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缘俱乐部》 第1章 序曲:琴缘雅集 奥迪车碾过秋日的光斑,缓缓驶入G市近郊的东湖语岸别墅区。榕荫如伞,撑着一条红砖铺就的车道,10月的风里仍裹着蝉鸣的余温,唯有满地碎金般的落叶,悄悄泄露了秋的行踪。 这里的千万级别墅,全无想象中堆砌的奢华,没有欧式城堡的尖顶锋芒,亦无中式园林的曲径迂回,只以素净的线条、温润的质地立在绿荫间,像一位藏锋守拙的雅士,引得人忍不住想探究门后的景致。这大抵就是人们常说的 “低调奢华”,恰如G省人素来内敛的行事风格。梁教授望向车窗外,忽然想起多年前读过的一篇文章:作者曾对比欧洲贵族与美国富豪,说前者的 “贵” 在血液里,他认识的一位黑人朋友开着劳斯莱斯炫耀,而他拜访过的欧洲爵士,办公室里莫奈风景画的背景画的正是其家族世代居住的城堡,地下室随手拿出的一把木椅,竟是百年古董。那种几代人沉淀的气度,哪里是转瞬的暴发所能比拟? 车停在苏颖家门前时,一只布偶猫正优雅地立在水泥围墙的柱子上。雪白的毛缀着浅棕的斑纹,像裹了一层月光织就的绒毯,它居高临下地打量梁教授片刻,而后伸了个慵懒的懒腰,轻盈一跃落在地面,踩着猫步踱向路对面。梁教授忍不住笑叹:“这般自在,全不知自己是身价不菲的‘主子’。” 换上皮拖鞋踏入玄关,舒适的温度裹着淡淡的木质香气扑面而来。待走进客厅,梁教授停住脚步,落地窗外的景致,竟让她心跳微微加速:花园修剪得简洁利落,草坪如茵,矮树蓊郁,再往外是一汪碧绿的湖面,天光云影落在水里,揉成一片晃动的碎玉。湖边的小山上立着一座六角小亭,青瓦红柱,像嵌在绿宝石里的明珠,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望去,竟恍若置身梦中的画卷。“今天的琴友观摩会,倒真是‘琴音伴美景’了。” 梁教授正出神,门铃声响起。穗俐捧着一大盒弗洛伊德玫瑰走进来,高饱和度桃红色的花瓣裹着晨露,香气馥郁;舒明提着一篮水果,笑盈盈跟在后面,脆生生的笑声撞碎了客厅的静谧;紧接着,林之平也拎着一盒西湖特级龙井出现,淡绿色茶叶礼盒上的篆书尽显雅致。 苏颖笑着接过礼物,舒明便迫不及待地问:“苏颖,能不能先带我们逛逛你的‘神仙宅子’?”“当然可以。” 苏颖引着众人先去茶室品茶。这里两面是落地玻璃窗,一面望湖,一面观山,梁教授望着窗外流云漫过远山,忍不住念出一句:“绿水烟霞白云过,落花风静煮茶香。” 在此煮一壶茶,看云聚云散、山影变幻,这般闲情雅致,寻常日子里倒难寻得。她转而打量苏颖,女主人一身素色旗袍,气质淡定脱俗,想来便是被这样的景致,一点点浸润出来的。从茶室出来往饭厅走时,馨雯和佳韵也到了。馨雯带来自己烤的芝士蛋糕,金黄的表面撒着杏仁片;佳韵则提着新疆特产,沙棘原浆的玻璃瓶透着橙红的光,核桃与红枣装在棉麻布袋里,显得随性自在。众人分两路参观:梁教授和林之平乘室内电梯上二楼,其他人跟着苏颖走楼梯,身后还跟着一只麻花猫。“它叫普鲁斯特,我们都叫它普鲁,十五岁了。” 苏颖介绍道。穗俐一听便笑了:“这名字倒和它的气质很相配。你瞧它一脸严肃,倒像个管事儿的管家。” 果然,无论众人走到哪儿,普鲁都不声不响地跟着,眼神里满是 “尽职” 的认真。 二楼是三间卧室,分别住着孩子和苏颖的公婆,陈设简洁温馨,处处透着主人对生活细节的注重;三楼的主卧格外宽敞,躺在床上便能望见蓝天白云,低头又能看见湖水泛波,造物主的馈赠,竟都收进了这一方天地。最让众人惊叹的是地下室。家庭影院、乒乓球桌、麻将房的红木桌椅,还有满屋的智能家居设备,往操控屏轻轻一点,灯光、窗帘便随之调整,众人看得目不暇接,连连称奇。 待走到花园,又是另一番景象。新修剪的草坪像一块巨大的绿丝绒地毯,踩上去软软的,还带着青草的清新气息;石榴树郁郁葱葱,枝头缀满了大小不一的果实;假山旁的鱼池里,锦鲤摆着尾巴游过,搅碎了一池倒影。先前在门口见过的布偶猫 “罗琳”,正一瘸一拐地走过草地,众人立刻围了上去。“它前段时间右前脚受了伤,现在其实好了,” 苏颖笑着解释,“可它总记不住,尤其想进茶室吹空调时,瘸得更明显。不过它性子野,不爱待在屋里,也不喜欢和普鲁争地盘,所以平时住在车库。” 花园里还有一间玻璃茶室,与室内的雅致不同,这里四面通透,以水为景,更适合群体欢聚。梁教授见大家围着罗琳逗弄,或是对着湖景拍照,连“观摩会” 的正题都忘了,便笑着提醒:“喂,姑娘们,再不进屋,琴都要等急了。舒明吐了吐舌头:“哟,教授发威了,走吧走吧!”馨雯也柔声附和:“我们快进屋准备吧。”林之平笑着摇头:“这般美景,倒让人忘了正事,真是晕了头。” 苏颖的琴房在一楼东侧,推门而入时,众人都安静下来。长方形的房间里,一面墙是落地玻璃窗,遥控窗帘缓缓开启,花园里的茶花正开得热烈,湖里莲叶摇曳,偶有荷花好奇地探出头来,悄然凝视热闹的身影。L 型的米色真皮矮沙发靠着墙,玻璃茶几上摆着一瓶 A 级粉荔枝玫瑰,浅粉色的花瓣透着娇嫩,香气若有若无;茶几下铺着一块椭圆形的米色羊毛地毯,米色调的墙纸与窗帘相互映衬,让整个琴房显得格外雅洁,没有多余的陈设,唯有正中靠墙立着的斯坦威钢琴,漆黑的琴身泛着温润的光,像一位等待倾诉的老友。“难怪苏颖最近弹琴越来越好听,” 梁教授轻声感叹,“古人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有这样的好琴,音色自然动人。常听好音,耳朵也变得敏锐,一点细微的差异都能辨出来。” 观摩会很快开始。第一个上场的是林之平。她本是零基础入门,连五线谱都要一个音一个音地对着琴键来认,却凭着满身的艺术细胞,咬着牙也要学下去的硬气,把一首又一首的乐曲弹下来了,还弹得格外投入。选她第一个表演,是梁教授的科学安排:若是让容易紧张的人开场,怯场的恐惧情绪比传染病还厉害,后面弹的人也会哆嗦上阵束手束脚。此刻,林之平坐在钢琴前,指尖落下,《星光圆舞曲》的旋律便流淌出来,节奏均匀流畅,像月光下旋转的舞步;接着是李斯特的《爱之梦》,她的身体随着旋律轻轻晃动,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在音乐里,连空气都变得温柔。 第二个上场的是馨雯。她选了复调作品《紫竹调》,左右手的旋律交织缠绕,像两条嬉戏的鱼,相互呼应又互不干扰。这曲子对双手配合要求极高,馨雯虽偶有错音,却弹得完整流畅,透着江南的灵秀;第二曲《月亮代表我的心》,她弹得格外深情,旋律里满是温柔的眷恋,听得人心里格外柔软、浪漫。随后是穗俐的霍夫曼《船歌》,指尖落下,仿佛能看见水波荡漾的湖面,歌声般的旋律里,藏着淡淡的乡愁;佳韵的《溜冰圆舞曲》则充满活力,旋律跳跃着,像冰面上旋转的身影,灵动又欢快。 东道主苏颖压轴出场时,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她弹的是《波尔卡》,明快的节奏里透着娴熟的技巧,每一个音符都恰到好处,多年的音乐素养在旋律里展露无遗;而琴友中的 “大姐大” 舒明,最后弹了柴可夫斯基的《五月》,激昂处如春日惊雷,温柔处似流水潺潺,技惊四座,为上半场的表演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最后是梁教授的示范。她选了肖邦练习曲作品 24 之 2,右手快速变化的旋律,被她弹得干净利落,像大珠小珠落玉盘,晶莹剔透、清脆悦耳;优雅飘逸的音符缠绕在耳边,听得众人如痴如醉,连呼吸都放轻了。 表演结束后,梁教授开始逐一点评,语气温和却句句中肯:“之平是大忙人,能挤时间坚持学琴,已经很难得。你弹琴很有表现力,临场发挥也稳,但因为经常出差,基本功练得少,进度难免慢了些,以后要尽量保证每天的练习时间。”“馨雯学琴不到两年,能把四级的《紫竹调》弹得流畅,进步很大。你的手型好,心理素质也稳,弹琴时不慌不忙,这是很大的优势。可惜你父母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你要花时间照顾,练琴和上课都难保证,要是能多利用碎片时间,进步会更快。” “穗俐的乐感最好,旋律的抑扬顿挫都把握得恰到好处。但你有个小问题:弹琴时容易走神,思绪一飘,曲子就容易磕绊。以后要多练专注力,心里跟着旋律唱就不会精神恍惚,音乐会更连贯。”“佳韵很聪明,视谱快、进步也快,大的乐段处理得很出彩,但细节上容易出错,比如音符的轻重、节奏的快慢,再细致些就更好了。”“苏颖学琴时间最长,技巧和情绪表达都中规中矩,但练习时断时续,时间没保证,进度也受了影响,以后要尽量规律练习。” “舒明是最认真刻苦的,有时一天能练六小时,一个难点能练上千次,这份毅力很让人佩服。但你没有童子功,现在弹难度高的曲子,手型和肌肉紧张的问题就显出来了,以后特别要注意手腕的放松,尤其是左手弹琶音时,不弹琴的手指不要伸直,要放松下垂。多练基本功,把基础补牢,就可以弥补缺乏童子功的不足。” 点评完,梁教授又给大家设计了 “10 分钟基本功必练法”:“就算没空练琴,每天也要保证这 10 分钟:12 个大调的双手五指练习,重点加强4、5指;穿指和跨指练习;双音、和弦、分解和弦;还有琶音和八度练习。要是有半小时,就针对性地练曲子的一段;有一两个小时,再把整首曲子和难点结合起来练。”她顿了顿,又引用前苏联钢琴家涅高兹的话:“烧开水要是没到 100 度就关火,凉了再烧,永远也烧不开。量变到质变才有效。一首曲子每天从头到尾过两遍,记不住也没效果,一定要分段强化,完全掌握了才不会忘。” 众人听得频频点头,都觉得这时间安排很科学。舒明也补充道:“我平时练难点时,会算时间,比如两小节不顺手的,练一遍要 6 秒,那一分钟就能练 10 次,不用每次都数,效率高多了。” 大家一听,纷纷说要试试这个方法,琴房里的气氛,又变得热闹起来。然后,梁教授又和大家谈起视奏对于习琴的重要性,视奏能力强的演奏者,掌握一首新曲子可以事半功倍,反之,则事倍功半。中老年人学琴者,恰恰视谱能力差,一首曲子要弹得流畅,几乎靠背谱。往往曲子熟了就更不看谱了。所以,在我的课上,学新曲子,都让你们分手视谱,识谱正确了,回去练就不会走弯路。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透过玻璃窗洒进屋内,泛着金黄的光。蝉鸣轻了些,风里多了几分秋的凉意,而琴房里的笑声与讨论声,却像一束暖光,把这秋日的傍晚,烘得格外温馨。 奥迪车在路灯的光影中向市中心开去,梁教授想起观摩会的场景,学生们的进步,淡淡一笑:闪亮的镜头、幕幕的情趣在脑海播放……苏颖与丈夫白手起家,缔造富裕生活的片段;林之平从知青步步登上大学讲坛成为系主任、副校长的事迹;药剂部主任舒明在晚年迟到的光彩、温馨的琴瑟和鸣的故事;佳韵几次华丽转身,由一个女工成为会计师事务所的合伙人的奇迹;温柔脆弱的穗俐在美术评论领域展示大将风度的逸事;馨雯的校园情缘、记者生涯……,梁教授替她们高兴、为她们自豪,车子在大笑中驶向灯光璀璨的夜幕中。