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野双黑:烬夜沉巷》 第1章 第一章 第一章 雨是从凌晨三点开始落的。 绵密的冷雨裹挟着横滨港特有的咸腥气,泼洒在黑手党总部冰冷的玻璃幕墙上,晕开一片模糊扭曲的水痕。 中原中也站在首领办公室门外,黑色皮鞋碾过走廊地砖上未干的水渍,发出极轻的、近乎被地毯吸尽的声响。 他左手的皮质手套无意识地蹭过门框,能感受到木头经年累月沉淀下的凉意,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太宰治的绷带消毒水气味。 门没关严,留了一道指宽的缝隙,里面的光线漏出来,在他脚边投下狭长而暗淡的影子。 “……港区三号仓储的清缴任务,调B组和C组执行,明早六点前必须收尾。”太宰的声音隔着门板传出来,依旧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调子,尾音拖得有些长,像淬了冰的丝线,轻轻刮过人心,“伤亡统计不用急着报,先把货物交割的手续补齐。” 中原中也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握着文件的右手无声地收紧。 文件袋上印着港口黑手党的黑色纹章,里面是昨夜北区械斗的伤亡名册——三个底层成员被流弹击中,其中一个是刚入组半年的孩子,家里还指望着他寄生活费回去。 他熬了半宿整理好抚恤申请,此刻却觉得那几张纸沉得像烧红的烙铁。 他推开门,没看办公桌后陷在阴影里的人,径直走到桌前,将文件袋搁在光润的檀木桌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北区的抚恤申请,”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没什么情绪起伏,“需要您签字。” 太宰抬眼,绷带缠裹了大半的脸在台灯偏冷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他的目光扫过文件袋,没伸手去碰,反而用指尖在桌面敲了敲,发出规律而清晰的轻响:“中也,你最近管的闲事有点多。” 中原中也的眉峰未动,左手却下意识地蜷了蜷,手套的皮革因此摩擦出细微的声响,这只手四年前替太宰挡过一发子弹,弹头擦着肩胛骨掠过,每逢阴雨天总隐隐作痛,却远没到废掉的地步。 “他们是□□的人。”他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规矩里写了,因公负伤有抚恤。”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太宰撑着下巴,身体往后仰了仰,椅背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现在总部的物资优先供给核心行动,这些底层成员的事,往后放放。”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中原中也的左手手套上,那里腕部有一道浅得几乎看不见的旧磨痕——是七年前两人十五岁时,在贫民窟抢地盘被同一根钢筋划伤的。 “还有,你下周去接管海外分部的调令,我已经让秘书拟好了,签个字就能生效。” 中原中也的指尖猛地攥紧,手套的缝线被绷得发直,但他没再说话。 他低头看了眼文件袋,又抬头看向太宰,钴蓝色的眸子里没什么波澜,像一潭沉了底的死水。 四年前的事,他就该彻底死心的。 那时硝烟裹着血腥味,Mimic的子弹像长了眼睛,专挑港口黑手党的软肋打。 正面防线折了三队人,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兵倒在巷口时,手里还攥着他早上给的橘子糖。 通讯器里太宰的指令冷得像冰,他咬着牙带领残部迂回,却瞥见一枚子弹朝着太宰的方向疾射而去,他想都没想就扑了过去,后背硬生生承下那记冲击,弹头嵌进肩胛骨的瞬间,疼得他眼前发黑。 太宰只是瞥了眼他的伤口,递来一块绷带,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中也,三点钟方向,进攻。” 后来,他在走廊拐角撞见太宰的银发女秘书,对方怀里的医疗箱印着他旧伤适配的特效药标签,说是首领特意吩咐的。 他没接,转身就走。 再后来,他无意间听见了太宰与心腹的对话。 心腹问为何不让中原干部参与核心计划,太宰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却砸得他心口发疼:“他太看重那点情分,是计划里最大的变数,得圈在可控范围。” 原来那点微不足道的“关心”,也只不过是管控的手段。 从那天起,十五岁时并肩闯出来的那份默契,就碎得捡不起来了。 中原中也弯腰拿起文件袋,转身就走。 关门的瞬间,他听见身后传来太宰低低的咳嗽声,还有钢笔掉在桌上的轻响。 他的脚步顿了顿,左手的旧伤突然抽痛,疼得指尖发麻。 可他终究没回头,只是攥紧了手套,把那点残存的、可笑的念想,连同走廊外无休无止的冷雨,一起隔绝在了门的另一边。 --- 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周,横滨的天始终阴沉着,见不到一丝晴光。 中原中也照例守在首领办公室外,做着那个“隐形”的保镖。 这四年,他早已习惯了这种距离——太宰开会时,他立在门外;太宰外出时,他跟在三步之后;太宰熬夜时,他会在门口悄然搁下一杯热咖啡,甜度是记了七年的喜好,却从不会推门进去。 他的左手旧伤近来愈发频繁地作痛,阴雨天里,连攥紧手套都变得费劲,尾崎红叶劝他去医疗室,他只摇头。 太宰安插的眼线遍布各处,他不想把脆弱暴露给任何人看,尤其是太宰。 太宰的心腹路过走廊时,总会有意无意地扫他一眼,那眼神里的防备,像一堵无形的墙。 太宰对他的防备越来越重,撤了他的核心权限,美其名曰“协助工作”地安插眼线,将他隔绝在真正的秘密之外。 那天,太宰治出门前,给了他一个看似紧急却无关痛痒的外派任务,还假惺惺地叮嘱他务必完美完成。 中原中也知道,太宰这是要去见他唯一珍视的那个人,去那个酒吧,去拾起那根足以压垮骆驼的稻草——压垮太宰治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 中原中也没阻止,也没说什么,领完任务便直奔地点,直到坐在车里、握上方向盘的刹那,他看着左手手套上那道旧磨痕,突然觉得,七年的时间,足够把两个曾经并肩的人,隔出一条再也跨不过的鸿沟。 他摸出藏在帽子隔层里的书册残页,上面的结局早已刻进心里——太宰会从港口黑手党本部的顶楼跃下,用性命换取一个所谓的“安稳”;而他会接手港口黑手党,守着空荡荡的组织,守着那些永远填不满的人命窟窿。 太宰治生命的倒计时,从那一刻起,正式开启。 他不能让结局就这么走下去,却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傻乎乎地去挡子弹、去质问。 他有自己的骄傲,没道理做一辈子被防备、被利用的“变数”。 --- 跳楼那天的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绵密冰冷,横滨的风景被浸泡成一片冷寂的荒凉。 中原中也立在货运区废弃集装箱的阴影里,左手换了副崭新的手套,腕间的旧伤痕被严实遮住,可骨头深处的疼痛还在,一下下敲打着神经。 他抬眼望向百米外的港口顶楼。 风卷着雨丝,将楼顶的轮廓刮得有些模糊,可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道身影——太宰就立在栏杆边缘。 他知道,上面看不见的地方,还有两个人:中岛敦和武装侦探社的芥川龙之介。 那是太宰治亲自挑选并放入局中、用以见证他死亡的“未来”。 就在这时,异样的震颤从地底深处传来。 中原中也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清楚这是“书”的力量在作祟——世界正在崩坏。 远处的楼宇轮廓开始扭曲,路灯的光忽明忽灭,连雨丝都像是被揉碎的玻璃,在空中滞涩地打着旋儿。 他攥紧了手套,指节泛白。 “书”的规则他早已知晓:只有太宰“真正死亡”,这个摇摇欲坠的世界才会重归稳固,织田作之助的理想才会落地生根。 顶楼上,太宰治缓缓转过身,似乎在对看不见的某人说着什么。 距离太远,听不清内容,可中原中也能看到他抬手的动作,像在做某种无声的告别。 下一秒,太宰的身体翻过了栏杆。 中原中也的心脏在那一瞬间骤停,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冻成了坚冰。 他眼睁睁看着那道黑色的身影脱离楼顶的支撑,在凄风冷雨中急坠而下。 大衣的下摆被狂风扯成一面破碎的旗,绷带在失重中散开,像断了线的风筝。 下坠的轨迹比他预想的偏左了半米。他几乎是本能地冲了出去,裹挟着重力的右脚狠狠蹬在龟裂的水泥地上,溅起一片混着残影的冰冷水花。 他双臂张开,刻意将重心和力道都压在右臂,左臂只做辅助缓冲的姿态。 他不能让自己彻底废掉,港口黑手党这个烂摊子还得有人收拾,他的骄傲也不允许自己落得需要人照顾的境地。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巨响,带着毁灭性的冲击力狠狠砸在他的双臂上,硬生生压弯他的膝盖,陷进龟裂的地面。 中原中也感觉自己的胸腔像是被巨石碾过,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喉间的腥甜瞬间涌上,一口鲜血喷在太宰散开的绷带上。 温热的液体迅速渗进布料,和消毒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刺鼻又绝望。 左臂的旧伤彻底崩裂,右臂骨头断裂的脆响清晰地传进耳朵,疼得他眼前发黑。 可他还是死死箍着太宰治的腰,弓起脊背将人往自己怀里带,连续翻滚数圈,才堪堪卸下那毁灭性的冲击力。 水泥地被砸出蛛网般狰狞的裂痕,他的膝盖磕在碎石子上,磨出深可见骨的伤口,可他顾不上这些,只低头去看怀里的人。 太宰的状态比他预想的更惨烈。 半边绷带散开,露出的皮肤上满是擦伤和割裂的口子,右腿以诡异的角度弯折着,显然是骨折了。额头磕破了一个大口子,鲜血混着雨水不断往下淌,糊住了半张脸。 太宰的呼吸已经微不可闻,胸腔几乎没有起伏,只有眼睫还极轻地颤了一下——那是坠地瞬间残存的最后一点意识——随即彻底陷入了死寂。 就在太宰治彻底失去生息的刹那,周遭那毁灭般的震颤骤然停止。 扭曲的楼宇轮廓恢复了正常,滞涩的雨丝重新落回地面,路灯的光稳定下来,连空气里那股因世界崩坏而产生的焦灼味都消散了。 中原中也松了口气,指尖却一片冰凉——“书”判定了,太宰治已死。 这个世界,保住了。 他还没来得及缓口气,身后就传来了集装箱卡车的引擎声。 那是他提前安排好的,车厢被改造成了移动医疗舱,与谢野晶子已经拎着医疗箱冲了下来,白大褂的衣角还沾着冰凉的雨珠。 “让开。”她的声音干脆利落,蹲下身就去探太宰的颈动脉,随即抬手按住他额头的伤口,异能的微光瞬间笼罩住太宰的身体。 中原中也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靠在冰冷的集装箱上,才发现自己的右臂已经完全使不上力,衣服被血浸透,黏在断裂的骨头上,左手也因为刚才的冲击而止不住地发抖。 他看着与谢野晶子的异能在太宰身上流转,看着那些狰狞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喉咙里像堵了块浸透水的棉花,又沉又闷,几乎无法呼吸。 在他咳出一口带着不明碎片的鲜血时,中岛敦和芥川龙之介也从顶楼冲了下来。 两个少年脸上满是惊魂未定,芥川的手还死死攥着刀,敦的虎耳都惊惧地耷拉下来。 他们看到中原中也的样子,又看到躺在地上逐渐恢复呼吸的太宰,嘴唇动了动,却没敢说话。 “不想他死,就把人抬上去。”中原中也的声音哑得厉害。他没看那两个少年,也没再看太宰,只是抬头望向港口那片深沉的海面,“送去侦探社,还有你们,一起去,泉镜花和芥川银,已经在去的路上了。” 与谢野晶子给太宰治固定好骨折的腿,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那扭曲变形的右臂上:“你真的不处理?” “不必。”中原中也别过脸,钴蓝色的眸子里没什么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凉,比雨夜的海风还要刺骨,“这伤,是我还他的,也是我该受的。” 他看着两个少年将太宰抬上集装车,看着车厢门沉重地关上,看着那辆车的尾灯在雨夜里越来越远,直到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 雨还在下,打在他的脸上,混着额角的冷汗和伤口的血,凉得像刀。 --- 天快亮时,雨停了。天边泛起一片惨淡的鱼肚白,港口的海面泛着冷光,像一块巨大而破碎的镜面。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尾崎红叶发来的消息,询问是否对外公布太宰治的死讯。 中原中也的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顿了顿,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最后,他敲下一行字: “按计划办,葬礼三天后举行,所有与太宰治相关的档案封存,从此以后,组织内不许再提这个名字。” 发送成功的那一刻,他攥着手机的左手,终于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伤口还在滋滋地冒着血,浑身的细胞似乎都在向他疯狂叫嚣,提醒着他——你很痛,需要治疗。 中原中也确实很痛,疼得眼眶发热,可他硬是没让一滴眼泪掉下来。 他救了太宰的命,保住了这个世界,却弄丢了十五岁时的共犯,弄丢了七年的羁绊,也弄丢了自己心里最后一点柔软。 横滨的晨雾缓缓散开,一道孤绝的背影立在空旷的港口。 腕间手套下的旧磨痕,连同新添的、深可见骨的伤,一起成了再也无法愈合的印记。 第2章 第二章 第二章 横滨的晨雾还未散尽,港口的风裹挟着湿冷的咸腥气,钻透中原中也的黑色风衣,贴着皮肤落下一片冰凉的寒意。 他靠在锈迹斑斑的集装箱上,左手刚给自己的右臂缠完固定的绷带。 粗粝的布料蹭过错位的骨缝,疼得他额角又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左手的皮质手套早已被血浸透,黏在掌心,他扯了半天没扯开,干脆就着冰凉的雨水胡乱擦了擦。 目光触及腕间那道浅淡的旧磨痕时,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又恢复了冷硬。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福泽谕吉的专线消息,措辞极为简洁:“人已安顿。” 中原中也喉结微动,右臂的痛感顺着骨缝丝丝缕缕地往上钻,但他还是平稳地敲下一个字:“好。” 发送成功的瞬间,他攥紧了手机,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三处战略属地、五年内互不干涉的承诺,再加上一个没有底线的“人情”,他几乎是赌上了自己在港口黑手党拼杀半生才积累下的资本与威望,只为将太宰治彻底送出这个泥潭,送出这个太宰曾亲手将他拉入的、名为“港口黑手党”的泥潭。 尾崎红叶的消息紧跟着进来,说总部的灵堂已经布置完毕,干部们都在等着他回去主持紧急会议。 中原中也摁灭屏幕,撑着集装箱站起身。右腿膝盖的擦伤被雨水浸泡得发疼,每走一步都带着滞涩的钝痛。 可他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杆不曾被压弯的枪。 路过货运区一片浑浊的积水洼时,他瞥见了自己的倒影。 头发被雨打湿,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前,嘴角还凝着一抹没擦干净的血渍,右臂以不自然的角度垂着,整个人狼狈得像刚从修罗场里爬出来,带着一身洗不净的血与尘。 可那双钴蓝色的眸子,却没有半分波澜,只剩一片沉到谷底、再也映不出光的死寂。 --- 港口黑手党总部的走廊里,香烛燃烧的气味与消毒水的味道古怪地搅在一起,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 灵堂设在一楼的大礼堂,黑色的挽联从高高的天花板上垂落,正中央的遗像上,太宰治的脸被修得过分干净,绷带遮去了大半,嘴角还挂着一丝经处理后的、漫不经心的弧度,像只是赴了一场无人知晓的漫长约会。 干部们垂首行礼,目光却都若有若无地黏在他的右臂上。 没人敢问顶楼那夜的异动,没人敢提太宰的“死因”,更没人敢触碰“双黑”那两个字——它们仿佛也随着这场葬礼,被一同埋葬了。 中原中也未理会这些窥探,径直走到遗像前,拿起三支香,打火机的光映亮了他手套上已然干涸发黑的血痂。 香灰落入指缝的瞬间,他忽然想起七年前贫民窟的那场大火——那时他和太宰背靠背躲在断墙后,也是这样的火光。 太宰还往他兜里塞了块偷来的橘子糖,糖纸蹭着他腕间新鲜的划伤,带着点廉价却真实的甜意。 香插进香炉的刹那,太宰治从前的心腹颤巍巍地递来那份海外分部调令,声音发紧:“中原干部,这调令……” “作废。”中原中也的声音冷得像深冬的寒冰,甚至没看那份文件一眼,“从今天起,港口黑手党的事,我说了算。” --- 早会的空气凝固如铁。 中原中也坐在太宰治坐了四年的黑色皮椅上,椅面残余的温度早已散尽,却莫名硌得他心口发紧。 身上的绷带还在隐隐渗血,他却有条不紊地布置着一项项任务:清缴北区残存的敌对势力、补发所有底层成员的抚恤金、封存太宰治在位期间的一切私人档案……每句话都利落得像出鞘的刀锋,斩断过去,也斩断犹疑。 有人怯生生地问:“太宰首领……和‘双黑’的名号,是否真要从此抹去?” 他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只重复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港口黑手党,没有这个称呼,也没有这个人。记住你们今天效忠的是谁,该效忠的是谁。” 散会后,办公室重归空旷,只剩他一人。 窗外的雨又落了,淅淅沥沥地打在玻璃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痕。 抽屉里,那半罐太宰治钟爱的、苦到发涩的黑咖啡,被他抬手扫进垃圾桶,金属罐撞上桶壁,发出空洞而刺耳的声响,在过分安静的房间内久久回荡。 右臂的疼痛骤然加剧,他撑着冰凉的檀木桌沿弯下腰,额头抵着桌面。生理的剧痛与心口那片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空落缠成一张密网,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下属送止痛药进来,被他冷声斥走。 他不是不怕疼,只是这疼痛是他自己选的——是接住太宰、斩断一切、背负起这一切的代价。 他认。 --- 与此同时,武装侦探社顶楼的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呛人。 太宰治是午后醒来的。 第一个感觉是浑身钝痛,右腿石膏沉甸甸地压着,额头绷带下的伤口一跳一跳地抽疼。 他动了动手指,触到绷带上干涸发硬的血迹,混着一股陌生的铁锈味——不是他自己的血。 “我没死成?”他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看向窗边正在整理器械的与谢野晶子。 “中原中也救的你。”与谢野没回头,手里的医疗剪还沾着些许暗红,“他用肉身硬接了你坠楼的冲击力,还拒绝了我的治疗。” 太宰治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坠楼瞬间的破碎画面涌了上来——滚烫的怀抱、骨头断裂的脆响、压抑在喉咙深处的闷哼,还有溅在他绷带上那些温热的血珠。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问:“他用什么换的?” “三处属地,五年内不干涉侦探社的非恶性任务,还有一个承诺——只要不威胁港口黑手党根本,他欠侦探社一个人情,无论代价。”与谢野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被绷带缠绕的手腕上,“中岛敦、泉镜花还有芥川银也被他送来了,手续齐全,港口黑手党那边的档案已经清干净了。” 太宰治的呼吸滞了滞。 三处属地,是中也十五岁起就一刀一枪拼杀、用血汗换来的家底,那个人情,更是把自己的软肋和未来都递了出去。 他扯了扯嘴角,语气带着惯常的、用以掩饰什么的轻佻:“那小矮子……倒是爱多管闲事。” 与谢野没接话,转身出了门,没过一会儿,织田作之助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份刚写完、还带着笔墨气息的手稿。 “醒了?”织田作之助把稿子搁在床头柜上,声音很平稳,“我欠你个人情,现在,还清了。” 太宰治愣了愣。 他和织田作的交集,不过是坠楼前在那间小酒吧的一面之缘,甚至算不上愉快,对方曾用枪抵着他的额头。 他没说话,看着织田作翻开手稿,上面写的是小人物琐碎而平凡的生活,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温和却坚韧的力量。 “你写的?”太宰治忽然问。 “嗯。答应你的,写完了。”织田作之助点头。 “我似乎没说过……我想拜读织田先生的小说。”太宰治一双鸢色的眼眸直直地看向对方,那眼神让正在尴尬挠头的织田作之助动作顿住。 织田作的尴尬也只维持了一瞬。他眉头微皱,解释道:“三年前,在我几乎要放弃一切希望时,我收到一封来自笔友的信。字里行间都是鼓励,总是在我最消沉的时候给我坚持下去的意义。”他顿了顿,一双与中原中也截然不同的湛蓝色眼眸,略带困惑地看向太宰治,“昨天,我收到了这位笔友的最后一封信,落款是——港口黑手党,前首领,那不就是你吗?” 会在信里这么落款的,几乎不用猜,太宰治瞬间就知道是谁——中原中也。 这算是在帮他铺路吗?“前首领”?真是个讽刺又精准的宣判,宣判他太宰治与港口黑手党,再无任何瓜葛。 太宰治眼眸沉了下去,周身不受控制地散发出多年身居上位蕴养出的阴冷气息。 这时,中岛敦端着粥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看到似乎处于盛怒边缘的太宰治,又看了看一旁有些无措的织田作之助,吓得手里的碗差点没端稳。 不会是织田先生冒犯了太宰先生吧?这可不行!这才是他们“投诚”过来的第一天! 中岛敦用力攥紧了碗,慌乱之下憋出一句:“太、太宰先生,您……该喝粥了……” 太宰治没接话,只是别过了脸,看向窗外。 中岛敦紧张地盯着他看了几秒,发现那股令人窒息的气压逐渐散去,才赶忙把粥放在旁边桌上,一把拉起还没完全明白状况的织田作之助往外走,边走边说:“太宰先生,粥记得喝,我们就不打扰您休息了!” 病房门被轻轻带上。 中也似乎知道了很多事。他是怎么知道的?把敦他们一并打包送来,是要彻底把他从港口黑手党剥离,并“贴心”地附赠了一份足以搅乱他心绪的“礼物”。 太宰治看向窗外的鸢色眼眸里,一片荒芜的死寂。 粥从入口刚好的温度,逐渐变得冰凉。 太宰治始终保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一动未动。 他那颗向来运转过度的大脑,此刻甚至不敢去深入分析。 他总觉得,一旦开始细想,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就真正意义上的、永远的失去了。 --- 太宰治就这样不吃、不喝、不说话地将自己困在了这间小小的病房里,直到与谢野晶子的出现。 与谢野是踹门进来的,雷厉风行地拖来一张椅子,在太宰治对面的病床边坐下。 她才不管太宰治想不想听,张口便道:“中原中也已经对外宣布你‘病逝’,港口黑手党正在举办你的葬礼,他现在是唯一的掌权人。而你,现在在法律和大多数人的认知里,已经是个‘死人’了。”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果你想坐实这一点,实现物理意义上的死亡,我不介意帮你一把。” 太宰治终于动了。 他的脖颈仿佛生锈的齿轮,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扭了过来,一张脸平静得诡异。 他问:“他伤得重吗?” “右手断了,左手目测也逃不过粉碎性骨折。膝盖……还能走路,应该伤得没双臂重。”与谢野晶子顿了顿,记忆里浮现出那个雨夜中浑身浴血、却挺直脊梁的孤独身影,声音里不禁带上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波动,“他的内伤估计更麻烦。接住你是靠双臂硬抗,瞬间就断了,后续卸力,大概是用身体和意志力强行承受的。” 病逝、葬礼、掌权人、断了、骨折、内伤……这些词像沉重的铁锤,一下下砸在太宰治早已麻木的心上。他抬手,摸向腕间的绷带——那里有一小块已经发黑干硬的、属于中原中也的血渍。 太宰治忽然笑了,笑得自嘲而苍凉,胸腔却因此被牵扯,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他咳得指尖攥紧了床单,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布料撕裂。 血迹在洁白的绷带上晕开,逐渐侵染了那块干涸的、属于他人的血渍。 意识彻底消失前,他只听见一阵兵荒马乱的脚步声,以及中岛敦忽远忽近、带着哭腔的呼唤。 --- 太宰治潜意识里是抵触着醒来的,不想思考,不想面对现实。 然而,那令他自身都感到恶心的顽强生命力,却始终与他唱反调,仿佛在无情地嘲笑着他过往所有的愚蠢与怯懦。 他被迫醒来。 忽然间,他想起了平行世界里,武装侦探社那个活得看似吊儿郎当、却终究扎根于阳光下的“自己”。 或许……可以那样活着。 接下来的日子里,太宰治仿佛变了个人。 要么在中岛敦小心翼翼的担忧里,漫不经心地逗弄着这个单纯的后辈;要么就是缠着与谢野晶子,花样百出地索要“无痛自杀的方法”,搞得前来探望的人们瞠目结舌,特别是他曾经的部下镜花和银,仿佛三观经历了不可描述的震撼,脸上写满了茫然与无措。 他绝口不提中原中也,绝口不提港口黑手党,其他人也默契地、小心翼翼地避免着这些话题。 但总有一些“意外”,会在不经意间,撬开紧闭的缝隙。 这天,太宰治正尝试用与谢野晶子药柜里那些成分不明的瓶瓶罐罐,配制他理想中的“新式自杀药剂”,织田作之助带着新写完的手稿以及一份伴手礼,及时阻止了他的危险行为。 太宰治不满地嘟着嘴,仿若撒娇般控诉:“织田作,你知道吗?阻止别人朝气蓬勃地探索生命的终极奥秘,是很失礼的行为哦~~” “对不起。”织田作之助道完歉,看了看桌上那堆看着就很奇怪的瓶瓶罐罐,诚恳地说,“这些药不能达成你的目的,它们只会让你痛苦,你得经历洗胃,以及承受肝功能损伤带来的后遗症,我并不后悔阻止你。” 太宰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很浮夸,肢体动作也跟着手舞足蹈,上气不接下气地捂着肚子说:“哈哈哈……果然,是织田作会说的话呢!” “要是不想笑,可以不用勉强。”织田作之助没理会他过于用力的表演,从袋子里掏出一份手稿,又将一个罐头轻轻推到了太宰治眼前。 太宰治瞬间就安静下来了。 所有的夸张表情如潮水般褪去,他恢复成织田作之助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安静,沉寂,以及一种深不见底、仿佛能将人吞噬的孤独。 他的眼睛盯着那个罐头,用平静到让人心底发寒的声音问:“那是什么?” “蟹肉罐头。”织田作之助同样平静地回答。 “蟹肉……罐头?” 太宰治的心脏猛地一紧。 他知道蟹肉罐头是什么——在平行世界的记忆里,那个“自己”很喜欢吃。 但这个世界的他,从未吃过,也从不打算去碰的东西。 “嗯。”织田作之助一边给他倒了杯水,一边解释,“信里,你说你喜欢蟹肉。我就在想,你会不会也喜欢蟹肉罐头。”他看着太宰治逐渐阴沉下去的脸色,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位毕竟是港口黑手党的前首领,大概不会太喜欢这种平民化的伴手礼。 他难得几次的尴尬似乎都用在了太宰治身上,连忙补救道,“罐头是预制品,也不太健康,要是不喜欢也没关系,下次,我请你吃新鲜的蟹肉料理。” “谢谢,”太宰治轻声道谢,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挂上了一张职业化、毫无破绽的微笑面具,“我喜欢,织田作很忙吧?我就不耽误你了,等社长发了工资,我请你吃咖喱啊,辣味的。” 这是一道无声的逐客令。 织田作之助并非完全听不懂弦外之音的人,他盯着太宰治那仿佛错觉般的瞬间变脸,淡淡应了声:“好。”便离开了病房。 待人走后,太宰治面无表情地拿起那个罐头,捏在手里,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那些被他刻意屏蔽、不去深思的部分,开始无孔不入地侵蚀他的思维。 他从来没有和织田作写过信。 从来没有! 而且,他从来不吃蟹肉,不是不爱吃,而是他不愿意去触碰平行世界里那个“失败”的自己所喜爱的东西。 中也知道织田作。 中也知道怎么骗过“书”的规则救下他。 中也知道另一个世界的他喜欢蟹肉。 中也知道他在乎什么,隐藏什么,恐惧什么……知道关于他的一切,知道得比他想象中多得多。 第3章 第三章 第三章 雨滴在病房玻璃上蜿蜒出细密的痕迹,像一张不断破碎又重组的网。 太宰治靠在床头,指腹摩挲着罐头冰凉的金属表面。 蟹肉——他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这个喜好,平行世界的记忆是他最深的秘密,是连“书”都未曾记录的私人领地。 中也是何时知道的? 问题在脑海中回响,答案却像沉入深海的石块,带着令人心悸的重量往下坠。 然后,毫无预兆地,记忆的碎片涌了上来。 --- 三年前,港口黑手党首领办公室。 “中也,你最近很奇怪。” 太宰治从文件堆中抬头,目光落在站在办公室中央的中原中也身上。 那时中也十九岁,刚成为干部不久,钴蓝色的眼睛里还燃烧着某种太宰无法理解的情绪——愤怒,但又不止是愤怒。 “你是指我私下调查Mimic残党的事?”中原中也的声音很硬,像砸在铁板上的石头,“还是指我擅自调动B组去清理贫民窟的武器走私线?” 太宰治支着下巴,绷带下的右眼微微眯起,中也最近确实反常,行事比以往更激进,也更……孤注一掷。 像是在追赶什么看不见的倒计时。 “都是。”太宰治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我告诉过你,Mimic的事已经了结,至于贫民窟那条线,我自有安排。” “自有安排?”中原中也向前迈了一步,皮鞋踩在地毯上发出闷响,“你的安排就是放任那些武器流入横滨,再让底层成员去送死清场吗?” 太宰治的指尖在桌面上敲了敲。 “中也,你的职责是执行命令,不是质疑。” “如果命令是错的呢?” 空气凝固了。 太宰治缓缓站起身,绕过宽大的办公桌,走到中原中也面前,两人距离很近,近到能闻见彼此身上熟悉的气味——中也身上淡淡的硝烟和皮革味,他自己身上消毒水和绷带的气息。 “错的?”太宰治轻笑了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中也,在这个位置上,没有对错,只有利弊,我选择的最优解,你只需要服从。” 中原中也的呼吸明显急促了一瞬,钴蓝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太宰治,里面翻滚的情绪太复杂,太宰治读不懂,也不想去读。 “最优解?”中原中也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太宰从未听过的疲惫,“太宰,你是不是……” 话没说完。 太宰治抬手,食指轻轻抵在中也的唇上,阻止了后半句话。 “够了,中也。”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扫过心口,“你很麻烦。” 四个字。 轻飘飘的四个字。 中原中也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太宰治清晰地看见那双钴蓝色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熄灭了——不是愤怒被压制,不是情绪被收敛,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像燃尽的篝火,最后一点火星在风中飘散,只剩冰冷的灰烬。 