没开口,青鸣珂接着说:“可是秦侯爷重情重义,自然不肯做背弃盟约之事,若是林家依然势强,或许秦侯爷还能为了儿子的心意前去商量解除婚约,但是林家已经这般情形,还为秦家着想,从不联系他们拖累他们......” 赵贵嫔连连点头,她叹道:“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后来秦朗还是娶了现在的世子妃。”青鸣珂忆起与百盛月、秦沐同行的细节,有些当时疑虑的事情也便明了了。 徐之扬的祖父是当年大昭赫赫有名的常胜将军,为人也乐善好施广得民心,如今徐府又添了殉职的将军,百姓们对于徐府愈发爱戴,听闻百盛期因为伤怀一病不起,对她也越发同情,百姓们甚至自愿结伴前往道观为她祈福。 连带着对百家尤其是在朝为女官的百盛月也多了更多的探讨和敬佩之情。 可是百盛月此时正跪在百府百有志院中。 她恳请父亲等百盛期为夫守孝期满后便将她接回家中,不要让她以节妇的身份过完她才刚刚开始的人生。 百有志气得吹胡子瞪眼,他喝道:“你这个不忠不义的,你妹夫才过世多久,你就想着让你妹妹再嫁了?” 百盛月沉稳道:“女儿本来不想的,毕竟盛期和阿扬是从小的情意,怕是也不肯轻易听女儿的。可是父亲最近的所作所为让女儿明白了,父亲和女儿的心思不一样!” 她抬起头来:“女儿是以月盈的心意为首,而父亲,你恐怕就是想用月盈的一辈子来谋取名利!如今您就为了脸面任由徐家利用盛期造势,对她不闻不问。要不是我实在担心她,顾不得您的命令潜去徐家看了她,我都还不知道盛期在徐家如犯人一样被关着!” 百有志冷哼一声,“你怎么知道不是你妹妹伤心,自己出不得门。” “就算是伤心静养,也不会让人连窗户都锁死了吧?徐家是见自己家近年来败落了,阿扬也不在了,便别出心裁想用贞烈节妇来博个名声,或许还有旁人也想要计划用舆论给家中的男人博个荐举的机会!” 百有志怒不可遏,他扬起手掌,百盛月不避不让地看着他,那巴掌最终还是没落下来。 “你如今翅膀硬了,我打不得你了,你弟弟妹妹都得仰仗着你了?” 百盛月不卑不亢,如果父亲没办法担当起父亲的职责,她作为长女也决不能坐视不理。 百有志狠狠道:“本朝的女官数你为首,可你怎么就不能替你侄子想想?你终归是要嫁人的,等你出嫁,我们家,我们家就真的无一官半职了!” 百家、徐家、林家、秦家四家多年交好,可如今除了风光更胜的秦家,林家最早没落。 徐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归还有个威武将军府的空壳在。 百家苦苦支撑,百有志年事已高已经告老在家,前头两子已经离世,只有长女出类拔萃。 百盛月不是第一次听父亲说这种话,此时才真正心寒,“女儿知道,我没有做成永定侯世子妃,父亲深以为恨。如今妹夫也英年早逝,您也是实在没有法子。可是人,有时候不得不认命!” 两行清泪从她脸上流下,“女儿自知孤命,不敢连累旁人,一辈子愿在百家做女儿,希望父亲放过盛期!” 百有志哈哈大笑,“女儿?我要你这个女儿有什么用,留你一辈子让别人更加嘲笑吗?” 百盛月看着近似癫狂的百有志,只觉得头顶的天幕黑的可怕,几乎让她透不过气来。 她在地上跪到几乎夜半时分,最终叹了口气,起身往在廊下低低哭泣地母亲那里走去,她轻声安慰道:“没事了,母亲,我不跪了。” 青陌的府中,青陌靠在美人椅上,翻看着手里的美人画像,连连叹道:“可惜,可惜。” 青隐踏入屋内,问道:“可惜什么?” 青陌被吓了一跳,连忙坐起身来惊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青隐坐在屏风前的椅子上,见青陌反应这么大,心里有些狐疑:“你在看什么?拿过来。” 青陌把手上画卷扔在床上,绕过屏风坐下青隐下首:“没什么好看的,美人罢了,你又不爱看。”他爱色,青隐是知道的,平日里也不太管他,但是今日青隐似乎不想像往常一样轻轻揭过。 青隐还是盯着青陌,问:“哪家美人?你想怎么弄进门?” 青陌不耐烦:“没想弄进门,就看看。” 见他还是不肯说是谁,青隐有不好的预感,他又一字一句地道:“给我拿来。” 青陌最是受不得气,又是被娇惯坏了的,见青隐这样寸步不让,他下不来台,又不敢给他看,只敢转身不再看青隐。 青隐又看了他几眼,起身去内室,青陌不敢拦他。 青隐拿起那张画卷,只看了一眼就嚯地转身走向青陌,他将那张画卷摔在青陌的脸上,怒喝道:“你好大的胆子,敢打永定侯世子妃的主意!” 青陌被甩的发懵,片刻后才回过神来,他气上头来但又心虚道:“你别乱说,只是一张画像而已。” 青隐已经气笑了:“我是真不知道你,真不知道你是个怎样的奇人,你爱女人就爱女人,怎么总是不知天高地厚,不管什么人不管人家乐不乐意就招惹,我以为你也算栽过个跟头,也该收敛些!” 素来自持身份的他此刻在青陌的富贵窝里转来转去,恨不得把他再打一顿,青陌对他说的不以为意:“什么叫天高地厚,大哥,我们是皇子,本就是万人之上!” 他又小了些声音道:“等到哥哥登了大宝,那可就是真天子了,天多高地多厚,那岂不是我们说了算!” 青隐不说话,只死死盯着青陌看。 青陌被他看得发怵,陪笑道:“再说,这次你真误会我了,我就是看那林诗玉有几分颜色,所以才画了她,也没想怎么着。何况,他们家就快是皇亲国戚了,看父皇宠那个小丫头的样子,我还能对她大嫂动手呀?” 青隐还是沉默,半晌开口:“所以,如果父皇没有这么快将他们婚期定下,你还是会趁着这段时间......” 话没说完,青陌打断道:“我至多多瞧两眼,心里想几回罢了,就算玉颂没嫁过去,那也是她未来的夫家不是,我真没想做什么。” 青隐重新坐到椅子上,青陌松了口气,给青隐倒了茶,装作没事的样子问道:“对了,大哥你今天来做什么?” 青隐回道:“我今天进宫去看母妃和她聊起你,她让我多看着你。你上次在中秋宴上喝醉酒,跟玉颂说了什么胡话?” 青陌回想了一下,愈发的心虚,“我那时喝醉了,是因为喝醉了!谁告诉你的?玉颂?还是我身边的人?” 青隐没有回答,似乎累极了,主动接过青陌手中的茶一饮而尽,低低道:“你要是想要再如从前一样无法无天,刚才就该在这杯茶里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