(4193字) 第2章 一、青涩少女 陈舒明一如既往地穿着黄色polo恤,卡其色长裤、白色运动鞋去参加钢琴观摩会,这是她着装的标配,运动员似的短发、笔挺的腰杆,全身没一块赘肉,一望而知是个运动健将。从观摩会回到家,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耳畔仿佛仍回响着观摩会上此起彼伏的掌声。她微微仰着头,眼神放空,思绪如脱缰野马肆意驰骋。学习钢琴以来,她的成绩一路高歌猛进,学友们毫不吝啬的点赞、比赛中专家评委给出的高度肯定,还有梁教授那充满鼓励的话语,都让她感觉退休后的这段时光,才是人生自我实现的美妙时光、鲜花与掌声簇拥的高光时刻。青少年时期那些被压抑的委屈,工作单位里藏在暗处的排挤,仿佛都被冲刷干净,在这一刻彻底翻篇。她只觉头顶的天空阳光明媚,脚下的道路宽阔无比。夕阳透过客厅阳台的落地窗,在地板洒下一束暖融融的橘色。 思绪流转间,那片温暖的橘色光束仿佛骤然褪去,眼前浮现出那个特殊时期灰蒙蒙的天空。中学时期,班主任秦老师那张冷若冰霜的马脸、公鹅般嘶哑的喝斥声,至今仍不时在噩梦中出现,让她惊醒后,赶快看看日历,今昔是何年。舒明出身在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大学中文系教授,母亲是G市人民医院赫赫有名的眼科主任,白大褂口袋里,总装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或许是受家庭氛围的熏陶,舒明生性清高、正直又率真,身上有着男孩子般的豪爽劲儿,爬树、掏鸟窝样样在行,打小就是大院里孩子们公认的 “孩子王”,身后总跟着一串小尾巴。 上初一的那个秋天,学校要求每个学生填写一张表格,上面的内容涵盖家庭成分、父母工作单位、工资收入等等。申老师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外套,拿着表格走到舒明课桌前,一脸严肃地问:“陈舒明,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舒明正在摆弄铅笔,不假思索地抬头回道:“我爸是大学教授,我妈是医院的眼科主任。”申老师脸上闪过一丝狐疑,追问道:“那你父母工资不低吧?”舒明大大咧咧地回道:“爸爸妈妈两个人加起来有三百多呢。” 话音刚落,申老师顿时瞪大了眼睛,将手里的表格 “啪” 一声甩到舒明脸上,大声斥责道:“你撒谎!我老爸在工厂当科长,一个月才七十多,你家怎么可能这么高?是不是想炫耀你家条件好?”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同学们的目光齐刷刷聚在舒明身上。舒明一听,心里顿时涌上一把火,梗着脖子顶嘴道:“老师,我从不讲大话,我放学就回家拿父母工资单给你看,上面有公章!” 申老师嘴角一撇,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阴阳怪气地说:“不必了,我还能不知道你家那点事儿?知识分子家庭,就爱搞特殊化。”可在心里,他却暗暗咬牙:你们家不是自认为了不起吗?在我这个班,我非得把你这股傲气打压下去,让你变成一条爬也爬不动的小毛虫。 到了选班长的时候,全班同学轮流投票,女同学大多把票投给了做事利落的舒明,可男同学却忌惮以打架闻名的王小虎,纷纷选他。申老师拿着选票,扫了一眼结果,毫不犹豫地在黑板上写下 “班长:王小虎”,说:“王小虎出身工人家庭,根正苗红,当班长再合适不过了。陈舒明虽然票数也不少,小资味太浓,会带坏全班同学。”从那以后,申老师便和王小虎沆瀣一气,把舒明视作眼中钉,隔三岔五就找机会刁难她,甚至以此为乐。 特殊时期的中学教学常常要背名人语录,舒明天生好记性,什么东西过目不忘,看一遍就记住了。班级之间的比赛,同学们选舒明作代表,申老师却以鄙夷的眼光看着舒明道:会背算什么,活学活用才是真本事。王小虎虽然背不熟,能实践到行动中就是好学生。就是千方百计地不让舒明有出头之日。 课室的卫生由学生在课后轮流打扫,原本其他同学都是每周一次,轮到舒明时,申老师却故意安排她每周两次。舒明拿着值日表去找他,申老师正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头也不抬地说:“你出身不好,就得多锻炼锻炼,劳动能改造思想,这是为你好。”不仅如此,每天下午四点放学铃一响,别的同学背着书包一溜烟跑了,舒明却要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多罚站半小时。她靠着冰冷的墙壁,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忍不住问:“老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申老师冷笑着走过来,用手指敲了敲她的额头:“你上语文课发呆,眼神飘到窗外,心思根本不在学习上,让你罚站是最轻的处理,再不服管,明天就要多站站啦。” 那时,数学老师姓赵,头发花白,总爱穿着一件灰色中山装,右边袖口常粘些粉笔灰。他知识渊博,讲起几何题来深入浅出,课后学生问问题也从不厌烦,深受大家喜爱。舒明的数学成绩在班里数一数二,常常被赵老师叫到黑板前做题,得到一句 “思路清晰,做得好” 的表扬。学生们望着赵老师的敬佩眼神、好评的议论,让申老师羡慕嫉妒恨,邪恶的火苗在他心中串起三丈高。终于,有一天他找到了借口,在班会上拍着桌子,满脸义愤填膺地说:“赵老师上数学课的时候,一个劲儿介绍欧几里得、笛卡尔这些外国数学家,这分明是崇洋媚外,宣扬资产阶级那一套!”接着,他拿着笔记本向校领导汇报,随后又在学生中间煽风点火,对王小虎说:“你们要主动站出来,批判这种错误思想。”在他的鼓动下,几个学生代表向校长提出了召开批斗赵老师大会的要求。 那个飘着雨花的下午,全校停课,学校大操场上拉起了白底黑字的横幅:“打倒西方资产阶级奴才赵某某”。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身形纤瘦的赵老师被几个男同学粗暴地押上高台。紧接着,几个人高马大的男同学冲上台,对着赵老师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这时,人群中的王小虎突然高声喊叫起来:“把赵某的跟屁虫陈舒明也拉来陪斗!” 瞬间,“白专学生没好下场” 的口号此起彼伏,舒明被两个同学一左一右地推搡着,踉踉跄跄走到台下,低着头,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它掉下来。 有一年冬天,寒风裹挟着冷雨野兽般在窗外咆哮,轮到舒明所在的年级去郊区的分校锻炼。分校的条件极其艰苦,二十平房挤着几十个学生,没有暖气,更没有热水洗澡。舒明从小怕冷,一到冬天就容易感冒,她触摸了一下冰冷的水龙头,索性不洗了。王小虎听其他同学说后,立刻跑去跟老师报告。申老师马上召开班会,煤气灯的光忽明忽暗地映着他的脸,他指着舒明骂道:“陈舒明,大家都能克服困难洗澡,就你特殊!这小资产阶级的生活作风太严重了!你不是怕冷吗?那就罚你在室外站到半夜 12 点,什么时候站够了,什么时候才能睡觉!” 夜晚的寒风像刀子般割着舒明的脸,她裹紧单薄的棉衣,在空无一人的晒谷场上来回踱步。为了不让自己冻僵生病,她索性原地跑步、做广播体操,跑着跑着,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浸湿了额前的碎发。第二天,舒明感到浑身发烫,到医务室一查38度5,医生开了退烧药,让她卧床休息。却让申老师到床边把她一把拽起,说想装病,没门!跟在老师后面的副班长小杨好言劝道,老师,舒明真的病了,如果小病成了大病,不好和舒明的家长交待。申老师才松手,把舒明推回床上。还悻悻地摇头,这次就饶了你。 在分校吃忆苦饭时,陈米掺着沙子煮成的米饭和白水煮的野菜让学生们难以下咽,王小虎趁老师不注意,偷偷将饭菜倒到厕所后面的草丛里,舒明看见,也跟着倒了。结果,王小虎的小跟班眼尖,立刻跑去老师那里告状。申老师不分青红皂白,指着舒明说:“你一天不许吃饭,好好反省!”却对王小虎的行为只字不提。好在舒明的外婆怕她在分校饿肚子,在她的棉袄衬里缝了个小口袋,装着20元钱。趁没人注意,舒明偷偷溜到分校附近的小卖部,买了两个光酥饼,躲在树后面狼吞虎咽,一边吃一边在心里想着:哼,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想整我?没那么容易! 好不容易熬到中学毕业,拿到毕业证的那天,舒明走出校门,回头望了一眼那栋灰扑扑的教学楼,长舒一口气,感觉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心想终于逃离了烂仔王小虎的监视,摆脱申老师的魔掌。不料,一片乌云又笼罩在头顶。(3057) 第3章 二、药房临工 舒明中学毕业后,她的妈妈伍主任,因为长期连轴转做手术,心脏落下了二尖瓣闭合不全的毛病,稍微累一点就会胸闷气短。医院为了让老专家能更好地发挥专长,也考虑到舒明能照顾妈妈,便安排她在医院药房做临时工。 药房主任叫莫红卫,四十岁出头,长相颇为奇特,脸短眼突,嘴阔鼻扁。她原本是个赤脚医生,因为对中草药颇为熟悉,同时为了解决夫妻两地分居的问题,调到G市,与她的丈夫许医生在同一家医院上班。早在好几年前,许医生在伍主任的推荐下,从县城医院调入G市医院眼科,如今已经是科室副主任了。然而,许医生从县城来到大城市后,心里一直有些自卑,为人也比较小气,在科室里人缘极差。他总怀疑自己不受欢迎是伍主任在背后搞鬼,再加上一直觊觎伍主任的主任职位,便时常在背后说伍主任的坏话,这让大家对这个“白眼狼”愈发反感。莫红卫同样也是伍主任推荐来药房的,夫妻俩表面上对伍主任恭恭敬敬,一口一个 “伍大姐”,背地里却是阳奉阴违。如今,舒明来到药房工作,莫红卫表面上对她热情有加,暗地里却一直找机会下绊,把最麻烦的药品盘点工作交给她,或者在她配药时故意在旁边挑刺。 时间悄然来到 1977 年的冬天,广播里突然传来中央决定恢复高考的消息,整个医院都沸腾了。在单位工作的员工若想报考,需要先向单位申请,填写报名表,得到领导批准后才有资格参加考试。舒明得知这个消息后,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她早就想圆自己的大学梦了。第二天一上班,她就急匆匆跑去问莫主任:“莫主任,听说咱们单位有高考报名表,我想报考,您看我怎么领取呢?” 莫主任正坐在办公桌前数药瓶,眼皮都没抬一下,冷冷地说:“哦,报名表啊,昨天就发完了,你怎么不早说呢?” 