中也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 “抱歉,首领。”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那种死水般的平静,“是我逾越了。” 他转身离开,黑色风衣的下摆划出一道决绝的弧度。 太宰治站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中也嘴唇的温度。 他心里莫名一空,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但那感觉转瞬即逝,很快被更重要的思绪淹没——Mimic的后续处理、与政府的斡旋、组织的扩张计划…… 中也的“麻烦”,被他归类为需要管控的变量,仅此而已。 --- 两年半前。 暴雨夜,港口黑手党总部地下训练场。 中原中也在打沙袋,没有用异能,纯粹靠□□的力量,一拳接一拳,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训练场里回荡,像某种压抑的心跳。 太宰治站在阴影里,已经看了十分钟。 中也的状态不对劲。 不是训练,是发泄,每一拳都用尽全力,指节已经血肉模糊,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挥拳的动作。 太宰治记得那天——中也的小队在执行任务时遭遇埋伏,损失了三个人,其中一个叫佐藤的年轻人,中也亲自带进组织的,才十九岁。 报告送到太宰治桌上时,他只扫了一眼伤亡数字,便签了字,必要的牺牲,组织的齿轮需要润滑,仅此而已。 但他没想到中也会这样。 “够了。”太宰治从阴影里走出来,声音在空旷的训练场里显得格外清晰。 中原中也的动作顿住了,他背对着太宰治,肩膀起伏,呼吸粗重,汗水混着血水顺着他的手臂滴落,在地面积起一小片暗红色的水渍。 “你在浪费体力。”太宰治走到他身后,语气平淡得像在点评天气,“明天还有任务。” 中原中也缓缓转过身。 太宰治对上了他的眼睛。 那是太宰治第一次在中也眼中看到那种眼神——空洞的,死寂的,像一口枯井,深不见底,什么都映不出来。 “任务?”中原中也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嘶哑,“什么任务?送下一个人去死吗?” 太宰治皱起眉。 “中也,你知道规矩。” “规矩……”中原中也笑了,那笑声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是啊,规矩。首领的规矩。” 他抬起血肉模糊的右手,在眼前看了看,然后又放下。 “太宰,”他突然叫了名字,不是“首领”,是“太宰”,“如果有一天,我死在任务里,你会怎么处理我的档案?” 太宰治的心猛地一跳。 “别说蠢话。” “会像处理佐藤他们一样吗?”中原中也继续问,语气平静得可怕,“签个字,归档,然后忘掉?” 太宰治沉默了。 他本该说“不会”,本该说“你是干部,不一样”,本该说些安抚的话——哪怕只是谎言。 但他没有。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中也问的不是“会不会”,而是“能不能”。 中也在试探,试探自己在他心里到底有多少分量。 而太宰治的沉默,就是答案。 中原中也眼中的最后一点光,彻底熄灭了。 “我明白了。”他轻声说,然后绕过太宰治,朝训练场出口走去。 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我会继续执行任务,首领。”他说,“直到你不再需要我为止。” 门关上了。 太宰治站在原地,训练场的灯光惨白地照在他身上,在他脚边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心里那根刺,又动了一下。 但他很快说服自己:中也只是情绪化,过几天就好了,他了解中也,中也离不开港口黑手党,离不开他。 那时的太宰治不知道,有些裂缝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弥合。 --- 两年前。 港口黑手党档案室,深夜。 太宰治推开厚重的铁门时,意外地看到了中原中也。 中也站在一排档案架前,手里拿着一份泛黄的文件夹,台灯的光晕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你在找什么?”太宰治问。 中原中也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出现,只是平静地合上文件夹,放回原处。 “查点旧事。”他说,“四年前Mimic袭击的详细记录,有几个细节想确认。” 太宰治走近了几步。 “那些档案我看过,没什么特别的。” “是吗?”中原中也转过身,钴蓝色的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深邃,“但我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他走到另一排档案架前,抽出一份更厚的文件夹,递给太宰治。 “这是书库的出入记录。”中原中也说,“过去五年,除了你和几位最高权限的干部,没有人进去过。但是……” 他翻开其中一页,指尖点在一行记录上。 “三年前,也就是Mimic事件后三个月,有一个人以‘特殊调查’的名义进去了三次,每次停留时间都不短。” 太宰治低头看去。 记录上的名字,让他瞳孔微微一缩。 ——中原中也。 “你进去过?”太宰治抬起眼,目光锐利。 “我没有。”中原中也平静地回答,“那段时间我在海外执行长期任务,整整四个月没回过横滨,这一点,任务记录可以证明。” 太宰治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有人伪造了中也的权限,进入了书库。 书库——那里不仅存放着组织的最高机密,还有……“书”的残页。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太宰治问,声音不自觉地沉了下来。 “上个月。”中原中也说,“整理旧档案时偶然看到,我本来想直接问你,但想了想,还是自己先查清楚比较好。”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太宰治。 “你知道是谁做的吗?” 太宰治沉默了。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 能伪造干部权限、悄无声息进入书库的人,整个港口黑手党不超过三个,而最有可能的,是他自己安排在暗处的“影子”——那些连中也都不知道的眼线。 但他不能告诉中也。 因为那些眼线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监视和管控像中也这样“不可控”的因素。 “我会查。”太宰治最终说,合上了记录本,“这件事你别管了。” 中原中也看了他几秒,然后点了点头。 “好。” 他没有追问,没有质疑,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回答。 太宰治却莫名感到不安,中也太安静了,安静得不正常。 “中也,”他下意识地开口,“你最近……” “我很好。”中原中也打断了他,嘴角甚至扯出一个极淡的、没什么温度的弧度,“任务都按时完成,没出纰漏,首领还有别的吩咐吗?” 疏离的语气,公事公办的态度。 太宰治心里的那根刺,又深了几分。 “没有了。”他说,“早点休息。” 中原中也微微颔首,然后转身离开。 太宰治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档案室门外的黑暗走廊里。 他忽然想起,中也已经很久没有叫过他的名字了。 一直是“首领”。 一直是。 --- 一年前。 港口黑手党总部天台,深夜。 太宰治上去的时候,中原中也正坐在栏杆边缘,两条腿悬空在外面,下面是六十层楼高的虚空。 夜风很大,吹乱了中也橘色的头发,也吹起了他黑色风衣的下摆。 太宰治的心脏在那一瞬间揪紧了。 “中也。”他叫了一声,声音不自觉地发紧。 中原中也回过头,看到是他,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首领。”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有事?” 太宰治走到他身边,但没有靠得太近。 “你在干什么?” “看风景。”中原中也转回头,望向远处灯火阑珊的横滨港,“偶尔也想换个角度看看这座城市。”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太宰治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 “这里风大,下去吧。”太宰治说。 中原中也沉默了几秒。 “太宰,”他突然开口,又喊了名字,“你还记得我们十五岁时,第一次一起执行任务吗?” 太宰治愣了愣。 “记得,贫民窟的武器仓库,我们俩单枪匹马端了对方一个据点。” “那时候你受了伤。”中原中也继续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左肩被流弹擦过,流了很多血。我背着你跑了三条街,才找到安全屋。” 太宰治记得。 那时的中也还比他矮半个头,背着他跑的时候气喘吁吁,却一步都没停过。 安全屋里,中也笨手笨脚地给他包扎,绷带缠得乱七八糟,但眼神专注得惊人。 “你说,那时候的我们,算什么呢?”中原中也问,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 太宰治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搭档?共犯?朋友? 还是……别的什么? “中也,”他最终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中原中也笑了。 那笑声很轻,带着某种太宰治无法理解的苦涩。 “是啊,”他说,“过去了。” 他站起身,从栏杆边缘退回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我下去了。”他说,“明天还有早会。” 他从太宰治身边走过时,太宰治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中也的手腕很细,皮肤温热,脉搏在指尖下平稳地跳动。 “中也,”太宰治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你……” 中原中也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首领还有什么吩咐?” 太宰治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松开了手。 “没什么。”他说,“去吧。” 中原中也离开了天台。 太宰治独自站在栏杆边,夜风吹得他眼睛发涩。 他忽然意识到,他可能永远失去抓住中也的机会了。 --- 记忆回到现在,武装侦探社病房。 太宰治攥着罐头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那些被刻意忽略的细节,那些被归类为“麻烦”的情绪,那些被当作“变量”需要管控的行为——现在串联起来,构成了一个清晰得令人心惊的真相。 中也早就接触过“书”。 不是一次,是很多次。 三年前,中也发现书库的异常出入记录,开始怀疑,或许那个时候或者更早之前,中也就接触过“书”了。 中也通过自己的渠道找到了“书”的残页,看到了未来——看到太宰治会跳楼,看到世界会崩坏,看到织田作的理想,看到……平行世界。 中也看到了平行世界的太宰治喜欢吃蟹肉。 中也看到了平行世界的织田作死了。 中也看到了所有太宰治试图隐藏的秘密。 然后,中也开始布局。 他暗中调查Mimic残党,不是因为愤怒,而是想找到保住织田作性命的方法。 他擅自调动人手清理武器走私线,不是因为冲动,而是想减少不必要的伤亡,为太宰治未来的计划扫清障碍。 他一次次试探太宰治的态度,不是出于叛逆,而是想确认——确认自己在太宰治心里,到底还有没有一席之地。 而太宰治的回应是什么? “你很麻烦。” 沉默。 疏离。 防备。 一次又一次,他把中也推开,推到安全距离之外,推到“变量”和“工具”的范畴里。 直到中也彻底死心。 直到中也那双钴蓝色的眼睛,从燃烧的火焰,变成冰冷的灰烬。 直到中也用近乎自毁的方式接住坠楼的自己,用半生成就换取他的“死亡”,用断裂的双臂和满身伤痕,斩断最后一点羁绊。 然后说:“这伤,是我还他的,也是我该受的。” 太宰治的手开始发抖。 罐头从他掌心滑落,“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墙角。 他终于明白了。 中也闹过,愤怒过,挣扎过,试图用各种方式引起他的注意,试图告诉他“我还在这里,我还在乎,你看看我”。 但太宰治没有看。 或者说,他看了,但他看不懂。 他把那些情绪归结为“中也的麻烦”,把那些试探当作“需要管控的变量”,把那个人的心一点一点踩碎,还以为是对方不够服从。 直到中也真的不要他了。 不是赌气,不是试探,是真正的、彻底的放手。 ——对外宣布他“病逝”。 ——举办葬礼。 ——封存所有档案。 ——从此不许再提“太宰治”这个名字。 中也用最决绝的方式,把他从港口黑手党、从自己的生命里,彻底剥离。 就像削掉一块腐肉,连皮带骨,痛彻心扉,但绝不回头。 太宰治弯腰,想去捡那个罐头,却发现自己的手指抖得厉害,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最后他放弃了,就那么瘫坐在病床上,盯着墙角的罐头,像盯着一个荒谬的讽刺。 窗外,横滨的雨还在下。 远处的港口,灯火在雨幕中晕开模糊的光晕。 太宰治忽然想起,中也现在应该还在□□总部,坐在那张他坐了四年的皮椅上,处理着永远处理不完的文件,守着那个空荡荡的组织。 右臂断了,左手骨折,内伤严重,却拒绝治疗。 因为那伤是“该受的”。 因为那痛是“还他的”。 太宰治抬手,捂住了脸。 指尖触到绷带下微热发涩的眼睛,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似乎想要汹涌而出。 他终于明白了。 他失去了中也。 不是暂时的,不是赌气的,是永远的。 中也不要他了。 那个十五岁时背着他跑过三条街的少年,那个会笨手笨脚给他包扎伤口的人,那个一次次试图抓住他却被推开的搭档,那个用肉身接住坠楼的他的疯子—— 不要他了。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中岛敦探进头来,看到太宰治的样子,吓了一跳。 “太宰先生?您……您怎么了?” 太宰治放下手,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有眼眶微微发烫。 “没什么。”他说,声音有些沙哑,“做了个噩梦。” 中岛敦迟疑地走进来,看到了地上的罐头。 “这个……” “捡起来吧。”太宰治说,“放在桌上。” 中岛敦乖乖照做,把罐头放在床头柜上,然后犹豫地看着太宰治。 “太宰先生,您……要不要吃点东西?您今天一整天都没怎么吃。” “不饿。”太宰治说,然后顿了顿,“敦。” “嗯?” “你知道中也……中原干部,现在怎么样了吗?” 中岛敦的脸色变了变。 “我……我不太清楚。”他小声说,“港口黑手党那边封锁了消息,不过……前几天镜花偷偷联系过红叶干部,说中原先生还在工作,伤好像……没怎么处理。” 太宰治闭上了眼睛。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比任何物理伤害都要疼。 “是吗。”他轻声说,“那就好。” 中岛敦看着太宰治,欲言又止。 最终,他只是说:“太宰先生,您好好休息。我……我在外面,有事叫我。” 门轻轻关上了。 病房里重归寂静。 太宰治睁开眼睛,看向窗外。 雨还在下。 横滨的夜,深不见底。 而他终于明白,有些失去,是再也找不回来的。 中也曾给过他无数次机会。 而他,一次都没有抓住。 --- 与此同时,港口黑手党总部,首领办公室。 中原中也站在窗前,右臂打着简陋的固定,左手端着一杯已经凉透的咖啡。 窗外雨幕如织,横滨的灯火在雨中模糊成一片朦胧的光海。 他身上的伤还在疼,每一处都在叫嚣,像无数细小的针扎在神经上,但他习惯了——从四年前替太宰挡下那颗子弹开始,疼痛就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只是这一次,疼得格外彻底。 不只是身体,是更深的地方,某个他以为早就麻木的位置,传来钝重的、持续的痛楚。 他想起太宰治坠楼时,那双鸢色眼睛里的平静——那不是赴死的决绝,是终于解脱的释然。 太宰早就想死了。 从他“看到”织田作之助死去的那天起,或者更早,从他们十五岁在贫民窟并肩作战的那晚起,太宰的生命里就埋下了自我毁灭的种子。 而他,曾经试图成为拉住太宰的那根线。 他闹过,愤怒过,用尽一切笨拙的方式想告诉太宰:我还在这里,你看着我,你别走。 但太宰没有看。 或者说,太宰看了,但他看到的是“麻烦”,是“变数”,是需要管控和防备的对象。 所以中也放弃了。 不是突然的,是缓慢的,像一株植物在黑暗中逐渐枯萎,根茎一点点腐烂,直到某天轻轻一碰,就碎成粉末。 他接受了自己在太宰生命里的位置——一个好用但不可信的工具,一个需要防备的变量,一个……麻烦。 所以他开始布局。 用三年的时间,接触“书”,窥探未来,寻找破局的方法。 用半生成就,换太宰一条生路,换织田作的理想,换这个世界的安稳。 然后,斩断一切。 包括自己的念想。 中原中也喝了一口凉透的咖啡,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像吞下一口冰碴。 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尾崎红叶的消息:“葬礼流程已经走到最后一步了,明日上午十点出殡,要准备悼词吗?” 中原中也盯着屏幕,指尖在冰冷的玻璃上停留了几秒。 然后他回复:“不用。一切从简。” 发送。 他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转身走向办公桌。 堆积如山的文件等着他处理——北区的清剿报告、抚恤金的发放明细、海外分部的季度汇报、与政府的斡旋记录…… 港口黑手党这个庞大的机器,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离开而停止运转。 而他,现在是那个握着操纵杆的人。 疼痛还在持续,像背景音一样嗡嗡作响。 中原中也坐下来,拿起钢笔,翻开第一份文件。 灯光下,他的侧脸线条冷硬,钴蓝色的眼睛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片沉到底的寂静。 像烬夜沉港后,海面上最后一点余温散尽,只剩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 第4章 第 4 章 第四章 武装侦探社的病房里,时间以一种近乎黏稠的速度流逝。 太宰治醒来后的第二周,表面上看,他“适应”得很好。 他学会了用侦探社那台老式咖啡机煮出勉强能入口的咖啡——虽然总被国木田独步批评“浪费咖啡豆”。 他开始翻阅侦探社的案例档案,用那种轻飘飘的语气点评:“啊啦,这种程度的案子也需要出动侦探社吗?横滨的治安真是越来越差了~” 他甚至尝试了三次“自杀”,一次是试图用与谢野晶子的手术刀割腕——被刚好来换药的与谢野当场没收工具;一次是在茶水间研究清洁剂的化学成分——被国木田发现后勒令禁止靠近任何化学品;还有一次是半夜溜到侦探社楼顶,坐在栏杆上吹风——被起夜的中岛敦惊恐地拉了下来。 “太宰先生!”敦的声音带着哭腔,“您、您不能这样!” 太宰治当时转过头,月光下他的侧脸有种不真实的苍白。他看了敦几秒,然后笑了,那种浮夸的、没心没肺的笑。 “敦君误会啦~我只是在欣赏夜景哦,横滨的夜晚,从高处看果然不一样呢。” 敦不信,但他不敢追问。 所有人都觉得太宰先生在“努力活下去”——用他那种扭曲的、令人担忧的方式。 只有太宰治自己知道,他在搭建一个表演的舞台。 舞台上的角色叫“武装侦探社太宰治”,性格轻佻,热爱自杀,对世界抱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嘲讽。 这个角色很好演,因为平行世界的记忆里有完整的模板——那个太宰治就是这样活着的,在阳光下,在人群中,偶尔痛苦,但总能找到继续呼吸的理由。 太宰治需要这个角色。 因为他自己的内核,那个名为“港口黑手党前首领”的存在,正在经历一场缓慢的、寂静的崩解。 崩解的过程太疼了,他需要一层壳来包裹,一个角色来扮演,一种“正常”来伪装。 所以他每天准时起床,穿上沙色风衣,在侦探社的公共区域晃荡,用轻快的语调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他帮助敦整理文件——虽然总会“不小心”把顺序打乱;他陪镜花练习体术——虽然总在她即将击中时突然放弃防御;他甚至在社员的聚餐上讲了几个不好笑的笑话,然后自己笑得前仰后合。 演得很好。 好到几乎骗过了自己。 --- 但有些东西是骗不了的。 比如深夜。 当侦探社空无一人,只剩下窗外横滨永不熄灭的灯火时,太宰治会坐在病床上,盯着床头柜上那个蟹肉罐头。 罐头没开封,金属表面反射着冰冷的微光。 织田作之助昨天又来了,带着新写的手稿和一份蟹肉便当,他说:“上次的罐头看你没动,我想可能是不喜欢罐头食品,所以这次做了新鲜的。” 太宰治接过便当,笑得眉眼弯弯:“织田作真是体贴呢~” 他当着织田作的面吃了两口,赞不绝口,说蟹肉鲜甜,米饭软硬适中。 织田作似乎很高兴,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说要回去赶稿。 门关上的瞬间,太宰治脸上的笑容就垮了下来。 他盯着便当里橙白相间的蟹肉,胃里一阵翻涌。 不是恶心食物,是恶心自己。 恶心自己坐在这里,吃着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喜欢的食物,扮演着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的角色,接受着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的朋友的关怀。 而真正的他——那个双手染满鲜血、算计了无数人命、最后选择用跳楼来结束一切的他——早就该死在那个雨夜里,死在中也的怀里,死在所有人的记忆中。 中也给了他第二条命。 中也把他送到这里。 中也希望他“成为”武装侦探社的太宰治,活下去。 太宰治放下筷子,便当盒里的食物还剩一大半,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夜风灌进来,带着横滨港特有的咸腥气息,远处,港口黑手党总部的摩天楼矗立在夜色中,顶层的灯光亮着——那是首领办公室,现在是中也在那里。 中也现在在做什么? 是还在批阅那些永远批不完的文件,还是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这座他誓言要守护的城市? 他的右臂还疼吗? 他的左手…… 太宰治的思绪戛然而止。 他不敢再想下去。 因为一想,心脏的位置就会传来那种钝痛,不剧烈,但绵长,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生了根,缓慢地腐烂。 他关上窗户,走回床边,重新坐下。 床头柜上,蟹肉罐头旁边,放着织田作今天带来的手稿,太宰治随手翻开一页,目光扫过那些工整的字迹。 故事写的是一个小人物——码头工人,每天重复着枯燥的工作,赚着微薄的薪水,养活生病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日子很苦,但工人从没抱怨过,因为他觉得,能和家人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福。 很平凡的故事,很朴素的幸福。 太宰治盯着那些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轻轻合上手稿,放回原处。 他知道织田作在写什么——在写“活着”的意义,在写那些微小但真实的温暖,在写一个没有血腥、没有算计、没有无尽黑暗的世界。 中也希望他看到这些。 中也希望他能从这些故事里,找到继续呼吸的理由。 太宰治躺下,闭上眼睛。 黑暗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平稳,规律,像一个尽职尽责的机械。 他还活着。 但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活着”。 --- 同一时间,港口黑手党总部,首领办公室。 时钟指向凌晨两点。 中原中也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着一份关于北区重建计划的文件,文件很厚,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表,需要他签字确认。 他的右臂还打着固定,悬在胸前,左手握着钢笔,在纸页上移动。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空调运转的低鸣,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的海浪声。 中也批完最后一页,放下笔,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疲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浸透每一寸肌肉。 但他不能休息。 还有三份文件要看,还有明天的早会要准备,还有……无数的事情等着他处理。 港口黑手党这个庞大的机器,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离开而停止运转。 而他现在是那个握着操纵杆的人,必须确保每一个齿轮都严丝合缝,每一个环节都运转正常。 哪怕他自己,早就成了这机器的一部分——一个磨损严重、但还在勉强运转的零件。 中也睁开眼,目光落在办公桌的一角。 那里原本放着一个银质的相框,里面是十五岁的他和太宰治——那是他们刚加入□□不久,森鸥外给拍的。 照片里,太宰治笑得一脸狡黠,中也则皱着眉头,一脸不情愿,但两人的肩膀挨得很近,近到能看出彼此间那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那张照片,在葬礼结束后的当天下午,被中也收进了抽屉最底层。 连同所有关于“双黑”的记忆一起,封存,埋葬。 现在桌角空荡荡的,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积灰的痕迹。 中也盯着那道痕迹看了几秒,然后移开目光,伸手去拿下一份文件。 指尖触到纸张时,左手腕间的旧伤突然刺痛了一下——那道七年前的磨痕,在阴雨天总是这样,隐隐作痛,提醒着一些他宁愿忘记的事情。 中也的动作顿了顿。 他放下文件,抬起左手,摘下手套。 皮质手套下,掌心有几道新的伤口,是昨晚亲自带队清剿一个敌对组织时留下的,伤口不深,已经结痂,但动的时候还是会疼。 疼痛是必要的。 疼痛让他记得自己还活着——哪怕心已经死了,身体还得活着,还得坐在这里,处理这些永远处理不完的事务,守着这个空荡荡的组织,守着太宰治用命换来的、这个所谓“安稳”的世界。 中也重新戴好手套,遮住一切痕迹。 然后他拿起文件,翻开,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字迹在眼前模糊,又清晰,又模糊。 他想起了太宰治的葬礼。 墓园里,干部们鞠躬,献花,说些言不由衷的悼词。 中也站在最前面,穿着黑色的丧服,右臂的绷带藏在衣袖下,左手捧着一束白菊。 他把花放在空棺材上时,指尖碰到了冰冷的棺身。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四年前——太宰治刚当上首领不久,他陪太宰去参加一个政要的葬礼。 回程的车上,太宰治靠在后座,闭着眼睛,突然说:“中也,我死了以后,不要办葬礼。” 中也当时愣了一下,然后没好气地说:“说什么蠢话。” “认真的。”太宰治睁开眼,鸢色的眸子在车窗外流逝的灯光里明明灭灭,“把我的尸体烧了,骨灰撒进横滨港,不要墓碑,不要仪式,不要让人记得我。” 他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才说:“……你会活很久的。” 太宰治笑了,那笑容很淡,淡得像下一秒就会消散。 “但愿。” 然后他重新闭上眼睛,没再说话。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 中也放下文件,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窗外,横滨的夜景铺展开来,灯火璀璨如星河,远处港口有轮船的灯光在黑暗中缓慢移动,像某种深海生物的眼睛。 这座城市很美,也很残酷。 它吞噬了太多东西——梦想,生命,还有……那些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情感。 中也想起十五岁的那个雨夜,他和太宰治在废弃的仓库里背靠背坐着,分食两块从敌人身上摸来的橘子糖。 那时他们一无所有,只有彼此,和一颗以为可以永远这样并肩走下去的、天真得可笑的心。 后来他们有了金钱,有了权力,有了可以俯瞰整个横滨的摩天楼。 但也失去了其他东西——信任,坦诚,还有……那种只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一切的默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中也盯着窗外,钴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也许是从太宰治当上首领的那天起。 也许是从太宰治接触到“书”的那天起。 也许是从他替太宰挡下那颗子弹、而太宰只递来一块绷带说“三点钟方向进攻”的那天起。 一点一点,一次一次,太宰治把他推开,推到安全距离之外,推到“变量”和“工具”的范畴里。 而中也,骄傲如他,在经历了无数次试探、无数次确认、无数次心碎之后,终于选择了放手。 所以他现在坐在这里,守着这个空壳组织,守着这个没有太宰治的未来。 因为这是太宰想要的。 太宰想要死亡,想要解脱,想要用自己的一条命换织田作的理想成真,换这个世界的安稳。 中也给了他。 用最决绝的方式,给了他想要的“死亡”,给了他想要的“解脱”。 然后把自己,埋进了这个名为“港口黑手党首领”的坟墓里。 窗玻璃上倒映出中也的脸——苍白,疲惫,钴蓝色的眼睛里一片死寂的平静。 他盯着那张脸看了很久,然后转身,走回办公桌,重新坐下。 还有文件要批。 还有会议要开。 还有……漫长的余生要度过。 中也拿起钢笔,笔尖落在纸上,写下第一个字。 字迹工整,有力,没有任何颤抖。 像一具完美的、没有灵魂的机器。 --- 一周后,武装侦探社。 太宰治“正式”加入侦探社的第三天,福泽谕吉把他叫进了社长办公室。 办公室很简洁,木质家具,榻榻米,墙上挂着一幅字——“人を信じよ、しかしその百倍も自らを信じよ”(相信他人,但更要百倍地相信自己)。 福泽谕吉坐在矮桌后,面前摆着两杯茶,热气袅袅上升。 “坐。”他说。 太宰治在他对面坐下,姿势随意,脸上挂着那种惯常的、轻佻的笑容。 “社长找我有什么事吗?如果是关于上周我不小心弄坏咖啡机的事,我可以解释的~” 福泽谕吉看了他一眼,没接话,只是推过一杯茶。 “喝茶。” 太宰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很烫,带着淡淡的苦味。 “中原中也,”福泽谕吉突然开口,“送你来的时候,和我谈的条件,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太宰治的手指微微收紧。 “嗯,不愧是中也呢,出手真大方。”他的声音依旧轻快,听不出任何异样。 福泽谕吉盯着他,银灰色的眼睛锐利如刀。 “他伤得很重,拒绝了与谢野医生的治疗。”福泽谕吉说“他的伤,用常规的医疗手段,是没办法恢复如初的。” 太宰治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很快又恢复自然。 “中也就是这样,总爱逞强。” “不是逞强。”