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南海》 第1章 安通(一) “走快点,尤其是你,你个人妖!” 鞭子甩在她身上,登时绽出血痕。 被蔑作‘人妖’的娘子抿紧了唇,不肯发出痛呼,倔强地梗着脖子,朝前走去。 换作十年前,她打死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沦落至此。 都是她自找的、自找的…… 这些都是被发配的罪人,麻绳拴住她们的脖颈和手腕,牲畜一般,被驱赶着往前走。 陆纮因有腿疾,坠在长队末尾。 “前面到了南海郡,运气好点的,被哪个军爷看中了,跟了人,日子就舒服了。” “都走快点──” 远处的城墙自地上一点点浮起,陆纮拖着本就残缺的身子,努力地挪动。 “你这人妖还挺耐造,”骑在矮脚马上的士卒朝烂泥堆里吐了口唾沫,“还以为你该死半路上的。” 陆纮灰头土脸,嘴唇惨白,说的话仍是硬气:“该死的人不死,我是不会死的。” “呵,几吊钱的东西,还以为自己是右卫将军呢?” “也不知道哪个胆子大的,敢要你这人妖,你别说,凭你这张脸,万一遇见个荤素不忌的,也未尝不可啊。” 士卒旋即发出一阵黏腻恶心的笑,陆纮觉着刺耳,但并未出言反呛。 胸中只余一阵悲凉。 自己竟也叫这世道,磋磨到畏惧那皮鞭锁链了。 南海郡,广州之南,溱江于此处入海,气候湿热。 两汉时期此处是南越国的荒芜瘟瘴地,至晋八王之乱,衣冠南渡后,大量人口南迁,连带着南岭之地也渐渐人烟阜盛起来。 然此处与大江流域相去甚远,天高皇帝远,当地刺史、太守,乃至番邦部落的首领共管此地。 发配来南海郡的犯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由当地豪强大户先行挑选为仆役,余下的再给官家服苦役。 这也算是当地州郡对豪族的妥协。 离城墙更近了,陆纮也瞧见不少身穿着体面的家仆已经在那处候着了。 熙熙攘攘,鲜衣纨绮,张着血盆大口,要将这些个贱命吞吃入腹。 陆纮顿住了脚步。 她到底还是来了。 会碰到她么?不要碰到她罢。 她这一慢下来,小卒又不乐意了,皮鞭打在她身后的泥里,“磨磨蹭蹭,赶紧的!” “……你对我一路上,非打即骂,”陆纮清瘦冷淡的面庞上绽出某种嘲讽,“你其实很嫉妒我吧?” “我不过而立之年,累官右卫将军,太子殿下对我青眼有加。” “只因为我是女人的事败露,才会来这南海郡,否则,就凭你……” “这辈子都只有见我卑躬屈膝的份儿唔──” 话音未完,陆纮就扎扎实实又吃了一鞭子。 “人妖!” 打吧,打死她最好。 打死她,那人知晓后会心疼下自己么? 陆纮惨然自毁地想着,烈日曝晒在她发白起皮的嘴唇上,天晓得她什么时候站在那些前来挑选‘货物’的人面前。 几乎所有来挑选奴役的人看到她后,目光都被她吸引了过去。 麻衣蔽体又如何,脱下那身官袍,孰优孰劣,也一目了然。 “这般漂亮的人,拿来做婢子岂不可惜?该给我家府君拉去做小。” 哄笑戏谑,赞叹虚伪。 “哈哈哈哈,你们可想清楚,这一路来,这么漂亮的小娘子,指不定被这帮军爷给玩过多少次了,到时候怀了种,都不晓得是府君的还是外头的──” “诶诶诶,说笑了,”小卒子接话道,“天地良心,这一路来,没人碰她一根头发丝儿。” “这是从前的右卫将军,那个名满天下的人妖──” 周围的人霎时间倒吸一口凉气,或好奇或探究,或鄙夷,竟真没有一个敢再说要纳她做小的了。 “噗……呵哈哈哈……” 陆纮忍不住咧开嘴笑出了声,干瘪起皮的嘴唇立时扯出口子来,腥甜味充斥进她的口中。 清冷俊俏的面孔仰面鄙夷,“从前观昭文太子、当今东宫,麾下门人英物无数,我还惯以为天下男子都是风流人物。” “而今看来,不过是我见的都是风流英才。” “这天下,还是蠢货懦夫,满坑满谷!” 陆纮拿出来十成十的傲慢,缓缓吐出两个字: “俗物。” 如此言语有如一块石头砸进了满鱼的鱼池,人群即沸。 马鞭挑起她的下巴,逼迫她抬头,小卒怒极反笑: “我们是俗物,也是能要你命的俗物,今日落不到他们手里,老子接下来一定弄死你!” “你最好杀了我,现在就杀了我。” 陆纮面上似癫似痴,“我只要死在这,也算,如愿以偿!” 小卒暗骂了一口脏话,“好,你有种,老子现在就送你去见佛陀!” 马鞭高高扬起,陆纮宛若找到皈依一般,闭上了双眼。 就这样吧,让她的血溅入溱江的水里,让她的骨肉融进南海郡的土里,让她的魂灵羁留在岭南瘟瘴地的上空,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看着她。 空中恍有金铁破空的呼啸。 本该落下的皮鞭迟迟未能落下。 陆纮虚弱地撑起眼皮,还未等她看清马槊是如何斩断麻绳,枪尖又是如何挑了绳子,卷在来人手中。 她只感觉一股大力将她往前扯去,天旋地转后栽跪在地上,双膝陷在软泥中,瞧见另半截绳子的稻草散在一旁。 “这个人,我要了。” 两吊铜钱砸在泥中,全然闷响。 三伏天的南海郡,日头千般毒万般晒,陆纮却觉着一股寒意自后头爬上脊梁,如堕冰窟,如坠蛇丛。 “她的命,欠我的。” 陆纮怔怔地抬头,相逢犹似在梦中。 她魂牵梦萦盼着与她相逢,也畏惧极了与她相逢。 “含呃──” 来人似是不想听她唤她的名字,劲瘦的手臂狠拽麻绳,脖颈上的绳索勒得她险些背过去,连人被她扯得又是一栽,冷清俊俏的脸蛋同淤泥吻在一团。 饶是周边这些个凡俗奴辈都忍不住暗暗怜悯两分。 落在这南海罗刹手中,这人妖怕是讨不得好了。 土腥味充斥在鼻腔,陆纮不知该哭该笑。 你还是来了…… 怎么是你啊…… 你就这般恨我,非要亲手辱我杀我? “邓娘子,这人妖性子烈,您──” “烈么?”泛着银光的枪尖在陆纮头顶轻拍,“都被像条狗一样栓了起来,能烈到哪去。” 像条狗一样…… 陆纮觉着这枪尖不如直接戳她心窝子上得了,还能落个痛快。 “起来。” 马蹄在她头颅不远处踢踏。 罢了,自己欠她的。 陆纮挣扎着自泥水里爬了起来,一旁的卒子亦啧啧称奇。 怎么这邓小娘子一来,原本傲得不行的人妖,忽然就听话了呢? 高头大马银鞍枪,铁面肃穆玄甲袍,甲胄在南海郡毒辣的日头下淬洒天光。 直宵飞焰焰,蛟龙触斗;似旦上熊熊,增城抱曜。 云泥之别。 真好。 她看不清邓烛的表情,也害怕看清她的眉眼,权当作日头太大,晒得人低头。 邓烛没有继续说话,牵扯麻绳,将她栓在马鞍上。 “叱。” 踏雪玉卢踢踏阔步,在人群中开出一条道来。 陆纮不再挣扎,拖着瘸腿,一瘸一拐地随着她离去。 她其实还有许多事未能做完。 但她若肯杀自己,也勉强能是心甘情愿。 是杀是剐,是辱是抛,她甘之如饴。 大江以南大多地方是群山丘陵,城池营垒所修建得都不算大,只能讨巧,通过沟渠水网,错落布置,衬得城池深远。 陆纮已经走了近乎一天,渴累万分,然而某种自虐、又或是愧怍,再或是最深处的贪念,都让她一步步坠在她马后。 哪管自己膝中有针,身上挂伤。 二人缄默地走过廊桥,迈过短街。 陆纮其实还有许多话想问她,然而无论她现在好与不好,她都没有资格过问了。 痛,好痛。 阳光曝晒在她头上,她却已然感受不到日头的烫,浑身竟发起寒来,无论如何都暖和不起来一星半点。 她该唤她么,她会应她么,她会对她有那么一点点的恻隐之心么? 算了,算了。 倘若她恨自己,自己如何哭惨也是妄用,倘若她心里还怜悯自己,那她希望,她不要怜悯她。 周围的声音越发地小了,天地之间她只能听见自己紊乱的心跳和与心跳合二为一的蹄铁。 眼前的景物开始重重叠叠,山峦堆岩,滚石跌眼,带着她的眼皮子沉了下去。 她的身子还在循着脖颈上牵拉的力道向前迈。 江水远,楚歌长,故园何处是? 飒沓秋风凉。 被万千根针刺痛着的膝盖终跌磕在地上,前头行走的马儿没有停下,她的呼吸再次一窒。 昏死过去。 