舒明心里一惊,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但她并没有放弃,晚上回家后,照着邻居家孩子的报名表样式,用尺子比着,认认真真地划了一张,第二天一早就交了上去。莫主任拿着她画的表格,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眨巴着肿胀的眼帘说:“这不合规范啊,不过你也别着急,我帮你想办法吧。” 可这一等,就等到了考试前两个星期,莫主任才不紧不慢地把盖了章的报名表给舒明,还一脸为难地说:“你看,咱们药房现在人手不够,实在抽不出人来替班,你就克服一下,别请假备考了,上班间隙挤挤时间复习吧。” 舒明心里委屈极了,鼻子一酸,却只能点点头。由于准备时间太过仓促,那一年的高考,她以三分之差落榜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一天上午,窗外阳光明媚,舒明正低头整理药品。一个身材修长、斯文白净的男士来到取药窗口,手里拿着处方单。他站在那里,盯着舒明看了好一会儿,嘴唇动了动,像是有话要说,最终还是犹豫了一下,转身离开了。舒明觉得有些奇怪,又低下头继续整理药盒。过了大约 10 分钟,只见那人又匆匆忙忙回到药房的窗口,脸上带着一抹羞涩的笑容,轻声问道:“你是陈舒明吧?你还是小时候那个样子,就是长大了好几圈。” 舒明一脸疑惑地看着他,反问道:“你是?” 男士笑着回答:“我是刘宁,我们曾在同一个幼儿园全托,你还记得我吗?” 原来,刚才刘宁看到舒明时,她那运动员似的短发、高挺的鼻梁、炯炯有神的眼睛和坚毅的神情,让他感觉似曾相识。可又怕自己认错人,贸然相认会显得唐突,便去问路过的护士,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鼓起勇气再次回来。舒明一听,顿时眼睛一亮,兴奋地大叫起来:“哎呀!你是那个爱哭的宁宁?你都长这么大了,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了!” 这话一出口,刘宁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根。 舒明与刘宁是幼儿园的同班同学,刘宁的父母与舒明的妈妈是同事。刘宁小时候体弱多病,瘦得像根豆芽菜,性格也比较内向,班上有个叫小胖的同学,仗着自己肥大壮实,总是抢他的玩具。舒明那时候像个假小子,留着短短的头发,看到小胖欺负刘宁,就会冲上去把小胖推开,叉着腰说:“不许欺负人!” 像个贴心的小姐姐一样保护刘宁。看到刘宁哭,舒明还会把自己的糖块、连环画送给他哄他开心。特殊时期开始后,刘宁的父母因为出身 “资本家”,全家被下放到农村,刘宁也因此与舒明不辞而别,再也没有联系。如今,多年未见的两人再次重逢,舒明心里自然高兴。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快到午休时间了,便热情地邀刘宁一起去医院附近的小饭馆吃饭。席间,两人海阔天空聊了起来,舒明这才知道,刘家去年就调回了G市,刘宁的父母在市第二人民医院做医生。 “你现在好吗?在哪里工作呢?”舒明夹了一块肉给他,关切地问。刘宁眼前突然浮现儿时,舒明给他递小白兔糖的豪爽,开心地噗呲一笑。舒明不解的问,我的问题很好笑吗?刘宁说想起小白兔糖,两人相视会心地大笑,多年不见的拘束,荡然无存。刘宁喝了一口汤,轻轻地说:“我现在没工作,在家复习呢,准备考南方理工大学的机械系。”舒明听后,眼睛里满是羡慕,说道:“真好,我也准备考医学院,将来当个真正的药剂师。”刘宁微微一愣,接着道:“你现在不就是药剂师吗?在药房工作挺好的呀。”舒明苦笑着摇摇头,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米饭,解释道:“我在药房只是个临时工,没上过大学,知识结构不够全面、系统,既没有学历,也没有职称,就是个打杂的,和真正的药剂师还差得远呢。”刘宁听后,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一脸认真地拍着舒明的肩膀说:“那我们一起复习吧,互相监督,考上大学可是改变命运的第一步。”舒明听了,眼睛一亮,眼前闪烁着希望的光,兴奋地握住刘宁的手说:“好呀!两个人一起努力, 1加1肯定大于2,比一个人瞎琢磨强多了!” 第二年夏天,蝉鸣声此起彼伏,舒明拿起“G市医学院药学系”的录取通知书跑向刘宁报喜,刘宁故作沮丧地低头,不敢看舒明。舒明正想安慰刘宁,他突然高举“南方理工大学机械系”的入学通知给她看,舒明激动得跳了起来,两人相拥喊道:我们胜利了。尽管大学里的学习任务十分紧张,但每到周末,他们还是相约周日下午一定聚一聚。刘宁身体底子弱,舒明就拉着他去运动,不是打球,就是爬山。有一次,两人手拉手去爬南岭山的百步梯,又陡又长的石阶,让刘宁爬到一半的时候,已经累得两腿发抖,气喘吁吁,实在走不动了,顺势一屁股坐在石阶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说:“不行了不行了,我得歇会儿,这台阶也太多了。”舒明见状,走过去伸出手,拉着刘宁说:“起来!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困难算什么,快来追我,要是追不上,我可就不理你啦。”刘宁咬了咬牙,在舒明的鼓励下,重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终于和舒明一起爬到了山顶。 刘宁的英语很好,在图书馆三楼的外文期刊阅览室里,刘宁戴着细框眼镜,手指轻轻抚过泛黄的书页,逐行逐句地筛选着有价值的内容,复印下来,遇到关键知识点,用红笔在复印件上仔细标注,还会贴心地附上中文注释。“你看这段关于药物代谢动力学的内容,对你的专业应该很有帮助。”他把整理好的资料递给舒明,眼神里满是真诚。舒明接过资料,看着上面工整的字迹,心里暖暖的。 有一次,舒明为了完成课程论文,想深入了解人体解剖生理学知识,但一想到解剖室里的场景,心里就发怵,实在不敢一个人进去。刘宁得知后,拍着胸脯,一脸豪情地说:“别怕,有我呢,我陪你去!”可没想到,刚推开解剖室那扇沉重的铁门,一股福尔马林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当看到操作台上盖着白布的尸体时,刘宁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转身冲出了解剖室。舒明赶紧跟了出去,只见他在教学楼下面的花坛边,扶着树干狂吐不止,额头上冷汗涔涔,半天都没缓过神来。舒明递给他一张纸巾,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既心疼又忍不住想笑,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没事吧?早知道你害怕,就不勉强你了。” 不过从那以后,她更加关注刘宁的身体,不仅给他精心配营养餐,还督促他加强锻炼。四年大学转瞬即逝,毕业时,刘宁整个人变得健硕了许多,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瘦弱的小男生了。双方父母看着他们形影不离、情投意合的样子,十分欣慰,逢年过节聚在一起时,总会有意无意地催促他们赶紧喜结连理。舒明与刘宁能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呢?(3168) 第4章 三、荣升主任 毕业后,舒明凭借优异成绩回到原单位的药房工作。到了报考执业药剂师的时候,她深知这个证书的重要性,便抓紧一切空闲时间复习。一天上午,药房里格外安静,没有患者来取药,舒明从抽屉拿出复习资料,刚看了两页,就被通过监控观察药房动态的莫主任发现了。莫主任一直对舒明心存芥蒂,这下终于找到了“把柄”,如获至宝,立刻截取了舒明看书的监控画面,急匆匆拿着上报给院领导,添油加醋说:“舒明在工作时间不务正业,公然看书复习,影响极坏,必须予以处分,以儆效尤!” 院领导对此事十分重视,当即把舒明叫到办公室了解情况。他们调看了那天上午的全部监控录像,发现舒明确实只是在没有患者取药的空闲间隙看了几分钟书,并没有影响正常工作。院长和舒明的母亲伍佩蓉是同年来到医院的老同事,看着舒明长大,对舒明一家正直、勤恳的品性十分了解。他不仅没有处分舒明,还语重心长地对莫主任说:“舒明是个有上进心的年轻人,你作为她的上级,不仅要督促她做好工作,更要鼓励、支持她提升自己,这样才能让咱们医院的队伍越来越强,对医院的长远发展也有好处啊。”莫主任听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也只能点头应下。 几年后,莫主任退休了,舒明凭借出色的工作能力和严谨的工作态度,担任了医院的药房主任。自她上任后,许多医药公司的销售员纷纷找上门来,有的打电话约她吃饭,有的提着贵重礼品登门拜访,都被舒明一一婉言拒绝了。其中,有一个人不死心,跟踪舒明回家,在家门口他拦住舒明说:“您看,贵院药房一直从我们公司进药,之前给莫主任的好处,我们一分也不会少您的,只要您继续从我们公司进药,咱们互利共赢,怎么样?”这话一出口,舒明顿时警觉起来,她不动声色地说:“原来是王经理啊,有什么事咱们进屋谈吧,站在这里说话不方便。” 一边说着,一边热情地把客人让进屋里。进屋后,舒明借口去卧室放包,悄悄从床头柜里拿出小录音机,放进了口袋里。然后她来到客厅,给客人倒了杯茶,一脸笑意地与他攀谈起来。舒明故作轻松地说:“莫主任原来是我的老领导,我刚接手,很多事情还不太熟悉。您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我说,请问她和你们公司合作几年了?” 王经理以为舒明松口了,顿时喜出望外,连忙说:“哪只是几年呀,都合作十几年啦,一直都很顺利。”舒明接着问道:“那不知道每次她能拿多少回扣呢?”王经理满不在乎地喝了口茶,回答:“不是每回都给,是按月结算,给她百分之十的回扣,直接打到她指定的一个银行账户上。”舒明听后,心里一惊,但表面上依旧镇定自若,笑着说:“哎呀,这油水可真不少呀。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我考虑考虑,过两天再给您答复。”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舒明就毫不犹豫地把录音带交给了医院纪委。纪委工作人员立刻对相关人员与莫主任的银行账户展开调查,证据确凿之下,莫主任很快就被双规了。