福泽谕吉打断他,“是惩罚,他在惩罚自己——惩罚自己没能早点发现你的痛苦,惩罚自己没能阻止你,惩罚自己……救了你。” 太宰治手里的茶杯,轻轻晃了一下,茶水溅出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滚烫。 但他没有动,只是维持着那个笑容,像戴着一副完美的面具。 “社长在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福泽谕吉沉默了几秒,然后叹了口气。 “太宰,”他说,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你可以继续演,继续伪装,这是你的自由。” 他顿了顿。 “但你要知道,有些人,有些事,不会因为你的逃避就消失,伤口不会因为你不看它就愈合,疼痛不会因为你不承认就不存在。” 太宰治放下茶杯,瓷器与木桌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社长,”他笑着问,“您是在教育我吗?” “不是教育,”福泽谕吉说,“是提醒,提醒你,中原中也用半条命换你活下来,不是让你在这里演戏的。” 办公室陷入一片死寂。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榻榻米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 光斑里有尘埃飞舞,缓慢,安静,像某种无声的舞蹈。 太宰治盯着那些尘埃,看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脸上那种轻佻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 “那我该怎么做呢,社长?”他问,声音很轻,“中也希望我活下去,希望我成为‘武装侦探社的太宰治’,希望我……忘掉过去,重新开始。” 他顿了顿。 “我在努力,我在试图……成为他希望我成为的样子。” 福泽谕吉看着他,银灰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那是他希望的吗?”他问,“还是你以为他希望的呢?” 太宰治愣住了。 “中也把你送到这里,给你一个新的身份,一个新的开始。”福泽谕吉继续说,“但他从来没有说过,要你忘记过去,要你成为另一个人,他只是……给了你选择的机会。” “选择?”太宰治重复这个词,像在咀嚼某种陌生的语言。 “选择如何活下去。”福泽谕吉说,“是继续沉溺在过去的痛苦里,还是找到新的意义;是把自己困在‘港口黑手党前首领’的壳里,还是真正地……活过来。”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太宰治。 “太宰,中也救你,不是为了让你死第二次——哪怕是以‘活着’的名义。” 说完,他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窗外的横滨。 太宰治坐在原地,盯着面前那杯已经凉透的茶,许久没有动。 福泽谕吉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插进了他精心构筑的那层壳里。 壳没有碎,但裂开了一道缝。 从缝里漏出来的,是那些他不敢面对的东西——中也接住他时骨头断裂的脆响,中也喷在他绷带上的那口温热的血,中也看他的那个眼神,钴蓝色,沉到底,像一潭死了的水。 还有……中也拒绝治疗时说的那句话。 ——“这伤,是我还他的,也是我该受的。” 太宰治的指尖开始发抖。 他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疼痛让他清醒,也让他……恐惧。 他害怕面对真相——那个关于中也,关于自己,关于他们之间那些破碎的、再也拼不回来的东西的真相。 所以他选择演,选择装,选择躲进另一个“太宰治”的壳里。 可是福泽谕吉告诉他:躲不掉的。 有些伤口,必须直视才能愈合。 有些疼痛,必须承认才能过去。 有些失去……必须面对,才能真正地活下去。 太宰治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 “谢谢社长的茶。”他说,声音沙哑,“我……我先出去了。” 福泽谕吉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太宰治走出社长办公室,轻轻带上门。 走廊里空无一人,阳光从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 他站在光斑边缘,看着自己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后,像某种无法摆脱的、阴暗的附着。 然后他抬起手,捂住脸。 掌心下的眼睛涩得发疼,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他知道,那层壳裂开了。 而他还没有准备好,面对壳里面那个正在缓慢崩解的、真实的自己。 第5章 第 5 章 第五章 武装侦探社,太宰治“加入”的第四周。 窗外的银杏叶开始泛黄,秋意渐浓。 侦探社的日常按部就班——国木田独步的晨会依然准时且冗长,中岛敦依然笨手笨脚地打翻茶水,与谢野晶子依然在手术室和办公室之间穿梭,手里总拿着令人不安的器械。 太宰治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一份委托报告,他握着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已经停滞了快十分钟。 福泽谕吉几周前的那番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持续扩散,搅动着水面下那些他努力压抑的东西。 ——“你可以继续演,继续伪装……但你要知道,有些人,有些事,不会因为你的逃避就消失。” 太宰治的手指收紧,笔杆在指节间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他知道自己在演。 从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武装侦探社病房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演。 演一个对世界还有好奇、对未来还有期待、对“活着”这件事还有基本意愿的人。 他演给侦探社的人看,演给偶尔来探望的织田作之助看,演给……自己看。 因为不演,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个真实的自己——那个双手染满鲜血、算计了无数人命、最后选择用跳楼结束一切的人。 那个被中也接住、被中也用半条命换回来、然后被中也彻底抛弃的人。 “太宰先生?” 敦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太宰治抬起头,脸上瞬间挂起那副熟悉的、轻佻的笑容:“啊啦,敦君~有事吗?” 敦端着一杯刚泡好的茶,小心翼翼地放在他桌上:“您的茶……已经凉了,我给您换了一杯。” 太宰治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那杯茶确实已经冷了,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茶膜。 他居然发呆了这么久。 “谢谢敦君~”他端起新茶,抿了一口,恰到好处的温度,甜度也是他最近随口说的“三块糖”,“敦君真是越来越贴心了。” 敦的脸微微发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没、没什么……那个,国木田先生说下午有个委托需要您协助,是关于……” “知道了知道了~”太宰治摆摆手,笑容不变,“国木田君总是这么认真呢,连委托都要提前预约。” 他说话的语气、脸上的表情、甚至肢体动作,都和这四周来的表现完全一致——轻松,随意,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调侃。 演得很好。 好到连敦这样敏锐的孩子,都没有察觉他刚才长达十分钟的失神。 敦离开后,太宰治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去。 他放下茶杯,重新看向那份委托报告。报告的内容很普通——寻找失踪的宠物猫,委托人是个独居的老太太,猫是她唯一的陪伴。 太简单的委托,简单到……几乎有些荒谬。 但太宰治盯着报告上“唯一的陪伴”那几个字,视线突然模糊了一瞬。 他想起很多年前,大概是他刚当上干部不久的时候,那时中也还不是他的直属部下,但他们两人因为是搭档频繁一起出任务。 有一次任务结束后,中也受了点轻伤,太宰治顺路送他回住处。 中也的住处很简洁,几乎没什么个人物品,只有客厅的角落放着一个猫窝——空的。 “你养猫?”太宰治当时随口问。 中也正在给手臂上药,头也没抬:“以前养过,死了。” “哦。”太宰治没再问。 后来他从别人那里听说,中也确实养过一只猫,是只橘色的流浪猫,中也捡回来的,养了三周就生病死掉了,中也给猫办了小小的葬礼,埋在了港口黑手党总部后山的一棵树下。 再后来,中也再也没养过任何宠物。 “太脆弱了,”有一次酒会上,中也喝得有点多,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养了就会死,死了就会难过,不如一开始就别养。” 当时太宰治在和其他干部说话,只是瞥了他一眼,没接话。 现在想来,那句话可能不只是说猫。 也可能是在说……人。 太宰治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把那份关于猫的委托报告合上,推到一边。 他不能继续想下去了。 再想,那层壳就要裂了。 --- 下午的委托进行得很顺利。 猫找到了,躲在隔壁街区一家书店的阁楼里,太宰治用一盒猫罐头就把它引了出来,交给老太太时,老人激动得直掉眼泪。 “谢谢……真的太感谢了……”老太太抱着猫,声音哽咽,“没有它,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太宰治站在一旁,脸上的笑容温和得体:“不客气,这是我们的工作。” 但他的目光落在老人抱着猫的手上——那双布满皱纹的手,紧紧地、几乎是颤抖地搂着那只脏兮兮的橘猫,像搂着世上最后的珍宝。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他想起中也说“养了就会死”时的表情,那种平静之下的、深不见底的疲惫。 中也是不是也曾这样,紧紧地抱着那只生病的猫,感受着生命从掌心一点点流逝? 中也是不是也曾觉得,没有那个生命,自己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然后他选择了再也不养。 选择了用距离来保护自己,不再让任何脆弱的生命进入他的世界。 包括……太宰治。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太宰治的手指猛地蜷缩,指甲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转身,快步离开老太太的家,把那些哽咽的道谢和猫的叫声甩在身后。 街道上秋风萧瑟,落叶在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 太宰治漫无目的地走着,沙色风衣的衣角被风吹起,像某种仓皇逃窜的鸟。 他需要冷静。 需要把那层裂开的壳重新粘合起来。 需要继续演下去。 因为不演,他会疯。 --- 同一时间,港口黑手党总部,训练场。 中原中也站在场地中央,左手握着一把训练用的短刀,刀刃在日光灯下反射出冷白的光。 他的对面是三个全副武装的训练员——都是□□顶尖的好手,此刻却如临大敌,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开始。”中也开口,声音平静。 三人同时发起攻击,角度刁钻,配合默契。但中也只是微微侧身,左手短刀划出一道简洁的弧线——不是攻击,是格挡。刀背撞开第一人的手腕,肘击命中第二人的肋下,同时抬腿踹中第三人的膝盖。 三声闷响几乎同时响起。 三个人高马大的训练员倒在地上,武器脱手,脸色发白。 中也收刀,站在原地,呼吸平稳,连头发都没乱。 “反应太慢。”他评价,钴蓝色的眼睛里没有情绪,“配合也有问题。重来。” 训练员们咬牙爬起来,重新摆好架势。 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五轮对练。 从早上九点到现在,中也已经亲自“指导”了七组训练员,每组三到五人,每组对练时间不超过三分钟——因为绝大多数人在三分钟内就会失去战斗力。 尾崎红叶站在训练场二楼的观察窗后,看着场下那个黑色的身影,眉头微蹙。 “首领最近……训练强度是不是太大了?”她轻声问身旁的医疗组长。 医疗组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医生,在□□服务了三十年,他推了推眼镜,叹了口气:“何止是大。他右臂的骨折才刚愈合,根本不适合进行这种高强度对抗。还有左手的旧伤,上周检查时我就说了,需要静养,不能再过度使用。” “那他……” “不听。”医生摇头,“他说‘这点伤不影响’,还说‘不练就会退步’。” 红叶沉默了。 她看着场下的中也——动作依然精准,力量依然强悍,但仔细看就能发现,他左手的动作有极其细微的滞涩,转身时右肩的线条也比往常僵硬。 他在忍痛。 用意志力强行压下身体的警告,继续这种近乎自虐的训练。 “他在惩罚自己。”红叶突然说。 医生愣了一下:“什么?” “没什么。”红叶摇摇头,转身离开观察窗,“继续观察,如果他有任何异常,立刻停止训练。” “是。” 红叶走出训练场,在走廊里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闭上眼睛。 她想起那场顶楼风波后,中也回来时的样子——浑身是血,右臂扭曲,左手的指节没有一块是完整的。 但他站得笔直,声音平稳地交代完所有事,然后说:“红叶姐,以后港口黑手党就拜托您了。” 那时红叶问他:“你呢?你要去哪?” 中也看着她,钴蓝色的眼睛里是一片沉到底的平静:“我哪也不去,我会留在这里,守着港口黑手党,守着横滨。” “可是你的伤……” “伤会好的。”中也打断她,“但有些东西,好不了了。”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走向医疗室,背影决绝得像要走进某个不可逆转的深渊。 红叶当时就知道,那个会笑会怒、会骂太宰治“混蛋”、会因为一杯橘子汽水而开心半天的中原中也,已经死了。 死在那场雨夜里,死在接住太宰治的瞬间,死在骨头断裂的剧痛和心碎里。 现在活着的,只是一具戴着“港口黑手党首领”面具的空壳。 一具用疼痛和职责来填充空虚、用训练和工作来逃避思考的空壳。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 红叶睁开眼,看见中也从训练场走出来,他已经换回了那身黑色的西装,右臂的绷带从袖口露出一截白色,左手戴着皮质手套,遮住一切可能泄露软弱的痕迹。 “红叶姐。”中也看到她,点了点头,“有事?” “下周与海外分部的视频会议,时间定在下午三点,可以吗?” “可以。”中也走过她身边,脚步没有停顿,“还有别的事吗?” 红叶张了张嘴,那句“你需要休息”在舌尖转了一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没有了。”她说。 中也“嗯”了一声,继续向前走。 黑色皮鞋踩在地砖上,发出规律而冰冷的声响,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转角。 红叶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 窗外,秋日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 光斑里有尘埃飞舞,缓慢,安静,像某种无声的告别。 --- 夜晚,武装侦探社宿舍。 太宰治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窗外传来隐约的车流声,横滨的夜晚永不沉寂,远处港口的方向有轮船的汽笛,悠长,低沉,像某种巨兽的叹息。 他睡不着。 已经连续三天了,睡眠时间不超过三小时。 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那片雨幕,看见从六十层高楼坠下的黑色身影,看见中也接住他时手臂骨刺穿皮肤的瞬间,看见中也喷在他绷带上的那口温热的血。 还有更久远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回忆一:四年前,mimic事件后,港口黑手党医疗室。 中也左肩膀缠着绷带,那是替他挡子弹留下的伤,太宰治站在病床边,手里拿着那份刚签完的、关于中也后续任务安排的文件。 “伤好之后,你去欧洲分部待三个月。”太宰治说,声音平淡,“那里有个棘手的任务,需要你去处理。” 中也当时抬起头,钴蓝色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很久。 “就因为我替你挡了子弹?”中也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太宰治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文件边缘被捏出细微的褶皱。 “这是最优安排。”他说。 中也笑了,那笑容很淡,淡得像下一秒就会消散。 “最优。”他重复这个词,然后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我明白了,首领。” 他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躺回去,闭上眼睛,像是累了。 太宰治站在原地,看着中也的侧脸,看着他眼睫在苍白皮肤上投下的细小阴影,心里那根刺又动了一下。 他想说点什么——比如“我不是不信任你”,比如“我只是需要你离核心计划远一点”,比如“我怕你受伤”。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他听见中也轻声说:“欧洲的冬天很冷吧。” 太宰治的脚步顿了顿。 “嗯。”他应了一声,然后推门离开。 后来中也确实去了欧洲,待了三个月,完成了那个“棘手的任务”。 回来时瘦了一圈,左肩的伤因为欧洲阴冷的天气恢复得很慢,落下了病根,阴雨天就会疼。 但中也从没抱怨过。 他只是换了更厚的手套,遮住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的手指,然后继续执行下一个任务,下下一个任务。 像一个永远不会坏掉的工具。 回忆二:两年前,首领办公室,深夜。 中也送来一份关于Mimic残党的调查报告,厚厚的一沓,详细到令人心惊。 “这些信息……”太宰治翻看着报告,指尖在纸页上滑动,“你是怎么查到的?” “用了点特殊渠道。”中也站在办公桌前,声音平静,“不重要。” 太宰治抬起头,看向中也。 中也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显然已经很久没好好休息了,但他站得笔直,钴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 “中也,”太宰治突然问,“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追查Mimic?” 中也沉默了几秒。 “因为他们差点杀了你。”他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这个理由够吗?” 太宰治的心脏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 他张了张嘴,想说“我已经没事了”,想说“不用这么拼命”,想说…… 但他最终说出口的,是:“以后这种事交给情报组,你不用亲自去。” 中也的睫毛颤了一下。 “是。”他低下头,“我明白了。” 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太宰治突然叫住他。 “中也。” 中也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早点休息。”太宰治说。 中也的背影僵了一瞬,然后轻轻点了点头,推门离开。 门关上的瞬间,太宰治看着桌上那份报告,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和血迹,突然意识到——中也是真的在拼命。 用他自己的方式,用太宰治从未真正理解的方式,在守护一些东西。 守护港口黑手党。 守护横滨。 守护……太宰治。 但太宰治当时不懂。 或者说,他不敢懂。 因为他知道,一旦懂了,那些被压抑的情感就会决堤,那些精心构筑的防线就会崩塌,那些他以为自己可以承受的“最优安排”,就会变成无法忍受的残忍。 所以他选择不懂。 选择把中也的守护归类为“忠诚”,把中也的拼命归类为“职责”,把中也的一切归类为“需要管控的变量”。 直到一切都无法挽回。 --- 回忆的碎片像锋利的玻璃,一片片扎进心脏。 太宰治从床上坐起来,呼吸有些急促。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灌进来,带着深秋的凉意,吹散了房间里闷热的空气。 远处,港口黑手党总部的摩天楼依然亮着灯——顶层的灯光,属于首领办公室。 中也现在在做什么? 是还在批阅那些永远批不完的文件,还是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这座他誓言要守护的城市? 他的右臂还疼吗? 他的左手…… 太宰治的手指收紧,窗框的木刺扎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忽然想起,中也的左手腕间有一道旧磨痕,是七年前在贫民窟被钢筋划的,那时中也才十五岁,个子还没他高,受了伤也不吭声,只是咬着牙继续往前冲。 太宰治当时给他包扎,绷带缠得歪歪扭扭,中也皱着眉头说:“轻点啊混蛋。” 但他始终没有缩回手。 那道磨痕后来一直留着,浅浅的,淡淡的,像某种无声的印记。 太宰治的左手腕间,同样的位置,也有一道。 是同一根钢筋划的——那时他们背靠背作战,中也替他挡了一下,钢筋擦过两人的手腕,留下了几乎一模一样的伤口。 “这下我们一样了。”中也当时还笑着说,尽管额头上全是冷汗。 太宰治没说话,只是看着手腕上那道伤口,看着血从里面渗出来,看着中也笨拙地拿过那卷绷带,给他包扎。 那时他们十五岁,一无所有,只有彼此,和两颗以为可以永远并肩的心。 现在呢? 现在中也的手腕上,那道旧磨痕还在吗? 还是已经被新的伤口覆盖,被手套遮住,被他亲手推向的那些危险和疼痛,彻底掩埋? 太宰治关上窗户,背靠着冰冷的玻璃,缓缓滑坐在地上。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惨白的光斑。 他坐在这片光斑的边缘,像坐在某个无法跨越的边界上。 一边是现在,是武装侦探社的太宰治,是假装重新开始、假装一切都可以被原谅和遗忘的表演。 一边是过去,是港口黑手党的太宰治,是那个亲手摧毁了一切、最后连死亡都要靠别人施舍的懦夫。 而中也…… 中也站在那条鸿沟的另一边,背对着他,越走越远。 再也没有回头。 太宰治把脸埋进膝盖,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没有声音,没有眼泪,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崩溃。 那层壳,终于还是裂开了。 而这次,他不知道该怎么把它粘回去。 第6章 第 6 章 第六章 两个月后,初冬,武装侦探社。 窗外的梧桐树彻底秃了,枯枝在灰白的天际线上划出凌厉的线条。 横滨的冬天总是来得猝不及防,一夜之间气温骤降,街道上行人裹紧大衣,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迅速消散。 太宰治坐在侦探社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摊开着一本旧书——福泽谕吉从藏书室找出来的,关于横滨近代港口贸易史的文献。 委托内容很枯燥:调查一批明治时期遗失的文物,委托人是个固执的历史学者,坚信那些东西藏在港区某个废弃仓库里。 “这种工作交给敦君就好啦~”太宰治当时接过档案袋时还笑着抱怨,“我更适合处理情感纠纷或者连环凶杀案哦。” 国木田独步推了推眼镜:“太宰,认真点,委托人指名要你,说你‘对港区的了解无人能及’。” 太宰治脸上的笑容僵了半秒,然后恢复如常:“哎呀,被发现了呢~” 无人能及。 是啊,他在港区待了七年,从十五岁到二十二岁,每条巷子、每个码头、每座仓库都刻在记忆里,那些和中也一起勘察地形、制定计划、执行任务的夜晚,那些在集装箱阴影里分享一个饭团的午后,那些…… 太宰治翻过一页,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文献里提到一座建于大正时期的仓库,编号C-7,位于旧码头最深处,因结构危险已在五年前废弃。 文字旁附着一张模糊的照片——生锈的铁门,剥落的墙皮,还有门上那道熟悉的、被重力异能强行撕开的裂痕。 太宰治的指尖在那道裂痕上停顿。 他记得那个仓库。 那会他还不是首领,他和中也追捕一个走私团伙,对方躲进C-7负隅顽抗,中也用重力直接扯开了三吨重的铁门,动作粗暴但有效,进去后两人背靠背清场,三十秒解决战斗。 结束后中也靠在墙上喘气,额角有擦伤,血顺着脸颊往下淌。 他递过去一块手帕,中也接过去胡乱擦了擦,然后看着那道被自己撕开的门,突然笑了。 “修门的钱要从我工资里扣吧?”中也问,语气里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满不在乎的戏谑。 太宰治当时回了一句什么? 好像是——“反正中也的工资没多少,扣就扣吧。” 然后中也给了他一拳,不重,但很生气:“混蛋,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他笑了,没回答。 现在想来,那是他们之间少有的、还能正常开玩笑的时刻。 后来……后来一切都变了。 中也成了他的直属部下,他成了中也的首领,那些轻松的打闹被身份和责任取代,那些随意的调侃被谨慎和疏离掩盖。 直到连最后一点温度都消散殆尽。 “太宰先生?” 敦的声音让太宰治回过神,他抬起头,脸上已经挂起那副轻佻的笑容:“敦君~有事吗?” “那个……国木田先生说,关于C-7仓库的调查,需要您下午去实地勘察。”敦递过来一张地图,上面用红笔圈出了一个位置,“他说那里结构危险,让我陪您一起去。” 太宰治接过地图,目光落在那个红圈上。 C-7仓库。 那道被重力撕开的裂痕,现在应该已经锈蚀得更严重了吧,墙皮应该剥落得更多,里面的货物应该早就被清空,只剩下空荡荡的、积满灰尘的空间。 就像他和中也之间,曾经拥有的那些东西。 “好啊~”太宰治合上书,站起身,沙色风衣的衣角在空气中划出流畅的弧线,“正好下午没事,去散散步也不错。” 他的语气轻松得像要去郊游。 但转身走向储物柜拿外套时,手指触到冰冷金属的瞬间,几帧画面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 中也撕开铁门时绷紧的侧脸。 中也擦去血迹时皱起的眉头。 中也说“修门的钱要从我工资里扣吧”时,那双钴蓝色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真实的笑意。 太宰治的动作顿了顿。 然后他若无其事地取出外套,穿上,系好扣子,转身对敦露出一个完美的笑容:“走吧,敦君~” 演得很好。 好到连他自己都快信了。 --- 同一时间,港口黑手党总部,地下三层,特别档案室。 中原中也站在一排厚重的金属档案柜前,左手握着一份刚解封的文件。文件袋上印着“绝密”的红戳,封存日期是四年前——Mimic事件结束后第三个月。 这是他成为首领后,第一次调阅这份档案。 不是好奇,是必要。 最近有几个残余势力在暗中活动,行动模式与当年的Mimic有相似之处,他需要确认是否有遗漏的线索。 档案室很冷,恒温系统维持在摄氏十五度,防止纸张老化。中也穿着黑色的西装外套,里面是深灰色的马甲,右臂的绷带已经拆了,但动作时肩胛处仍会传来隐隐的钝痛——那颗子弹留下的旧伤,医生说可能会伴随终身。 他不在乎。 疼痛是必要的提醒,提醒他为什么站在这里,提醒他……失去了什么。 中也翻开文件,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字句——伤亡报告、战术分析、战后处理……每一项都精确到令人窒息,每一个决策都标注着“最优解”。 那是太宰治的笔迹。 冷静,工整,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像在描述一场与己无关的棋局。 中也的指尖在某一行字上停顿:“作战过程中,干部中原中也擅自脱离预定位置,导致左肩负伤,此行为违反指令,应予处分,但鉴于结果未影响整体战局,记过一次。” 擅自脱离预定位置。 中也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很久。 他甚至无法忘记那天。 一块绷带附加一个指令:“中也,三点钟方向进攻。” 没有问“你没事吧”,没有说“谢谢”,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道正在汩汩流血的伤口。 只是递来一块绷带,然后下达下一个指令。 中也当时接过绷带,胡乱按在伤口上,血很快浸透了白色的布料。他没说话,转身冲向三点钟方向,像一台没有痛觉的机器。 后来他在医疗室躺了一周,太宰治一次都没来看过。 再后来,再次见到太宰治,是他收到了那份调令——去欧洲分部,三个月。 理由是“最优安排”。 中也合上文件,放回档案袋,重新封好,放回原处。 金属柜门关上的瞬间,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档案室里回荡。 他转身离开,黑色皮鞋踩在冰冷的地砖上,脚步声规律而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走到门口时,档案室的管理员——一个在□□工作了二十年的老人——突然开口:“中原大人。” 中也停下脚步,回过头。 老人坐在办公桌后,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老花镜后的眼睛有些浑浊,但目光依然锐利。 “那份档案,”老人轻声说,“四年前,太宰大人也调阅过,不止一次。” 中也的手指微微收紧。 “什么时候?”他问,声音平静。 “很多次。”老人推了推眼镜,“每次都是深夜,一个人来,坐在那边那个角落,”他指了指档案室深处一张老旧的木桌,“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看完也不说话,只是把文件放回原处,然后离开。” 中也沉默。 他看着那张木桌——桌面斑驳,边缘有磨损的痕迹,椅子也很旧,皮革坐垫已经开裂,露出里面暗黄色的海绵。 太宰治坐在那里,看过那份档案。 不止一次。 在深夜,一个人。 他在看什么? 看那些冷冰冰的伤亡数字?看那些精于算计的战术分析?还是看……那句“干部中原中也擅自脱离预定位置,应予处分”? 中也不知道。 他也不想知道。 因为知道了,只会让那些已经被埋葬的东西重新浮现,只会让那些已经被止痛药麻痹的伤口重新裂开,只会让…… 只会让他想起,太宰治也许也曾后悔过。 后悔用那种方式对待他,后悔把他推开,后悔那些年里的每一次冷漠和疏离。 但后悔有什么用呢? 一切都晚了。 心死了,就再也活不过来了。 “谢谢告知。”中也对老人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推门离开。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档案室冰冷的空气,也隔绝了那些关于过去的、令人窒息的回忆。 走廊里灯火通明,几个干部正匆匆走过,看到中也都恭敬地鞠躬:“首领。” 中也点了点头,脚步没有停顿。 他走向电梯,按下顶层的按钮。电梯平稳上升,金属墙壁反射出他模糊的影子——黑色的西装,挺直的脊背,钴蓝色的眼睛里一片沉静的、没有任何波澜的死水。 像一具完美的、没有灵魂的空壳。 