布口袋撞进泥地的闷响突得邓烛心里一震。 勒马执辔,蓦然回首,素麻白袍,没入泥淖。 坚毅刚烈的眉眼盯着地上的人。 她同一只白蝶。 曾记得她是她心中的皓月,清朗澄澈,而今却是要和岭南的草木一般腐烂,还心甘情愿。 她长久地盯着她一动不动的身躯,缄默半晌,衣袍刮过马鞍,肩扛起人,再度胯马。 怀中人还是和从前一样瘦削,一样漂亮。 邓烛呼吸沉了一瞬,移开双眸,再度叱马。 她不是吴郡陆郎,她不是罪臣之女。 长鳞剑、桃花马,山盟海誓,沧浪亭歌。 回不去了,早就回不去了。 long time no see![狗头]我来了我来了我带着新书走来了![狗头] [本文年号顺序:仲泰—麟泰—安通—承泰]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安通(一) 第2章 仲泰(一) 梁仲泰四年,仲冬,大江汤汤,江夏下了第一场雪,裹成一身毛团儿似的少年坐在廊下靠着木柱子读书。 家里的僮仆都畏她着凉,身侧烧着柳条炭,手中搓着小手炉,前头还有僮仆煎着药,似是恨不得三把火簇着她挡住冬寒。 雪玉似的人儿一身风雅,但倘若眼睛尖利些,便能瞧见她身旁放着一根竹杖。 徒惹人叹,这世上,总归是不许有完人。 “你说说这叫个什么事?”廊后厅内,传来浑厚的哀叹,“他──庐陵王,把人家闹得家破人亡……二八年华的小娘子,给我做侍妾,美其名曰为我遮丑?” “柿奴都这么大了,我要什么遮丑!百年后史书爱怎么写怎么写!” 陆泾气得险些将案上的青瓷盏给砸了,“他、哎!” 陆芸知他气闷,她自己亦不好受,提起案上水注,给他倒上饮子,“我这做妻子的都还未说什么呢,你倒是先气上了。” 历来高门望族联姻,同姓不婚,陆泾与陆芸皆出自吴郡陆氏,虽然往上追七世都追不到同一个先祖,但照辈分来说,二人算是有‘兄妹’之名。 偏生二人志向相投,亦生情愫,几番磋磨,竟真惹得圣上指婚,令人认了陆芸作义女,改头换面嫁给陆泾。 但昔年闹得满城风雨之时,也有不少言官上书弹劾,云陆泾‘与少妹同游’,圣上惜才,为他遮丑,矫称‘妹’为‘姝’,减其罪罚。 陆泾自己却不在意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不遮,也懒得遮,我今日就给江夏王传个口信,邓小娘子爱给谁给谁,我不需她!” 一把年纪的男人,竟被气得眼睛红,“收了她,你心里定不痛快,我俩百年以后,人也不会因为我收了她作妾,就替我俩遮名声!” “声音小些,柿奴还在外头看书呢。”陆芸没好气地朝他背上一拍,她心里不好受,却不是为了那见惯了的‘争风吃醋’。 遭了打的陆泾不可置信,“怎么,芸妹,你也要向着──” 他气得连连拿指头往西指,“那、那……不成?” “我打你,是因着你蠢。” 陆芸见他半天不饮饮子,索性自己端走了,“我问你,那邓小娘子是什么人?” “邓兄的小女啊。” “邓刺史算不算是个为国谋事,拒敌杀虏的名士?” “废话!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是那庐陵王诬陷,把人杀了不够,还流放妻子!还把人女儿糟践!” “你都说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你瞧得出来,圣上瞧不出来?”陆芸饮了半盏,眸光灼灼。 陆泾被她说的一愣,“夫人的意思是?” “眼下益州还有战事,圣上不能在这个紧要关头去寻庐陵王的错处。”陆芸掰开揉碎了同他说,陆泾也重新冷静了下来。 “战事结束,再由朝臣上书,圣上自有定夺。” “……对?那我就更不该收她──” “夫君怎么今朝如此愚钝!”陆芸连连将青瓷盏叩得出响,“虽然为妻觉着那庐陵王无才无能,益州迟早在他手里出事,可倘若他打了胜仗,邓刺史的事还会追究过深么?” 陆泾闻言怔住。 “不会,莫说是打了胜仗,便是吃了败仗……以当今圣上脾气,都不会怪罪庐陵王。” 她倒大胆,一语将萧泽的脾性刺了个一清二楚。 “往后平反,为了遮庐陵王的事,也只会让已经流放的妻儿回朝,已经没为他人家姬妾的女郎,怎么办?” 陆泾怔忪,他从不曾想到这一层。 “你我风风雨雨二十载,知根知底,可你敢信这小娘子落到朝中其他人手中……可有清白得存?” “届时忠良骨肉徒遭玷,哪里对得住邓刺史呢?” “夫人高义,是拙夫方才气急,不曾想到这一层……那……我派人应了江夏王,接她来家中……” 他细细念着,俄而灵光一闪,双掌相合:“不成,我应过你,此生除了你外,旁人谁都不行。哪怕只是有名无实,我也不要她。” 陆芸虽动容,“可那邓刺史的女儿——” “许给柿奴啊!” 陆泾好似福至心灵,陆纮是假男儿身,断不会有什么。 “把玉海院清出来,那儿僻静,好生养着,也不需与柿奴呆在一处。待日后邓刺史平反,我们便认她作义女,重新替她相看好人家,如何?” “这……”陆芸踟蹰,改嫁再嫁之事并不少,这也算是一个法子,“但到底还是委屈了邓娘子,不过……” 陆纮将书又翻了一页,她自小聪敏,耳聪目明,将自家阿耶阿娘的话悉数听进了耳里。 她知她的出身在许多名门子弟中,不算正派。 外头都说她是逆伦的孽种,活该她幼时被族中兄长欺负,断了腿,老天报应。 可她觉得那些所谓‘正派’的叔伯,高傲且冷漠,他们从不会陪自己的妻子莳花读书,他们的妻子也不敢如娘亲这般敢对着夫君的‘公事’指手画脚。 他们口口声声笃信佛教,信奉众生平等,却视她为孽障。 阿耶阿娘不会视她孽障,只会带着她远离建康,会亲自教她读书识字,带她出入筵席,揉着她发顶,骄傲地在那些风流名士面前说: 这是我们的孩儿,名唤柿奴,她年少才名满江夏。 她本能地有些心疼起那位邓小娘子,家道破碎,辗转飘零,还险些要供人赏玩。 啪! 陆纮手上的书卷合上了。 周围的僮仆都叫她吓到了,陆纮自幼乖巧,很少发脾气的。 然而当他们看她面色时,却察觉不到她发火的痕迹。 许是一时失手,合书声音大些罢了。 “外头好冷……” 她嘟囔着,周围的僮仆彻底松下了气: “郎君不如进屋暖和?” “不了,这屋里比外头还冷。” 陆纮将书递给曜儿,拎起竹杖,将自己撑了起来:“后院梅花开了,我去瞧瞧,阿娘问起来,你们帮我说一声。” “嗳,郎君慢行。” 陆纮有腿疾,却不喜欢他们在旁侍候搀扶,这些僮仆也都是知晓的。 “欸,郎君、郎君,”做事的僮仆想起什么,赶忙取了把剪子,急匆匆地捞了衣袍,三两步下了台阶寻到陆纮,“花剪忘了。” “净瓶都替郎君擦干净了,郎君想用哪个插梅,到时候直接吩咐就是了。”僮仆一脸灵泛模样。 陆纮粲出笑意,接过剪子,“去和曜儿说,赏你两吊钱,去买酒喝。” “诺!” 银剪落梅英,素瓶有暗香。 “含光,你帮我将那几只梅花拿来,对对,就那支白梅。” 王楚君身怀六甲,已有六月身孕,着实有些行动不便。 被唤作含光的娘子满面愁容,闻言也只是半天愣怔,好在王楚君不催促她,只温温和和地盯着她笑,直到她反应了过来。 讷讷地,自案上取了梅花,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递给王楚君。 “含光选的真好。” 明明是随手拿的,看都不曾多看,偏她说她选的好。 邓烛没有说话,低着头。 王楚君将人拉到自己身侧,满面春风,“人长的也好,倘若我这腹中是个女儿,盼着她同你一样标致才好……” 她拉着邓烛的手,往自己腹上贴,“含光摸摸这孩子,也让她沾沾含光的标致气……” 邓烛被骇得骤然缩手,双眼通红:“婢子、婢子乃罪臣之女,不敢、不敢……” 王楚君叫她这模样刺得心中酸涩,挥挥手将周围人遣退了,牵住她的手,“好孩儿,我既将你带在身边,自不愿你委屈的,与我说这些作甚。” “……别怕,别怕。”王楚君搂着家中骤遭变故的小娘子,带着她坐到席上,“我已说动了殿下,定不会叫你飘零孤苦。” 