这件事让舒明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她暗暗下定决心,绝不能像莫主任那样迷失自我。她马上召集药房的全体员工开会,制定了几条严格的规章制度:为了杜绝不正当的采购行为,院里所有药品,一律从国营的G市医药公司购买,而且必须是全国有名的大厂家生产的,从源头上保证药品的质量,同时也避免别有用心之人的非分之想和无端的流言蜚语;药品进入药房后,严格按照规定将内服药与外用药分开存放,将针剂与片剂分类摆放,对于毒、麻等限制药品,安排专人负责管理,设立专门的专柜和账册,做到账物相符;凡是从药房发出的药品,一律按照三查三对的规章仔细核对,确保药品从进入药房到送到患者手中的每一个环节都准确无误,万无一失。院领导对药房的这些新规定十分满意,多次在全院大会上表扬舒明的工作能力和职业操守。 一天早交班后,药剂部的药架前,舒明正拿着药盒给来医院实习的余晓讲解:“你看这个β-内酰胺类抗生素,批号和效期要交叉核对,就像给患者‘双保险’,一点都不能马虎。”她指尖划过药盒上的标注,每个重点都停三秒,等他点头才继续。可到了下午发药高峰,余晓还是出了错——把儿童剂量的布洛芬混悬液,拿成了成人用的片剂。取药的家长刚要签字,舒明正好路过,眼尖地发现了问题。她没当场出声,只是先笑着跟家长道歉:“实在抱歉,刚发现剂量有点偏差,我们重新核对下,耽误您两分钟。”等家长走后,舒明把余晓领到休息室,没提“批评”两个字,反而先递了杯温水:“第一次遇到高峰手忙脚乱很正常,我刚上班时,还把葡萄糖和生理盐水拿错过呢。”见余晓紧绷的肩膀放松了,她才拿出两种药品的说明书,并排放在桌上:“你看,儿童药会明确标‘每公斤体重用量’,成人药只写‘每次几片’,还有这个橘色标签,是儿童药的专用标识,下次拿药先找标签,再对剂量,两步走就不容易错。” 之后的一周,舒明特意给林晓画了张“核对流程图”,还在他负责的药架旁贴了张小纸条,写着“三查:查药品、查剂量、查患者信息”。月底科室考核,余晓不仅没再出错,还能主动提醒其他同事核对效期。他拿着考核表找到舒明,红着脸说谢谢,舒明却指了指药架上那张被余晓补了边角的流程图:“该谢的是你自己肯较真,我不过是把当年我老师教我的,再教给你而已。” 有些医院的药房盲目抢购新药和进口药,舒明对新开发的药品和国外的进口药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从不跟风采购。每一种新药上市后,她都会亲自查阅大量的相关学术文章和临床实验结果,反复研究、仔细分析。只有那些经过充分验证、确有疗效且安全可靠的药品,才会被列入采购名单。之后,她还会主动把这些新药介绍给临床科室的医生,推荐他们试用,并定期召开座谈会,听取临床医生的使用反馈,及时获取第一手信息,根据实际情况调整采购计划,为提高医院的医疗水平尽心尽力,默默奉献着自己的力量。 舒明与刘宁婚后的生活,是 “互敬互爱” 的相守,亦是 “互相成就” 的同行。舒明和刘宁的日子过得像浸在温水中的棉花,绵软而妥帖。刘宁待舒明细心而温柔,无论在工作上还是生活上令她无后顾之忧;舒明则报以信任与依赖,在刘宁的臂弯里卸下层层铠甲。那些在学校被排挤、在单位受委屈积压的冷硬与防备,终在这份双向奔赴的温厚里,像檐下的冰棱遇见春日暖阳,渐渐融成了一汪能映出笑影的温柔春水。 怀孕五个月时,妊娠反应来得汹涌。舒明整个人瘦得脱了形,胃里像揣着块烧红的烙铁,吃什么吐什么。清晨的阳光刚爬上窗台,刘宁就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小米粥进来,声音放得极轻:“明明,试试这个?熬了两个钟头,很绵很软” 她皱着眉喝了两口,胃里骤然翻江倒海,转身就吐在了床边的痰盂里。刘宁忙递过温热的漱口水和毛巾,用掌心贴着她的后背轻轻抚着:“别急,咱们总能找到你想吃的东西。” 他把小区附近茶餐厅的菜单拍下来,从水晶虾饺到艇仔粥,一张张在手机上翻给她看。舒明的目光在 “斋肠粉” 上顿了顿,刘宁立刻抄起外套,一路小跑冲下楼,楼道的脚步声显得急促又轻快。二十分钟后,带着热气的肠粉递到她手上,芝麻酱的香气飘进鼻腔,她勉强吃了两口,觉得腻得发慌,再也咽不下去,摇摇头放在了床头柜上。“想吃小笼包,要皮薄的那种。” 她声音细弱,刘宁应声又出了门。可这次买回来的小笼包,她只咬了一口就蹙起眉,忽然鼻尖发酸,泪汪汪说:“我想吃酸萝卜,要那种脆生生的,带点辣。” 那天下午,蝉在老榕树上叫得声嘶力竭。刘宁到菜市场挑了新鲜的红萝卜和白萝卜,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开了。切条、焯水、腌盐、下白醋、冰糖,在厨房里忙得满头大汗。舒明靠在门框边看着他,他转过身时,额前的碎发已被汗水浸湿:“第一次腌,要是味道不对,咱们再调。” 果然,第一碗太酸,第二碗太甜,第三碗又咸了些。刘宁耐着性子不断改进,加一勺糖,减半勺盐,直到舒明尝了一口,眼睛亮起来,轻轻点了点头,他才松了口气,笑着擦了擦额角的汗。 为了帮舒明缓解孕吐,刘宁每天黄昏都陪她去东湖散步。彼时正值盛夏,湖边柳树垂着绿丝绦,被风吹得像掀开了半透明的帘幕。荷叶挨挨挤挤铺满湖面,粉红的荷花亭亭玉立,偶尔有蜻蜓在上面驻足,翅膀扇动着金粉似的光。远处的水草从中,野鸭“扑棱” 一声扎进水里,溅起一串细碎的水花,归巢的燕子斜着身子掠过水面,尾尖点起圈圈涟漪,荡开了夕阳铺在湖面的一抹橘红。舒明挽着刘宁的胳膊慢慢走,脚下感受着夏日阳光留下的余温,胃里的翻腾竟真的轻了许多。(3286) 第5章 四、韶华佳韵 观摩会结束时,夕阳正把天际染成一片熔金,晚风带着初夏的暖意拂过脸颊。佳韵和穗俐显然意犹未尽,边聊着刚才的演奏,边踩着夕阳下树影,走向停在苏颖家门外不远的车。车刚开入市区,街灯就像被按了开关般渐次亮起,车窗外,车流如织,广告牌在玻璃上投下流动的光斑,两人索性临时改道,直奔天河城太古汇,商场一层的橱窗正陈列着最新款的夏装,引得行人频频驻足。 逛到夜色渐浓,两人在商场顶楼的咖啡馆点了两杯奶昔,舒舒服服坐了下来。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对岸的电视塔裹着流光溢彩的灯带,色彩变幻无穷,像衣着璀璨的仙女亭亭玉立在夜空。晚风夹着咖啡醇厚的味道,轻轻掀动着桌角的白色餐布。 穗俐捧着杯子,看向佳韵,目光里满是好奇:“佳韵,你的乐感真好,从小就学钢琴吗?”佳韵用指尖轻轻划着冰凉的杯壁,思绪飘回了年少时光:“没有呀,小时候家里阁楼放着一把舅舅留下的旧琴,深棕色的琴身泛着哑光,还有一本霍曼作曲的谱子,纸页发黄。那时候太无聊,就对着谱子上的图画,照猫画虎模仿按弦、运弓的动作,没想到居然真拉响了,还能凑成调调。你不知道,当时我多开心,抱着琴在院子里转了三圈,院角的鸡蛋花开得正旺,白色的花朵落了一地。” “这简直是无师自通啊!” 穗俐惊叹着晃了晃杯子,冰块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佳韵笑道:“这算什么?我还试过躺在床上,跟着电视里的太极拳教学节目比划,居然也学会了几招云手、野马分鬃,后来还教邻居家的小孩一起练呢。”“哈,你绝对是个天才!” 穗俐轻轻拍了下桌子,眼里闪着佩服的光。 “可别这么说。” 佳韵摆摆手,继续道:“我家有个大书柜,放满了外国小说,托尔斯泰的、巴尔扎克的,都是父母年轻时攒下的。中学的时候,我最喜欢放学后窝在阳台的藤椅里,一边晒太阳一边读小说,读完就给住校的小伙伴讲故事。 特别好玩,记得有一段时间我给他们讲《福尔摩斯探案集》,讲到‘凶手到底是谁’的时候,我就说‘且听下回分解’,急得他们总拉着我的衣角围着我团团转,嚷着说讲下去、讲下去。” “你这是故意吊人胃口嘛!” 穗俐乐了。“谁让他们总抢我从家里带去的豆豉焖猪肉呢。我奶奶用豆豉,配五花肉粒焖得油汪汪的,用玻璃瓶装了给我,很香很咸,计划让我吃五天,结果一顿饭就被他们吃完了” 佳韵挑眉一笑。 “那时候我还爱拉外国曲子给他们听。记得有次在宿舍楼下的老樟树下,我拉《斗牛士进行曲》,一边拉一边瞎掰:‘你听这一段,是斗牛士穿着红披风,威风凛凛地大踏步进场,看台上的观众都站起来挥手,男的甩帽子,女的挥彩巾,闹哄哄的’。”“边拉琴边讲解,这难度可不低啊。” 穗俐托着下巴,目光望向远处的夜景,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场景。 “还有更胡闹的呢。” 佳韵忍俊不禁,“拉到吉普赛女郎卡门的段落时,我就故意捏着嗓子,装出情意绵绵的样子说‘这是卡门在看斗牛士呢,眼睛都看直了’。 有一次突然刮来一阵大风,把我的乐谱吹到了小树上,来不及收,刚好被班主任撞见。他拿起谱子问‘这是不是资产阶级的音乐’,我心里一慌,赶紧说‘是革命进行曲’,还哼了两句最激昂的调子。他听了点点头,说‘听起来倒挺坚定’,我才松了口气。” 穗俐咧开嘴巴大笑:“亏你反应快!不过《卡门》我也弹过,歌剧改编自梅里美的小说,我读的时候,看到卡门被唐??豪赛杀死那段,哭得稀里哗啦的。从那以后,悲情的小说、忧伤的音乐我都不敢碰了,太容易共情了。” “你就是玻璃心。” 佳韵低头用吸管搅动剩下的那半杯奶昔,“我就不一样,喜怒哀乐都能接得住。恐怖片看到尖叫,科幻片看得热血沸腾,悬疑片还能跟着猜凶手,通杀!” 两人聊到商场打烊的提示音响起,才依依不舍分手。佳韵回到家时,客厅的落地钟正敲了十下。她去洗了澡,换上香槟色的真丝睡衣,倒了一杯温水坐在沙发上,窗外的月光像一层薄纱,洒在阳台的玫瑰上,叶片上的露珠闪着微光。刚才聊起的往事像电影片段般在眼前闪过。老樟树的清香、小伙伴的笑声、小提琴的柔美…… 不知是谁说过 “人生如曲韵悠扬,起伏高低意未央”,那些看似遥远的时光,竟还带着温热的触感。 那年中学文艺汇演,她自编的配乐诗朗诵《青春之歌》拿了一等奖,台下几家企业的文艺宣传队都向她抛来橄榄枝。父母一致主张她去交通运输局宣传队,原因不外乎两个,一是国企,旱涝保收;二来离家近,方便照顾家里。于是,毕业后她就成了宣传队的一员,每天在职工文艺俱乐部的排练厅里唱唱跳跳、写写画画,日子过得像春天的柳絮,轻快又热闹。 只是宣传队有规定,每年要下车间劳动四个月,她被分到了汽车修理厂的磨床车间,第一次握住冰冷的磨床手柄时,紧张得手心出了汗,车间里机油的味道扑面而来,下班回到家,她把手洗了好几遍,吃饭时,这特殊的味道好像还挥之不去。 交运局宣传队内藏龙卧虎:有来自战士歌舞团的舞蹈演员,踮起脚尖一口气能转十几个圈;有战鹰文工团的指挥,手里的木头棒一挥,乐队所有人都能立刻跟上节奏;还有省京剧团的老生,唱腔一开口,震得排练厅的窗户嗡嗡作响。最让她兴奋的是,G 市交响乐团解散后,不少骨干都分流到了这里,小提琴首席罗老师就是其中之一。