电梯门打开,他走向办公室,推门进去。 桌上又堆满了新的文件,等待他批阅。 窗外的天色阴沉,云层厚重,看起来又要下雪。 中也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拿起第一份文件。 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 他批阅得很认真,很专注,像在处理这世上最重要的事。 只有这样,才能不去想那张老旧木桌,不去想太宰治深夜独自坐在那里的身影,不去想那些“也许”和“如果”。 因为现实没有也许。 现实是,他坐在这里,太宰治在侦探社。 他们之间隔着一场虚假的葬礼,隔着一个被彻底封存的过去,隔着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而这道鸿沟,是他亲手挖的。 用太宰治的“死亡”,用他自己的心碎,用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中也批完一份文件,放到一旁,拿起下一份。 动作机械,精准,没有任何犹豫。 像一台上好了发条的机器,在既定的轨道上,朝着既定的终点,永无止境地运转下去。 --- 下午三点,旧码头,C-7仓库。 太宰治和中岛敦站在那扇生锈的铁门前。 两年不见,仓库比照片上更加破败,墙皮大块脱落,露出里面腐朽的木结构,屋顶有几处明显的凹陷,像是被重物砸过。 门上那道被重力撕开的裂痕依然清晰,边缘的金属翻卷着,锈迹斑斑,像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太宰先生,”敦小声说,“这里……真的安全吗?” 太宰治仰头看着仓库的屋顶,脸上没什么表情:“理论上不安全,但理论上也不会有我们要找的东西。” “诶?” “明治时期的文物,藏在这么明显的废弃仓库里?”太宰治轻笑一声,“委托人多半是被假线索骗了,不过既然来了,就进去看看吧~” 他伸手推门,铁门发出刺耳的嘎吱声,缓缓向内打开。 灰尘扑面而来,敦咳嗽了几声,太宰治则面不改色地走了进去。 仓库内部比想象中更空旷,地面积着厚厚的灰尘,墙角结着蛛网,几束光线从破损的屋顶漏下来,在空气中形成明暗交错的光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味,混合着铁锈和海风特有的咸腥。 什么都没有。 没有货物,没有箱子,没有明治时期的文物,只有空荡荡的空间,和那些被时光遗忘的、无声的尘埃。 敦打开手电筒,光束在黑暗中扫过:“好像……真的什么都没有。” 太宰治没说话。 他站在仓库中央,环顾四周,这里和他记忆中的样子几乎没有变化——除了更破败,更空旷,更……死寂。 他记得四年前,这里堆满了走私的武器和药品,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血腥,中也撕开门后,他们冲进来,三十秒清场。 结束后中也靠在那面墙上喘气,额角的血往下淌,但眼睛很亮,像刚打完一场痛快架的少年。 而现在,那面墙还在,但墙皮剥落了大半,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墙脚积着水渍,长着墨绿色的苔藓。 中也靠过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片潮湿的阴影。 “太宰先生?”敦的声音带着担忧,“您……还好吗?” 太宰治回过神,发现自己站在原地已经好几分钟了,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那面墙。 “没事~”他转过身,脸上重新挂起笑容,“看来委托人的情报有误呢,我们回去吧,敦君。” 他转身要走,但脚步突然顿住了。 墙角——那面墙的墙角,光线照不到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太宰治走过去,蹲下身,伸手拂开厚厚的灰尘。 是一个金属扣。 黑色的,皮质手套上的金属扣,边缘有磨损的痕迹,扣面上刻着港口黑手党的标志——一只衔着子弹的乌鸦。 中也的。 太宰治记得这副手套——中也用了很多年,从十五岁到二十二岁,换了无数次,但款式一直没变,黑色的皮质,手腕处有可调节的金属扣,扣面上刻着组织标志。 四年前那天,中也戴的就是这副手套。 撕开铁门时,金属扣在重力异能的作用下微微发烫;擦去额角的血时,皮革表面沾上了暗红色的血渍;靠在墙上喘气时,金属扣抵着砖块,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后来呢? 后来中也把这副手套扔了吗?还是继续用着,直到彻底磨损? 太宰治不知道。 他只知道,现在这个金属扣躺在这里,在灰尘和苔藓之间,像一个被遗弃的、无人认领的遗物。 “太宰先生?”敦走过来,也看到了那个金属扣,“这是……?” “没什么。”太宰治站起身,把金属扣握在掌心,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一个旧东西而已。” 他转身走向门口,脚步比来时快了一些。 敦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没问。 走出仓库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垂,海风变得更加凛冽,带着潮湿的、即将下雪的气息。 太宰治站在仓库门口,回头看了一眼。 C-7仓库在暮色中沉默伫立,像一个巨大的、生锈的墓碑,埋葬着某些再也回不来的东西。 也埋葬着那个曾经会靠在这里喘气、会笑着说“修门的钱要从我工资里扣吧”的少年。 太宰治握紧掌心的金属扣,锋利的边缘陷进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但他感觉不到疼。 或者说,那点疼比起心里的空洞,根本不算什么。 “走吧,敦君。”他轻声说,转身离开,没再回头。 身后,仓库的铁门在风中轻轻摇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某种古老的、无人听懂的低语。 而掌心里,那个金属扣越来越冷,冷得像一块永远不会融化的冰。 --- 夜晚,武装侦探社宿舍。 太宰治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照亮桌面上那个黑色的金属扣。 他洗去了上面的灰尘和锈迹,现在它看起来干净了一些,但磨损的痕迹依然清晰——边缘有几道细微的划痕,扣面组织的标志也有些模糊,显然是经常使用的结果。 中也用了多久? 三年?四年?还是更久? 太宰治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个金属扣曾经贴在中也的手腕上,随着中也的动作而微微晃动,在战斗时反射出冷硬的光,在休息时沉默地垂落。 而现在,它躺在这里,在他的桌上,像一个无声的控诉。 控诉他的冷漠。 控诉他的疏离。 控诉他这些年里,对中也的每一次忽视和伤害。 太宰治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金属扣的边缘。 冰冷,坚硬,没有任何温度。 就像现在的中也。 窗外开始下雪了,细碎的雪花从黑暗中飘落,落在窗玻璃上,很快融化成冰冷的水痕,蜿蜒而下,像眼泪。 太宰治盯着那些水痕,许久没有动。 然后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空的小木盒——是之前装茶叶的,现在空了,他把金属扣放进去,盖上盖子,推回抽屉最深处。 眼不见,心不烦。 这是他一贯的处事原则。 但这一次,好像不太管用了。 因为即使看不见,那个金属扣的冰冷触感依然残留在指尖,那些关于中也的回忆依然在脑海里翻涌,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血淋淋的真相,依然摊开在他面前,无法逃避。 福泽谕吉说得对。 有些东西,不会因为逃避就消失。 伤口不会因为你不看它就愈合。 疼痛不会因为你不承认就不存在。 太宰治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黑暗中,他听见了自己尽职尽责的平稳心跳。 他还活着。 中也用半条命换来的第二条命。 但他不知道,这样的“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像一具行尸走肉,每天扮演着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角色,假装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假装过去可以被埋葬,假装……心碎了还可以拼回去。 怎么可能呢? 心碎了,就是碎了。 拼不回去的。 就像那个金属扣,即使洗去了灰尘,磨损的痕迹依然在,组织标志依然模糊,冰冷的温度依然刺骨。 就像他和中也之间,即使隔着生死,隔着时间,隔着整个横滨的距离,那些伤害依然存在,那些辜负依然清晰,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依然在每个夜晚的梦里,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懦弱和自私。 太宰治睁开眼,看向窗外。 雪下得更大了,纷纷扬扬,把横滨染成一片苍茫的白。 远处,港口黑手党总部的摩天楼依然亮着灯,顶层的灯光在雪幕中晕开模糊的光晕。 中也在那里。 还在工作,还在批阅那些永远批不完的文件,还在守着那个空荡荡的组织,还在……惩罚自己。 用工作惩罚自己。 用疼痛惩罚自己。 用这种永无止境的、没有温度的“活着”,惩罚自己。 而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是他把中也变成这样的。 是他亲手杀死了那个暴躁但很鲜活的中原中也。 然后还假装无辜,假装无奈,假装一切都是“最优安排”。 多么可笑。 多么……可悲。 太宰治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冰冷的空气涌进来,夹着雪花,打在脸上,带来一阵刺痛。 但他没关窗,只是站在那里,任由风雪扑打,任由寒冷渗透每一寸肌肤。 也许这样,心里的那些空洞,就能被冻住,不再那么疼。 也许这样,那些关于中也的回忆,就能被掩埋,不再那么清晰。 也许这样…… 第7章 第 7 章 第七章 三个月后,深冬,横滨港区。 深夜十一点二十七分,武装侦探社接到紧急联络——港区七号码头发生不明原因的大规模停电,紧接着是数起爆炸。 现场被异常的重力场封锁,警方判断为高危异能事件,请求协助。 太宰治被电话惊醒时,窗外正下着冰冷的冬雨。 他听着国木田独步的简报,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单。 重力场。 整个横滨,能把重力操控到封锁整个码头规模的,理论上只有一个人。 但中也现在坐镇□□总部,不会用这种方式袭击自己的地盘。 那么只剩下两种可能:模仿者,或是……中也的异能失控了。 后一种可能让太宰治的呼吸滞了一瞬。 两年前,里世界势力角逐得最激烈时,中也曾因过度使用“污浊”而濒临崩溃。 医疗组长当时警告过:可能留下后遗症,在极端情况下异能会不受控地外泄。 如果真是中也…… 太宰治抓起风衣冲出宿舍,雨水打在身上,冰冷刺骨,却压不住心底那阵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恐慌。 --- 同一时间,港口黑手党总部。 中原中也盯着监控屏幕上扭曲的热成像图,脸色沉冷如铁。 “确认是重力场。”情报组长声音紧绷,“能量特征……与您的异能相似度达到87%。” “模仿者。”中也吐出这个词,声音里淬着冰。 “已锁定来源在3号仓库,但首领,这明显是陷阱,对方就是冲着您来的,请允许我先带队……” “我自己去。”中也起身,走向武器架,“如果是重力操控者,只有我能对付。” 他取下那对他当上首领之后特制的重力增幅手套,金属扣入腕部的瞬间,装置发出低沉的嗡鸣,幽蓝的指示灯在手背亮起。 戴上手套时,左腕那道旧磨痕传来隐痛——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七号码头。 四年前,他和太宰最后一次并肩作战的地方。 那天天气很好,两人都受了伤,靠在集装箱上处理伤口时,太宰曾问:“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怎么办?” “我会把你的尸体拖出来鞭尸。”他当时没好气地回答。 后来太宰确实“死”了。 而他没有鞭尸。 中也推门走进雨夜,黑色大衣在风中翻飞,像一面走向战场的旗。 --- 七号码头外围,警戒线在雨中闪烁。 太宰治穿过混乱的现场——消防车的水柱射向被重力扭曲的火焰,救护人员被无形的力场挡在外面,几个试图闯入的警察正趴在地上挣扎,像被看不见的手死死按住。 “太宰先生!”浑身湿透的中岛敦跑来,“重力场中心在3号仓库,但强度太大,我们……” “里面还有人?”太宰治打断他。 “至少二十人被困,包括码头的工人和负责巡逻的黑手党成员。” 太宰治的目光投向重力场中心。 那里的空气像水面一样泛起涟漪,雨滴违反物理规律地悬浮、倒流、静止。 这种精密的操控……不是粗糙的模仿能做到的。 除非,模仿者拥有与中也同源的力量。 “敦,你留在这里。”太宰治解开风衣最上面的扣子,“如果我半小时没出来,通知国木田联系港口黑手党。” “为什么是港口黑手党?” “因为如果连‘人间失格’都解决不了,”太宰治看向那片扭曲的领域,声音很轻,“那只能由重力本身来对抗重力。” 他迈步踏入力场范围。 第一步,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试图将他碾碎。 但「人间失格」无声发动——以他为中心,半径两米内的重力场如潮水般退去,悬浮的雨滴落下,被压在地上的人得以喘息,连空气都恢复了流动。 可越往里走,压力呈几何级数增长,即使重力异能并不能对他造成伤害,但他所经之处,失去重力异能支撑的悬浮物,像陨石般四散而下。 每前进一米,都仿若在死神的镰刀下反复横跳,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但他没有停。 不能停。 3号仓库的大门出现在视野中,厚重的铁门紧闭,门缝里透出火光,还有……重物撞击的闷响。 太宰治伸手推门,门异常沉重,像被焊死在轨道上,他用肩膀抵住,一寸寸推开。 仓库内的景象让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货箱悬浮在半空,有的已被挤压变形,火焰在重力扭曲下燃烧成诡异的螺旋。 而在仓库中央—— 两个身影正在对峙。 一个是中也。 黑色大衣的下摆在力场中狂乱舞动,黑色的帽檐下橘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前,钴蓝色的眼睛里燃烧着冰冷的怒焰,他左手前伸,五指微张——那是操控重力的标志性姿态。 而他对面的人,穿着□□的制服,脸上戴着防毒面具。 那人的右手竟也以完全相同的姿势前伸,周身环绕着几乎与中也同频的重力波动。 不是粗糙模仿。 是近乎完美的复刻。 太宰治的大脑飞速运转:异能移植?克隆?还是某种禁忌的共鸣装置?但无论哪种,此人的操控明显不稳——重力场狂暴而混乱,像一头发疯的困兽。 中也显然也察觉到了,他的攻击精准而克制,每一波重力压制都像手术刀般切割对方的力场,试图找到核心破绽。 但模仿者完全不顾防御,只是疯狂地将重力砸向仓库各处——他在逼中也做选择:保护被困的部下,还是全力进攻。 太宰治看到了角落,三个□□成员被压在坍塌的货架下,其中一人已经昏迷,鲜血正从额角渗出。 中也的余光扫过那个方向,动作出现了千分之一秒的迟滞。 就是这一瞬。 模仿者的重力场突然转向,化作一只无形的巨掌,狠狠拍向角落! 中也的瞳孔收缩,他抬起了那只一直不曾动用的右手,五指成爪,猛得一握。 太宰治看到了,中也的整个右臂都在抖,五指成爪根本不是他惯用的手势。 他的伤——根本没好! 但中也却本能地要调转力量去保护部下——但那意味着将自己的破绽完全暴露给敌人。 太宰治动了。 没有迟疑,没有犹豫。 他在零点几秒内计算出最短路径——不是冲向模仿者,也不是直接去角落。 他的目标是两者之间,那条重力最狂暴、最不稳定的轨迹。 「人间失格」 所过之处,扭曲的力场如冰雪消融。 但他能无效化的是“异能效果”,却无法消除已被重力加速的物理实体——几块被力场撕裂的金属碎片正以子弹般的速度射向角落! 时间仿佛被拉长。 太宰治看见中也转头看向他,钴蓝色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他看见模仿者因异能突然被无效化而失衡,重力场出现刹那的紊乱。 他看见那几块碎片在空中调整轨迹——模仿者在最后一刻改变了目标。 不再是角落里的伤员。 是太宰治。 因为「人间失格」是这场重力对决中唯一的变数,是必须优先清除的干扰。 太宰治没有躲。 他甚至微微调整了姿势,让左肩正对碎片来袭的方向——那里不是要害,但足以让碎片穿透。 这是计算过的选择。 如果他去挡角落的攻击,中也一定会分心保护他,反而会让两人都陷入危险。 但如果他成为目标,中也就只有一个选择:解决模仿者。 碎片撕裂空气的声音尖锐刺耳。 太宰治闭上眼睛。 然后他听见——不是重物撞击□□的闷响,而是某种更低沉、更恐怖的轰鸣。 像大地在咆哮。 睁开眼的瞬间,他看见那些金属碎片悬停在离他胸口仅半米处,像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不,不是墙——是整个空间的重力被强行扭曲了方向,所有物体都在向另一个点坍缩。 那个点是模仿者。 中也站在那里,双手完全张开,五指因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 他周身的重力场不再是精准的刀锋,而是狂暴的海啸,黑色的暗影从地面漫起,所过之处,一切都被碾碎、压缩、归为虚无。 模仿者甚至来不及惨叫。 他的身体在可怖的重力压缩中扭曲变形,防毒面具碎裂,露出的半张脸上写满惊恐,然后连同那身制服一起,被压成了一团模糊的物质。 然而重力场并没有消失,甚至更为狂暴。 悬浮的物品在空中疯狂翻转,形成了一个个小小的龙卷风肆掠席卷,所过之处只剩下残垣断壁。 中也的重力场失控了。 太宰治一惊,他没时间去思考中也的重力场为什么会失控,只是本能的扑向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中原中也。 直到将人扑倒在地,四周皆是重物落地的声响,在他的一声闷哼声中,右腿被落下来的一根钢筋穿过,鲜血汩汩冒出,不仅染湿了他自己的裤子,也浸湿了护在身下中也的裤子。 这出血量,应该是扎中大动脉了。 但太宰治顾不了这些,中也的状态很不对劲,他忍着剧痛,弓起身,查看他护在身下的中原中也。 中也的帽子掉在脑袋的不远处,橘色的发丝杂乱的胡在脸上,那双钴蓝色的眼睛爬满了血丝,正在往外淌着血,瞳孔定格在一中近乎崩溃的战栗中,正在一颤一颤的抖动,似乎挣扎着想要清醒过来。 太宰的视线往下看,白皙的脖颈上,除了沾了些许灰尘,并没有黑色的纹路。 这不是“污浊”的状态,但要比那糟糕得多。 中也的意识明显是涣散的。 怎么会这样? 不,他知道。 他知道中也为什么会这样,医疗组曾经说过,中也在极端的情况下,会出现重力场外泄。 也就是说,这个极端,包括中也情绪的极端起伏——即便是目睹太宰治可能的死亡。 中也不想他死,他是知道的。 可是中也…… 太宰治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但喉咙发紧。 他只是沉默的撑起身体翻坐在一旁,脱下风衣,用腰带勒住大腿根部,再用风衣按压在周围做了个简单的止血处理。 做完这一切,他才将视线落在——那块原本射向他心脏、最后被重力偏转的金属碎片上,那块碎片正插在墙壁上,入石三分。 如果中也慢零点一秒。 如果重力偏转的角度差一度。 太宰治现在已经是具尸体。 从他踏入仓库、计算出那条路径开始,他就知道这会是最危险的选择。 他更知道——如果他不这样做,中也会为了保护部下而露出破绽,后果只会更糟。 但他没想到中也的异能会失控,或者说,中也的情绪会那么激荡。 外面传来脚步声——是敦和镜花,还有港口黑手党的人。 太宰治探身拾起那顶中也很宝贝的帽子盖在对方脸上,然后轻轻地推动着中也的肩膀,“中也,醒醒。” 他的呼唤似乎是一种咒语或一种解药,能冲破层层迷雾解开中也身上的诅咒。 中也先是手动了,接着整个人直接从地上弹了起来。 神情不是愣怔的,而是一种凝重的状态,他先扫了一眼四周,然后将视线落在太宰治的腿上。 太宰治看见了,中也在看到自己身上的血渍和他腿上的伤时,瞳孔几乎不受控制的猛地一缩。 看来,中也重力场的失控,前后的记忆并不连贯,他的状态还停留在重力场失控前。 “你的重力场失控了。”太宰治垂着眼睫,没看中也,甚至都没在每句话开头或结尾的时候,习惯性的加上“中也”二字。 中原中也听完什么都没说,他知道自己失控了,只是眉头越皱越紧,手指不自觉的蜷缩起来。 空气以一种很诡异的气氛凝固了。 刚刚冲过来一脚踏入仓库的中岛敦,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股气息,他的脚步一顿。 尾崎红叶仿佛已经习惯了这种气氛,擦过中岛敦的肩膀,径直地走到两人面前。 她的目光扫过太宰治腿上的伤,又看向中也流血的手,最后落在远处那团可怖的残骸上。 “医疗组在外面。”红叶的声音很平静,“先处理伤口。” 中也像是没听见,他只是盯着太宰治紧急处理过却依旧在流血的腿,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这样盯着看了几个呼吸的时间,突然,他弯腰拾起那顶被弹飞的帽子,转身就往外走。 脚步很稳,背挺得很直,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诡异凝固都是别人的错觉。 但太宰治看见,中也垂在身侧的左手,正紧握成拳,指缝间的血滴得更急了。 “红叶姐,”中也走到门口时停下,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冰冷,“清理现场,所有相关痕迹,全部抹除。” “是。” “还有……”中也顿了顿,没有回头,“送他回侦探社。” 说完,他径直走进雨夜,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码头迷蒙的雾气中。 太宰治坐在原地,腿上的伤口开始传来迟到的刺痛,视线因为失血过多,阵阵发黑。 “太宰先生!”敦冲了过来,看着他摇摇欲坠的状态,紧张地检查他的伤势,“您没事吧?刚才里面……” “我没事。”太宰治笑了笑,那笑容有些疲惫,“只是小伤而已。” 红叶走过来,递给他一块干净的纱布:“先止血,与谢野医生应该已经接到通知了。” 太宰治接过纱布按在腿上,目光却飘向仓库门口——那里早已没有中也的身影,只有雨水从屋檐滴落,连成一串串透明的珠帘。 “他……”太宰治轻声问,“他的手伤得重吗?” 红叶沉默了几秒。 “首领的事,我不便多说。”她看向太宰治,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谢谢你今晚……做出的选择。” “选择?”太宰治笑了,那笑容有些苍白,“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红叶重复这个词,轻轻摇头,“有时候,‘该做的事’恰恰是最难的。” 她没再说什么,转身去指挥清理工作。 太宰治在敦的搀扶下走出仓库。 雨还在下,冰冷的雨水打在他脸上,混合着腿上伤口渗出的血,在浅色的风衣上晕开一片暗红。 远处,港口黑手党的黑色轿车正驶离码头,车窗贴着防窥膜,看不见里面的人。 但太宰治知道,中也一定在看着这个方向。 --- 凌晨两点,武装侦探社医疗室。 与谢野晶子放下镊子,将最后一块沾血的纱布扔进托盘。 “伤口不算深,没扎到骨头,消毒包扎就好。”她说着,手上动作利落地缠好绷带,“但你失血过多,会有乏力感,加上神经紧张的症状,最好休息多休息几天。” 太宰治坐在诊疗床上,任由她摆布,目光却飘向窗外。 雨小了些,但还在下。 横滨的夜晚被雨水浸泡得模糊不清,远处□□总部的灯光在雨幕中晕开朦胧的光晕。 “与谢野医生,”他突然开口,“如果一个人……明明有能力避免危险,却选择了最危险的路径,为什么?” 与谢野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有很多种可能。”她继续缠绷带,声音平静,“愚蠢,冲动,算计,或者……” “或者?” “或者他觉得,那个选择带来的结果,值得冒那个险。”与谢野打好绷带结,抬起头看他,“你是哪一种?” 太宰治沉默了。 他不是愚蠢,也不是冲动。 那是精密计算后的选择——用自己受伤的风险,换取中也和那些部下绝对的安全。 是利益最大化的“最优解”。 但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他真的只追求“最优解”,当时应该选择更安全的方式,比如等□□援军,或者用别的方法干扰模仿者。 而不是……而不是用身体去赌那一瞬间的重力偏转。 “我不知道。”太宰治最终说。 与谢野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 “有时候人做选择,不是用这里。”她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是用这里。” 她点了点心口的位置。 然后她收拾好器械,离开了医疗室。 太宰治独自坐在诊疗床上,腿上的绷带传来轻微的压迫感,他将手轻轻覆盖在绷带上,指尖缓缓摩挲,感受着那道不算很深的伤口。 按照大动脉出血的速度,如果他不自救,等敦他们赶到,大概他已经因失血过多而亡了。 但是中也在乎他的死活,在乎到…… 不惜用半条命和后半生为代价来接住他,不惜…… 太宰治不敢往下想了,壳又要开始裂了。 --- 港口黑手党总部,首领办公室。 中原中也站在洗手台前,用冷水冲洗左手的伤口。 水流冲走血污,露出下面皮开肉绽的指节和掌心——刚才过度使用异能,旧伤彻底崩裂,连增幅手套的内衬都被血浸透了。 不疼。 或者说,那点物理的疼痛,和心里翻涌的东西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钴蓝色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整个人看起来疲惫而……破碎。 刚才在仓库,当太宰治走向那条危险路径时,当模仿者的攻击转向太宰治时,中也感觉自己的心脏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 当他看到太宰治平静地走向危险,看着那张总是挂着轻佻笑容的脸上没有任何犹豫,看着那双鸢色的眼睛在火光中清澈得近乎残忍—— 他感到恐惧。 一种深入骨髓的、几乎要将他撕碎的恐惧。 那种恐惧催生出的,是失控的杀意。 所以他碾碎了模仿者,用最残忍、最彻底的方式,连一点残渣都没留下。 因为他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太宰治。 即使那个人是太宰治自己。 中也关掉水龙头,扯过纱布胡乱包扎伤口,动作粗暴,仿佛在惩罚这只不听话的手。 包扎到一半,他停住了。 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医疗室里,太宰治递给他绷带时,那只手也是这样,骨节分明,指尖微凉。 他沉默着接过纱布,带着一丝压抑愤怒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中也,我记得我说过,不要擅自离开你的位置,感情用事,会造成困扰,这不是最优解。” 当时他是怎么回的? 好像是,“那是我的最优解,首领。” 最优解,从来都是冰冷理智且残忍的。 一旦最优解里面掺了杂质,那么,所有的最优安排都会失去合理性。 中原中也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很久很久。 最终,化作一道无声的叹息。 他走到落地窗前。 雨还在下,横滨的夜景浸泡在潮湿的黑暗里,像一幅被水晕开的画。 远处,武装侦探社的方向,有一点微弱的光亮。 太宰治现在应该在那里,在接受治疗,或者……又在策划什么新的自杀把戏。 想到“自杀”这个词,中也的心脏又是一阵抽痛。 他忽然意识到,这些日子以来,他刻意不去打听太宰治的消息,刻意不去想那个人在侦探社过得怎么样,刻意把“太宰治”三个字从自己的生命里彻底删除。 不是因为恨。 是因为怕。 怕听到那个人过得不好,怕听到那个人又受伤,怕听到……那个人其实根本不在乎这场“死亡”和“重生”,只是把它当作另一种枷锁。 但现在他知道了。 太宰治确实被他锁住了。 锁在一场名为“活着”的牢笼里。 以至于,太宰治在他神志不清的时候,选择了自救。 为什么他看到这样的情景,没有一丝丝欣慰和高兴,反而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疼。 中也抬手,指尖轻轻按在冰冷的玻璃上,窗外的雨水蜿蜒而下,像眼泪的轨迹。 他害怕太宰死。 就像太宰治害怕着活一样。 有些东西,也许应该彻底放下了,放过太宰,也是放过自己。 第8章 第 8 章 第八章 七号码头事件,三周后。 武装侦探社医疗室里的消毒水气味浓得化不开。 太宰治躺在靠窗的病床上,正在接受最后一次换药。 窗外是横滨冬日下午灰白的天光,稀疏的雪花在空中飘旋,落在窗台上很快融化成冰冷的水渍。 与谢野晶子刚换完药,正收拾器械:“恢复得比预期慢,你的身体似乎比预想之中差很多。” 太宰治盯着天花板,声音有些沙哑:“可能是以前经常受伤。” 与谢野看他一眼:“港口黑手党时期?” “嗯。”太宰治闭上眼。 他没再说下去。 但与谢野明白——作为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整天都是风里来雨里去,受伤是不可避免的,七年下来,长期处于超负荷的修复中,身体自然是受到了一些不可逆转的损伤。 “这次伤得也不算轻。”与谢野说,“尽量避免激烈运动。” “会留后遗症吗?” “阴雨天会疼,不能长时间奔跑,过度的使用它,可能会出现痉挛等症状。”与谢野淡淡撇了一眼太宰治似乎在走神的脸,“尤其是不能用它打架,明白了吗?” 太宰治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躲?”与谢野突然问。 太宰治转头看她。 “当时在仓库里。”与谢野盯着他的眼睛,“你的异能可以无效化重力场,完全可以自保。为什么要冲上去挡那一下?” 太宰治沉默了很久。 窗外的雪下得更密了,簌簌地敲在玻璃上,像某种细碎而固执的叩问。 “因为如果我不挡,”他最终开口,声音很轻,“受伤的就是中也了。”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太宰治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中也一定会去保护那个部下,那是他的性格——把部下看得比自己更重要。” 与谢野皱起眉:“但你现在这样……” “我习惯了。”太宰治打断她,嘴角扯出一个很淡的弧度,“以前在□□的时候,我也经常受伤,中也总是骂我‘找死’,但每次都会……” 他的声音突然哽住。 “都会什么?”与谢野问。 太宰治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没什么。” 都会给我包扎。 都会守在我病房外。 都会在我醒来时,用那种又气又无奈的表情说“下次再这样我就揍死你”。 但那些“都会”,都已经过去了。 现在的中也,不会再来给他包扎,不会守在他病房外,不会说那些听起来像威胁、实则藏着关切的话。 现在的中也,是港口黑手党的首领。 是一个已经为他办过葬礼的人。 是一个……被他亲手推开、再也回不来的人。 “你好好休息。”与谢野收拾好医疗箱,“下午敦会来给你送饭,记得按时吃药。” 门关上了。 病房里重归寂静,只有仪器滴滴的轻响,和窗外风雪呼啸的声音。 太宰治靠在床头,看着自己重新裹上纱布的右腿,看了很久。 然后他伸出左手,试图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 指尖距离杯壁还有三厘米的时候,他眼前一黑,差点整个人往下栽去。 好在晕眩只是很短暂的一个呼吸,他赶紧扶住最近的物体,支撑住自己往下栽的身体,避免了一次与地面的情迷接触。 但水杯成了牺牲品。 温热的水和碎掉的玻璃溅了一地。 真狼狈。 他想。 如果中也看见他这副样子,会说什么? 大概会说“活该”吧。 或者,什么都不会说,只是用那双钴蓝色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 太宰治闭上眼睛。 