邓烛窝在她怀中,以巾拭泪,“……王妃,婢子还能去哪儿呢?” “左不过是为人轻贱,为奴为妾,身不由己罢了。” 她虽哭得柔弱,却很清楚地意识到,江夏王府,并不能庇佑她许久。 “……” 王楚君亦是默然,她也清楚,朝中现在目光都在益州的战事上,没人愿意在这个时候强为邓祁出头──哪怕是江夏王府。 她一日为人婢妾,就折辱她一日。 “王妃……”她怕,怕极了。 且不论侍妾地位如何,她着实难以想象,自己忽得成了一不知年纪的男子的姬妾,要日日觑着他人脸色过活。 “不该叫王妃为婢子的事情忧心,王妃身怀六甲,是婢子……” “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昂?” 王楚君取出帕子,替她拭泪,“这不是还有日子么,你且先在江夏王府住着,我替你能拖一日是一日。” “王妃这儿是怎么了,把人都遣下去,一路来,连个侍候传话的人都不曾有。” 邓烛自王楚君怀中挣出,‘腾’地站起,怯怯地朝萧佑行礼,“婢女见过殿下。” “嗯──” 萧佑懒懒地应了一声,示意王楚君无须同他行礼后,负手而立,“恰好你在,我也不避着说了。” “我已托人传信江夏太守陆泾,将她养在他家,他夫妇二人托人来传话,已经答应了。” 王楚君一愣,“她与陆泾作妾室?” “胡闹,自是给陆纮。” 王楚君千言万语卡在喉头,“……陆纮?他夫妇二人怎会应了?” “我说为他昔年被同僚参奏的那句‘与少姝出入同游’遮羞,他也不愿应,最后松口说给柿奴。”萧佑见王楚君面露忧色,叹了口气,还是坐下来宽慰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柿奴,柿奴虽然有腿疾──” 萧佑话说到一半,想了想,还是压低了声音,附在王楚君耳边说:“他应了待来日平反,认她做义女,重新寻个好人家,眼下不过权宜之计。” “可倘若那陆家硬要含光作妾,届时出尔反尔,那如何得了?” 身为女儿家,王楚君不免想到最坏的结果。 “那你说,怎么办?将她养在江夏王府?眼皮子底下?” 萧佑苦笑,“我不心疼么,可这事陆泾能做,我不能做,你该知道──” “你要回建康上任,不能出差错。”王楚君敛眉,幽幽叹气,不由得埋怨道:“你总是这样。” “那你说,你说我该怎样?我自己纳了她,然后好叫庐陵王把我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萧佑没好气地比划道:“萧锵那小子,心眼子比你们女人家绣花的针眼都小。” “来日到建康,我能有好果子吃吗?” 王楚君不言语了。 她歉然地望向邓烛,着实,她已然尽力了。 邓烛强撑起一丝笑意,摇了摇头,不愿她为难。 “……多少,让妾身留她到殿下赴任建康那时吧,将年节给过了。” 萧佑定的是二月初赴建康上任,眼下还有四个月。 萧佑瞥了一眼戚戚然的邓烛,又看了看王楚君,终是应了:“……依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仲泰(一) 第3章 仲泰(二) 转眼二月春风抽芦芽。 “好孩儿,我不能亲自送你去陆家,但我已托人嘱咐了陆夫人,你但凡受了委屈,尽管至书与我。” 王楚君拂过她鬓角,满脸都是长辈的怜爱和疼惜,“照顾好自己……” 泪水渐渐模糊了她的眼眶,她知道的,知道自己迟早有这一日,她必须,必须坚强起来。 坚强地活下去,等到圣上为她邓家平反的那一天,等到不知何时才会有的亲人团聚,等到庐陵王萧锵自食恶果的那一朝! “……我会的,王妃……妾身,谢王妃这些日子的照料──” 邓烛朝王楚君俯身下拜,被王楚君一把拦住,“无须如此,无须如此……” 二人相距颇近,王楚君的面上满是憔悴,邓烛心下一跳,她知晓怀胎十月是极为辛苦之事,更妄论王楚君本就身子骨弱,又是为邓烛的事忧心,又是要肩着江夏王府的内务,哪里吃得消? 她面上不显,暗自发誓,自己往后定会坚强地活着,好好活着,不再劳烦王妃,甚至……相报于她。 “王妃注意身子,勿忧心操劳。”邓烛抿唇,极力作得坚强模样,谁知落在王楚君眼里,更叫人心疼。 “妾身去了。” 邓烛再拜,登上牛车,最后望了一眼于她有恩的王楚君,壮哭易水般地,最终消失在彼此的视线中。 车帘掩窗,心慌慌。 她到底还是害怕的,陆家在朝野间的风评参差不齐,在外有‘放荡’之名的陆泾,传闻中山魅转世的陆芸,还有她那素未谋面、不知晓究竟会对她如何的陆小郎君。 尽管在江夏王府,殿下与王妃都告诉她,那恶名不实。 归根结底,是对往后无常的恐慌罢。 她知道这不由己,亦知晓,自己不能软弱。 她逼着自己想起家中亲人的脸──这是他们而今仅留给她的东西了。 邓烛至江夏太守府邸时,已至三晡时分,天昏云暗,太守府邸早早地挑起了灯笼。 得了消息的婢子与门人老早就候在了角门前,将她自牛车上接了下来。 绛色的灯笼在府邸门头摇晃,在暮色中透着一股子暧昧,看着暖,却总觉着里头藏着一只凶兽,要将人生拉硬拽,拖到暗处嚼得粉骨碎身。 “邓娘子,夫人在厅中,请随小的引您拜见。” “……有劳了。” 邓烛努力撑起一副得体模样,但手还是忍不住地捉紧了披风,拢在自己周身。 时花石方兴,垒石造景,在文人雅士当中颇为盛行,邓烛一面走,一面打量,松竹野石森森,原本颇有些意趣的景,而今在她眼里也变得狰狞可怖。 “娘子冷么?可要手炉?” 邓烛险些被突然出声的婢子骇了一跳。 “不、不必,多谢。” 她这模样倒叫一旁替她引路掌灯的婢子笑了,“娘子何必这般惶恐,夫人并非尖酸刻薄之人,特地嘱咐我们这些做事的待娘子上心些。” “娘子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吩咐便是。” 邓烛讷讷摇头,“不……不,我没有什么……” 婢子见她当真怕生,也只是和缓地笑笑,带着人走快了些。 几经折廊,陆芸的别院自蒲桃架后转现出来。 风华绰约的妇人立于檐下,似是已经候她多时。 邓烛愈加惶恐,她而今是罪臣之女不说,于情于理,普天之下也不可能由内宅的夫人站在屋檐下等一侍妾的道理。 且她知晓,陆泾与陆芸当年为了两厢厮守,与多少人作对过,连她一在闺阁中的女儿家都知道,二人成婚后,陆泾从不近旁人,莫说纳妾,连那乐伎伶人的歌舞都不愿意赏。 外头都传陆夫人,极为善妒。 “邓小娘子?” 陆芸见邓烛半晌没有反应,忖着她应当是个怕生的,踏雪而来,须臾行至邓烛面前,再等她反应过来,自己的手已经被陆芸握在了手中。 “手这么凉,怎么不拿个手炉给邓小娘子暖着?” 邓烛一怔,才想起应当行礼。 “欸──” 陆芸拦住她,和缓了眉眼,温柔地‘埋怨’,“这地上扫了雪,还结了霜,哪有这样直挺挺地往下拜的?也不怕伤了膝盖?进屋里再说。” “……妾、妾身多谢夫人体谅。” 邓烛喉头不可控地耸动,声音还是发着颤。 陆芸越瞧越心疼,朝底下吩咐道:“去,去拿些温汤点心,果脯蜜饯之类的东西。” “来,你我进屋说话。” 邓烛乖顺地叫陆芸牵着进了屋,眼角余光瞥见案上早就放着了点心,只是怕饮子凉了,才刚叫人唤上来。 不知不觉间,邓烛就被引至案前,陆芸正要拉着她坐下时,她才反应过来: “夫人,还未拜见──” “坐。” 陆芸无奈又好笑,“不必将自己个儿当外人,也不必……” 她原想着说不必将自己当成陆纮的侍妾,又念着现在她还是戴罪之身,事以密成,现下将话传了出去,陆泾在朝堂上就透着一股要同庐陵王打擂台的架势了。 “只当是在自己家就行。” 邓烛点了点头,轻声‘嗯’了句,头又垂了下去。 她现下身份应当算是陆家人……而今陆芸说的却是‘只当是在自己家’…… 心头百转千回,不晓得该如何忖度才算猜对。 “府上人不多,院子已经替你清扫出来了,你今晚且将就着些,明日瞧了缺些什么,同我说便是。” 