这位三十多岁的大姐姐毕业于华东音乐学院,据说还开过独奏音乐会,拉琴时身姿挺拔,神情专注,佳韵立即成了她的“小迷妹”。 排练时,她主动帮罗老师拿谱架、摆谱子;休息时,端茶倒水,到饭堂打饭时顺便把罗老师的饭也带了回来。一有空就请罗老师纠正自己的拉琴姿势、音准和节奏,还偷偷求老师教她拉《爱的礼赞》《沉思》这类外国名曲。有一次罗老师感冒,发烧到 39 度,她骑着自行车驮着老师去医院打吊针,在急诊室陪了一夜,第二天眼圈黑得像熊猫,揉两下照常坚持排练。 宣传队的集训基地有两处:一是交运局的职工文艺俱乐部,二是在兰花县的一个小镇。去那里集训时,日子过得像一首田园诗。小镇坐落在一片丘陵地带,村口有一条清澈的小河,河上搭着石板桥。每天清晨六点,天刚蒙蒙亮,队员们就沿着山间小路往上爬,对着晨雾练声、拉弓、压腿,山风吹过,混杂着青草和野花的味道,佳韵迎风而立,深呼吸吞咽下去。 下午和晚上集中在镇上的旧礼堂排练,琴声、歌声、导演和指挥的口令声此起彼伏。队员们还轮流在礼堂后的小厨房做饭,谁的手艺好,谁就充当 “主厨”,乐队队长施杰做的红烧鱼最受欢迎,每次端上桌都被抢光。施杰是从战士歌舞团来的大提琴手,个子高挑,骨架匀称,性格温和。总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外套。 有一回轮到佳韵和他搭档做饭,两人在厨房忙得不亦乐乎:她摘菜、切豆腐,他烧火煎鱼,一边干活一边唱歌,从《北京颂歌》唱到《洪湖水浪打浪》。歌声顺着厨房的窗户飘出去,引得路过的村民都放缓了脚步。锅里的鱼头豆腐汤咕嘟咕嘟冒着泡,奶白色的汤面上,浮着翠绿的葱花,香气飘满了整个院子,连趴在门口的大黄狗都摇着尾巴凑了过来。 施杰唱起了电影《英雄儿女》里的《歌唱炊事员》:“有一天老李老赵送饭回山腰,半路上碰上两个美国佬……” 正唱到兴头上,他扭头朝佳韵喊:“佳韵,过来试试,看这汤味道好吗?” 等她走近,他又压低声音,笑着说:“这可是喝头啖汤啊。” 排练休息时,施杰总爱坐在礼堂外面的石凳上,抱着大提琴和佳韵聊天,讲他小时候住的那个小岛。夜里总能听到海边传来悠扬的笛声,讲他的父母1949年从港岛回大陆参加革命的故事:当时父母满怀豪情,父亲是哲学系教授,母亲是声乐教师,他们把从港岛带回来的三角钢琴、大铜床都捐给了国家,却因为 “海外关系” 顶着 “特嫌” 的帽子过了好多年。 “好在家里从不缺音乐。” 施杰说,“我爸拉小提琴,我妈弹钢琴,我和姐姐分别学了大提琴和钢琴。父母总说,有一门技能傍身,走到哪儿都饿不死。”佳韵听得入迷,两人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宣传队的八年里,佳韵参演了芭蕾舞《娘子军》《高山颂》,还跟着编导一起排演了自编自演的四场舞剧《黎山的传说》,跳遍了省内的大小舞台。最让她难忘的,是每年去基层巡回演出的日子,尤其是去海岛慰问驻岛战士。 有一次,他们去一个小岛,那儿只有十几位战士驻守。船靠岸时,战士们穿着海魂衫,列队在码头迎接,黝黑的脸上满是期待,手里高举写着 “欢迎宣传队” 的横幅。演出就在码头边的沙滩上进行:没有舞台,就以蔚蓝的大海为背景,远处的渔船挂着白帆,慢悠悠地驶过;没有幕布,就用战士们的军绿色帐篷当遮挡,帐篷上还印着 “保卫祖国海疆” 的字样。 队员们朗诵了即兴写的诗歌《我为祖国守海疆》,演小品《海岛探亲》时,扮演母亲的演员一开口,几个战士的眼睛都红了,舞蹈演员跳《红色娘子军》选段时,沙滩地面松软而坑洼,时不时有人踩空,动作东歪西斜,引得战士们哈哈大笑,佳韵在乐队里拉着小提琴,也忍不住裂开了嘴。轮到小合唱《我爱这蓝色的海洋》时,3/4 拍的圆舞曲一响起,战士们就跟着打拍子,几个五音不全的小伙子更是扯着嗓子加入,歌声混着海浪声,显得愈发激昂。 最后一个节目是大合唱,报幕的司仪刚开口说 “下一个节目是”,一只小虫突然飞进她嘴里,她一下子噎得说不出话。队员们愣了两秒,随即反应过来,齐声高喊 “《歌唱祖国》!”战士们也“唰” 地站起来加入了合唱,清脆的歌声响彻海岛上空。 演出结束后,战士们非要留他们吃饭。炊事班的战士宰了自己养的老母鸡,炖了一锅香喷喷的鸡汤;,炒了舍不得吃的腊肉,还端上了刚从海里捞上来的海蛎子。那一晚,佳韵躺在战士宿舍的硬板床上,听着窗外轻柔的海浪,睡得特别沉,梦里全是大海和歌声。 还有一次去汽车修配厂演出,闹出的笑话能让人记一辈子。合唱队的一个男演员穿彝族服装时,光顾着和人聊天,把两条腿塞进了同一个裤腿,另一个裤腿空荡荡地甩着,一上场就引得台上台下哄堂大笑,连后台的道具都碰倒了,他还一脸茫然地摸了摸裤腿,问 “你们笑什么?” 二胡独奏演员老崔拉《赛马》时太投入,身子跟着节奏摇晃,运弓时一使劲,“嘣” 的一声,居然拉断了一根弦。佳韵和其他队员站在边幕,替他捏着一把汗,可老崔竟面不改色,调整了一下姿势,用剩下的一根弦继续拉,节奏丝毫不乱,甚至比之前更激昂。演出结束后,大家都围上去夸他。 佳韵好奇地问:“崔老师,您怎么练出这本事的?” 老崔摸了摸下巴上胡子,笑道:“有一次在家练琴,弦突然断了,我就想,要是在台上断了怎么办?总不能让观众等着吧?就试着用一根弦拉,练了几十遍,终于练熟了”。佳韵追问:“那要是两根都断了呢?” 老崔眨眨眼:“那简单,要么鞠躬下台换琴,要么吹着口哨把曲子‘忽悠’完!”佳韵听了,笑得喘不过气。 好景不长,七十年代末,国内工矿企业恢复正常生产,宣传队的经费越来越少,最终还是解散了。来自专业团体的队员大多回了原单位,施杰收拾起他的大提琴,去了电影制片厂交响乐团。佳韵则回到了汽车修理厂,重操旧业当磨工。车间里的机器依旧轰鸣,机油味依然浓烈,只是身边少了唱歌拉琴的伙伴,日子突然变得冷清乏味起来。(4304) 第6章 五、错失良机 日子看似回到了原点,却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有了新的转折。那年深秋,勒杜鹃把厂区的小路变成粉红色的走廊,佳韵的叔叔,东北汽车制造厂的总工程师,来南方出差,特意抽了一个周末带她去G市美术学院看望老友郑教授。 郑教授的画室就在三楼最东边的房间。推开门,一股松节油和颜料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画室里挂满了颇有俄罗斯风格的风景画。看着那些用颜料勾勒出的山川、田野,佳韵着了迷。从那以后,一有空她就往美院跑,向郑教授学素描、学色彩,还和郑教授的学生们一起去郊外写生。别人写生都爱画鲜花、美女、青山绿水,她却总爱找枯树、老墙、满脸皱纹的老妇人。有人不解,她就说:“化丑为美,才是真本事。” 就在她迷上绘画时,1977 年的冬天,恢复高考的消息像一声惊雷,在大江南北炸开。消息传到厂区那天,下班的铃声刚响,大家就围在一起议论,连食堂卖饭的阿姨都在说 “后生仔女可以考大学了”。一时间,渴望读书的年轻人像久旱逢甘霖,书店里的《高考复习大纲》《数理化习题集》被抢光,晚饭后,路灯下、树荫里、职工宿舍的走廊上,到处都是埋头做题、背英语单词的人,连工厂附近的高考辅导班都挤得水泄不通,窗户上都扒着听课的人。交运局专门开了动员大会,局长站在主席台上,拿着话筒说 “年轻人要抓住机会”,佳韵坐在台下,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 她当即报了名,托亲戚朋友四处搜罗复习资料,书桌的玻璃下压满了抄来的公式和单词。父亲看着她忙碌的样子,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旧木箱,里面藏着几本英文版的数理化教科书 ,纸页发黄,封皮都掉了,那是特殊时期抄家时,父亲偷偷转移到乡下亲戚家才保住的。“你每天读几页,” 父亲摸着书,声音有些沙哑,“既能学知识,又能练英语,我年轻时在港岛读书,知道外语的重要性。记住,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佳韵抱着沉甸甸的书,指尖抚过父亲在书页上写的批注,眼眶一下子热了。 那段日子,佳韵每天下班就扎进书本里,台灯的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直到深夜才熄灭。正卯足劲准备大干一场,命运却给了她沉重一击。那是一个初春的傍晚,细雨蒙蒙,佳韵下班回家,刚推开家门,就看到父亲呆坐在沙发上,见佳韵一脸狐疑,红着眼圈说:“你妈住院了。” 佳韵心里 “咯噔” 一下,连伞都没来得及放,扭头就冲进雨里,往红十字会医院跑。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冰凉地贴在身上,她却丝毫感觉不到全身已经湿透了。 病房里的日光灯惨白刺眼,母亲躺在病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昏睡,手臂上扎着针,输液管里的药液一滴一滴往下落,佳韵觉得,就像是自己的血在一滴滴往外渗,好痛好痛。哥哥陪在妈妈床边,眼神抑郁。医生拿着病历夹,轻描淡写地说:“是肺炎,输几天抗生素就好了。” 可是接连换了青霉素、链霉素等好几种抗生素,母亲仍高烧不退,脸颊烧得通红,嘴里不停说着胡话。几天后,医院组织医生会诊,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围着病床讨论了半天,最后主治医生把父亲和哥哥叫到走廊,佳韵跟在后面,隐约听到 “晚期肺癌” 几个字。那一刻,她觉得天旋地转,走廊里的消毒水味充斥了整个胸腔,窗外的雨敲打着玻璃,像在敲打着她的心脏。 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把全家都打懵了。父亲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哥哥请假守在医院,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佳韵也把复习资料扔到了一边,每天上完班就往医院跑,给母亲擦身、喂饭、读小说。母亲清醒的时候,会拉着她的手,虚弱地说 “别耽误了学习”,佳韵忍着眼泪,笑着说 “高考嘛明年还有机会,您的身体最重要”。看着母亲的脸一天天消瘦,手臂细得像根竹竿,她心疼得喘不过气。比起高考,陪着母亲走完最后一程,才是她此刻最想做的事。 母亲走的那天,是个晴天,阳光透过病房的窗户照进来,却暖不了他们的心。佳韵趴在母亲的床边,哭得几乎晕厥。没过多久,悲痛欲绝的父亲突发心脏病,被送进了急诊室。 那段日子,佳韵像个陀螺,在医院和家里之间连轴转:白天在医院给父亲端水喂药,晚上回家收拾屋子、做饭,累得倒在沙发上,歪头就能熟睡。