脑海里又浮现出仓库里的画面——中也那双定格在几乎崩溃中战栗的钴蓝色眼睛。 那是真实的、不加掩饰的恐慌。 像在害怕失去什么珍贵的东西。 可那不是早就失去了吗? 从他推开中也的那一刻起,从他选择疏离和防备的那一刻起,从他从顶楼一跃而下的那一刻起—— 不,更早。 从四年前,他递给受伤的中也一块绷带,然后说“三点钟方向进攻”的时候。 从三年前,他把中也调去欧洲分部的时候。 从两年前,他撤掉中也的核心权限、在他身边安插眼线的时候。 一点一点,一次一次,他把中也的心敲碎,敲成粉末,然后还假装无辜,假装这一切都是“最优解”。 直到中也终于累了,终于放弃了,终于……用接住坠楼的他、再亲手埋葬他的方式,彻底斩断了一切。 现在,他又挡在了中也面前。 用这种方式,试图挽回什么。 多可笑。 多……可悲。 太宰治抬起左手,捂住了脸。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哭,但掌心是干燥的,心是疼的。 他知道自己没资格哭——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活该。 --- 同一时间,港口黑手党总部,训练场地下三层,特殊诊疗室。 中原中也躺在冰冷的检查台上,左臂上连着数根监测管线。 显示屏上,他的生命体征平稳,但异能波动曲线却呈现不正常的峰值跳跃。 “最后一次异常波动是三周,强度为平时的三倍。”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严肃,“首领,您最近是否经历过剧烈情绪波动?” 中也盯着天花板,没说话。 三周前。 七号码头仓库,当他看到那块金属碎片飞向太宰心口时…… 那算剧烈情绪波动吗? 大概算吧。 毕竟他的重力场确实失控了,毕竟他以为自己早已死去的心,在那一刻重新跳动起来,跳得那么疯狂,那么疼痛,像要炸开胸膛。 “首领?”医生又问了一遍。 “没有。”中也开口,声音平静,“只是最近工作压力大。” 医生明显不信,但也不敢追问,只是继续操作仪器:“您的重力异能细胞活性在异常升高,正常情况下,这种活性只会出现在战斗或高强度训练中,但据记录,您最近三周,只执行了7号码头的任务。” 中也沉默。 在仓库里,看见太宰治哪怕是可能倒下的瞬间,重力场彻底失控,像一头挣脱锁链的野兽,把周围的一切都碾碎。 包括那个模仿者。 包括……他好不容易构筑起来的、名为“冷静”和“理智”的防线。 “建议您注意休息。”医生说,“减少工作负荷,避免情绪刺激。如果再出现类似波动,可能需要药物治疗来控制异能活性。” 中也坐起身,拔掉手臂上的管线。 “不用。”他说,“我能控制。” “可是……” “我说了,不用。” 医生闭嘴了。 中也走下检查台,穿上搭在椅背上的黑色西装外套。 动作很稳,但仔细看就能发现,他左手的手指在微微颤抖——那是过度使用异能的后遗症,七号码头那晚留下的。 “药我会按时吃。”中也走到门口,停顿了一下,“但今天的事,不要记录在正式档案里。” “是。” 中也推门离开。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回荡。 他走向电梯,按下顶层的按钮。 电梯上升时,他盯着金属墙壁上自己模糊的倒影——苍白的脸,眼下有淡淡的青黑,钴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像两潭结了冰的湖水。 演得很好。 好到连医生都看不出,他此刻心里正翻涌着什么。 电梯门打开。 中也走向办公室,推门进去。 桌上依旧堆满了文件。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雪景——横滨被笼罩在一片苍茫的白里,远处的港口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一幅被水浸过的水墨画。 太宰治现在在做什么? 是在侦探社的医疗室里躺着,还是已经能下床走动了? 他的伤……还疼吗? 中也的手无意识地按在胸口——那个位置,四年前替太宰挡子弹留下的旧伤,又在隐隐作痛。 医生说,那是心理性的疼痛。 是身体在提醒他,有些伤口从未愈合,只是在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痂,稍微一碰,就会重新裂开,流出新鲜的、温热的血。 就像太宰治一样。 那个他以为已经彻底埋葬、已经可以平静面对的人,只是出现在他面前,只是面临死亡的威胁,只是…… 只是用一个笑容,就撕开了他所有的伪装。 中也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能再想了。 再想下去,重力场又会失控。 他走回办公桌,坐下,拿起第一份文件。 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 他批得很认真,很专注,像在处理这世上最重要的事。 只有这样,才能不去想太宰治,不去想那双鸢色眼睛里的笑意,不去想那个轻飘飘的、像羽毛一样落在他心上的笑容。 因为那个笑容,比任何重力攻击都致命。 因为它让中也意识到—— 他以为早已死去的感情,其实还活着。 活在他每一次心跳里,活在他每一次呼吸里,活在他每一次无意识的、想起“太宰”这个名字的瞬间里。 而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事实。 所以只能继续演。 继续扮演那个冷静、理智、没有任何破绽的港口黑手党首领。 继续用工作和责任填满每一分每一秒,填到没有空隙去想别的事。 继续……假装自己的心,真的已经死了。 窗外的雪还在下。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和时钟滴答的轻响。 像某种永无止境的、孤独的回声。 --- 两天后,武装侦探社。 太宰治的右腿上的绷带已经拆了,他能下床走动了,但动作有一丝滞涩,时常出现晕眩的短暂现象。 “这是正常现象。”与谢野说,“神经和肌肉需要时间恢复,大出血加上你本来就有贫血的症状,需要多吃些活血的东西慢慢养回来。” 太宰治点头,没说话。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街道——雪停了,但气温依然很低,行人裹着厚重的冬衣,呼出的白气在空中迅速消散。 横滨的冬天,总是这么漫长。 “太宰先生。”敦从后面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社长找您。” 太宰治转身,接过文件。 是一份委托——调查一起艺术品盗窃案,失窃的是一幅明治时期的浮世绘,价值连城,委托人是私人收藏家,愿意支付高额佣金。 “这种案子……”太宰治翻看着资料,“不像是侦探社的业务范围。” “委托人是社长的旧识。”敦小声说,“而且……失窃地点在港区的一座私人美术馆,那座美术馆的安保系统,是港口黑手党旗下的公司负责的。” 太宰治的手指顿住了。 港口黑手党。 中也。 “所以社长希望我去?”他问,声音很平静。 “社长说,您对□□的了解最深,也最清楚他们的行事风格。”敦顿了顿,“而且……这次盗窃的手法很特殊,安保系统完全没有被破坏的痕迹,监控也没有拍到任何人,画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异能者作案。”太宰治合上文件,“而且是空间类或隐形类的异能。” “应该是。”敦点头,“所以社长希望您和镜花一起去,镜花的夜叉白雪可以感知气息,您能判断现场是否有异能残留。” 太宰治沉默了几秒。 “好。”他说,“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上午。”敦犹豫了一下,“太宰先生,您的伤……” “没事。”太宰治笑了笑,“只是调查,不用动手。” 他的笑容很淡,淡得像下一秒就会消散。 敦看着他的侧脸,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他知道太宰先生在勉强。 从七号码头事件后,太宰先生就变了——不是变得更开朗或更消沉,而是变得更……安静。那种刻意伪装的轻佻和漫不经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平静。 像一潭深水,表面无波,底下却暗流汹涌。 “那我去准备车辆。”敦说。 “嗯。” 敦离开后,太宰治重新看向窗外。 港口黑手党。 中也会知道这件事吗? 应该会。 □□旗下的安保公司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肯定会报告给首领。以中也的性格,会亲自过问,甚至会…… 会亲自来现场吗? 太宰治的心脏猛地一紧。 如果中也来了,他要怎么面对? 是说“好久不见”,还是假装不认识? 是问“你的伤好了吗”,还是…… 还是什么都不说,只是用那双鸢色的眼睛看着他,看着他是否还活着,是否……还会对他笑。 太宰治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不能想。 再想下去,好不容易构筑起来的平静,又要崩解了。 他转身离开窗边,走向自己的办公桌,坐下,打开委托文件,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字迹在眼前逐渐模糊。 恍惚间,他想起很多年前,中也第一次执行艺术品护卫任务的样子——那时中也十八岁,刚升为干部不久,被派去保护一场私人拍卖会上的名画。 中也穿着定制的黑色西装,打着领结,帽檐压得非常低,表情严肃得像要上战场。 太宰治当时在场,是作为□□的代表出席,他看见中也站在画旁边,背挺得笔直,钴蓝色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全场,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出去的猎豹。 中途休息时,中也走到他身边,小声抱怨:“这种任务真麻烦,又不能动手,又要装出一副文明人的样子。” 太宰治当时笑了:“中也本来就不是文明人。” “混蛋。”中也瞪他一眼,但嘴角有隐约的笑意。 后来拍卖会顺利结束,画安全送达。 回去的车上,中也扯掉领结,解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总算结束了。”他说,“下次这种任务别找我了,我宁愿去打架。” “知道了。”太宰治说,“下次让你去打架。” 然后中也笑了,那种真实的、带着少年气的笑,在车窗外的灯光里一闪而过。 太宰治记得那个笑容。 记得很清楚。 因为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中也那样笑。 后来……后来一切都变了。 中也成了他的直属部下,他成了中也的首领。那些轻松的打闹被身份和责任取代,那些真实的笑容被面具和疏离掩盖。 直到连最后一点温度都消散殆尽。 太宰治合上文件,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钝痛。 不剧烈,但持续,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缓慢地腐烂。 他知道,明天去现场,很可能会遇见中也。 而以他现在这副样子——走路有明显的滞涩,消瘦下来一圈的体重,脸色苍白得像鬼——中也看见,会怎么想? 会心疼吗? 还是会……觉得他活该? 太宰治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还没有准备好。 没有准备好面对中也,没有准备好面对那些被他亲手摧毁的过去,没有准备好……承认自己不想失去他。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 侦探社里的人都陆续离开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坐在渐渐昏暗的办公室里,盯着那份委托文件,像在盯着某个无法逃避的审判。 明天。 明天,他要去见中也了。 在分别三个月后。 在他“死”了四个月后。 在他们之间隔着一场葬礼、隔着一个组织的距离、隔着无数无法言说的伤害后。 太宰治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横滨的夜景铺展开来,灯火璀璨如星河。远处港口黑手党总部的那栋摩天楼,顶层的灯光依旧亮着,像一盏孤独的、永不熄灭的灯塔。 中也在那里。 还在工作,还在批阅那些永远批不完的文件,还在守着那个空荡荡的组织。 还在……惩罚自己。 用工作惩罚自己。 用孤独惩罚自己。 用这种永无止境的、没有温度的“活着”,惩罚自己。 而明天,太宰治要去见他了。 要去面对那个被他亲手推入深渊的人。 要去面对那些他永远无法弥补的过错。 要去面对……那个也许还在乎他、也许早已恨透了他的中原中也。 太宰治闭上眼睛。 夜风吹进来,带着深冬的寒意,吹散了他额前的碎发。 很冷。 但比起心里的空洞,这点冷,根本不算什么。 --- 第二天上午十点,港区,私人美术馆。 雪后的天空是清透的灰蓝色,阳光稀薄地洒在街道上,融化了部分积雪,在路面留下湿漉漉的水渍。 美术馆是一栋明治时期的西式建筑,红砖墙,拱形窗,门口站着两名穿着黑色制服的保安——港口黑手党的人。 太宰治和泉镜花从车上下来时,保安明显愣了一下。 “武装侦探社。”太宰治出示证件,“受委托调查失窃案。” 保安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按下通讯器低声说了什么,然后点点头:“请进,负责人已经在等你们了。” 走进美术馆,内部比想象中更宽敞。 高高的穹顶,大理石地面,墙壁上挂着各种艺术品——油画、雕塑、古董家具。 空气里有淡淡的樟木和旧纸张的味道,混合着一种更冰冷的、属于金属和监控设备的气息。 “太宰先生。”镜花小声说,“这里有很强的异能残留,不止一种。” 太宰治点头。 他也感觉到了——空气里有细微的、几乎察觉不到的能量波动,像水面的涟漪,层层扩散,至少有三种不同的异能在这里使用过,其中一种……很熟悉。 空间移动类。 和他记忆中某个人的异能,很像。 “两位是侦探社的调查员?”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中年男人走过来,表情严肃,“我是这里的馆长,也是这次失窃案的直接负责人。” “太宰治。”太宰治伸出手,“这位是我的助手,泉镜花。” 馆长伸出手挥握,目光扫到明显是个小姑娘的泉镜花时,愣了愣,然后视线落回正和他握手的青年,面色看起来像大病初愈,“您们……” “放心,馆长,查案我们是专业的。”太宰治微笑,他知道馆长想说什么,截断了馆长的话。“可以带我们去失窃现场看看吗?” “当然。这边请。” 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美术馆最深处的展厅,这里比其他地方更加森严——玻璃展柜,红外线感应,360度无死角监控。 但现在,所有的安保设备都关闭了,展柜空空如也,只留下一个画框形状的空白。 “就是这里。”馆长指着空展柜,“失窃的是葛饰北斋的《富岳三十六景》之一,价值约三亿日元。失窃时间是前天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三点之间,这段时间监控系统全部失灵,安保人员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太宰治走到展柜前,蹲下身,仔细观察。 玻璃没有破损,锁也没有被撬的痕迹。地面很干净,连灰尘都很少,显然经常打扫,但他在展柜的边缘,发现了一处极其细微的划痕——不是工具造成的,更像是……空间扭曲时产生的能量残余。 “镜花。”他轻声说。 镜花点头,夜叉白雪在身后浮现,淡蓝色的光芒笼罩整个展厅,空气中那些无形的能量波动开始显现——红色的轨迹,蓝色的残留,绿色的波动,交织成一张复杂而混乱的网。 “三种异能。”镜花闭上眼睛,“一种空间移动,一种感知屏蔽,一种……时间暂停。” 时间暂停。 太宰治的瞳孔微微收缩。 整个横滨,能做到时间暂停的异能者,不超过三个,其中一个在港口黑手党,一个在政府异能特务科,还有一个…… 失踪多年。 “监控记录可以看一下吗?”太宰治问。 “可以,但……” 馆长的话没说完,展厅门口传来脚步声。 沉稳的,规律的,黑色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音。 太宰治的身体僵住了。 他慢慢转过身,看向门口。 那里站着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人——剪裁合体的深灰色马甲,黑色领带,左手戴着皮质手套,右手……也戴着手套,但手腕处露出一截白色的绷带。 黑色的小礼帽端正的带着,帽檐下橘色的头发梳得很整齐,钴蓝色的眼睛在展厅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像冬日的海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 中原中也。 他来了。 独自一人,没有带任何部下,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太宰治,看了很久。 然后他走进来,脚步很稳,每一步都踩在某种无声的节拍上。 馆长立刻鞠躬:“首领。” 中也点了点头,目光依然落在太宰治身上:“情况怎么样?” 太宰治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喉咙里像堵了什么东西,又干又涩,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看见中也的眼睛——那双他看了七年、几乎能背下每一个细微变化的眼睛,此刻正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不是愤怒。 不是冰冷。 不是疏离。 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令人心碎的东西。 像在确认他还活着。 像在确认他……还会呼吸。 又像在确认他是否还愿意呼吸。 “太宰先生?”镜花小声提醒。 太宰治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初步判断是异能者作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三种异能协同——空间移动、感知屏蔽、时间暂停,失窃时间应该精确到凌晨一点十七分左右,那是监控系统记录的最后一次时间校准。” 中也的睫毛颤了一下。 “时间暂停的异能者,”他开口,声音很平静,但太宰治听出了一丝细微的颤抖,“横滨有三个。” “我知道。”太宰治说,“□□的‘时守’上个月退休,现在在北海道养老,异能特务科的‘刹那’上周在执行海外任务,有不在场证明,剩下的那个……” “失踪七年了。”中也接上他的话,“‘永恒’——真名不详,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横滨港,之后就彻底消失了。” 太宰治点头。 他们的对话流畅得可怕,像还在一起工作时那样,一个提供信息,一个分析,默契得不需要解释。 馆长站在旁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个人——一个港口黑手党首领,一个侦探社调查员,明明立场对立,却像多年的搭档一样,三言两语就理清了线索。 “所以,”中也走到展柜前,蹲下身,和太宰治刚才的动作一模一样,“是‘永恒’回来了。” “或者,”太宰治说,“是有人得到了他的异能。” 中也抬起头,看向他。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太宰治看见中也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很快,快得像是错觉。 但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 以为中也要哭了。 “你的伤,”中也突然开口,声音很轻,“怎么样了?” 太宰治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他张了张嘴,想说“没事”,想说“快好了”,想说…… 但他最终说出口的,是:“你呢?” 两个字。 轻得像叹息。 中也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站起身,转过身,背对着太宰治。 “我没事。”他说,声音恢复了那种平静的、没有任何情绪的语调,“馆长,把所有的监控记录和安保日志送到总部,另外,通知技术部,我需要过去三个月的所有异常能量波动记录。” “是!” 馆长匆匆离开。 展厅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太宰治,镜花,还有背对着他们的中也。 空气凝固了。 镜花感觉到了那种令人窒息的紧绷,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夜叉白雪无声地消散。 太宰治还站在原地,看着中也的背影。 那个背影很熟悉——挺直的脊背,宽阔的肩膀,黑色的西装剪裁得体,勾勒出精瘦而有力的线条。 但又很陌生。 因为以前的中也,不会这样背对着他。 以前的中也,即使生气,即使不满,也会正对着他,用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盯着他,直到他妥协或解释。 现在的中也,却选择背对着他。 像在躲避什么。 像在害怕什么。 “中也。”太宰治突然开口。 中也的背影僵住了。 但他没有转身。 “这次的任务,”太宰治继续说,声音很轻,“侦探社会配合□□调查,如果需要交换信息……” “不用。”中也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港口黑手党会独立处理,侦探社不需要介入。” 太宰治的手指收紧。 “这是异能者案件,侦探社有责任……” “我说了,不需要。”中也转过身,钴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温度,“太宰治,你现在是武装侦探社的人,港口黑手党的事,与你无关。”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狠狠扎进太宰治的心脏。 与你无关。 四个字。 轻飘飘的四个字,却比任何重力攻击都致命。 因为它宣告了一个事实——在中也的世界里,太宰治已经是个外人了。 一个不需要知道、不需要关心、不需要在意的外人。 太宰治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中也,看着那双冰冷的、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感觉自己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心,又一次碎成了粉末。 比上一次更彻底。 更绝望。 “我明白了。”他最终说,声音平静得可怕,“那就不打扰了,镜花,我们走。” 他转身,走向展厅门口。 脚步很稳,背挺得很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但镜花看见,他垂在身侧的左手,在微微颤抖。 “太宰。” 中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太宰治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你的伤,”中也说,声音里有一种太宰治听不懂的情绪,“好好养,别再……做傻事。” 太宰治闭上眼睛。 一滴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绷带。 但他没有擦,只是睁开眼睛,继续向前走。 走出展厅,走出美术馆,走进冬日的阳光里。 阳光很刺眼,刺得他眼睛发疼。 他抬起左手,挡住眼睛。 镜花站在他身边,沉默地看着他,许久,才轻声说: “太宰先生,我们回去吧。” 太宰治点头,放下手,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嗯,回去。” 他走向停在路边的车,拉开车门,坐进去。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也隔绝了那个站在美术馆里、正透过窗户看着他的中原中也。 车子启动,驶入车流。 太宰治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要把他撕裂的疼痛。 但他没有出声。 只是咬紧牙关,等那阵痛楚过去。 等它变成习惯。 等它变成……活着的一部分。 窗外,横滨的街道在后退,行人,车辆,建筑,像一幅流动的、模糊的画卷。 太宰治睁开眼,看向窗外。 远处,港口黑手党总部的那栋摩天楼,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中也还在那里。 还在那个他亲手推上去的位置上。 还在那个……再也回不来的距离之外。 太宰治收回视线,重新闭上眼睛。 --- 美术馆,展厅内。 中原中也站在窗前,看着那辆载着太宰治的车消失在街角。 他的左手按在玻璃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刚才,他看见了。 看见太宰治手心下的鸢眸,破碎得仿佛下一刻就要随风飘散。 中也的心脏在那一瞬间揪紧了。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捏碎。 他想冲出去。 想追上那辆车。 想把太宰治拉回来,问他还疼不疼,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 告诉他“我还在乎你”? 告诉他“我从来没有真正放下”? 告诉他“即使你推开我,即使你伤害我,即使你选择死亡,我也还是……” 中也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能。 他不能说。 因为他已经成为了太宰治身上那把无形的枷锁。 说出口,只会让一切更糟。 只会让那些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重新裂开。 只会让两个人,都更痛苦。 他应该放过太宰治。 中也转过身,背对着窗户,走向展厅中央。 他蹲下身,重新检查那个空展柜,动作很仔细,很专注,像在对待这世上最重要的事。 只有这样,才能不去想太宰治。 才能不去想自己心里翻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情绪。 才能不去想……那些“如果”和“也许”。 因为现实没有如果。 现实是,他站在这里,太宰治离开了。 他们之间,除了那句冰冷的“与你无关”,什么也没有留下。 中也的指尖在展柜的划痕上停留。 那里,还残留着一丝细微的、几乎察觉不到的能量波动——时间暂停的异能。 ‘永恒’。 失踪七年的异能者。 如果他真的回来了,如果这场盗窃真的是他策划的…… 那么他的目标,绝对不止一幅画。 中也站起身,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红叶姐,”他的声音很平静,“启动‘猎时’计划,目标‘永恒’,生死不论。”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明白了。”尾崎红叶说,“需要通知武装侦探社吗?” 中也顿了顿。 “不用。”他说,“这是港口黑手党的事,与他们无关。” 挂断电话,中也看着手机屏幕,看了很久。 屏幕上是一张很旧的照片——一张没什么特别的风景照,照片里,有花,有云,有草,还有左下角一片误入镜头的衣角。 那是他们成为正式搭档,出完第一个任务回程的路上,太宰治顺走他的手机,随手拍下的。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也算是纪念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并肩”。 中也的手指在照片上轻轻划过,划过那些花,那些草,划过那些早已逝去的时光。 然后他锁屏,把手机放回口袋。 转身离开展厅。 脚步很稳,背挺得很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的心,又一次死了。 死在那句“与你无关”里。 死在太宰治破碎的鸢眸里。 死在这个冬日的、没有温度的阳光下。 窗外,横滨的街道依旧繁忙。 行人,车辆,生活。 一切如常。 第9章 第 9 章 第九章 美术馆事件,五天后。 武装侦探社的资料室里弥漫着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 太宰治坐在窗边的长桌旁,面前摊开着十几本泛黄的档案册——都是关于横滨近三十年异能者活动的记录,从□□、侦探社到政府机密档案的复印件,堆叠如山。 他在找“永恒”。 那个能在时间缝隙里行走的异能者,七年前从横滨消失,像一滴水蒸发了般无影无踪。 所有官方记录在七年前的某个日期戛然而止,没有任何后续,没有死亡报告,没有目击记录,连一张清晰的照片都没有。 只有传说。 传说他能暂停时间三秒。 传说他偷走过博物馆的国宝而不留痕迹。 传说他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港口,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他在雨幕中转身,然后——消失了。 太宰治翻过一页,指尖在某个名字上停顿:黑泽瞬,男,三十七岁(若存活),异能「时隙」,评级:特A。 下面的备注栏里只有一行字:最后一次确认活动,七年前十一月三日,横滨港,行动代号‘夜雨’。执行单位:港口黑手党特殊情报组。 执行单位:港口黑手党。 太宰治的手指收紧,纸页边缘被捏出细微的褶皱。 七年前,他还是□□的干部,中也刚升为干部候补。 那时港口黑手党确实有个特殊情报组,直接对首领负责,负责处理一些不能见光的、涉及高阶异能者的案件,组长是…… 是尾崎红叶。 太宰治闭上眼睛,在记忆里搜寻。 七年前的十一月,横滨下了整整一周的雨。 港口黑手党确实有个行动,代号好像就是‘夜雨’,他当时在海外处理分部事务,没有参与,只记得回横滨后听中也提过一句:“那个能暂停时间的家伙,跑了。” 中也当时说这话时是什么表情? 太宰治想不起来了。 那时的他太忙,忙着巩固权力,忙着处理叛徒,忙着……把中也一点点推远。 所以当中也偶尔分享任务细节时,他往往只是听着,很少追问,更少回应。 现在想来,那也许是中也试图和他保持联系的、笨拙的方式。 用任务汇报的语气,说着“今天遇到了棘手的异能者”、“那个能暂停时间的家伙跑了”,然后偷偷观察他的反应,希望能得到一句“辛苦了”或者“下次小心”。 但太宰治从来没有给过。 他要么沉默,要么转移话题,要么直接说“这种事不用向我汇报”。 一点一点,把中也推到了汇报工作的距离之外,推到了“下属”和“首领”的冰冷关系里。 直到连这种表面的联系,也断了。 太宰治睁开眼睛,看着档案上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拿出手机,犹豫了几秒,还是拨通了那个号码。 响了五声,接通。 “红叶姐。”他说,声音平静,“是我,太宰。”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太宰君。”尾崎红叶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事吗?” “关于‘永恒’。”太宰治说,“七年前的‘夜雨’行动,我想知道细节。” 红叶又沉默了,这次更久。 “那是□□的机密档案。”她最终说,“而且你现在是侦探社的人,我没有权限……” “我知道。”太宰治打断她,“但这次美术馆失窃案,时间暂停的异能痕迹很明显,如果是‘永恒’回来了,他的目标不可能只是一幅画,我需要知道七年前发生了什么,才能判断他现在想做什么。” 红叶叹了口气。 “太宰君,”她说,“有些事情,知道了不一定是好事。” “但我必须知道。”太宰治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决,“因为如果我猜得没错,‘永恒’的下一个目标,会是港口黑手党,而中也……” 他顿了顿。 “中也会亲自处理这件事,对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是的。”