陆芸抚着她的鬓发,光影垂垂,越瞧越觉着可怜。 如此标致斯文的女儿家,偏生如此命途多舛。 “你──” “夫人,小郎君来同您请安了。”正想着要不要让邓烛先回院里休憩,外头传来婢子的通传。 陆芸一怔,“这时候来的?可遭了寒?快请她进来。” 邓烛听过这位自己素未谋面的‘夫君’,自幼身子骨不大好,但文才斐然,若不是远离建康,且身子不好,太子殿下都想邀她入阁编书。 竹杖叩雪,步履踏霜。 门口人影绰绰,奈何天太暗,看不清人形面影,只窥得是个清瘦纤挑的人儿,手上的竹竿子和她的人一样,笔直,消瘦。 底下僮仆替她除了外靴,隐隐瞧见她点头致意。 而后紫竹击青砖,灯烛映雪光。 好俊的人。 似西岭雪山飞琼花,荆山玉带挂竹涛。 明眸采星,疑是增城人。 看起来较自己还小些年岁,可通身的气度,她家中父兄无一人能及。 以至再见残缺,徒恨天公。 “孩儿今日温完了书,来问母安。”陆纮出声,邓烛才骤然回了神。 “安,安。” 陆芸朝她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旁来。 “她是我与府君的独儿,乳名柿奴,你以后唤她柿奴就使得。” 陆纮走近,笔直地趿坐在陆芸身旁,目不移瞬。 她其实目力不差,甫一进门,就被阿娘身旁坐着的邓烛吸引了去,但很快就想到这是那位邓小娘子。 心里却兀的觉着,这素净的衣裳,与她实在是不相配,邓烛眉眼间,有她从未在文人雅士家中见过的焰焰宵飞之气。 只是这气概,连如今的邓烛自己都不曾发觉。 挥退下周围人,陆芸知晓这个年纪的娘子最担心的是什么,“你同柿奴,是只会有名的情分,断不要担忧她会对你做些什么。” “柿奴,这便是邓小娘子,你往后──” “我往后好好照顾小娘子便是,”陆纮笑起来时,两颗虎牙雪玉似的,“那玉海院,若无小娘子首肯,我一步也不踏,断不让邓小娘子受委屈。” “不知小娘子识得字么?曾读过甚么书?” “略识一二……家中尝读鲍参军诗。” “欸──如此险诗,娘子是益州人?是诗险,还是剑阁险些?” 雪玉似的人儿霎时间生动了起来,沾染上灯火的温柔,她本不大乐意再提起益州这伤心地,却不恼陆纮这话语,只觉得这人俏皮。 不由问道:“……这如何比得?” “春风秋雨,夏花冬寒,边关鸣笳,流水榭歌,见景而生情,生情而起诗。” 陆纮眼如月牙弯弯,“所以我才问娘子,是鲍参军诗险,还是剑阁更险?” 邓烛怔住,她着实未想到陆纮会是个这般灵气的人。 “瞧你问的什么话,剑阁那地儿,哪里是寻常人能见过的?” 陆芸捏了捏她耳垂,‘埋怨’道,又朝向邓烛歉然,语气中却还带着对陆纮的骄傲:“你别理她,这孩儿自小同旁人不大一样,娘子勿怪。” “哪里、小郎君……好才情。” “好啦,天这般暗了,邓小娘子一路舟车劳顿,早些歇息才是。曜儿,带邓小娘子回院中,另吩咐庖厨准备些吃食。”陆芸注意到邓烛这么久,并不动案上的点心。 许是怕失仪,初来乍到,定是极为惶恐。 “多谢夫人。” “往后一家人,何必言谢?”陆芸想了想,还是将话说出了口,“……我待你,如待……亲生女儿一样。” 陆芸隐晦地看了坐在自己身旁的陆纮一眼。 然而这话落在邓烛耳里,哪里听得出来,只想着许是这陆夫人觉着让自己做她陆家的媳妇儿也挺好。 “诺,妾身谨遵夫人教诲。” 嗯? 这下轮到陆芸有些傻眼,她教诲了甚么? 但仍是:“嗯……早些休息。” 陆纮眨巴眨巴眼,忽得笑了出声。 陆芸用疑惑的眸子瞧她,似是在问她笑什么。 陆纮不语,摇着小脑袋,同自家娘亲打哑谜,朝邓烛温然一笑,“雪天路滑,娘子慢行。” “谢郎君提醒。” 邓烛行至一半,忍不住地回头望了眼二人,发觉她们都在目送自己。 心下一暖。 她隐没在如水夜中。 “你方才在笑什么。”陆芸这才问出来。 陆纮抿唇,憋笑,凑近自家娘亲耳边:“人邓小娘子以为娘亲是想强留下她来,为我这个瘸子说话呢哎呦──” “满口胡话,你是邓小娘子肚里的虫儿不成?” 陆芸毫不客气地弹她额头,转而又陷忧愁: “哎……这小娘子身边没个人,又怕我……” “娘亲是忧心她积郁成疾?” 陆纮体贴地为陆芸倒上温汤。 “是……上巳日那天,不若带她一同出游罢──”陆芸语罢又怔住,看了看自家孩儿的腿。 陆纮不大爱出门。 “好,”陆纮笑得温柔,“一同出行。” 展眼间就被陆芸搂在怀中,亲吻额头,“阿娘的好孩儿……” “……阿娘……柿奴已经长大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仲泰(二) 第4章 仲泰(三) 建康十里杨花飞,玄武百丈游丝连。 “王右军的《佛遗教经》现世临湘?”萧钧折了一枝柳条在手,且行且与太傅交谈,“这传言是哪儿来的。” “殿下,老臣叫人去查了,根本查不出到底是哪儿传出来的风声,只是这传言,而今整个建康都传遍了。”何杳敛眉,跟在萧钧身侧,“殿下有何打算……” 打算? “连是非真伪都不知晓的事,打算什么?” 萧钧信手将折下来的柳枝扔入湖中,眉眼间的纠结却暴露了他的忧心。 “殿下,陛下才因为无遮大会一事,对您颇有微词,倘若……倘若能够拿到那《佛遗教经》献与陛下,弥合父子情谊,岂不美哉?” 无遮大会是佛教每五年举行的布施僧俗的大斋会,有兼容并蓄,无遮挡、无妨碍之含义。 萧泽兴建同泰寺,召集四方僧尼善男信女,亲自布施**。 身为太子的萧钧却对其行为多有劝谏。 萧钧也信佛,可他更清楚国家府库这些年是越来越难收上钱粮,兴建同泰寺是一遭,紧接着又是无遮大会,几番折腾下来,今年若是哪出出了灾荒,国库可就没钱了。 再加上而今世家子弟多以不理俗物为荣,他这太子当的既扭曲,又纠结。 无遮大会他冒险给萧泽上过一次书,结果被萧泽忽略冷待了不说,还裁撤更换了他几名东宫僚属。 傻子都看得出来,这是在敲打他。 萧钧缄默了许久,“孤,便当作没听过这事。” “殿下?” “孤知道。”萧钧制止何杳继续说下去,眉眼带愁绪,“孤只是做不到。” 何杳知晓当萧钧说出这种话,是多半打定了主意。 这位主看起来温润随和,性情中却多少带着些倔强,哪怕对面是自己的父亲,是梁国的皇帝,他知晓对面或许要的不过是个‘儿臣知错’的态度,他却不肯在他不愿做的地方服软。 “哎……”何杳幽幽叹气,“殿下,您这样,会吃亏的。” 芦花惊浴鸟,和风生水纹。 萧钧笑着转眼赏起湖畔春色,俄而幽幽道:“……那我吃这个亏好了,让愿意忙活的人,忙活去吧。” …… “将那案几装那车驾上,帷帐!帷帐!装上没有,哎呀正忙着呢──夫人!” 曜儿满头大汗,分明还是凉快的天气,小脸都忙成了红扑扑的模样。 上巳日踏青出行算是南土习俗,达官显贵家更是为了在山野间舒适些,要提早一两日准备出行的物什,更有甚者会早一月围山布景。 曜儿忙着招呼下头人做事,被陆芸拍了肩膀,差点都没反应过来。 “这个方子,江夏王妃托人送来的,说是打听到的邓小娘子家中常做的糕点,你吩咐庖厨准备,明日带着。” “欸,好嘞。” “还有柿奴爱吃的柿饼,别忘了。” “夫人放心,这么多年的老例子了,忘不了的。” 曜儿接过方子,仔细收到袖袋里头。 “柿奴人呢,今早上晨省后都没见着人,你们有谁瞧见了么?” 陆纮腿脚不好,偏又不爱拘在屋子里读书,常自个儿带了书,支开下人,自己在院子中寻一处僻静地看书。 “没呢,夫人,咱们这都忙了一早了,车轱辘转似的,又吵闹,小郎君哪里会来这里?” 一旁抬着案几装车的僮仆随口接话道。 也是。 陆芸和缓了眉眼,“那你们谁见着了就同她知会一声,说府君今晚上要考校她学问。” 又道:“到晌午时候歇个把时辰再忙不迟,叫庖厨煮点菊花饮子,放两节竹蔗进去,都忙出一身汗,光饮白水怕是嘴里没味。” “多谢夫人。” 零零散散响起做事人的道谢声,陆芸拍拍曜儿的肩,这才回去。 桃花似马,榆荚如钱,三月好天光。 邓烛每日去陆芸那处问安,其余时分就闷在屋里,连院门都懒得出,她名义上的‘夫君’——那位陆小郎君竟真的一次都不曾与她见过面。 