等父亲的身体渐渐好转,能下床走路时,第二年的高考早已结束,她的书桌空荡荡的,只剩下那几本英文版的教科书,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佳韵没有消沉太久,既然上不了正规大学,她毫不犹豫报名参加了一所工科大学开办的 “机械设计学习班”,还软磨硬泡,向单位争取到每周两天的公假。结业后,她凭借优异成绩调进了技术科当绘图员,每天,她伏在铺着硫酸纸的绘图板前,握着圆规、三角尺,一笔一笔地画零件图,铅笔尖在纸上划过的 “沙沙” 声,成了办公室里最常听到的声音。随后她又通过了职称考试,评上了技术员,成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工程师的助手,开始跟着他一起做技术设计,接触真正的工程图纸。 80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祖国大地。厂区门口的宣传栏里,贴满了 “引进外资”“学习先进技术” 的标语;街上渐渐出现了穿喇叭裤、戴□□镜的年轻人,录音机里播放着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可对国企来说,日子却越来越不好过。订单减少,设备老化,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 为了活下去,厂长带头跑业务,整天在外奔波,脸黑了、人瘦了;技术科也跟着忙前忙后,打电话找熟人、拉关系讲好话,帮工厂找活干,哪怕是小零件加工的活儿,大家都抢着接。 第一次 “突围” 的机会,是自行车装配的需求。当时社会上对自行车的渴望如井喷一样,“永久”“凤凰” 牌自行车成了结婚的 “三大件” 之一,自行车厂的零部件堆成了山,可整车装配全靠手工,人手严重不足。厂长托了好几层关系,才接下了装配业务,把零件发到各个车间,规定 “每装一辆车,个人能得五毛钱”,要求大家在完成本职工作后加班干。 年轻人都很积极,自发组成了互助组,围在车间的空地上,七手八脚地组装自行车。可因为没经验,没制定合理的流程,装出来的车五花八门:有的漏装了脚踏板,有的刹车线没接好,还有的车把歪歪扭扭,骑起来 “咯吱咯吱” 响,被大家笑称 “除了车铃不响,哪儿都响”。每次验收,看着那些 “残次品”,大家都笑得直不起腰。 一周下来,互助组没装成几辆,反而有些老师傅闷不吭声地自己干,每天下班后留在车间,熟练地组装、调试,悄悄赚了不少钱。佳韵看着老师傅们手里的扳手灵活地转动,自行车在他们手里渐渐成型,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闷声发大财啊。” 真正让技术科 “露脸” 的,是一辆沥青车。有个修路队要订制一辆沥青运输车,给的报酬比装配自行车多得多,厂长很重视,把技术科长叫到办公室,充满期待地说 “一定要拿下”。可难题来了,手里连一张参考图纸都没有。技术科长愁得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突然停下脚步,对佳韵说:“你不是会画画吗?还学过设计,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第二天清晨五点,天还没亮,科长骑上自行车,带着佳韵,直奔城郊的一个修路工地。工地静悄悄的,看门的大爷在值班室里打盹,只有一辆沥青车孤零零停在路边。车身上还沾着黑色的沥青污渍。“快,趁现在没人,把它画下来,越详细越好。” 科长掏出卷尺和草稿本,围着车身量尺寸、画草图,卷尺拉开的 “哗啦” 声在寂静的工地上格外响亮。 佳韵打开画夹,借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仔细观察车身的每一个细节:油箱的椭圆形轮廓、管道的走向、阀门的形状,连螺丝的数量都数得清清楚楚,关键部位还专门画了特写,铅笔在纸上飞快地移动,勾勒出车身的线条。 回到厂里,科长根据测量数据画总图,佳韵则负责画零件分图。两人熬了三个通宵,终于拿出了一整套完整的图纸。从车身框架到细小的零件,每一张都画得清楚、标注明确。车间里的工人们也干劲十足,拿着图纸下料、焊接、组装,电焊的火花像星星一样闪烁,铁锤敲击的 “叮当” 声此起彼伏。 没过多久,一辆崭新的墨绿色沥青车造出来了,停在厂区的空地上,和大厂制造的原装车几乎一模一样。当客户来验收时,围着车转了好几圈,拍着车身连连称赞:“你们国企的技术,真靠谱!” 佳韵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画的图纸变成了活灵活现的新车,成就感满满的,开心极了。(3149) 第7章 六、知青岁月 暮色漫过逸仙大学的梧桐树梢时,林之平感觉到晚风裹着桂花的幽香扑在脸上,远处图书馆钟楼传来的悠长钟声,竟让她生出几分恍惚。推开家门,玄关处一只印着海浪纹的纸箱子格外显眼,是小曼从海岛寄来的,拆开的瞬间,椰丝混着糖霜的甜香拥抱了她,那是海岛特有的、被阳光晒透的甜。 她捏起一块椰糕咬在嘴里,软糯的口感忽然撞开了记忆的闸门。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化作海岛旧宿舍楼里那盏昏黄的灯:妈妈在煤炉前熬着鱼汤,蒸汽裹着海腥味飘满小屋;穿军装的哥哥从远处走来;姐姐坐在竹椅上给妹妹梳辫子,指尖缠着粉色头绳,竹椅在地板上磨出 “吱呀” 的轻响…… 他们的影子那么近,近得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可她张开双臂,抱住的只有满室微凉的空气,连海风的咸涩都成了遥远的想象。 林之平这样一位女子竟来自海岛。她皮肤白皙细腻,明眸酷齿、英气勃勃;常年游泳与跳舞的习惯,让她身姿挺拔,走路时自带一种轻盈的韵律。打小时候起,她就是舞台上最亮眼的存在,无论是在海岛小学的土台上朗诵,还是在知青汇演的舞台上跳舞,只要聚光灯落在她身上,所有人的目光都会不自觉地追着她走。 这份优雅背后,藏着一段关于父亲的、泛着海雾的往事。之平的父亲早年毕业于G市南方大学经济系,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日语,解放前在银行做事时,西装口袋里总插着一支派克笔;后来到海岛一所中专当校长,常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带着学生们在海边种木麻黄。 她六岁那年,学校组织学生去军训,一个低年级孩子滑入湍急的海浪,父亲毫不犹豫跳了下去。那天的海风特别大,浪头拍在礁石上碎成白沫,父亲用手将孩子高高举起,当孩子被救上来时,父亲却被浪头卷进了深海。 之平已经记不太清父亲的模样,只记得他说话的声音,浑厚有力,像海岛清晨的钟声,总能把她从睡梦中温柔地唤醒;更清晰的是父亲出殡那天的场景:天空飘着细雨,全校师生、学生家长,还有附近的渔民,黑压压地站满了通往山顶的山路。 送葬的队伍从学校门口一直排到半山腰,白幡在风里飘得猎猎作响,她攥着母亲的衣角,看着前面的人一步步踏上石阶,在泥路上踩出深深的脚印,心里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在哭,为什么父亲要躺在那个盖着红旗的木盒子里,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她。 父亲安葬在山顶的木麻黄树下后,母亲用微薄的工资和烈士抚恤金,撑起了这个有四个孩子的家。那时的海岛常停电,每个夜晚,母亲都坐在煤油灯旁缝补衣服,针脚在布面上走得又密又匀;白天她去供销社上班,回家还要喂猪、种菜,手指被镰刀磨出了厚厚的茧子。之平是家里的二女儿,上有沉稳的哥哥、细心的姐姐,下有活泼的妹妹,她从小就懂事,放学回家总是先帮母亲做家务,再趴在饭桌上写作业,煤油灯把她的身影映在斑驳的墙壁上。 读初中时,之平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成绩常年稳居第一,笔记本上的字迹写得工工整整,老师常拿她的本子当范本。初三那年,海岛师范学校的老师来听公开课,课堂上轮到之平朗诵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窗外的木麻黄树被海风刮得沙沙响,她站在讲台上,声音起初是轻缓的,像潮水漫过沙滩;当念到 “床头屋漏无干处,两脚如麻未断绝” 时,眼里渐渐盈满了泪光:她想起下雨天母亲总在漏雨的瓦顶下用脸盆接雨水,屋里雨滴的 “叮咚”声此起彼伏;想起妹妹冬天冻得发紫的脚趾,裹在洗得发白的袜子里;可当念到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开颜” 时,她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炽热与坚定,连窗外的海风都仿佛停了下来,把诗歌里的胸怀与理想,全融进了小小的教室。 那堂课后,师范学校的领导找到她,想让她毕业后去城里当老师。母亲得知后说:“之平,在城里当老师多好啊,不用风吹日晒,你爸爸也是先当老师再当校长的,他在九泉之下知道你继承了他的事业,肯定高兴。” 可那时的之平,心里装着更辽阔的天地。她望着远处翻涌的海浪,眼里闪着光:“妈妈,您不是总教我们要听党的话吗?现在党号召我们去农村,去广阔天地锻炼,我已经在学校写了决心书了。” 那些年长篇小说《征途》很火,主人公钟卫华带着知青们开荒种地的故事,成了所有女知青的精神图腾;滨海知青们跳进洪水救木材的事迹,更是让中学生热血沸腾。之平觉得,年轻就该去闯一闯,去看看课本以外的世界,用自己的汗水浇灌火热的土地。 出发那天,天还没亮,学校操场上飘着薄雾。稚气未脱的之平和另外几个女生戴着大红花,站在装满行李的大卡车上向送行的人挥手作别。卡车沿着沙尘滚滚的公路驶离海口,车轮卷起的黄沙扑在她们脸上,嘴里满是土腥味。 车窗外的风景渐渐变了,从蓝色的大海变成绿色的田野,再到成片的甘蔗林。安宁县甘蔗农场到了,远远望去,无边无际的甘蔗林像绿色的海洋,风一吹,叶子 “哗啦” 作响,像是在欢迎她们的到来。 起初的日子比想象中更苦:她们住的是泥砖屋,屋顶盖着茅草,墙壁是用黄泥混着稻草糊的,一到下雨天就漏雨;六个人挤在泥砖垒的大通铺上,翻身都要互相打招呼,夜里能听见老鼠在梁上追逐的声音。每天天不亮,哨子声就划破夜空,她们扛着砍刀、挑着竹筐下地,甘蔗叶边缘的小锯齿总把手脚划得满是口子,渗出血珠;茎秆上的绒毛粘在皮肤上,痒得让人整夜睡不着,只能用冷水一遍遍冲。 有一次,寒潮突然来袭,天寒地冻还下着雨。之平跟着大家在甘蔗林里砍了一天甘蔗,收工时她浑身湿透地跑到食堂,却发现食堂已收工,食堂的烟囱冒着最后一缕青烟,灶台上的铁锅还沾着饭粒,她呆立在灶台边,正想着要饿肚子睡觉时,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之平,饿坏了吧?”