红叶说,“首领已经启动了‘猎时’计划,他……打算亲自带队。” 太宰治的心脏猛地一沉。 “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红叶说,“情报显示,‘永恒’会在明晚十一点出现在西区的废弃剧院,那是他七年前的据点之一。” 明晚十一点。 太宰治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冬日的夜晚来得总是很早。 “红叶姐,”他低声说,“把‘夜雨’行动的档案发给我,作为交换,我会提供‘永恒’可能的所有行动轨迹分析。” “太宰君……” “求你了。” 那两个字说出口时,太宰治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几乎从不求人。 尤其是这种……近乎示弱的请求。 电话那头安静了很久。 然后红叶说:“给我一个邮箱地址,但太宰君,你要知道,如果首领发现我泄露档案……” “他不会发现。”太宰治说,“而且就算发现,所有责任我来承担。” “……好。” 挂断电话后,太宰治坐在资料室里,盯着手机屏幕,许久没有动。 窗外的夜色渐渐浓了,远处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横滨的夜晚永远繁华,也永远……孤独。 他想起中也说“与你无关”时的眼神。 冰冷,决绝,像一扇彻底关上的门。 但现在,那扇门后的人,又要去面对一个危险的、能操控时间的异能者。 而太宰治,只能坐在这里,通过一份七年前的档案,试图拼凑出保护中也的方法。 多讽刺。 以前是他把中也推出去执行危险任务,现在是他想保护中也却找不到立场。 以前是他觉得中也“太感情用事”,现在是他自己……感情用事到几乎失控。 手机震动了一下。 新邮件,发件人是一串乱码,附件是一个加密文件。 太宰治点开,输入红叶刚才在电话里告诉他的密码。 文件解压,里面是七年前“夜雨”行动的完整记录——行动报告,人员名单,现场照片,还有……伤亡记录。 太宰治一页页翻看。 行动时间是七年前十一月三日,晚上十点,地点是横滨港C区仓库。目标:黑泽瞬(代号‘永恒’),涉嫌盗窃□□一批重要货物。 参与人员:尾崎红叶(指挥官),中原中也(主力),以及情报组十二名成员。 行动过程很简单——中也正面强攻,红叶侧面包抄,情报组封锁退路。 计划很完美,但谁也没想到,‘永恒’的异能‘时隙’在实战中产生了变异。 他能暂停的时间不是三秒。 是七秒。 在生死对决中,多出来的四秒,足以改变一切。 报告里写着:‘永恒’在时间暂停期间重伤情报组六人,并成功逃脱,追捕过程中,干部中原中也左肩中弹,但继续追击至港口边缘,最终因目标使用空间类逃脱装置而失去踪迹。 后面附着一张现场照片——中也跪在码头上,左手捂着流血的左肩,橘色的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前,脸上的表情太宰治从未见过。 不是愤怒。 不是不甘。 是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 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是红叶的手写备注:中也当时说:‘又让他跑了。下次,我会杀了他。’ 下次。 七年后。 明天晚上。 太宰治盯着那张照片,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轻轻划过,划过中也沾满雨水的脸,划过那个流血不止的伤口,划过那双眼睛里……他曾经看不懂的绝望。 现在他懂了。 中也的绝望,不是因为任务失败。 是因为他没能保护部下——那六个重伤的情报组成员,后来有两个没救回来。 中也参加了他们的葬礼,然后把自己关在训练场里,整整三天三夜。 太宰治当时在做什么? 他在批阅其他文件,在开无聊的会议,在计算下一季度的收益。 他甚至不知道中也受了伤——中也没汇报,他也没问。 直到一周后,他在走廊里遇见中也,看见对方左肩的动作有些僵硬,才随口问了一句:“受伤了?” 中也当时看了他一眼,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小伤。”他说,“已经好了。” 然后转身离开,没再给他问第二句话的机会。 现在想来,那也许就是转折点。 是中也终于意识到,在太宰治心里,他的一切——他的伤,他的痛,他的挣扎——都不重要。 所以后来,中也再也不汇报了。 再也不说了。 把一切都埋在心底,用沉默和疏离,筑起一道厚厚的墙。 而太宰治,直到墙彻底筑成,直到自己被困在墙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他失去的,不是一个“麻烦”的部下。 是一颗曾经毫无保留地、试图靠近他的心。 太宰治关掉文件,把手机放在桌上,双手捂住脸。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但他这次知道了,自己这是想流泪。 掌心下的眼睛涩得发疼,却依旧干燥。 他果然是个冷血到荒唐的人。 连眼泪都觉得他不配。 太宰治突然觉得自己好累。 累到连呼吸都变得沉重,累到连心脏跳动都像是某种负担。 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把这份档案的分析结果发给侦探社,让国木田去和港口黑手党协调合作,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做,反正“与你无关”。 但他做不到。 因为中也明天晚上要去的地方,是‘永恒’的据点。 一个能暂停时间七秒的异能者,在一个经营了七年的据点里,会布置多少陷阱? 中也就算再强,在时间暂停面前,也只是一具无法动弹的靶子。 除非…… 除非有人能在他身边,用「人间失格」无效化时间暂停的效果。 除非那个人,是太宰治。 但这个“除非”,需要中也同意。 需要中也愿意让他参与,愿意让他靠近,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 而太宰治不知道,中也还愿不愿意。 他只知道,如果中也不同意,他也会去。 偷偷地去,躲在暗处,在关键时刻冲出去,用身体挡住可能射向中也的子弹。 哪怕中事后会更生气,会更疏远,会说更多“与你无关”。 他也得去。 因为失去中也的痛苦,他再也承受不起第二次了。 太宰治放下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重新拿起手机。 他给红叶发了一条短信: “明晚十点,西区废弃剧院后门,我会在那里等,如果中也不让我参与,我不会出现。但请告诉他——‘永恒’的异能弱点在左眼,那是他发动‘时隙’时唯一无法防御的位置。” 发送。 然后他关掉手机,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窗外的夜色,深不见底。 横滨的冬天,很长。 而明天晚上,有些东西,也许会被彻底改变。 有些伤口,也许会被重新撕开。 有些话,也许……终于要说出口。 太宰治不知道结果会怎样。 他只知道,他必须试一试。 哪怕会疼。 哪怕会死。 哪怕……会被中也彻底推开,再也回不来。 他也得试。 因为这是他欠中也的。 欠了七年,欠了无数次的沉默和疏离,欠了那颗被他亲手敲碎的心。 所以现在,该他还了。 用他能给的一切——他的命,他的勇气,他那点可怜的、连自己都厌恶的“爱”。 去换中也活下去的机会。 去换那个骄傲的、耀眼的、本不该被困在首领办公室里的中原中也,能继续活着。 哪怕活着恨他。 也好过死去原谅。 --- 第二天晚上,九点四十分,西区废弃剧院后巷。 黑暗像浓稠的墨汁浸透整条巷子,只有远处路灯漏进来的一线微光,勉强勾勒出墙壁剥落的轮廓和地面湿漉漉的水洼,夜风穿过狭窄的空间,带起枯叶和垃圾碎屑,打着旋儿落在积水上。 中原中也站在巷子深处,背对着剧院后门。 他穿着黑色的战术服,外套一件防弹背心,右手握着一把□□,左手戴着那副特制的重力手套。 通讯耳机里传来各小组就位的确认声,有条不紊,像一部精密机器开始运转。 还有二十分钟。 行动开始前,他需要确认一件事。 中也转过身,钴蓝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扫过巷子的每一个角落。 没有呼吸声,没有心跳,没有温度——但直觉告诉他,那个人会来。 七号码头事件后,太宰治的分析通过红叶传到他手里。 “永恒”的异能弱点在左眼。这个情报的价值足以改变整个战局,中也无法否认,但这不是他来这里的原因。 他是来划清界限的。 彻底地、不容置疑地、把最后那点不该有的牵扯斩断。 巷口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不是刻意隐藏,而是身体本能的虚弱——右腿有伤,每一步都带着细微的滞涩。 中也几乎能想象出太宰治此刻的样子:沙色风衣,消瘦的身型,绷带从领口露出一截,脸色苍白得像鬼,却还固执地站在这里。 人影出现在巷口的光线边缘。 果然是太宰治。 他站在那儿,没有走进巷子深处,只是隔着十米的距离看着中也。 巷子太暗,看不清表情,但那双鸢色的眼睛在微弱光线下依然清晰,像某种温顺的、却又固执的动物。 两人对视了五秒。 谁都没说话。 最后还是中也先开口,声音冷得像结冰的湖面: “你不该来。” 太宰治的身体微微绷紧,但很快放松下来。 他往前走了一步,踏进巷子的阴影里,声音很轻: “‘永恒’的异能弱点需要近身攻击才能生效。你的重力适合中远距离压制,没有人在前面牵制,你很难靠近他的左眼。” “港口黑手党不缺敢死队,这点你比我清楚。” “但他们挡不住时间暂停。”太宰治说,“七秒钟,足够‘永恒’杀光所有靠近他的人,包括你。” 中也的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你在担心我?” 太宰治沉默了。 巷子里只剩下风声,穿过砖墙缝隙的呜咽,像某种古老的悲鸣。 “是。”太宰治最终承认,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担心你。” 中也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剧烈跳动了一下。 很疼。 像有根针扎进早已麻木的地方,带来一阵尖锐的、新鲜的刺痛。 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握紧了手里的枪。 “我不需要。”他说,每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港口黑手党首领的命,不需要外人来操心。” “外人”两个字,他说得很重。 太宰治的身体晃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但他很快站稳,甚至扯出一个很淡的笑容: “我知道,中也是里世界最高的战力,是武力值的天花板,没有我,你也能解决‘永恒’。” 他顿了顿,往前走了一步,距离缩短到八米。 “但我想帮你。” 中也盯着他,钴蓝色的眼睛在黑暗里像两枚冰冷的宝石。 “为什么。”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像在要求一个合理的解释,一个战术层面的、可以被量化的理由。 太宰治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巷子再次陷入寂静。 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沉闷的十下,在夜空中回荡,时间到了。 中也最后看了太宰治一眼,转身走向剧院后门。 “回侦探社去。”他背对着太宰治说,声音平静得可怕,“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中也——” “我说,回去。” 四个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像一扇沉重的铁门,在太宰治面前轰然关闭。 太宰治站在原地,看着中也推开后门,走进那片更深的黑暗里,门在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也包括他。 十米的距离,一瞬间变成天堑。 太宰治低下头,看着左手微微颤抖的指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时他还是港口黑手党干部,中也还是他的搭档。 一次任务结束后,中也受了伤,躺在医疗室里,他去看他,中也背对着他,闷闷地说:“下次别来了,看着烦。” 那时他以为中也是真的烦他。 现在才明白,那也许是中也用他笨拙的方式,在说“别看我这么狼狈的样子”。 就像现在。 中也不让他参与,不是不需要他帮忙。 是不想让他看见,那个在里世界挣扎、双手染血、不得不一次次把自己逼到极限的中原中也。 是不想让他……再踏进这个泥潭。 因为太宰治已经“死”了。 因为港口黑手党的首领为他举办过葬礼。 因为武装侦探社的太宰治,应该活在阳光下,而不是再一次钻进黑暗里。 所以中也选择推开他。 用最决绝的方式,让他离开。 像放生一只误入牢笼的鸟。 哪怕那只鸟,也许并不想飞走。 太宰治在原地站了很久。 直到通讯器里传来敦焦急的声音:“太宰先生?您在哪里?社长在找您!” 他按下通讯键,声音平静: “马上回去。” 挂断通讯,他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剧院后门。 里面即将开始一场战斗。 一场没有他参与的战斗。 一场中也独自面对时间操控者的、危险到极致的战斗。 而他,被关在门外。 像七年前,像四年前,像每一次……中也被他推开时那样。 只是这一次,角色互换了。 太宰治转身,离开巷子。 脚步声很轻,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像从未出现过。 --- 剧院内,主舞台区域。 中原中也踩在腐朽的木质地板上,脚下传来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空气里有浓重的灰尘和霉味,混合着某种更冰冷的、属于金属和电器的气息。 热成像显示,只有一个生命体征就在前方二十米处——舞台中央。 但他没有贸然靠近。 因为直觉在报警。 七年前的那场“夜雨”行动,他吃过亏,‘永恒’的异能不仅仅是暂停时间,还能在时停的间隙里布置陷阱,那些肉眼看不见的空间裂隙,像一张张无形的网,等着猎物撞上去。 中也抬起左手,重力场以他为中心缓缓展开。 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能量波动开始显现——空气中的尘埃改变了飘落的轨迹,地面细小的碎屑微微悬浮,光线在某个区域产生了诡异的折射。 陷阱。 三个。 呈三角形分布在舞台前方,覆盖了所有前进的路径。 中也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七年了,‘永恒’还是老一套。 他右手握枪,左手向前平伸,五指缓缓收拢。 重力场开始扭曲。 不是狂暴的碾压,而是精密的、手术刀般的切割,无形的力场像一只巨大的手,抓住那三个空间陷阱,然后—— 捏碎。 空气里传来玻璃碎裂般的细微声响,三个陷阱同时失效,舞台前方的视野瞬间清晰。 中也迈步向前,脚步沉稳。 他没有用重力直接飞过去,而是一步一步走,皮鞋踩在腐朽的地板上,发出规律而清晰的声响。 像某种宣告。 我来了。 来清算七年前那笔账。 来为那两个死去的部下,讨一个交代。 舞台的幕布忽然动了。 不是被风吹动,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拉开,猩红色的绒布向两侧退去,露出舞台中央的景象—— 一张老旧的皮质扶手椅。 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背对着他。 穿着黑色的长风衣,头发花白,左手端着一杯红酒,右手搭在扶手上,姿态悠闲得像在自家客厅。 “七年不见,中原干部。”那人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不,现在该叫您首领了。恭喜高升。” 中也停下脚步,距离舞台十米。 “黑泽瞬。”他说,“或者,我该叫你‘永恒’?” 椅子上的人低低笑了。 “名字不过是个代号。”他说,“重要的是,您还记得我,这让我很荣幸。” “我当然记得。”中也的声音很冷,“七年前,你在港口杀了我的两个人。” “那是自卫。”黑泽瞬说,语气轻描淡写,“他们要杀我,我只好反击,您应该理解,在里世界,活着才是唯一真理。” “所以你偷了港口黑手党的货,杀了港口黑手党的人,然后逃了七年。” “逃?”黑泽瞬笑了,“不,我只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比如现在——港口黑手党刚刚经历权力更迭,新首领根基未稳,正是最脆弱的时候。” 他顿了顿,放下酒杯,缓缓转过身。 那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五官普通,皱纹深刻,左眼戴着一只黑色的眼罩,右眼是浑浊的灰色,看人的时候像在打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让我猜猜,”黑泽瞬说,“您亲自来,是为了那幅画?还是为了……七年前的旧账?” “都是。”中也说,“画要拿回来,你的命,我也要收。” 黑泽瞬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笑了,笑容里有种令人不安的疯狂。 “您还是和七年前一样,直接,暴力,不懂得变通。”他说,“但您知道吗?时间是最伟大的老师,七年里,我学会了新的东西。” 他抬起右手,打了个响指。 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剧院里回荡。 下一秒,时间停止了。 不是局部,是整个世界。 空气凝固,尘埃悬停,光线静止,连声音都消失了,绝对的、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一切。 七秒钟。 黑泽瞬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走下舞台,走到中也面前。 中也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钴蓝色的眼睛还睁着,但瞳孔里没有任何神采,像两枚漂亮的玻璃珠。 黑泽瞬仔细端详着他的脸。 “真年轻啊。”他轻声说,“才二十二岁,就成了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您知道吗?七年前我就觉得,您和您那位搭档,都会死得很早,因为你们太耀眼了,耀眼的东西在黑暗里活不长。” 他伸出手,想碰中也的脸。 但指尖在距离皮肤一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因为重力场还在。 即使时间停止,中也周身依然环绕着一层薄薄的、几乎看不见的重力屏障,那是他本能的防御,深入骨髓的战斗习惯。 黑泽瞬皱了皱眉。 “麻烦。” 他后退两步,从怀里掏出一把特制的匕首——刀刃是暗红色的,上面刻着细密的符文,专门用来破除异能防御。 时间还剩下三秒。 他举起匕首,瞄准中也的喉咙。 刺下。 就在刀刃即将触碰到重力屏障的瞬间—— 时间恢复了流动。 重力场骤然爆发。 黑色的暗影以中也为中心炸开,像一朵致命的莲花,地面寸寸碎裂,空气被挤压出尖锐的爆鸣,舞台的幕布被撕成碎片,那把特制匕首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瞬间扭曲变形,然后—— 粉碎。 黑泽瞬倒飞出去,撞在舞台边缘的立柱上,咳出一口血。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中也。 “不可能……”他嘶声道,“我的‘时隙’是七秒,你应该……” “应该什么?”中也迈步向前,每一步都让地面震颤,“应该像七年前一样,站在原地任你宰割?” 他走到黑泽瞬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七年前我输给你,是因为我大意,是因为我想活捉你问出货物的下落。”中也的声音冷得像冰,“但现在,我不需要问,我只需要你死。” 重力场再次收缩,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黑泽瞬的喉咙。 窒息。 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黑泽瞬拼命挣扎,右眼开始泛白——那是发动异能的征兆。 但中也比他更快。 左手握拳,重力凝聚成一点,狠狠砸向黑泽瞬的左眼。 不是拳头,是无形的力场。 精准,暴力,毫不留情。 噗。 沉闷的声响。 眼罩碎裂,左眼眶炸开一团血雾。 黑泽瞬发出凄厉的惨叫,时间异能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消散,重力场松开他的喉咙,他瘫倒在地,像一滩烂泥。 中也蹲下身,抓住他的衣领。 “画在哪。” 黑泽瞬还在惨叫,左眼血肉模糊,右眼因为剧痛而翻白。 “我……我不知道……” “再说一遍。” 重力场再次收紧,这次是全身,每一根骨头都在哀嚎,内脏像要被挤爆。 “在……在地下室……”黑泽瞬终于屈服,“安全屋……密码是……7714……” 中也松开手,站起身。 他没有再看黑泽瞬一眼,只是对着通讯器说: “B组,地下室,安全屋,密码7714。把画带出来。” “C组,清理现场。” “A组,守住所有出口,一只苍蝇都不准放走。” 指令一条条下达,冷静,精准,不容置疑。 然后他转身,走向剧院后门。 身后传来黑泽瞬虚弱的呻吟: “为什么……你为什么能挣脱‘时隙’……” 中也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因为有人告诉我,你的弱点在左眼。”他说,“而我相信他。” 说完,他推开门,走进夜色里。 留下黑泽瞬瘫在血泊里,喃喃自语: “有人……告诉你……是谁……” 没有回答。 只有夜风穿过破碎的窗户,带起一阵呜咽般的声响。 --- 剧院外,后巷。 中也推开门时,巷子里空无一人。 太宰治已经离开了。 像他要求的那样,回侦探社去了。 中也站在巷子里,看着空荡荡的街道,许久没有动。 左手的重力手套上沾着血——不是他的,是黑泽瞬的。 温热的,粘稠的,顺着金属护甲的缝隙往下淌,滴在地上,和雨水混在一起。 他想起太宰治刚才站在这里的樣子。 苍白的脸,消瘦的身型,那双鸢色眼睛里……近乎卑微的恳求。 “我想帮你。” 中也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冷冽的夜风灌入肺里,带来一阵刺痛。 他知道自己做对了。 太宰治不该再踏进这个泥潭。 他已经“死”过一次,好不容易有了新的身份,新的生活,新的……可以活在阳光下的机会。 所以中也必须推开他。 用最决绝的方式,把他赶走。 哪怕那双手会颤抖。 哪怕那颗心会疼。 哪怕…… 哪怕太宰治离开时,背影那么孤单,像被全世界抛弃。 中也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疼。 但比起让太宰治再次卷入黑暗,这点疼,不算什么。 通讯器里传来红叶的声音: “首领,画已回收,完好无损。黑泽瞬怎么处理?” 中也睁开眼,钴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杀了。”他说,“尸体处理干净,不要留痕迹。” “明白。” 挂断通讯,中也最后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巷子。 然后转身,走向停在街角的黑色轿车。 车门关上,引擎启动,载着他驶向港口黑手党总部,驶向那个没有太宰治的、漫长的夜晚。 车窗外,横滨的夜景飞速倒退。 灯火璀璨,繁华依旧。 中也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个画面—— 十五岁的太宰治,站在贫民窟的废墟上,对他伸出手,脸上挂着狡黠的笑: “中也,要不要跟我一起,把这个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那时他握住了那只手。 一握就是七年。 现在,他松开了。 因为太宰治用7年的时间证明了他在黑暗里活不下去。 那就去一个不需要杀戮、不需要算计、不需要在黑暗里挣扎的世界。 哪怕太宰治依旧选择死亡,至少,他有了重新选择的权利。 所以中也选择放手。 即使那颗短暂跳动过的心,又一次死寂下去。 即使那些被压抑的感情,又一次沉入冰冷的深渊。 即使…… 即使他可能,再也不会对任何人,露出那种真实的笑。 中也睁开眼,看向窗外。 远处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晨光即将破晓。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而他,还要继续坐在这里,守着这个组织,守着这座城市,守着……那个他亲手推开的人,能安然活在阳光下的未来。 哪怕那个未来里,没有他。 中也垂下眼帘,轻声说: “这样就好。” 像是在说服自己。 像是在……告别。 轿车驶入黎明前的黑暗,消失在城市的天际线里。 而巷子深处,一片被遗忘的阴影中,一个沙色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太宰治站在那儿,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看了很久。 他没有离开。 他怎么可能离开。 即使中也不让他参与,即使中也要他滚,即使……中也用那种冰冷的眼神看着他,说“我不需要”。 他也得在这里等着。 等中也安全出来。 等这场战斗结束。 等那个骄傲的、强大的、永远站在最前面的中原中也,能活着走出来。 现在他等到了。 中也活着出来了,任务完成了,画找回来了,敌人解决了。 一切都好。 除了…… 除了中也离开时,那个背影。 挺直的,决绝的,像一柄入鞘的刀,把所有柔软的东西都藏了起来,只留下冰冷的锋芒。 太宰治知道,那是中也选择的路。 一条把他彻底推开、彻底隔离在黑暗之外的路。 一条……为了保护他,而筑起的高墙。 他应该感激。 应该转身离开,回侦探社,继续扮演“武装侦探社太宰治”,继续活在阳光下,继续……假装一切都好。 但他做不到。 因为那道墙,是他亲手筑起来的。 是他用七年时间,一块砖一块砖,用沉默、疏离、防备和算计,筑起来的。 现在中也接过那些砖,把墙砌得更高,更厚,把他关在了外面。 多么讽刺。 太宰治低下头,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淡得像下一秒就会消散。 然后他转身,离开巷子,走向侦探社的方向。 脚步很慢,背微微佝偻,像承载着什么看不见的重量。 晨光终于撕破云层,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对太宰治来说,这一天和过去的每一天没有什么不同。 都是没有中也的一天。 都是……心在缓慢死去的一天。 他抬起头,看着初升的太阳,眼睛被光线刺得微微眯起。 很亮。 很暖。 但他感觉不到温度。 只觉得冷。 冷到骨头里。 冷到……连呼吸都是冰的。 太宰治继续往前走,身影在晨光里拖得很长,很长。 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 --- 三天后,港口黑手党总部,首领办公室。 中原中也坐在办公桌后,批阅着关于“永恒”事件收尾工作的报告。 黑泽瞬死了,尸体处理得很干净,没有留下任何麻烦,那幅失窃的画已经归还给委托人,□□的安保公司赔了一大笔违约金,但声誉保住了。 一切都很完美。 完美得像一部精密运转的机器,每一个齿轮都严丝合缝,每一个环节都无可挑剔。 中也放下笔,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疲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浸透每一寸肌肉。 左手的旧伤又在隐隐作痛——不是物理性的,是心理性的。医生说,那是过度使用异能后的神经反应,需要休息,需要放松,需要…… 需要什么,医生没说。 但中也知道。 需要太宰治。 需要那个人的「人间失格」,需要那只手按在他肩上,需要那种异能消散后、身体骤然轻松的感觉。 需要…… 不。 他不需要。 中也睁开眼,坐直身体,重新拿起笔。 桌上还有无数文件等着他批阅,无数事务等着他处理,无数责任等着他承担。 他不能停下来。 停下来,就会想起太宰治。 想起那双鸢色的眼睛,想起那句“我想帮你”,想起那个孤单离开的背影。 想起……那些他以为自己早已放下的东西。 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 中也批得很认真,很专注,像在处理这世上最重要的事。 只有这样,才能不去想太宰治。 才能不去想那颗短暂跳动过、又被他亲手掐灭的心。 才能不去想……如果当时他让太宰治留下来,现在会怎样。 但现实没有如果。 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高墙,隔着一场葬礼,隔着一个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而这道墙,是他亲手砌的。 用保护的名义。 用放手的理由。 用……那颗自以为已经死去、却在此刻依然隐隐作痛的心。 中也批完一份文件,放到一旁,拿起下一份。 动作机械,精准,没有任何停顿。 像一具上了发条的人偶,在既定的轨道上,朝着既定的终点,永无止境地运转下去。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 横滨的夜晚,又一次降临。 灯火亮起,城市苏醒。 而办公室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和时钟滴答的轻响。 像某种永无止境的、孤独的回声。 中也抬起头,看向窗外。 远处,武装侦探社的方向,有灯光亮着。 太宰治在那里。 在另一个世界里,过着他应该过的生活。 而中也在这里,守着这个黑暗的、血腥的、却又必须有人守护的世界。 这样就好。 他在心里重复。 即使疼。 即使孤独。 即使……这颗心,可能再也感觉不到温暖。 这样就好。 因为这是他的选择。 是他给太宰治的,最后的温柔。 中也低下头,继续批阅文件。 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那张年轻的脸看起来苍老而疲惫。 但他没有停。 也不能停。 因为路还很长。 而他,必须走下去。 独自一人。 第10章 第 10 章 第十章 六个月后,横滨初夏。 武装侦探社的窗户敞开着,微暖的风带着海港特有的咸湿气息吹进室内,撩起窗帘轻轻晃动。 楼下街道传来电车的铛铛声、小贩的叫卖声、孩子们放学后的嬉笑声——和平的、平凡的、与黑暗无关的声音。 太宰治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正在整理一份关于新型电信诈骗案的报告。 他的右腿已经痊愈,现在可以正常活动,与谢野晶子说的阴雨天的酸痛,几乎感觉不到,他因失血过多造成的晕眩,也在中岛敦孜孜不倦的监督下,养了回来。 他恢复得很好。 六个月。 时间过得很快,也过得很慢。 快的是,横滨的春天悄然过去,夏天接踵而至。 港口黑手党在新任首领的统治下继续扩张,与政府的合作愈发深入,表面的和平维持得滴水不漏。 武装侦探社接的委托越来越多样化,从寻找丢失的宠物到调查企业诈骗,偶尔也有异能者相关的案件,但规模都不大。 慢的是,有些东西仿佛停滞在某个时间点,再也没有前进。 比如太宰治的生活。 他依然每天准时到侦探社上班,泡国木田独步深恶痛绝的甜度咖啡,整理那些琐碎的委托报告,偶尔和敦开玩笑,和镜花讨论剑术,和芥川进行一些充满火药味的“交流”。 他扮演“武装侦探社太宰治”这个角色已经相当纯熟——笑容恰到好处,玩笑点到为止,对“自杀”的执着也控制在不会真正危及生命的范围内。 演得很好。 好到连他自己有时候都会恍惚,以为自己真的可以重新开始,以为过去真的可以被埋葬,以为那颗碎掉的心,真的可以用演技粘合起来。 但有些时候,伪装会毫无预兆地裂开缝隙。 比如现在。 他整理报告时,笔尖无意间在纸上画出了一个熟悉的形状——重力场的能量波动曲线。 那是他研究了七年的东西,是中也异能的具象化表达。 以前在港口黑手党,每次中也执行重大任务后,太宰治都会调取战斗数据,分析重力场的稳定性、强度峰值、能量衰减率……然后给出改进建议。 