今日她本也就打算回院内作罢,偏见水榭旁木芙蓉结了花骨朵,倚着怒放的桃花树。 蜀郡百花,属木芙蓉开的最好。 心念一动,就奔着那还未开的木芙蓉去了。 待转过芳丛,却窥得那草木之后似是……有什么布料? 邓烛心下生疑,这地方格外僻静,哪里来的人? 莫不是太守府邸进了歹人?! “小……” 身旁的婢女见她东张西望,方要出声,就被邓烛止住── 眼下只有她与这婢女二人,若真是歹人,她二人可如何脱身? 她一面带着人退远,一面紧紧盯着那芳丛后的衣角。 万般小心,独独忘了足下。 ‘喀嚓──’ “谁!” “唔!” 春季饱胀着水汽的风沾在她的素色衣裳上,迷过眼角睫梢。 旋即一阵痛楚,才唤回了神。 她方才没站稳,滑拧到了足踝。 “愣着作甚?邓小娘子伤了,还不扶着到旁边歇着?” 陆纮不轻不重地叱了下照料邓烛起居的婢子。 婢女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扶邓烛到一旁的水榭里坐下。 陆纮跟在她身侧,俩人一个拄拐,一个扶人,谁看了都觉得滑稽。 走到一半,陆纮没忍住笑出了声。 邓烛知她在笑什么,欲瞪她又不敢瞪,死死盯着身旁人手中的紫竹杖,借物泄愤。 “去唤医倌来。”至水榭坐下,陆纮吩咐道。 “诺──” “不,别、别去……” 邓烛见她要招呼医倌来,鼓足了气拦住,甚至眸中清光哀求地看向陆纮。 楚楚动人。 陆纮抓着书的手紧了紧,但依旧不解她为何不愿问医。 “小娘子莫不是没听过讳疾忌医的典?伤了足踝,总该叫人瞧瞧,万一日后落下病根,娘子是想同柿奴一样整日拄着竹杖么?” “我……” 诶──好端端的怎么还要掉泪珠子了? 她也不凶啊? 陆纮自省片刻,也没闹明白个所以然,有些急闷地将随侍的婢子挥远些,“你先下去。” 碎玉琼花堆成的人儿落座在邓烛身侧,不解却心虚,自袖袋中取出干净的帕子,顺着案几推了过去。 “……就算是无名无份的男子,我还未及冠,接我的帕子,也是使得的。”陆纮软着声线,似是生怕再‘吓哭’了邓烛。 “擦擦吧。” 邓烛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落泪了。 赧然心起,臊红了她的耳廓。 她没有去接案上陆纮的帕子,自己拭干泪。 “多、多谢小郎君。” 陆纮无奈,笑叹摇头,她又没用她的帕子,实在不知道这邓小娘子在谢些什么。 “小娘子为何不愿寻医倌来瞧?”陆纮搁了书,书上被她指尖压出来的痕迹分外瞩目。 “若有烦难,小娘子同柿奴说便是。” 陆纮颇有耐心,也不催促她,只一面撑着案几,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少年人的眸子有如一泓清泉,邓烛手指无意识地绞缠着帕子和衣带,陆纮甚至都怀疑她能给帕子和衣带编个花结出来。 陆纮的耐心到底还是有回报的: “后日,就是上巳节了。” “嗯?” “府中出行,倘若叫医倌看了,知会了夫人……” 她既怕陆府众人埋怨她腿脚不便,坏了众人出游的兴致,更怕有人上心她的足踝,会使寄人篱下的她更为歉疚和不自在。 几番思忖,倒不如委屈了自己,权当没发生这事。 “小娘子未免糊涂。”陆纮软声细语地埋怨了她一句,“万一伤到了骨头,落着了病根,阿娘心里可会好受?倘若你日后行动不便,岂不是日日要关心你的人为你捉急?” 陆纮说这话时声音带着微微细颤,邓烛忽得意识到,那日初至太守府,陆芸与陆纮关系亲昵,显然是很要好的母子。 再看病腿,眼前人定是经历过这些的。 “小郎君说的是……是我思虑不周了。” “都受伤了,还说什么思虑不周?”陆纮见她想通了,眉眼松下,招手再度唤来婢子,“你去找素来替我瞧腿的陈郎中。” “诺。” 水榭中常放着一盒鱼食,陆纮打开漆盒,推到她面前,眉眼弯弯。 鱼食引鱼聚,柳风送柳花。 “我听闻,蜀郡人会织五色锦,上饰五毒纹,内装五种香草,佩戴在身,以防虫蛇毒瘴?” 陆纮随意一撒鱼食,倚靠在旁,雪肤反天光,随意与她攀谈。 “小郎君这是从哪儿听来的?”邓烛听着觉着自己可能并非益州人,“妾身从未听闻。” “我就知道,有些个文人墨客为了成书有趣,惯喜欢乱写东西。” 陆纮闻言,半作哀叹,默默喂鱼,很是可怜。 莫非这小郎君喜欢听些别的地方的逸闻志事? 邓烛瞥见她那条不便的腿,愈想愈是,陆纮身子不好,怕是出府门游玩的次数甚至比不过一些大户人家的娘子。 “小郎君若是有兴……” “小郎君,陈医倌来了。” 邓烛的话就这样断在了口中。 陆纮似也没太听清她的话,见陈医倌来,陆纮拍了拍掌上沾着的鱼食渣滓,抓着案上的书卷,站起了身。 “我就先避退了,小娘子保重。”陆纮虽是女子,还是她‘夫君’,但假的便是假的,她自知得有这个分寸。 她朝邓烛颔首,慢悠悠的晃远了去,不晓得又要藏身哪地春花烂漫处,偷多少书中年岁光。 邓烛目送着她走远,却忽得发现── 案上还躺着陆纮的帕子。 “欸──” 她抓起手帕,呼唤之声却只有自己听得见。 帕子……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仲泰(三) 第5章 仲泰(四) 烛照风影,烟没冰池。 “阿耶,您找我?” 陆纮得了信,黄昏之际才姗姗来迟至陆泾跟前。 “柿奴最近书读的怎么样?” “粗读了《韩非子》和刘公的《文心雕龙》。” 陆泾招着陆纮坐至身侧,他知晓陆纮向来读书用功,无须他多操心,点了点头,自案上推来一封文书,上头盖的是江夏王府的印信。 “你看看。” 黄纸拆出窸窣的声响,头顶上传来陆泾有些疲累的话:“这信,我还没给你阿娘瞧过,想听听你的看法。” 陆纮粗粗扫过几眼,薄唇霎时间抿成了一条线。 “孩儿说什么,阿耶都不会怪罪么?” 陆泾觉得好笑,“你阿娘有时候嫌我笨揪我耳朵我不也没怪罪?” “那孩儿可就说了。” 陆纮放下心来,“那江夏王是个拎不清的糊涂鬼,哎呦──” 不是什么都可以说吗,阿耶你拍我脑袋干嘛?! 陆纮瞪眼控诉,“您叫我说的……” “嘴上没个把门,也不看看周围到底有没有旁人。” 陆泾笑骂,但话里话外是觉得陆纮说的对。 “您唤我来,肯定是都想好了嘛……”陆纮瘪嘴,“况且孩儿又没说错,您自己也以为萧佑是个糊涂鬼哎呦──” 陆纮又被陆泾拍了脑袋。 “阿耶!您老是这样打孩儿脑袋,孩儿会被打笨的。” “你胆子肥了,郡王名讳都敢唤。”陆泾佯气得吹胡子,“你哪只眼睛和耳朵,看见听着了阿耶以为江夏王殿下是个糊涂鬼?” “您叫孩儿来莫不是就是为了拍儿脑袋的?” 陆纮轻哼,侃侃而谈:“江夏王与当今圣上是兄弟亦是连襟,与皇后的孩子亲厚本是人之常情,可太子殿下到底是与其它皇子不同的。” “孩儿听闻,前些时候无遮大会,唯有太子一系上书劝谏。” 这已然足以说明,太子心底对去迎《佛遗教经》一事是反对着的。 “江夏王托书来,言要阿耶助他一臂之力,遣人去临湘郡寻《佛遗教经》,无外乎两种情形。” 一者,是江夏王自己自作主张,他要替太子殿下去搏皇帝青眼。 要么,是有旁的人委托于他…… “前者,是自作主张在太子那处吃力不讨好,后者……在储君一事上上蹿下跳,他不怕自己成为第二个王融么?” “他怕,怕极了,他只是没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在给委托他办事的人助长气焰,是在伤害东宫的威信。” 陆纮见过几回江夏王,很知他脾性如何,她不觉得江夏王会是一个有能耐有野心在朝中搅动风云的人。 “况且……” 陆纮沉吟许久,“阿耶,这临湘郡离江夏,可比离建康近多了,为什么一件事在建康闹得满城风雨,我们这儿却是江夏王来书,才得到的消息呢?” 