是农场的张叔。 他裹着一件旧棉袄,手里拿着饭盒和水壶,里面有热馒头和红糖水:“知道你今天收工晚,特意在灶上给你温着的。在家的时候,你妈肯定早把热汤热饭端到你面前了,还会给你煮个鸡蛋吧。”一句话,让之平的眼圈瞬间红了。她接过张叔递过来的食物,一口馒头一口糖水,甜意混着暖意从喉咙一直流到心里,连冰冷的手指都渐渐暖和起来。屋外的雨还在下,打在屋顶上 “沙沙” 响,可此刻的食堂里,却比任何地方都要温暖。 那天夜晚,之平如往常在睡前听听新闻联播,广播里预报了14号台风将至,望着窗外星空明亮,她也没十分在意,毕竟岛上被台风袭击已是家常便饭。熟睡到后半夜,狂风突然扑来,大风撕开宿舍的门板,房顶上的瓦片在黑暗中飘向地面,发出哗啦啦的脆响。“快看,甘蔗地的排水沟!”班长张洪的吼声从夜空传来。若不及时疏通排水沟,这片刚浇过肥的甘蔗林,会让积水泡烂根,全连大半年的收成就没指望了。 之平抓起蓑衣就往外冲,狂风阵阵袭来。她和知青们赶到甘蔗田,只听粗壮的蔗茎咔嚓咔嚓成片倒下,断口处的甜汁混着雨水溅在他们脸上。之平和几个知青手拉手,弯着腰顶着风往田埂的排水沟一步步地挪,每一步都要会卷走人的巨大风力。班长突然指向远处:“糟了,那边的水沟堵了!”几根断蔗和杂草死死塞住了排水口。大家扑过去用两手拼命扒土,指甲缝里灌满了泥浆,脸上也溅满了泥水。刚清理掉一截断蔗,又一根碗口粗的蔗茎砸在之平的头上,疼得她差点晕过去。 “快用脚踹呀!”班长喊了一声,大家轮流用脚蹬踹堵塞处,突然一阵更强的狂风卷来,之平身体摇晃几下,拼命抱住甘蔗才没被风刮走,看着身边的战友们仍在奋力疏通,又咬牙爬起来继续用脚踢。 天边泛白时,风势终于减弱。之平瘫坐在泥地里,看着疏通的排水沟里泥水哗哗流走,田里大半的甘蔗虽被吹得倾斜,却没被积水淹没根部。她扶着身边歪倒的甘蔗站起来,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她的脸上,照得心里暖暖的,想着自己弱小的身驱,能对抗席卷海岛的台风,以后面对天大的困难,也能勇敢大步迈过去了。 在农场锻炼了一年后,因为工作积极认真,之平被调去县知青办做脱产干事。走的那天清晨,雾气还没散尽,甘蔗林里飘着淡淡的甜味。她刚收拾好行李,就看见农场门口站了一群人:张婶提着一篮自家种的香蕉,果皮上还沾着露水;李妈手里裹着腌腊肉,油渗得油纸发亮;翠香姐拎着一包晒好的鱿鱼干,海腥味混着阳光的味道;还有几个孩子塞给她熟鸡蛋和热粽子,小手冻得通红。“之平啊,到了县里要好好照顾自己,腊肉和鱿鱼吃完了就回来取。”“有空就回来看我们,我们给你留着甘蔗。”之平鼻子一酸,挨个抱了抱她们。 这一年里,她常去张婶家,在煤油灯下辅导张家孙子功课;放工时帮李妈浇菜,井水洒在菜地里,让绿油油的青菜愈发精神;假日里教翠香姐织毛衣,毛线在她们指间绕来绕去,织出一个个整齐的针脚。那些平凡的日子里,她们早已把彼此当成了家人。 县知青办设在一栋老旧的砖房里,墙面上还刷着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 的标语。之平每个月能拿到32元工资,工作不算轻松,要骑着单车跑遍下属 30 多个知青点:在橡胶林里和知青们一起割胶,听他们诉说想家的心事;在稻田边记录他们的劳动成果,把那些沾满泥土的故事整理成材料;遇到知青有困难,要及时向上级反映,帮他们解决问题。 之平写材料很用心,总能抓住知青们的闪光点,很多时候,她的材料会被直接送到公社,甚至刊登在报纸上,字里行间都透着知青们的热血与真诚。(3578字) 第8章 七、之平折桂 一天,夏日的太阳格外毒辣,天空很蓝,没有一丝云,空气热得像蒸笼。之平一大早骑单车出门,车把上挂着水壶和笔记本,跑了三个知青点:在红星队和知青们一起晒稻谷,汗水滴在谷堆上,瞬间就蒸发了;在东风队听他们说割橡胶的心得,橡胶水在碗里凝结成乳白色的固体;在向阳队帮一个生病的知青写家书,字迹里满是牵挂。她想赶在下午去公社把材料交了,连夜回县里,于是来不及休息,又跨上了单车。 眼看离公社还有十里路左右,路边的树木都被晒得蔫蔫的,叶子打了卷。之平正加劲蹬着单车,突然 “嗤” 的一声,单车胎瘪了。她猛地停下车,差点摔出去,轮胎被路上的小钉子扎破了,瘪下去的车胎瞬间变成了一条海带。 四周是荒郊野岭,连个补胎的铺子都没有,只有这条蜿蜒的山路通向远方,路边的草丛里藏着几声蝉鸣。之平叹了口气,走到旁边的小溪边,溪水清澈见底,水底的鹅卵石隐约可见。她蹲下来洗了把脸,溪水的凉意驱散了几分燥热,蝉鸣声从树上传来,倒也添了几分生机。就在这时,一阵清亮的歌声飘了过来,混着山风的气息:“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群山两岸走……” 她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男生骑着单车往这边来。他头戴草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上身穿一件红色运动背心,结实的臂膀上汗水涔涔;下身是军裤,裤脚卷到膝盖,露出晒得黝黑的小腿;斜挎着一个军书包,车骑得飞快,“嗖” 地一下就从她身边过去了,带起一阵风。可没走几步,他又突然用脚撑地停下来,扭头看向她。 “怎么了?你的车出问题了?” 男生开口道,声音和刚才唱歌时一样清亮。“车胎漏气了。” 之平指了指瘪掉的轮胎,指尖还沾着溪水。男生跳下车,蹲下来看了看轮胎,又抬头打量她了一眼,眼前的女生梳着两条齐肩的辫子,发梢有些微卷;白棉布衬衣的袖口挽到臂弯,露出纤细的手腕;腰间系着一条绿色帆布腰带;下身是阔腿军裤,裤脚沾了泥土;单车后架上夹着个军书包,上面印着 “为人民服务” 的红字。 他忽然眼睛一亮,摘下草帽扇了扇风:“哈,你是那个‘洗衣妹’吧?”之平愣了:“谁是‘洗衣妹’?”“你不是在公社汇演时跳《洗衣舞》的那个女生吗?” 男生笑着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你穿起藏袍,转圈的时候裙摆像朵旋转的花。” 《洗衣舞》是之平的保留节目,从中学跳到农场,后来还跳到了大学。她仔细看了看眼前的男生:瘦高个子,肩膀很宽,皮肤晒得黝黑,想来是常在外奔波;洗得发白的绿书包和有些破旧的草帽显然都经历过风霜。刚才他唱 “小小竹排” 时,高音 C 飙得又稳又亮,带着青春的热情,想来是个喜欢唱歌的人。 “我叫徐子牧。” 男生主动伸出手来,手掌有一层薄茧。之平心里一咯噔,莫不是公社知青办那个有名的徐干事?她早听过他的名字,听说他写得一手好文章,还会拉手风琴,却从没见过面。她也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林之平。” “这里没法补胎,” 徐子牧直起身,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偏西,“有两个选择:一是我载你去公社,顺便把你这车也带上,不过你坐在后面得拎着自己的车把,有点像演杂技,你敢不敢?二是咱们一起推车走,大半个小时就能到,就是得晒晒太阳。” “演杂技就算了,我怕摔下去。” 之平忍不住笑了,眼角弯成月牙,“推车太耽误你时间,我自己走就行,这点路不算什么。”“那可不行,”徐子牧把自己的单车停好,支起车梯,“这山路晚上不安全,万一遇到野兽怎么办?正好我也去公社办事,咱们一起走,还能聊聊你们县知青的情况,我正想收集点素材。” 之平说:恭敬不如从命,于是两个人推着车,沿着山路走。徐子牧话不算多,但总能找到话题,从知青点的劳动情况,聊到县里的风土人情,再到喜欢的歌、读过的书,之平原本乌云密布的心底,渐渐被清风驱散,明朗起来。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映在铺满碎石的山路上,不一会儿,就到了公社门口。 徐子牧把她带到一间平房前,房子是用黄泥砌的,门口挂着 “妇女办” 的牌子。他朝里面喊了一声 “三姑”,很快,一个四十多岁的农妇走了出来,脸上满是笑容,系着一条蓝色的围裙:“子牧啊,你怎么来了?”“三姑,这是县知青办的林之平,她车坏了,今晚想在您这儿住一晚,您帮忙照顾一下。” 徐子牧又转头对之平道,“三姑人特别好,你放心住。” 说完,他推着之平的单车就走了,夕阳把他的背影拉得很长。 那一晚,之平在三姑家吃饭,一碗香喷喷的米饭,一小碟咸鱼,一盘炒辣椒,还有一个荷包蛋,都是三姑特意给她做的。夜里,她睡在三姑女儿的房间,盖着粗布的被单,闻着带阳光味道的枕头,很快进入梦乡。第二天一早她被窗外的鸡叫声吵醒,起床出门,突然愣住了,门外摆着一部擦得锃亮的单车,车把上还夹着一张纸条。 “洗衣妹同志:单车已补好,还帮你上了点油,希望能让你顺利骑回县里。路上注意安全,别骑太快。—— 徐子牧”之平看着字迹遒劲的纸条,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她谢过三姑,推车出门,清晨的公社还很安静,只有早点铺子飘出的炊烟,和远处传来的鸡鸣。她跨上单车,车链转动得顺滑无声,风从耳边吹过,带着一丝柔情,像是在为她送行。 1977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广播里突然传来的消息,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教育部恢复高考了。消息传开后,知青点里顿时热闹起来,不少知青收拾行李回城复习,原本热闹的知青办,渐渐变得冷清。 谭主任把之平叫到办公室:“之平啊,你学习基础好,回去专心复习,肯定能考上好大学。现在知青们都走得差不多了,你是不是也考虑回去复习?” 之平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手里攥着刚整理好的知青材料,纸页边缘被她捏得发皱:“谭主任,越是人心涣散的时候,知青办越不能没人。他们有的回去复习了,有的还在田里劳动,万一有急事找过来,总要有个人在。我白天上班,晚上复习,能兼顾得来。” 谭主任看着她坚定的眼神,默默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泛黄的《数学公式大全》:“这是我以前学过的,你说不定能用上。别太累了,身体要紧。”之平接过书,指尖碰到书页上的温度,心里一暖。 从那天起,知青办的灯总是亮到最晚。白天,她骑着单车跑各个知青点,帮还在坚持劳动的知青解决困难,把他们的需求一一记在本子上;晚上,她在宿舍着煤油灯?复习,数学公式、英语单词、文言文、历史、地理,密密麻麻地记了好几本笔记。