中也总是嫌他麻烦,说“战斗是靠直觉的,不是靠数据”,但每次都会认真看完报告,然后在下一次任务中,不自觉地调整。 那是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没有被身份和责任污染的连接。 太宰治盯着纸上那个无意识画出的曲线,看了很久。 然后他放下笔,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不能想。 再想下去,今天又会是难以入眠的一夜。 “太宰先生。”敦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社长找您,在会议室。” 太宰治抬起头,脸上已经挂起笑容:“知道啦~国木田君又在催报告了吗?” “不是报告的事。”敦的表情有些凝重,“是……紧急情况。” --- 会议室里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福泽谕吉站在白板前,银灰色的眼睛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国木田独步、与谢野晶子、中岛敦、泉镜花、芥川龙之介等人,还有刚刚进来的太宰治。 “三小时前,政府异能特务科发来紧急联络。”福泽谕吉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人都听出了那平静之下的沉重,“横滨地下出现大规模异能波动,源头不明,但能量等级已经达到特A级,并且还在持续上升。” 他在白板上贴了一张地图,用红笔圈出一个区域——横滨港区与西区交界处,一片废弃的工业区。 “波动中心在这里,旧军工厂遗址,根据特务科的分析,这种波动模式与七年前欧洲某个小国发生的‘异能暴走’事件高度相似。”福泽谕吉顿了顿,“那次事件的结果是,整个城市被异能能量彻底吞噬,无一人生还。”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政府请求侦探社协助调查。”福泽谕吉继续说,“因为他们怀疑,这次波动的源头不是自然现象,而是……人为的。” “人为?”国木田皱眉,“特A级的异能暴走,什么人能做到?” “不知道。”福泽谕吉说,“但特务科提供了一个名字——‘织网者’。一个在国际异能黑市上流传的代号,据说能‘编织异能,引爆能量’,七年前欧洲那件事就疑似与他有关。” 太宰治的心脏猛地一跳。 织网者。 他听过这个名字。 四年前,□□情报部门提交过一份关于国际危险异能者的档案,其中就有“织网者”。 档案记载:该异能者能力为「异能共振」,可以通过特殊媒介将多个异能者的力量连接、放大,最终引发连锁暴走,危险等级:特A 。最后活动记录:七年前,欧洲。 当时太宰治只扫了一眼,就签了“归档”二字。 因为那时他满脑子都是如何对付Mimic,如何保护织田作,如何……把中也调离核心计划。 现在想来,那时的他错过了多少重要的信息。 “社长,”太宰治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政府希望我们做什么?” “先行调查。”福泽谕吉说,“特务科的队伍会在两小时后抵达,但能量波动的速度太快,他们担心等不到那时,暴走就会发生。所以需要我们先去确认情况,如果可能,找到并控制源头。” “控制特A级异能暴走?”与谢野晶子冷笑,“这跟让我们去送死有什么区别?” “所以这不是强制命令。”福泽谕吉看向太宰治,“太宰,我需要你评估风险,以你对异能的理解,我们有多少把握?”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太宰治身上。 太宰治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说:“零。” 会议室更安静了。 “特A级异能暴走,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太宰治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指着那个红圈,“‘织网者’的能力是共振,这意味着他不需要直接出现在现场。 他可能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通过某个‘媒介’——比如一件异能物品,或者一个被植入共振装置的异能者——远程引发暴走。”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旧军工厂遗址,地下有大量废弃的金属管道和电缆,这些都是完美的共振导体,一旦暴走开始,能量会通过这些导体迅速扩散,覆盖整个横滨西区,然后是港区,最后……是整个城市。” “时间呢?”国木田问。 太宰治看了一眼手表:“根据波动上升的速度,最多还有四小时。” 四小时。 横滨的黄昏之前。 “所以我们必须去。”福泽谕吉说,“不是为了控制,是为了找到那个‘媒介’,只要能破坏媒介,共振链条就会中断,暴走就能停止。” “怎么找?”敦小声问。 太宰治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当他再睁开眼时,鸢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冷静。 “需要异能感知范围最大的人进行地毯式搜索。”他说,“镜花的夜叉白雪可以做到,但范围有限。 而整个旧军工厂遗址,占地面积超过二十万平方米。” “那就分区域——” “来不及。”太宰治打断国木田,“而且太危险,一旦某个区域暴走提前触发,进去的人都会死。” 会议室再次陷入沉默。 几秒钟后,芥川龙之介突然开口:“港口黑手党。” 所有人都看向他。 “港口黑手党有覆盖整个横滨的异能监控网络。”芥川的声音很冷,“如果他们愿意协助,可以在十分钟内锁定能量波动的精确位置。” “但他们不可能协助。”国木田摇头,“自从……那之后,港口黑手党几乎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合作。” “他们会。”太宰治说。 所有人都看向他。 太宰治站在白板前,背对着众人,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因为港口黑手党欠武装侦探社一个人情,一个‘无论代价’的人情。” --- 三十分钟后,港口黑手党总部,首领办公室。 尾崎红叶站在办公桌前,看着坐在主位上的中原中也,表情复杂。 “武装侦探社的请求已经转达。”她说,“他们需要借用我们的异能监控网络,锁定旧军工厂的能量波动源头,作为交换,他们会……” “不用交换。”中也打断她,声音平静,“告诉他们,一小时后,监控数据会发过去。” 红叶愣了一下:“可是首领,这是动用整个组织资源的大事,而且涉及核心机密……” “我知道。”中也抬起头,钴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但这是他们欠的人情,该还了。” 红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低下头:“……是。” 她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停下脚步。 “中也,”她轻声说,用上了过去的称呼,“太宰君……也在那里。” 中也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 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知道。”他说,“所以更要还,还了,就两清了。” 红叶看着他,看了很久,最终叹了口气,推门离开。 门关上的瞬间,中也靠回椅背,闭上眼睛。 太宰治。 六个月了。 他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以为工作可以填满所有空隙,以为那颗短暂跳动过的心,已经彻底死寂。 但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缩紧了。 疼。 熟悉的、该死的疼。 中也睁开眼睛,看向窗外。 初夏的阳光很刺眼,天空是清澈的蓝,白云悠悠飘过,像某种无忧无虑的假象。 而横滨的地下,一场足以毁灭整个城市的危机正在酝酿。 太宰治在那里。 又一次,站在危险的中心。 中也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他应该不管的。 应该让武装侦探社自己去解决,应该等到两小时后特务科的人来,应该……让太宰治自己去面对。 但他做不到。 因为那个人情,是他欠的。 用三处属地、五年不干涉、一个“无论代价”的承诺,换来的。 所以今天,他必须还。 中也站起身,走到武器架前,取下那副特制的重力手套。 金属护甲在阳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手背上的重力增幅装置已经充能完毕,指示灯亮着幽蓝的光。 他戴上手套,调整腕带。 动作很慢,很仔细,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然后他转身,走向门口。 推开门的瞬间,走廊里的干部们同时鞠躬:“首领。” 中也的脚步没有停顿。 “启动‘全域监控’模式,目标旧军工厂遗址。”他一边走一边下达指令,“所有数据实时传输给武装侦探社,另外……” 他顿了顿。 “准备车辆,我要亲自去。” 干部们愣住了。 “首领,这太危险了!特A级异能暴走——” “所以我才要去。”中也的声音很冷,“我个人欠下的人情,我来还,仅此而已。” 说完,他走进电梯,按下地下停车场的按钮。 电梯门缓缓关上,隔绝了那些担忧、劝阻、不解的目光。 中也靠在电梯墙壁上,看着金属门上映出的自己——黑色的西装,挺直的脊背,钴蓝色的眼睛里一片沉静的、近乎认命的平静。 他知道自己不该去。 去了,就会看见太宰治。 就会看见那双鸢色的眼睛,看见那个让他心跳失控、又让他心碎成灰的人。 但他必须去。 因为这是最后的了结。 还了这个人情,他和太宰治之间,就真的两清了。 从此陌路,再无瓜葛。 电梯门打开。 中也迈步走出,走向那辆黑色的防弹轿车。 车门关上,引擎启动。 车子驶出地下车库,驶向旧军工厂遗址,驶向那个即将燃烧的黄昏。 --- 旧军工厂遗址,地下三层。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和臭氧味,混合着某种更刺鼻的、像是硫磺又像是腐烂水果的气息。昏暗的应急灯在头顶闪烁,投下诡异晃动的光影。地面和墙壁上布满粗大的金属管道,有些还在微微震动,发出低沉的嗡鸣。 太宰治走在最前面,右手握着手电筒,光束在黑暗中切割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身后跟着敦和镜花,国木田和与谢野留在入口处接应,芥川则在另一个区域搜索。 “太宰先生,”敦小声说,“能量波动越来越强了。” 太宰治看了一眼手中的异能探测仪——指针在红色区域疯狂跳动,数值已经接近危险临界点。 “距离源头还有多远?”他问。 镜花闭上眼睛,夜叉白雪在身后浮现,淡蓝色的光芒向四周扩散。 “正前方,五十米。”她睁开眼睛,“但那里……有很多生命体征,至少二十个。” “人质?”敦问。 “不。”太宰治的声音很冷,“是‘媒介’。” 他加快脚步,手电筒的光束在黑暗中晃动,照亮前方一扇厚重的金属门。 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暗红色的光,还有……微弱的呻吟声。 太宰治推开门。 门后的景象让敦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曾经是工厂的装配车间。 此刻,车间中央矗立着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装置——由无数扭曲的金属管、电缆和不明材质的晶体纠缠而成的塔状结构,顶端悬浮着一颗足有篮球大小的暗红色核心。 核心正以令人心悸的频率脉动着,每一次脉动都释放出肉眼可见的暗红色能量波纹。 而装置的基座周围,二十几个人被固定在金属支架上。 他们有男有女,年龄不一,但共同点是——他们都是异能者。 太宰治认出了几张面孔:有失踪数月的街头艺人,有被通缉的异能罪犯,甚至还有两个□□标记的叛逃者。 他们的眼睛都睁着,但瞳孔里没有任何神采,只有一片空洞的灰白,暗红色的能量丝线从中央核心延伸出来,像恶心的寄生虫般刺入他们的后颈,正在贪婪地抽取、扭曲、放大他们的异能。 “这是……”敦的声音在颤抖。 “异能共振装置。”太宰治的声音冷得像冰,“‘织网者’的杰作,他把这些异能者当成**电池,把他们的力量强行连接、通过那颗核心放大共振,一旦达到临界点……”他看向那颗脉动得越来越急促的核心,“整个横滨西区,会在一次能量海啸中化为齑粉。” 就在这时,脚步声从他们身后的通道传来。 沉稳,规律,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太宰治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但心脏却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 手电光束转向身后,照亮了来人的身影。 黑色的西装,挺直的脊背,黑色帽檐下橘色头发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醒目。 钴蓝色的眼睛扫过车间内的景象,在触及中央那颗核心时,瞳孔微微收缩。 中原中也。 六个月未见的中原中也。 他独自一人,没有带任何部下,就那样站在门口,目光最终落在太宰治身上。 两人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在暗红色脉动光芒的映照下对视。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只有核心脉动的嗡鸣和被束缚者的呻吟在空旷中回荡。 “位置坐标已经发给侦探社了。”中也先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在汇报一项普通工作,“特务科的异能压制部队两个小时后抵达。” 太宰治张了张嘴,想说“谢谢”,想说“你不该来”,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中也迈步走进车间,走到太宰治身边,抬头审视着那颗核心:“那就是‘媒介’?” “嗯。”太宰治说,“只要破坏它,共振链条就会中断,但问题在于……”他顿了顿,指向核心周围,“看到那些扭曲的光线了吗?那不是重力场,是‘临界点’。” “临界点?” “多种异能在共振中互相干扰、对冲、混合,达到一种极不稳定的临界状态。”太宰治解释道,“在这种状态下,空间规则是混乱的,任何形式的能量——包括异能和物理冲击——在靠近时都会被随机扭曲、分散、吸收或反弹。” 中也盯着那团肉眼可见的、光线扭曲的球形区域,眉头微蹙:“范围多大?” “核心周围三米。”太宰治看了一眼探测仪,“而且还在缓慢扩张,按照这个速度,最多两小时后,‘零界点’会扩大到整个车间,届时共振将不可逆转。” 两小时。比特务科部队抵达的时间还要早二十分钟。 “所以需要在那之前破坏核心。”中也说。 “但任何攻击都会被‘零界点’扭曲。”镜花轻声补充,“我们尝试过用夜叉白雪远程攻击,能量在进入扭曲区域后直接消散了。” 中也沉默了几秒,然后说:“我去。” “什么?”敦问。 “人间失格,能无效化异能场,但临界点不是单纯的异能场,它是‘规则混乱区’。”中原中也看了一眼太宰治,然后说,“所以我去。” “不,我进去。”太宰治说。 “你疯了?”敦脱口而出,“连靠近都会被——” “对,‘规则混乱区’。”太宰治打断他,语速很快,“它是多种异能在极端共振下产生的‘规则混乱区’。我的异能本质是让‘异常规则’失效,理论上,当我进入零界点范围,我自身携带的‘无效化规则’会与那片混乱的‘异常规则’相互冲抵。” 镜花敏锐地捕捉到关键:“相互冲抵的意思是……” “在我身体周围会形成一个短暂的‘正常空间窗口’。”太宰治看向中也,“窗口不会很大,可能只有我触碰到的范围。持续时间也不会长——零界点的混乱规则会持续试图侵蚀我的异能,我会承受巨大的压力。” 他顿了顿,指向核心:“但就在那个窗口存在的瞬间,如果你能用重力攻击精准命中核心,并且确保攻击完全在我的‘窗口’范围内通过,它就不会被扭曲,就能直接命中。” 太宰说的,中也在听到“临界点”时,就已经想明白了,他之所以决定他自己去,就是感觉太宰的想法会非常危险。 果不其然。 他的脸色沉了下去:“你要我用重力攻击,穿过零界点,在你身体撑开的‘窗口’里打中核心?你知道那需要多精确吗?误差超过十厘米,重力就会撕碎你。” “我知道。”太宰治的声音很平静,“但这是唯一的方法,我的异能无法外放,无法覆盖物体,要么我进去创造窗口,要么我们等两小时赌特务科有办法,赌这个装置不会提前暴走。” 他绝口不提中也提议自己进去的事,因为他知道,最小的代价,中也会去掉半条命,而大代价,中也直接送命,且概率更高。 太宰看着那颗脉动得越来越急促的核心,暗红色的光芒已经刺得人眼睛发疼。 等不及了。 中也盯着他,那双钴蓝色的眼睛里翻涌着太宰治看不懂的情绪。 不是愤怒,不是反对,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 “窗口能持续多久?”中也最终问。 “不知道,可能是三秒,也可能只有零点五秒。”太宰治说,“取决于零界点的混乱强度和我能承受的极限。” “你进去后,怎么给我信号?” “我会在窗口最稳定的瞬间,举起左手。”太宰治说,“那就是你可以攻击的窗口,只有一次机会。” 一次机会,误差不能超过十厘米,时机不能偏差零点一秒。 中也沉默了几秒,然后点头。 “好。” 没有多余的对话,没有争执。 就像多年前他们还是搭档时那样,一个制定近乎疯狂的计划,另一个点头执行。 太宰治深吸一口气,走向临界点的边缘。 在踏入那片扭曲光晕的前一刻,他回头看了中也一眼。 中也也在看他,钴蓝色的眼睛在暗红光芒的映照下,亮得惊人。 没有说“小心”,没有说“活着回来”,只是一个眼神。 然后太宰治转身,踏了进去。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看见了—— 太宰治周身的空间开始疯狂扭曲,他的身影像被投入碎纸机的照片般分裂、拉伸、重叠。 但与此同时,一股无形的力量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强行在混乱中撑开一片直径约半米的、相对“正常”的球形区域。 那就是“窗口”。 太宰治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他咬着牙,一步步向核心走去。 每一步都像在泥沼中挣扎,额角的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 临界点的混乱规则在疯狂冲击他的异能,那不是物理攻击,是规则层面的对抗。 就像两套互相矛盾的数学公式在争夺同一片空间的解释权,而他的身体就是战场。 三米的距离,他走了十秒。 当他终于抵达核心正前方时,整个人都在剧烈颤抖,他伸出左手,颤抖的指尖触碰到暗红色的晶体表面。 就是现在! 太宰治猛地举起左手。 那一瞬间,以他左手为中心,一个直径约三十厘米的“绝对正常窗口”骤然清晰——周围所有的空间扭曲都像被橡皮擦抹去般消失了半秒。 中也早已蓄势待发。 在太宰治举手的同一刹那,他抬起左手,五指猛地收拢! 重力凝聚成一点,化作一道无形的尖锥,以恐怖的速度射向核心——精确地穿过太宰治左手撑开的那三十厘米窗口,分毫不差地命中晶体表面! 咔嚓! 暗红色的核心表面,一道裂痕从命中点炸开。 但就在这一刻,异变陡生。 核心没有像预想中那样碎裂消散,反而爆发出刺目的血红光芒!一道人影从晶体深处“浮现”出来——不,不是浮现,是那人的身体原本就与核心融为一体! 那是个瘦削的中年男人,穿着破旧的研究服,半边身体已经晶体化,与核心连接在一起,他睁着眼睛,瞳孔是一片空洞的暗红。 “织网者……”太宰治瞳孔收缩。 “你们……毁了……我的杰作……”织网者的声音像是从晶体深处传来,干涩而破碎,“但没关系……我还有……最后的……” 他的身体骤然膨胀,剩余的异能者们同时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他在抽取他们最后的生命力,要引爆所有残余能量,制造一场毁灭性的自爆! “退!”太宰治嘶声喊道。 但已经来不及了。 核心的光芒开始向内收缩——那是能量坍缩的前兆。 一旦完成坍缩,接下来就是毁灭性的爆炸,足以将整个地下空间、甚至大半个厂区夷为平地。 中也动了。 不是后退,而是向前。 他冲进了临界点范围——没有太宰治的异能保护,空间扭曲瞬间作用在他身上。 皮肤被无形的力量割裂,鲜血渗出,但他速度不减,直扑向正在坍缩的核心和织网者。 “中也!你——” 太宰治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见,中也摘下了左手的手套。 不是那副特制的重力增幅手套,而是下面的、一直贴身戴着的那只黑色皮质手套。 露出的左手手腕上,那道七年前的旧磨痕清晰可见。 然后,中也抬起左手,五指张开,对准了核心和织网者。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车间: “污浊——开。” 太宰治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因为那不是正常的污浊,没有以往的吟唱,异能共鸣同样作用在了中也的身上。 那是中也身体无法承受的,完整力量的污浊。 太宰治最担心的情况发生了。 黑暗。 纯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从中也脚下蔓延开来。 那不是重力,是比重力更古老、更原始、更暴戾的力量。 黑暗所过之处,空间不再扭曲——因为它直接“抹除”了扭曲。 零界点的混乱规则在这股力量面前像纸一样被撕碎。 织网者惊愕地抬起头,尚未完成的话语凝固在喉咙里。 中也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只有一双钴蓝色的眼睛,在纯粹的漆黑中燃烧着毁灭的火焰。 下一瞬间,黑暗收拢。 像一只无形的手,将核心、织网者、以及周围十米内的一切——包括那些束缚异能者的支架、残余的装置结构、甚至部分地面和墙壁——全部“握”在了掌心。 然后,攥紧。 没有声音。 没有爆炸。 只有一片绝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 黑暗消散时,原地什么也没有剩下。 没有核心,没有织网者,没有残骸,只有一个直径十米的、边缘光滑如镜的半球形深坑,坑底是融化后重新凝固的、玻璃质的地面。 中也站在坑边,背对着所有人。 他的左臂无力地垂着,皮肤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的、暗红色的裂痕,像是瓷器被砸碎后又勉强拼合。 鲜血从那些裂痕中不断渗出,顺着指尖滴落。 他摇晃了一下,便直直往地上倒去。 太宰治冲了过去。 “中也!” 他抱起倒在地上的中也,触手一片滚烫——那是过度使用异能后、身体无法承受的反噬。 中也的左眼已经彻底变成了暗红色,右眼勉强维持着钴蓝,但瞳孔涣散,几乎失去了焦距。 太宰治抱着他,感觉到怀中身体的温度在迅速流失,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那些皮肤上的裂痕还在蔓延,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内部把他撕碎。 而他的触碰,他的“人间失格”并不能阻止这崩坏的速度。 “与谢野!”太宰治抬头嘶喊,“与谢野晶子!” 与谢野晶子早已冲了过来,医疗箱甩在地上。 她蹲下身,检查中也的状况,脸色越来越难看。 “异能过度使用,身体严重过载,内脏都在出血。”她快速说道,“最麻烦的是‘污浊’的反噬——他的重力细胞在暴走,从内部破坏身体组织,普通治疗异能没用,这种伤需要……” 她没说完,但太宰治知道她的意思。 需要与谢野的“请君勿死”。但那需要伤者处于“濒死”状态。 中也现在,已经是了。 “救他。”太宰治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无论什么代价。” 与谢野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从医疗箱里取出最粗的针剂,扎进中也的颈动脉。 异能的光芒笼罩了中也的身体。 太宰治跪在地上,抱着中也,看着那些暗红色的裂痕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看着中也的呼吸渐渐平稳,看着他的左眼一点点褪回原本的钴蓝。 但他也知道,有些东西,是治不好的。 比如过度使用污浊对身体的永久性损伤。 比如那几乎被掏空的生命力。 比如……这次之后,中也还能不能再站起来,还能不能再使用重力,都是未知数。 与谢野晶子的治疗持续了整整二十分钟。 当中也的呼吸终于恢复平稳,皮肤上那些蛛网般的暗红裂痕彻底愈合时,她疲惫地收回手,额头已布满细密的汗珠。 “命保住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三个月内不能下床,半年内不能使用异能。重力细胞严重受损,下一次再强行开启‘污浊’……”她看了太宰治一眼,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太宰治点了点头,没说话。 他只是抱着中也,抱得很紧,怀里的人体温依然偏高,那是身体在对抗反噬的余热。 中也的左眼已经彻底恢复钴蓝,但紧闭着,眼睫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国木田和特务科的人赶到了,开始处理现场。 敦和镜花在协助清点昏迷的异能者,与谢野去照顾其他伤员。 偌大的车间里一片忙碌,只有太宰治和怀里的中也,像被困在喧嚣中的一座孤岛。 半个小时后,港口黑手党的医疗队抵达。 尾崎红叶走在最前面,看到被太宰治抱在怀里、昏迷不醒的中也时,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指挥医疗队员将中也小心地转移到担架上。 太宰治松开了手。 他看着医疗队员将中也固定好,看着红叶俯身检查中也的状况,看着他们抬起担架,走向出口。 走到门口时,红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多谢。”她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这个人情,妾身记下了。” 太宰治摇了摇头,没说话。 他看着担架消失在通道尽头,看着红叶的背影跟着离开,看着车间里最后一点属于中也的温度,随着那些脚步声一同远去。 然后他转过身,走向另一个出口。 脚步很稳,背挺得很直。 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 三天后,□□总部医疗中心,重症监护室。 中原中也是第三天傍晚醒来的。 睁开眼睛时,最先感觉到的是左臂传来的、深入骨髓的钝痛。不是皮肉伤,是异能回路被过度使用后的、近乎枯萎的痛楚。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只换来一阵更尖锐的刺痛。 “别动。” 声音从床边传来。 中也转过头,看见了坐在椅子上的太宰治。 三天不见,太宰治看起来比他这个躺在病床上的人还要糟糕。 脸色苍白得像纸,眼下是浓重的青黑,沙色风衣随意地搭在椅背上,衬衫领口敞着,露出一截同样苍白的绷带。 他手里拿着一本摊开的书,但视线并不在书页上,而是落在窗外——窗外是横滨港的夜景,灯火璀璨,像一场永不结束的繁华幻梦。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几秒。 然后中也先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昏迷而干涩沙哑:“你来干什么。” 不是疑问,是陈述。语气很平,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太宰治合上书,转回头看向他:“来看看你死了没有。” “让你失望了。” “是啊。”太宰治扯了扯嘴角,但那个笑容没到眼底,“祸害遗千年。” 又是一阵沉默。 监护仪的嘀嗒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中也盯着天花板,太宰治重新看向窗外,两人谁都没再说话。 过了很久,中也再次开口: “织网者呢。” “死了。”太宰治说,“连灰都没剩下。” “装置?” “一起抹除了。” “其他人?” “都活着,昏迷的异能者已经移交特务科,后续治疗和安置他们会负责。” 一问一答,简洁得像在汇报工作。 问完了,中也重新闭上眼睛。 “你可以走了。”他说,“港口黑手党不欢迎外人。” 太宰治没动。 “中也。”他叫了一声。 中也没睁眼。 “为什么?”太宰治问,声音很轻,“为什么要开污浊?你知道那可能会……” “会死?”中也打断他,睁开了眼睛。 钴蓝色的眼睛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冷得像结冰的湖面。 “那又怎样。”他说,“任务完成了,人情还清了,这就够了。” “够了?”太宰治重复这两个字,声音里有什么东西在颤抖,“用自己的命去还一个人情,这叫够了?” “不然呢?”中也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可怕,“港口黑手党首领的命,换武装侦探社一个人情,不是很公平吗?” 太宰治的手指猛地收紧,书页在他掌心被攥出深深的褶皱。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中也问,声音依旧平静,“太宰治,你是不是忘了,从我接住你那天,我们之间就已经两清了,你跳你的楼,我办我的葬礼,这次不过是把最后一点旧账算干净。”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 “现在,彻底两清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狠狠扎进太宰治的心脏。 他看着中也,看着那双平静得近乎冷酷的钴蓝色眼睛,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陌生得可怕。 不是他记忆中的中也。 不是那个会骂他“混蛋”、会替他挡子弹、会笨拙地试图抓住他的中也。 而是一个真正的、冰冷的、完美的港口黑手党首领。 一个……早就把心埋葬在四年前那场雨夜里的、名为中原中也的空壳。 “所以,”太宰治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下一秒就会碎掉,“这就是你的选择。” “是。”中也回答得毫不犹豫,“我的选择,那个雨夜就做好了,现在不过是执行到底。” 他撑着身体,慢慢坐起来,动作很艰难,每动一下都牵扯到左臂的剧痛,但他没吭声,只是咬着牙,一点点挪到床边。 然后他伸手,拔掉了手背上的输液针。 鲜血瞬间涌出,顺着苍白的手背往下淌。 他看都没看一眼,只是掀开被子,双脚落地。 “中也!”太宰治站起身。 “别过来。”中也的声音冷得像冰,“我的医疗队就在外面,不需要侦探社的人操心。” 他扶着床沿,慢慢站起身,身体晃了一下,但很快站稳。 左臂的剧痛让他额角渗出冷汗,但他站得笔直,背脊挺得像一杆永远不会弯折的枪。 “今天之后,”他看着太宰治,钴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温度,“你是武装侦探社的太宰治,我是港口黑手党的中原中也,我们之间,除了立场对立,再无其他。” 说完,他转身,走向病房门口。 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带着滞涩的痛楚,但他走得很稳。 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 太宰治站在原地,看着中也推开门,看着门外等候的□□医疗队员围上来,看着那扇门在眼前缓缓关上。 隔绝了一切。 隔绝了中也的背影,隔绝了最后一点可能,隔绝了……所有那些他以为还有机会挽回的东西。 他忽然想起六个月前,中也站在旧军工厂的车间里,背对着他说“与你无关”。 那时他以为那已经是最痛的告别。 