陆泾望着再度陷入沉思的自家女儿,又拍了拍她脑袋,“好了,莫想这些了,转头我同你阿娘商量怎么回了江夏王。” “阿耶不要拍我脑袋……” 陆泾摆摆手,大有听不进话、嫌她碍事、挥手赶人的架势。 …… ‘啪’ 陆泾后脑勺也挨了一掌。 “胆儿太肥了你,没大没小,信不信我揍你……”陆泾笑骂,看着朝自己个儿做鬼脸的陆纮,究竟还是软了心肠: “回去路上小心些,不要挑灯读书读太晚,明天要醒早。” “诺,孩儿谨遵阿耶教诲。” 陆纮假正经地行了一礼。 “去去去。” 玉海院内,两尾青鳉游青瓷,上头还有陆芸送来的鹦鹉,说是来给邓烛解闷儿的。 旁人家都是郎君送侍妾些小玩意儿讨女儿家好,哪里听过当家的夫人送些个珍玩异兽来哄自家孩儿的侍妾开心的? “娘子,上药了。” 婢女唤回了她的神,手上还拿着一盏陶瓮。 说来也怪,替她看足踝的陈郎中竟是个女子,年岁三十上下,端方严肃,头发已然花白,替她扎了针,足上的痛楚就霎时间好了大半,可见医术了得。 不过…… 她是专门照顾陆纮的医倌,为何会是个女子? 陈郎中医术了得她是信的,但男女有别是其一,更何况寻个医术高明的男医倌对太守府怎么会是难事? 真怪。 凉丝丝的药膏贴上她肌肤的那一刹,邓烛轻打了个颤。 “婢子弄疼娘子了?”做事的婢女很是小心。 邓烛摇摇头。 棕绿色的药膏在足踝上糊开,泛着好闻的草药香气。 “小郎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话甫一出口,邓烛耳廓子就红了半片,哪有女儿家大剌剌地问男子的事呢? 全然忘记了自己个儿名义上是陆纮的人,便是问了,也不过是人之常情。 “小郎君啊,是个心善好脾气的主。”婢女专心替她糊着药膏,话说得有点慢,“就是可惜……” 可惜什么,不言而喻。 “她的腿脚是怎么回事?我看这陈郎中妙手回春,小郎君的腿,难道当真好不了了么?” 做事的婢女一面收起药膏,取来布带缠好她的足踝: “这话说来颇长,那时候府君一家还在建康,说是族中有同小郎君年岁相仿的,与小郎君打闹,没注意轻重,害她跌了马,腿脚便落了疾。” “但明眼人都知晓──”婢女说到一半,收了声儿,摇摇头,不再继续了。 哪里有什么‘打闹’呢,不过是寻个由头欺负人而已。 邓烛听得愤慨,那般雪玉似的人,也亏得那帮人心黑,竟真的下得了这个手! “小郎君当时发了好大一场热,若不是陈郎中,险些挺不过来,夫人和府君整日以泪洗面,待小郎君好后,就上书请旨来江夏外任了。” “小郎君是不是不大爱热闹?平日里出门也不多?” 邓烛凭着自己一腔脑热就问了出来。 “不爱热闹是的,小郎君读书都要背着人,平日若有些方便去的筵席,小郎君还是会同府君、夫人一同去的,但有些太偏的地儿,小郎君确实不会去。” 时人兴曲水流觞宴,许多时候也会去登高探幽,偏生这些…… 哪里是一个拄着拐的瘸儿能去的呢? 邓烛越想越是,在自己这风雨飘摇的境地,胸中居然升起一丝疼怜之情。 话不经脑就说出了口:“能帮我去寻几味药草么?” 蜀地确实没有陆纮说的五彩锦织造五毒的香囊,但确实因避虫蛇需要,家家都会配制香草制成香粉。 她或许可以做一些── ‘燕子回了──做春衣──’ ‘燕子回了──做春衣──’ 头上的鹦鹉忽得叫嚷了起来,惊得邓烛一跳。 邓烛同那上头的鹦鹉哥儿对视,这鹦鹉也是怪,这么久了从不开口叫嚷,她甚至疑心过是不是这院子风水不好,连害得鸟儿都蠢呆。 今朝忽得开了口。 …… 她这是在做什么! 被鹦鹉吓清醒了的邓烛倏地回神过来,她为陆纮做香粉?陆纮是她什么人?! “娘子?” “啊?啊,我……” 眼前的婢子还等着她吩咐呢,突然改口,也很是奇怪。 “娘子要什么药草?”婢子不解,仍在‘逼问’。 邓烛又开始缠起了自己个儿的衣带,纠结再三:“取纸笔来……” 黄昏和灯火一齐爬上纸张,傍晚烧起了绛缎样的霞,烫红了纸张,灼坏了字迹。 谢春风替她晾干了字句,让她得以把这烙铁般的纸抛给底下婢子。 婢子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夕照暖金中,邓烛才松下一口气。 ‘裁春衣啦──裁春衣啦──’ “蠢鸟夯货!平时不见得你开口,这时候偏灵泛起来!” 四下无人,邓烛忍不住骂了它一句。 谁知这鹦鹉似是开了窍,一昧叫嚷: “夯货──夯货──” 一时间不晓得谁在骂谁,真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邓烛气得顾不上伤了的腿,起身拿竹笔杆子戳它,越戳,这鹦鹉叫得越欢。 至婢子归来时,便见得邓小娘子一反平日温婉常态,拿着竹笔欺负鹦鹉哥儿,鹦鹉在竹笼子里被戳得上蹿下跳,边蹿边骂: “夯货!” 看呆了婢子。 也让邓烛恨不得寻个地砖钻进去。 二人相顾尴尬,还是婢子先开了口: “小娘子,您要的东西,取回来了。” “多、多谢……” 邓烛涨红了脸,木讷地接过婢子送来的草药。 清苦的气味冲淡了可以略作不计的焰苗。 都是些晾晒、炮制好的东西,杵子捣碎草药的茎杆叶片。 成丝、成粉、过筛、成末。 忙活了半个时辰,才恍然发觉,日头落了。 外头传来一阵脚步,习惯性地用衣袖擦擦额头上的汗珠,抬眼望去,是曜儿来了。 跟在陆纮身边贴身伺候的小娘子,阖府没几个不敬她的。 “曜儿娘子。” 眼见着邓烛起身要迎,曜儿连忙打断了她: “欸,小娘子伤了腿,哪有起身相迎的道理?” 曜儿身后还跟着一个与她年岁差不多的婢女,她让出半个身子,将人带到她面前:“你足踝拧着,身边还没个做事统领有条的人,哪里得行?” “这是蟾儿,夫人吩咐,要她往后跟着你。” 她心中却猛地一突,没来由地觉着,这不是陆芸主动吩咐的。 寒月洇纱窗,那梁上鹦鹉似是又骂开了: ‘夯货、夯货。’ 曜儿笑得同她主子似的。 邓烛低头看了看案旁药香。 这锦囊,不送怕是不行了。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对,一定是这样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仲泰(四) 第6章 仲泰(五) 梁国民众多傍依士族,以求税免。 是以士族僮仆百千,累田无算,出行之时,更是浩浩荡荡,牛引辎车,华美豪奢,半里仪仗。 邓烛攥着袖中填满香粉的荷包,她拢共做了三个,忖着正好上巳日出行时,送给陆家人,这样……也算是……名正言顺吧? “邓小娘子,来。” 春光明媚,太守府旁的老桃树下,头戴帷帽的陆芸朝邓烛招手,她的身旁,还站着拄着拐儿的陆纮。 她今天穿了一身石青色的薄衫,风一刮,花落衫中。 惹眼得很。 陆纮不晓得这邓小娘子怎么回事,阿娘唤她,还呆站在原处。 索性朝她摆手,却更进一步将人的目光抓在了自己身上。 还是蟾儿在邓烛耳畔提醒:“娘子,夫人唤您呢。” “噢──是我看花入迷,看疏忽了。” 邓烛不明白自己发的什么魇,自己同她不过几面之缘,怎就总忍不住看向她了呢! 面红耳热,又惊又怕。 只求这帷帽为什么不能再厚一些,将自己同这天地隔开,叫她不能再看见那少年的笑,也叫旁人不能看见她面上的颜色。 她蹑着手脚向她们走去,攥着荷包的手更紧了些。 越忙,越发容易出错。 手指不知不觉错移开了荷包位置。 “怎么了,一路过来走得这般别扭?”陆芸含笑打量着她,“可是身子骨不爽快?当真难受便不去也是使得的。今夜里的兰汤可要烧暖些?” 这话一出,邓烛惊得更是险些要跳起来,连连偏头看向陆纮。 她知晓陆芸是在疑心她月事到了,可……女儿家的月事,也是好拿到人前说的么? 陆纮却似这不过是再稀松平常的家常一般,平和地望着她。 这陆家人,怎么和她见过的巴人、羌人一般不拘小节。 “没……只是这花树生得太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对了,妾身,妾身缝制了荷包,配了香粉──” 邓烛扯了谎,忙不迭地自袖中捉香粉荷包,翻搅好几下,有一枚的系带却总缠带不清明,最后无法,只捉出来两枚。 