有时累得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醒来时,灯芯已经燃尽。 直到高考前一个星期,之平才向谭主任请假回家。妈妈早把她的房间收拾好,书桌上摆着爸爸留下的旧课本。“之平啊,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考不上也没关系,天无绝人之路。” 妈妈说。 之平心里暖暖的,她知道,自己不能让妈妈失望,更不能让爸爸失望。考试那天,她穿着妈妈新做的蓝布外套,手里攥着准考证,走进了考场。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那些曾经背过的知识点、算过的习题,像潮水般涌来。幸好,中学时打下的基础够扎实,她答得很顺利。 放榜那天,之平正在知青办整理材料,邮递员骑着自行车赶来,手里举着一封挂号信:“林之平,你的录取通知书!” 她激动地拆开信封,逸仙大学哲学系的录取通知书赫然在目,红色的印章在阳光下格外耀眼。那一刻,她的眼睛里满是泪水,滴在通知书上。 转眼到了二月,G 市的春天繁花似锦。之平穿着妈妈特意给她做的一套绿色军衣,右手拎着下乡时用的小木箱,箱子上还贴着当年知青点的标签;左手提着个铁皮水桶,里面装着碗筷、杯子,都是家里常用的旧物件。站在逸仙大学门口,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满是香樟树的味道,心里既紧张又期待。 出发前,妈妈曾和她坐在院里的竹椅上聊起报专业的事。月光洒在她们身上,妈妈手里织着毛衣,轻声说:“之平,女孩子最好读中文系,毕业后当老师、当记者,或在政府机关,工作安稳。你爸爸要是还在,肯定也希望你这样。” 之平摇了摇头,她从抽屉里拿出爸爸留下的《哲学基本原理》,书页已经泛黄,上面还有爸爸当年写的批注。“妈妈,我读这本书的时候,总觉得爸爸在跟我说话。它让我知道,看世界、看人生可以有不一样的角度。学哲学走的是大道,站的是高山,能掌握顶级思维。我想让今后的人生,有另外一番天地。”妈妈看着她眼里的光,终究是点了点头:“好,那就追寻你的梦想吧。”(3200字) 第9章 八、大学时光 走进逸仙大学校门,之平瞬间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新生挤满了校园,大多数人穿着绿色的军装或蓝色的中山装,脚上是军鞋、运动鞋或老布鞋,手里拎着行李,操着不同的方言,有的惊呼:“逸仙大学好大呀,行一圈要花好几粒钟(小时)!”有的雀跃:“校园景色好安逸。”有的看到逸仙的校训赞叹:“百年名校贼厉害!”人群熙熙攘攘、互相簇拥、兴高采烈地依指示牌往东区二饭堂报到。 之平放慢脚步,路边是精致的独栋建筑,红墙黛瓦,静穆典雅;屋檐下的绿色瓦当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浓郁的绿荫遮住了熙攘的人声,只听得见鸟啼虫鸣,还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女生宿舍在校园的东南角,名叫 “广寒宫”。那是一座仿清代宫廷的建筑,红柱绿瓦,门窗却是西式的,雕花的栏杆上爬着绿色的藤蔓。之平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名字,琼楼玉宇,远离尘嚣,这不正是自己向往的地方吗。后来她才知道,在男生们眼里,从广寒宫走出来的女生,个个仙姿玉貌、冰雪聪明。 九月初,刚开学的午后阳光还很烈,图书馆一楼靠窗的位置,总有一位男生占领,之平看到他的身影觉得似曾相识,又不好意思到他面前看个究竟。只见他把厚重的英文书摊在桌上,笔尖在稿纸上飞快书写,额前的碎发被风扇吹得轻轻飘动,手边一个军用水壶,杯壁上凝的水珠顺着杯身滑下来,在桌角积成小小的水痕。 后来之平总在早上图书馆开馆时,看到他在门口排队的身影,手里攥着单词本小声背诵;中午去食堂吃饭,又见他对着面前一本摊开的书,边扒拉饭盆里的饭;晚上闭馆音乐响起,他总是最后一个收拾东西,把椅子轻轻推回桌下。 10月份学校运动会,之平在看台上远远看到“4×100米接力”的一支队伍里,他们跑第三棒的同学太紧张,接棒时直接把接力棒甩飞,正好砸中了旁边喊加油的辅导员手里的保温杯,跑第四棒的男生就是图书馆那个熟悉的身影,只见他从地上捡起接力棒,迈开大长腿奋力直追,很快就追上了跑在前面几个赛道的运动员,反败为胜。“保温杯事件”与反超获第一,中文系的这个组合成了全校纷纷议论的对象,尤其是跑得最快的帅哥,成了许多小女生的偶像。 年末学校新年联欢会在礼堂举行,那天晚上,后台格外热闹。之平坐在镜子前化妆,今晚她会和哲学系的同学一起跳《洗衣舞》,演解放军的是数力系的李鲁云,他不仅长得帅,还会打篮球,是不少女生心中的 “男神”。正对着镜子整理藏袍的系带,突然一段熟悉的旋律传来,手风琴拉出了《红星照我去战斗》的前奏,接着,一个清亮的男声唱了起来:“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群山两岸走……” 之平的心猛地一跳,这个声音,太像徐子牧了!她循着声音望过去,舞台上,一个穿着蓝长裤白衬衫的高个儿男生正站在话筒前引吭高歌,身姿挺拔,自信从容。等他唱完谢幕,下来经过后台时,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的目光落在之平身上,先是一愣,随即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哈,洗衣妹,我们又见面了。” 之平也愣住了,真的是徐子牧!他比两年前成熟了些,头发剪得整齐,眼神依旧明亮。她眼前一亮,这不就是图书馆熟悉的背影,运动场的飞毛腿。刚想开口问他,《洗衣舞》的旋律响了起来,只匆忙和他握了握手,他的大手还是那么温暖,厚实的手掌带着一层薄茧。转身跑上舞台时,她的心跳得飞快,连舞步都差点乱了。 大学的生活很紧张,哲学系和中文系常一起在阶梯教室上公共课。那间教室很大,有 200 多个座位,中间是过道,老师为了方便考勤,要求中文系坐右边,哲学系坐左边。之平总喜欢和哲学系的女生坐在左边前排,这样能更清楚地听老师讲课。而徐子牧,常常坐在右边前排靠过道的位置。他身姿挺拔,在一群男生里格外显眼。 之平和徐子牧在校园里也常遇见。在草坪上散步时,她抱着书本,他背着书包,两人相视一笑,点个头就过去了;在图书馆阅览室里,他们隔着几张桌子,偶尔抬头对上目光,又很快低下头看书。没有太多交谈,却总有一种莫名的默契。 之平常常在中文系的刊物《红棉》上看到徐子牧写的诗。那些诗大多是回忆知青生活的,字里行间满是对过去的怀念。其中一首《七律??山路怀想》:“单车碾破万重烟,独向青冥远陌旋。风曳芙蕖凝晓露,汗滋禾稼接云天。相逢笑靥惊鸿影,别后心香散月弦。三载流光何处问?山间犹记笑语嫣。” 每次读到 “相逢笑靥惊鸿影”,她总会想起那天在山路上,他笑着喊她 “洗衣妹” 的样子,心里泛起淡淡的暖意。 大三那年暑假,校学生会组织学生下乡调研,中文系和哲学系分在了一组。徐子牧是中文系大三的班长,任组长;之平是校学生会宣传部长,任副组长。一起工作的日子里,之平发现徐子牧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他既有文科生的感性与浪漫,会在走访五保户时,悄悄把自己的粮票塞给老人;又有理科生的理性与现实,写调研报告时,连乡村经济数据都核对得一丝不苟,连一个小数点都不放过。 他们一起走访留守儿童,把他们的心愿记在本子上,想着回学校后帮他们筹集文具;一起在灯下修改《乡村脱贫意见书》,常常忙到后半夜,窗外的蛙鸣和他们的讨论声交织在一起,格外热闹。 调研快结束时,工作队在晒谷场举办篝火晚会。火焰跳动着,映出青年人脸上的青春与热血。有人拉手风琴,有人唱歌,气氛格外热闹。《蓝色的多瑙河》的旋律响起时,徐子牧走到之平面前,伸出手,声音带着一丝紧张:“林之平,能请你跳支舞吗?”之平犹豫了一下,把手放进了他的掌心。在他的臂弯里,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目光,炽热又温柔,让她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 “洗衣妹,我……” 徐子牧欲言又止,眼神里满是纠结。“那次在公社,我没来跟你道别。” 徐子牧的声音低了些,带着一丝歉意,“我一向害怕告别,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就什么都没说。但我总觉得,我们有缘,肯定还会再见面的。你看,这不就应验了吗?” “你当初怎么调到 G 市的?” 之平好奇地问。“我爸爸早年在G市政府工作,为支援海岛建设,带领全家迁去海岛。” 徐子牧望着跳动的火焰,眼神里满是回忆,“特殊时期结束后,G市百废待兴,爸爸工作调动,我们全家就跟着迁了回来。”“对了,你高考考了多少分?” 之平忽然想起这件事,忍不住问。“396。” 徐子牧笑着说。“哇,这么高!都能上北大了!” 之平惊讶地睁大眼睛,396 分在当年可是顶尖的分数。 徐子牧没说话,只是深情地看着她,眼里满是笑意,仿佛有星星在闪烁。“你怎么没选京大?” 之平追着问。“我只报了一所大学,一个志愿。” 徐子牧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笃定,“跟你一样。”之平愣住了:“你怎么知道我只报了一个志愿?我没跟别人说过啊。”“子宁说的。” 徐子牧笑着说。“子宁?” 之平更惊讶了,子宁是妹妹的同学,常来家里玩,跟亲姐妹一样,她怎么会认识徐子牧? “子宁是我小妹。” 徐子牧补充道,“我们家兄弟姐妹六人,她最小,你以前还跟她打趣,说我们家能组个排球队,对吧?”之平恍然大悟,忍不住笑了:“原来你是子宁的二哥!我知道她大哥在军校毕业,你弟弟呢?”“我弟上了京大物理系,比我厉害多了。” 徐子牧说起弟弟,眼里满是骄傲。他们俩轻声说着话,仿佛周围的喧闹都与他们无关。可就在这时,一阵起哄声突然传来,原来舞曲已经结束,队员们看着他们俩,起哄道:“正副组长来一个节目!”“中文系和哲学系合演一个!” 徐子牧看着之平,眼里满是笑意,低声问:“我们唱《敖包相会》吧?歌词短,好记。”之平没有多想,点了点头:“好。”当他们的歌声响起时,篝火仿佛更亮了,周围的声音渐渐静了下来,只剩下他们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之平看着身边的徐子牧,忽然觉得,他们就像多年前失散的好友,在茫茫人海中苦苦寻觅,终于发现了彼此的身影。今后……(3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