但现在他才明白,真正的告别不是那句“与你无关”,而是今天——而是中也用平静到冷酷的语气,把最后一点旧账算得清清楚楚,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不是愤怒或怨恨,是彻彻底底的、不留余地的、将两个人从生命里彻底剥离的决绝。 太宰治慢慢坐回椅子上,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 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就像他此刻的心里,也什么都没有了。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妄想,所有那些在深夜最脆弱时滋生出的、卑微的“也许”和“如果”,在这一刻,被中也亲手掐灭。 掐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火星。 他忽然笑了。 很轻的笑声,在空旷的病房里回荡,空洞得可怕。 然后他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沙色风衣,穿上,系好扣子。 动作很慢,很仔细,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最后,他看了一眼病房的门——那扇将他和中也彻底隔绝在两个世界的门。 然后转身,走向另一个出口。 脚步很稳,背挺得很直。 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只有他自己知道—— 从今往后,活着这件事,将真正变成一场永无止境的、没有温度的凌迟。 而他,连喊疼的资格都没有了。 第11章 终章 第十一章:终章 四年又三个月,横滨初秋。 时间是一种奇怪的东西。 当你身处其中时,它黏稠缓慢得令人窒息;当你回望时,它又轻薄脆弱得仿佛一戳就破的蝉翼。 对太宰治而言,这四年零三个月,是两者兼具的酷刑。 起初的六个月,他以为疼痛会随着时间钝化。 就像骨折愈合后,阴雨天留下的只是隐隐酸胀,而非当初那种锥心刺骨。他努力扮演着“武装侦探社太宰治”的角色,泡咖啡、接委托、写报告、用轻佻的语气说些无关痛痒的笑话。 他甚至开始定期与织田作之助见面,去那家熟悉的酒吧,听对方讲新写的故事,试图从那些关于平凡人如何坚韧活着的文字里,汲取某种名为“意义”的养分。 织田作是个好人。 认真,温和,有种笨拙的真诚。 他的小说里没有宏大的阴谋或血腥的厮杀,只有码头工人收工后喝的一杯啤酒,主妇在菜市场为几分钱讨价还价,孩子因为考了满分而雀跃——微小、真实、触手可及的幸福。 太宰治会笑着点评:“织田作的故事,总是让人想要好好活下去呢。” 他说的是真话。 那些故事的确温暖,像冬日里一杯恰到好处的热茶,但问题在于,茶喝下去,暖意只停留在胃里,无法抵达心脏那片早已冰封的荒原。 他看着织田作认真谈论角色构思的脸,听着对方偶尔因为他的某句点评而露出略带困惑却依旧温和的表情,心里会泛起一种清晰的认知:这个人是“朋友”,是可以一起喝酒聊天的、令人放松的存在。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那些在平行世界的记忆里,让另一个“太宰治”能够抓住的、名为“挚友”的浮木,对他而言,只是一块质地优良却无法承载他重量的木板。 他尝试过靠近,尝试过像记忆里那样去信赖、去依赖,但每次试图将内心深处的黑洞展示一丝边缘时,就会感到一种近乎本能的阻滞。 不是织田作的问题,是他自己的——他那颗被算计、背叛、血腥浸透又亲手敲碎过的心,早已失去了与“正常”世界建立深层羁绊的能力。 织田作很好。 但他不是中也。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在某个独自回到宿舍的深夜,猝不及防地刺入太宰治的思维。 那时他刚和织田作喝完酒回来,带着一点微醺的暖意,可当门关上的瞬间,房间的寂静将他吞没,那点暖意便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冰冷的空洞。 他忽然明白了。 他曾经以为,自己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筹谋、所有的自我毁灭倾向,都源于织田作之助的死亡。 那是平行世界记忆里刻骨铭心的失去,是他曾以为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去扭转的“错误”。 为此,他算计了四年,把中也推开,把自己逼上绝路,最后用一场虚假的死亡和世界的重置去交换一个“织田作活着”的结局。 他得到了。 织田作活着,在阳光下写小说,过着平静安稳的生活,这曾是支撑他走过最黑暗岁月的执念。 可现在,当执念达成,当这个人真切地坐在他对面,与他分享着平淡日常时,太宰治却惊恐地发现:内心的黑洞并未被填满。它依然在那里,巨大、幽深、嘶嘶地漏着冷风。 织田作的活着,像一剂精准却药不对症的药,缓解了某种源于“未完成”的焦虑,却对那颗心最根本的溃烂无能为力。 真正的溃烂,源于另一个名字。 那个名字,他四年来甚至不敢在心里完整地默念。 失去织田作的痛苦,在平行世界的记忆里是尖锐的、爆炸性的,是信仰的崩塌,是色彩的褪去。 但失去中原中也的痛苦,是截然不同的东西。它不是爆炸,是侵蚀,不是瞬间的黑暗,是永无止境的灰白。 它不剥夺世界的意义,它只是让“活着”这件事本身,变成一场漫长而无声的窒息。 每一次呼吸,空气进入肺部,却感觉不到滋养,只留下冰冷的滞涩。 每一次心跳,都像在空荡的胸腔里撞响一口破钟,余音是绵长的钝痛。 每一个夜晚闭上眼睛,不是黑暗,是一片望不到头的、令人绝望的虚无。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他二十七年的生命里,真正与他骨血交融、共享过呼吸与心跳频率的,从来不是隔着理想与文字遥遥相望的织田作之助,而是那个会骂他“混蛋”、会替他挡子弹、会笨拙地试图抓住他却又被他一次次推开的橘发少年。 中也曾是他活着的“实感”。 是他坠入黑暗时能抓住的、有温度的锚。 是他所有精心算计里,唯一无法被归类为“变量”或“代价”的存在——尽管他曾愚蠢地试图那么做。 如今锚没了。他被留在无边无际的虚妄里,脚下是流沙,头顶是灰蒙蒙的、永不放晴的天空。 最初的六个月过去后,疼痛并未钝化,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无所不在。 它不再以尖锐的阵痛形式出现,而是化作了背景音,一种持续不断的、低频率的嗡鸣,渗透进每一个清醒或沉睡的瞬间。 太宰治开始更加依赖那层名为“扮演”的壳。 他把它打磨得越来越光滑,越来越逼真。他在侦探社里如鱼得水,成了后辈们眼中可靠(虽然行为古怪)的前辈,国木田虽然头疼却不得不承认其能力的搭档。 他甚至在几次危机中,凭借过去的经验和冷静到冷酷的判断,帮助侦探社度过了难关。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壳的内壁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被腐蚀。 每一次微笑、每一次调侃、每一次看似正常的互动,都在消耗所剩无几的能量。 他开始频繁地“想起”中也——不是有意识的回忆,而是不受控制的碎片侵袭。 可能只是因为一阵风里夹杂了海港的咸腥,他就突然僵在原地,眼前闪过十五岁时两人在码头打闹,中也的头发被海风吹乱的画面。 可能只是因为看到一杯没加糖的黑咖啡,心脏就像被无形的手攥紧,想起中也曾皱着眉偷他杯里的糖,说“真不懂你怎么喝得下去”。 甚至可能只是因为走在某条街上,看到相似的建筑轮廓,脚步就会不由自主地转向某个方向——那个方向,曾经通向港口黑手党总部,通向有中也在的办公室。 每一次这样的“想起”,都是一次微型的崩塌,壳上出现裂痕,那些被他死死压制的、名为“失去”的剧痛便汹涌而出,瞬间淹没他。 他需要花费巨大的力气,才能将那些情绪重新塞回去,用近乎暴力的方式把裂痕粘合。 粘合的过程痛苦不堪,像是把碎玻璃强行按回原处,每一片都割得血肉模糊。 如此反复,日复一日。 四年,足以让一个城市改换数番面貌,让少年长成青年,让很多故事开始又结束。 四年,对太宰治而言,是壳不断碎裂又不断被粘合的一千五百多个日夜,是呼吸持续疼痛、心跳持续沉闷、灵魂持续下坠的一千五百多个循环。 他早已在内部彻底崩溃了,碎得再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太宰治”。 之所以还站着,还走着,还呼吸着,纯粹是出于一种可悲的惯性,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唾弃的、卑微的妄念:也许,也许还能再看一眼。 哪怕只是远远的,在横滨的某个角落,隔着人海,看一眼那个背影。 知道他还活着,还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呼吸。 仅此而已。 他不敢死。 中也用半条命换来的“活着”,他不能随意丢弃。 这成了他最后的枷锁,也是最残忍的刑罚——他必须活着,承受这份没有中也的、漫长的凌迟。 --- 而港口黑手党的中原中也,在这四年里,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他没有崩溃,他凝固了。 旧军工厂那场用命去还的人情,像一道最终落下的闸门,切断了他与过去、与那个人之间最后一丝藕断丝连。 他告诉自己,两清了。 他亲手把太宰治推出了黑暗的泥潭,推向了那个对方或许能寻得安宁的、阳光下的世界,这是他能给出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温柔。 之后,便是全然的投身。 他将自己彻底焊死在了港口黑手党首领的位置上,如果说最初的两年,工作是为了麻痹和赎罪,那么后面的两年,工作本身就成了目的,成了他存在的全部意义。 他不再需要“想起”,因为他刻意让自己没有时间去“想”,日程表精确到分钟,会议、谈判、批阅、巡视、战略制定……无穷无尽的事务像潮水一样涌来,将他每一个清醒的时刻填满。 他睡得很少,吃得简单,除了必要的体能训练和异能控制练习,几乎没有个人生活。 干部们私下议论,首领像一台永不疲倦的精密机器,比太宰首领时代更高效,也更……缺乏人气。 他依然强大,依然是里世界无人敢撄其锋的战力天花板,但他的强大里,不再有曾经那种鲜活炽烈的愤怒或骄傲,只剩下一种冰冷的、绝对理性的威慑。 他不再刻意去打听武装侦探社的消息,尤其关于某个人。 只要没有传来“太宰治死亡”的通报,他就默认对方在那个光明的世界里过得很好——也许依然麻烦不断,也许还是爱寻死觅活,但至少,是活在阳光下的。 这个认知,是他能在这片孤独的黑暗里继续运转下去的唯一燃料。 偶尔,在某个会议间隙,或是深夜独自站在落地窗前时,疲惫会像深海的水压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要将他碾碎。 左肩的旧伤会在这种时候隐隐作痛,提醒他一些他宁愿遗忘的事情。但他从不允许自己沉溺。 他会立刻转身,回到桌前,翻开下一份文件,让更紧迫的现实问题占据所有思维空间。 四年时间,港口黑手党在他的意志下,成了一个庞大、稳固、冷酷但高效的帝国,他赢得了敬畏,巩固了权力,守护了横滨地下世界的某种“秩序”。 他做得很好,好到几乎所有人都忘了,这个年轻的首领,也曾有过鲜衣怒马、快意恩仇的少年时光。 他只是,把自己活成了一把锋利而无情的刀,一座沉默而坚固的堡垒。 心?或许早就和那个雨夜一起,被埋葬在了旧军工厂的废墟之下。 至少,他是这么以为的。 --- 重逢,发生在一个毫无预兆的、沉闷的秋日午后。 没有戏剧性的冲突,没有宿命般的巧合。 只是一个普通的星期三,天空低垂着铅灰色的云层,空气潮湿窒闷,酝酿着一场似乎永远不会落下的雨。 太宰治刚完成一个无聊的委托——调解一对邻居因为盆栽摆放位置引发的争吵。 他挂着完美无缺的营业笑容,说了一堆听起来很有道理实则毫无意义的废话,最终让双方勉强达成和解。 走出那栋公寓楼时,他感觉到的不是完成任务后的轻松,而是更深重的疲惫,仿佛刚才消耗的不是口舌,而是所剩无几的灵魂碎片。 他没有回侦探社,而是漫无目的地沿着街道游荡。 沙色的风衣下摆随着缓慢的步伐轻轻晃动,像某种失去方向的旗帜。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不想停下来,停下来,寂静就会追上他,壳上的裂痕就会变得清晰可辨。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港区边缘一片相对安静的商业街。 这里不属于港口黑手党的核心地盘,也不在侦探社的日常活动范围,是某种模糊的缓冲地带,街道两旁是些有些年头的商铺,招牌在潮湿的空气里显得有些暗淡。 然后,毫无征兆地,他停下了脚步。 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他的视线穿过稀疏的人流,落在了街道对面一家正在重新装修的店铺门口。 那里站着几个人,穿着港口黑手党下属建筑公司的工作服,似乎在与店主交涉着什么。而在这群人的外围,靠着一辆黑色的轿车,站着一个身影。 黑色的西装,黑色的礼帽,挺直的脊背,橘色的头发在灰暗的天色下依然醒目。 中原中也。 太宰治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声音——街道的车流、行人的低语、远处港口的汽笛——都潮水般退去,世界只剩下那个身影,和他自己如擂鼓般疯狂的心跳。 四年零三个月。 他幻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在深夜最脆弱的时刻,那些想象有的荒诞,有的悲情,有的平淡。 但没有一次,像此刻这般真实,这般……毫无准备。 中也看起来和记忆里有些不同,又似乎完全一样,侧脸的线条更加硬朗清晰,下颌线紧绷,透着一股长期处于高压下的冷峻。 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手里的什么文件,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阳光吝啬地从云层缝隙漏下几缕,落在他身上,却仿佛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只勾勒出一种孤绝而疲惫的轮廓。 他看起来……很累。 不是身体上的劳累,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浸透到骨子里的倦怠,那种太宰治曾在镜子里自己脸上见过的、用完美演技也掩藏不住的、属于灵魂的耗竭。 太宰治就那样站在原地,隔着一条并不宽阔的街道,隔着四年零三个月的时光,隔着无数他亲手挖掘又无力跨越的鸿沟,失神地看着。 他忘了呼吸,忘了移动,忘了自己身处何地,仿佛整个世界都褪色成模糊的背景,只有中也的身影是清晰的、唯一的焦点。 冰凉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滑过脸颊,他没有察觉。 是雨水吗?天空似乎更暗了。 还是别的什么?他不知道,也不在乎。 他只是看着。像一个在沙漠中濒死的人终于看到了绿洲的幻影,贪婪地、绝望地、用尽最后力气地看着。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壳,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意义。 他站在那里,脆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一个响指就能化作尘埃。 那些被他强行粘合了四年的碎片,在真真切切看到中也的这一刻,彻底剥落,露出了下面那个千疮百孔、奄奄一息的真实内核——一个被世界遗弃、被自己摧毁、仅仅靠着一丝妄念勉强维系着形体的孤魂。 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也许几秒,也许几分钟。 时间失去了度量。 然后,仿佛感应到了那道过于专注、过于破碎的视线,中也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先是略带疑惑地扫过街道,然后,精准地,定格在了太宰治的方向。 隔着车流和人影,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中也的瞳孔,在那一瞬间,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太宰治看到那双钴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清晰的愕然,随即被更复杂的情绪覆盖——那是震惊,是难以置信,然后是……一种太宰治从未在中也脸上看到过的、近乎空白的茫然。 中也显然也愣住了。 他似乎没料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看见太宰治。 更没料到,会看见这样的太宰治——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苍白的额前,沙色风衣被潮气浸润得颜色深暗,脸上毫无血色,鸢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沉到底的、近乎虚无的死寂,以及……未干的泪痕。 那不是中也记忆中的太宰治。 不是那个永远挂着算计笑容的□□首领,也不是那个在侦探社扮演着轻浮角色的前搭档。 那是一个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生气、只剩下一具勉强维持站立的空壳的陌生人。 一个看起来比四年前从□□顶楼一跃而下时,更加破碎、更加了无生趣的灵魂。 中也拿着文件的手指微微收紧,纸张边缘起了褶皱,他脸上的职业性冷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太宰治无法解读的凝重。 他就那样隔着街道,静静地看着太宰治,看了好几秒钟,周围的部下似乎察觉到了首领的异样,顺着他的视线望过来,脸上露出警惕和困惑。 太宰治依旧没有动,也没有移开视线,他甚至无法思考,只是本能地、贪婪地回望着,仿佛这是最后一次。 然后,他看到中也动了。 不是转身离开,不是移开视线,而是将手里的文件随手递给身旁的部下,低声快速交代了一句什么,部下们恭敬地点头,退开几步,但目光依旧警惕地停留在太宰治身上。 中也却没有再看他们,他直接迈步,走下了人行道,穿行在缓慢的车流中,朝着太宰治的方向,径直走了过来。 他的步伐并不快,甚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或许都没察觉到的迟疑,但目标明确,没有半分犹豫。 黑色的西装在灰暗的天色下像一道移动的剪影,每一步都踩在太宰治近乎停滞的心跳上。 太宰治怔怔地看着他越走越近,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在视野中逐渐清晰,看着他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疲惫,看着他钴蓝色眼眸中映出的、自己狼狈不堪的倒影。 是他终于疯了吗? 是幻觉吗? 是他在无尽的痛苦中终于产生的、自我安慰的臆想吗? 中也怎么会走过来? 他不是应该……视而不见,或者冷漠地转身离开吗? 直到中也在他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直到太宰治能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淡淡烟草和冷冽须后水的气息。 直到中也抬起手——摘掉手套,就这么直接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粗鲁,用手背贴上了太宰治冰凉的额头。 真实的触感。温热的,带着活人体温的,不容置疑的真实。 “发烧了?”中也开口,声音比记忆中低沉了些,带着长期发布命令养成的简洁,以及一丝……太宰治不敢确认的、压抑着的什么情绪,“站在这儿淋雨,你脑子终于坏彻底了?” 不是关切的问候,是熟悉的、带着嫌弃的诘问。 可那只贴在他额头上的手没有立刻收回,甚至在他下意识地、极轻微地瑟缩时,又往前探了探,确认温度。 这个动作,这句语气,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太宰治心里那道锈死四年、封存了所有崩溃的大门。 “中也……” 太宰治听到自己发出了一声气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然后,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了。 他伸出手,不是去抓住中也的手腕,而是直接、用力地、不顾一切地抱住了眼前的人。 双臂紧紧箍住中也的腰身和后背,力道大得惊人,像是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像是坠崖者抓住突出的岩缝,用尽了灵魂里最后一丝力气,死也不肯放手。 他把脸深深埋进中也的肩颈处,那里西装布料挺括的质感混合着中也肌肤的温度,真实得让他浑身战栗。 “中也……”他再次开口,声音闷在中也的西装里,颤抖得不成语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腑里挤出来,带着四年零三个月积压的所有绝望、痛苦、思念和崩溃,“……我好想你。” “想到……快要活不下去了。” 没有算计,没有伪装,没有那些精心设计的语言,只有最原始、最直白、最不堪的宣泄。 是那个剥离了一切外壳、碎得只剩本能的太宰治,在时隔四年后,对他弄丢的、最重要的宝物,发出的最后一声呜咽。 街道上的喧嚣似乎重新涌了回来,但又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雨,终于开始细细密密地落下,打在两人身上,打湿了太宰治的头发和中也的肩膀。 中也的身体在最初的瞬间僵硬如铁,像是没料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没料到这彻底崩盘的失控。 他甚至能感觉到太宰治紧贴着他的身躯在无法控制地轻颤,那力道大得让他都有些呼吸困难。 时间仿佛静止了几秒。 中也的手还半抬在空中,保持着刚才试探额温的姿势,他微微偏头,就能看到太宰治埋在他颈侧的发顶,感受到那滚烫的(或许真是发烧)呼吸,以及……肩膀处迅速蔓延开的一片湿热。 不是雨水。 中也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钴蓝色的眼眸深处,那片凝固了四年的冰面,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滚烫的崩溃,撞击出了第一道清晰的裂痕。 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又被强行按捺下去。 最终,他那只悬空的手,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迟缓,落在了太宰治不断颤抖的后背上。 没有拥抱回去,只是轻轻地、拍了两下。 动作生疏,甚至有些笨拙。像是忘记了该如何给予安慰,却又本能地觉得应该做点什么。 然后,他几不可闻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太宰治从未听过的、复杂的沙哑,消散在渐渐变大的雨声里: “……知道了。” “先离开这里。” (全文完) 第12章 番外:晨光与体温[番外] 中也把太宰治带回了自己的住处。 不是港口黑手党总部那间冰冷空旷的首领套房,而是位于港区边缘一栋高层公寓的顶楼,这里不属于港口黑手党资产,是中也四年前私下购置的,几乎没人知道。 房间很大,装修简洁到近乎冷硬,黑白灰的色调,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横滨港的夜景,灯火璀璨,却更衬得屋内空旷寂寥。 太宰治被半扶半抱地带进客厅时,意识已经有些模糊。 高烧、情绪崩溃、四年来积压的疲惫在这一刻全面反噬。 他只知道紧紧抓着中也的衣角,像怕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消失。 “放手,我去拿药。”中也试着掰开他的手,语气还是硬的,但动作放轻了许多。 太宰治摇头,抓得更紧,鸢色的眼睛蒙着一层水汽,一眨不眨地盯着中也,像个迷路后好不容易找到家长的孩子,惊恐又固执。 中也顿了一下,最终没再强行挣脱,他干脆拖着这个大型挂件走到沙发边,把太宰治按坐下去,然后自己也在旁边坐下,这才稍微用力把太宰治的手指从自己衣角上剥下来。 “坐着别动。” 他起身去拿了医药箱,回来时太宰治果然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是视线一直追着他,直到他重新在面前坐下才稍微安定。 中也动作熟练地找出体温计、退烧药和干净的毛巾,他先用手背再次试了试太宰治额头的温度,眉头皱得更紧,然后甩了甩体温计递过去:“含着。” 太宰治乖乖张嘴含住,眼睛还是看着中也。 那眼神让中也有些不自在。 太**了,剥去了所有伪装,只剩下全然的依赖和一种……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 中也移开视线,起身去厨房倒了杯温水,又从冰箱里拿出冰袋用毛巾包好。 回来时,他看了眼体温计:38.7度。 “烧成这样还在外面乱晃。”中也低声骂了一句,把退烧药和水杯塞进太宰治手里,“吃了。” 太宰治接过,很顺从地吞了药,喝水时因为手抖洒了一点在衣服上,中也啧了一声,拿过毛巾替他擦掉,又把包好的冰袋轻轻按在他额头上。 冰凉的触感让太宰治瑟缩了一下,但很快适应,甚至无意识地用额头蹭了蹭中也的手。 中也的手僵了僵,但没收回,只是调整了一下冰袋的位置,让它更稳地敷着。 “把湿衣服脱了,去洗个热水澡。”中也说,“浴室在那边,柜子里有干净的毛巾和浴袍。” 太宰治没动,只是看着他,声音因为发烧和之前的哭泣而沙哑:“……你会走吗?” “我去给你找件能穿的衣服。”中也别过脸,“快点。” 太宰治这才慢慢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浴室,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中也还坐在沙发上,侧脸在客厅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没那么冷硬了。 洗完澡出来时,太宰治穿着中也的浴袍——明显小了不少,袖子短了一节,领口不松不紧地遮着那过于单薄的胸口,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脸上被热气蒸出一点不正常的红晕,眼睛却因为退烧药开始起作用而显得有些困倦迷茫。 中也已经准备好了吹风机,指了指沙发前的空地:“过来。” 太宰治走过去,乖顺地在地毯上坐下,背对着中也。 吹风机嗡嗡的声音响起,温热的风拂过头发,中也的手指笨拙但认真地拨弄着他的发丝,动作间,指尖偶尔擦过头皮,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太宰治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久违的、近乎奢侈的温柔。 四年了,他几乎忘了被人触碰、被人照顾是什么感觉。 侦探社的大家对他很好,但那种好始终隔着一层礼貌的距离。 而此刻中也的触碰,哪怕依旧带着点不耐烦的粗鲁,却真实地穿透了他早已麻木的感官,直抵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中也。”他轻声开口。 “嗯?” “这不是梦吧?” 吹风机的声音停了一瞬,然后继续,中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闷闷的:“……你觉得呢?” “感觉像。”太宰治的声音带着鼻音,更像是自言自语,“太好了,好得不真实。” 中也没说话,只是关掉吹风机,用手指粗略地梳理了一下太宰治半干的头发,发丝柔软,带着洗发水的清淡香气,和他记忆中某个雨夜背靠背休息时闻到的、混合着硝烟和血气的味道截然不同,却又奇异地重叠。 “去睡觉。”中也拉起他,走向卧室。 卧室和客厅一样简洁,一张大床,两个床头柜,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多余摆设,中也掀开被子,示意太宰治躺进去。 太宰治爬上床,被子拉到下巴,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中也走到另一边,也脱了外套和鞋,掀开被子躺了进来。 床很大,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但太宰治几乎能感觉到从另一边传来的、中也的体温。 黑暗中,只有窗外的城市光晕透进来一点微光。 “中也。”太宰治又开口。 “又怎么了?” “你为什么会过来?” 那边沉默了很久。久到太宰治以为中也睡着了,或者不打算回答。 然后,他听到中也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得近乎脆弱: “……你看起来像要碎了。” 就这一句,没有更多解释。 太宰治的鼻子忽然一酸,他侧过身,面向中也的方向,在昏暗的光线中描摹对方背对着他的轮廓。 “中也。” “嗯。” “对不起。” 这次,中也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对不起什么?”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所有事。”太宰治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推开你,不信任你,伤害你,让你一个人……所有的事。”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然后,中也也翻了个身,面向太宰治。黑暗中,那双钴蓝色的眼睛像深海里的微光。 “晚了四年。”中也说,“而且,我也没接受你的道歉。” 太宰治的心沉了一下。 但紧接着,中也又说:“……但你可以慢慢还。” 太宰治愣住了。 “用你的后半生,”中也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一点一点,慢慢还。” 这句话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太宰治心里最后一道防线。 眼泪再次涌上来,但这次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某种太过汹涌、以至于他无法承受的……希望。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中也放在枕边的手。 中也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太宰治便得寸进尺地,将自己的手指慢慢挤进中也的指缝,十指相扣。 掌心相贴的温度,真实得让他想哭。 “中也。” “嗯。” “我可以抱着你睡吗?” “……随你便。” 太宰治立刻挪了过去,把自己塞进中也怀里,额头抵着他的肩膀,手臂环住他的腰。 中也的身体起初有些僵硬,但很快放松下来,一只手搭在太宰治背上,像之前那样,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 太宰治闭上眼睛,感受着中也平稳的心跳和温热的呼吸。 四年了,他第一次觉得,呼吸不再是一件痛苦的事,心脏跳动的声音,也不再是空洞的回响。 “中也。” “……又怎么了?” “晚安。” 中也沉默了几秒,然后,很轻地,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窗外的横滨渐渐沉睡,灯火渐次熄灭。雨不知何时停了,云层散开,露出几点疏星。 在这间安静的、不属于黑暗也不属于光明的公寓里,两个曾经破碎的灵魂,在分离四年后,终于再次触碰到了彼此的体温。 未来还很长,伤疤需要时间愈合,过往需要勇气面对。 但至少在这个夜晚,他们不再孤独。 至少从今夜起,活着这件事,终于有了一点真实的温度。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