待捉出来,才知道坏事了。 “好精致的绣工,”陆芸没多想,衔起当中一枚刺绣更灵动柔和的,“娘子费心了。” ……可是夫人拿走的是她原本准备给陆纮的荷包。 她忖着给陆芸与陆泾的绣成了一对儿,陆纮的则选了更清雅的花样。 可谁知掏出来的是她打算给陆泾和陆纮的荷包,陆芸的被缠在了袖中。 这就导致两个荷包一个看起来格外清雅,更偏向女儿家的喜好,另一个一看就晓得是男子的样式。 陆芸自然而然拿起了原本属于陆纮的荷包。 陆纮则拿走了该是陆泾的那一份。 那她现下攥着的这荷包,送是不送? 邓烛傻杵在原地,陆芸连连夸她手艺好,她却一个字都听不见。 “这荷包好香,小娘子这里头填的是什么香粉?” 清雅温和的声线,将邓烛一下拉回了思绪。 “……都是些,蜀郡寻常的草药配的……郎君好奇,我将方子写给郎君。” “好。” 陆纮笑起来,露出一口皓齿。 于是心中腾起某种怯喜,将她手上的荷包藏的更深、更深。 陆太守定是极为端方严明的人,应当……不爱戴这女儿家的荷包 ……吧? 陆芸招呼着人上了车驾,水牛饰锦,雕栏羁金,入内卸下帷帽,邓烛愈发不自在起来。 牛车不甚宽敞,邓烛的膝盖微微抵在陆纮的膝旁。 鞭子清脆,牛铃叮当。 “益州那边,兴曲水流觞宴么?”陆纮见她惶惶怏怏,主动递了话头。 “……嗯,”邓烛抿唇,“多是些达官贵人带起来的风气,寻常百姓家不兴这个的,我阿耶……也更喜欢同军士们一道行猎,我亦不曾去踏青行宴过。” 陆纮挑眉,“这么说,小娘子是第一次?” 邓烛颔首,双手紧紧攥着身前衣物,“妾身不懂规矩,到时怕给府君和夫人丢了脸面。” “哪有什么规矩,不过是一群人围着饮酒赋诗,谈天说地罢了。”陆芸拍了拍她的肩背,“勿要拘束。” 话虽如此,邓烛却是越发紧张,“妾身……不会作诗,只粗粗认得几、几个字,我、我……” “安心、安心,”陆纮见她舌头打结,只觉得好笑,“那小娘子原先在家中,莫不是学这些刺绣功夫打发光景?” 邓烛绞缠着衣带,有些纠结,照这世道的理,她该说‘是’方能多讨些人喜欢。 然而她总觉着,自己若说只会些刺绣功夫……总觉着会叫人看扁了她。 “妾身……” “妾身会……会……” 会什么? 陆纮安静等着她开口,纠结再三,邓烛还是在她好奇的眸子中开了口:“妾身略懂些、弓、弓马……” …… 车内静默了一瞬。 邓烛将头埋得更低了,懊悔不已──哪里有人会喜欢一个不通文理,喜欢弓马的女郎? “……好厉害。” 欸? 邓烛愣怔,僵挺地抬起脖颈,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好生厉害。” 少年人歪着脑袋,“邓娘子若弓马娴熟,待会儿玩投壶定是一把好手!” “我上次玩投壶被何家的荔奴赢了好多次,罚了好多酒。”陆纮抚掌而笑,和煦春风拂发带,眼眸和山间的鹿儿似的,“今朝能否罚回去,就托付给娘子了。” “不、不、我、妾身……” “不过是行酒的玩性,赢了输了都不打紧的。”陆芸知晓她在想什么,拍了拍她的手背,亦是笑着打趣:“况且柿奴,确实不擅长这个。” “阿娘……” 陆纮朝陆芸吐了吐舌,低头拿脑袋蹭她。 这一幕落在邓烛眼里,当真是才下一波,又上一起。 她阿娘……也不知晓如今身在何处……还好么…… “你瞧你,也不怕惹得邓小娘子笑你,多大个人,一点都不稳重。” 陆芸拍了下她,示意她起来。 “说起来,前些月,何家的荔奴写了首诗,送到府上,请你和诗,你怎么不不和?” “阿娘……我哪里好和?” 陆纮整肃了衣冠,复坐直身子,“她那眼珠子都快掉孩儿身上了……哎呦!” “你张口就坏人家闺女声誉,该。” 陆芸没好气地敲了她一下脑袋。 邓烛跌宕的心霎时间静了下来。 她听人说,知慕少艾,春心萌发,再寻常不过。 从前在家中,也见过未出嫁的姊姊暗中同她说起自己心中忽得有了哪个清俊的小厮,或是外间设席,隔着屏风偷看,心属了哪家的郎君。 但到底大多数的一时情动,不过江南瘦雪,落到地上,霎时间就融了,再寻不见。 无始亦无终。 她们大多数背负起家族的担子,用婚姻维系着一张庞大的网,烟雨绵密三百年,将江南亭台楼阁、王子皇孙都织在这场雨中。 车外的朝阳透过竹帘隙,罩在她与陆纮之间,光与暗,实与虚,在这一刻那样的泾渭分明。 是了,她还是飘零无根的罪臣之女,她还是吴郡陆家子,名满江夏的太守公子。 她与她,不过是陆家善心给予的情分。 握在袖中的荷包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 外头马儿踏花来,陆芸似是有了某种感念,升起竹帘,果不其然,是陆泾。 “方才太守府临时有公文要事,姗姗来迟,夫人勿怪。” 他们感情很好,总是望着彼此,眼睛里谁都容不下,相依为命,顶着世俗,对抗礼教,背负骂名。 邓烛很艳羡,但更多的是迷惘。 陆泾和陆芸是互相依偎的连理枝,曾经的益州宅邸是她生长的土地。 有时候人与草木并没有什么不同,总需扎根在什么地方,才能存活。 她该何以长存呢? 这个问题害她失了魂一般,直到── “柿奴,你不和诗,可该罚。” 纤纤素手挑竹帘,一双明眸隔着帷帽都得窥见其亮堂。 “好姊姊,你那诗写的太好,我抓心挠肝,怎么都和不上。” 陆纮笑着,撑了竹杖挪下了车驾,转身迎阿娘。 那小娘子显然同陆家人很是熟悉,有礼有节地唤陆芸‘伯母’。 仙风竹影,泉鸣珮环,不见其面,亦感世上竟有如此之姿的女儿家。 邓烛知晓,这一定就是那位方才陆芸骂陆纮,被她坏闺誉的小娘子。 她忽得觉着自己对陆纮不过是瘦雪冰销般的情谊了。 她对这位与自己年岁相仿,看起来与陆纮分外登对的女郎毫无嫉妒之心,甚至亦想骂陆纮,浑身书香的女子,生生叫她方才给说俗了去。 还说人家眼珠子凝自己个儿身上,傻儿郎,身在福中不知福。 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邓烛在心里数落了几回的陆纮正侧身向何止忧介绍邓烛,“这是……我家新来的人,原益州刺史家的小娘子。” 她特地说得模糊,既不想爹娘在人前平生不痛快,也不想邓烛不自在。 何止忧一听这话,立马便明白了,含笑朝邓烛走近。 邓烛浑身不甚自在,总觉得眼前人同皓月一般,照得人自惭形秽。 她颔首,盈盈一笑,“久仰邓刺史拒虏之名,今日见小娘子,当真有邓刺史之风姿。” “娘子过誉了,妾身不敢当……” 话还未完,何止忧就已然到了她身旁,朝陆纮说: “你不和诗,我不理你,今日踏青,我陪邓小娘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仲泰(五) 第7章 仲泰(六) 溪上流杯客,沙头渡水人。 帷帐百步,圈出一大片河畔草甸,载满酒馔的漆盘自上游由专门的僮仆放下。 宾客沿溪而坐,因着年纪相近,加之身份不同,三人倒是坐一块儿了。 只不过陆纮显然更倾向于听何昌和陆泾的谈话,而非与她俩谈天。 “陆兄最近可得了信?” 何昌端起一盏蒲桃酿,“《佛遗教经》现世临湘,朝中已经有不少人活络了。” “此事真假,尚未可知,陆某不愿轻举妄动。” “的确,你这等清贵人儿,自然是看不得那邀宠媚上的手段的。” 何昌同他碰盏,“来。” 陆泾小啜了半口,就将酒盏放下,满面忧心,“比起这个,我更担心旁的事。” “噢?” “我更担心,此事万一是真的,圣上怕是要如前几次托身沙门一般,再花大笔金银,来操办此事。” 普天之下都晓得陛下信佛,连带着朝中诸王、世家大族都颇崇尚此道不说,还托身沙门,令大臣好说歹说花了大笔钱财才将人从寺里赎了出来。 供佛塔、兴伽蓝、迎舍利,哪一件不是大操大办,更是给僧众定下规矩。 这不光是要做皇帝,更是要做菩萨。 “朝廷赋税,年年不足,百姓怨声载道……我们江夏一带,水网复杂,万一闹起匪患……” 陆纮拈了盘中腌渍的青梅,边吃边听,忽得插嘴道: “阿耶,圣上文武才兼,又笃信佛法,有慈悲之心,广修寺庙说是要普渡众生,可怎么会对天下苍生视而不见呢?” “哼,定是有奸贼小人蒙蔽了他!” 陆纮话音刚落,何昌便一拍而起,气势汹汹,陆纮差点没被吓出个激灵。 “不可妄言……” “倘若圣上要大操大办,像上次迎舍利子一样,子渭,你上书劝是不劝?” 陆纮皱了皱眉,她直觉觉着何昌今日有些不寻常。 诚然何昌与阿耶交好,二人本身是脾性相合的,换作往常时候,相约上书并非什么奇事。 问题就在于今日何昌……太激动、太急切了,他迫于去证明自己的忧国忧民,可眸子当中却是飘忽不定的。 他在不安。 陆纮眯了眯眼,觉着自己个儿应该回去后提醒着些个。 “若是……” “阿耶是江夏王提拔上来的门客,又同太子殿下交好,上书与否,多少还是要同他们通气吧?” 陆纮抢先一步挡在了陆泾的话头前,同何昌对言:“况且,如今那《佛遗教经》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在临湘,咱们都不知道,圣上到底是否要大操大办,更是没有影的事儿。” “世伯何必如此焦急?” 陆纮的连珠密语将何昌的话堵在了当头,他方才拍案而起的意气霎时间叫江风吹散,讪讪道: “是、是,世侄说的是,是我太急躁了。” “世侄给世伯赔罪,方才插尊长之语,实在是冒犯,多有得罪,还望世伯不要同柿奴计较。” 陆纮端起手上酒盏,饮下。 “哈……哪里的话,世侄年纪小小就有如此见地,当真是栋梁之材……” …… “邓小娘子在看什么?” 耳畔突然传来何止忧的柔声,她注意到,邓烛总是忍不住朝他们谈话的方向看去。 “我没……” 邓烛下意识地掩饰道。 “呵,”何止忧轻笑,自水中捞起两盏莲子羹,亲手淋上槐花蜜,递了一盏给邓烛,“我很羡慕她。” 什么? 风吹起帷帽上的纱,若隐若现间,露出何止忧温婉如水的面庞。 “你知道柿奴的抱负么?”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炫耀她二人之间的亲近,邓烛被刺了一下,也不晓得是为的陆纮,还是何止忧这种人居然也落了俗,为一个‘男人’争风吃醋。 她没有接话,只摇了摇头。 她确实不知道。 “柿奴有一本书,是她自己编纂誊写的,名曰《六策》,里头都是论述治国、为政、行兵、山川地理乃至抗北的策论。” “你知道,柿奴有腿疾,许多东西只能依托前人书籍,乃至身边人转述。”何止忧刮着碗盏中的莲子羹,一口未动,“她和我说,她而今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见一眼,完整的,天下舆图。” 难怪陆纮一同她见面,就打听起益州蜀郡的事情。 细细听完却平添怅然,仍是不解:“何娘子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我与她志趣虽不相投,却自认为才华决计不输于她,倘使是个男子,我能比她做的更好。” 如此温婉的人,口中竟说出这等惊世骇俗的野心之语,叫邓烛险些吓呆了去。 她看明白了,何止忧除去对陆纮有少年人的情愫外,还带着一股子意气与不服。 “论写诗赋,她写不过我,论文策,只要我学,未必不如她,可她名满江夏,我却只有一条道走。” 那条道都不消说出口,邓烛便懂了。 退在幕后,祈祷夫君是个雄才伟略的开明之人,还能行辅佐之能,若寻到王凝之那般的‘奇丈夫’,那可真真是白瞎了一身风骨与才干。 “我当真不喜欢不由己。” 何止忧说这话时,分外平静,甚至看不出她到底是否真的有哀怆。 这份悲凉邓烛当然明白,都是女子,她感同身受── 但她依然不明白何止忧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 “我亦很羡慕邓娘子。” 邓烛舀着莲子羹的匙子顿了一下。 羡慕她? 羡慕她阿耶被庐陵王无端杀头,还是羡慕她一家飘零? 她有什么值得她羡慕的? “柿奴家中,小娘子大可以做自己,不是么?” 何止忧的话语似是蜀地巫祝们的吟语,邓烛竟有些慌、怕,甚至升起一股子想要夺路而逃的念头,来躲开这些刺到她心里,要把她剥干净的刀子。 “有时候,对于我们女儿家而言,飘零并不是最为可怖的事情。” …… “何娘子,可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这得看邓娘子心里,想做什么了。” “我并不排斥用自己的婚姻为家族增添荣耀,因此我不算悲哀。”何止忧偏头,“邓家飘零之恨,若全寄托在男子身上,盼子弟昭雪……恕我直言,娘子将一生都陷入迷惘。” “况你觉着自己不能做什么,大抵是因着你是一女子。”何止忧望向青衫飘动的陆纮,“她有腿疾,尚且志含天下。” 体有疾病,大多是不会有可能入朝为官的。 陆纮从未认命。 “柿奴身边的婢子,都识字读书的。” 嗯? 邓烛觉着何止忧说话一跳一跳的,许是聪慧的人总喜欢不将窗户纸点破,爱叫旁人悟。 好在邓烛不是什么蠢笨之人。 她忽忆起自己幼年之时,邓祁疼爱她,许她到书房里走动,她总馋那柄跟在自己父亲腰间的宝剑。 可是她想碰,邓祁却不会给。 他说那是邓家家传的宝剑,只会传给继承他衣钵的人。 女儿家,哪有可能出将入相? 于是她放弃了触摸宝剑,连带着后来,兄长们出去打猎,她也不再缠着了。 可是真正喜爱的东西怎么会销声匿迹呢?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才干所在。 “多谢何小娘子点拨,今日妾身受教了。” 邓烛朝她倾身,何止忧摇摇头,展颜笑道:“唤我荔奴就好,娘子怎么称呼?” “小字……含光。” 何止忧一愣,面露诧异,但很快就掩了下去,“好名字。” “你们在说什么,这么热闹?” 陆纮听完了那处的正事,终于舍得凑出个脑袋撑过来。 懵懂情态,眨眼显夯,她原不是雪玉做的啊。 邓烛与何止忧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眼,笑出声来,闹得陆纮愈发不明所以。 “笑猜今日,柿奴又要输掉多少投壶。” 欸? 陆纮转向邓烛:“好小娘子,你不帮我的么?” 邓烛勾唇,“不帮。” 至万丈山头,日暮西斜,三晡犹未醉,劝君莫还家,池中水影明悬胜镜,屋里衣香怎堪比花? “瞧瞧你,醉成这副模样,纵酒量再好,也不知道少饮些。” 陆纮窝在自家娘亲怀中,秀气的小脸红扑扑的,面对阿娘的埋怨早已没了吱声儿的气力,努着嘴,往陆芸怀中蹭。 黄昏的最后一点天光照在她与她身上,风吹过她通红的脸。 …… “郎君,邓小娘子来了。” 陆纮宿醉方醒,悠悠自榻上坐直身子,还带着惺忪懵懂,曜儿听到动静入内替她更衣。 边换衣裳,边叮嘱道:“时候不早了,也不见得离,说是有要事要同郎君说。” 陆纮瞥了眼外头的天,已经全然黑了下来,再看铜漏,已经是戌时。 有事同她说? “替我准备兰汤,再叫端些吃食来,邓小娘子用过了么?” “诺。” 曜儿一点就通,若邓小娘子未曾用饭,这是要同她一道用了的意思。 陆纮颔首,“去吧。” 都这个时候了,还留在她这名义上的夫君这,也不知道是有什么要紧事。 陆纮懒散地拿起竹杖,朝外间走去,面上挂起和煦的笑容。 “邓小娘子莫不是今朝不尽兴?你我促膝夜谈,不大合适吧?” 陆纮半做打趣,坐到了她的对席。 “……郎君曾说,在陆家,但有烦难,可与郎君说?” “嗯?小娘子可是有什么事,要我帮衬着的?” 陆纮拿了些沾盐的茶叶嚼在口中。 “是。” 邓烛双眸灼灼,原本还不甚上心的陆纮忽得叫她这一看清醒了七八分。 “我想郎君帮我寻些东西。”